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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卿顾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第91章“池倾,从今往后,我不会再……


    池倾此言出口,谢衡玉先是往她身后冒着黑色|魔气的阮楠处瞧了一眼,然后不赞同地皱起眉,后退了半步:“想什么?我没事。”


    池倾顺着他的目光也朝背后瞧了瞧,却毫不在意地拉住了谢衡玉的手腕,一边将他的袖子往上推,一边小声道:“可是尸火那么危险,你还没有告诉我是用什么法子将她那身燃着火的机甲褪下来的,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谢衡玉干巴巴地回答了两个字,直到池倾将他左臂的衣袖卷到手肘上,露出其下完好无损的皮肤,他才微微挣了挣,用一种微妙的语气淡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池倾的动作略僵了一霎,仿佛预感到他想要问什么,那双大而圆的星眸怔怔瞧了谢衡玉一眼,就立刻闪躲开来。


    “是在担心我?”谢衡玉歪了歪头,“如果不在意的话,为什么会担心呢?”


    他放下左侧的衣袖,又当着池倾的面,将另一侧的衣袖挽至臂弯处……


    池倾愕然望过去,倒吸了一口冷气,抬手想去碰他,却又被谢衡玉抬手躲开。


    他状若无事地含笑盯着她,右臂半截胳膊的皮肉却似被尸火完全烧伤,一大片触目惊心、皮开肉绽的焦红自大臂衣袖中蔓延而下,在近腕出逐渐恢复正常的肉色,因而起先隔着广袖,她并没有察觉到不对。


    “你受伤了……你果真受伤了。”池倾盯着他的小臂,声音又恨又急,“既然伤成这样,之前还拖着不说做什么?!”


    谢衡玉低头瞧着她满脸急迫地样子:“我受伤,你怎么这样着急?”


    池倾讶然抬眼,用一种几乎陌生的目光望着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疯了吗?这是尸火,不及时救治,伤势是会蔓延的。”


    池倾一边说着,一边从颈上扯下储物链,焦急地在其中翻找着合适的伤药,谢衡玉却只是无比平静地立在一边,仿佛那条快被烧焦的胳膊并不长在他自己的身上。


    “倾倾,我还记得,之前我受伤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生气又着急,你那时候说……我的身体,只有你才有资格碰,连我自己都不能损伤它。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现在……还能再说一次……”


    池倾攥着储物链的动作更紧了些,她努力从中搜寻出一个个瓶瓶罐罐,分明是最常用的伤药,却好像辨不出其中的成分,一定要一瓶瓶打开来细细地闻才行。


    谢衡玉的话如针般刺进她耳里,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去理会他此刻钻牛角尖一样的喃喃,却又完全无法将其忽视——越是想要淡化的东西,在她识海,却越发振聋发聩地回荡。


    实话说,时至今日,她已经分不清这些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可追根溯源,她自己很清楚,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假意大过真心。


    起先只是玩玩而已,到如今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她感觉不好受,想要跳过这个问题,至少将自己摘得干净一些。


    “我……我说过那些话  ?“良久之后,池倾用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疑问句,终结了谢衡玉喋喋不休的喃喃,她低着头,尴尬地笑了一声,“太久了,有些记不清了。不过看到你伤成这样,是谁都会担心的吧?”


    她抬手将自己从储物链中挑选出来的那几瓶伤药塞到谢衡玉掌中:“这些……至少能缓解伤势的蔓延,你……你赶紧用。”


    药瓶落入掌心,再轻不过的重量,却几乎要将谢衡玉压垮。


    他静静看着她,眼底仿佛什么光芒一点点彻底暗淡下来。池倾心头一跳,俨然已在话出口的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可是覆水难收,她只好沉默地看着他打开瓶盖,忍着疼,将药粉一点点撒在小臂的伤口。


    “啪嗒”一声,空了的药瓶掉落在地,池倾俯身将它捡起来,抬头时瞧见谢衡玉满是冷汗的脸,伸手想替他擦拭,却在半空停下,像是抓了一团空气那样虚无地垂落:“有好一点儿吗?”


    “池倾,你好狠啊。”谢衡玉按着伤口,闻言低笑了一声,“所以是……一点儿喜欢都没有,对吗?”


    “喜、喜欢……”池倾艰难地与他对视,神情并不比他轻松多少——谢衡玉反反复复的诘问,令她感到超乎寻常的疲惫,那远是比耗尽妖力还要令她绝望的感受,她近似窒息地愣了一会儿,只是喃喃重复了他的话。


    谢衡玉咬着牙,又道:“是和他无关的,只是对我的喜欢,没有吗?”


    池倾这下倒是立刻明白过来谢衡玉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她全身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眸中流出一点儿极复杂的神情,却没多说一句。


    谢衡玉到这儿才终于放弃了。


    他靠着树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将衣袖放下:“既然如此,圣主以后莫再讲那些话了。”


    “……嗯。”池倾恍惚地瞧着他,像是被魇住似的,只知道应答。


    谢衡玉瞧了她一眼:“我这样的人,很容易多心,也很容易轻信,所以以后,一点点关心的话,也都请你不要再说了。”


    “好……”池倾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不知这样简单的一个音节,怎么就那么难说出口。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从前的那些事,是你故意的也好,是我陷得太深也罢。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回头。”


    池倾:……


    连日来一切叫人提心吊胆的猜测,到此刻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她再也说不出话,心头同时生出无可挽回的绝望,和尘埃落定的空虚,甚至没有想过还能转圜一些什么,她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然后有些麻木地,将之前想了很久,也已经对谢衡玉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是我对不起你,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补偿你。”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濒死的惨烈眼神深深凝着她:“别再说这些了。没有用的。你给不了。”


    “对不……”


    “我叫你别说这个了!!!”


    谢衡玉突然高扬的声音,连带着周遭的阵法氛围都一下子被打乱。那些围绕在阮楠周身的魔气凝滞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毫无头绪地散乱开来,在阵法中横冲直撞地向外顶着结界。


    谢衡玉眉峰紧蹙,五指张开朝魔气所在的虚空一抓,身下阵法齐开,原本掺杂在魔气里的白光,顿时引领着一众黑气遥遥朝谢衡玉身上扑来,争先恐后地往他小臂的伤处挤去。


    池倾低低尖叫一声,当即扑到谢衡玉身旁护住他的伤口,失控地像是快要哭出来:“这是在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谢衡玉却是早在她动身之前,便不动声色地将手臂背到身后,五指一握,猛地将所有魔气纳入伤口,若无其事地浅浅笑着提醒:“你刚刚答应什么了?”


    池倾瞬间呆在原地,透过谢衡玉灰眸中柔和的笑意,却仿佛看到了那背后压抑到完全混乱的情绪。


    她上前一步,试图去拉扯他藏在身后的手臂,全身都无助地颤抖着,几乎也像是被他逼疯了一样,语无伦次道:“你是……是不要这只手了……是吗?你疯了,你怎么真能疯成这样……这是你握剑的手!”


    “啊!”就在话音落定的瞬间,周遭魔气完全涌入谢衡玉体内,身后的阮楠猛地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大叫,惊惧不已地朝他们爬过来,“谢师父,谢师父,我这是怎么了?!我身上好烫,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池倾本就心烦意乱,听阮楠醒来后这一句话,更是烦躁得几乎要冒出火来:“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阮楠仿佛刚刚见到池倾,想起自己之前被她数度手刀劈晕的惨状,当即停在原地,颤颤道:“我……我该知道些什么?”


    池倾紧紧握着拳:“你身上的魔气溢出,与机甲之力合为赤练尸火,将半片医林烧得荡然无存,便是你之前所用的机甲也全部化为飞灰。魔气在你身上,你当真什么都察觉不到么?”


    “我……我身上有魔气?”阮楠神情愕然,花了一会儿才好似终于理解了池倾的意思,她磕磕巴巴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谢衡玉的脸,“机甲也化为飞灰?”


    她眨了眨眼,随即全身都如同过电般颤抖了一阵,尖叫一声,崩溃喊道:“我知道了!!你是觉得我故意坑害你们???你觉得我恶性难改,觉得我是魔族派来妖族的细作!!!”


    池倾紧紧攥着拳,身旁是平静崩溃的谢衡玉,身前是狂性大作的阮楠,她从前并不是这样容易受旁人情绪影响的性子,可不知为何,此刻她仿佛被这二人一同拖入深渊,恨不得跟阮楠一起发疯才好。


    “你有什么值得我信任的地方?”池倾冷冷看着阮楠,嘴角凝出一个漠然嘲弄的笑,“你最好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即便此番你活着走出这里,我同样也能把你烧成黑炭。”


    “我现在很不爽,所以你最好别发疯。”她一步步走向阮楠,俯下身,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小声道,“另外,接下来你必须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绝不能旁生枝节。要是谢衡玉因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手软。”


    阮楠对上池倾那双冰冷的黑瞳,即便身上仍然残存着魔气与尸火的高温,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然后,像是试图证明什么事情一般,对着谢衡玉大声道:“谢师父,你知道我这两天很听话的吧!我绝对不会捣乱的!!”


    她指着池倾,字字清晰地道:“而且你是个大男人,不要让你的女人来威胁我,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池倾刚直起身的动作又僵住,耳畔循环往复,都是谢衡玉不久前的那句“一点点关心的话,也都请你不要再说了”。


    她没想到阮楠会这样直白地对谢衡玉告状,整个人像是石化般定在原地,一点儿都不敢转头,生怕再看见他暗潮汹涌的眼睛。


    第92章 第92章都疯了。


    这厢池倾站在原地,掩耳盗铃般地僵着,耳边寂静一刹,却听谢衡玉温和如常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知道。但如今,还是得想办法先解决赤练尸火。”


    阮楠在谢衡玉面前时,并没有对待池倾那样畏缩拘束的模样,听他这样说,立刻点了点头。


    池倾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身面朝谢衡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从她身旁走过,一边调整着法阵,一边问道:“拂晓钟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你原本使用这个法器,是做了什么打算?”


    池倾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谢衡玉受伤的手臂上,乍一听他这样淡漠平静的声音,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讲话,半晌才道:“……尸火极难消弭,最可行的方法,是在拂晓钟失效前,先将尸火困死在钟内,随后我们要设法率先离开铜钟,趁着灵器力量消散的同时,将拂晓钟和尸火一同摧毁。”


    谢衡玉听了她的说法,沉思一霎,缓缓道:“将尸火困于钟内,是以防其趁着我们离开铜钟时一并外泄。可尸火蔓延极快,波及范围巨大,如何才能做到将其困住?”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谢衡玉看了她一眼,灰眸平静无澜,可说出口的话却如惊雷,直接炸响在池倾耳畔:“要将尸火暂时困住,其实只要有个足够强大的阵法,就可以做到。可是尸火蔓延太快,占地极广,像这种范围的阵法,不是我一时半刻便能够落成的。”


    他淡淡补充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找个东西,将尸火引于一处,一网打尽。”


    池倾脸色愈加难看,咬了咬唇,并不想接谢衡玉的话茬,就好像早已料到他会说出什么办法一样。


    谢衡玉专注地看着池倾的脸,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又接着道:“这场尸火,最开始是由魔气与金火元素的机甲之力相合而出,如今阮楠的那身机甲已被我收入储物链,她体内剩余的魔气,又被引渡至我的体内。因此,对于尸火而言,我已取代阮楠,成为了新的源体。”


    “若是源体消亡在即,这些尸火自然不会放任不管——这点我在试图剥离阮楠身上的机甲时,已经验证过。届时尸火定会汇聚一处,全力攻击试图破坏源体之人。”


    “那时,便是我们将尸火困住的最


    佳契机。”


    谢衡玉每说一句话,池倾的脸色便苍白一分,直到话音落定,她都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只是怔怔看着谢衡玉,眸底闪烁着难以言说的挣扎。


    “源体……源体??!”阮楠在公仪家那么多年,虽神志已有些错乱疯癫,可在有关自己的事情上,却一向清醒得令人诧异,等谢衡玉说完了一切,她几乎没有多想,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你,所以……你们最开始来找我,就是想把我当做活靶子的?是不是???”


    谢衡玉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神情十分倦怠,没有半点想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用指尖把玩着布阵的碎石,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倒是池倾毫不避讳地迎着阮楠的目光瞧了过去:“是真的,那又如何?”


    阮楠气急败坏地跺脚,胸口愤怒地起伏:“你这是想要我死啊!!”


