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欢喜面具下,是藏瑾的脸。……
“啊!是城主!”掌柜哐啷一下将手中的浴桶放到地上,使劲推了推谢衡玉,试图将他直接怼到那灰衣人的面前,“正好城主回来了,快去让他看看你还有没有救。”
谢衡玉虽脸上依然覆盖伪装,但在和那个戴着欢喜面的青年对视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对方早就知道他是谁,也早就明白他会来此。
果然,这位戴着欢喜面的城主打量了谢衡玉片刻,当即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谢衡玉站在他面前平静地等他笑完,才十分倦怠地开口:“此刻我该称你为城主,还是谷主?”
那声线透着浓浓的疲倦,就仿佛对面是一只甩不掉的苍蝇。
欢喜面被左右晃了晃,青年无辜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衡玉叹了一口气:“可你既然此刻来见我,自然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有没有可能,我是真的打算回来看看,恰巧遇到了你,”灰袍青年揣起手,声音带笑,“然后,顺便给你解了个围?”
谢衡玉并未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只是将视线投向了人群簇拥着的那一片空地:“你给那口井施加了幻术?”
“不是幻术,是禁制。这是魔族的井,非魔族之人,自然看不到它。”灰衣人笑着回答。
谢衡玉挑起眉:“所以,你是魔族之人?”
灰衣人摇头:“我从未说过我是,可也从未说过我不是。”
谢
衡玉深吸了一口气,自从见到这位神秘莫测的银叶谷谷主之后,他的耐心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好,听到他讲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谢衡玉更是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开始隐隐涨痛。
“是不是魔族之人,是不是在此装神弄鬼,一试便知。”
此言一出,数道剑光自夜空当头淋下,气势汹汹地隔开了那块被一众魔族包围的空地。谢衡玉落下的剑气浩荡,剑意纯然,并无半点魔息纠缠,一眼便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事到如今,那向来将他当作短命魔族的掌柜终于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将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向谢衡玉,结结巴巴:“好你个……你居然是个修士?那你身上怎么会有……”
“唉,你们也不想想自己多久没见过修士了,又不是魔族的精兵,认不出当然也是正常的。”灰衣青年扶额苦笑,“当然,你们傻兮兮的么,也是一直有的事。”
他的音色带笑,略有几分无可奈何的苦恼,只是并未对谢衡玉的剑保持他人那样的警惕。谢衡玉扫了他一眼,似对他如此的态度习以为常,他抬手一把揪住灰衣人的领口,提溜着人直接飞身入了剑阵。
“你这是做什……”灰衣人被谢衡玉扔到剑阵空地,揣着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可还没等这句话说完,天上忽然又霹雳般落下一道剑气。
“啊,好痛。”灰衣人手臂一凉,是被那剑气所伤,落出了几滴鲜血来。他拧起眉,捂着伤口惊呼了一声,那声音显得有些做作,惹得谢衡玉无语地横了他一眼。
灰衣人望着谢衡玉的表情,嗤嗤笑起来,又将掌心捂着的鲜血往旁边洒了洒,笑道:“你就是想看看这口井吧?早说呢,干嘛多费这些事?我的血可是很宝贵的。”
随着那鲜血滴落在地,魔井的禁制被彻底破除,谢衡玉垂着眼,看到一口直径略有半长的,平平无奇的古井缓缓显现。
虽说那井是六年前新凿,可不知是为了贴合蟮镇落魄古老的氛围,还是单纯不想引人注目,这口井的样子做得简直像是刻意仿古,井中包括井口一圈也都爬满了腻湿的青苔。
唯一的不同,是寻常井中涌出的是地底的清水,而这口井中,此刻却不住地往外冒着浓厚的魔气。
灰衣人捞出一把魔气愈合了伤口,拍拍自己的手臂,微笑着对谢衡玉道:“你看,这地方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就是一口井而已。”
谢衡玉问:“这口井的魔气是从哪里来的?它通向何处?”
灰衣人歪着脖子:“魔气自然是从有魔气的地方来。通向何处嘛自然是通向地底咯。”
谢衡玉:……又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废话。
他沉着眸乜了这人一眼,抬手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领,准备将他往井里丢。
灰衣人立刻握住他的手腕:“兄弟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抓?梗着脖子怪难受的。”
谢衡玉:……
他有时觉得这个人神经兮兮,行事莫测,好像每次相见都与上一次性格大变,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但或许也是因此,他虽对此人感到厌烦,却并未生出太多嫌恶之情。
要是他……并没有做过恶事,应当还是算是个可以结交的有趣之人。
谢衡玉于是松开他的衣领,拽着他后背的衣料用力朝井口一推——
“城主!!!”魔族见状,在剑阵外发出了震耳欲聋、哭天抢地的大叫,眼见着个个义愤填膺,简直有股冲上去就要将谢衡玉暴打一顿的架势。
“你怎么能把城主推进去呢?多脏啊!”
“对啊,城主多脏啊,我们吸不完这魔气还要把它装回家呢!”
“道貌岸然的修士,之前还说我们不讲卫生,现在看起来修仙界也挺不爱干净的。”
谢衡玉:……所以重点在这儿是吗?
剑阵收回,谢衡玉同样纵身跃入井中,下落的过程中,井外魔族们夸张的尖叫也逐渐离他越来越远。森寒的阴气顷刻将谢衡玉包裹其中,四周很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耳边不断传来的风声,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黑暗将时间拖得过于漫长,这口井也仿佛深得没有尽头。谢衡玉一路下坠,不知过去多久,才隐约听到下方有轻轻的水声与微光传来。
“啊哈哈哈,你真是个好人,居然也跟着一起下来了?”
谢衡玉落地,只见那戴着欢喜面的灰衣人站在不远处的水潭边,笑嘻嘻地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把我丢下来为难我的呢。”他轻快地说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衡玉依旧没接他的话茬,只是抬头朝空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顶,许多钟乳石悬天倒垂而下,尖端正有水珠缓缓凝聚,而他刚刚滑落的那个通道正好被严严实实地遮挡着,一眼望去,居然无从辨别准确的方位。
“站在这儿看不见吧?”灰衣人凑到谢衡玉身边,声音变成了那种苦唧唧的调子,“怎么上去?”
谢衡玉淡淡望向他:“怎么回去?”
灰衣人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地问:“你把我丢下来的,你现在问我?”
谢衡玉猜到这里有其他的路,因此听到对方说这话,便立刻明白他又要开始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索性从储物戒中掏出明光石照亮四周,自顾自地探查起洞内的情况。
与在井外就能猜测到的情况一致,这是个巨大的溶洞,位于极深的地下,因此格外阴寒聚气。此刻,那汹涌磅礴的魔气正从洞底寒潭汩汩而出,熏蒸而上,在洞顶聚集成团,一点点地往石头间的出口处挤。
灰衣人理了理袍子,十分悠闲地曲腿坐下,他兴致勃勃地望着谢衡玉在洞中走来走去,勉强安静了好半晌,才笑眯眯地问:“你找到出口没有啊?”
彼时的谢衡玉已经弯腰在水潭周围开始画阵了,他脸上的幻术伪装并不算精致,是混在人群里也没人会多看一眼的很粗糙的长相。但或许是因为他此刻过于专注的缘故,整个人远远看上去又有一种很吸引人的气质。
他没有回答灰衣人的问题,而灰衣人也难得没再追问下去,他静静看了谢衡玉一会儿,忽然道:“其实,你是觉得这地方最终能通往妖域,对吗?”
谢衡玉停下动作,转身回望向他:“妖族各州频繁现身的卖货郎与魔物绝不是巧合,若你们魔族对妖族和修仙界有所图谋,一定不会没有合适的据点。你六年前入主魔族蟮镇,又盘踞修仙界梧桐岛多年,对妖族……不可能未曾染指。”
灰衣人耸了耸肩:“这都是你的猜测,并没有证据。”
谢衡玉垂下眸:“总会找到证据的。”
“可是……你找到了证据,又怎样呢?”灰衣人沉默了许久之后,望着谢衡玉忙忙碌碌的身影,终于再次慢悠悠地开口。
谢衡玉觉得他这问题有点好笑,随口答道:“嗯?你既现在跟我在一起,若当真找到证据,不拘妖族还是修仙界的牢狱,我自会挑一个将你送进去。”
灰衣人嗤笑一声,后仰撑着地,无奈地摇了摇头:“修仙界的倒也罢了,妖族的监牢?你别想了。”
谢衡玉心头忽地一跳,下意识就要出口的问句,像是有所察觉般滞在舌尖。
他不太清楚这一霎生出的不妙之感究竟是因为什么,可没等他问出些什么,对面那戴着欢喜面的男子,已经笑嘻嘻地道:“因为呢,我的身份很特殊啊……妖王最疼爱的妹妹,势必是不舍得动我的。而妖王呢?她看在池倾的面子上,也是不会动我的。”
“……毕竟,我曾经也算救过她的命啊。”
灰衣人哈哈大笑起来,欢喜面随着他的笑声重重砸落。
他一挥衣袖,寒潭中的魔气卷着水流一同朝洞顶的出口呼啸而去。在那混乱之中,他望向谢衡玉的灰眸,脸上被幻术覆盖的五官忽然间扭曲、错位地变幻起来。
无数千姿百态的五官在他的脸上一一闪现,最终缓缓变为了一张谢衡玉极其熟悉的脸。
是七苦幻境中,他亲眼见过的,藏瑾的脸。
第82章 第82章若他是藏瑾,爬也会爬回她身……
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在同个时空内久久对视,虽谢衡玉早对银叶谷主的身份有所猜测,但此刻措不及防地陡然相见,他却依旧感到一阵天崩地陷般的眩晕感。
谢衡玉沉沉盯着眼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一时分辨不清心中汹涌而起的,究竟是怨怼更多,还是惶惑更多。
两人许久一言不发,藏瑾双手抱臂,姿态悠闲,那
双懒洋洋的灰眸戏谑地盯着对面脸色苍白的男人,突然低低笑了一下:“谢公子,为何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谢衡玉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眸中的神色逐渐阴沉,许久后开口,字字句句都带着压抑的愤怒:“所以,这些年里,你明明没有死,却一直骗着她?”
藏瑾挑起眉,似是没想到谢衡玉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我没有骗她。”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没有去见她。”
谢衡玉沉了一口气:“好玩吗?”
藏瑾瞬间明白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究竟想问什么,一时竟然也逐渐沉默下来,而那未变分毫的五官因他这般的神情转变,也显得与谢衡玉在七苦幻境中看到的,那个沉冷神秘的少年杀手愈发相似。
谢衡玉凝视着对方,缓缓向前逼近了一步:“这样玩弄她的真心,看着她日复一日地为你悲痛难忍,失魂落魄,难道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藏瑾眯起眼,那双与谢衡玉一般秀丽的桃花眸放在他的身上,却并没有显出温和之态,反因眼尾上扬,看起来有种凌厉刺骨的凉薄。
他侧过身子,薄唇挑起一个恶劣的弧度,似笑非笑地道:“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何干?”
话音落定,谢衡玉的步子瞬间顿住。
他想起自己……仿佛曾几何时,也曾对濯鹿,对玄鹫说过同样的话。
他记得那时他总会在他们脸上瞧见一种被羞辱般恼怒的神情,而如今同样的话落到他身上,他竟然……甚至比他们更不如。
谢衡玉意识到,在羞恼之上,他心中更强烈的,被他所察觉到的情绪,居然是那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土里的自卑感。
“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何干?”
这句话,似在一瞬间将他和池倾之间的距离拉得这样远——可是,说得也不错啊。藏瑾与池倾有相依为命的十多年,而池倾与他又有什么呢?
是只有虚情假意,和他一颗白白捧出来的真心吧。
藏瑾饶有兴致地将谢衡玉脸上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满意地垂头闷笑道:“如何?你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替她质疑我了,对吗?”
他顿了顿,继续漫不经心地在谢衡玉耳畔投下一枚枚惊雷:“实话说,我这次来蟮镇之前,她已带着七伤花来见过我了。她想问的问题很多,不过能回答的,我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包括你刚刚费劲力气想找的,魔物流落妖族各州的真相。”
谢衡玉袖底的手死死攥紧,仿佛预料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眼底已开始泛起淡淡的红。
“确实是我做的。”藏瑾朝谢衡玉张开双臂,脸上的五官又一次变化起来,最终重新被幻术层层叠叠地覆盖。
他拿起欢喜面,将它系在脑后,轻笑道:“但结果如你所见。池倾她……替我瞒下来了,不论在朗山,还是来炆面前,她什么都没提。因此我如今才能好好地,自由自在地站在你面前。”
“不可能。”谢衡玉死死盯着他,心脏失控地撞击着胸膛——凭他对池倾的了解,她并不是个会在如此大事上隐瞒一切的人,家国大义与个人私情,她向来是分得清的。
可眼前的人……是藏瑾啊。
在这个人面前,他唯一能说的,好像也只有这无足轻重的三个字了。
果然,藏瑾望着谢衡玉,如同望着一只在水潭里垂死挣扎的蚂蚁,哪怕隔着面具,他都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嘲弄:“不可能么……好吧,如果你还是不死心,就去妖域看看咯。你尽可以回去,亲眼看看她到底站在哪一边。看看我……究竟有没有骗你。”
一片寂静之中,藏瑾脸上的那张欢喜面似在有恃无恐地玩味着谢衡玉此刻的模样。良久以后,他像是欣赏够了眼前之人的样子,后退一步,抬手指向魔潭上空逆行的水流。
他不再掩饰血脉中庞杂的魔息,而是将其完全扩大至整个石洞。少顷,只听一声巨大的闷响自地底传出,仿佛远古巨人走来的脚步,于是,在缓慢但连续的几记之后,水潭之下仿佛又有一处洞口,轰然打开。
谢衡玉循声朝潭中望去,果见一个三丈余宽的巨大漩涡旋动着下陷的水流愈发扩大。平静的潭面因此波澜顿现,挣扎着的拍岸水浪也无可奈何地缓缓下降。
藏瑾朝谢衡玉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要找的通道。”
谢衡玉合上眼,强行压下朝藏瑾挥剑的欲望,在心底一遍遍地同自己说:这是池倾在意的人,在没有问清一切之前,不能动手。
他知道了她不喜欢他,那也不能再给她……更讨厌他的机会了。
只是眼前这人,此刻竟能显露这样这样一副无所忌惮的样子,也无非仗着他是藏瑾,也无非是仗着他是池倾最在意的人而已。
何其无齿。
谢衡玉抬眸冷冷看了藏瑾一眼,他想起藏瑾欢喜面后那张不太轻易示人的脸,那张长了一双和他有相似眼睛的脸,胃里一阵绞痛般的痉挛。
说来难堪,但他确实也曾觉得藏池倾的爱意托付给藏瑾是值得的,而如今却觉得……为什么不能给他呢?
