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他自风雪中来。
池倾在推开谢衡玉后立刻就昏了过去,他望着她怔了一瞬,视线落在少女紧锁的眉间,半晌后依旧没有听她的话,而是重新伸手盖住了她的手背,与她一道握住了那朵七伤花。
银叶谷主有一句话并没有说错,作为多年来唯一一个完整摘取七伤花的人,只有谢衡玉才知道这七苦幻境对人的神识会产生多大的损伤。
七伤花之所以稀少,不仅仅是因为它难取,更是因为许多人在七苦幻境中,由于受不了神识的创伤,会选择强行摧毁花朵,使自己脱困。
谢衡玉从前在七苦幻境中,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要这样做,可足够理智的人,即便已脱离现实,依然会保留几分清醒——当时唐梨之病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不管七伤花能不能顺利换取长命花,这似乎都是谢家手中最后的筹码,他因此才苦苦撑着,没能狠心将其摧毁。
而池倾此刻的处境,与他当时其实也是一样的。
她此番前往银叶谷,所问之事关系妖族,别看她平常自由随性,可真在这种大事上,池倾也不是一个会轻易妥协的人。
谢衡玉明白她不会选择摧毁七伤花——可是那样,就意味着她不得不完整地经历七苦。
这有多难捱,他是知道的,又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面对?
谢衡玉抱着池倾落到火山口,仅仅那么片刻的功夫,怀中的人已是冷汗涔涔,他握着她的手略紧了紧,想到方才她昏迷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目光略有些沉闷下来。
“抱歉,”他贴
在她耳畔轻声道,“即便你不愿,此刻我也不能放你一人了。”
谢衡玉握住池倾颈前的储物链,掌心光影交错,剔透的浮生一梦现于他的掌心。
他紧紧握住那水晶,低头撩开她额前的碎发,将自己的前额贴近她的太阳穴。
顷刻,七伤花的暗香与浮生一梦的光晕将他完全包裹,熟悉的痛觉从识海深处涌来,然而这次开启的,不再是那些与他周旋多年的记忆——他所看到的,是她的过去。
……
记忆在妖族漫长的一生中,是一扇扇逐渐尘封的大门。新生伊始,与母亲相关的记忆,是被锁在识海最深处的一扇。
这一扇门,是所有故事的起始,是所有苦难和欢笑的起点。幸而,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打开那扇门;不幸的是,七伤花平静却又无孔不入的香气,恰巧是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倾倾,我的小宝。”陌生而温柔的女声,混合着新生儿虚弱的哭声,在凌乱的马蹄声,和潇潇的风雪声中传入耳畔。
池倾睁开眼,却完全看不清周遭的一切——那是一团骤亮的白光,白光中也隐约有个灰色的人影,人影的背后,是更加苍茫的雪白。
新生儿对世界最初的印象,与听觉、嗅觉、触觉相关。
池倾的童年困顿而混乱,三连城中那些如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并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去翻找有关“母亲”的记忆。
可在某个短暂的时刻,她想了想,总觉得自己出生的时刻——至少是被母亲抱在怀中的那个瞬间,应该和其他的孩子没有不同吧?
温暖的屋舍,母亲身上的气息,柔软的手掌,炭火燃烧的声音……
可是,她从未想过真实的情况确实这样的。
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孩被那个面容模糊的温柔女人抱在怀中,风雪的气息带了中冰冷而恐怖的血腥气,那种惨烈的味道冲淡了属于母亲的体香,完全不能被幼小的婴儿接受。
池倾开始哭起来,那声音很低,像是只营养不良的奶猫,与其说是哭,更接近于哼唧。
女人将池倾抱得更紧了一些,可是雪太大了,她身上本该柔软的衣料也被冻得僵冷,触及小孩娇嫩的皮肤,更加让人不适。
寒风呼呼地吹着,女人有节奏的逗哄被那大风吹得像是丧曲的余音,但池倾依旧很快不哭了——她太弱小,哭不太动。
女人在风雪中一路前行,她的体重很轻,因此留下的一行形单影只的,浅浅的脚印很快也被风雪掩盖。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风雪未停,天色依旧如此昏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空中无处不在的血腥气和硝烟味终于散了些。
女人走入一片森林,选定一棵高大的松柏依靠,姿态虔诚地将池倾放在了树根处。
她褪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脸,那双漂亮的星眸有些浮肿,似是被风吹得流了泪,眼角还有湿痕。
她伸出手,将池倾的襁褓打开了一点,然后仿佛在祈祷着什么,用指尖的一点妖力,缓缓割开了婴儿的皮肤。
随着孩子幼猫般的哭泣,几滴鲜血飞快地流淌、悬浮、下落,与松柏根部的冰雪相融。
女人迅速愈合了孩子的伤口,然后咬着牙,定定地看着那树根处的血迹。
长久的等待之后,她仿佛松了口气,重新紧紧抱住女儿站了起来。
站起来了,才能让人发现,她的身体竟然抖得那么厉害,她用力抱着池倾,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重新带好兜帽,转身往树林外走去。
然而却在她迈出第五步的瞬间,地底突然传来了一声恐怖的闷响,女人怔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她猛地回过头,视线上移,喉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她看到了恐怖一幕。
挂着霜雪的森林,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忽然窜出了一棵高大到诡异的松树。那棵树仿佛迎来了独属于它的春天,开始肆无忌惮地往空中生长,急迫到带了种几欲捅破苍穹的气势来。
原本盖在松叶上的冰雪簌簌而落,像是一场雪崩,好在,那雪崩很快就停止了。并且,在那之后,天上再没有一片雪花飘落到附近的地上。
——那松树已经大到,完全遮挡了雪花的路径。
女人的步子摇晃了一下,抱着女儿的双臂松了紧、紧了松,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终于接受了现实,脸上露出了一种接近认命般的苦笑。
她重新回到那棵树下,用掌心贴近树干,妖力扩散,巨树停止了生长,新生的枝叶仿佛时光逆转般缓缓缩短、收回,最终便为最初的那棵平平无奇的松。
做完这一切,女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像是一团即将消失在高空的泡沫,有种近乎消亡的颓然。
她跪倒在树下,颤抖着双手,用仅剩的妖力刨开一个不大的深坑,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如同埋入一颗种子那样,将她放入了坑底。
“小宝……对不起,”妖力如同薄雾覆盖住了婴儿的脸,女人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坠落在地,将积雪融开了小小的洼,“我不该将你生在这个时代……妖族七州内乱,你空有这样的力量,只会引来祸端……你再睡一会儿……再多睡一会儿吧……等一切都好起来……”
女人喃喃地,催眠般地说着话,妖力的催使之下,池倾如同陷入冬眠,渐渐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新雪一捧捧落入坑中,女人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来。
“真的会好起来吗?人妖之战结束,妖族内战又起……战争,真的会有结束的那天吗?”
许久后,当眼前的深坑重新被填平,女人颤颤地站起身,回头朝树下看了一眼。
如果……如果女儿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
如果小动物死在了冬眠的寒夜怎么办?
可是外面,战争的阴霾太过深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身怀顶级草木妖力的孩子,究竟如何才能在这个乱世存活。
女人没法替自己的女儿找到希望的出路,于是,只有这个办法……只有放弃当下,放弃希望,才能在离散的路上,找到一丝幸存的期望。
她们还会重逢吗?她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女人不敢去想,不忍深想,如同她甚至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松柏下小小的鼓包。
她重新戴起兜帽,步履维艰地,消失在风雪,重新走入硝烟。
战争太残酷,很快会冲淡一切温情与别离。
再管不了,此后积雪彻底消融,密林夷为废墟,废墟建起空城,空城迁入新人,最终于人妖边界之处,拉出一处混乱而无序的疆域。
再管不了,这片疆域,此后会残留着人妖两族最原始最野蛮的戾气,无数流落四方的孤儿,将会在这个地方,被当做鸡鸭猪狗那样养大。
再管不了,某个冬眠百余年的孩子,同样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女人走远了。
新的生命刚刚看过了这个世界,便又陷入了深眠,属于这个生命最初的记忆世界也即将彻底消失。
然而,在那场大雪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月白色身影。
那是个黑发白衣的青年,穿着一身与四周气候格格不入的单薄长袍,他在林中站立了片刻,然后径直走到那棵松树下,重新翻开了不久前才被堆上的新雪。
他垂着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认真地像是在写一篇佶屈聱牙的策论,飞雪落在他的头上、衣上、睫毛上,等覆盖了一层霜雪,他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望着深坑里被埋葬的小婴儿,灰眸逐渐变得柔软,他伸出手,隔着那透明的妖力结界,轻轻点了点她的脸颊。
小婴儿没有反应,冬眠的小动物大多察觉不到危险,何况他周身的气息是这样温柔友善。
他估计她记不得他,他最好她记不得他。
如果这是与“生”有关的苦难,那就让这一切,被遗忘在记忆的深处吧。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浮生一梦,将那剔透的水晶放入襁褓的旁边,最后沉沉看了那小团的女婴一眼。
“倾倾,再见。”他低声与她道别,声音温和而郑重,“我会在的,我会一直在的。”
如同她在公仪家曾对他做的一样。
苦难与伤痛,他都想陪她走过。
第72章 第72章往约定好的生命的前方走去。……
那年的三连城,入冬后下了好大一场雪。寒风凄恻,大雪乱飞,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因此生了大病,而池倾在所有的孩子中病得最重。
“不中用,”饲养人捏了捏池倾没什么肉的脸颊,冷冰冰地道,“每年闹一次病,晦气得很,救不活便丢出去算了。”
“可这孩子挺会来事的。”另一个饲养人靠在一边揣着手炉,慢吞吞地说,“平日放出去,属她赚得最多。”
蹲在池倾身边的饲养人闻言哂笑一声:“目光短浅的家伙,这玩意儿光会讨钱,又能顶什么事?她体质差成这样,料想就是个普通人族,将来又养不出妖丹,花
这个这个治病的冤枉钱做什么?”
那端着手炉的饲养人被怼得脸色不太好,半晌才放下暖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抬步走到对方身旁,重重一脚将其踹开,傲慢道:“我俩好歹算是共事一场,说话客气点,你要是真同我打起来,未免闹得太难看。”
最先蹲在池倾身旁的饲养人措不及防被踹倒在地,起身时脸已黑得跟炭差不多。铮然一声,长刀出鞘,寒芒反射着屋内烛光刺向对方双眼,逼得人倒退一步,寒声道:“藏瑾。”
尚不等话音落定,只见饲养人身后的房梁上忽地闪过一抹暗光。一身着玄衣的人影倏然无声地落于地面,匕首一挡,干脆利落地拂开了长刀的攻势。
因这少年的出现太过突然,那先动手的饲养人动作稍乱,忙忙后退两步站定,声音又狠又沉:“好好好,难为你还养了这么条狗。”
藏瑾此时尚还年幼,身量未开,整个人潜在黑暗中,没什么太多的存在感,赫然便是当杀手的好苗子。
站在他身后的饲养人抬手轻轻搭上少年的肩头,满意地笑道:“别的不敢说,论起训狗,某也算颇有心得。”
那人眼波一转,复又落回躺在地上的池倾脸上,他盯着她,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嗤道:“比如,这样养狗,便大错特错了。狗得训得打,也得赏得哄,这小丫头从没做错什么,如今只不过是病了一场,哄哄也就罢了,哪能真将人往死路上逼呢?”