    池倾闻言一下子握起拳,视线望向阮楠上下打量了一瞬,用近乎喃喃的声音道:“谢衡玉,你看,就连她都知道,这是搏命之事。”


    谢衡玉低低应了一声,嘴角扬起个淡漠的笑,眸光流转,他侧过脸朝池倾望来:“就这样定了。”


    此话甫一出口,谢衡玉脚下阵法瞬间土崩瓦解,三人周遭平静的空间,在须臾之间寸寸剥离。


    随着阵法的消散,尸火带来的滚烫高温于顷刻之间攀上皮肤,巨大的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与之相伴的,是林中树木被烈火炙烤时发出的“噼啪”响声。


    原本被阵法掩饰的视线彻底清晰起来,眼前的尸火,连带着那种焚烧生命的恐怖声音,急惶惶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同为草木之灵,池倾在感知到尸火靠近的瞬间,应激般地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想要拉住谢衡玉的衣袖,谁知那冰凉的衣料不过触手一刹,便如流水般快速地从她掌心抽离开去。


    池倾心间一颤,神思清醒过来,在谢衡玉即将迈进大火的瞬间,死死握住了他的手。


    “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她的声音颤抖着,一双水色氤氲的黑眸在大火中泛着清凌凌的光,“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我不能让你这样去冒险。”


    谢衡玉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漠不关己的笑,看久了,不觉得温和,只觉得渗人:“你方才答应过……”


    “我没有答应你以身犯险,更没有答应过你去死!”池倾握着他的力道更重,整个人崩溃般,音调尖利又急切,“谢衡玉,我求求你不要再胡来了……现在不是可以闹脾气的时候!”


    闹脾气?


    谢衡玉脸上的笑意终于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产生了一丝裂隙,那双性星灰色的眸中刹那漫起一层深切而浓重的自厌之情,这感情比他那虚假的笑意真是太多,海啸般直接涌出来,几乎将池倾溺毙。


    “如果……我这不是在闹脾气呢?”他怔怔望着她,轻飘飘地开口,“池倾,这世间,我来此一遭,二十余载,尚不知为何而活。离了谢家,离了白马盟,离了你……我应该还有别的路吧?”


    “可是这里……”他松开她的手,五指按在自己的心口,“这里的声音在说,无论哪条路,我都不想再走下去了。”


    离了法阵,尸火在转瞬之间便锁定了他们的所在,何况大火早已烧至森林,这已经不是能够交谈的安全之处。池倾的心脏被那大火牵动着高高吊起,却又在听到谢衡玉的话语时如坠冰窖。


    一边是源于自身的求存之心,一面是被谢衡玉拉到谷底的向死之意。她无法分辨他话中真假,只能在大火烧至脚下的瞬间甩出飞行法器,一手拉着谢衡玉,一手扯着阮楠的衣领,径直往身后的山巅而去。


    “你是认真的?”大风在池倾耳畔呼啸,这山峦应当是拂晓钟内唯一一处没有被尸火侵蚀的地方,她的鼻腔中的焦糊味儿被山风吹散了些许,思绪也总算清明了些。


    虽然在进入铜钟之后,池倾有过一瞬间的忧惧,害怕谢衡玉果真怀揣了某种同归于尽的想法。可是这种担忧,其实只是源自于谢衡玉曾经表现在她面前的……过度看低自身价值的认知状态,和太过极端的奉献精神。


    她并不觉得,他真的会想要去死。


    但就在方才,谢衡玉的那些话,是完完全全地将她搞糊涂了。


    他真的想死?因为什么?因为她玩弄了他、欺骗了他,并且默许了他一刀两断的想法,他就要去死???


    双足落于山巅的瞬间,池倾甩开阮楠的衣领,双手掰过谢衡玉的肩膀,迫使他低头望向自己,郑重而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你真的想死?因为我???”


    谢衡玉望着池倾眼中那样显而易见的茫然和惊愕,又从那双清澈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此刻消瘦落魄到极点的身影,一种绝望的窒息感几乎是在瞬间挤满了他的嗓子。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自打从池倾的七苦幻境出来后,他的神识仿佛在逐渐抽离自己的身体,最开始日夜不散,似乎根于血液中的痛苦绝望,到如今也只剩下了虚无的一点儿。


    他明白自己这段日子的状态不好,时常会神思恍惚,暴瘦失眠,对于外界和时间的感知也变得微弱。可是直到现在,直到他从池倾的眼中看到自己真正的模样,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他,原来他瘦了那么多,变成了这般不堪入目的样子。


    谢衡玉死死拧起眉,狼狈地回避着池倾如镜般的眸,片刻沉默后,他短促地笑了起来:“不,当然没有。”


    “你要好好活着,谢衡玉。”池倾此刻终于感觉到谢衡玉有些不对,可是仔细回忆他这些天的举动,却又不太明白他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只好字斟句酌地劝慰,“哪怕是为了修仙界,或是妖族的……那些孤苦无依之辈,你的存在,还有你改良的机甲术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意义重大。你得活着……所以,千万千万别再说那些话了。”


    “哦。”谢衡玉应了一声,仿佛刚从沼泽中费力挣扎出来,眼神都有些恍惚,“对的,我刚刚还答应你,要把机甲重新修复好呢。是啊……我才答应过的,怎么能说这些丧气话?”


    他站在山上,转头望向身后的天际。拂晓钟内世界至清晨而始,拂晓而终,此刻漫天一片深浓的暗色,然而其下火势冲天蔓延,映照高空,生生染出一片悲壮而凄美的赤红。


    只是,这终究还是夤夜时分了。


    谢衡玉瞧着那天地相映的红,仿佛从中看到了玄冰火山深处沸腾的岩浆——那是一切心念开始和终结的地方,埋葬了他太多无谓的妄想。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红色。


    “放心。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许久后,他扬起嘴角,掌心抬起,撕下长空之中的半幅火光为剑,在山中落下圈圈古老复杂的阵法印记。


    “这座山地势很好。若是将尸火集中引至此处,困住一时半刻并非难事。”池倾望着足下圈圈荡开的阵法,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胸有成竹一些,“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只管在山上等我就好。”


    谢衡玉指尖一颤:“你想做什么?”


    池倾取下颈间的储物链缠于指间:“姐姐给我留了不少法器呢,我总有方法将尸火引来的。”


    细长的银链自她手中垂下,项链末端装饰用的银蝶在谢衡玉的视线里轻轻地来回晃动了两下。他知道池倾多半是


    在骗他。


    曾经两人最亲密无间的时候,池倾将这条储物链开启的字诀告诉过他,在前往修仙界的那段日子里,她使用了多少的法器,储物链中又还剩下几件灵力完好——这些种种,即便他没有刻意去清点,可心中也是有数的。


    自池倾从七苦幻境中出来之后,她在妖族根本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那些损耗的法器没有机会重新铸造,自然也不会有更多的助益。


    因此谢衡玉知道,池倾此刻说的这话,应当是没有什么底气的。


    他静静望着她,眸中情绪千回百转,最后却只吐出一个字:“好。”


    池倾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等了等,以为能从谢衡玉口中听到更多关切的话来,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别开了视线。


    她低下头,在心底暗自笑了笑自己何等自作多情,抓住储物链,纵身跃下山去。


    “……”


    “谢师父,你们可太奇怪了。”山上,阮楠在池倾面前,早已习惯性地将存在感放到最低,如今见她跃下山,才终于敢多说几句话。


    谢衡玉站在崖边,视线一路追随着池倾的身影远去,直至她消失于火海,他才紧紧攥着拳,转头朝阮楠投去询问的目光。


    阮楠说:“谢师父,你教我机甲术,还帮我清除了魔气。你是个好人……”


    谢衡玉弄不清她想说什么,许久才道:“所以呢?”


    阮楠说:“你是个好人,所以你不要再喜欢她了。”


    谢衡玉从未想到自己会在阮楠口中听到这句话,他猛地回头逼视向她,目光凌厉冰冷,带着一种被侵占了领地的危机感:“你在说什么?”


    阮楠托着下巴,枯瘦的脸上扬起一个突兀的笑容:“我曾经的丈夫,和她是一样的人,在他们眼里,谁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他们对你好,是因为你还有用。但若是你没有用了,他们转头就会把你丢掉。”


    她本坐在地上,现下双手撑着地,行尸走肉般站起身,张开两臂朝谢衡玉转了个圈:“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我遇见了公仪襄。而你,如果再留在她身边,也会变得和我一样,形容枯槁,不人不鬼。”


    谢衡玉看向阮楠的目光一片冰冷,毫无波动:“她和公仪家的人并不一样。你如何能来妖族,如何能学习机甲术,如何能有今日,全是仰赖于她——你是最没有资格指责她的人。”


    “啊哈哈哈哈。谢师父,你怎么不听劝呢?我是为了感谢你除了我的魔气,才跟你讲这么多的呀。”阮楠歪了歪头,抚掌尖声笑起来,“当然啦,若是你不相信,自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只是她这种人的真心啊,是最难懂的了。有人托我告诉你——若是你再去深究,只会更陷进去,难以自拔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谢衡玉在阮楠尖细绵长的笑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字眼,一阵森然的寒意骤然涌上心头,“是谁?”


    阮楠用那双凹陷的双眼盯着他,仗着谢衡玉脾气好,越发肆无忌惮地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不知道呀,我是很久以前,在公仪家见的他。他脸上戴了个那么大的笑脸面具……”


    阮楠伸手在身前夸张地比了一个大大的欢喜面,咬着手指,神经质地笑嘻嘻道:“哦,他还说,等我有机会跟你说这事时,你一定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她好奇地凑近谢衡玉:“所以现在……你知道了吗?”


    阮楠尖锐的嗓音如同一把利刃,鲜血淋漓地插入他的大脑,搅动又拔出。


    谢衡玉蹙着眉,在剧痛的回忆里,重新翻找出那戴着欢喜面在火山平原上舞蹈的人——那是个挥之不去的鬼影,与他最痛苦的记忆相生相伴,几乎与他的绝望齐名。


    藏瑾。


    谢衡玉喉结滚动,在这须臾的寂静中,反反复复地多次逼迫自己,不要再踏入那人的陷阱,不要再向阮楠追问更多。


    可不过是几拍心跳的间隙,理智再一次被冲动摧垮,明知道这些疑问早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却依旧固执地诘问出声:“你同他说了什么?他是不是问过你的八字?你果真不清楚自己身上有魔气吗?是不是……他给你种下的?”


    “这只是谢师父的猜测,所以谢师父要自己找答案呀。”阮楠消瘦的面部轮廓,使她脸上那双眼睛越发突出,她直直看向谢衡玉,裂开嘴,笑得隐秘又奇异,“何况,你怎么证明,我知道自己身上有魔气呢?”


    ……故意的,这也是他故意的。


    谢衡玉面白如纸,又一次回忆起藏瑾在潭底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了,可是她替我隐瞒了一切。”


    “你尽可以回去,看看她到底站在哪一边。”


    藏瑾当然清楚,这些话伤他至深,如同梗在他心口的一根刺,哪怕如今真正见到了池倾,他依旧不敢询问。


    可是如今,藏瑾将这个精神失常,身份特殊,却手无缚鸡之力的阮楠塞到了池倾身边——若她真的有问题,他不可能不告诉池倾。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能容忍一点危险潜藏在她身边。


    如果藏瑾早已和阮楠串通,此刻阮楠在他面前露出马脚,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刺|激他……去向池倾问清一切吗?


    可是,如果当真问出了那个令他心如死灰的答案,他又该怎么办?


    谢衡玉望着阮楠那冲动又癫狂的笑容,沉默着,落下一道剑意死死锢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目的达成了。”良久之后,谢衡玉垂着眼,淡漠而痛苦地开口,“我会去向她问个清楚,会去……给他看一场大戏。”


    第93章 第93章他伸出那鲜血淋漓的手,让她……


    烈焰之中,巨木倾颓,重重砸落在池倾身前,她手中执扇一挡,勉强从尸火之中扇开一条小径,步履急切地往钟内世界的边沿而去。


    谢衡玉猜想的没有错,在她的储物链中,灵力完备的法器已经所剩无几,那些威力巨大的,也一早就被她在修仙界率先消耗。而剩下的这些——比如她此时握着的这把玉骨扇,平日也不过是被当做普通折扇,偶尔使用而已。


    池倾将手中的扇子扑得飞起,四面八方的尸火也只是消停一霎,便重又燃了起来。她回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见身后通道于转身之息又变得火光冲天,摇了摇头,愈发加速朝前奔去。


    实话说,在见到满身魔气的阮楠之时,池倾确实动过一瞬心念,想过将阮楠当做靶子,引动尸火汇聚一处。但她这样的想法只在脑海中停留了一刹,就立刻因为顾忌阮鸢,被她抛诸脑后。


    对待她不怎么喜欢的阮楠,池倾尚且下不去手,又何况是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谢衡玉?


    池倾将妖力埋入地底,在即将触及到钟内空间尽头之前猛然停住,然后寸寸延伸,在地里一点点丈量出钟内异界的范围。


    拂晓钟的异界比池倾想象中大得多,她原本计划用妖力将整片异界边缘包围起来,然后一圈圈内收,将异火倒逼至谢衡玉的高山法阵中。可如今越是丈量,池倾便越发觉得难办——即便是妖力全盛之时,要做到这点已有些困难,何况如今,她的妖力所剩无几,又如何才能与这蔓延无休的异火相抗?