他也可以为池倾去死,而且能死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哪怕池倾种不出长命花给他,他也……也不会因此埋怨池倾毫分。
若她愿意爱他,他怎会忍心看着她等他那么多年。若他同藏瑾如今这般活着,哪怕是用爬的,他也会爬回她身边。
可是,没有如果了。
他的存在,只不过是藏瑾与池倾之间的一个插曲,微不足道,无人在意。
谢衡玉转头望向潭中几近见底的漩涡——那通道是漆黑的,前路未卜,看上去像是个陷阱。
可他恍恍惚惚地,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思考什么,径直跃身而下。
潭边,一切重归寂静。
藏瑾面具后的笑意渐渐散去,整个人宛如一柄被夜色映照着的锋锐的刀,冰冷到一点儿鲜活的情绪都叫人难以察觉。
他的视线也落在潭底洞口,看了许久,转身走了。
潮湿的洞穴内,人的脚步声再轻也显得清晰。身为杀手,藏瑾习惯了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因此在察觉到鞋底踩在湿滑地面的声响时,他的内心陡然生出了一种滔天的怒意。
铮然一声,是刀尖出鞘之响。
藏瑾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寒光凌凌的长刀,抬手一挥,已见嗜血之色。阵阵刀光之中,灰袍猎猎纷飞,却丝毫未曾影响他的身手——事实上,他许久没有用刀了,可一旦将其握在掌心,那仿佛存于血脉中的本能便又一次决心。
他垂髫便摸刀,天生就是用刀的好手。
而若这把刀对上谢衡玉的剑,胜算几成?
思及此,藏瑾手中的动作更快,一把刀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浑然忘我,简直到了人刀合一的境地。
洞中黑冷孤清,唯一一点光源是谢衡玉留下的明光石。细细看来,这灵石的光线比烛火要稍浅些,更柔和一点,仿佛宫灯中映出来的烛光。
藏瑾纵情舞了许久,忽然侧眸回望,长刀一转,反手挑飞明光石,直直将其摔入潭底洞中。
由此,最后一点光源消散。
藏瑾终于停下动作,有些烦躁地甩了甩手。
视线重新恢复了黑暗,可明光石最后的那一点光却依旧莫名其妙地在藏瑾脑海中挥之不去。
周遭有些相似的环境,
确实是令他想起了池倾从前的样子。
想起她站在无光的冷夜中,提着花月楼的宫灯,站在卵石小道上看他练刀的样子。
“这是风花雪月的地方,不是舞刀弄剑的地方。”
当年的池倾总爱在他面前说这种话,显然言语是不赞成的意思,但少女的语气却兴致盎然地,好像并不希望他停下。
藏瑾记得,每当他听池倾讲起这种话时,他便总会略停下动作,在短暂的间隙里观察一下她的神情。
黑漆漆的冷夜,她手中的灯是近处唯一柔和的光源,那零星的光映出她的脸庞,第一眼便叫人瞧见那双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它认真地注视着他时,总会给人一种微妙的错觉。
错觉自己被她深切地在意着。
藏瑾收刀的动作重了几分,入鞘时虎口竟有几许麻意。
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想。
曾经池倾的生命中只有他一个人,而如今,她遇见了太多人,万花丛中过,早已与从前不同了。
……甚至,在他褪去伪装,于她面前现出真容的瞬间,她竟然……好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谷主,我已经出了七苦幻境,不必再这样捉弄我了吧。”
彼时手中护着七伤花的池倾,在面对他时,竟然半点错愕激动都没有显露。
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七伤花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我要问的那些问题,你尽管告诉朗山和来炆,我这儿有些急事得先去处理一下,谷主,你既已立誓,但愿你切勿食言。”
池倾对着藏瑾的这张脸,却只平静说了那么几句话,便转身往山下走去。
她跑得那么急切,衣袂纷飞,像是一只倏忽消失的蝶,谁都知道她要去找谢衡玉——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个秘密。
第83章 第83章感情此消彼长,她觉得池倾更……
修仙界的上空,一匹飞马扇动双翼,如白日闪过的一道电光,倏忽消失于蔚蓝的天际。这是由妖域芳草州圣主亲自养大的灵驹,放眼天下也未必再有第二匹飞马的速度能望其项背。
从修仙界到妖族,遥远的路程在这白马的羽翼下,也不过是日升日落之间的光阴。可是任谁也想不明白,这匹飞马为何进入妖族的领域之后,竟然反而旁若无人地缓了下来,然后用一种寻常马驹都瞧不上的速度,慢悠悠地在妖域上空,朝戈壁州的方向兜着圈儿地驶去。
白马突然间减速,自然不是出于它自己的本意,下达命令的是马车内的池倾。
而此刻,她正蜷在车厢内,怔怔地望着帘外苍茫的云海。
人族总爱说“近乡情怯”这种在妖族听来略显矫情的词,但直到今日,池倾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体会到了这种情绪。
飞马小小的车厢仿佛一个安稳的罩子,在车里,她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一旦离开这方寸之地,她便不得不去面对外界难以预测的风雨——面对得知了替身真相的谢衡玉,甚至还要面对……
池倾的目光颤抖了一下,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到车厢角落放着的一块留影石上。
“圣主,在银叶谷中,我只与你立了誓。”
记忆回到火山脚下,那个穿着灰袍的男子步履无声地再次追至她身后,行如鬼魅,声音幽幽。
池倾回过头,不得已地又一次对上了那张与藏瑾一般无二的脸,她无法说清彼时自己看着那张脸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视线下意识地闪躲,语气也强行地冷淡起来:“我如今没有时间听你的答案,你将一切告知来炆,与告诉我是一样的。”
灰衣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他的视线锐利,仿佛毒蛇死死锁定着自己的猎物,在狩猎开始前,便已经用目光一寸寸将她撕扯了开来。
“所以……是装的吗?”灰衣人在片刻后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笑,那是一个藏瑾从前不太会显露的表情,过于阴郁,至少他从不曾在池倾面前展露过半分。
池倾看着他的脸怔了一瞬,心头像是被钝刀子磨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眼前藏瑾的脸有点过于年轻,仿佛还停留在他们在妖域逃亡的那段日子。其实认真算来,藏瑾与谢衡玉年龄相仿,若他还好好活着,此刻的五官轮廓应该早已褪去了少年气,完全长开为棱角分明的样子了。
但是,正因为眼前的这张脸没有任何被岁月侵蚀的痕迹,落在池倾眼中,便多少显得有些不太真切。
她之前刚在七苦幻境中重温了一遍过去的事,面对藏瑾的这张脸,显然不会有从前那么强烈的反应,何况眼前的这位银叶谷主向来狡猾多谋,行事莫测——她并不愿意在他面前失态,又被抓住什么把柄。
池倾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强做坦然回望过去,笑了笑:“谷主有话不妨直说,还有,斯人已逝,往后请不要再幻化这张脸了。”
灰衣人弯了弯眼睛,那双桃花眸中的神色突然柔和下来,池倾乍然一眼望见,脑海中“嗡”地一声,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同谢衡玉对视。
见她微蹙了眉头,那灰衣人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你有没有想过,这张脸,就是我原本的样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她,衣袍曳过火山脚下灰蒙蒙的地面,那散漫的姿态,却如同一只极具倾略性的兽。
“倾倾……你如果想要分辨这张脸究竟是不是幻术,其实并不难,对吗?”青年略显苍白的手指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冰冷的指尖握住池倾的手腕,一点点收紧,施力将带着她的手伸向自己的脸庞。
池倾身体一僵,接着仿佛终于理解了青年话中隐藏的意思,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她的指尖离那张脸越近,就越发像是要捅破一个阴阳相隔的梦境——可是离开梦境之后,她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呢?
池倾没有想好,一点都没有。
她只知道自己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终于接受了藏瑾离开的事实,并且花了更久的时间,去接受自己对藏瑾难以忘怀的亏欠。甚至,为了能从那天人永隔的一瞬间里走出来,她有意无意地招惹了很多的人,也确实有一度,妄图用那种半真半假的虚伪感情,短暂地填补自己空虚的内心……
比如谢衡玉……他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池倾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在藏瑾死后,她不仅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也将许多人的生活也搅得天翻地覆。
若说亏欠,她对谢衡玉,对玄鹫,对曾经那些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难道一点儿都没有吗?
不,不是没有,只是她曾经觉得无所谓而已——可这份无所谓,正是建立在藏瑾已死的事实上,才能存在的。
如果他并没有死,她根本不会去招惹他们,触动与谢衡玉这样……令她现在想来都有些无措的因果。
而现在,若藏瑾的死亡都成了谎言……这又算是什么呢?
池倾猛地甩开灰衣人的手,像是回避着洪水猛兽般急急退开了一大步:“不要再拿他开玩笑了。”
“啊……果然是装的。”青年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脸上的神情十分微妙,却也并没有太过清晰的指向。
他探究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重新若无其事地再去拉她的手,池倾低着头还在往后退,而对方的动作却带上了几分强硬——只不过这次,他只是将一块不大的圆形石头塞入了池倾的掌心。
“留影石。”灰衣人松开她,将身后挂着的欢喜面端端正正地戴回脸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面,不过……还是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看吧。”
他低头隔着面具看了看她,在离开时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时间,确实会改变很多东西。”
……
时间会改变很多。但池倾从未听说过,时间能令一个死得彻底的人重新活过来。
在藏瑾死后,池倾并非没有试图寻找过类似的方法挣扎,就连烁炎为了宽慰妹妹,也纵容地陪着她胡闹了许久。可是除了那些一听就知道是歪门邪道的方法之外,所
有可靠的答案都在告诉池倾——这世间从未有过起死回生的方法。
就连长命花,都得在人一息尚存的时候喂下,更罔论其他?
因此在听说谢衡瑾起死回生的消息之后,池倾才会如此嗤之以鼻地笃定,这背后绝对有人在装神弄鬼。
可是……如果不是死而复生,那与过去画中一模一样的银叶谷,那与她真身树叶一般无二的信物,又是银叶谷主从何得知的呢……
池倾倚着车厢,额头用力撞了撞墙壁,下一瞬,却只听外头的白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紧接着,全车一个突然的顿挫,便猛地向下俯冲而去。
白马飞行时向来很稳,池倾毫无防备,差点就直接冲出了车厢。她用力掰着门框,看着帘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讶然道:“怎么回事?!”
此刻白马已在瞬间将下落的速度提至最高,一边扇动双翼,一边发出了声雀跃的呼呼声,池倾微怔:“是见到熟人了?”
可是这里……也不是芳草州或是戈壁州的地界,哪里会有白马熟悉的人呢。
心中正疑惑,白马忽然冲破最低的云层,在其下妖族的惊呼声中,直接越过城镇落到了城郊的一条荒道上。
白马一个急刹扬得烟尘四起,呼噜噜地甩着头哼哼。
池倾掀了帘子下车,顺手拍了拍它略作安抚,视线却茫然地在眼前空荡荡的荒道上停留了一会儿。
——没有人。
因她故意下令让白马绕了路,此刻他们所在之处并非通往戈壁州的必经之地,而是大荒州一处相对贫瘠的乡镇小道。
此时虽是晚夏,大荒州的空气中却还仍带着一点闷热。池倾在路中间站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马儿的鬃毛,轻声喃喃:“你刚刚在这里看见了谁吗?”
白马重重出了一口气,低头咬住池倾的衣袖晃了又晃,直到晃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重重地闷闷地落到地上。
——是浮生一梦。
池倾垂着眼,无声盯了它好久,才俯身将它拾起来。
许是弯腰的角度不对,总觉得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微有几分尖利的刺痛。
如果是白马看到的是谢衡玉的话……他此刻,或许是在故意躲着她了。
池倾想起自己离开七苦幻境后,接到的那几条来炆送的消息——他当时告诉她,谢衡玉离开幻境之后依旧打算返回戈壁州,也答应了继续替妖族改善机甲术。
那个瞬间,池倾说不清自己心中那种酸涩却又松了一口气的感受,究竟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
她紧了紧手中的浮生一梦,水晶有些锐利的边角微微陷入她的掌心,令她不可遏制地想到七苦幻境中,这块水晶被覆满了鲜血的样子……
思绪纷乱,脑海中的一切都混沌得厉害,与谢衡玉和藏瑾有关的一切,仿佛两股完全想法的力道在互相牵扯。
池倾将浮生一梦重新收回储物链,再次看了一眼身后荒草萋萋的小道,抬手拍了拍白马线条流畅的颈。
“他走了吗?”她轻声问道。
白马歪了歪头,纯良的大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用力甩了两下尾巴。
池倾点了点头:“那……我不跟他一起回去了。”
她在白马困惑的视线中,捧着它的头安抚地摸了摸:“我们现在……可能不太适合见面。啊,具体的这些事你应该想不明白,但是……你能将他安全地带回花别塔吗?”