池倾的饲养人并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更加危险地眯起眼,阴恻恻道:“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藏瑾侧脸朝身旁看了眼,只见那饲养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嘻嘻地兀自出了门。
藏瑾身形微顿,抬步跟上,却在关门的瞬间看到房中那饲养人,怒不可遏地抬腿朝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重重踢了一脚。
那女孩年纪比他还小几岁,身材瘦削,皮包骨头,不知得了什么病,如病猫似地蜷在地上,动也不动。即便被踹了肚子,她也只是哀哀地痛呼了一声,更紧地将自己团成了一团。
寒风呼啸,吹在脸上,刀削般地疼,藏瑾自那缝隙中朝屋内看了最后一眼,眼底没有半分波澜,习以为常般,平平静静地跟着饲养人远去了。
那天,是池倾记忆中最想忘却的一天,体内草木妖的灵力尚不稳定,因此总会使她在冬季比旁人更加虚弱多病,池倾躺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如沙袋一般任饲养人发泄撒气。
最终,被丢在平板车上,和其他大病难愈的孤儿一同被随意丢入了一处荒地。
她还记得,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大,虽是初雪,却一连下了好几日,冻在脸上,像是厚重而冰冷的棉絮,能将人蒙死的重量。
池倾知道她是妖,知道自己与草木之灵联系甚深,可这是一个万物凋敝的冬日啊,她躺在雪上,再找不到一点复苏的生机。
要怎样挨过漫长的冬日,要怎样才能等来复苏的春天呢?
内心的茫然绝望和**的伤病苦痛相互交织着扑袭向她,她躺在一群冻死、病死,或等待着死亡降临的孤儿中间,和其中的哪一个都并无不同。
她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却又陷入昏迷,乱七八糟的思绪与梦境交织,身体好像逐渐习惯了寒冷,开始变得毫无知觉。池倾麻木地躺在地上,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如何抬起自己的食指,确定它还没有被彻底冻僵。
再然后,她便陷入了一场大梦。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或多或少都带着真实记忆的部分,可在年幼的池倾眼中,这场梦里的每一幅画面,却都与她的世界分外割裂——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的想象力也未曾触及过它的毫分。
眼前,是一大片金黄的稻田,高远疏旷的风从极远处吹来,麦浪翻滚,比黄金还灿烂。那灼目的颜色与空中澄黄的太阳相照应,碧蓝的天空似也因此染上了几分热烈的红。而在这极致的色彩中间,洁白的云朵完整而绵软,饱满可爱,比池倾见过的任何事物都要温柔,美好得不太真实。
年幼的池倾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切,乌黑的双眸睁得滚圆,一种惶惑而欣喜的亮光从那双大眼睛里淌出来,天真到显得有些可怜。
谢衡玉站在虚空里看着那小小的女孩,握着浮生一梦的手松了又紧——他知道池倾不愿意自己看到她落魄的时候,因此即便在这浮生一梦中也隐藏了身形,没让小时候的池倾看到自己。
可是如今,那还不及他腰高的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是个身无分文的可怜包盯着市集上琳琅满目的摊铺,那种怯生生的感觉,实在很难让人将其与长大后意气风发的戈壁州圣主联系在一起。
谢衡玉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一块软得发酸,恨不能将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他小姑娘的面前。
于是,就在一个风起风止的刹那,池倾愕然地僵在了原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在她身前不远处,一位通身月白,眉眼温柔的青年,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她眼中。他身上的白并非云朵那样干净,而是带了些浅浅的蓝色,很温柔,又有点清爽的凉意,像是从月光里裁下来的一截……或是天空与云朵的融合。
池倾好奇地盯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突然显灵的神灵,可明明那样惊奇,她的脚步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宛如一只炸毛的猫咪。
谢衡玉漂亮的桃花眸微微弯起,并没有出声喊停小姑娘的动作,而是屈膝蹲下身,折下一旁的稻穗,捏着朝池倾小幅度地晃了晃。
“来。”他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运气很好呀,遇到了我,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了。”
茸茸的麦穗在他手中左右左右地轻晃,池倾警觉而又试探着朝前迈了一步,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麦穗,又落回谢衡玉的脸上,停住,不动了。
这姿态落在谢衡玉眼里实在是太可爱了,他眼中的笑意更深,继续晃这着麦穗:“你要是……喜欢这里的话,我可以带你四处走走。”
池倾攥着拳,小声地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衡玉思考了一下:“这是你长大之后会到的地方。”
“长大以后?”小姑娘双手用力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很无措地捏了捏,“可是……我……我……”
她嘴巴开开合合,像只吐泡泡的小金鱼,分明是很可爱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让人心疼:“我活下来……啦?”
谢衡玉的动作僵硬了一瞬,眼前霎时又浮现出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躺在大雪里的场景——即便知道那已经是无法挽回的过去,可此刻想起,他心口依旧有种被击中的闷痛。
“……”谢衡玉脸上的笑意滞住,星灰色的双眼垂下,许久后才坚定道,“对啊,你活下来了,一岁一岁地长大,每一岁都越来越好。你长大之后遇到了很多人,被很多的人簇拥着,喜爱着,有亲人、有朋友、有爱……”
爱人?不。
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谢衡玉生硬地将整句话切断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对年幼的池倾说出这两个字,即便她醒转之后或许并不会记得这次相遇……但他总觉得,对于他们关系的定义,始终该由池倾自己决断。
在她认可之前,他并不敢胡乱说出这两个字。
“有亲人?”池倾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神情空白的脸上许久才露出一抹笑,“好吧。真好。”
她知道眼
前这个漂亮的神仙哥哥大抵是在骗她了——她和三连城所有的孤儿一样,没有亲人。
可是谢衡玉口中描绘的画面太好了,即便小姑娘尚存理智,在不知不觉中,却依然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灰扑扑的小鞋子映入眼帘,谢衡玉这才抬起头,刚好是与池倾平视的高度。
池倾撞入谢衡玉烟雨濛濛的双眼,下意识又后退了一步——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哪个大人,用这样平等的角度看过她。
她退得有些急,脚步踉跄间,谢衡玉习惯性地抬手扶了她一下:“倾倾。”
池倾触电般收回手,愕然盯着谢衡玉:“你知道我的名字?”
谢衡玉眨了眨眼,温柔道:“对啊。”
池倾眼底的疑惑更深:“可是……我从没见过你,你是三连城里的人?”
不。三连城里没有像他这样的人。
那他究竟是……
小姑娘的心跳不可控制地重了几拍,期待又惶恐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不要骗我,你究竟是哪里来的?”
谢衡玉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弯曲的发丝:“我啊,我也是倾倾长大之后才会遇到的人啊。”
他单膝跪地,凑近了她一些,将手中那根晃晃悠悠的麦穗递给她。
“要相信我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倾倾长大之后,会是个幸福又自由的人。”
天色晴明,麦穗金黄,在年幼的之前眼前晃荡,像是一根逗猫的小草,池倾呆呆看着它,许久之后才拢起小手,将它纳入其中。
谢衡玉笑了:“那,相信我好吗?”
池倾怔怔看着他。
谢衡玉向她伸出小指:“我们今后见,好吗?”
池倾顿在原地,许久,才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轻轻勾住了他:“好。”
“再见啊。”“再见。”
浮生一梦的幻境逐渐消解,糅杂成一团斑驳的光晕,虚虚浮在池倾的眼前。
她睁开眼,发现那是稀薄的云层后透出的日光。
雪停了,天亮了。
女孩从横尸遍野的荒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咬着牙,往生命的前方走去。
第73章 第73章藏瑾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池倾在三连城中的日子,是一场压抑而阴湿的大雨。即便后来那平静的妖族生活勉强晒干了几分过去的潮气,但从前那常年不断的下雨声,却依旧在她的耳畔久久回荡。
她无法让自己不在意,只能尽可能少地去回想那些过去,摆着一副好端端的模样,从不曾在外人面前露出异样。
因此,在谢衡玉未曾熟悉池倾的最初,他全然无法想象这样骄傲夺目的人背后,却竟然隐藏着那样一段过往。
在七伤花幻境所回溯的七苦中,“生”与“病”的苦痛虽然难捱,但由于它本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谢衡玉用浮生一梦进行了干预之后,七伤花便无法反复在池倾识海中循环那些记忆。因此,勉强算是将伤害削减到了最小的程度。
然而,随着池倾一天天长大,谢衡玉发现此后的那些场景,竟然逗留在三连城中循环往复,停滞不前。
小姑娘或是安静无声地站在离饲养人最远的角落,或是孤零零地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乞讨,或是在某个昏惨惨的下午,装作饥肠辘辘地跪在某个新进城的面孔前磕头。
她大多数的时候都很安静,表情非常麻木,似个僵硬的木偶娃娃,难得动一下,也仿佛是身后牵着线的傀儡师,在要求她做出什么相应的动作。
池倾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度过,每一天与前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谢衡玉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闷得难受,却怎么也无法在这段漫长往复的记忆中,找到可以将浮生一梦切入的节点。
换句话说,他很难从她的表现中,感受到她在遭受着哪种苦难的折磨——就仿佛,她早就对这种堆积如山又无从说起的痛苦习以为常,至少从表面上看,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煎熬。
找不到对应七苦幻境的节点,谢衡玉并不敢贸然使用浮生一梦干预,于是,他只能一日日地等下去——在那岁岁年年间,池倾并没有完全沉沦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她敏锐地学会了察言观色,也开始学会利用自己身上的伤痛来换取怜悯与钱财。
三连城中渐渐有了许多愿意接济她的人,可是他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并不纯粹,其中,也有花月楼的人。
池倾年纪很小,对于那些人明里暗里的暗示,便时常装作若无所觉的样子,挤完眼泪拿了钱便走,熟能生巧,干脆利落,并不管在那之后还会发生些什么。
不断重复的日子池倾八岁的某个晚上到了头。那天,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深夜,她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间,在无人发觉的地方,提前敲松了自己的乳牙。
池倾那时年纪虽小,行事却谨慎又隐秘。可是霉运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论她做了多缜密的计划,最终都会让一切付诸东流。
那天她蹑手蹑脚地拿着偷出来的小钳子回到寝房,推门前的一个瞬间,却看到门上缓缓落下的一个黑影。
池倾的动作僵住,卡壳般别过头,瞧见了一个饲养人。
那是藏瑾的饲养人。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却听对方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池倾半晌没有动,终于磨磨蹭蹭摊开手掌的时候,里面只是一小块平平无奇的鹅卵石。
“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那人又问道。
池倾低着头,声音怯生生的:“出去……如厕。路上看到这石头好圆,就捡了一块。”
那饲养人哈哈大笑起来,探手一把扯过池倾的袖子,用力抖落几下,摸出了那把小钳子:“那这又是什么?嗯?”
“这是……”池倾瞪圆了眼睛,抬手试图去抢那钳子,却被完全避开,“这是主人让我拿的,您不信就去问他。”
那饲养人笑得更欢了,活像是捉住了她的什么把柄:“既是你主子要的,又有什么好藏的?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你似还嫩了些。”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抵着她的门牙轻轻晃了晃,见她疼得皱了脸,忽然就笑出了声:“嘶,原来是自己敲了牙?小丫头,脑子还挺好使。”
“可是都这年纪了,不想当妖,就算敲松了牙,也很难藏得住。除非……”他松开她,若有所思道,“你是什么妖?”