    她蹙着眉,一遍又一遍地翻找着储物链中仅存的法器,乍然想起谢衡玉手臂上被异火烧出的伤势,更是又急又恼,几乎将口中银牙咬碎。


    不管是拂晓钟失效在即,还是谢衡玉的伤势岌岌可危,留给她解决异火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她急切地扇着玉骨扇,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件法器又丢下。那些灵光闪烁,价值斐然的宝物,此刻在池倾眼中仿佛全然不值一提,有用的寻不见,没用的和废铁也所差无几。


    池倾心烦意乱地丢开一个晶莹剔透的法器,正要再看其他的,动作却蓦地顿了一下。


    她迟疑了一会儿,重新将那枚被自己丢至一旁的小东西捡起来——触手生凉,如同一块冰,沉甸


    甸水灵灵地落在她的掌心。


    是浮生一梦。


    或许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是会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池倾用指腹轻轻蹭着浮生一梦,心中忽然生出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计划来。


    ——既然拂晓钟内的异世并非现实,而是另一个有边界有尽头的幻境,且异火在被困于钟内时,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拂晓钟异世的边界。


    那她……是否可以借浮生一梦之力,捏造出一圈虚假的拂晓钟边界,误导异火退入高山阵法中?


    这念头在池倾脑海中虚虚晃过,她第一反应是自嘲地摇了摇头,可随着妖力不断顺着边界蔓延,虚弱感在体内逐渐累积,聚沙成塔,几乎将她压垮下来。


    这样不是办法。池倾望着自己有些颤抖的手,轻声叹了口气,再次将目光投落在掌心的浮生一梦上。


    这是这些年来,陪伴她最久的,也是她最熟悉的法器,所以哪怕只是可笑的假设,试一试又何妨呢?


    妖力在枯竭之前收回,浮生一梦晶莹一闪,被高高抛至上空,如同璀璨的流星,倏然在池倾身后划出一幕幻影。


    她回过头,操纵浮生一梦之力,逐一复制了异界边沿的场景。紧接着,如同一幅毫厘毕现的图画,浮生一梦复刻出来的幻影开始缓慢地朝里收束……


    池倾屏气凝神,就连扇动玉骨扇的动作都下意识地放缓了一些。


    她朝异火走去一步,浮生一梦的幻影也跟在她身后朝里推进,而与此同时,原本堪堪在异界边沿停下的异火,居然也随着幻影的收束,朝后退了几分。


    池倾双眼微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是……成了?!


    她定定转身望向背后那几寸不再被尸火灼烧的土地,心跳逐渐加速,无比欢快地敲击着她的胸膛。


    “好,好……”池倾努力抑着声音中的喜悦,抬眸望向身侧的浮生一梦,厉声道,“开。”


    话音刚落,浮生一梦的幻影迅速自池倾身后扩散,她感到身后一片巨大的范围,在转瞬间被浮生一梦的力量包裹。一幕幕巨大的边界幻象,如遮天蔽日般的巨树一样矗立而起,隆隆地朝着她压来。


    池倾精神大振,挥扇辟出一条通道,抬步朝谢衡玉所在的高山处奔去,远远望来,仿佛一个全新的世界正自她的身后徐徐展开。


    “谢师父,你站在这里不去帮她,是想要弄清她对你有多少真心吗?”山巅,阮楠望着山下灼然燎原的大火,笑嘻嘻地朝谢衡玉投去了好奇的一眼,“你弄不清楚的,说不定就连她自己都弄不清。”


    阮楠顿了顿,见谢衡玉久久望着火海无话,又饶有兴致地道:“不过……我还以为你忍不了多久,就要急着去找她了呢——可是如今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能忍一些。”


    “谢师父……”“闭嘴。”


    阮楠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谢衡玉不留情面地出言打断。男人站在山巅的阵法中央,幽幽的浅蓝色剑阵在山下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分外清凉冷淡的氛围。


    那颜色映照在他消瘦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比往常要更加孤寂。纵然周身火海滔天,那赤红光芒映在他浅色的眸底,却只将谢衡玉衬得越发淡漠。


    “所以,你也在躲着她啊。”阮楠脸上露出恍然之色,咯咯地笑起来,“躲着,就能不喜欢了吗?”


    与此同时,火势蔓延至山腰,一棵斜着生长的高大松树轰然一声坠入火海。谢衡玉太阳穴突突一跳,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事般,霍然向崖边踏出一步。


    阮楠鼓掌笑道:“谢师父要英雄救美咯,谢师父又把持不住咯!”


    谢衡玉转眼望向她,五指一握,原本箍在阮楠双足双腕上的剑气镣铐栓得更紧,另有一副咄咄逼人地锁住了她的脖子。


    “你最好不要做出什么别的事。”谢衡玉冷厉地警告出声,在阮楠惊愕的目光中,径直朝山下飞身而去。


    阮楠没有说错。


    他确实不放心池倾一个人走入尸火,但为了看清她究竟能为自己付出多少,他依旧选择了站在山顶冷眼旁观。


    可是,当尸火果真烧到眼前,当手臂上的刺痛无休无止地泛起,他依旧无法对音信全无的池倾置之不理。


    谢衡玉在大火中摸索前行,剑气挥动,也只勉强在他身前通出一条随时会被尸火烧穿的道路。


    走入火中,周围的气温迅速升高,右手小臂那块被尸火灼伤的肌肤越发痛痒难耐。谢衡玉想不出,若池倾决计不用他来引动尸火汇集,又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使如此广袤的火势归于一处。


    其实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池倾拥有妖王赠予的许多法器,即便在最危急的关头,她化险为夷的概率,也比有伤在身的他要大上许多。


    可是,理智归理智,心中对池倾的担忧却依旧分毫不少——若要他站在山上隔岸观火,无所事事地等待池倾回来,那依旧是一场不亚于凌迟的折磨。


    大火燃烧脚下的草梗,发出噼啪的响声,连天的火势将人团团围住,那强烈的窒息感,恍惚间仿佛能使人瞧见死亡的逼近。


    谢衡玉抬起右手,将衣袖叠至手肘以上,他视线落在那道魔气纠缠的伤口处,口中快速而平静地默念心诀,神情淡漠得仿佛没有知觉。


    一瞬间,手臂皮肤凸起,魔气仿佛预感到自己将被净化,开始沿着谢衡玉小臂经络上下逃窜,几欲破体而出。


    他皱起眉,即便忍耐皮肉的苦痛对于他来讲并非难事,但此刻有魔气与尸火同时折磨,依旧令他感到分外难耐。


    口中心诀不断,赤红的血肉随着魔气的挣扎一寸寸翻开皮肤,从其下显露出来。谢衡玉注视着周围的大火,直到周身气温又一次攀升,才彻底放下心来——如他所料,只要他体内引动尸火的魔气感知到威胁,异界大火便会蠢蠢欲动,试图将他这威胁就地正法。


    右臂经脉在心诀的作用下,挡不住试图窜逃暴涨的魔气,生生撕裂开来。


    鲜血顺着谢衡玉的小臂淌落,他垂眸盯着自己的伤口看了眼,果见那破开经脉的魔气在离开他身体的下一瞬化为飞回。


    他嘴角扬起一个冷然的笑意,仿佛片刻之前为了解决魔气,而自损八百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


    谢衡玉垂下手臂,引动尸火,缓缓朝身后山上退去。


    大火在钟内异界快速收束。


    池倾终于走上了她的山道。


    望山跑死马,她气喘吁吁,心中又觉得侥幸,又蔓延上一种难言的失落感。侥幸是因为她知道,若不是自己脑子里误打误撞地,冒出了这个用浮生一梦假造幻影的想法,恐怕此时她赶不到这山脚下,便要妖力耗竭而死。


    而失落的是,她操控着浮生一梦,已明确感觉到,这件陪伴自己最久的法器,也即将在不久之后耗尽灵力,再也无法修复。


    拂晓钟内的异界实在太大了,光是将整个边沿结界复制下来,就花费了浮生一梦太多的灵力,再陪她一路跑到山脚,这件法器也该是强弩之末了。


    池倾抬头望向身旁浮生一梦泛出的幽幽白光,那雪一样的颜色在大火中显得微弱却又温柔,多年以来,它确实抚平过她许多的创伤。


    此刻,似乎快到了别离之时。


    “好孩子,再撑一会儿。”池倾感到自己喉中有些哽咽,对浮生一梦讲完这句话,低头便往山巅奋力跑去。


    “哄”火焰追在池倾身后,触及尸火的一棵榕树重重砸落在池倾旁侧,她转头一望,见眼前如烈火烹油般霎时冲起几丈大火,直直便要燎上空中的浮生一梦。


    她心跳漏了一拍,抬头望去,之间那法器闪烁了一下,坠星也似地落到自己身前。


    池倾立刻将它捡起,原本冰凉的灵器此刻躺在她掌心,像是一块燃尽的炭火,残温与死亡交织,再也恢复不了半点生机。


    可一切还没有结束,尸火聚得很近了,她离谢衡玉在山顶布下的那个法阵却还有一点儿距离。而尸火原本分摊在异界各个角落的力量汇集,就连她手中的玉骨扇都劈不开一丝缝隙。


    池倾满身大汗,用剩余不多的妖力灭去试图燃上她裙摆的火苗,正准备从面前分开一线的空间中闯出去,轰然又是一阵火势扬起,彻底断了她的去路。


    池倾定住,身体因缺水而虚弱到了极点,明明目的地就在眼前,她却仿佛被大火彻底拦在外面,再也走不近一步。


    不该……是这样的。


    池倾紧握着手中微烫的浮生一梦,大脑仿佛也被大火烧尽了理智,再也想不出一点儿解决的办法。


    她抬起手,用尽所有妖力破开眼前的尸火,可没


    走几步,那火势又一次熊熊堵至近前。


    池倾眼前惶惶全是火影,整个人几乎被冲天的大火烧得窒息,恍惚之间,眼前被她妖力破开的一缝中,却悚然探出只鲜血淋漓的手。


    那手从火中探过来,掌心朝上,伸到她面前,抬了抬,似想让她牵住。


    池倾双目圆睁,盯着那几乎看不清原貌的颤颤的手掌,恍然意识到什么,喉中溢出一声惊呼,眼泪倏然间滚落出来。


    第94章 第94章“我不是那种喜欢看到前任颠……


    池倾熟悉谢衡玉身体的部分,甚至可能比对自己的身体还要更熟悉一点。其实细细想来,他们同床共枕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多,但每次温存的感觉都很好,好到恨不能将那个短暂的时刻拖延到无限漫长。


    谢衡玉身上的旧伤很多,每一道她都曾仔仔细细地抚摸过,十指相扣的那些时刻,她也清晰地比过他手掌的大小,和其上掌纹的走向。


    所以,哪怕此刻从火中伸向她的那只手掌,已被鲜血完完全全地覆盖,但只消一眼,她也认出了那是自己曾经用力回握过的手。


    池倾牵住他,小心翼翼地碰触,害怕蹭到鲜血之下掩盖着哪块惨烈的创口。而那只从火中探向她的手,却在触到她的瞬间用力紧握,并没有理会她的顾忌。


    与此同时,盛大的剑光自眼前那一线的缝隙后迸发,燎天的火光并未将它掩盖,反而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洞口。


    池倾感到手腕被人牵着一扯,整个人径直往火洞的那头扑去。


    她撞入他的怀中,刚松开手,却又被他用力按住后颈。尸火呛人的焦烟气愈演愈烈,可谢衡玉衣衫走线间渗透的草药香,依旧细细密密地沁入她鼻端。


    池倾觉得心安许多,仿佛空置许久的心室总算被填满。她紧紧圈住他的腰,埋头在谢衡玉胸口深深吸气,再抬头时,那双乌黑的星眸中,更多出几分盈盈的微光。


    谢衡玉伸手揽着池倾的身体,同样在她撞入自己怀中的瞬间松了好大一口气。紧接着,足下阵法瞬间开启,谢衡玉带着池倾当空跃起,最后落在一个视野比较开阔的位置上。


    池倾转过头,默默注视着那在淡蓝色阵法中扭曲挣扎的尸火,有些心惊胆战——那火焰像是被困在纸灯笼中的鬼火,左右乱撞,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开阵法逃离。


    “不用担心。”谢衡玉这时才终于松开抱着她的手,广袖重新垂落,掩盖了右手的伤势,他不动声色地安抚她,“这个法阵,起码可以支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对于这熊熊燃烧,无所顾忌的尸火而言,已是极长的时间。因此即便池倾知道谢衡玉从不会夸大其词,心中也依旧生出了几分难以置信的诧异,她用探究的目光凝视向他,心绪复杂地意识到谢衡玉在阵法之道上,走得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远。


    池倾的目光中有好奇也有欣赏,那是个短暂却又纯粹的眼神,谢衡玉察觉到它,灰眸转过去与池倾对上——刹那之间,他便已经意识到,这个眼神,或许是她极少数的,只为了他本身而停留的视线。