白马眼底的迷惑更浓了,而池倾却只是放下手,后退了一步大声对白马道:“听话啊!你在这里等他,等不到他,你也不许回来了。”
白马哪里知道池倾这句话是想说给藏身在暗处的谢衡玉听,理解过来之后,它当即抬起前蹄发出了一声极其不满的嘶鸣。
池倾躲闪了一下,轻轻哼笑起来,那笑声并不如她从前那样轻快明亮,底色仿佛也带了些忧愁。
她再次拍了拍马背,独自走过小道,往不远处的城镇跑去。
池倾想,算一算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谢衡玉或许会比她早个两日回到花别塔。
到那时候……他们应该都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吧?
但其实,她也不太确定。
夏季黄昏的风吹过路边的荒草,白马在这无人的道中烦躁地等了许久,最后终于忍不住跑到小道尽头的树林里,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鸣。
许久,林间才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谢衡玉月白色的身影慢慢自树影后显现。
白马又大又亮的眼睛望向谢衡玉,疑惑地侧了侧头。
若非这人身上的气息与它记忆中类似,它几乎要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许久不见,眼前这男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虽然穿着还算清洁,但也并不如最初相见时那样细致讲究。
可是,这些外在的变化,与他身上那种濒临崩溃的阴苦气质相比,仿佛又不值一提了。
是的,阴苦……很难说清这种氛围给人带来的感觉,就仿佛是一个人顶着一朵挥之不去的乌云突然出现在了节庆时的街道上。虽然那阴云并没有妨碍到他人,但光是看着那张脸,就让人生出一种阴湿而酸苦的感觉来。
白马觉得,它看着此时的谢衡玉,比……比被迫吃了七八根苦瓜更让人难受。
灵驹自出生起就别性格开朗的芳草州圣主养得娇气,后来跟了池倾,她也是天天笑嘻嘻混不吝的样子,半点不好看的脸色都没有当着白马的面露出来过。
因此,它并不太理解人类的负面情绪,更没办法像池倾的猫猫狗狗一样摇着尾巴撒娇安慰。
白马盯着谢衡玉,非常烦躁地用头顶了顶他的胸口,然后鼻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将脑袋直接扭到一边去了。
谢衡玉抬起手摸了摸白马的脑袋,很轻地说了一声:“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设法找他……但给他留了一匹马。
谢衡玉苦笑了一声——他总是不懂她。
时间一晃而过,即便池倾在大荒州小镇借的飞马速度再慢,三日不到,好歹也将她安安稳稳地送回了花别塔。
频繁出入幻境让人很容易忽略时间的流逝,而真的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池倾才恍然意识到,此刻距离她与谢衡玉一同离开戈壁州那会儿,竟然一过去了数月。
彼时还是初春时节,雪山下的湖泊也不过刚刚化冻,而如今连长夏都即将过去,空气中只剩下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暑热。
池倾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可她此刻手上握着留影石,心上记挂着谢衡玉,双足刚踩上花别塔的天顶,便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丝物是人非的慌乱来。
幸而阮鸢和朗山比她回来得早得多,瞧见天顶上的动静,一早便带了一群宫侍乌泱泱地围了过来。
“唔汪汪汪!”朗山在花别塔时依然最喜欢保持原形本相,狗子最先从花房的窗口瞧见池倾的车马,当即噌地一下蹿了起来,一口叼住黑猫的脖颈撒丫子往楼顶跑。
小黑猫毕竟也不是幼崽,最恨朗山咬着自己的后脖子,一路逮着机会就挥爪子扇朗山巴掌。可等真瞧见了池倾的人影,这黑毛团团却学乖了似的,安安静静被朗山放到地上,迈着轻盈的脚步欢快地冲到池倾身边。
在一猫一狗后面,宫侍端了各种琼浆玉露、花果点心迎了上来,甚至不用阮鸢打眼色,便真情实感地“哎呦呦”了起来。
“几个月没见圣主,圣主都瘦了。”
“……但圣主这张脸还是这么好看,果然是天人之姿。”
“圣主风餐露宿一定累坏了吧,一会儿去暖泉松快松快,阮鸢姐姐什么都准备好了。”
“圣主还是先尝一口玫瑰葡萄吧,今年的葡萄可太甜了,圣主再不回来我们都要炫光了。”
池倾跨下马车的脚步顿了一下,重新回到这种纸醉金迷的日子里来,她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好像……并没有从前那样开心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从猫猫狗狗、玫瑰葡萄、美人宫侍的脸上移开,最后望向人群外的空地,眨了眨眼睛。
星眸中带了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失落。
她顿了顿,最后还是如往常每一次远行归来那般抱起小猫、撸撸小狗,侧头咬下一口剥了皮的水果,然后一边被人群簇拥着往寝殿走,一边分出些心思听阮鸢汇报花别塔的近况。
只是这一次,阮鸢却只是走在池倾身旁,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没有开口,池倾竟也出着神一般地什么都没有问,两人间过于沉默的气氛令其他宫侍也无所适从地噤了声,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池倾一直等着她们提及谢衡玉,可越是没人说,她便越觉得是不是谢衡玉根本没有跟着白马回来——他怎么会出现在大荒州的偏镇?是不是她理解错了白马的意思?还是他根本不打算回来了?就连对来炆说的那些话也不作数了?
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气,是啊……没有人会在被当做替身之后依旧无动于衷,何况这两个词对谢衡玉而言一早就是心病,他……他不想见她才是正常的啊。
池倾走入寝殿,将自己重重摔入柔软的床榻上,小臂疲惫地挡住眼睛,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一路上,盘算了好久关于谢衡玉的事情,现在却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心里,却也一点儿都不轻松。
“圣主看起来很累的样子。”阮鸢立在床边看了池倾好久,久到她几乎以为池倾都要睡过去时,才听到榻上的人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池倾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从袖中掏出那没留影石:“这里,有我很想看,却不敢看的东西。”
阮鸢小心翼翼地弯腰接过,捧在手心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问道:“这里面的信息,可是与魔族之事相关?”
阮鸢前些日子,虽一直被公仪家囚禁,并不知晓妖族相关的事,但这些天回到了花别塔,她依旧肩负花别塔大总管之职,早就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了解透彻。对于池倾前往银叶谷问的事,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却不曾想,池倾在听了她的话之后摇了摇头:“不仅关于这事……可能还有关……”
她叹了口气:“有关一位故人。”
阮鸢甚少听见池倾用这种语气谈及谁,愣了一下才谨慎地试探道:“是……您原想用长命花所救之人吗?”
你看,人与人一旦相处久了,许多事情即便深埋在心底,也算不得秘密。
“是他。”池倾从未与阮鸢提及藏瑾,这是第一次。
阮鸢想了想,没有直接问池倾为何不敢看留影石的影像,只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很在意那个人么?”
“在意的,”池倾怔怔看着床顶,“怎么会不在意呢?”
阮鸢道:“那您的这份在意,算是喜欢么?”
在公仪家的那一系列事情后,阮鸢与池倾如今的相处更像是姐妹了。她问得认真,池倾也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沉思了许久,才勉强道:“我并没有在敷衍你,但是阮鸢……我可能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喜欢。”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年,妖族关于长命花所有的记载都是有错的,唯一正确的那个炼花之法……其实是我在梦中所得。”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在曾经无数个日夜反复折磨过她,却无人了解的秘密。
“那些梦,像是我与我的对话。我知道如果要炼成长命花,必须要有强烈的,留住一个人的心。我以为我对他……是有的呢。可第一次炼花却失败了。后来,梦里的那个我又对自己说,如果是这份心念不够坚定,就得献上一些东西让长命花相信我才行……”
池倾挽起衣袖,将手腕上的幻术撤去,露出其下纵横交错的伤痕:“血祭这种事情,不论用在炼器还是炼物上,都是最常见的方法了吧。我其实心里早就知道该这样做……可是呢?我那时却迟疑了。”
池倾眼底流露出几分茫然和恼恨,黑眸颤抖着,还有些许看不清的苦涩:“第一次,我其实就知道最保险的方法是以血为祭。可那时我却下意识地抱着侥幸的心思,忽视了这个念头。第二次……我又犹豫了许久,才真的下了决心……”
“如果不是这两次犹豫……或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喃喃道,“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这一次修仙界之行,对于池倾来讲也是不小的损耗。这寝殿的床榻非常大,此刻她穿着简单的淡青色长裙抱膝坐在那里,活像是一团焉巴的小草。阮鸢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最终也脱了鞋坐到她身旁,用力地搂住了池倾。
“老天,圣主您怎么会这样想?”她有些怜惜又有些吃惊地说,“您没有任何义务用这种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救他,人都是惜命的,会犹豫更是再正常不过,这样归罪自己,并不像是您的性格啊。”
池倾从未和人讲过这些事,更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可是他救了我的命,而且我和他的关系……很不一样。”
阮鸢松开池倾,认认真真地皱着眉头打量她的表情,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这件事,依旧没有过去,是吗?”
池倾沉默许久,应了一声:“似乎……没有。”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所谓旁观者清,她在得到这个回答的下一刻,多少看明白了一点儿池倾的心思——喜欢不喜欢的并不重要,在不在意可能也是其次。
重要的是,人的感情并不是完整的一份,它可以被分成很多分,放在天秤上一件件来回衡量。有时候时间久了,有些感情淡了,就轻了,而其他曾经并不在意的感情却悄无声息地慢慢开始累积。此消彼长,这也很正常。
于是,阮鸢之前不敢跟池倾提的那个人名,又一次溜回了她的唇边:“说起来,圣主为何不问问谢公子呢?”
她看着池倾突然间呆住的表情,内心愈发肯定自己的倾向,又道:“他情况有些不好,但大家都不敢在您面前提起他……大家都觉得,您估计和从前那几位公子一样,对谢公子也……毫不关心了。”
“当然不是。”池倾听到这里才终于回过神,音色中带了些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急切,“他哪里不好?”
阮鸢眨了眨眼,将嘴角忍不住扬起的一点弧度强行压了下去:“其实也没有不好,就是脸色很差,人也瘦了很多,一直没日没夜地在医林改善机甲术……然后,最近去黑市也有些频繁。”
“去黑市?”池倾的眉头越皱越紧,“去那里做什么?”
阮鸢耸了耸肩,也一脸想不通的样子:“去……买酒。”
第84章 第84章让她任你摆布,完全坦诚。……
买……买酒?
池倾听了阮鸢的话,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事实上,谢衡玉在对待除她之外的人或事时,着实是个情绪太淡的人,因此除开术法剑道,池倾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爱好。
何况,与谢衡玉在一起的时候,池倾仅有几次见他喝的酒,也都是自己递过去的一些花酿果酒——那味道酸甜,说是果汁可能还更恰当些。
要说这样一个人频繁出入黑市买酒,简直叫人难以想象。
池倾回过神,问阮鸢道:“他都买了什么酒?买回来做什么?他自己喝吗?”
阮鸢眼底染上一抹戏谑的笑意,推了推池倾的后背:“圣主这么好奇,何不自己去找谢公子问个清楚呢?”
她回头透过蒙蒙的窗户纸望向寝宫外的天色——池倾这趟回来得有些晚,才讲了那么一会儿话,天色竟已渐渐暗了下来。
阮鸢估算了一下时间,道:“这个时辰,乱石镇的晚市也快开了,谢公子这几日几乎每晚都会往流觞集去。”
阮鸢素来用词委婉,原先只说是“频繁”,如今才说出谢衡玉去买酒的频率居然已经到了“每晚”的程度。
池倾一时又愣住,在榻上僵了一小会儿,才怔忪道:“流觞集?那……替我收拾一下,我去那里找他。”
阮鸢闻言应下,很快便重新带着几名伺候池倾梳洗换衣的宫侍进了寝殿。
她原本想着
池倾既是去黑市那种地方,穿戴自然不能过于精致惹眼。但她毕竟是去找谢衡玉,阮鸢私心里也不愿将池倾打扮得太过随便,因此特意选了一件芍药粉的轻便长裙,虽然样式简单,腰际裙摆却点缀着几朵粉白、玉红的桃花,往池倾身上一比,果然衬出几分不太常见的活泼气儿来。
仔细算来,阮鸢已经有些日子没替池倾做过装扮,一时兴冲冲地拉着她就要编新的发髻,谁知池倾却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必这样穿戴,给我一件寻常的布衣,越简单越好。”
池倾接过宫侍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一边坐到镜子前细细打量着自己。片刻后,镜中的五官逐渐开始变幻,由池倾原本的样貌幻化成了一张脸盘圆胖的男人的脸。
阮鸢站在一旁看得神情纠结:“圣主,你怎么……怎么想用这张脸呢?”
多不好看啊。
池倾对着镜子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抬头朝阮鸢道:“不,就用这张脸了。”
容貌和体型彻底幻化之后,池倾反而不再多做打扮,随便换了身衣裳,踩了双布鞋便匆匆离开了花别塔。
她这次依旧是通过阵法,先转移到了乱石镇的杂货铺据点。几个月不见,这杂货铺瞧着之前更加逼仄狭小,矮个子掌柜如今自然不用冬眠,整个人懒洋洋地躲在高大的柜台后面哼着不成调的戏曲。
听到池倾的脚步声,他当即蹿了起来,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圣主,许久不见,您身体康健?”
池倾点头:“康健。”
她这厢急着往流觞集去,全然没有与这老头聊天的打算,于是简单地回了两个字,大跨步地就往外头走。
谁知没等走出门,却听老头重新坐回了柜台后,叹息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现在一个两个的……怎么从修仙界回来就不搭理人了呢。”
池倾脚步一顿:“还有谁来过?”
老头不期她这样突然一问,怔了怔:“啊?就是……那个上次同您一起来黑市的公子啊。这两天他日日开了阵过来,我当您也知道此事。”
“他可有同你说什么吗?”池倾蹙起眉,总觉得按照谢衡玉的性格,应当会向这掌柜问几句有关卖货郎或魔物的情况,可听他方才的意思……
“什么都没说啊。”矮个子老头摸了摸脑袋,疑惑地回答,“他每次来时都跟您刚刚一样……一言不发地往外头,急匆匆的,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脸色也怪难看的。”
老头有些好奇地打量池倾脸色:“你们在修仙界都做了什么?我瞧着他身子似乎也不太好,是受了伤还是怎么呢?”