池倾死死咬住唇,用力地摇了摇头。
饲养人却没有理会她的动作,垂着眼兀自思索起来:“我记得你小时候一到秋冬,身体就很不好……你情绪波动不大,平日确实和人族的小孩没什么两样……所有妖族当中,妖力最稳定,最不容易被情绪控制的,应当是……”
池倾听着他的分析,用力攥住了拳,脸上却露出十分迷茫的样子来:“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那男人闷笑起来:“你不会是某种奇怪的草木妖吧?草木妖的内丹副作用更小,更卖得上价。”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之后,池倾抬起眼,在沉沉的夜色中,冷冷瞧了他一眼。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许久后,池倾这样回答道。
那男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打着哈欠道:“没意思,那你回头自己跟你主子解释去吧。”
说完这话,他果然转身就走,夜色将那身影拖得好长,落在地上,像是森森的鬼魅。
池倾倚在门边,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背影,忽然用力地闭了闭眼,沿着小路冲到他面前。
“您想要什么?”她抬着脸,严肃地盯着他,“您和我主子关系不好,您想要什么,我替你做。”
那饲养人低低地笑着,仿佛早有所料一般,伸手随意地拍了拍池倾的头:“错了,我和你主子,没有关系不好。”
他的声音凉嗖嗖的,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下:“说起来……我并不想
要什么,我就是喜欢看着你们这些小老鼠,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挣扎,最后挣扎不动,吱吱叫着死掉的样子。”
他冰凉的手摸着她的头,学着老鼠的叫声神经质地笑起来,月光惨惨,那笑声渗人,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
池倾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一种恶心到令人反胃的感觉在身体里翻涌——这个地方,果然没有正常人。
“请您先不要告诉他。”池倾忽然提高声音,稚嫩的声线带了隐隐的颤抖,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令对方越发满意,“您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再挣扎一下,三天之后,我会送您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她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挂起一抹乖巧的笑意:“……我觉得,您一定会满意的。”
那饲养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再后来的三日里,池倾一如既往地流窜在三连城的街头行乞,与往常不同的是,她在花月楼附近逗留的时间,却是越发地长了。
无人知道她在那三日中究竟做了什么,只有无时无刻不注意着她的谢衡玉,才亲眼瞧见了她和花月楼老|鸨之间的交易。
她从对方手上拿走了两块碎银和一包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粉末,在仓促而隐晦的对视之后,低头匆匆离开。
远远望去,与以往那个被施舍了恩惠的小乞丐没有任何区别。
三日一晃而过,不长不短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但池倾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这就意味着,那位拿捏住她秘密的,阴恻恻的饲养人,同样也在期待着她“挣扎的结果”。
饲养人的房内,洁净的茶案上,池倾躬身奉上一杯茶。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茶里有东西?”
池倾垂着眼:“没有。”
饲养人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你在撒谎。”
池倾道:“没有。”
饲养人抬手将茶水推给她:“喝了。”
池倾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黑亮的大眼睛里十分干净:“茶里没有东西。”
饲养人嗤笑了一身,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上:“看看,你打算如何挣扎?”
池倾抿了抿唇,从身后摸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推了过去——盒子里浅淡的水生花香气萦绕,定睛一看,俨然是颗淡绿的花妖内丹。
那饲养人乐了,指尖点着盒子的边沿摩挲:“什么意思?别说这是你的妖丹。”
池倾轻声:“您认为是,这就是。我将妖丹交给您,我就不是妖了。”
那饲养人哈哈大笑,抬手“啪”地一下关上了盒子,叹息着摇头:“花了不少钱弄来的吧?可惜,我瞧不上。”
盒子被他重新推回池倾手边,她紧紧攥着那小盒,将那盖子打开,取出那淡香四溢的妖丹,捻在指尖轻轻摩挲。
八岁的小孩,脸上的神情淡淡的,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可这样的神态只有出现三连城的孩子脸上,才不让人觉得突兀。
池倾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抱歉,看来没让您满意啊。那您去告诉我的主子,任他惩罚我吧。”
她托着下巴,食指一下下晃着自己松动的乳牙,朝对面的饲养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
那笑容里满是挑衅,很让人难以忍受。
饲养人向来轻佻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隙,他冷冷盯着池倾看了一眼,怒然拂袖,整个人却在起身的瞬间踉跄了一步。
“你给我下了药?”饲养人立刻反应过来,怒而转过头,不可置信地道,“在哪里?”
池倾朝他笑了一下,目光轻轻落到那暗香扑鼻的妖丹上:“你要死了,你知道吗?”
饲养人静默了一瞬,随即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兴奋的笑来:“藏瑾。”
梁上黑影一动,玄衣的少年如暗鸦般落于地面,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饲养人的前面
“杀了她,把她的内丹剖给我。”阴恻恻的嗓音从少年背后飘入池倾耳畔。
她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那在近年风头无两的少年杀手,但与从前一样,这次他的脸依旧隐在暗处,叫人看不太真切。
池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有些紧张。
门外夜风将木窗吹出不规律的振响,雪亮的刀光在一瞬之后出鞘,她闭起眼,肌肉因突然的紧张而绷紧。
几息后,弯刀回鞘的声音,与肉|体倒地的闷响同时传来。
池倾颤了一下,终于睁开眼,将目光投向藏瑾的身后。
少年没有说话,抬步直接推门而出,池倾盯着那一地的血迹,和地上死得干脆利落的饲养人,心跳加速,有种冲破胸膛而出的激荡。
她定定跟在藏瑾身后往门口走,步子迈得快,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藏瑾忽然停住脚步,冷淡的声音似夜风般刮来:“别跟了,这事与你无关。”
池倾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听他又道:“这次你赌赢了,下次,别赌了。”
月色下,他侧过头撇了她一眼,那双淡漠的星灰色双眼第一次与她视线相触。
十六年的时光,幻境内外的光阴,彼时八岁的池倾望着那双疏淡的眼睛,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而在无人察觉的虚空,随二十四岁的池倾一同进入七苦幻境的谢衡玉,也同时僵在了原地。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名为“藏瑾”的少年的长相。
实话说,他们本该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奈何那双眼睛,着实,如出一辙。
是临水自照时,本人也会混淆的相似。
第74章 第74章想逃离到没有藏瑾的地方去。……
七苦幻境中的景象还在不断地变幻,谢衡玉静静站在幻境边界的虚空,如同看客怔怔望着戏台上融不进去的声色犬马。
时至此刻,他总算明白池倾这段漫长的过去,被七苦幻境尽数复刻的意义——七苦之中,有一苦为“怨憎会”,那是日复一日地伏低做小,不得已地与怨怼之人虚与委蛇。
比起生死之苦,它或许算不上石破天惊,但滴水穿石的折磨,却依旧令人备感煎熬。
藏瑾的饲养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这事一时闹得很大,最终却也无疾而终。于是,这位在三连城中名声鹊起的少年杀手,最终成为了这组织中一个相对自由的人,虽出入不定,少有人管束,却也变为了一把谁都能差使的刀。
他的地位似更高了些,手上沾的血也更多了。
而池倾自那夜的月下一面之后,便也再也没有见到过藏瑾——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仿佛随着饲养人死无对证的消失一道被尘封掩埋。他们像是两条一度靠近却又彻底分离的平行线,在利用完彼此之后,果断地甩开了对方。
桥归桥路归路,一个杀人,一个骗财,又同在这座混乱的城中艰难求存。
彼时的藏瑾与池倾淡漠得如出一辙,同样将人心看得一文不值,即便共享了一个肮脏的秘密,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因此拉近。
谢衡玉旁观着一切,那颗在看到藏瑾的容貌时高高悬起的心,才总算放下了一些。
其实……藏瑾与他也不是很相似啊——毕竟,这世上哪会有那么多人,总将他错认成另一个人呢?
谢衡玉沉了一口气,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态,便将注意力重新移回池倾身上。
许是因为池倾从小被封印了太多年,她体内妖力比寻常妖族要平静许多,而妖丹的成型也更加缓慢。始龀之年,池倾提前敲松了自己的乳牙,于是,在经过一番检查之后,她顺理成章地被当做普通的人族女孩卖进了花月楼。
池倾从一个虎穴走入另一个狼窝,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早就与花月楼的老鸨有过私下的约定,但在她的脸上,却并没有看出半点儿因为脱离了饲养人而产生的轻松。
她和三连城中大多命运多舛的孤儿一样,被太长久地困在泥泞的沼泽,对痛苦和嫌恶的感知都非常微弱,除非遇到真正的威胁才会反抗,否则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是在忍耐。
谢衡玉看着小姑娘在花月楼中一点点长大,直到此刻才明白,曾经在拂绿栏时,池倾身上那种抗拒却又如鱼得水的熟稔究竟来源于何处。
过去无可挽回,在池倾少年时的这一段漫长的记忆中,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怨憎会的痛苦折磨着。可是,她因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摆脱三连城的这一场大雨,于是早就学会了适应现实。
谢衡玉依
旧无法找到那个能够使用浮生一梦的节点,渐渐他便也知道了——在这段记忆中,他应当帮不了她。
可是,池倾曾自己走出来过一次,就像在那场伤寒交错的大雪中,即便没有谢衡玉,她也依旧咬牙活下来了一样。
他知道池倾是个坚强的人,甚至在旁观了她的七苦幻境之后,他意识到她远比自己曾经想象的还要更加坚韧,只是心中的难过,却因此愈发累积——他要是能早点遇到她就好了,要是她在三连城的时候,他也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谢衡玉这样想着,耳畔却忽然传来女孩压低的嗓音。
“你……?”彼时的池倾正站在花月楼后院的矮墙边,在纸醉金迷的夜,这是花月楼中最远离喧嚣的地方,极少数空闲的时间里,她会跑到这儿,坐在树下看看月亮。
只是这一次,她没想到自己抬头时,会先看到树上蹲着的少年。
藏瑾依旧身着那件玄色的劲装,马尾高束,整个人溶在黑夜里,像是一只敏锐的夜鸦。
池倾有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甚至比某些妖族更具有侵略的兽性。
藏瑾的目光低垂,凉凉地落在她身上,片刻后抬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
池倾当然没有说话,她只是将视线投向藏瑾搭在刀柄上的手,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极快地点了点头。
藏瑾于是没有理睬她,移开目光,身影倏然自树上跃起,几息间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翌日清早,三连城中最负盛名的镖师死在了花月楼,他被一刀封喉,死前神态安详,瞧不出半点痛苦。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得满城风雨,鸨母火冒三丈,买了不知几条消息锁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是谁接了这致命的单子。
花月楼的生意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池倾年纪小接不了客,便每日被迫承受着老鸨的泄气责打,日子一下子又难过起来。
某些被打得满身是伤的夜晚,她偶尔会想到藏瑾——要是自己将他供出来,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样的打骂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不知出于怎样的权衡,池倾最终仍然没有透露有关藏瑾的一星半点。
好在,鸨母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她带着花月楼的姑娘们避了一段时间的风头,复业之后,生意倒也依旧算得上兴隆。
某天,又是同样的深夜,同一棵树下,池倾仰头看着月亮,错眼间便又对上了那双疏淡的灰眸。
她的睫毛翕动了一下,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似地移开了视线,冷淡地阖上了眼。
夜风轻拂,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中,隐隐夹杂了一声轻轻的闷笑。
池倾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藏瑾的笑,她迟疑了几息,再睁开眼时,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杀手早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目光下移,只看到身旁的凉石上,静静放着一瓶伤药——怪小的,用不了几天。
池倾将它拿了起来。
后来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总是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位置。
藏瑾依旧不跟她说话,除了送药,还是送药,而池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部分时间都装作没发现他似地假寐,醒转后拿了药就走,脸上也没再出现过什么讶异的神色。
光阴似箭,转眼入秋。三连城在妖域北面,天凉得很快,一夜北风,吹得人皮肤都要僵冷掉一般。
因此,在中秋来临时,池倾抱着膝盖,望着空中银盘似的大月亮,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天冷了,我以后不来了。”
树上很久才有少年的声音传来:“伤好了?”
池倾转头望向一旁凉石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小药瓶,第一次没有伸手去取:“之前托你的福落下的伤,早就好了。”
藏瑾停顿了一下:“她们不是天天罚你?”
“哦?”池倾笑了一下,声音有些讽刺的凉意,“你怎么知道她们会罚我?”
藏瑾不吭声了,许久之后才道:“冬天,你会去哪里?”
池倾直起身,伸手抻了个懒腰:“不知道。”
她拿起那个药瓶,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抬手往树上丢了过去:“以后别来了。”
藏瑾伸手接住,指尖摸索着那个瓷瓶,半晌没有说话。
这次,是池倾先走开的。夜风太冷了,已像是南方的冬日,池倾身上还穿着初秋的外衫,多少显得有些单薄。
藏瑾望着她一路快步走过小道,直至身影消失在一扇虚掩的院门后,如常沉默地跃空而去。
池倾以为这就是她和藏瑾的最后一次见面。
原本一个是烟花柳巷之人,一个是不能露面之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这三连城中,能有一点儿尚能算作善意的交集,就已经很难得。
再多一点,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藏瑾。
可是又过了一段日子——约莫是在立冬前后,藏瑾又跟个鬼影子似的,悄悄来到了池倾面前。
“不是说不来了?”藏瑾蹲在积雪的枝头,歪头看着树下的池倾,灰眸在夜色中黑沉沉的,像是乌鸦的眼睛。
池倾这次当真没想到他在这,一个激灵,如一只应激的猫。
她回过头,警惕地盯着藏瑾,许久后才缓缓道:“你呢?你怎么又来了?”