    他说不清自己回望的目光里包含了什么,因为池倾在碰到他灼热视线的下一秒,就落荒而逃似地躲闪开来。紧接着,她仿佛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全身一个激灵,宛如被当头棒喝般地顿住,落在谢衡玉袖间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急迫。


    “对、对了……你的手……”她想起他从火中伸来的,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想起自己片刻之前还在因此啜泣,巨大的忧虑便又一次朝她扑来。


    池倾朝谢衡玉走近些,似想去牵动他的袖摆,却被男人躲过,他朝她摇了摇头:“我们得先想办法离开拂晓钟。”


    池倾抬手的动作一下子顿住,没有接触到他的衣服,只好攥了攥自己的袖子,轻声回答:“好。这是姐姐的法器,我还是有办法提前离开的。”


    谢衡玉扬起眉,示意池倾动作,她点了点头,朝山中阵处又看了一眼,确定那集结于一处的尸火确实没有破开法阵的可能,于是抬手念诀,向头顶苍穹渡上一股妖力。


    谢衡玉仰头望去,只见远处天幕广袤,浓黑一片,只有靠近山峦的这一方天际,被其下幽蓝的阵法和火红的尸火映衬出类似彩霞般的颜色。


    他静静看着池倾挥出的那道暗红色妖力融入天际,如转瞬即逝的烟火般倏然消散,忽然之间不知生出怎样一种情绪,就好像……此刻他们二人的相遇,也是如那妖力消失前一般短暂。


    “对了,阮楠在哪里?我们得带着她一起离开。”池倾恰好在此时回过头,出口的问句如同一柄利刃,将谢衡玉平静的面容划开一道裂隙。


    他偏头向她望来,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话都未曾出口。片刻后,他眼神复杂地对上她疑问的目光,朝山后抬手,剑意微动,从石洞中拖出一个被束缚手脚,捂住口鼻的女人。


    “……这。”池倾惊愕地瞧着眼前被五花大绑的阮楠,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谢衡玉所能干出来的事情,她停顿了半晌,字斟句酌地喃喃,“她……得罪你了?”


    阮楠睁大了眼睛,朝池倾露出讨好的目光,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然后委屈巴巴地朝谢衡玉瞧了一眼。


    谢衡玉冷着脸:“离开这里后,我自会同你解释。”


    池倾并未施舍阮楠一眼,闻言立刻摆了摆手:“用不着解释,你有你的道理。”


    阮楠被勒得难受,本以为在池倾面前卖个乖可以松泛松泛,如今幻想破灭,整个人崩溃地闷哼一声,像是要厥过去似的,斜着拱在地上打了个滚。


    正在这时,天空忽然洞开一条裂缝,那浓黑的颜色远远盖过异界所有的深色,在出现的刹那顺着云海飘动的方向缓缓延伸、开裂。


    “就是那个了……”池倾望着那条天裂解释道,“姐姐当年制作拂晓钟时,为了以防万一,特意不曾修补这条裂口,如今看来,多亏当初早有考量。”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看了谢衡玉一眼,趁他不注意时,突然捏住他的广袖,轻轻晃动了下:“走,你先走。”


    谢衡玉脸上神情毫无动容,说出来的话却坚定非常:“该你先带阮楠离开,我殿后。”


    池倾刚想摇头,却对上谢衡玉深沉幽暗的眼睛,争辩的话被噎在喉底,她气势莫名其妙矮了一截,小声嘟囔:“你就作吧……手臂已是这样了,怎么还能振振有词的……”


    谢衡玉显然听见了她的话,却沉着脸并没有回答,天裂越开越大,池倾心里有些躁,却憋了一股气似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阮楠团在地上打滚,见天裂开了,欢欣地蛄蛹着哼哼。


    池倾咬了咬牙,提起阮楠直直朝天裂处飞去,谢衡玉仰头瞧着她被风吹乱的衣袂与长发,以为她越过天裂便要离去,却只见池倾动作干脆地直接将阮楠往天裂那头一丢,再次回身朝他身侧而来。


    “谢衡玉。”池倾落到他身旁,双手叉腰,仰起脸道,“来吧,你有什么不服的,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跟我在此耗着。”


    “……池倾。”谢衡玉有些无奈地看向她,“离开这里,我会跟你谈的,但不是现在。”


    池倾皱起眉:“可至少现在,你还在我妖族的地界上……你太自说自话了,我不敢放任你一个人行事。”


    “自说自话?”谢衡玉笑了起来,好像对池倾说出这四个字感到有些讽刺,“论这点,谁比得上你呢?”


    池倾掐住他右侧上臂,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虽然没有碰到伤口,谢衡玉的脸色却依旧白了


    几分。


    “很痛吧?”她皱着眉头,垂手从袖底摸出浮生一梦,“我沿着异界边缘跋涉,用尽了浮生一梦的灵力,只是为了你少受些苦楚,少折腾你的胳膊,可临了临了,你跟我说……我这样做没有任何的意义——你这只手还能拿剑么?你敢不敢撩起袖子给我看一眼?”


    谢衡玉不说话了,他垂眸望着她掌心一片灰败的浮生一梦,它失去了所有灵力,此刻只像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他想,如果是为了证明池倾能够为他付出多少,那事到如今,他早就应该知足了。


    浮生一梦是烁炎所有法器中,与池倾缘分最深的一件,且不论它已陪伴池倾数年……即便是对于谢衡玉来说,那也绝非一个仅仅供人使用的工具。


    如同剑修的剑,琴师的弦,日夜相对,即便是凡俗器物也该有了感情。


    可池倾亲口所言,她是为了他……耗尽了浮生一梦的灵力。


    谢衡玉不知怀揣着怎样的心情,从池倾手中取过那小小的水晶,它尖利的边沿压着他的皮肤,与在七苦幻境中的触感差不多,可它此刻再也泛不起那柔和的白光,也复刻不了谁的旧梦。


    “……抱歉。”谢衡玉喉中酸涩,良久吐出这两个字,“我想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倾连忙制止了他,她摇头,茫然地轻轻叹了口气,像是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我是想说……对自己好些吧,谢衡玉。”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十分诚恳:“我不是那种……分手之后,喜欢看到前任颠沛潦倒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你好好活着,在修仙界干出一番事业,我会觉得心里好受……”


    她说着说着,忽然又瞟见谢衡玉沉下来的脸色,立刻止住话头,朝他伸出手去:“一起走吧。不是说阵法没有问题吗?这里应该也不需要谁殿后吧。”


    谢衡玉望着池倾的手,脑子里还在反复回荡着“前任、前任”,半晌没什么反应。


    池倾有些踌躇,以为他还有事想不明白,她掌心有些出汗,攥着裙摆揉了揉,可还没等她开口,忽然眼前一花,自己的手连带着谢衡玉的手被人拉着叠到了一处。


    一个红得像格桑花的身影亮堂堂地出现在二人面前,定睛一看,是一个眉眼俊丽,顾盼生辉的女郎。


    她眉间一点灼灼的朱砂印,整个人比底下的尸火还耀眼,此刻正挑眉瞅着池倾笑,那笑意又慈和又调皮:“小情侣吵架也不分地方的嘛……唉,年轻真好啊。”


    池倾的手被女郎和谢衡玉的手叠在中间,眼前的场景对于她来讲也是第一次发生,可是惊喜大过于羞赧,她抽回手,一把抱住对方的腰肢,将脸埋在女郎胸口贴贴,喊道:“姐姐!”


    与此同时,一道灰色的影子从女郎身后闪出,一个撑着破伞的高大男人伸手扒拉开池倾,皱着眉头,十分不爽地盯着她:“圣主,您不是小孩子了。”


    女郎抱着池倾的脑袋,笑得宠溺:“啊呀呀,我们家小银子,在姐姐面前一辈子都是小孩子。”


    来人正是本该远在圣都的妖王,烁炎。


    第95章 第95章“我是来撮合妹妹和妹夫的。……


    烁炎的到来如同吹响了鼓舞士气的号角,离开钟内异界后,池倾望着医林中井然有序地收拾着火场的妖族医师和侍卫,挽着姐姐的胳膊,小小松了口气:“幸好姐姐来得及时。”


    烁炎看着那如同小挂件般挂在自己身侧的妹妹,一边笑吟吟地垂手牵住她,一边转身望向那巨大如山的拂晓钟,五指一收,瞬间将那法器化为小小铜铃,拢在掌心。


    池倾诧异望去,喃喃道:“好……好厉害。”


    毕竟在她原先的设想中,钟内异界时至拂晓才会彻底散尽灵力,化为眼前这不到一掌大的普通铜铃,且其中尸火也随时有可能借机出逃。为以防万一,她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彻底解决尸火的方法,就是趁拂晓钟灵力消散的同时,将这法器和其中的尸火一道摧毁。


    至于像烁炎这般,既保全了法器,又困住了尸火的法子,甚至还不曾在池倾脑海中现过一点儿雏形。


    烁炎盯着铜铃中心明灭不定的赤红色火焰瞧了一会儿,随手将它往身后一丢,大咧咧地勾着妹妹的脖子笑道:“这有什么厉害的?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而已,就比如你小时候种花,我不也搞不懂你哪来那么多鬼点子的么?”


    她拉着池倾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身后瞧了一眼。


    来炆那厢正捏着她丢下的拂晓钟往储物戒里收,见烁炎回头,立刻停住了脚步回望向她。


    烁炎向他抬起手,来炆先是一愣,然后从伞下探出手,用力拉住烁炎。


    “唉呀不是你啦。”烁炎神情无奈地甩开来炆,朝他侧后方的谢衡玉抬了抬手,“是你,你来。”


    来炆脚步一顿,神情怔忪地回头望向谢衡玉,又回过头看了看烁炎,语气显而易见地沉了下来:“你牵他做什么?不许牵他,牵我。”


    烁炎眉心一跳,正想开口呵斥,就听池倾在身旁“噗”地笑了起来。她松开姐姐的手,像只欢快的小兔子一样转到烁炎的另一侧,然后探身一把拉住谢衡玉的左手手腕,十指相扣地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随后,她又朝来炆怒了努嘴:“大护法,你这下可以牵姐姐那边的手啦。”


    来炆原先走在烁炎身后,听池倾这样一说,却没有回绝,反而泰然自若地撑伞往烁炎旁走——只是他们几人身量都不算矮,若当真一并大马金刀地手牵手,走在这医林水深火热的小道上,怎么看都过于奇怪。


    于是,还没等来炆上前两步,烁炎很快就打了个哆嗦,松了池倾的手,用力拍了拍妹妹和谢衡玉的后背,停下脚步退了半步:“那个……你俩走前面带路啊,毕竟孤云城的地界么……我也不是很熟的。”


    这样一来,原先私人并行的队伍,突然就变成了池倾和谢衡玉在前面带路,后头又跟着虎视眈眈的烁炎和来炆二人。


    池倾牵着谢衡玉的手走了两步,感受到身后那两道不加掩饰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试图从谢衡玉的掌心挣脱出来。


    谁知,没等她怎么动作,谢衡玉却低着头,轻轻发出一声低吟。


    那声音极轻人,却仍是被池倾敏锐地捕捉到,她一顿,侧头望向谢衡玉,眸中染上关切焦躁的神情:“你怎么了?”


    谢衡玉动了动受伤的右臂,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片刻后才将目光落到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这次,却是他先松了指间的力道,像是不愿再与池倾交握。


    池倾却更紧扣住他的手,甚至有些焦虑地拉住他的手臂:“右臂很难受吗?再坚持一会儿,等到外头医馆,我就让姐姐给你瞧瞧伤势。”


    两人交谈间还在走动,池倾一下子挨得离他太近,身体带着暖暖的热意凑上来,令他小臂上的伤口又一次泛起难耐的痒,可谢衡玉没有避开,只是垂眸瞧了她一会儿,无声地任凭池倾紧紧拉着自己的手。


    他们都刚从钟内异界


    出来,身上被尸火激起的高热也未曾缓解,热乎乎的双手交握,不久之后便泌出一层薄汗,可即便如此,两人也都像约定好了一般,再也不曾松开彼此。


    池倾扶着谢衡玉一路往医林外的医馆处走去,地上被烧成碳灰的落叶随着二人的脚步逐渐消散,慢慢便被未曾触及大火的枯叶取而代之。池倾踩在那松软的落叶上,脚下发出沙沙的脆响,像是走在秋天的林间,潜意识里透出些令人松快的凉爽。


    她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不知想到些什么,突然捏了捏谢衡玉的手:“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不论放在妖族还是修仙界,都是一句安慰人用的废话。未来无可预测,但在谢衡玉这边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滑坡,因此他不但没有被池倾的这句话安慰到,反而打心底生出一种荒芜的悲哀。


    他看向她的手,为她这下意识亲近的动作感到难过,像个被遗弃的怨夫般松开了她,淡声道:“你现在这样,是为了做戏给妖王瞧么?”