池倾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她今日没有向这老头打探消息,是因为银叶谷主的留影石在她手里,且她心中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事。可谢衡玉一句话都不说……又是因为什么呢?
池倾朝掌柜摇了摇头:“没事,我先走了。”
黑市入夏之后,晚间的生意最好,即便是这杂货铺前的小道上也走着几个人。
池倾对乱石镇很是熟悉,轻易便避开人群一路畅通地朝着主街的方向而去。约莫走到流觞集附近时,楼中觥筹交错的喧哗声逐渐清晰,飘到耳畔断了池倾的思绪,吵得她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池倾脚步顿了顿,思及流觞集从前聚集的三教九流,不明白谢衡玉这样一个性子清净的人,怎能忍受在这种地方流连。
这样想着,她愈发急切地抬手拨开人群,一边皱着眉头挤入屋内,一边在心中暗自腹诽:失策了,身高不够。
为了配合她此刻这张圆滚滚的脸,池倾特意将自己的身材也幻化成了那种典型的矮冬瓜五短身,而此刻流觞集的多数顾客长得都比她高上不少,放眼望去,简直如入森林,人人比肩继踵,哪里看得清具体的样貌。
流觞集的名字取得雅,对应的是修仙界“曲水流觞”的那一套做派,只是此地老板明显对这词产生了些许误解,只将底层厅堂中央凿出一潭小池,其中不要钱似地灌满了廉价的烈酒,那液体顺着两旁延伸出来的小渠一路蜿蜒,试图在每位进入此地的客人身上,染满醉生梦死的酒香。
池倾早在几年前就将黑市走了个遍,可她虽早知道这流觞集生意好,却也没料到此地时隔多年依旧如此兴隆,因此被挤得那叫个措手不及。
她料定谢衡玉也不会挤在这群里人凑热闹,于是用力扒拉开人潮,只想赶快往楼上空些的地方跑,谁知还没踏上二楼的地板,只听楼下忽然传来“铛”地一声锣响——探头一望,却是流觞集的老板站在那烈酒小池前,笑容满面地举起了手。
随着那声锣响落定,原本喧嚣的人声蓦地静了静,无数视线往那老板身上投去,片刻后,不知谁的嬉笑声从人群里飘了出来:“马老板,俺们这一镇子人已听你吹了三天牛,都说今日作为彩头的酒多难得多稀奇,你就别磨叽了,快些拿酒出来给我们开开眼啊!”
流觞集马老板闻言哈哈一笑,招手唤来一个抱着酒坛的小童,叫他将那酒坛高举过头,给众人看个清楚。
那小童生得十分瘦小,酒坛又重又沉,被他两根竹竿似的手臂颤颤举着,不久便摇摇欲坠,十分危险的模样。
众人光从那酒坛外表,倒也没看出什么稀奇的,只唏嘘道:“马老板,你怎么装神弄鬼的呢?这一坛酒光这样能瞧出些什么?莫不是你虚张声势吧?”
“就是……而且人家小孩年纪小,你可别逼着人家举坛子举出病来。”
池倾本倚着台阶旁的栏杆注视楼下的事,瞧见这马老板对待童工毫无怜悯之心,多少已生出些许不悦,听人群中有人打抱不平,暗自欣慰地点了点头。
那马老板被人指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小童放下酒坛,从中舀出一小杯酒来。
池倾眯起眼,也倾身朝楼下望去,可惜人海茫茫,凭她视力再好,也瞧不清那一小杯酒有什么特色。
这时,却是离马老板最近的一个女人厉声叫唤了起来:“好啊你个老登!你果然不做好事!这么大个坛子,里头竟然大半都是实心的!真正盛酒的空儿,恐怕连半壶都没有吧!”
女人这话一出口,众人又纷纷挤上前细看,果然见那巨大的酒坛中竟有大半都是石头,唯有最上方的一点儿空隙,浅浅荡着光泽奇异、香气暧昧的琼浆。
马老板被点破此事,脸上的神情依旧泰然自若,半点惊慌也无。他抬起手,示意群情激奋的客人稍安勿躁,然后笑眯眯地开口:“这酒贵可不贵在量上,而是贵在效上。”
他这般说着,伸手拍了拍身旁小童的后背,那瘦弱的小孩一个激灵,立刻将手中小酒杯抬起来,往自己嘴里一口灌了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其意,盯着马老板又打算嘲讽,却听他先道:“现在,再把酒坛子举起来,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翻、砸碎。”
小童点了点头,重新抱起那酒坛勉勉强强地高举过头,咬着牙,表情非常狰狞。
“这简直就是虐待!马老板你做生意可当心点,别被三师发现了,又给你把楼查封了。”众人围着那小童看了一会儿,见他饮酒之后并未显出半点特殊之处,只觉得马老板夸大其词,悻悻然便
要离去。
却在这时,只听那小童口中发出一声闷哼:“老板,举……举不住了……”
马老板道:“举不住,也得举着。”
众人哗然,都觉得此人未免不通情理,批判几句无果,没过一会儿便又撤了十数人。
池倾被马老板这莫名其妙的操作气得头疼,见那小童憋得双目圆瞪,满脸赤红,俨然已是强弩之末,当即怒喝一声,飞身下楼:“马人!你的店别开了!!”
却在此时,只听那小童突然大吼一声,全身骤然荡开层层激烈的妖力,而那瘦弱的躯体不知何时竟生出块块肌肉,将其上覆盖的麻衣完全崩裂,皮下血管青筋更是遒劲毕现——竟然是妖力突破之兆!
池倾脚步一顿,其余众妖更是震惊不已:怎么一口酒,还能喝得这小孩突破了?!
马老板抚掌哈哈大笑,仿佛早有所料一般欢快地朗声道:“我将此酒命名为‘傀’。只要在此酒之中掺入一定法力,劝人饮下后,那人便会如傀儡一般任你摆布,用尽一切办法达成你的命令,而且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完全坦诚。如何?”
话音落定,周遭寂静了一霎,随后爆发出阵阵抽气声。
“天地良心,黑市还真是什么怪东西都有……”
“这东西一定没有备案吧?万一带回家被查到,会不会被青师抓走啊?”
“我家那口子天天揍我,你说要是给她喝了,我是不是就能重振雄风了?”
“得了吧,你不怕她酒醒之后就把你给宰了?”
“哦对,这可能性很大,还是算了……”
马老板清了清嗓子:“不管怎么说,这酒当彩头够不够劲?老马我有没有骗人?”
众人道:“没有没有!”
马老板拍了拍小童的背,叫他把那巨石般的酒坛放了下来,高声宣布:“既如此,第三十九届斗酒大会正式开始,请有意参赛者上场!”
此言一出,整座流觞集仿佛为之一颤,响亮的明快的鼓乐声从四面八方奏响,强劲的节拍混合着室内劣质的酒香,几乎将人的理智都震出九霄之外。
池倾摇了摇头,依然想不明白谢衡玉能在这里干什么,正准备离开,却听马老板在自己身后笑眯眯道:“这位兄台,刚才说要查封我的店?”
池倾停下脚步,朝他客气地笑了笑,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摇头道:“没有没有,您听错了。”
马老板做出西子捧心之态:“兄台,老马年纪大了,听你说这话,好怕怕。”
池倾“啧”了一声:“你想怎样?”
马老板朝烈酒小池前瞥了一眼:“兄台也去斗个酒呗,报名费三千妖元,或者用灵石抵扣也成,喝的酒费您另外付,喝多少算多少,我这儿会记账的。”
他摆出笑脸,殷勤拉着池倾往斗酒报名处走,随手从柜台上拿出个算盘拨了几下。
池倾望着报名处大排长龙的队伍,不加酒钱,光算了这些人的报名费,就心跳加速起来——怪不得这流觞集生意那么好,马老板光这一届斗酒的利润,估计就盖过了这一条街的酒家的总和。
实在是赚钱的好手,营销的奇才。
池倾心中记挂着谢衡玉的事,对斗酒半点兴趣都没有,可这马老板是个钻进钱眼子里的人精,软磨硬泡,着实难缠。拉扯了一番后,池倾还是决定破财消灾,付了三千妖元,想着上台喝一杯就撤。
可正准备掏钱时,却听身旁忽然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嗓音。
“马老板,”那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今夜来得晚了,还来得及吧?”
马老板当即笑脸相迎:“来得及来得及,公子果然来了,公子既来了,今日这彩头大概就是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池倾掏钱的手抖了抖,抬眼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侧后方一个面容普通,身形高瘦的男子。
那张脸虽没什么记忆点,但池倾记得很清楚——这是丹绘给谢衡玉捏的第一张脸。
谢衡玉……原来也想要“傀”?
可他要这个来……做什么?
池倾在谢衡玉看过来的瞬间,仓皇地避开视线。流觞集的鼓乐声很大很急,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亦然。
第85章 第85章爱极恨极,不过如此。……
池倾别开脸,用余光偷偷观察着谢衡玉,等他在报名处签字、交费、拿牌离开后,才重新挤回马老板身边:“老马,刚刚那人什么来路?听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他很能喝?”
马老板视线朝池倾手上的钱袋上一瞥,将报名表又往她跟前推了推,就差没直接塞到池倾鼻子下面去。
池倾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签了字,将一袋子钱甩入马老板怀中,无可奈何地道:“这下可以讲了吧?”
马老板喜笑颜开,掂量着池倾给的钱袋子,从中一五一十地数了三千妖元出来,也不多占她便宜,又将剩下的钱递了回去:“这位公子不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不过三日前他从门口路过,被我撞上。我见他神色失魂落魄的,正好那时新酿的酒也不知功效如何,便顺手送了一壶给他。谁知当天三更半夜地,他居然又来买了两壶酒,于是我便同他多聊了一会儿,恰巧提到斗酒大会的事儿,他好像也挺感兴趣的,我便邀他过来了。”
池倾算了算时间,三日之前,应当正好是白马带着谢衡玉返回花别塔的当日——她知道他这几日一定心里难受得很,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做这种漏夜买酒之事,不由狐疑地看了马老板一眼:“你送的那壶酒是什么功效?况且,你若只与他见了那一次面,又怎知他酒量深浅?”
“害,还能是什么酒?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他心情如此低落,我自然得赠他一些令他快乐的酒咯。”马老板朝池倾挤眉弄眼,“怎样?你也来一壶?”
池倾听了此话,心中犹豫更深,简直怀疑马老板在那酒里加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她迟疑着重新将钱袋往他眼前一推:“来一壶。”
马老板嘻嘻一笑,从中数了三百妖元出来,命人给她取了酒,又道:“至于这位公子酒量的深浅嘛,原先我是不知的。但那天他听说了‘傀’的功效后,又向我打听了一下每届斗酒大会魁首的酒量,此后连着两日,每晚都来我这儿照着那些魁首的量点酒,每次喝得只多不少,宿醉一晚,翌日居然还能神清气爽地离开,此等海量,真是不多见了……”
池倾眉头越皱越紧,只觉心头憋着一股气似的,上不去下不来,只在听到“宿醉”二字后轰然炸开,简直气得有些憋屈。
恰逢此时,一旁小童给她递了“快乐的酒”来,池倾心烦意乱地接过,朝人群中环视一眼:“人呢?”
“什么人?”马老板探头问道,“兄台你同那位公子认识?怎么瞧着对他如此上心?”
“不认识,不熟。”池倾矢口否认,“我这是……想着自己被你骗了三千妖元,眼见夺魁无望,还不如多看看人家是如何牛饮的,也算开眼了。”
马老板讨好的笑脸被她这一番阴阳怪气怼得染上了几分尴尬,但想起自己先前生拉硬拽着池倾报了名的样子,也确实有些赧然,于是只陪笑道:“那不打扰您了,您慢慢逛……”
池倾道:“这怎么行?我既报了名,自然得去魁首身边候着瞧个仔细……那个海量男在哪儿?此地人太多,我寻不着他。”
马老板连声说了三个“好”,鞠躬弯腰地将池倾一路引上三楼高台。那地方是凌空搭出来的一块地,面积不大,但容纳十几人也绰绰有余,台上没什么陈设,唯有正中摆了块假山石,石上搁着个巨大的琉璃盆,此刻尚未开赛,那盘中色泽剔透的澄黄色酒液便静静地呈在其中。
池倾朝那琉璃盆看了一眼:“这里面的酒是什么品质?喝多了不伤身吧?”
马老板连忙夸张地扬声道:“这可是我
们流觞集的招牌,怎么喝都不伤身!”
听他这样回答,池倾反而自嘲地笑了一声——她这是问了什么蠢问题,哪有酒喝多了不伤身的?谢衡玉他这回……实在是……
心中古怪的涩意又汩汩涌出,池倾没来得及调整好状态,马老板便冲不远处的人挥起手来:“池公子!池公子!总算找到你了。”
池倾突然听他这样一喊,差点就要出声答应,幸好脑子转得快,想起自己并未告知马老板真名,于是一咬舌尖,又将即将出口的回答咽了回去。
而那边不远,正被马老板喊着的男人却慢悠悠转过脸,神情冷淡地投来了一个眼神。
——是谢衡玉。
池倾心头一惊,思绪还恍恍惚惚没转过弯来,便被马老板拽着衣袖拖过去,对着谢衡玉引荐了起来:“池公子,这位公子方才听说您酒量惊人,心生钦佩,定要我带他来一睹您的风华,这位公子叫……哦对,您叫什么来着?”