藏瑾默了默,许久之后才给出一个冷冰冰的回答:“这里景色不错。”
池倾笑了一声,笑声带点凉飕飕的讽意,但又像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三连城的北风呼呼地吹着,那声音多少有些渗人,池倾这次是偷闲散步来的,穿得依旧不够保暖,搓了搓手,对藏瑾道:“那你慢慢看。”
藏瑾垂着眼,盯着池倾又一次快步往那扇小门走,这次终于没忍住,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喊住了她。
池倾脚步一顿,许是许久没有与藏瑾平视,这次她发现他又长高了好多,自己在他身前,得很吃力地仰着头才行。
她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的同时放松了一下脖子:“干什么?”
藏瑾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看着沉甸甸的,说不清是什么玩意。
池倾警惕地揣着手,目光在油纸包和藏瑾的脸上来回打转,许久也没有动作。
少年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地将那东西直接塞进了池倾怀中。
“这是什……”
“白切羊肉,无毒,不吃丢掉。”藏瑾说完这些话,转头就走,像是只扑扇着翅膀离开的寒鸦,若是没有雪地上的几个脚印,池倾简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冬至,是吃羊肉的季节。
池倾眨了眨眼睛,将怀中的油纸包揣揣好,转头望寝室走去了。
冬夜有雪,却是三连城中难得轻盈的小雪,少女卷曲的头发一晃一晃,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脚步比平时更加轻快了一点。
事实上,关注到这点的,只有十四年之后,站在幻境与现实交界之地的谢衡玉。
只有他知道,“怨憎会”的幻境已经过去,因为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记忆中,除了藏瑾,再没有其他人。
七苦,还剩多少——老?死?求不得……爱别离。
谢衡玉看着十岁的池倾脸上挂着的浅浅的笑,在忽然之间,不愿承认地,被迫地醒悟了一些什么。
他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下来,四肢僵硬着,下意识,就想要转身逃离。
逃离到,幻境之外,没有藏瑾的地方去。
第75章 第75章锋利的边,一点点贴近眼球………
从前春日雨后的时节,谢衡玉喜爱在白马盟学堂外的小
草丛里,观察一些躯壳晶莹的小蜗牛。它们总是安安静静地趴在湿漉漉的苔草上,动作缓慢,身躯柔软,稍有些微的风吹草动,就会令它们掩耳盗铃般缩回薄薄的壳子里。
在那些出入白马盟的世家子弟中,有许多人时常会戏谑他这样无聊的爱好,或许对于他们大多数人而言,蜗牛这样柔弱又无用的生命如尘土般低微,能夺取他们几息的注意已十分难得,枉论谢衡玉经常瞧着它们出神。
他是天生喜欢这些小东西的,尽管年少时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它们吸引,长大后才渐渐弄清楚,他或许是将一部分的自己投射到了这些孱弱的生命上去。
而此时此刻,置身于池倾七苦幻境中的谢衡玉,看着眼前迅速而过的点滴,一瞬之间生出的心念,竟也是想找个壳子躲进去。
眼前幻境的旧忆,已上演到藏瑾带着池倾一同逃离三连城的时候,而在那之前,他早也亲眼见过了他们在花月楼中无人知晓的若干深夜。
作为旁观者,他无比清晰地知道池倾对藏瑾的好感是在日积月累之中一点点增加的——藏瑾与他不同,这个人有着和池倾一样的过去,他们共享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像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样,无数次依偎着取暖,舔舐彼此的伤口。
如果人的“喜欢”是一座房屋,那池倾对藏瑾的喜爱,必然是有迹可循地,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
可是池倾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谢衡玉在自己那痛苦与甜蜜的记忆中不断地翻捡,第一次急匆匆地忽略了池倾口中不计其数的甜言蜜语,马不停蹄地向前追溯,直至追溯到两人相见的第一眼。
那时候,那初见的一眼——是池倾先捏着他的下巴,目光颤然却强硬地逼视了他的眼睛啊。
然后……然后她就要他留在花别塔了……再然后,她就给了他“情人或是仆侍”的选项了……
原来,从第一眼开始,就都是假的。
也是啊……她给他的喜爱热烈又突然,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配得上……
可他最初……分明是警惕的——他本该一直保持警惕的。
他怎会认为那是上天的恩赐呢……他怎会又一次犯了傻,以为那是真真切切给他的东西啊?!
池倾和唐梨的脸在谢衡玉的脑海中反复交替,一面是少女口中真挚而温柔的“喜欢”,一面是唐梨怔忪而坚定的拥抱。
他一定是世间最大的蠢货,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溺进同一条河流……为何过去了十多年……他还是……依旧让自己又一次成为了别人眼里的别人。
谢衡玉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却明确感到一种被凌迟处死般,缓慢却彻骨的痛意,贴着骨头一点点渗了上来。
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全身都在发抖,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冷了下来——他一定是病了,像是好不容易躲进壳子里的蜗牛,又被人毫不留情地丢到了盐堆里。
身体里的水分是要流尽了似的,尽管还在挣扎,还在陷落,却偏偏谁也救不了他。他自己也不能。
浮生一梦锐利的棱角贴着谢衡玉的掌心,硬得像是能割伤一些什么——他将它拿起来,那剔透的截面竟然恰好映出那双眼睛的轮廓。
那双眼睛……那双和谢衡瑾,和藏瑾长得那么像那么像的眼睛,它使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来到了他的身旁,可是……那并不是真的给他的啊!
说不清这到底究竟是谁的七苦幻境了,由“求不得”起头的无数苦痛,像是利剑般毫不留情地刺入青年的身体。
谢衡玉崩溃地,魔怔般地看着浮生一梦中的那双眼睛,颓然跪倒在地上,然后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按住了自己的眼眶。
好痛啊……一定,一定有什么办法是可以解脱的吧。
一向修剪齐整的指尖贴着眉骨的下沿,微微陷入肌肤,他一点点摸索着那只眼睛的轮廓,从微热的颤抖的眼皮,到柔软的细长的睫毛,还有血肉与神经之下那个小小的球体。
这是那么脆弱的一个部位,一箭洞穿的话,人是必死无疑的。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双眼睛呢?
她们怎么都只喜欢这双眼睛呢?
谢衡玉压抑着,实在控制不住,一下子失声笑了出来,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指尖传来的触感和血液非常相似,他像是出了什么问题般抽搐着撑在地上,一手拿着浮生一梦,一手细细地触摸着双眼的皮肤。
真奇怪啊,这东西怎么能流出那么多眼泪来呢?他有那么难受吗?可是他的这些苦难,不都是这双眼睛给他带来的吗?
谢衡玉微侧了侧脸,一种陌生的漠然之感忽然从他的心头涌起。那个刹那,他望向己双眼的目光突然之间就变了——仿佛在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深究起来,没有半点熟悉,陌生之余竟是憎恶更多一些。
他垂下手,将浮生一梦从左手换到右手,握紧,露出锋利的边,一点点贴近自己的眼球。
危险逼近,那只眼睛没有眨动,浮生一梦中的那个倒影也一瞬不瞬地睁着,源源不断的液体从其中滚落,镜里镜外对视着,不像是同一双眼睛。
谢衡玉想,如果从这里切割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笑起来,光是这样想着,内心都生出一种解脱的快意,那种不断在心底纠缠的苦痛仿佛也缓解了一些。
冥冥之中,仿佛有只手在暗地里推动着他的动作——就这样,只要再深入几寸……
鬼使神差,尖利的部分缓缓逼近……
“不要!不要!!求求你了!!!”突然,一声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的尖叫从幻境那处传来。
仿佛溺水之人被猛地拽上了岸,浮生一梦从掌心掉落在地,谢衡玉仓皇喘了口气,转头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目光转动之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可是当真正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那双灰眸中好不容易重新凝起的微光,又顷刻散了个干净。
七苦幻境此刻已没了太多的细节,应当是池倾的那段记忆里空空荡荡,也留不住太多的东西。
那是一张床榻,榻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满身绷带的人。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显得格外沉重,即便没有入土为安,看上去也跟躺在棺材里差不了多少——因为没有生机,甚至是半点活着的希望都看不到。
他静静躺在那儿,只看一眼,便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似的。
池倾在进门的瞬间就看到了他,她窒息般冲过去,差点被门槛绊倒,又被烁炎立刻扶稳,她往他那边走,腿脚发软,几乎是蹭着地被烁炎拖着过去的。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视线才终于从榻上移开——随着她视线的移动,幻境中又多了些色彩。
那是一张张围着床榻的人脸,从那些模糊的色块中,谢衡玉意识到这些都是妖族的医师。他们脸上某个红色的部分开开合合,应当是对池倾说了些什么,但她的这段记忆太混乱了,谢衡玉什么都听不清,在一阵阵嗡嗡声的背后,他只看见她绝望地哀哭出声。
“不行的,不行的,你们不是妖族最好的医师吗?你们说过能救他的啊……不行的……他不能死的,不要放弃,你们不能放弃,再救一下,一定还有办法的……”
她扑到一位位医师面前,伸手去拉他们的手臂,医师的脸因此逐个清晰——有些是谢衡玉在戈壁洲见过的,有些是陌生的。
她一个个求过去,那些医师却又一个个回避了她的目光。幻境中仿佛有一束光追在她身后,明暗明暗地交错,如同她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破灭的过程。
“医尊。”烁炎无奈的声音从池倾背后传来,“你同她说。”
池倾抬起脸,惶惑的目光移到从人群后走出的一位灰衣白发山羊胡的老人身上,深吸了
一口气,睁大了眼睛望向他,大眼睛里有着可怜兮兮的期待。
“小朋友,”医尊沉沉出了一口气,“人族有句话,生死有命……”
池倾的目光瞬间暗淡了下来,她恍惚地后退了一步,抗拒地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啊……他才二十出头……他没有这样的命……”
“倾倾……”烁炎上前用力握住妹妹的手,皱着眉朝医尊用力摇了摇头。
池倾回过头,怔怔望着烁炎,无措地喃喃:“你不是说……有办法的吗?你之前……是在骗我的,对吧?”
“我……”烁炎沉默了一刹,知道在这个节点,自己再说什么也劝慰不到她。可她毕竟不了解这个妹妹,不知道若是自己承认了说谎的事实,池倾会不会因此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情来。
“不是没有转机,但是有些转机……它、它需要一点机缘……”烁炎结结巴巴地胡编乱造起来。
池倾眯起眼:“比如?”