    池倾一怔,像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谢衡玉接着说:“若我们之后早晚要一拍两散,此刻做出这亲密的姿态,在妖王面前也无济于事。”


    池倾的手被他松开,一下子垂荡在身侧,微风从指尖拂过,薄汗散得快,牵手时的热量转瞬便消失无踪。


    她没想过在烁炎面前做戏,只是潜意识明白姐姐撮合她与谢衡玉的心,也……潜意识生出了些许顺水推舟的意思。


    可谢衡玉这样一盆冷水浇下来,池倾立刻便意识到了自己这点暗戳戳的,毫无理智可言的小心思——是她突然见到烁炎太开心了,一时……竟然忘记自己与谢衡玉之间那些重到难以调和的矛盾。


    于她而言,是她欺骗戏耍了谢衡玉,将他当做藏瑾的替身玩弄了多时,因有所亏欠,便没有资格再进一步;于谢衡玉而言,他在做了多年谢衡瑾的替身后,又再一次被她作弄,新伤盖旧伤,要愈合那血肉模糊的伤,更不知得花多少时间。


    而在这个基础之上,还横亘着银叶谷主的那一块留影石。


    池倾越想头越大,恨不得当一只缩头乌龟,直接将脑袋塞回厚厚的壳子里去,因此被谢衡玉松开手,更没脸再巴巴地牵回去了。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又降到冰点,烁炎遥遥跟在后头瞧着,眉头越蹙越紧,抬手重重拍了下来炆的胸膛:“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两个彼此喜欢的吗?”


    来炆撑着伞替烁炎遮太阳,被那一巴掌拍得胸口闷痛,却也没敢抬手揉揉:“谢衡玉是喜欢圣主,圣主喜不喜欢谢衡玉,我可就不知道了。”


    “当然喜欢。”烁炎从储物链中摸出留影石,“赶来的路上,我大致已将其中的内容草草看过一遍,你猜结果如何?”


    来炆低声问道:“银叶谷主有问题?”


    烁炎眯了眯眼:“他当然有问题,可这留影石中的内容,也有问题。我猜想银叶谷主一定与小银子达成了某种约定,若这留影石不是她开启,那呈现出来的东西便毫无真实性可言。”


    “可是,银叶谷主为何只让池倾看这留影石的内容?为何池倾在拿到留影石之后的那么多天,都没有打开,反而在尸火蔓延后,着急忙慌地派人将它送来给我?”


    来炆对池倾的了解不多,听闻此言,自然想不太明白,便随口道:“或许他们之前就认识,银叶谷主更信任圣主一些。”


    这只是他随口胡诌,却不成想烁炎更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胸肌:“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银叶谷,这个名字起得蹊跷,我想了半天,总觉得,银叶谷主的身份,可能大有玄虚。”


    “是谁?”


    “……藏瑾。”烁炎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思忖半晌才道,“这只是个猜测,但若我都有此猜测,倾倾自然也会往这里想。凭她对藏瑾的在意程度,却在发现尸火后,第一时间将留影石给了我,这只有两个缘故。”


    来炆道:“她信任你。”


    烁炎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她开始慢慢放下藏瑾了。”


    来炆默然……绕了一大圈,烁炎原来想说的是这句。他有些头疼地皱了皱眉,想起妖族和修仙界各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又想起这个看似颇有来头的银叶谷主,颇为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烁炎笑着望向他,劝慰道:“别多想,就算银叶谷主真如我们猜测这般又如何?倾倾一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会处理好一切的。”


    比起来炆的担忧,她倒是一点烦恼也没有,只是兴致盎然地望向前方两个并肩而行,却有些疏离的背影:“我知道她从前多在意藏瑾,现在若是能放下些,哪怕谢衡玉在其中只起到了万分之一的作用,也很难得了。”


    她转头望向来炆:“我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你觉得呢?”


    “撮合他和池倾,我没有意见。”来炆听她这样评价谢衡玉,抿了抿唇,有些矜贵地谨慎答道,“其他的,你别想。”


    烁炎瞪圆了眼睛,诧异望向来炆,一下子笑了出来:“这可真稀奇,可见这孩子长得是好看,连你都有危机感了?”


    “放心吧。”她摩拳擦掌,“我是来撮合小银子的,任他们有天大的别扭,绝对药到病除。妹妹的终身大事,我自然上心,绝不会有问题。”


    来炆:……


    第96章 第96章“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因烁炎之前在医林中清了场,大部分不用清扫火场的医师,此都在医馆内守着。此刻其中忙忙碌碌挤着太多的人,但池倾与谢衡玉甫一走近,还是先瞧见了那站在门外两棵杏树下翘首以盼的人影——赫然是阮鸢和朗山。


    朗山抱着杏树,先没瞧见池倾,只是愤怒地朝阮鸢道:“我不管!你把你那个妹妹送回修仙界吧,再让她在主人身边待着,我害怕。”


    阮鸢面容沉静,双手抱臂倚着另一棵杏树,蹙眉点头:“放心,之后一切自然要按圣主和妖王的意思办,就算小楠是我妹妹,我也绝不会多袒护一个字。”


    池倾清了清嗓子,二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来,朗山见到她,眼睛顿时一亮,松开杏树直接蹿到池倾面前,将她一把托起来转了个圈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凑过去打量着她。


    池倾劈掌盖住他的脸,无奈至极地连声道:“我没事我没事……快传医师。”


    朗山和阮鸢都吓坏了,异口同声道:“没事传什么医师?!到底哪里受伤了?”


    池倾从朗山手臂中挣扎出来,回头望向身后表情淡漠平静的谢衡玉:“不是我,是他。”


    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朗山和阮鸢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们早就习惯了谢衡玉在面对池倾时,眼珠子都要黏在她身上的样子,此刻一下子瞧见他脸上露出这般没有情绪的神情,都有些愕然。


    眼见他们二人愣在当场,池倾垂下眼,却也没有责怪,只兀自进了医馆喊人准备。


    这下,朗山和阮鸢才终于反应过来,两个方才还如同石化般的人,此刻急忙围着谢衡玉一拥而上,关切地嘘寒问暖。


    “谢公子是哪里受伤了?”阮鸢轻声道,“都是我的问题,事先竟没有发现小楠体内有魔气存在,将公子害得如此。”


    朗山俯身嗅嗅,倒吸一口气,俊俏的小脸皱成一团:“我闻出来了!你的手臂受伤了吧?感觉好严重的样子……我都闻到烤肉味儿了……”


    阮鸢闻言眼中忧色更甚,可听到小狗这不着边际的话,依旧无语又尴尬地笑了一声。很快,医馆中也跑来几位医师将谢衡玉围住,神情关切、七手八脚地将他簇拥着迎了进去。


    谢衡玉瞧着那些人围在他身旁问东问西、忙前忙后,心中并未感到烦躁,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他知道他们对他的关心,均是因为于池倾尚还在意着他——可即便如此,这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他曾受过很多伤,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伤势,是在谢家时,被唐梨责打发泄而落下。他性子敏感多虑,一早便明白替他治疗这种伤势,是谢家医师最不愿意接的活——想来也是,被卷入谢家这般人情纷争,任哪个下属都该是战战兢兢的。


    因此,像是完成任务一样,谢家那些医师替他治了伤便走,不多听一句,也不多说半个字。


    和如今他在妖族的待遇,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可是他在这里也留不了太久了。谢衡玉垂着眸,在心里反


    复告诫自己,他千万千万不能再沉溺进去,不能再将眼前这些温暖当做理所当然。


    归根究底,妖族的这些好意,跟池倾曾经给他的甜言蜜语一样,都是裹着糖霜的刀子,若当真了,终有一日真会将他刺伤——因这些本就不是给他的东西。


    “谢公子,谢公子?您怎么在憋气?要正常呼吸,我在给您诊脉呢。”


    恍惚之中,谢衡玉的思绪被一位医师诧异的声音唤回,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不知为何,连呼吸都滞住,神魂出窍,行尸走肉般地被按在了座上诊脉。


    池倾凑在他身旁,听医师这样说话,望向谢衡玉的眼神越发忧虑起来。她咬了咬牙,先看了看医师诊脉时的脸色,又望向谢衡玉袖底血肉模糊的伤口,视线最后划过男人有些失神的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少顷,谢衡玉余光瞟见池倾沉着脸,独自朝医馆外走去。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在此刻默不作声地撇下自己,目光挣扎着,最终落在自己的小臂的伤口处,顿住,染上一线难言的苦楚。


    心是她狠,可说到底,能这样轻松地抽身离去,还是因为不在乎他吧。


    “谢公子受尸火烧伤,已是难愈,伤势未得及时处理,又被魔气侵袭浸染,更是雪上加霜。”谢衡玉心神不定之际,诊脉的医师已连换了三四人有余,大家会诊商议后,斟酌用词的断言,依旧不太乐观。


    他转回眸,平静而疲惫地开口:“我已料到会如此。”


    阮鸢知道这事皆因阮楠而起,听了医师此言,越发内疚地不知如何是好。她站在谢衡玉身后,慌张地双手紧握,急切道:“既如此,该怎样治呢?不拘什么药材,只要能治好谢公子,阮鸢义不容辞。”


    医师闻言,连忙摇头道:“阮大总管言重了,谢公子伤势再重,只要请得医尊出山,加之圣主手中奇花异草,治好皮肉之伤,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只是……”


    朗山见那医师吞吞吐吐,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你为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我还以为只有人族医修才会如此呢。”


    医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犹豫着望向谢衡玉:“心病难医——我要说的这些,公子自己应当知晓吧?”


    谢衡玉朝他点点头:“久病成医,我心中有数,您不必多言。”


    阮鸢在旁边听着,立刻也反应了过来:“不不不,不拘皮肉之伤还是其他,按圣主的意思,谢公子必得在花别塔修养得当才能离开……医师,万望您用心。”


    “这是自然,我等这就为谢公子施针开方。”医师客气地朝阮鸢抬了抬手,一边答应地爽快,一边脸上却又露出了为难之色,“只是这心病,还得谢公子自己找到根源,或是疏通开解,或是敬而远之……总之,公子心里得有个成算才是。”


    阮鸢心思细腻,一早便猜到谢衡玉这心病或许与池倾有关,她站在一边心惊胆颤地打量他的神色,听医师这说话,暗道不好,连忙道:“心病要紧,皮肉之伤却也是迫在眉睫,医师若开好了方子,只管交给我去拿药,便是圣主,也是十分牵念着……”


    “所以,她人呢?”阮鸢话未说完,却被谢衡玉出言打断,他凉凉地抬起眸望向她,灰眸中道不清的失落与心寒,“……也罢,多谢阮大总管费心。”


    阮鸢一怔,许是从未见过谢衡玉如此锋芒毕现的模样,和周遭其他人一样不知如何开口应答。


    人情事故上,朗山最是不懂,可他察觉到谢衡玉身上那微妙的……像是敌意却又不太一样的情绪。小狗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见阮鸢与众人都不说话,也挠了挠头,悄悄闭上了嘴巴。


    周围一下子陷入寂静,谢衡玉脸上挂着凉凉的笑,垂着眼安静地坐在案前。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也重又各自忙忙碌碌起来,周遭人来人往,唯独他一个人如同一块风化的枯树般坐在那儿,右臂裸|露在外,被一位位噤若寒蝉的医师施针、上药、包扎,他却如同失去痛觉,全程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我觉得谢衡玉也变得好可怕,”朗山跟着阮鸢抓药,在她耳边小声嘀咕,“要么把他和阮楠一起送走吧,他现在待在主人身边,我也害怕。”


    阮鸢捏着药方的手一顿,果断道:“不行。”


    “怎么不行?”朗山疑惑地瞪圆了眼睛,“你妹妹都可以被送走,怎么谢衡玉反而不行。”


    阮鸢想了想,才低头道:“圣主喜欢他。”


    “喜欢?”朗山皱起眉头,“我知道主人之前喜欢过一个人,那时候我还是只小狗呢——主人抱着小煤球和我睡觉,梦里都会喊那个人的名字……那才是喜欢。”


    他顿了顿,声音扬起了一点儿:“难道?你听主人做梦喊过谢衡玉的名字?”


    “呀,你轻一点!”阮鸢抬手捂住朗山的嘴,不确定地回头望谢衡玉那边瞧了瞧。


    越过医馆内忙忙碌碌的人流,阮鸢的目光与谢衡玉交错一瞬,她从小并未修习过任何修仙界的心法,不知道按照谢衡玉如今的修为,是否在这有些嘈杂的医馆中捕捉到了朗山的只言片语。


    她不安地盯着男人宁静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没察觉到什么,又转过头去,重新戳了戳朗山的额头:“下次不许那么没有分寸啦。”


    朗山轻轻哼了一声,俯身闻了闻医修包好递来的药草,皱了皱鼻子,喃喃道:“好苦。”


    两人离开医馆,绕到后院去煮药,行至廊下转交,却听见池倾急躁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医尊,您见过谢衡玉,他是顶顶好的人,更是为了医林才涉险重伤,您慈悲心肠,为何此时不愿相救?!”