马老板转过头,疑惑地望向池倾一言不发的脸,在谢衡玉眼皮子底下用力晃了晃她的衣袖。
池倾一怔,在对面男人淡漠的目光中张了张口,脱口而出:“玉……”
马老板:“……啊啊啊,玉公子。池公子,这位是玉公子。”
池倾移开目光,没想明白天下近十万个汉字里,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这个字——这实在是,她这辈子都没体会的尴尬。
幸好谢衡玉听她这样回答,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改变,只点了点头,问马老板道:“可以开赛了?”
马老板道:“可以可以,池公子您方才填表时抽到几号签?”
谢衡玉报了个数,马老板道:“巧了,我们这届斗酒大会限员,您这是最后一号。”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池倾疑惑的神情,解释道:“您是第七个上去喝的。方才我没跟您说么?您填的报名表的号,就是参赛的顺序。”
池倾心思不在喝酒上,听他这样解释,只是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倒是谢衡玉又将目光落回她脸上,这回停留的时间,略长了那么几息。
池倾眨了眨眼,感受到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将脸别开了。
斗酒大会很快开始,池倾在谢衡玉身边不远,装作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现场的情况。然而在目不斜视的表象背后,实际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旁这男人的身上。
谢衡玉的这张脸,是丹绘在他原本的身形长相上进行的改动,虽说已经将他原生五官的所有特色都完全抹去,但本质却没有进行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池倾知道他没有必要像她一般,连带着身材一同进行改变。
——他是确确实实瘦了很多。
谢衡玉从前身材很好,宽肩窄腰长腿,肌肉结实,身材挺拔。或许是因为从小学剑的缘故,他一眼看上去并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清瘦,即便穿着飘逸宽大的白袍,也依然给人一种可靠踏实的感觉,光站在那儿便如雪松一样,非常惹眼。
而如今,他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清减下来。脸上骨骼感更强,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孤冷感,仿佛一支被重雪压着的竹子,虽然身姿依旧挺拔,却莫名有种叫人见之心酸的颓然之态。
池倾装作对擂台上的情况产生好奇,目不斜视地从谢衡玉面前走过去,却耐不住性子,趁他不注意的瞬间偷偷瞄了眼他的正脸。
这样一瞧,她的心却越发直直坠了下去。
虽说用了幻颜术,可人的精神状态骗不了人,谢衡玉眼下的乌青是那样明显,仿佛连着几天都没有合眼一般——都这个状态了,他却还报名什么劳什子斗酒会,一会儿下去,还要喝那么多酒……
池倾心下烦乱,不自觉地攥起拳。
眼见着那头逐渐轮到她的参赛号,池倾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事实上,她原本并没想过真的参与斗酒,只打算上台浅饮一碗便做罢。可是如今见谢衡玉这样的状态,她……忽然有些迟疑起来。
“七号客官请来排队,七号客官?七号……”
池倾恍然听到台上有人叫了自己的号,咬了咬牙,转身跑回谢衡玉面前,朝他拱了拱手:“兄台,我家主子嗜酒,我是替他来参赛的,听闻您酒量极好,是否能手下留情,将这酒让与家主?若可以,家主自有重谢。”
谢衡玉闻言不答,只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复杂,说不出流转过了几种情绪。
“七号客官请上台,否则视为弃赛,七号客官……”
看台上的催促声越发急迫,池倾在谢衡玉深冷的目光下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几息后,却听他终于开口。
“先去吧。”谢衡玉的声音很凉,或许是做了伪装的关系,他的声线也比平时要低沉几分,但细细分辨,依旧是她熟悉的温和语调,“到你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熟悉的语气,池倾的心中安定了不少,她攥了攥拳,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心,径直上了酒台。
“怎么才来?”马老板此时已等了她许久,见她终于上场,小小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真要弃赛。”
池倾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小童递来的酒碗,伸入琉璃盆中舀出一碗,在饮下前抬眼望原先谢衡玉所立的看台处望去。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池倾略松了一口气,只当谢衡玉是应了自己编的请求,一仰头将碗里的酒灌了进去。
嘶……好辣。
烈酒顺着喉道一路烧进胃里,香归香,却到底不是池倾平常爱喝的那种酸酸甜甜的果酒。她皱起眉头,刚放下碗准备走人,却忽地想起似的,转身的脚步顿了一下——马老板说谢衡玉为了获得“傀”,连着两夜到此处来练酒量,想来是对此势在必得。
和谢衡玉相处至今,她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东西有过超乎寻常的执着,唯有这壶酒……
他若是真的想要,她为他争取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行。
“玉公子?玉公子?您怎么脸红了?您这是一碗就不行了?”马老板见池倾灌下一碗便有离席之态,也怕自己抓了个一杯醉误事,连忙上前询问。
谁知池倾却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才问马老板道:“你这里,斗酒大会的最高记录,是几碗?”
马老板瞧着眼前这矮冬瓜一张圆脸已红了一层,擦了擦掌心的汗,笑道:“这酒后劲大,没人撑得过三十碗……不过之前那位池公子昨日喝了三十四碗。唉,您可别逞强,快跟我下去吧。”
池倾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心里把谢衡玉骂得狗血淋头,却一巴掌挥开马老板伸过来搀扶的手,道:“别拦我!”
谢衡玉不是要“傀”么?她给就是了。
或许是喝了酒,池倾心中灼灼地烧起一腔倔意来——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池倾走回琉璃盆边,重新舀起一碗酒饮下。
反正……这世上,她给不了他的东西,也没几样。
她盯着盆中自己施了幻术的脸,笑起来,又舀了一碗酒。
反正……他这次估计是要跟自己一拍两散了,将“傀”赠与他,就当离别礼。
池倾泄愤般将一碗又一碗的酒灌入口中,恶狠狠地,撑着琉璃盆的手都有些发颤。
有道理……他们的关系,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好,等她把“傀”给了他,就恩断义绝就好了。
池倾眼前发晕,又饮下一碗,期间隐约听到身后马老板惊慌地,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却也听不真切。
反正……她不欠他了。
她再也不要欠谁的了。
“十三碗了!十三碗了!!好了玉公子脸红透了别喝了……我靠?!诶?谢公子你怎么来了?不是你别进去?这里还在斗…………不是???”
身后马老板的声音忽远忽近,池倾晕乎乎地撑着琉璃盆回头望过去,用迟钝的思绪勉强分析出他前半句话的意思,抬手摸了摸脸,忽然愣了一下——丹绘的幻术因她醉酒,似乎有些失效了。
她迷迷瞪瞪地想要用袖子盖住脸,刚抬起手,腕上却被人大力扣住。
谢衡玉抢过她手中的碗,用力重重甩到一边,双眉紧蹙,唇瓣紧抿,红着眼死死盯着她。
双眼之中,爱极恨极,不过如此。
第86章 第86章大概率…是哄不好他了。
“你……”池倾头晕目眩地望着眼前人,手腕动了动,试图从他掌中挣开,却被谢衡玉更紧地握住。
对视的瞬间,她望入他被幻术矫饰的眼底——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瞳,如今从形状到瞳色,都好似与修仙界满大街的修士没有半分差别。
可池倾却仿佛被那其中灼烫的情愫刺伤,颤抖着将视线挪开了些许。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酒量其实不好,十三碗虽不是极限,但早就喝得上头,此刻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若不是离得近,谢衡玉估计也全然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他挡在池倾眼前,见她脸上的幻术破绽显露了一瞬又重新复原,猜想她思绪应当还是清明的,内心才终于安定了一些。
“那你又来这里做什么?”他于是盯着池倾看了几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声音略有些僵硬。
池倾扶住脑袋,有些难受地闭了闭眼,勉
强想了一会儿,才故作高深道:“哈哈……这不好说。”
……果然还是醉了。谢衡玉心底叹了一口气,扶着池倾的小臂,试图将她带离擂台,可两人还没走几步,池倾却突然挣开了谢衡玉,又朝琉璃盆前凑了凑。
她此刻虽仍保持着易容后的模样,姿态却因醉酒而多了几分天真的任性,只是在外人看起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死死抱着琉璃盆,醉得双眼迷蒙却还赖在擂台上不愿走的样子……确实是有些吓人了。
马老板站在一旁绞着手指,紧张又略显惊慌的眼神在谢衡玉与池倾之间来回转动——若说旁人都没有看清,可刚刚池倾转过脸的瞬间,他却将这人脸上开始变化的幻术瞧了个真切。
马老板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在意识到池倾隐藏了身份之后,当即开始回忆自己是否有什么落人口舌的错处。这样一想,他果然忆起了池倾不久前从二楼一跃而下时说的那句“你的店别开了”。
流觞集之所以能在乱石镇屹立不倒那么多年,赚钱是一方面,更大一部分原因,是马老板很舍得花钱去四处打点。经营酒肆的这么些年间,他在戈壁州大半官员那里,都想方设法混了个面熟,因此即使池倾方才将那句话喊得大义凛然,马老板心中却一点儿都没有犯怵。
而如今,一想到她背后或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份,马老板倒是略有些战战了。
“这、这位……公子啊,”马老板往池倾那边走了几步,有些谄媚地劝说,“饮酒这事儿吧,还是得适量。”
池倾别开脸冷哼了一声,抬手往马老板面前一伸,拉长着语调:“给我碗。”
“啊……”马老板为难地望向地上那个被谢衡玉摔得四分五裂的瓷碗,又看了看男人阴云密布的脸色,半晌没敢开口。
池倾顺着他的视线,眼神也瞟到谢衡玉脸上,怔了怔,又挪开,憋着一股气般朝马老板怒道:“我问你要碗,你看他的脸色干什么?我和他又不认识!”
此话一出,周遭温度仿佛陡然下降了般,令在场众人都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谢衡玉的双眸沉得仿佛结了层冰,忽然楼中烛光暗了一息,紧接着,一道剑气裹着个干净的空碗,从底层某桌案上一路打着旋,稳稳落到了池倾面前。
池倾立刻捧住碗,抬起眼懵懵地瞧了谢衡玉一眼,张了张嘴,一脸无辜的样子,看口型简直像是想跟他说谢谢。
谢衡玉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言不发地别开目光,兀自转身走下了楼。
池倾抿了抿嘴,挪到琉璃盆旁边,将瓷碗继续盛满酒,一边喝一边叹气,一边叹气一边喝,全然没有方才意气风发的气势,就算是说她在借酒消愁,恐怕也有人信。
马老板看着她这样,一边扒拉着算盘一边暗道不妙:这是喝进状态了,这届魁首恐怕真得爆冷。
池倾拿着那个酒碗,身子越喝越热,心上却越来越凉。她知道谢衡玉一定早就认出她了,可他对她这样的态度,俨然就是不愿再理睬她了……
好的吧,也挺好的。
池倾又浑浑噩噩地灌了一碗酒入肚,自己也数不清这是第几碗,只觉得“借酒消愁”这四字好没有道理——她如今非但没觉得消愁,反而觉得自己越喝越清醒,而且说不出为什么,清醒得很想哭。
“二十碗了!公子您差不多就歇歇……”
她拿着酒碗朝马老板一指,醉醺醺道:“我是要夺魁的人。”
马老板神情微妙,心想你不是被我硬拖着来的嘛?怎么现在又要夺魁了?
可他看着池倾表情异常坚定的脸,想想自己也不亏,于是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重新退回了台下打算盘。
池倾瘫在琉璃盆边,一碗一碗喝着酒,不知从第几碗开始,原本在胃里翻腾的灼烧感忽然涌上了头顶,池倾动作一顿,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朝马老板问道:“几碗了?”
马老板拿着算盘早在台下看得目瞪口呆,听她这样问,才勉强反应过来:“二十八了!二十八了!!!”
池倾松了一口气,调动妖力硬生生压下不适,用极快的速度再连着灌了最后两碗下去,然后抬起手,颤颤朝马老板比了个数:“我给你……这个数。”
马老板此刻已经不敢说话留,他简直没想到自己居然从茫茫人海中逮住个酒神,见池倾跟自己说话,客气得连音量都不敢提高:“好好,您想做什么呢?”
池倾又比了个数道:“我再出……这个数,分给其他人。然后……今天算我赢。”
马老板盯着她两只手看了老半天,最后小声道:“一万……可能不太够分。”
池倾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慢慢道:“?这是十万……”
马老板当即一跃而起,一边嘱咐小童给池倾拿酒,一边冲向各个报了名的客人面前替池倾协商——其实结果显而易见,先不说池倾大手一挥给的这十万妖元,就说她那新鲜热乎的三十碗酒,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马老板的协商工作做得很轻松,等到池倾抱着酒坛子,被几个小童搀扶着爬下楼梯时,他已经笑容满面地迎在了楼梯口。
“玉公子,我这儿都沟通好了,大家都说完全没有问题!”马老板朝池倾直挺挺地鞠了一躬,看着池倾的眼神简直像是看着一只金元宝。
池倾点了点头,踉踉跄跄地就往大门外走,没走几步,又被马老板拦下:“客官,夜已深了,今日留您在楼上厢房休息吧。免、免费。”
池倾摆了摆手,仰头打出一个毫无形象可言的酒嗝,瞅着马老板,一字一顿道:“那个人呢?”
“哪个人?”马老板一懵。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连喝三日海量男,那个……那个姓池的。”
……你们不是不认识吗?马老板在心里暗自嘀咕着,还是耐心道:“池公子很早就走了。”
池倾怔了怔,随后气急了似的,眼里倏然泛起一层泪花,怒道:“他很不错!”
马老板没瞧见池倾的表情,只道:“他是很不错,但比起您还是差了点。”
池倾猛然回头,怒瞪向他:“滚!”
马老板这才看到池倾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表情呆了一下——也是奇了怪,眼前这矮冬瓜怎么哭成这样,而且这人哭起来……怎么那么像个女的?