烁炎干巴巴道:“啊……比如,比如……长命花?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吧,就是那朵活死人医白骨的花。但就是……机缘难……”
“长命花?长在哪里的?哪里有记载?”池倾瞬间松开了烁炎的手,眼睛又亮了起来,仿佛人生都有了方向,“我去找,我现在就去。”
幻境中,所有人面面相觑,尴尬的寂静保持了半晌,医尊才摇头轻声道:“算了,孩子,我把所有和长命花有关的记载都拿给你,你先看看再说。”
老人言罢,带着一众医师离去,路过烁炎身旁的身后,还不赞同地重重叹了口气。
烁炎别过头,故意不去看医尊的神情,可望向池倾的目光中,却也尽是怜悯和无奈。
长命花,说到底只不过是她随口一提的传说,彼时没有人相信那个机缘在池倾或藏瑾身上。
可是……谢衡玉是自未来折返而来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不久后的将来,长命花会现于世间,震惊四界。
也没有人比他更记得,濯鹿当日怒气冲冲地对他吐露的那句话——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谢衡玉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突然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长命花,当然是她给藏瑾做的啊。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浮生一梦,直至有血液从指缝间落下来——没关系的,正常的,猜到了。
第76章 第76章她一直需要的,原来从不是他……
后来的那些事,即便池倾从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但在看过了她与藏瑾的过去之后,谢衡玉也没有什么猜不到的了。
他知道,像是池倾和藏瑾这样共度生死的关系,彼此应是早已将对方的存在溶入血液之中,若要分开,除非阴阳相隔。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谢衡玉非常地、无比地理解池倾对藏瑾所倾注的感情——甚至在潜意识中,他也不得不承认藏瑾的所作所为,确实值得池倾这样地对待他。
可另一方面,心口惯性的疼痛,又明确地在提醒着他,自己被当做了眼前那个少年的替身。
这是事实,是无论他再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曾经那么看重的,那么珍视的感情,竟然只是池倾随手分出来的那么一点……
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站在这幻境与现实的交界,他仿佛自虐似地,想要离开,却也想要留下来。
他分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让他亲眼看着藏瑾死掉,他会稍稍轻松一些呢?又或许,整件事情另有转机,他能在这七苦幻境中找到某个证据……来证明一下池倾并没有将他当做藏瑾的替身,她只是、只是喜欢他们这样的类型而已。
混乱的思绪游走至此,谢衡玉忽然怆然笑了出声,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在自欺欺人——事实上,藏瑾和他除了一双眼睛之外,可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类型啊。
难怪……难怪濯鹿曾对他有这样强的敌意,也曾在知晓了他和池倾的关系之后,奇怪地蠢蠢欲动起来。
难怪……难怪池倾在梧桐岛看到玄鹫背影的刹那,会变得那样失控。她分明是又认错了人,甚至只因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直接松开了他的手,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难怪……难怪玄鹫和濯鹿都曾对他欲言又止地暗示过什么,他们一定也多或少知道池倾曾这样认真地爱过一个人,他们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他与池倾曾经那些玩玩就丢的男宠没有半分差别吧。
所以,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的,被花言巧语冲昏头脑,被旁人完全当做笑话的……都只是他一人而已。
谢衡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曾经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随着真相逐一浮现,他被迫重新从中品出了另一种隐秘又恶心的味道。
胃里止不住地痉挛,他用力攥了攥拳,在几息的沉默之后,转身就要离开幻境。
可是突然,就在他的身后,池倾的记忆又爆发出了绝望的异变。
她此刻正在经历的,是“求不得”“爱别离”和“死”这三苦同时的折磨,任凭再迟钝的人进入幻境,也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必然是池倾一生中最过不去的场景,又何况是专门收集、幻化苦难的七伤花?
彼时刚刚及笄的池倾妖力爆发不久,本就处于一种十分混乱的状态,烁炎知道她因藏瑾之事心绪不稳,又极其笃定池倾就算看了再多的记载,也绝对折腾不出一朵长命花,因此几乎什么事都依着她的性子来。
短短几日之内,妖族的医师全被池倾闹了个人仰马翻,无数天材地宝的灵植药材被送入池倾处,件件有去无回,看着都让人肉疼。
可是烁炎对此只是略感抱歉地一笑而过。
“倾倾毕竟是本王苦寻多年才找回来的妹妹。”妖王难得将姿态放得很低,弯着眼朝他们无奈地笑了一下,“小朋友闹完也就好啦。”
医师们都表示无奈,却也只得按照池倾的意思,一边尽可能地吊着藏瑾的最后一口气,一边继续奉上她所需要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池倾的房内日夜如昼,灯火不息;而藏瑾那边却死气沉沉,日渐衰朽。
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要死了。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强行吊着他最后一口气,纷纷觉得与其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还不如将他一刀了断了干净。
没人知道池倾在屋子里究竟做了一些什么。
只有谢衡玉,他在那幻境中,被迫和池倾一同困在那狭小的屋子里,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为了旁的男人费尽心血。
她那时候还那样年轻,一点点大的岁数,对于妖族和修士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而她所要炼制的长命花,偏偏是仅存于传说中的,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的东西。
没人知道怎么才能种出这朵花,更没有人知道那些久远的记载是否是真实的,就连池倾自己都不知道。
她那段日子过得很是恍惚,每日从早到晚地翻着那些炼花相关的典籍,却依旧毫无收获。却反而,在困得不行的时候,她脑海中倒是会反反复复出现出一些零星的字句。
池倾分不清那些信息来自于哪里,它们仿佛有所来处,却也仿佛无迹可寻。只是醒来后勉强将其拼凑起来,才终于叫人反应过来——那竟也是一段炼花的方法。
她又翻遍了书,却发现这种从梦中而来的零散字句并不存在于任何一卷古籍之中……这倒是,有些神奇了。
在她此后碎片般的睡眠中,那些与炼花有关的信息果然如愿而来,它们逐渐被她拼凑成相对完整的诀窍。然后……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似的,她赌了一把。
是走在黑暗里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点火光,池倾抱着一定要救,也必定能救的心,也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吧,索性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了这莫名出现在她脑子里的炼花之法上。
无
数珍稀的药材费在了她手里,一次不成便再试一次,可世间所有东西都是有定数的,烁炎即便再宠着她,能给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随着绝望的蔓延,池倾的理智终于慢慢恢复。她将梦中所有看到的字句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明明是倒背如流的东西,却还是疯魔般反反复复地阅读。
“挽留之心……”她的注意力多次停在那四个字上,心中不知为何,感觉到特别特别地在意。
长命花是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药,换句话说,她做的是逆天改命,跟天地规则抢人的事。而在她梦到的那炼花之术中,“挽留之心”是最重要的一个先决条件。
烁炎已经为她动用了妖族的一切资源,无论是稀世罕有的灵植,还是独一无二的法器,如今都在她的手中。
照理说,不该出错。
如今唯一的问题,可能就只有这含糊不清的“挽留之心”了……
池倾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好久,目光几乎将那处烧穿了一个洞。
谢衡玉看着她在幻境中的身影,浓重而无形的阴云黑压压地积在她上空,仿佛下一瞬就要迎来一阵暴雨或是一声惊雷。
心中不祥的预感逐渐堆积,谢衡玉的耳畔,忽然格外清晰地响起很早之前,她对他讲的那句话。
“长命花以血为引,我炼制那朵花的时候,生生切开了周身经脉,几乎血尽而亡。”
——是为了藏瑾。
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在忆起这句话的瞬间,仍泛起了一阵难以言表的痛意。
可谢衡玉再也来不及关注自身,幻境中忽然传来一阵闷雷,池倾周身骤然爆发出一阵磅礴的妖力,她身上原本嫩生生的绿衫在顷刻被血色浸染。空中的阴云积重依旧,终于落了场声势浩大的雨,可那雨……偏偏是血红的。
池倾凄冷的星眸中纠缠着疯狂的暗红,周身妖力诡谲,远不像是她这样的年纪所能驾驭的力量。
谢衡玉纵然早就听她说过炼制长命花的场景,可如今一看,仍然心惊。
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喧哗,应当是看守的侍从察觉到不对,试图推门而入。可那充斥了整间房屋的妖力仿佛一道厚实的结界,将整间房子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
那散不去的血色仿佛是少女内心的再现,任谁都意识到她挽回藏瑾的决心是这样坚定——甚至,若是需要一命换一命,也不过如此了。
谢衡玉用力攥着手中毫无反应的浮生一梦。
是失灵了吗?她……她都痛成这样了,为何那个本该由浮生一梦介入的节点,依旧没有到来?
他看着池倾在幻境中强忍着痛意炼花的样子,一种完全绝望的,心灰意冷的情绪仿佛将他彻底冻结了。
要是……要是浮生一梦没有用了的话,他待在这里,又有什么必要呢?
即便浮生一梦有用,此刻的他再见到她,又能帮到她什么呢?
眼前的池倾,已经不是那个被封印在雪地里无人陪伴的婴儿,也不是那个躺在尸堆中不甘挣扎的孩童。他在这幻境中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如他所愿地,终于读懂了她。可是,也如今终于明白过来……
她一直需要的,原来从不是他。
放弃吧……离开吧……
浮生一梦本也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只要松开手,只要后退一步,他就能彻底摆脱这个幻境,彻底逃离眼前让他痛苦的一切。
可是……可是她也还痛苦着啊。
谢衡玉看着池倾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看着她强行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与她一道被囚困于进退无路之地。
他从未有哪刻,觉得自己这样懦弱,这样自私。
谢衡玉阴郁的眉眼间闪过显而易见的自厌,他摊开手掌,绝望的视线落在那血糊糊的浮生一梦上,怔怔看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你至今没有反应,是不是……她不需要我了?”
是不是,不管是幻境还是现实,池倾……都不再需要他了。
浮生一梦没有任何变化,谢衡玉面无表情地盯了它片刻,弯了弯嘴角,刚想将它收回,幻境中却传来了一句响彻云霄的喊声。
“倾倾,你开门,你别再试了,没有用的!!”
那是烁炎的声音,虽然急迫,但本不该响到如此振聋发聩的地步。
她顿了顿,接下来出口的一句话,更如天崩地陷的轰鸣,直接将整个幻境破开了巨大的口子——暗红的妖力与血气海啸般扑向谢衡玉,池倾颤然地回过头,朝烁炎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个瞬间,她虽然没有与谢衡玉对视,但他却明确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完全地崩溃了。
她踉跄站起身,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清一般,喃喃出声:“你说……说什么?”
烁炎道:“没有用的。倾倾,藏瑾已经死了。”
藏瑾已经死了……藏瑾已经死了。藏瑾已经死了!!!