    良久的沉默之后,是老者幽幽的叹气:“妖王,你来同圣主说说,我一向不救的,都是哪些人。”


    几息停顿之后,再次传来的是烁炎的声音:“大奸大恶不救,必死无疑不救。”


    “您看!”池倾赶忙接话,“谢衡玉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其他医师也说他的伤势尚有回旋之处,两者都不符合,您怎能袖手旁观?!”


    远处廊下,阮鸢与朗山对视一眼,率先想到了方才在医馆中听到的,那含糊其辞、扑朔迷离的“心症”。


    果不其然,医尊冷笑道:“圣主,我多年前,已为你破例一次。此番,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了……你只管回答我,医者不医心,那小子如今的心疾,该如何解决。若是我如今救好了他,转头他却自挂东南枝,我又该如何是好?”


    “不可能。”池倾断然道,“他何来如此严重的心疾?无非是一时想不开……”


    “池倾!”医尊拂袖,声音中已有怒意,“人命并非儿戏,我从不胡言,是你掩耳盗铃,双珠填耳,事到如今,还不清醒?”


    “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97章 第97章你莫被别人乱了心,也莫伤了……


    医尊此话说得有些重,池倾怔然一霎,未及开口,身旁烁炎已皱了眉,小声道:“医尊勿怪,男女情爱之事,难免会有磕绊,想来孩子们再怎么闹,也不至于伤心至此。我想……这其中恐怕有别的缘故,待弄清楚了,自然能替谢公子慢慢调理好。再者说,谢公子是个心性刚强之人,想来也不会轻易做出自伤自毁的事儿来,此番……医尊就当卖我们姐妹一个面子,且去替谢公子看看皮肉伤再说呢?”


    医尊看了看烁炎,又瞧了瞧池倾,捋着山羊胡叹道:“你们俩姐妹这面子,也太值钱了些。从前一个藏瑾,如今一个谢衡玉,下次又是谁?”


    池倾连忙道:“拜托医尊了,先就谢衡玉这一人,下次再没有了。”


    “我看着像很好糊弄的样子么?”医尊朝池倾瞪了一眼,小胡子气得一翘一翘


    ,“罢了,你记住自己今日说过的话。若是再不把那小子的心病当回事,早晚有一天,我把你和他一道挂到东南枝上头去。”


    池倾见他终于松口,转忧为喜,也顾不得医尊还说了什么,扯着他的衣袖就往医馆里冲,行至廊下时,正巧见到了阮鸢和朗山。


    阮鸢手里拿着药包,见状连忙递上前去,对医尊道:“这是医师会诊开的方子,我正准备拿到后院去熬药呢。”


    “不急。”医尊道,“尸火与魔气侵袭而成的伤势,并不容易根除。这张方子,多是抑制伤势恶化的草药,无功无过,却不是长久之计。”


    医尊一面说着,一面大步往医馆走去,众医师见他进来,连忙往谢衡玉身旁让出一条通道来。


    不算宽阔的屋内,人群分开两拨,伫立于道旁,路的尽头,是那身着白袍的年轻公子。


    谢衡玉依然垂首端坐那处,背脊直挺,宛如一棵覆雪青松,在这一场喧嚣嘈杂的医馆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周身的气压极低,眉目疏淡,瞧着那骨骼分明的清瘦侧颜,仿佛被一层阴雨笼着,给人极沉郁湿冷的感觉。医尊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曾在隆冬下修仙界的江南,彼时那地方深入骨髓的冷意,正与这青年身上相似。


    他曾在医林见过这孩子多回,因此如今才更加想不明白,池倾究竟得多不在意,才会忽略了谢衡玉身上这明显不对劲的情绪,甚至还在方才,对他反复提及的心疾轻拿轻放。


    老者烦躁地捻动着下巴上白花花的山羊胡,一屁股坐到谢衡玉对面,拍了拍衣摆,笑着道:“年轻人。”


    谢衡玉慢悠悠地抬起眼,视线半晌才聚焦,望向老者时,眼神还有些怔忪。


    医尊从怀中掏出琉璃放大镜,对着谢衡玉小臂上的伤口细细查看,一边观察,一边替池倾说好话:“伤得挺重,但还有救,这也多亏圣主亲自来找,不然老夫闭关期间,是从不替人看诊的。”


    他放下镜片,复又搭上谢衡玉的脉搏,感受到指下一阵急促,一阵缓和的混乱心跳,不由抬眼,又瞧了瞧眼前这青年的脸色。


    谢衡玉面上神情依旧淡漠,垂眸盯着医尊搭在他手腕上的指尖,似明白自己的心事早已被旁人察觉,沉默良久,才淡淡道:“我方才……以为她走了。”


    医尊移开手,重新提笔开方,听闻此言,却摇头道:“池倾那孩子,虽然有时让人捉摸不透,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你用心待她,她心里其实明白得很,不会轻易弃你而去。”


    谢衡玉听他这样说,却不再答话,敛眸淡笑一声,撇开脸去。


    池倾此刻正藏在不远处的帘后,掐着手指,静静听着听屋内泄出来的只言片语。


    烁炎坐在她身后的罗汉榻上,无奈道:“你长大之后定居戈壁,许多事我都不再管你。我原本想着……妖族生性风流,何况你我这样的身份,有再多男宠都使得。可只有两点,姐姐无论如何也该同你说了——倾倾,你莫被别人乱了心,也莫伤了真心人的心。”


    “前者,你身陷囹圄,一蹶不振;后者,你追悔莫及,为时已晚。”


    池倾攥着帘幔的指紧了紧,耳边烁炎和谢衡玉的声音交织起伏,又近乎在同一时刻停下。医馆内大多数人,在医尊面前向来不敢大声说话,于是此刻,屋内只徒留一片过分的静谧。


    池倾沉默了许久,才转头望向烁炎:“可是,我已经做错了。”


    她强忍着喉底的苦涩,用力吸了一口气:“我是……没遇到过像他一样的人,若是早知如此,他来求花时,我一定……一定不会将花给他,也一定……不会将他留在花别塔。”


    烁炎叹了口气:“你既已经意识到了这些,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抬起头,伸手轻轻抚上妹妹的脸颊,无奈道:“这是要哭了?我许久没见你掉金豆子了。”


    “怎么会?”池倾忙摇了摇头,将话题扯到一个自己更不愿意提及的地方,“对了,那块留影石……”


    池倾以为烁炎一点就透,听了这问题,便会将留影石中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可谁知她故意将这问了一半的问题递到烁炎这儿,姐姐却微笑着盯着她瞧,似非要她将整句话说出口才罢休。


    池倾结结巴巴:“留影石里的东西……姐姐看了没有?”


    烁炎道:“你给我的,我自然看了。”


    池倾又道:“那……那……”


    烁炎扬起眉,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嗯?倾倾想问什么?”


    池倾张了张口,“藏瑾”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半天,却仍然吐不出来,最终只道:“银叶谷主,究竟是谁?”


    烁炎弯起眼:“倾倾是亲眼见过那人的,关于他的身份,你心里没有考量么?”


    烁炎毕竟在妖王之位上坐了那么些年,通身天然便有一派气势,平素虽心疼妹妹,十分温柔可亲,可一旦说起正事,也偏有一种严师的架子。池倾想起自己曾经在圣都被烁炎耳提面命的场景,听到这句疑问,下意识打了个颤,小声道:“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藏、藏瑾。”


    烁炎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倾倾,若他真是藏瑾,你还会喜欢他吗?可是,若他不是藏瑾,你心里……现在还喜欢着藏瑾吗?”


    池倾星眸凝滞,定定看着烁炎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烁炎的眼眸锐利了几分,好像带着讯问犯人那般的凌厉:“只说现在呢?你现在是更喜欢藏瑾一些,还是更喜欢谢衡玉一些?”


    池倾一下子怔住:“姐姐……原来没有看过留影石?还是说,留影石里的东西,是假的?还是说……银叶谷主原来和藏瑾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音调一下子提起,语速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几乎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急迫。


    毕竟,若烁炎当真在留影石中见过藏瑾,那她一定也见过他那双与谢衡玉一般无二的星灰色眼睛。


    她确信任何人在见过藏瑾和谢衡玉之后,都不会不将这二人联系在一起,何况烁炎对她如此熟悉,又怎会猜不透她之前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将谢衡玉留在身边?


    她如今,若还能问这个问题,那只有两种可能——她并未在留影石中得到任何关于藏瑾的信息,或者,银叶谷主的真实身份,和藏瑾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知道前者的概率更大些,可只要一想到后面的那种可能,池倾的心跳便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若银叶谷主真的与藏瑾无关,若藏瑾依旧在深山的那口石棺中躺着,那一切是否真的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不用同时面对藏瑾和谢衡玉,也或许……还会有一些机会,可以争取谢衡玉的谅解。


    “留影石中的内容并不属实。”烁炎若有所思地看着池倾因激动而泛起微红的脸,平静地回答道,“我想,或许是因为开启留影石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认真地替妹妹剖析着一切:“关于银叶谷主和藏瑾是否有关,你心里想要的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呢?银叶谷主戒备心很重,那块留影石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得知其中的内容。他对你有这样微妙的信任和执着,本身就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


    烁炎认真地望向池倾:“其实你也知道,银叶谷主很大概率就


    是藏瑾了,对吗?”


    两人交谈时,声音都放得很轻,但不知何时,身后的帘幔被人掀开一线,医尊先从里厢走出来,烁炎抬眼瞧了他一眼,没有在意,又继续问道:“倾倾,藏瑾没死,你会去找他吗?你还喜欢他吗?”


    池倾垂着眼,咬着唇,仿佛正面对一件难解不过的题,许久之后,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又落下:“我会去找他的。”


    “我会去找他,我想问他……为何这么多年,他从不曾来找我。为何……要把事情弄到如今这番局面。”她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意,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更理智一些,她喃喃重复着,“我一定会去找他。”


    话音未落,身后帘幔却再一次被一只骨骼修长,肤色苍白的手掀开,一个身高颀长的清瘦身影,如鬼魅般无声立于池倾身后,不知听到多少,他颤了颤,紧攥着柔软的帘幔,良久无言。


    第98章 第98章山穷水尽,一刀两断。……


    池倾的声音渐弱,虽背对着帘幔,却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紧张地掐着手指,小心翼翼地侧头朝帘后瞧了一眼。


    她看见了谢衡玉。


    男人手上的小臂已经被白纱层层包裹起来,外头又新换了一身远山紫的广袖,乍一眼瞧不出重伤未愈的模样,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若鬼,神情寥落,叫人不忍心看第二眼。


    “你、你……我……”池倾攥起拳,知道自己方才的话都被谢衡玉听了进去,神色显而易见地慌张起来,她匆忙自罗汉榻上起身,裙摆曳地,踩着罗袜差点就要滑倒。


    烁炎“诶”地低呼了一声,倾身扶住池倾,还未开口,那站在帘幔后面的青年便已经目不斜视地抬步径直离去。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握着烁炎的手,匆忙将双足塞进绣鞋,正要追上前,却被烁炎用力拉住。


    “你等等。”烁炎蹙眉瞧着妹妹,语气有些严肃,“你追过去,是想同他说什么?”


    池倾像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焦躁得连掌心都出了一层凉汗,满脑子只有谢衡玉那张在帘幔后头神情暗淡的脸,哪还顾得上思考自己要说什么。


    烁炎盯着她的样子,摇了摇头:“他此刻在气头上,心里不舒服,你若解不了他的火,即便冲上去说了再多,也不过是火上浇油。”


    她顿了顿,眄了池倾一眼:“说起来,你们之前,估计也一直是这样的吧?”


    池倾微怔,想起这段日子,不论自己同谢衡玉说什么,他是一副抗拒又反感的模样,而他真想听她说的那些……她如今却又实在没脸再说出口。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眸朝烁炎露出了个委屈巴巴的神情:“姐姐……”


    烁炎道:“你要好好想想,谢衡玉究竟在闹什么脾气,对症下药,才能治其根本。”


    “他……已经不是在闹脾气了。”池倾眨了眨眼,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听到医尊是怎么说的了,他这已是心病了……是、是我害的。”


    烁炎不解地歪了歪头:“我实在也弄不懂你俩。虽然能看出那孩子对你动了十足十的真心,可是心疾就……难道说,只因你从前把他当男宠玩了几天,他就生了心疾?我看谢家出来的孩子,也不至于如此金娇玉贵啊。”


    ……不只是因为这,池倾在心里默默补充道。还因为她在早就知道谢衡玉最恨自己被当做替身的情况下,依旧干了与谢家相同的事情。


    池倾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心绪不宁地绞着衣角,替谢衡玉小小争辩了一下:“不是他金娇玉贵……确实是我,对不起他。”


    烁炎拧着眉头,盯着池倾看了好半晌,跟着也叹了口气,支着额头道:“算了,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的了,只是要记得,千万不能冒进。好好想想要和他说什么,然后再去找他……唉,你们这些孩子的事,我现在是一点儿也瞧不明白了。想我那时候,虽然也很爱玩,但也没闹成你们这样过……”


    池倾看了看她:“没有吗?”