马老板百思不得其解,等回过神时,池倾已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诶!公子您等等,我再派两个人去送送您!”马老板大喊一声,正待再追,池倾却摆了摆手,身影逐渐溶进一片熄了灯火的夜色中去。
“他和池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马老板对这种喝了酒漏液回家的情况屡见不鲜,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地回了流觞集。
池倾在夜色中走得很慢。
酒劲一点点涌了上来,她蹲在墙角吐了会儿,抱着酒壶,脸色有些发白。
夜深了,晚风带了些许凉意,吹到身上好像能让人清醒一些。实话说,这地方离杂货铺并不算远,即便她送只灵蝶出去,不过多时也会有花别塔的侍从来接引她回家。
可在这不算漫长的一路上,她心里隐隐总有些念想——要是能见到谢衡玉就好了。
见到他,能做什么呢?
她没想那么多,只是一次次护紧了臂弯中那两壶酒,以免这个自己拼了命喝回来的东西就这样白白洒光。
这是谢衡玉想要的东西,她拿回来了,
自然得好端端地交到他手上。
池倾想,她从没有对之前哪个男宠如此上心过——应当也够了吧?
可是谢衡玉是个好人。池倾其实心里清楚,从前没有哪个男宠,像谢衡玉这样把她放在心上过。
只是将心比心,将心比心……
池倾的思绪逐渐混乱起来,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并不欠谢衡玉什么,一会儿却又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大骗子,心里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沉甸甸的,觉得放眼望去的一切都不如从前那样纯粹。
她很难过,莫名其妙地,非常难过。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她很久以前也经常体会——那是失去藏瑾后的事了,可仔细想来,那时和如今竟也是不一样的感觉。
在失去藏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什么都抓不住的雾,轻飘飘浮在空中,或像是无根之萍,随便看到一处彼岸——哪怕是海市蜃楼,似乎也想要倚靠一下。
于是她就那样消极而冷淡地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日子,最终在见到与藏瑾背影相似的玄鹫后,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一样彻底爆发。
那年回到花别塔,池倾便不再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屋子里,她像是一只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四散开来,飘向许多温暖的土地。
不知能否扎根,但多少总能获得一些生机。
可是此刻,她不想再找其他的谁了,她只想再见见谢衡玉,哪怕他依旧生她的气——至少让她再见见他,然后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虽然知道大概率是哄不好他了……可是也没关系的,至少把该说的说清楚,至少……也对他说一句抱歉吧。
晚风中,池倾的脚步更急了一些,过了闹市,远处两旁的房屋逐渐稀少,略矮的楼房在夜色里,像是一只只正酣睡着的小兽。
或许是眼花,她在那一种矮楼间,隐约瞧见一个人影。
白色的衣,黑色的发,清瘦高挑的身段,正从唯一一间亮着灯火的小木屋中走出来,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池倾的脚步顿住,以为是自己眼花,眯着眼瞧了一会儿,直至与那个人对上视线。
确实是谢衡玉。
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熟悉。
恍然想起的,是几个月前的那个尚未开春的冬日。那时池倾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斗篷,从乱石镇西市的某个铺子里出来,正巧遇上特意来寻她的谢衡玉——也与如今差不多的深夜,也是这样空荡的街市。
过去今日,沧海桑田,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仿佛一切都变了。
池倾踌躇了一下,抬手抹去脸上的幻术,匆忙朝谢衡玉面前跑去。
“傀……你的酒……给你赢回来了。”她捧着酒壶给他,不满一壶的琼酿,在壶中晃出空荡荡的声响。
谢衡玉垂着眼,灰眸映着她的身影,沉默良久,直到她举得手酸。
终于,他抬手接过酒,又将其放到脚边,仿佛并不珍视,也并不讶异她醉成这样,只是为了将它赠与自己。
谢衡玉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他看了她一会儿,才打开手中的油纸包,隔着桑叶从中拿出取出一块橙黄剔透的藕粉橘子冰糕,递到池倾空下来的手边。
“解酒。”他用许久许久都未曾有过的平静语气对她道,“吃吧。”
第87章 第87章两个重合到密不可分的影子。……
池倾垂眸看向谢衡玉手中的茶点,那是块在妖族并不太常见的解酒凉糕,底部铺了层薄薄的橙子,上层用藕粉、蜂蜜与橙汁混合蒸熟,放凉后又撒了层细细的糖霜,看起来过于精致讲究,并不像妖族所做。
池倾心中忽地一动,低头凑到谢衡玉手边,小动物似地嗅了嗅,惹得男人指尖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你……”她盯着他修剪齐整,修长漂亮的手指看了会儿,小声道,“这是你做的吗?”
谢衡玉依旧保持着那个将凉糕递给池倾的动作,整个人活像僵住了似的,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不。”
池倾没有搭理他,垂着头,以这有些别扭的动作,就着谢衡玉的手将凉糕一口口咽了下去。
其实比起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这个动作并没有显得多么亲昵,可谢衡玉此刻闪躲的意味太重,像是在河边喂一只水鸟,既怕被啄伤,又不得不举着手等它叼走手中的食物,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小心。
池倾吃到最后一口时突然停住,盯着谢衡玉微红的指尖歪了歪头,衔去凉糕的同时,恶作剧一样地用唇瓣轻轻蹭了下他的皮肤。
谢衡玉一颤,当即把手抽了回去。
池倾直起身,嚼着口中的凉糕,眼睛又圆又亮,只是里面还有些醉意:“很好吃啊,可是我怎么不知道妖族有这种糕点?”
“有的。”男人俯身将地上的两坛酒收入储物链,顿了顿,又将油纸包中剩下的凉糕递到池倾面前,“还吃吗?”
池倾摇了摇头,谢衡玉便将凉糕也收了起来,低声道:“走得动?”
“啊?”池倾反应有些慢,听了这话却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摇头,“头晕,走不动。”
谢衡玉在她面前弯下腰,侧了侧脸,示意池倾上到他背上。
池倾迟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一点点贴上谢衡玉的后背——只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姿势的缘故,隔着几层布料,她趴在他背上,却感觉到肋骨被他脊柱硌得有些难受。
她略抬起身体,顺着谢衡玉脊椎摸了摸,愈发心惊:“你瘦了好多。”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涩然,谢衡玉听在耳中,心头又有些灼痛,却立刻被他压了下去。
最终他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冷淡得有些刻意。
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橙子凉糕确实有些解酒的作用,可也只有一点儿。夜色本就晚了,谢衡玉的步子很稳,池倾挪了挪身子,趴到他背上不那么硌人的地方,很快就迷糊了起来。
戈壁州的夜晚,星星看起来比在修仙界时明亮很多,可纵然是夏夜,那漫天银白的星光依旧散着些微的凉意。
谢衡玉刻意回避着地上两个人重合到密不可分的影子,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墨色发丝因此垂散下来,轻轻晃蹭到池倾的鼻尖。
她轻声细气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有些烦躁地动了动脑袋,最终将脸颊紧紧贴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呼吸落在谢衡玉的耳边,他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低下头,空出一只手,将缠着池倾作乱的那缕发丝一点点切断拨开。
离开乱石镇最繁华的街市,脚下的土地重又变为了粗粝的沙石。沉重的脚步碾过去时,砾石沙尘摩擦,会发出破碎般的杂响,仿佛他一步步踩坏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样。
可是星光在谢衡玉身后闪烁,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他稳稳地走,那影子也安安稳稳地相依,并不曾被哪一步破坏。
谢衡玉出神地看着地上的倒影,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
花别塔,池倾清醒睁眼的刹那,正好听到身边人垂头丧气的一声叹息。
她眨了眨眼,侧头朝一旁望去,哑声道:“阿鸢……”
阮鸢本坐在池倾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她打着扇子,听她这样一声,立刻端来一旁早已备好的金银花茶递到池倾面前。
池倾一边接过茶盏喝了两口,一边四处打量着空荡荡的寝间。
“我睡了多
久?我是怎么回来的?谢衡玉呢?”
“圣主想问您睡了多久,如何回来,谢公子何在吧?”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话音落定的同时彼此对视一眼,阮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圣主醉了三天。”
池倾扬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什么?”
阮鸢道:“谢公子送您回来之后,就回医林了,这些天也都没有出来过。”
她顿了顿,用一种迟疑的语气道:“所以这三天里,谢公子都没有来看过您。”
池倾的神情从不可置信,逐渐变得有些一言难尽,最后,她仿佛是石化般木讷地在床上僵了一会儿,然后抬手盖住脸,瓮声瓮气地道:“阮鸢,我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和他说。”
阮鸢在池倾昏睡的这三日中,自然已将流觞集发生的事探查了个明白。可毕竟谢衡玉送池倾回来时并没有与她多解释什么,因此阮鸢此刻也完全没料到池倾喝了个烂醉的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她满眼疑惑地看了池倾一眼,随后意识到这个眼神或许有些不客气,立刻管理了一下表情,柔声道:“那您……有做什么吗?”
池倾道:“我赢了一坛酒给他。”
阮鸢神情复杂地勉强点了点头,鼓励道:“我知道那坛酒……只是,您难道不曾问过谢公子要用那酒做什么吗?”
“他要那酒做什么……”这是个好问题,池倾想,她也想知道答案,可是……
“这我也没来得及问。”池倾老老实实地回答。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从榻上拖了起来。她咬着牙,露出一脸想要一雪前耻的神情,重新将池倾按坐在了铜镜前。
“一定是圣主之前用了幻术,谢公子没有立刻认出来您,才耽搁了那么长时间。”阮鸢撩起池倾的一缕发丝,用力攥了攥拳,“没关系,这次我一定将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您再去跟谢公子好好谈谈,势必得将他迷得神魂颠……”
“阿鸢。”池倾伸手将自己落在阮鸢掌中的那缕发丝勾了回来,“我与谢衡玉之间,是有一些矛盾,而且那是……很难说开的事。”
她取过梳子简单地顺了顺长发,取过一条发带随意束起,见镜中的自己没有起床时那样凌乱狼狈,才微微松了口气。
“总而言之,我与他之间,是我做错了一些事。”池倾托着脸,视线有些犹疑,“醉酒的时候,我还能趁着酒劲放松些,如今清醒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做错了什么事?”阮鸢很少见到池倾这样思前想后的模样,眼底流露出几分忧色,“如果做错了的话,道歉就是了。何况……我看谢公子送您回来时的样子,虽比从前冷淡了许多,但并不是对您毫无感情的啊。”
池倾摇了摇头:“可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也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他未必会原谅我,即使原谅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间顿住,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用力攥住了脖子上挂着的储物链——这一场大醉之后,她回到戈壁州竟已有四天了,可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竟然将银叶谷主给她的留影石完全搁置一旁。
若说最开始是在回避真相,见到谢衡玉之后,她却是当真完完全全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池倾脸上闪过一丝空白,那关于银叶谷主和藏瑾之间的猜测又一次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是啊,她和谢衡玉之事,本就不是他原谅了她,就可以恢复如初的了。
“算了,阿鸢你走吧,让我再睡一会儿。”池倾越想思绪越乱,抬手将刚刚系上的发带重新解开,起身又往床榻边走,“反正我先不去见他了。”
“圣主?”阮鸢愕然望着她的背影,活像第一天认识池倾似的,“圣主!你在修仙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她跟着池倾身边那么多年,从未她这样烦躁彷徨的样子,就好像身上所有积极的力量都被吞噬了,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然。
池倾这般模样,与这段时间的谢衡玉是所差无几的——这两人此刻都像是憋着一股气,说不清哪天就突然爆发,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阮鸢心惊胆颤,想要劝解却不知如何开口。却在此时,门外传来几声微弱却急促的叩门声,阮鸢解脱般飞快推开了房门,却是一个穿着医袍的女官朝她拱了拱手。
阮鸢如见救星,提高声音道:“你是医林来的?是有何事要禀?”
女官似乎也晓得池倾的状况,原本刻意轻声叩门,是怕惊扰她休息,如今见阮鸢刻意扬声讲话,也不再掩饰,匆忙道:“是谢公子出事了!阮大总管,是您妹妹在修习机甲术时不知触动了什么法咒,现下半个训练场都烧起来了!谢公子进去大半个时辰也没出来!他原不让我禀上来的,只因您嘱咐过,我不敢不……”
阮鸢听了前半句便知情况不妙,合了门拉着女官就要走。谁知还没等她迈出两步,身后寝殿大门“呼”地被一阵疾风由内撞开,池倾不知用了什么法器,身形快如紫电,一把拉住她和女官,直接就往医林处去。
“啊啊啊啊!”女官从没有在空中这样高速地飞过,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尖叫,阮鸢揉了揉靠近她的左耳,一晃神的功夫,便头晕眼花地落到了一片火海前。
“那里怎么也烧起来了?!那是存放机甲的仓库啊!里面都是改良之后的机甲!”女官毕竟日日都在医林,一落地最先发觉异常,惊慌失措地朝四周张望,“人呢?!火势扩大,怎会没人处理?!”
阮鸢听她此言,神情也愈发难看起来,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池倾白着脸朝火场走了两步:“这是赤练尸火,乃魔族皇室圣火!极难扑灭,触之必死!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妖族?”
她转头望向阮鸢和那位女医官,深黑的瞳孔倒映着冲天的火光,显出一种诡谲的失控感。
“要立刻通知妖王和大护法!不……等等!”她咬着牙,像是下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一般,从紧攥着的储物戒中掏出那枚留影石递给阮鸢,“还有这个……让隐雁即刻启程送到姐姐手里。”
“告诉姐姐,若有什么意外之人参与其中……不必顾念旧情。”她紧握起拳,冷冷望着眼前熊熊烈火,声音涩然却凌厉,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一切以我族利益为先。”
第88章 第88章只是觉得……好不懂他。……
池倾站在熊熊烈火之前,看着那赤红的火光吞没一切,并在转瞬之间将医林高大挺拔的树化作漆黑的焦木,一种难言的怒意开始在胸口翻涌。
自藏瑾离世后,她就不太爱往医者扎堆的地方去了,之前的那些日子,她也只是因为谢衡玉日日流连于此,才不得不前来此地寻他。
因此,池倾记忆中的医林,其实大多都有谢衡玉留下的印记。
池倾紧紧攥起拳,侧头朝女医官口中的仓库投去一眼——那高大建筑的外壁已经完全被烈火烧穿,但因里头摆放着的数十具机甲用的材料更好,也相对耐烧,因此在逐渐倾颓坍塌的建筑中,仍然顽强地屹立不倒。
那是一具具在烈火中矗立的黑影,远远望去,如同一面坚实的高墙。可是用不了太久,其中一具较为小巧轻盈的机甲在烈火之中忽然烧做齑粉倒下,重重砸落在那恐怖的大火里。
曾经谢衡玉在花别塔,除了与她在一起之外,多数时间都在研习改良修仙界的机甲术,池倾看在眼里,自然知道他花了多少的心思。
可是如今,这好不容易造出的“改良版机甲”,竟然就在大火中落得如此下场!