刹那,周遭尽归无声。
恍惚间,池倾转过头,若有所觉般望向身后的某个方向。
——在她原先枯坐的位置,一朵金黄璀璨的花朵,如同鸿蒙初开时新生的烈日,生机勃勃地,没心没肺地盛开着。
她呆呆地看了它好久,仿佛完全理解不了这朵自己亲手养出来的花,惶惶地沉默了好久,忽然笑了一声。
那个笑好苦,谢衡玉在近旁看着,亦有锥心之感。
手中的浮生一梦在此刻忽然迸发出强烈的白光,一阵强大的拉扯感直接将谢衡玉拖拽到了幻境内部。
他猝不及防地现身,与颓然而立的池倾相对,这样一个略显尴尬的场景,却谁都没有反应。
原来这才是节点。
彼此沉默之间,谢衡玉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才是池倾最过不去的,最痛苦的时刻。
可是眼前的少女却没有任何反应,至少从外表来看,丝毫感觉不到她的痛苦。
她只是恍惚地绕过他,走到了那朵长命花旁边,睁着眼平躺下来,其他的什么动作和表情,都再也没有变化了。
第77章 第77章禁锢在怀中,镇压得过于轻易……
仿佛一场盛宴的落幕,七苦幻境不大的空间中,只有神情空洞的池倾和谢衡玉两人而已。
周遭的一切都是黑沉沉的,却有隐约的人语声从不近的地方传来,谢衡玉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那两道声音之中,有一个出自池倾之口。
“……不会的。”少女的声音颤抖却清晰,一字一顿地道,“你看,我种出长命花了……他有救了,他不会死的。”
谢衡玉一边听着幻境之外细微的对话,一边朝面前的榻边走去——池倾躺在那里,漆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虚空,她双手搁在小腹上,整个人直挺挺地紧绷着,像是一尊精美的木雕,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长命花?”幻境之外传来了烁炎的声音,她的调子比池倾高很多,难以置信的情绪几乎撑满了每一个字眼,“可是、可是……长命花也救不回已死之人啊。”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小心翼翼地,却又不得不一而再地提醒池倾:“藏瑾已经死了,不管你再有几朵长命花,都救不回他来了……已经来不及了。”
幻境外的池倾也没有说话,谢衡玉走到榻边,低头看着少女空洞无神的眼睛,伸出手指,轻轻刮蹭过她的眼睫。
“倾倾……”他小声地唤了她。
“怎么会来不及呢?”许久之后,幻境外再次响起池倾茫然的声线,“他会等我的,他总是会等我的。”
烁炎深吸了一口气:“那你跟我去看看他吧……带着你的花一起。”
幻境外又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响起脚步声,脚步声远去,这小小的空间,便只剩少女忽快忽慢的心跳声在不间断地回荡。
谢衡玉的指尖距离池倾的眼睛只有毫厘之距,可她在他掌下,却如同一只安静的娃娃,即便睫毛被人用指腹划过,也没再眨一下眼睛。
他低头盯着她的脸,耳畔闷闷的心跳太过错乱,像是小孩子岔气的抽噎。
恍然间,谢衡玉明白过来——他现在正处于池倾内心的世界,此刻眼前那个毫无知觉的少女,与幻境外那个尚能和烁炎平静对话的,虽是同一个人,却也并不完全一致。
简单来说,他身旁的这个,才是池倾内心的具象。
其实,不需要再去确认藏瑾的情况,池倾早就已经明白了——烁炎并没有骗她,她就是慢了这一步,便走到了这山穷水尽、无可挽回的结局。
谢衡玉在池倾身边
坐下,他看着她如瓷般的脸庞,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此刻得不到任何回复,那在浮生一梦运转之前生出的焦虑和自厌,反倒渐渐缓解了不少。
如今池倾在他面前的样子,其实更接近于一个重病昏迷的患者,而在患者不曾醒转之时,医者只管疗伤便好,并不需要考虑其他。
谢衡玉的心境平和了些,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待到幻境之外又传来烁炎断断续续的话语,待到那心跳声骤然急促又落定,他定定望向她的眼睛,与幻境外的烁炎异口同声地道:“倾倾,你哭出来吧。”
几息的寂静后,仓促的喘息声在幻境之外响起——她不住地吸气,试图吞入巨量的氧气来平复身体里难以抑制的疼痛和自责。呼吸过度,她开始心悸,开始感到眩晕,手脚发麻无力,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般往地上栽倒。
幻境外,烁炎一把揽住她的肩,胡乱拍着她的后背劝她平静,那慌乱的语调在池倾耳畔分裂成零散的词语,无论如何都拼不出完整的句子。
幻境中,狂乱的心跳像是远方无序的雷鸣,或有某个紫电列缺的瞬间,躺在谢衡玉身旁的池倾也终于摆脱了那种毫无知觉的模样,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的掌心虚虚合在谢衡玉手中,密密层层的都是冷汗,那双失神许久的双眼终于凝出痛苦的泪意,整张脸不正常地泛红,带了种濒死时诡异又扭曲的痛意。
“倾倾,呼气,呼气!”谢衡玉握着她的手愈来愈紧,即便知道池倾在没有他的过去依然度过了这一关,可当他亲眼看见她这样躺在自己身边,那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惧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攀上他的心口。
他俯下身,一面伸手抹去她眼眶中滚落的泪水,一面死死望入她的双眼。星灰的桃花眸与那双无神的星眸对视,片刻,在她毫无规律可言的,高频率的呼吸中,他攥起拳,一把将她揽到膝上,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池倾,池倾!!”他压着声音,那向来温润的音色从未有过哪次如这般愤恨又急迫——他确信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确信自己没有任何伤害到她的可能,于是,借由这短暂的钳制,他几近崩溃地爆发。
“够了,停下来。到此为止。”
此刻的池倾尚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比起他们初见的时候,她的身量骨骼还不曾完全长开,何况谢衡玉身形本就高大,此刻他将她禁锢在怀中,镇压得过于轻易,长手长脚,将她的身影完完全全地覆盖。
不知过去多久,她难以自控的吸气终于在他掌下停住,泪水和涎液脏兮兮地糊作一团,着实过于狼狈。
谢衡玉用帕子胡乱擦了下手,再小心地用新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水渍擦干,随后,他箍着她的腰将她面向自己,略低下头,直直望向她:“听得清我在说什么吗?”
池倾垂着眼,像是一个软趴趴的破布娃娃,无法聚焦的双眼愣愣地看向谢衡玉,只是一言不发。
“……”青年眼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希冀在她的目光中逐渐消失,无声的几瞬缄默后,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抵住池倾的前额,仿佛妥协般轻声道,“你再看看我。”
他凑得离她这样近,那双星灰色的眸子在她眼前放大,透过那疏淡而色浅的瞳中,她仿佛瞧见了一场绵绵不绝的烟雨。
池倾的目光总算有点聚焦,她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瞳中情绪几变,许久,谢衡玉听到她终于在他耳畔说了一些什么。
“你……走开。”她的声音轻而哑,即便两人此刻挨得这样近,谢衡玉也费了一些精力,才听懂她的意思。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什么?”
池倾移开视线,伸手抵住他的肩膀朝外推了推:“不认识你,不要……不要管我。”
铮然一声,谢衡玉脑海中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被她扯断,一瞬间,他几乎无法辨清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在此刻池倾的脑海中,她尚没有此后与他相关的记忆。因此在谢衡玉将自己的眼睛献祭般挨近她的瞬间,他心底其实隐隐有个想法——如果她能将他错认成藏瑾,并由此早些缓过七苦幻境清醒过来,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时至此刻,他终究没有忘记自己拿着浮生一梦,追着池倾一同进入七苦幻境的目的。
这个地方会将人一生的痛苦扩大无数倍,它对人神识的折磨实在太大,若有办法令她解脱,他本就义不容辞。
可谢衡玉没想到,此刻池倾那样近地望着他的眼睛,竟然完全没有将他错认成藏瑾,一刹都没有。
这说明……她一直是分得清的。
谢衡玉想,如果此时此刻的池倾都能一眼分清他和藏瑾的区别,那当时他与她在花别塔初见时,她将他当做替身,便更不会是因为过于思念,过于哀痛,过于放不下藏瑾,才不得已移情到他身上的。
所以,如果池倾……一直以来就是故意的呢?如果她明明分得清,却有意让自己混淆其中,不断地沉溺于这场编织出来的假象里,完全将他当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呢?
谢衡玉的思绪突然中断了,这道看似简单的问题,到这里却刨根问底都寻不到正确的答案。
他这一生至今,只认真地爱过池倾一个人。如此匮乏的经验,只能让他切身地代入到她的位置思考——如果他真的永远失去了池倾,难道会再找一个人来替代她吗?
不会的。
这个答案对谢衡玉来讲是那么坚定。可池倾与他太过不同,他们对许多事的看法都大相径庭,他不懂她,更无法用自己的思维判断她的行为。
因此,便只能胡思乱想。
脑海中一幕幕画面闪回,这次,不光是那些被他忽略掉的细节了,还有其他一切甜蜜的记忆……
她兴冲冲地拉着他去看开湖的那天……她在繁花灼灼的花房中抱着他哭泣的那天……她因他不顾惜身体而发火的那天……
还有,还有无数个令他恨不得放在识海中时时擦拭的回忆。
仿佛都染上了一层令人怀疑的尘埃。
这些……是不是,也都是假的?她的眼泪,她的心疼,甚至是她的喜悦——如果就连这些情绪也都是假的呢?
池倾明明知道他不是藏瑾,却一次次地欺骗自己,用这些刻意的情绪伪装,骗了他的同时,顺便将自己也骗了。
她会不会……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个表情都不是真实的?都只是为了骗人骗己,才故意假装出来的心动?
谢衡玉的体温因这种诡异的猜测急速下降,堪称不寒而栗,他骇然望向眼前的少女,几乎无法将她与那个欺骗自己的二十四岁的池倾区别开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握着她身体的手一下子松懈下来,空落落地垂在身边,“为什么现在分得清,后来却不能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究竟……”
—
—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哪怕只是因为他和藏瑾有那么点零星的相似。
第78章 第78章“既然分得清,为何还要让我……
“你?你这是……”纵然谢衡玉此时已将池倾完全放开,可她坐在他怀中,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堪称密不可分,不必仔细感知,她都立刻发现了他巨大的情绪波动。
不知为何,池倾只觉得自己识海中生出一种莫名的警惕和惶恐,她立刻起身就想从他的腿上离开,还没等如何动作,却已被谢衡玉把着腰重新按了回去。
池倾惶惶不安地看向他,两人对视的瞬间,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并没有觉得这个男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对她做出这些堪称逾矩的举动有何不对。
谢衡玉灰眸微红,整个人如同淋过一场暴雨后起了热,恍惚而疲惫地看着她:“你告诉我,我是谁……”
池倾立刻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道:“不知道……我,我不认识你……”
谢衡玉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残忍地吐出几个字:“藏瑾。我和他,不像吗?”
池倾全身一颤,如同重新回到现实——是了,她刚才在看见眼前这男人的瞬间,怎会突然忘记了藏瑾之事?
她的身体逐渐冷下来,彻骨的绝望和愧疚又一次涌上她的四肢百骸……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及时狠下心来以血祭花,才晚了那难以追回的那一步。
而如今,她居然又在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再次走了神,甚至不知不觉就从失去藏瑾的混沌情绪里脱离了出来。
为何会这样?
池倾蹙起眉,瞳孔在上下打量了谢衡玉片刻后转开,许久,冷淡的情绪重新染上她的眉眼:“你不是藏瑾,不管你从哪儿来,现在立刻,离开。”
谢衡玉安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怀中的少女看了一眼,目光复杂深沉,谁都说不清那一眼中究竟包涵了多少。
“所以,在你眼里,我并不像他?”谢衡玉魔怔般抬手抚上池倾的脸颊,“既然分得这样清,为何之后,还能将我当做他的替身?”
他低垂着眼,打量她的目光好似要将其盯穿——可是,看不懂,怎样也不明白她的心思。
若说谢家当年选他做谢衡瑾的替身,还有家主夫妇无法继续生育等各种客观利益的推动,那池倾在几乎没有时间权衡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他当藏瑾的替身,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池倾再没有给他更多时间思考——就在谢衡玉的手指刚贴上她脸颊的下一刻,少女突然应激般一下子从他怀中躲开,并顺势重重挥去他的手,机敏地躲避了一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池倾警惕地看着他,神情冷淡到显得有些厌恶,“你别再缠着我了。”
谢衡玉垂下手,良久才下榻起身。虚幻的暗室内,他茫然地立于其中,心头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煎熬来。
在七苦幻境的回溯中,池倾此刻既已被烁炎接回妖域,种种七苦,差不多也就要终结了。既然……她已经快要走出这个幻境,那他再赖在这里,的确也没什么意思了。
谢衡玉低下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看池倾,只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个被他掌心的血迹染红的浮生一梦,用术法一点点清洗干净,再取过巾帕小心地拭去水渍。
最后,谢衡玉将那块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水晶,轻轻搁在了一旁的床头。
“这是什么?”池倾的视线在落到浮生一梦上的那刻闪烁了一下,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心头蔓延开来,她缓缓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颗水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笃定自己曾经握住过它。
谢衡玉并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背过身径直往幻境之外的黑暗中走去,那步伐有些迟缓,并不像是盛年之龄的男人。池倾站在幻境唯一的光源下定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许多难言的东西被他沉沉地压抑了下去。
浮生一梦在她手中发散着柔和的光,十七岁的池倾注定想不起来过去和未来的事情——在她过去的人生里,谢衡玉的存在是穷途末路之际才会出现的空白;而在她未来的人生里,她尚理不清他与她以何种方式相识。
因此,此刻的她并没有叫住他的资格。
她目送他离开,心头浮现出的刹那怔忪很快消散。而在谢衡玉的身影完全消失的瞬间,幻境中的景象突然在池倾眼前迅速地变化起来。
一幕幕具体的画面在她面前走马观花般闪过,其中最初还有喜怒哀乐各种不同的情绪交织,到最后那些与悲恸无关的场景居然开始变得抽象而扭曲。
浮生一梦的温度逐渐寒冷,接近冰点的时候,给人一种灼痛皮肤的错觉。
她一下子用力捏紧它,星眸若有所思地凝出一些微光。绝对的理智重新回到她的体内,而与此同时,一些绝不属于十七岁的池倾的记忆,也在她失神的间隙填满了她的识海。
池倾最先记起来的就是谢衡玉。她记起他追随她前来玄冰火山的样子,也记起自己因担心他知晓替身之事,而突然生出的卑鄙的闪躲。
——他知道了,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池倾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很快理清了一切思绪——虽然不明白谢衡玉是怎么办到的,但此刻本该依旧被七苦幻境迷惑的她,却罕见地彻底清醒了过来。并且,虽然她的识海依旧因为历经七苦而隐隐作痛,但她的注意力,却在此刻完全被谢衡玉转移走了。
他知道了一切,会怎么做呢?他……会离开她吗?