    来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撑着把破伞,满身阴影:“哦?没有么?”


    烁炎一怔,有些尴尬地松开池倾的手,将留影石塞回她怀中,朝医馆外推了推:“你走吧,有空把那块留影石也看了,我还有事要处理。”


    “唔。”池倾接住那石头,温热的掌心蹭过它冰冷光滑的表面,一瞬间又生出那种摸到蛇鳞的不祥感,她打了个哆嗦,立刻将其收入储物链,本能地不愿去看其中的内容。


    烁炎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的动作——说实话,她和池倾的性格有部分相似,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不具备池倾那样刨根问底的性格。


    所以,她才不管银叶谷主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在意识到银叶谷主有问题的那刻起,她便已经给修仙界的妖族眼线下令,将整座梧桐岛都严密监视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烁炎与来炆留在戈壁州塔查探阮楠体内的尸火之源,而因为医林失火,谢衡玉也不得不重新回到花别塔,继续他机甲术的改良。


    池倾重新回归了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虽看起来每日都很自在,可花别塔中侍候惯了的侍女,却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都小半个月了,圣主居然一次都没有召幸男宠么?这简直匪夷所思。”


    “男宠?你说的男宠是谢公子?我瞧着他已是失却君心了,若非机甲术尚未改良完成,恐怕圣主都不允他继续留在花别塔了。”


    “慎言。也就是这几天圣主心情不佳,整日将自己关在花房发呆,否则但凡她听到你们这样编排谢公子,定然先将你们赶出花别塔了。”


    “姐姐,这话怎么说的?莫非圣主……对谢公子兴致尚存?”


    “喵嗷嗷嗷唔!”“唉?!小祖宗你怎么……!!”


    正说话间,一只黑猫闪电般“嗖”地撞开人群,稳稳落在几人身前的花架上,背脊拱起,像个刺毛团子般愤怒地哈着气。


    正如那些侍女所说,在花别塔,这只猫一向是被当做祖宗供着的,如今见祖宗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大家都有些胆战心惊,正面面相觑,却听身后一个疲惫却冷然的声音响起:“你们从何处看出,我对他毫无兴趣?”


    众人回过头,只见池倾遥遥站在院外的垂花门下,脸上未施粉黛,神情也淡淡的,穿着一身拖地的水蓝色丝绸长裙,整个活像只刚水里漫上来的妖。


    她那双星眸冰冷而凌厉,尤其此刻脸上不带一点妆饰,便衬得这双眼睛愈发明亮浑圆,她抬步上前,眼神直直扫过一众侍女的面庞,走到花架旁伸手安抚着小猫松软的皮毛,淡淡道:“说说看。”


    侍女在花别塔侍奉向来是轻松的,其根本原因,就是池倾非但没有那么多规矩,偶尔甚至还会同她们一道玩笑调侃,好起来时,说是亲似姐妹,也是不算过分的。


    众人极少听到池倾因为一个男宠,而发出这样危险的疑问。


    “怎么都不说话?我很好奇呢。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喜欢他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池倾抱着猫,歪了歪头,轻声道,“若我不喜欢他,你们是否就会轻慢他了?”


    “万万不敢!”终于,其中一个侍女在池倾这般追问之下,颤颤地回答道,“圣主从前厌弃的那些公子,都是由我们提前整理了补偿的财帛花草,客客气气请出花别塔的,从未有过轻慢一说啊。”


    “财帛花草?”池倾微怔,许久后慢慢问道,“多少财帛?几株花草?”


    侍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将那些具体琐碎的分配同池倾细细说了,池倾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猫咪,像是没分出多少注意力给她们,直到听完了,才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原来就这些啊……给他这些,怎么够呢?”


    众人眼底的疑惑更深,不知道如何回话,却又听池倾道:“这些日子  ,可有人侍奉他的?若有,传她来此,我有话问。”


    几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迟疑着转到其中一个向来默不作声的小丫头身上,那姑娘见同伴看向她,才有些畏缩地走上前,朝池倾小声道:“是我……侍奉谢公子的。”


    池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透出些微的不悦:“伺候他的,怎么有空来此闲聊呢?”


    那小姑娘便将脑袋埋得更低,轻声道:“是……是谢公子说不需要有人侍奉的,这些天来,除了送餐之外,其余杂事,一向都是谢公子自己打理的。”


    “他身上还有伤……”池倾叹了口气,简直无语凝噎,“所以关于他的事,你是一概不知么?”


    那小姑娘年龄还小,在花别塔那么久了,一向就负责料理一个客院。若非谢衡玉喜欢清净,挑了她负责的那八竿子打不着正殿的地界住下,或许她一辈子都跟池倾说不了几句话。


    小姑娘抿了抿唇,偷偷瞄了眼池倾双眉若蹙,神情担忧的脸庞,想着自己到底不能无用到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于是绞尽脑汁思索了一会儿,喜道:“旁的不知道,但谢公子心中还是有您的。”


    此言一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小姑娘身上,就连池倾都好奇地眨了眨眼,示意她讲下去。


    小姑娘道:“这小半个月,虽圣主您没召幸过谢公子,他也极少提起您,可是每回医尊前来看诊,我在门口守着,时常便会听见医尊劝慰谢公子的话……什么相思成疾,忧思过度,回避无益等等……”


    她努力地回想着医尊说的那些拗口至极的话,最后磕磕绊绊也只吐出了几个字。


    池倾听了,脸上表情也未见柔和,却更像是吃了黄连般,苦得更露出微妙的神色来。


    她将黑猫放回地上,手又重新缩回那柔柔垂荡的袖间,隔着袖带,她又一次摸上了其中冰冷的留影石。


    小半个月,她努力消化了这块石头里所有的内容,像是落水的人,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却怎么也回不去现实。


    可即便如此,该面对的,迟早也得面对,她伤害过的人,也一直在等她的答案。


    正如医尊所言,回避无用——谢衡玉是病了,她却没有。


    他避着她任伤口溃烂,她却不能再放任不理了。


    病入膏肓,疗疮剜肉也顾不得疼,他们之间,早该走到山穷水尽,一刀两断的地步。


    第99章 第99章修仙界的天上月,变为如今的……


    花别塔像是一座围着池倾展开的小城,她的风吹草动,总是很快便会传遍至其中所有人的耳朵里。因此,即便没有刻意打听,谢衡玉也很快听说了池倾问起自己的事情。


    给他送饭的那个小侍女轻声细气地安慰着他,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道:“谢公子,我们都觉得……圣主对您的态度,比起从前其他人都不大一样。她既然已经出关了,又还关心着您,那您也不要怄气,还得去见见她为好。”


    小侍女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递到谢衡玉的手上,见他不说话,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晌午的阳光透出一线又消失,照出虚空中漂动的浮尘,谢衡玉像是不适应光线那样眯了眯眼睛,等到室内重新恢复了昏暗,才提着食盒朝桌前走去。


    周遭安静得有些过分,这宫舍小院在花别塔也属于格外的偏僻朴素,在没有光投射进来的时候,简直像是间古朴的冷宫。


    而此情此景下,若说谢衡玉像是个被君主冷落的嫔妃,似乎也没有太不贴切。


    男人将食盒放到桌上,一层层打开,从开胃冷菜,到荤素小炒,再有精致甜点和汤羹……这日日送来的菜式,虽说每道的量不多,样式却不少,而且清淡可口,最适合他这样有伤病在身的人吃。


    在人族历史上,恐怕没有哪位失宠的宫妃,再会有这样好的饮食。


    谢衡玉按了按自己小臂上依然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他曾经在花别塔住的时间也不算短,那时他刚从玄冰火山前来妖域,身上也带着些小伤,可日常餐食却并没有这般丰富。


    所以……眼前这些,是否是她特意嘱咐的?


    谢衡玉盯着那些菜式看了许久,回神后,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似在讽刺自己的自作多情。


    这些日子,许是因为喝药倒了胃口,谢衡玉吃不进太多东西,于是他只看了眼其中的菜式,便重新将餐碟碗筷收好。


    合上食盒,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搭着暗红色的雕花木盒,显得更加苍白病态。


    谢衡玉看了会儿,厌恶地移开目光,回身走入满地狼藉的后室。


    这间房本是寝间,一面隔开卧榻的玉面屏风此刻却已经横倒,榻边散落几个圆滚滚的酒壶,似是在床底藏不住,才堪堪滚出来的。


    而另一边,原本分隔寝间与书室的帘幔也被凌乱地拢在一旁,两处同样杂乱,满是木屑、碎瓦、铜片等等说不清的材料,除此之外,桌椅看不出桌椅的模样,毛笔和宣纸也随意铺在某处空地上。


    更别提梳妆用的铜镜,早就四分五裂地倒在地上,碎得折射不住任何一块完整的画面。


    谢衡玉站在那昏天暗地的房中,一寸寸地,静静地打量着那一塌糊涂的房间。想起小侍女刚同他说池倾已经出关,疏淡的眉眼间不由漾起一股又痛又冷的笑意。


    他快步走到书房,掀起一处自屋顶垂地的帘幔,其后整整齐齐排列着十数副样式不同的机甲,个个工艺精湛,细节精巧,不难看出制作者花了多少心血,才重新将它们呈现出来。


    谢衡玉的视线缓缓扫过那一副副机甲,或许是因为室内昏暗,他像是看不清似的,凑得近了些,又近了些。许久后,他像是终于确定了这些机甲确实安然无恙,握着帘幔的手紧了紧,方将那些机甲严严实实地掩盖了起来。


    ——答应来炆,答应她的事,才又花了小半个月就已经做好了。


    这小半个月,她都不曾来看过他。


    原来是闭关了,原来她是闭关了……


    谢衡玉从暗袋中摸出色泽灵气都早已暗淡的浮生一梦。他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想起池倾多少也曾为他付出过许多,隐约又在绝望中生出一点希望的苗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其恶狠狠地按死在心底,转身从地上捡起毛笔和宣纸,提笔落下几个字。


    “今以别兮,勿以为念。”


    他停下笔,卷起竹帘,将纸张拿到窗边对着光细瞧——那字很是凌乱,走笔虚浮,十分极其难看。


    谢衡玉皱起眉,将宣纸团成一团扔到一旁,又抽来一张纸。这回他落笔时犹豫了许久,笔尖抖得厉害,一滴墨珠径直溅落下去,将信纸染得彻底。


    谢衡玉:……


    如此这般,废了一张又一张纸,他却心绪不宁地,连一句开头都不曾完整地写完。


    他为何……竟这样低贱,分明已是说好的分别之时了,多少硬气的话,他明明都已经说过了,怎么……还是舍不得?


    他难道想要继续留在她身边,摇着尾巴继续求着她的怜悯和愧疚,求她在去寻了藏瑾的同时,再分一些虚情假意给他?


    谢衡玉用力握着掌心的浮生一梦,心跳骤急骤缓,像是透不上气来一般。满脑子只是池倾说过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从最开始的喜欢,到后来那句“承受不起太重的感情”,再到一遍遍不断重复的抱歉,最终尽数化为了那句“我一定会去找他”。


    她要去找藏瑾,那他继续觍着脸跟在她身后,又算什么?


    思及此,他又匆匆垂眸看向手边空白的信纸,方提笔思索,纸上却已无意识落下了“倾倾”二字。


    谢衡玉回过神,仓皇将那宣纸一撕两半,再往那杂乱无章的地上望去,入眼尽是满地纸团。他丢开笔,踉踉跄跄地起身往寝间走,偌大一间屋子,却竟然寻不到一张像样的纸张。


    正是心烦意乱之际,却突然


    听到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谢衡玉猛然顿住,转头朝大门处望去,眼底乍然亮起一丝微光。


    却听小侍女道:“谢公子,医尊来给您诊脉了。”


    谢衡玉长出一口气,短促地笑了声,没有搭理,继续往地上找纸。


    没有得到答复,屋外的叩门声更重了些:“谢公子?谢公子?!”