池倾眼睁睁看着谢衡玉的心血付诸东流,看着他曾经夜以继日,不断于细节处修修改改的物件,在这转瞬之间便成为了一团团不起眼的灰烬,她用力攥起拳,从储物链中掏出一件多年未动用的法器,蓦地朝空中抛去。
女医官定睛一瞧,瞬间愣住:“圣主?这是……拂晓钟?!”
那法器原本在池倾掌心,不过只有一个铃铛般的大小,
抛于长空被她法力一激,竟然倏忽扩大无数倍,如一个巨大的罩子霎时将火场覆盖其下。那法器的外形俨然是个巨大的铜钟,四壁极厚,若当空扣下,俨然便如火炉,置身此间者,恐怕得如锅中肉糜,生不如死。
池倾对上阮鸢骇然色变的脸,尽量冷静地点了点头:“放心,拂晓钟是隔离时间空间的保护法器,在它的保护之下,足有一日一夜的时间是绝对安全的,我只要在那段时间内找到消弭赤练尸火的方法,便决计不会出事。”
阮鸢听闻出此言,却并未被她安慰到,她的神情越发难看,声音中隐隐带了几分崩溃:“您方才还说……这尸火触之必死,极难扑灭,怎么……”
池倾伸手搭上阮鸢的肩膀,镇定地朝她点点头:“你不信我么?阿鸢,我会平安的,而且你也有要事在身,不必顾虑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醒般捏了捏阮鸢拿着留影石的手,随后用力将她往火场外一推,回身朝拂晓钟下而去。
“轰!”随着池倾的人影消失在钟下,一阵铜钟落地的巨响轰然而起,原本滔天的大火霎时被隔绝得密不透风,就连一丝焦烟都不曾从中冒出来。
女官站在阮鸢身旁看得发怔,等周身热浪逐渐散去,才略略回了神:“拂晓钟……那不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法器吗?”
阮鸢焦急望向她:“你知道这件法器?它究竟是什么用途?圣主所说的一日一夜,当真是绝对安全的么?”
女官闻言也有些焦躁:“我只听说此物是妖王所炼,取名拂晓,是因为此间时空与外界完全隔绝……就如同异世幻境,且一旦拂晓钟开启,使用者便会完全置身于钟内空间,直到翌日拂晓,此法器才会失效。”
阮鸢闻言,心中却越发七上八下:“照你这么说,那尸火,是否是和圣主一道进入了钟内空间,所以圣主才说她得拂晓之前找到消弭尸火之法?”
女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咬了咬牙,还是道:“我猜圣主就是这个意思……她说的绝对安全的一日一夜——指的不是她那边,而是我们这边!”
“咚!!!”话音未落,一声强劲的钟声镇着浩荡的魔气,自医林声声荡开,阮鸢与那位女医官当即被逼得连连后退,两人脸色都十分灰败。
“我这就去与妖王传信。”阮鸢咬了咬牙,收好留影石迅速往花别塔而去,满脑子只在祈祷钟内三人能够安然无恙地出来,仔细想想,却又觉希望渺茫,因而近似强撑,未至花别塔,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拂晓钟异界,池倾在铜钟落下的瞬间,便感到一阵热浪汹涌扑面,她连忙朝后疾退,却在本该碰到铜钟壁的瞬间,被直接传到了钟内空间的另一端。
池倾眼前一亮,只见自己正身处一座巍巍高山,而那燎原的尸火也尚未烧至此地——拂晓钟异界,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池倾自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在这个寂寂无人的广袤世界,尸火纵然蔓延得再急,也尚能留她些缓息的空间。
池倾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清爽得没有半点儿焦糊味儿的空气,心脏却忽然向下一沉,原本零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立刻烟消云散——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异界天地辽阔,她将连同谢衡玉在内的火场全部移了过来,却又该如何大海捞针一般地将那人找出来呢?
池倾内心狂跳了几下,瞬间睁开眼睛,转身朝自己刚刚被传送过来的地方踏了一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池倾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从储物链中重新摸出那个她曾带着阮鸢和女官短途急行的法器,朝着山脚一跃而下。
山风迎面而来,与此同时,无数落叶自山巅萧萧而下,池倾在半空迅速穿梭着,将妖力分散给每一片四处飘零的落叶。风声从耳畔吹过,轻盈的落叶随风往四方而去,池倾闭眼感知着每片叶子的动静,仿佛攀附在网上的蜘蛛,接收着每一根蛛丝传来的颤颤波动。
然而,蜘蛛并没有那么容易捕捉到自己的猎物,池倾也没有收到好消息。
飞行的法器速度很快,但并无法支持长途的跋涉,池倾从高空落地,一路将妖力附在各处随风而散的花木上,自己则茫无目的地朝着某个希望渺茫的方向一路而去。
虽是碰运气,但现在似乎也只有一个办法……至少,若她能在拂晓钟法力消散的这一日一夜中,尽快摸清钟内异界的范围,对于消弭尸火,也是有所助益。
出于草木妖的本能,池倾在山下林中穿行,一路将妖力深入被植被根茎覆盖的地下,尽可能攀附着其他的草木延伸出去。
这片森林占地极广,其中各个品种的树木混在一处,任性生长,一路疾行也看不见尽处。随着妖力的扩散,池倾在林间越走越心惊——至少在妖域,她从未见过哪处森林有如此这般广袤。
这个钟是烁炎给她的,妖族众人自然也默认是烁炎所炼,可若是如此,莫非这钟内空间也是烁炎打造?
作为一只焰妖,烁炎为何会打造这样一片树林?
池倾潜意识里感到有些不对劲,咬了咬唇,索性就地盘腿坐下,霎时将所有精力灌注入土——妖力顺着林间草木的根系扩大再扩大,无限延伸到没有尽头,简直像是个无底洞。
池倾冷汗簌簌而落,她毕竟刚出七苦幻境,三日前还酩酊大醉了一场,身体状态全然未曾康复,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消耗?
“可恶!”没过多久,精疲力竭之感传遍全身,池倾低吼一声,一拳重重砸在地上,怒然将所有妖力尽数收回。
然而,就在妖力开始流回她身体的瞬间,最远处的一线植物根系突然传来了些微的异动……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感觉,太微弱,像是蚂蚁蹭过老树皮的动静,几乎可以称之为直觉。
池倾立刻将注意力投注而去,忽然,在与之相对的另个极端,又是一丝完全相同的异动传来——她霍然起身,在这瞬间明白了什么。
“是个阵法。”池倾一边收回妖力,一边喃喃。
不会错,虽然她对阵法的了解依旧贫乏,可毕竟跟谢衡玉在公仪家经历了一些事,在自己最熟悉的草木连绵的地界,她绝迹不会弄错——草木的生命力再顽强,也绝无可能在一个虚假的异界占据无穷无尽的范围。除非有人在这个地界之上,又重新搭建了一个法阵,将一片不算太大的森林画地为牢,首尾相续地复制,造成留一种让人走不出去的假象。
能做到这一点的,在钟内异界,除了谢衡玉,还能有谁呢?
池倾感到自己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收回妖力之后,她第一时间驱使飞行法器,朝着异动传来的方向直逼而去。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在距离异动最近的一棵树上用妖力烙下记号,又向前两步,眼前果然如鬼打墙一般退回了遥远之外的林间。她这次没有放弃,驱使法器又一次按原路赶去,果然又见到了那棵被印下标记的树。
“没错了,这棵树,应该就是阵眼。”池倾抬手抚上那标记,将妖力瞬间扩散至整棵树木——她方才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这竟是一棵古榕。
此刻的记忆,与当日和谢衡玉一道在公仪家寻找阵眼时的记忆相重合,过去的一幕幕格外鲜活,恍如昨日。
不合时宜地,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雨林,她同样因为寻找阵眼消耗了太多的妖力,彼时谢衡玉撑着她的身体,望向她的眼底满是心疼和急恼。
她记得,他那时的性子还很温和,并没有像后来那样不时就要露出患得患失的神情,因此一点点特别的情绪,都很让她在意。
她记得,那时他一而再地叮嘱她,不要再突然做这种消耗身体的事情……她当时没在意,笑闹着糊弄过去了,而现在……现在……
即便她在他面前喝得烂醉如泥,即便她在他的阵法前消耗到几乎妖力亏空,他也不会如从前那样念叨她了。
妖力盈满了整棵古榕,作为阵眼之主,谢衡玉不可能没有感知到她的存在——可她眼前依旧是没有尽头的树林。
他的阵法并没有对她打开。
池倾的心脏忽然生出一种被死死拧住的酸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
只是觉得……好不懂他。
若他不想再见她,为何选择她最熟悉的树林铺开阵法,又为何选择一棵对彼此都有些意义的榕树作为阵眼。
可他若还想见她,为何多日避而不见,为何就连进入尸火之地,都不叫人禀报给她。
为何她明明就在他附近,他却闭锁法阵,不愿见她一面。
第89章 第89章“我想听的不是道歉。”……
池倾将手掌紧紧贴在榕树上,作为阵眼,这棵树此刻应当已经脱离了寻常草木的范畴。因此,当池倾体内的妖力涌入其中的瞬间,古榕并没有像其他植物那样,贪婪地吸收她的法力生长,而是如个容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妖力储存进每一根枝丫,好像只要她需要,它又可以将其原原本本地归还给她。
池倾用额头抵住榕树苍劲的树干,轻轻摸了摸它。这棵树是如
今她与谢衡玉之间唯一的联系,她大概猜到之所以自己的妖力没有被吸收,同样也是谢衡玉的意思。
只是池倾不知道,他这个行为背后的意思,究竟该解读为珍惜,还是该解读为决绝。
她的思绪飘忽了一霎又收回,之后并没有再纠结于谢衡玉的态度。她只是明确知道自己想要见他,因此不管不顾地将所有妖力尽数灌注于榕树之中——若是他忍心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法力全部消耗在这件事上,便尽管放任她试试。
她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就好像她必须要像那次在流觞集醉酒一样,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向他昭示决心。可是没过多久,整棵榕树忽然晃动了一下,颜色深浓的叶片自她头顶翩然落下,她抬头望去,在那如雨的绿叶中,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结界正以此为圆心,缓缓收束。
池倾精神为之一振,飞身跃上枝头,朝四周环视而去,停僮葱翠之中,她却并未如愿瞧见谢衡玉的身影。她抓着树枝的手微紧了几分,再次抬头确认了阵法结界确实已经开始消散,心下疑惑,正准备从树上离开,却忽觉掌心一热……
低头看去,竟是那榕树开始将她原本灌注其中的妖力,重新返还进了她的身体。
“谢衡玉……”池倾立刻松开榕树跃下,心中惶惶升起几分不安的猜测——为何解开了结界,他却依然没有现身,难道他并不在这林中?
池倾迟疑了一下,担心收回妖力后阵法又要重新开启,因此并不打算重新靠近榕树,而是径直朝森林边缘而去。
这次,她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便已经走出了林子,浓浓绿荫之外,天空的颜色却显得格外阴沉,无数浓云自极远处汇聚,连带着头顶的天空也泛出一阵蒙蒙的灰色。
有可能是尸火的烟气在那处汇聚。
池倾这样想着,正要往外面走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先把妖力收回去。”
池倾脚步一顿,立刻转身朝林中望去,只见谢衡玉一身惯常穿着的汉玉白广袖长袍,整个人溶在阵法浅色的光里,站在不远处,用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平静望着她。
池倾急急上前两步,不知为何,忽地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混合着怒意从心底翻腾而起,她脚步猛地停住,站在谢衡玉身前几丈远的地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许久不见,你只跟我讲这一句话?”
谢衡玉朝她微微摇了摇头:“这里太危险,别再把妖力用于无关之处。”
“我是为了寻你……”池倾怔住,想要解释的话在喉咙口打了个转,最后化作一声低落的反问,“无关之处?”
谢衡玉周身的阵法结界扩大了一些,他扬起手,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榕在二人之间的阵中霍然拔地而起,那几人合抱的粗壮树干,几乎将谢衡玉的身影完全遮挡。
池倾蹙起眉,绕开榕树朝谢衡玉走了几步,重复道:“想要见你,也是无关之处?”
谢衡玉静静望着她,却在池倾靠近的下一刻退后了两步:“对于你而言,难道不是吗?”
池倾望着他复杂的眼神,喉中忽然泛起一股涩意:“谢衡玉,我……我知道你在七苦幻境里看到那些……我……”
“不用说这些了,没什么关系的。”谢衡玉难得打断了她的话,“先把妖力收回去吧。”
“可是……对不起。”池倾吸了一口气,深深注视着他,“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真的对不起……等我们出去,你想要什么,我都会补偿……”
“别再说了。”谢衡玉的目光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瞬间挣扎了一下,他的声音略提高了些,像是想要刻意地掩盖着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池倾的话一下子停在舌尖,最后化作一声很轻的叹息:“好,对不起。”
谢衡玉闭了闭眼,仿佛很不愿意再听到这三个字似的,又硬邦邦地说了一遍:“把妖力收回去。”
池倾道:“我们要一起出去的,不要再把我困在阵法外面了。”
谢衡玉垂下眼,沉默着没有回答。
池倾又道:“如果不答应的话,我不会碰这棵树一下。”
良久,她见谢衡玉仍然不语,缓缓拧起眉,低声道:“我听来炆说,你答应过他会将机甲术改良完成后再离开妖族。”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滞了一瞬,谢衡玉终于抬起眼望向她,池倾说不清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怎样的情绪,似乎很是受伤——因她用这样理由挽留他。
“可是这场尸火已经将大半医林烧毁了,”池倾在说出这几句话的瞬间,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卑鄙,仿佛一个绑架了人质的罪犯,正架着个伤痕累累之人,耀武扬威地胁迫对方妥协,“你存放机甲的地方,也已被大火烧毁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选了这个理由,要再将他继续留在妖族。
谢衡玉听到这话好似也并不意外,只是握拳的手更紧了几分:“你想我留下?”