池倾想起不久前那个双眼泛红,状若失魂的男人,又想起他自来到修仙界后多次患得患失,反复无常的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想,谢衡玉若是离开她,当然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在之前与沈岑、唐呈见面时,她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谢衡玉在修仙界并非全无依仗。
且不说他品行出众,修为精深,单说他凭一己之力复兴机甲术这一件事,也确实真真切切地使修仙界受益颇多。
现下横亘在谢衡玉面前最大的障碍,无非是谢家刻意轻视的态度,令修仙界一众墙头草见风使舵,作鸟兽散。
但池倾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谢衡玉与她毕竟也曾有一度风月之缘,若他此后确定要离她而去,重回修仙界,那他即便没了谢家这座靠山,妖族却也未必不能暗中扶持他一把。
池倾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早已替这场突然爆发的闹剧想好了体面的收尾。她向来不爱亏欠他人,那些与她分道扬镳的情人,每一个她都竭尽所能地给予了补偿。
虽然谢衡玉……和他们好像有些不同,但再怎样不同……给更多些就是了。
池倾伸手按了按胸口的位置,将心头那不知为何泛起的涩意强行压了下去。
也是,谢衡玉这样的人,她从前没怎么遇见过,事到如今,她有些舍不得也是应该的。何况,她早就看出他对她的感情逐渐有些太沉重,沉重到她也有些招架不住,此刻一刀两断,或许反而是好事。
千头万绪在脑海中划过,池倾花费了一些时间,才终于使自己不太平静的内心重新镇定下来。
那个红着眼睛,在她脑子里不停晃悠的谢衡玉终于没了动静。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浮生一梦,转头面向七苦幻境最后挑选出的场景,片刻后沉声道:“来。”
过了这关,她就可以出去,就可以和谢衡玉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挺好的,至少……她也不用再隐瞒他了。
幻境的光芒由暗转明,一点点扩散,直至将人完全笼罩。
谢衡玉从那光里踉跄着走了出来。
许是因为面色太过苍白,神情过分暗淡,当他从幻境中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意识到他背脊略有些佝偻,向来端正的仪态,此刻也显出几分狼狈。
“主人!主人怎么样了?!”七苦幻境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不知过去了多久,火山口,得知消息而来的朗山在见到谢衡玉的瞬间从地上蹦了起来,扑到他身
边焦急地朝洞里张望。
谢衡玉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在小狗的阻拦下勉强站定了脚步,抬指化出一株灵力火苗塞到朗山怀中。
两人双手交握一瞬,朗山被谢衡玉掌心冰冷的温度刺激得打了个寒战,他愣了一下,想问些什么,却见青年就这样满身颓然地往山下走去了。
“诶诶?他这是什么意思?这火苗又是什么意思??”朗山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抬步想要追过去,却又被身旁的来炆抓着领子拽了回来。
“这火苗和池倾有灵力连接,只要不熄灭,她应当就还活蹦乱跳的。”来炆镇定地回答。
朗山小小松了口气,又嘟囔着抱怨道:“什么嘛?他应当陪着主人一起出来才对,没有责任心的家伙……主人又看走眼了!”
来炆撑着伞,淡淡地朝山下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移开了目光。
魔气森森的地方,谢衡玉在火山外的荒原踽踽独行,魔界与鬼界的交汇之地,森冷硕大的月亮如远古巨兽冷漠的瞳,高悬夜空,无情注视着这片荒芜的土地。
上次从这里走过,还是为唐梨取花的那次。他还记得,当时他身负重伤,识海也混乱不堪,是被谢家的修士抬着走过这片荒原的——那时他躺在担架上,睁眼看到的月亮,和如今这轮是一模一样的。
当时他那即将被丢弃,被遗忘,被彻底取代的感觉,与现在也是相似的。
甚至现在……即便识海没有受损,他却觉得这回的伤痛比之从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和池倾,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不是的。藏瑾早就死了,他却还活着,等池倾从七苦幻境中出来,等他缓过这一阵窒息濒死的感觉,他们一定还有机会能好好谈谈。
但是在此之前……他得想个办法救救自己。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一脚深一脚浅地,晕乎乎地踩在地上。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或许……得先找个无人的地方躺一会儿才行。
此心念一起,谢衡玉身体中所有的力量都宛如在转瞬间被抽空,他踉跄了一下,倒头直接栽倒在了空荡荡的荒原。
目眩眼晕,山峦倒置,满月翻转。谢衡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浅灰、深黑的剪影,他恍恍惚惚地躺在地上,感受着荒原扑面而来的凄凉的风,风里……似乎还有歌声。
歌声?
这时候有歌声,好像有点奇怪。
谢衡玉以为是幻听,可又过了一会儿,那歌声越发清晰了起来——说实话,是很难听的调子,像是哀乐,却又带了中幸灾乐祸的喜气。
谢衡玉的目光转动,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那声音虽然变得清晰了一些,但离得尚还有些距离,因此谢衡玉本以为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但奇怪的偏偏是——他一眼就看到了,清楚地像是对方刻意让自己看到似的。
倒转的视线里,远处山坡之上,一个落拓的人影,正甩着他灰色的大袖毫无顾忌地狂舞。山风垂着他宽松的衣袍,他旋转着,不停地旋转着,从山坡的这头转到另一头,且舞且歌,且歌且笑。
在他的脸上,一个沉甸甸的,裂了一条缝的欢喜面,严严实实地挂在那里。
第79章 第79章至少他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周遭一切的景象,在灰衣人喜气洋洋的哀乐中逐渐变得混沌而迷离。许是因为过于心力憔悴的缘故,谢衡玉躺在这幕天席地的荒原上,很快便被拖入了昏迷的边沿。
但在意识即将消散之前,那个戴着欢喜面的男人突然自山坡上高高跃起,踩着风,欢欣雀跃地蹦到了他的身前。
他在谢衡玉的脑袋旁边站定,低着头,诡异的欢喜面咧着嘴,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哎呀呀,你好可怜。”欢喜面后头传来银叶谷主幸灾乐祸的声音,“看在你那么可怜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解答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想问的?”
谢衡玉勉强睁开眸子,与头顶面具那黑洞洞的眼孔漠然对视许久,声音沙哑,带了十足的疲惫与自厌:“藏瑾,是真的死了吗?”
银叶谷主歪了歪头,片刻后发出了声低低的哼笑,嘲弄意味十足:“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谢衡玉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他继续平静地盯着他,灰眸好似一潭死水:“你的真容,究竟是怎样的?”
银叶谷主直起腰,垂下食指在谢衡玉眼前左右晃了晃:“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我没必要继续回答。”
他迎风而立,在冷然的月色下舒展开手臂,如同一只振翅的灰鸦,声音欢快明朗:“再有什么想问的,你得自己想办法呀。”
谢衡玉疲倦地闭起眼,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而银叶谷主即便被无视,也没有生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这日,他的心情似乎好得有点过头,整个人都亢奋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谢衡玉躺在地上,感知到身旁之人又开始跳起舞,这次他不仅是在转圈,而是用双足在地上踢踩出毫无规律的节拍,像是只手舞足蹈的猴子。
他越跳越快,越跳越欢畅,连带着谢衡玉身下的土地也发出闷闷的振响。
那快节奏的舞步不断磋磨着谢衡玉的神经,与他周身死一样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死人般睁眼看着空中巨大的银月,片刻后,一道剑光虽漫天月辉一同劈下,如疾电般正中那舞动着的灰色人影。
土地终于不再震颤,喜滋滋的哀乐也瞬间停了下来,银叶谷主脸上沉甸甸的欢喜面又一次摔落下来碎成数瓣,露出其下平凡到毫无特点的脸。
在他那浮肿的眼皮上,两根毛毛虫般凌乱粗短的眉毛吃痛般拧起来,他不再跳舞,而是转身低头望向依旧躺在地上的谢衡玉:“你什么意思?”
谢衡玉的神情很平静,可是平静之下却暗含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漠然。
“我现在心情很差。”他淡淡地回答,“是否可以不要在我身边跳舞?”
银叶谷主“嗤”地笑了出声,他双手捂着肚子,先是发出一声闷闷的笑,然后笑声突然高扬,刺耳至极,停不下来似的。
“可是……啊哈哈哈哈哈……可是我现在心情很好啊!”银叶谷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带个每个字的结尾都带着颤,“谢衡玉,你现在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还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你这样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谢衡玉侧目看着他,眉眼疏淡厌倦,无数凌厉的剑光却朝着银叶谷主那张依旧伪饰的脸上劈去。虽同是清光剑意,但他此刻落下的那些剑势,却简单到没有丝毫观赏性可言,单刀直入,寸寸剑锋似是要削掉对方的脸皮。
银叶谷主最初还大笑着闪躲,到后来也感知到了几分压力,收敛笑意,形如鬼魅,在阴惨惨的月光下飘忽着避让漫天的剑影。
论剑道,修仙界各世家中推谢家为尊,而论天赋,谢衡玉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是面对谢衡玉的剑,这位年轻的谷主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畏惧,只是沉着脸,认真而警惕地拆解他的每一个招式。
荒原上,谢衡玉依旧倦怠无神地躺在地上,而那个灰色的人影则有些狼狈地被剑雨追着满山地跑。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银叶谷主在剑阵中大叫了一声:“好了够了!别打了!”
剑影停了下来,银叶谷主心悸地凑到谢衡玉跟前,蹲下身,将那跑得红扑扑的脸挨到他侧旁,嬉皮笑脸:“我不跳了。”
谢衡玉觑过去:“学会了?”
他之前在银叶谷大概测过银叶谷主的剑术实力,见他故意没有出剑抵抗,便知他是想借着挨打的机会偷学几招。
银叶谷主一愣,意识到谢衡玉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阻止,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从心头浮起——与当日听谢衡玉说要教他清光剑意的时候类似。
他沉默下来,身上癫狂的喜悦和疯劲散了,垂着手整个人显出几分颓然:“我该走了。 ”
谢衡玉道:“不送。”
银叶谷主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你这种人,很难懂。”
谢衡玉道:“也没有吧。”
银叶谷主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望向头顶的月亮:“我想讲个故事。”
谢衡玉疲倦地转过头:“我不想听。”
“你想听。”银叶谷主兀自讲了下去,“*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
谢衡玉道:“不必继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兄弟阋墙,尤似参商。”
他顿了顿:“可我孤身一人,无父母,无兄弟。”
银叶谷主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可我掐指一算,你命里也有一颗异常活跃的参星。你知道什么是命么?那是你想躲却躲不掉,令你日日痛苦,时时折磨的东西。”
“看在你这个人……”银叶谷主迟疑着斟酌了一下字句,“看在你这人看着还挺好的份上,我有句话要提醒你。”
谢衡玉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必说了。”
银叶谷主依旧没有听他的话:“要信命。你的那颗参星是大难不死之人,命硬如坚石。你要放手,别和他争。”
谢衡玉轻轻眨了眨眼,无力地,凉凉地笑了一声:“他还想要什么?我还该放下什么?”
银叶谷主沉默了下来。
荒原上,冷月下,两人一站一卧,纷纷将视线投向不同的方向。
漫长的沉默中,无人知道这两人究竟想了些什么。
银叶谷主揣起手,宽大的衣掩盖住了他绞紧双手的,有些烦躁的小动作,他看上去不太想回答谢衡玉的这个问题,但不知出于怎样的考量,许久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你占了他的命,他曾失去很多,因此饕餮成性,贪多骛得。他……想要很多。”
这个答案仿佛并不出谢衡玉所料,他低低应了一声,从荒原上坐起身,转头望向银叶谷主:“所以,你让我顺从于他?”