    “谢公子,我可以进来么?您门没栓……谢……”


    谢衡玉霍然抬手挥出一道剑意,重重将那大门堵住,片刻后,他冷冷道:“我不必诊脉了。”


    顿了顿,似是自责语气太不客气,又补充道:“……多谢医尊。”


    门外寂静许久,方传来一声沧桑的叹息,医尊这些日子虽嘴上说只替谢衡玉治疗皮肉伤,实际却也会常来开解他的心疾。医尊不治必死之人,因此“药石无医”这词从不曾从他口中道出,因此对于谢衡玉的心病,他至多也只剩叹息。


    屋外已是黄昏,屋内亦是愈发昏沉。


    池倾闭关的这些天,谢衡玉没有其他事的打扰,加上他晚上也睡不着,夜以继日地修修改改,便是机甲再微末之处,也已被尽数改良完成。


    他在房中站了一会儿,四面太安静,连他的呼吸声也显得喧哗。谢衡玉屏住呼吸,见床榻上放了本书,想着那书中或许夹着干净的纸张,正走过去,脚踝却被一个酒壶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谢衡玉顿住,目光下移,似想看清脚边落着哪一壶酒。可许是屋内没有点灯的缘故,他一时竟然有些分辨不清,于是索性在床边坐下,取过书随手翻了翻便丢在一旁。


    喝中药时,是需要戒酒的,医尊曾三令五申地嘱咐过他,可只是在流觞集的那几日,他却仿佛染上了瘾,无论如何也戒不掉。


    往日,算好医尊来的日子,他还会将那酒壶藏一藏,可是……如今却完全不用了。


    反正也要走了,不如再醉一次。


    谢衡玉随手摸到一个酒坛,不由分说便打开灌入腹中。他不喜欢流觞集的酒,那味道太烈,远不如池倾酿的果酒酸甜好喝。可它到胃里,返上来的温度却是暖的,一旦醉了,更是让人将什么事都忘得干净。


    他如今可太需要这些了。


    事实证明,酒量到底是能练出来的,这夜,谢衡玉喝了挺久,将自己完全灌醉时,外头已是一片漆黑。


    他迷迷糊糊地半倚在榻边,非但不知时辰,便连起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净。


    随着主人意识的模糊,原本被他留在门口的剑意也逐渐消散。


    随着剑意彻底无踪,一阵窸窣声从门外传来。少顷,大门被推开一线,皎皎月色与一个身着粉裙的身影从同时进入屋内。


    又一刹,那身影转身将大门合拢,月色被抵在门外,她在一片黑暗中,步履无声地摸索着,朝寝间而来。


    这一整日,池倾在谢衡玉院外暗暗观察了许久,她换了阮鸢给她挑的漂亮裙子,梳了好看的发髻,配了精巧的饰品,按她的计划,这本该是个好好道别的日子。


    可是走到他的门口,她却无论如今也不敢敲响他的房门。


    烁炎告诉她,总得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再明明白白地来见他,可她明明已经打好腹稿,却为何又踌躇不前了呢?


    池倾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明月高悬,直到守门的剑意也散了,她才当他安然就寝,如梁上君子般潜入了他的屋子。


    只是没想到,入眼却是这样不堪的满地狼藉。


    她那原本高悬于修仙界上空,人人称赞,皎然如月的玉公子啊,像是一团尘埃似的缩在榻前的角落,酒气呛人,比街边的醉汉也不如。


    是她害他如此。


    池倾心脏紧缩着,朝他走过去,裙摆被地上的残酒沾湿,同样的污秽不堪。


    到底是修仙的人,即便烂醉如泥,谢衡玉似也还是感知到了旁人的到来。


    他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勉强举起手,朝池倾那边伸来。


    第100章 第100章喝醉的谢衡玉,乖得老实巴……


    池倾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瘦如枯木的手腕上,顿住,眨眼间,眼眶竟然漫上一层泪花。


    她在谢衡玉面前缓缓蹲下身,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


    “谢衡玉。”她轻声唤他。


    他毫无反应。


    于是她移动着掌心,五指分开,交错着与他的指缝相对,然后紧紧相扣。


    “怎么办呀……”她静静注视着他,挣扎着喃喃道,“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过去的无数个日夜,见闻传言也好,亲身所见也罢,她和三连城所有的孤儿一样,从没有拥有过旁人一无所求的真心。


    哪怕是藏瑾……她也清晰地记得他们之间最开始的情谊,是源自于朋比为奸的同谋,和从泥泞沟渠里一道爬出来的默契。


    即便藏瑾最后确实给了她如山重、如海深的真心,但那毕竟是一朵从泥潭里开出来的花,那至深处的根系,连接着两人同样厌恶和回避的过往。


    因为不干净,所以,反而可以信任。


    可是谢衡玉不一样。


    他从一开始,就从她手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因此池倾清楚地明白,他分明再也无法从她这里得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也再也不会有求于她,可他……却还是被这样一个“身无长物”的她所吸引了。


    过往所有的经历,并没有告诉池倾,为何谢衡玉对她的感情会这般无依无据地如狂草般疯长,长到如今这般反噬了自身的模样。


    她看着他此刻蜷缩在榻边的模样,眼中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可理智上,却被惶惶的不安和困顿笼罩。感性的痛苦促使她生出拥抱他的欲望,而理智的不安却一遍遍催促她松开他的手。


    他是她琢磨不透的人,那过烫的情谊被她察觉,像是熔岩浇在了冰面上,灼出巨大的伤口来。


    池倾读不懂谢衡玉,也读不懂自己的心。如果一切都可以挽回,她甚至祈祷自己从不曾胁迫他留在妖域。然而万事如覆水难收,她此刻只希望谢衡玉的伤病可以快些治愈,两人平平静静地分别,把一切该补偿的,该道歉的都收拾干净——就像她曾经对那许许多多的男宠做的那样。


    池倾握着谢衡玉的手紧了又紧,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力将他甩开。


    “咚”地一声,他的手背重重敲落在地上,池倾连忙垂眼望过去,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仓皇地替他揉了揉。


    那动作利索到连她自己反应过来时都有些怔忪,仿佛她须臾之前下的决心,才这片刻就不作数了一样。


    池倾的动作迟缓下来,蹙起眉头,架着谢衡玉的身体将他往榻上挪了挪。


    谢衡玉的身体被宽大的锦袍掩盖着,触手的瞬间,她才发觉他比她所想还要再消瘦一些。入秋后天凉得快,隔着两三件衣衫,她依旧摸到他肋骨清晰可辨的触感。


    池倾的眉头拧得更紧,将人放到床上后,后伸手替他拉了拉被子。


    动作之间,一本书从薄被中掉了出来,池倾没心思细看,惯性扫了一眼,却是本炼器入门的书。


    她没将这书放在心上,替他盖好被子之后,就转身去清理地上的碎瓷和残酒。


    这些事她在三连城做惯了,但在来到戈壁州的这几年里,几乎不曾沾手过这些洒扫的俗务,虽然能用法力,还是显得有些生疏。


    可屋内乱成这个样子,想来谢衡玉是不愿让侍从进来瞧见的,因此池倾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自顾自地收拾起来。


    这半个月来,谢衡玉生活上零星的细节,果然被她发觉了。


    从前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偶尔空闲,是很注重衣着和装扮的,但如今,因为显而易见的缘故,屋内唯一一面铜镜被锐利的剑气斩得稀碎,在无光的角落无声地堆积。


    池倾沉了一口气,开了窗户,用妖力将那堆齑粉扬了出去。


    再就是地上的


    废纸,除了机甲图样的废稿之外,大部分都写着她的名字,有些字迹凌乱,有些大开大合张牙舞爪,与谢衡玉惯常那种飘逸雅致,笔画流畅的笔迹截然不同。


    应当是喝酒或出神之时落下的。


    池倾有些失神地将那些废纸一张张摊开,理齐了叠放在一处,动作很轻缓,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珍惜。


    很快,她瞧见了他写予她诀别的信纸。


    具体的内容也不太有,反反复复,却只是一句总被划去的“勿以为念”。


    可为什么要划去?是他觉得,分别之后她不会思念他吗?毕竟……花别塔中那么多人,都觉得她并不喜欢他。


    可是,喜欢吗?会……思念吗?


    池倾有些烦躁地捏着手中数十张纸转了转,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处理,只好将它们都放回贴身的储物链中。


    想不清楚的事情,她总不太愿意多想。


    但如今有关谢衡玉的,全是不想不清楚的事,她的思绪却又总是往他那儿飘。


    妖力在房中乱窜,捡去信纸之后,地上几乎也都是些废铜烂铁。她将那堆杂物堆在了一处角落,又随便挑了块布擦干净了地面上的残酒,最后才重新回到谢衡玉的榻边,整理他床底的那些酒壶。


    “不是在喝药么……怎么、怎么能……”池倾越是数着地上的酒壶越是心惊,到了最后,声音里几乎染上了一股怒意。


    她没想到不过半月,谢衡玉的酒瘾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酒壶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池倾盯着那些圆咕隆咚的酒壶,有些气恼地小声道:“滚开。”


    妖力震碎几个空了的酒坛,将瓷片扫到远处的杂物堆,与此同时,床上原本动也不动的谢衡玉,竟也翻了个身,朝床内挪了挪。


    池倾想是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心中憋着气,生生收敛了动作的幅度。


    最终,她将剩下的酒壶一股脑儿尽数收入储物链,又倚着床架靠了一会儿,心头的火气才终于平息了几分。


    今日显然不是和谢衡玉说正事的时候了。池倾看着窗外的月色,轻轻叹了口气,抬步朝宫外走去。


    初秋夜里凉爽,月色清冷,因是在花别塔,日日受池倾妖力滋养,早桂也开得更早了些,空气里浮动着一丝淡淡的甜香。


    谢衡玉的宫院很偏,即便整个花别塔都为她所有,可池倾真正涉足此地的机会,依旧少得可怜。


    这一路上,就连花木都不如旁处那么多,除了一些常规都有的花树,别无其他的妆点,便显得多少有些寂寥。


    池倾在道中央走着,孤冷的月光将影子拖得很长,她满脑子都是谢衡玉的样子,关于他身上弥漫的酒香,关于他瘦削的身形和苍白的面容,这些形象与眼前的孤月相连,使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她想,他服了那么久的药,却喝得这样烂醉,若是将他一人放在寝殿,万一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这样偏的地方,若他死了,或许也得明日清早才会被人发觉。


    这毛骨悚然的一念从心头飘起,池倾再也控制不住步子,又一次转身往回走。


    然而她没走几步,地上的影子却与另一只重叠在一起。


    那影子清瘦高挑,宽大的袖袍被风吹起,如鬼似魅,空落落地飘动着。


    池倾猛地抬起头,对上谢衡玉迷蒙暗淡的眼睛。


    “你……”她疾步走上前,伸手在谢衡玉眼前晃了晃,“清醒着?”


    他没有答话,她心中便更着急,一边拉过他的手腕往宫院走,一边道:“那我唤人给你送醒酒汤来……怎么能喝酒呢?怎么这样不听话?医尊难道没告诉你应该忌酒……”


    “听话。”谢衡玉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我听话。”


    池倾被气笑了,转头瞪视向他,上下打量:“你这叫听话?我叫你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疗伤,你做了吗?”


    “做……我做。”谢衡玉呆呆地看着她,眼眶中倏忽盈满一层泪花,“你说,我都做。”


    池倾怔住,五指收紧,谢衡玉腕骨的凸起硌着她的指骨,他未曾呼痛,她却难受起来。


    “回屋。”池倾松开他,低声道。


    谢衡玉很老实地点了点头,晕晕乎乎地从她身边走过,见她一时未跟上,一边走,一边又转头看她。


    像是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孩子。


    池倾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抬步也走了上前。


    她其实没离开谢衡玉的院落太远,只是中间过了几道门槛,而他此刻又是个醉酒之人,她心惊胆颤地跟在他后面,生怕他跌倒,于是又拉住了他的手。


    “你……别摔跤。”池倾对上谢衡玉望过来的眼睛,小声解释着。


    “不摔跤。”谢衡玉点了点头,仍由她牵着往里走,乖得老实巴交。


    原来他喝完酒是这样的,除了嗜睡,似乎还很听话,倒是比平时要好说话了。


    池倾偷瞄谢衡玉垂着眼的侧脸,虽然瘦得脸颊肉都少了,但毕竟有骨相撑着,比起曾经春风和煦的好看,倒是更清冷凌厉了一些。


    她是当真喜欢他的脸,不自觉盯着看久了,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对,但好在谢衡玉此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只仔细看着脚下,走回房间,和池倾面对面在桌前坐下,灰眸迷离却认真地望向她。


    池倾飞出一只传信红蝶,然后小小打了个哈欠,看着谢衡玉神志不清的样子,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


    她托着腮对他说:“你等会儿要喝醒酒汤,喝完再吃点东西,知道没有?”


    谢衡玉点头:“喝,吃。”


    池倾眨了眨眼,眸中多了几分笑意:“然后好好睡觉。”


    谢衡玉又点了点头:“睡。”


    他回答完这个字,池倾便没什么好嘱咐的了,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直到池倾都有些困了,谢衡玉却还是那副迷迷瞪瞪的样子。


    池倾为了等宫侍送来的解酒汤,强打气精神,又随口道:“你喝了那些酒?怎么喝成这样?”


    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醉汉而言,显然有些复杂,她本不指望他回答,谁知谢衡玉沉默了一会儿,却怔怔开口。


    “流觞集买的……都喝了,你给我的那壶……也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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