池倾勉强地笑了笑:“毕竟这是你答应了大护法的事情,不是么?”
谢衡玉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不太明确的笑来:“是的,我答应他了。”
池倾点头,那语气循循善诱的,带着点无人察觉的哀求:“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出去才行。”
“哈。”谢衡玉终于笑出了声,他后退一步,抬手朝榕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好的。”
池倾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松懈了下来——自从他们从七苦幻境出来之后,她便不太明白谢衡玉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一种阴沉湿凉的潮意,虽依旧穿着白衣,却也好似披了层阴影,带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池倾甚至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忧,害怕他会选择和尸火一同在这钟内世界里同归于尽。
她于是朝谢衡玉走近一些,有些不安地朝他伸出手。他看着她像是要牵住自己的动作,紧握成拳的指尖微动了动。可是,在他即将回握住她的瞬间,池倾用力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抱歉。”她又轻声吐出了他最不爱听的那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在为了什么而道歉,总之很是刺耳。
池倾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往榕树边走,像是担心自己一旦收回了妖力,谢衡玉便要再次开了阵法离开。
不确定的感觉在心中聚集成摇摇欲坠的高楼,她最终还是将手贴上了树木粗粝的树干。妖力顺着树皮生长的纹路倾泻而下,温和地一点点渡回她的身体,池倾握着衣袖的手却越来越用力,到最后甚至直接扭过头,抬眼死死
盯着谢衡玉。
他的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瞬,躲避般移开,然后又移回来看了她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甚至能让他看见眼底深处妖力波动时的微光。
“好了。”良久,池倾收回手,对谢衡玉小声道。
谢衡玉低头看向自己被她拉皱的袖摆,语气有些无奈:“还有一点妖力没有收回来……我能感觉到。”
“喔,”池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次紧了紧他的衣袖,像是试图在确定一些什么,“其实是我有些担心……”
“这是我答应了的事,”谢衡玉缓缓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池倾的眼睛,“我答应过的事情,未曾食言过。”
池倾怔了一霎,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总觉得谢衡玉这话说得实在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她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许多曾向他说过虚情假意的话来,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原本紧拽着谢衡玉衣袖的手也逐渐松了开来。
“对不……”
这句道歉还未出口,谢衡玉却忽地扣住她的手,按着池倾的手背,直接将其压在了树干上。
树中仅存的一点妖力如涓涓细流返还池倾体内,那方才还稍显灼烫的热意,如今对于池倾而言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不知因何,她觉得谢衡玉按着她的掌心热得有些过分,难以忽视的温热地,几乎让她的肌肤都泛起酥麻的痒意。
“好了,都回来了。”片刻后,树中的妖力终于停止了流动,池倾转过头,望着谢衡玉神情淡漠的侧脸,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谢衡玉却并没有立刻松开她,只是按着她的手,看着她此刻被自己半圈在怀中的样子,微微低下头去,在她有些颤抖的目光中轻声道:“不要再同我道歉。”
“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第90章 第90章她从未见谢衡玉哭成这个样子……
谢衡玉按着池倾的五指逐渐施力,一点点攥着她纤细的指骨,极具压迫感地贴近。池倾感受到他炽热而急促的呼吸声落在她耳畔,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有些别扭地打了个寒颤。
谢衡玉察觉到了她的僵硬,自然而然将它理解为排斥,他的眸底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身体却越发用力,将怀中的人一点点逼近树干。
池倾的身体背对着谢衡玉被抵在树上,粗糙的树皮隔着布料仍然蹭红了她的皮肤。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底为眼下这不合时宜,又堪称混乱的姿势生出些羞恼之感,于是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拍了拍谢衡玉,试图唤回他的一些……理智。
谢衡玉皱眉盯着池倾,在手臂被她急促拍打的下一刻用力将其桎梏住,拉伸似地撑到了头顶。
“你知道我想听你说什么。”他声音微沉,调子比从前缓慢许多,透出些令人心惊的压迫感,“怎么现在……说不出口了?”
池倾张了张嘴,声音都打着颤:“我……谢衡玉……”
“我想听的那些话,你曾经哪一句没对我说过?现在不可以?”她看不见他神情痛苦的脸,只听见他声音中带了些凉凉的笑意,那调子很危险,令她联想到缠着树枝的蛇,嘶嘶吐信的声音。
她的身体因此更加僵硬,愧疚和不安如巨浪将她瞬间拍进刺骨的海水中。她的呼吸亦逐渐急促起来,因看不见谢衡玉的表情而点滴累积的惊慌,使她挣扎的动作更大了一些。
池倾试图转头去瞧他,然而视线不过刚扫到谢衡玉的小半张脸,忽然脖颈微紧,却是被男人抓着后颈,将她的脸重新别开。
池倾:……
她忽然间不动了,像是泄了气一般,被他老老实实地按在身下。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死寂,分明是暧昧的动作,却有种锋芒相对后的疲惫。
良久,谢衡玉低声道:“怎么不挣扎了?”
池倾的脸颊被树皮压出了红印,此刻已经微微有些发烫,不需要对镜,她已然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是多么狼狈,可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着眼,乖得像是剪了利爪的猫。
“我刚刚……看到你哭了。”片刻的沉默后,她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你松手,我替你擦擦。”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近乎崩溃的吸气声,紧接着,池倾感到原本被施加在自己手腕、后颈和腰际的压力尽数被松开。
她撑着树干回身,对上谢衡玉颤抖泛红的灰眸——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中失控地坠落下来,像是某类支离破碎的宝石,叫人瞧出一种无可挽回的遗憾来。
即便有方才惊鸿一瞥的心理预期,但池倾在正眼看清谢衡玉面容的瞬间,还是愕然地呆在了原地。她方才抬起的手有些好笑地悬在半空,像是完全石化了一样地与他四目相对。
她从未见谢衡玉哭成这个样子,那双眼像是暴风雨前宁静而灰暗的海面,曾经情谊缱绻时流动的光早就不知散去何处。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毫无情绪地落在她身上,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缓缓从里面淌落,没有委屈,更没有愤怒,只是停不下来似地,看着她哭。
池倾吓坏了,是切切实实被谢衡玉这样子吓到。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挖出来剁了个稀烂,而她只能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地看着,却生不出一点阻拦的力气。正如此时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哭着的样子。
两人对视不知过去多久,池倾才如梦初醒地抬手触碰他的脸颊,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他皮肤的瞬间,却被他躲开了。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眨了眨眼,最后两滴泪水顺着那消瘦的面颊滚落,晶莹一闪,最后消失不见,“之前你给我的那两个选项,此刻你有答案吗?”
池倾攥起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此只能沉默。
从前,她是仗着谢衡玉欠着她赠花的恩情,硬将他留在花别塔,胁迫他做出了种种抉择。可事到如今,他对她有多少救命之恩,她又对他有多少伤害欺骗,这种种情谊加加减减,早就不是池倾可以算得明白的了。
她理不清他们如今的关系,更仿佛失去了定义彼此关系的资格,因此只能沉默,甚至在这沉默中,带了些畏畏缩缩的难过。
谢衡玉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她的答复,心脏一点点沉下去,疼得麻木了,好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一样。
“我知道了。”终于,他恢复了冷静,语气淡淡的,如同小蜗牛重新钻回了薄薄的壳子里,至少不再会把柔软的身体暴露在令人难堪的空气中,“等完成了答应来炆大护法的事,我会离开。”
池倾的眉头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一直蹙着,听见他说这话,拧得更紧,她看着他往森林外走,犹豫了一瞬,立刻跟上:“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留在妖族,当然是可……”
谢衡玉的脚步不停,走得更急了一些,他本就腿长,这样走路带风似地赶路,池倾小跑了几步才追到他身侧。
“做完了该做的,还留在这儿,有意思吗?”谢衡玉这话像是在反问她。
池倾咬了咬唇,立刻补充:“那……如果你想回到修仙界,无论是想要重新拿回白马盟的实权,还是要做其他什么事……妖族都会帮你。”
谢衡玉看她走得很着急,步子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一边听着她的话,喉中一边泄出声略带自嘲的轻笑:“多谢。”
池倾连忙摇头,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谢衡玉压着气道:“别再说话了。”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勉强算是消停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树林中一条铺满落叶的小道往外走,路过一块石头旁,谢衡玉停了下来,他俯身按住它,对池倾道:“后退。”
池倾本就离他不近,闻言又小小退了半步,朝谢衡玉看了一眼。
男人没理会她,捡起地上几片树叶,抬手在石头上按方位摆弄两下。随后只听“喀嗒”一声,几片叶子忽地被风吹散,石头自行转动了四下,原本空荡的道路中央逐渐显出又一个阵法|轮廓——在那其中,落叶忽然被巨大的黑气烧尽,一个体型瘦削、通身黑气的女人缓缓显现。
是阮楠。
池倾一看到她就立刻感知到了不对,她一把上前拉住谢衡玉的袖子,扯着他后退两步,眉头拧得极紧:“她身上怎会有这样多的魔气?明明当时在公仪家,她早已血脉亏虚,别说魔气,就连普通修士的灵力都承载不下了。”
正因如此,她才会和来炆等人商议,将这看上去已经毫无威胁的人族女子带回妖族照顾,并尝试教她修习机甲术,以备一些自保的能力。
来炆和阮鸢都是做事极认真的人,他们知道阮楠从小性格偏激,且在公仪家多年受尽折磨,因此即便心有怜悯,该替她做的检查,却也是丁点儿也不曾落下。所以就算再怎样疏忽,池倾都不觉得,这两人会放一个这般满身魔气的隐患长留花别塔。
这中间必定有什么问题。
“这场尸火,与她身上的魔气也有关系?”池倾问。
谢衡玉道:“她比我更早回到妖域,因此最先给她准备机甲的,是医林的其他妖族。她五行属木,木生火,大家按照人族的机甲术,最先给她尝试的机甲,都是火属
性的为主。这两天我回来之后,重新按照她的五行和体质改良了一副金火元素的机甲,可她今日穿戴上后,全身力量却忽然开始暴走,类似体内某个闸门被打开了一样。所有正常的力量透过机甲,出来的……却是尸火。”
谢衡玉的袖摆从池倾掌心抽离,他径直穿过魔气直接走到阮楠身边,在她周身用剑气重新铺下了一道阵法。
“你看。”
阵法初成,阮楠周身的黑色魔气之中,仿佛又有几道白色的光带开始细细流动。池倾定睛细看,只见那些光带像是用来引导她的注意力那般,随着阮楠周身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气,有规律地流动,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谢衡玉道:“这些魔气只是看起来吓人,实际她体内已经并不剩多少了——它们在她身体内穿梭循环,看上去是在不断地溢出,实际却也只剩下眼前的这些了。”
池倾跟着谢衡玉一同上前,听闻这话,略放下心来,却更加不解:“既然如此,她此刻已经威胁不大,你又为何还要在她周围设下如此几道大大小小的阵法?”
从那覆盖了整片树林的大阵,到这荒道上以这一块石头作为阵眼的小阵,池倾原本以为谢衡玉做到这个地步,是打算把尸火也圈在阵中,抱有了同归于尽之心,但如今看来……他此番作为的目的,倒像是想要把阮楠藏起来似的。
果然,谢衡玉看了池倾一眼,那眼底的神情分明在说她这个猜测并没有出错。
池倾垂下眼,下意识地掐了掐指尖——仔细想来,其实他们认识日子并不算太长。可短短几个月之中,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却不少。可以说,谢衡玉与她在面临大事时的默契,甚至超越了许多和池倾认识更久的人。
谢衡玉并没有注意池倾的小动作,径自道:“尸火的出现,不仅仅是源于她本身的力量波动,那件金火属性的机甲更是关键。我在尸火中找到她时,那件机甲已经完全套在她的身上,无论控制哪个机关,都无法将其剥离。我是……用了一些方法,才勉强将它脱下。”
他可疑地小小停顿了一下,又道:“只是后来,那个脱下来的机甲,出了一些状况。”
“什么状况?”池倾原本跟着他的话思索着,见谢衡玉突然停住,这才抬眼看了看他的表情,蓦地,她突然察觉到他之前那个可疑的停顿,立刻道,“不对,你是用什么法子把那件机甲褪下来的?”
她上下打量着谢衡玉,想起他之前说尸火是因为机甲和阮楠体内力量相触而产生,那在当时的情况下,身着机甲的阮鸢,应当成为了尸火之源——谢衡玉是如何靠近她,又是如何将那件机甲剥离下来的?
她细细看着他,目光突然在他的袖间顿住。
——他的这件衣服用的是很好的料子,上面甚至还有刚刚被她拉扯出来的褶印,可是她知道,谢衡玉在医林从来不会穿这样的面料,反而会选择最朴实轻便的棉麻质地。
据阮鸢所说,他已经在医林待了三天,因此无论如何也不会特意换上这身汉白玉色的广袖才对。
一种明确的猜测倏然划过池倾脑海,她很确定,这件衣服……是谢衡玉在得知她找到了榕树阵眼时,刚刚才新换上去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池倾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不好的预感霎时泛起,她盯着谢衡玉掩得极严的衣领,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你把这袍子脱下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