“我现在只是个算命的,趋吉避凶是我的忠告。”银叶谷主想了想,还是多解释了一句,“若你愿意扶持他,他会给到你很多。”
昏惨惨的夜色中,谢衡玉沉沉看着银叶谷主,对于这个人的忠告,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听过算过,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我不趋吉,也不避凶。”谢衡玉撑着膝盖站起身,向来笔挺的背脊仍有些佝偻,透出些强弩之末的感觉,“我所求不多,只求我所求……求不得也强求。”
夜风呼啸,吹过山岗,鬼哭狼嚎般吹散了谢衡玉的话,银叶谷主也不知听没听见,只是闷闷地笑。
很快,那笑声也随风散尽,灰袍的青年迎风展开双臂,像一片无根的草叶,一下子被大风吹下了山坡。
灰袍在远处的空中飘荡了几下,往修仙界的方向越飘越远,欢喜面不知何时又被那青年拼完整,在他手中耀武扬威地大笑。
谢衡玉目送他离去的身影,望着那张平凡的面容逐渐远离,模糊成蒙蒙的色块,应当是他眼花,在那灰惨惨的颜色里,他好像看见了两点熟悉的星灰……
谢衡玉拧起眉,无法再休息,抬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妖域的方向。
可是,没等他再走几步,身后却又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嗓音:“谢公子。”
谢衡玉站定,沉了一口气,并没有转身,只道:“大护法,是来阻拦我的?”
来炆依旧撑着他的那把破伞,高大的身影被月光一路拉到谢衡玉的脚下,他说:“我不是来拦你的,我是来谢你的。”
谢衡玉摇了摇头:“那更不必。”
来炆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从始至终,我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
阴暗的心思被这样明朗地点破,谢衡玉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内心在不体面地尖叫,某个瞬间,他简直也想在这荒原上,如银叶谷主那样肆意妄为地发癫。
“大护法不必解释了。”谢衡玉脸上依然不辨悲喜,“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
来炆果然不再继续解释,只道:“你是妖族的恩人……这一点就连妖王也同样认同。当然,这与池倾也关系不大,是你改良的机甲术,确实令妖族受益。”
谢衡玉弯了弯嘴角:“好。”
“不管你以怎样的身份前来,妖族永远欢迎你。”来炆从伞下探出手,用力捏了捏谢衡玉的肩膀——多日不见,他发现这年轻人又瘦了许多,再这样下去,恐得形销骨立。
于是这位向来不多话的大护法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谢公子,你有你无可取代的地方。至少妖王今日让我同你说的这些……她从不曾对池倾的其他男伴说过。”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对那个人……也没有。”
第80章 第80章他又在魔族遇见了那个人。……
谢衡玉微垂视线,朝来炆露出了一个客气又十分勉强的笑。可是,在这位妖族大护法温和的目光下,他却感到一种火辣辣的屈辱感自脸颊烧了起来。
至此,谢衡玉好似忽然明白了玄鹫之前为何会在自己面前数度欲言又止,遮遮掩掩。
被当成过他人替身的那个人,无论在谁的面前,都是抬不起头来的。而现在,那个遮遮掩掩的也轮到他了。
谢衡玉其实不太确定来炆究竟知不知道池倾是将他当成了藏瑾替身,毕竟当年妖王救下藏瑾时,他已经重伤昏迷。而除了眼睛之外,他二人的长相其实并不非常相似,因此他总想着……或许连烁炎都没见过藏瑾那双与他相似的灰眼睛。
这样有些自欺欺人的猜测,令谢衡玉在面对来炆时自在了些,他沉默了一霎,冲对方点了点头:“多谢大护法。我……答应过要做的事,绝不会食言。此番再回妖域,不论如何,我都会将机甲术改良完成。”
来炆听他这样说,有些难得地噎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乘人之危,威逼利诱着眼前的年轻人继续为妖族卖命。但事实上……他这回来找谢衡玉,确实只是想来安慰他一下而已。
破伞遮住了来炆的表情,他板着脸暗地调整了一下措辞,最终对谢衡玉道:“好吧。既你已经决定了……妖族会全力配合。”
谢衡玉礼节般地朝来炆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抬手告辞,径直便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许是因为在外人面前,他此刻终于又恢复原先那刻在骨子里的端方仪态,腰背直挺,有闲庭信步之感。若非神情太过恍惚,像来炆这样粗心的人,光看外表是完全无法察觉出他的异样的。
只是来炆作为妖王身边实力顶尖的大护法,看人从来不看外表,只看实力。他感知到谢衡玉周身混乱如麻的灵力流动,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又一次喊住了他。
“等一下。”来炆道。
谢衡玉迟了几秒才站定脚步,回头的时候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大护法还有何事?”
来炆道:“我也要回圣都了,顺道带你一程。”
谢衡玉面无表情:“多谢,不必了。”
来炆皱起眉:“走吧,你这样子,让人不太放心。”
“确实不必,多谢。”谢衡玉闭上眼,语气强硬又疲惫,“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来炆:“……”
接下来一段漫长的旅途再无人打扰,谢衡玉像是一只在荒原上飘飘荡荡的幽灵,没有选择御剑,而是一路走走停停地往妖域的方向而行。
日升月落,他有些记不清自己总共走了几天。至少在他曾经的人生中,每一天的日子都过于紧凑地度过,根本不曾有这样闲散而混沌的时刻。
谢衡玉向丹绘学了点易容术,粗劣地伪装了自己外貌,借道去魔族某个与妖族接壤的边塞城池走了一圈。
那地方比他想象中和平许多,若非魔气与尸傀之气交错混杂,从表面上看,与修仙界贫瘠些的小镇也差不了太多。
谢衡玉体内的树妖内丹虽然已被化解,但其中残存的尸傀之气却被他故意保留了一部分未曾净化。凭借那点尸傀之气,他混入群魔之中也未被察觉,反倒因为尸傀之气微薄,受到了许多优待。
“客官客官,锵锵锵,这是您今天的特供补品,请用心品尝喔。”在魔族客栈修整的第三日,面白如纸但性格活泼的掌柜再次敲响了他的房门。
谢衡玉接过她手中的餐盘,颤抖的视线从盘中阴
森森、血淋淋的指甲盖上移开,勉强笑了笑:“谢谢。”
掌柜将门开得更大了一些,绕着谢衡玉转了两圈,有些不高兴地“啧啧”道:“前两日给你送的补品,你没吃?”
谢衡玉想起掌柜第一天送来的水鬼长发,和第二天的吊死鬼舌头,深吸了一口气:“吃了,很不错。”
掌柜疑惑地歪歪头:“不应该啊,既然吃了,怎么你身上的尸傀之气反而更微弱了?”
“啊……我懂了。”掌柜幽幽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的脸上,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用满怀怜悯的嗓音道,“你快要灰飞烟灭了吧。”
谢衡玉看了看她:“或许吧。”
掌柜眼中的怜悯更深,但却当机立断地从谢衡玉手中强行夺回了餐盘。
“那是你命不好,你用不着吃这个了。”她说,“要是城主在的话,你或许还有救,但现在……城主已经三年没回来过了,你还是出去等死吧。”
她说着一脚彻底踹开房门,扯着谢衡玉的领子把他从房间里推了出去,点头重复道:“对的,出去。别死在我的店里。”
谢衡玉勉强稳住身形:“城主?对了……麻烦跟我说说你们城主是怎么回事。”
掌柜挑起眉,回头看看自己冷清的客栈,思考了片刻,又拽着谢衡玉的领子将他扯了回去。
魔族的这座城名为“蟮镇”,顾名思义,是夹在魔域、妖域和修仙界之间的一处泥鳅点大的不太起眼的地方。这地方与三连城有点类似,自古以来就鱼龙混杂,但因为地方太小,也翻不出太多水花。
只是六年前,这里莫名其妙新上任了一个城主。
这位传说中的城主是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初到蟮镇时,大家只知道此人有魔族皇室作为靠山。因他势力颇大,又有着铁血手段,却独独要了这么个小地方来坐镇,一时也引得人议论纷纷。
再后来,此人上任不消半月,蟮镇上下便被他治理得服服帖帖,政通人和,虽然基础设施依旧破得不像话,但至少烧杀抢掠之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怎么说呢?我们毕竟是魔族对吧,偶尔杀几个人吸点尸傀之气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死了也可以炼成活尸嘛,干嘛要学修仙界伪君子的那套做派?”掌柜的托着脸喃喃,“不过城主说,我们这儿离人族妖族都近,像是个……港口,出于对外形象的管理,大家不能做得像以前那么过分。”
“这边虽然破了一点,但城主来了之后在城里转了一圈,居然找到了个什么……风水宝地,后面他在那里圈凿了一口井——那口井可真厉害,每逢十五都会有汩汩的魔息涌出。我们这地方本来人就不多,有这一口井自然就够了,慢慢也没人会再争来抢去了。”
井?
谢衡玉心跳漏了一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与池倾曾在拂绿栏中看到的那口井——当时池倾告诉他,那井内有暗道,再往下便是地底暗河……
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虽这次借道蟮镇,他多少也抱了些探查那尸傀之气的心思,但这毕竟是妖王派人暗访多时也没有线索的疑案,谢衡玉没想到真会被自己摸到什么线索。
可是……来都来了……
谢衡玉对那掌柜道:“算算日子,后日就是十五了吧。”
“啊对,”掌柜掰着指头,喜气洋洋地拍了下手,“你看我年纪大了都不记事,确实又要十五了……要么你支棱一下再坚持几天,看看这个井到时候对你有没有什么帮助?”
谢衡玉:“好的。”
掌柜开朗道:“努力!但你是不是得把这两天的房钱也交一下?”
谢衡玉:“……好的。”
为了等十五的开井,谢衡玉又在蟮镇多逗留了两日。魔族与修仙界及妖族古来便水火不容,在人妖两族和谈后,魔族没了可乘之机,一时便蛰伏下来,偶尔挑事,也都是暗中作祟,并没有留下太多明面上的证据。
因此,修仙界与魔族也确实有多年没有来往了。
只是,在大众对魔族的刻板印象中,即便时隔再久,这地方也不应该生出这么多热情友善又有点傻的人来……
十五日夤夜,客栈掌柜抗了个硕大的浴桶,带着谢衡玉一起去了那口井边。
他们来得还算早,但小小一个广场却也早就挤满了人,掌柜叹了口气,指着地上的几道黄线对谢衡玉道:“自从蟮镇有了这口井之后,一些临镇的居民也会过来蹭些魔气。为了这事,最初大家还打过几架,后来城主便在地上划了这几道线。线内是蟮城居民,可以先打魔气;线外则是给临镇人排队用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撞开人群带着谢衡玉往里挤,口中大喊着:“诶大伙都让让,让我这客人插个队,他快不行了!!!”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纷纷回头望向谢衡玉。
“哦!他身上的尸傀之气好淡,看起来是快嘎了。”
“面白如纸,气息奄奄,行将就木……”
“年纪轻轻的,真糟糕。”
谢衡玉满头黑线地被一众魔族拉到广场中央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夜风轻荡,他抬起头,看着头顶已逐渐发黄的银杏——不知为何,最近总是见到这种树。
“客官客官,你快点吸纳啊!我们都在排队呢!”掌柜抱着浴桶从谢衡玉身后探出头,用手肘杵了杵他的后背,见他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树,有些着急地皱起了眉头。
“树有什么好看的?”众目睽睽之下,这掌柜急得恨不得把谢衡玉的头掰下来塞到井里,“看井,哎呀,看井!”
谢衡玉低下头,顺着掌柜的视线,将目光移到地上,眼神不动声色地闪烁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掌柜见谢衡玉许久没有动作,眉头拧得更紧,“你究竟怎么回事??”
谢衡玉从空荡荡的平地上移开目光,对上一种魔族警惕的视线,刚想开口,却听人群后传来了一个戏谑的声音。
“啊呀呀好久不见啊大家,都不来欢迎一下你们的城主吗?”
那声音,是谢衡玉十分熟悉的调调。
众人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一个身着灰袍的年轻人,正懒散地抱臂站在角落——他的脸上,正戴着一张开裂的欢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