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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卿顾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第61章池倾不爽谢衡瑾很久了。


    唐呈脾气其实不好,但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因此最初才能与那个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字的少年谢衡玉相识相交。


    之前见谢衡玉为了池倾冲他发火,唐呈心中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如今见谢衡玉沉默下来,他便又感到了那一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


    唐呈望着好友,重重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席上,将手边那枚银叶子递给池倾。


    池倾伸手接过,道:“这梧桐岛的信物,我如今也有一片。”


    唐呈摇头:“我的这枚,不是给圣主的,是给容之的。”


    谢衡玉回望过来,目光落在池倾掌中的银叶子上:“所以说,一件信物,只能进一个人吗?”


    唐呈道:“不错,所以你们此行也不用带什么侍从,只管两个人进入梧桐岛便罢。”


    池倾问:“梧桐岛中究竟住了什么人?他在世间仿佛名声不显,可这做派……却颇为神秘孤高。”


    “神秘孤高么?这么说……倒是没错的。”唐呈思索了一下,“梧桐岛中有一处银叶谷,其谷主是个通晓世间万事的高人。之所以名声不显,是因为他从不接受外人的拜访,只会在算得某人受困自苦之时,才会派人送出这枚信物,邀人去岛上解惑。”


    池倾喝着茶,听他说完这些,轻轻“咦”了一声:“唐公子似乎对着银叶谷谷主……评价颇高?”


    唐呈倒也没有隐瞒,坦然道:“我确实心有困惑,问了他,他算准了,我得以宽慰些许,自然不会说他不好。”


    谢衡玉道:“你问了他什么?”


    唐呈似早就料到他这一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他:“我问他,若白马盟就此崩散,我去妖族找你回来,可能挽大厦将倾?”


    谢衡玉眉间一蹙,想说什么,却仍是将话压回舌根,不敢问,也不敢听那答案。


    池倾看了看他的神情,不咸不淡地道:“哦,原来是个算命的。”


    唐呈也不争辩:“就是个算命的。可他若算不准,就是个江湖骗子;若算准了,就是执棋之人。”


    池倾若有所思:“所以他算准了吗?  ”


    唐呈的目光在池倾与谢衡玉脸上荡了个来回:“容之在妖族待了这么些日子,半点音讯也无,我既不去寻他,自然是心如死灰,或是随遇而安了。”


    池倾挑了挑眉,忆起唐呈不久前对着自己慷慨陈词的样子,着实不觉得这人哪里“心如死灰”了。


    谢衡玉也有些语塞:“你幼时被送去道院待了六七年,不是说从不信推演占卜之术么?”


    唐呈朝他扬起一个欠扁的笑:“我如今既然信他,他便自有令我相信的资本。不过……方才确实是我太心急,担心你龙困浅滩、壮志难酬,言辞便激烈了些。可现在想想,倒也不重要……你如今流连忘返,但必不会在妖族待一辈子。总会回来的。”


    “至少,他说准了——你这次,就已经回来了。”


    闻言,池倾与谢衡玉对视一眼,神情同时微变。


    谢衡玉这次随她来修仙界,为了避免旁生枝节,一路上都用幻术做了易容伪装。因此,至少在唐呈将他认出来之前,修仙界应当没人能猜出他的身份。


    既然如此,银叶谷主又是如何猜出,谢衡玉一定会同池倾再次返回修仙界?


    追根溯源,问题应当还是出在那枚出现在黑市的树妖内丹之上——正是因为那内丹中有尸傀之气,且又被谢衡玉服用,池倾才会带着他前来修仙界追查。


    可是银叶谷主又如何能保证这枚内丹,确实会被朗山买回,又一定是被谢衡玉服下呢?


    这中间千丝万缕,错综复杂,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唐呈所问便不会得到验证。而若唐呈从银叶谷求得的答案没有被证实……


    池倾当即道:“所以,你在确定谢衡玉重返修仙界之后,便立即联系了沈岑,使他在公仪家接应?”


    唐呈点头,朝池倾举了举杯:“不客气。”


    池倾:……


    她眸中越发凝重起来,暗道,这银叶谷主,下了好大的一盘棋。


    若是他当真已经谋划得如此滴水不漏,那出现在公仪家的尸傀之气,应当也绝非偶然。


    况且,先不说那尸傀之气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出手助她,就单论那明确送到她面前的,形状暧昧的银叶子……她便好似能猜到那位谷主隐在暗处,欣赏着她困扰烦躁的样子了。


    说不定,他甚至连他们的这次约谈……都已经猜到了。


    池倾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眼中的厌恶浓得像是泛了层霜,恰好这时小二叩响了厢房的门,陆陆续续又将菜肴端了上来。


    池倾眼中瞧着那样式精致的菜品,脑海里想得却是银叶谷主模糊却令人恶寒的脸,心事显露在脸上,眉间都绞出川痕。


    “那我开动啦?”唐呈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抬起手,刚要落筷,却正对上池倾恹恹的脸,他的动作将在了半空,目光微移,又落到了同样食不知味的谢衡玉脸上。


    唐呈:……


    “嘿!你俩每次和我吃饭,都要摆出那么食不下咽的表情嘛?”唐呈放下筷子,好言相劝,“这可是修仙界最好的酒楼!圣主确定不赏脸尝尝?”


    池倾道:“你吃吧,我的确咽不下。”


    唐呈无奈,又转向谢衡玉:“容之,这是我们从前最常吃的菜肴,味道至今未变,你何不与我把酒言欢?”


    谢衡玉道:“谢谢你,但是有何欢可言呢?”


    唐家是修仙界最富的氏族,而唐呈又是唐家从小万千宠爱养大的公子哥,他性格没谢衡玉那么拧巴,一旦有了不爽的事也不会憋着,因而常常将旁人弄得心烦如麻后,自己却又跟没事人似的了。


    他这样的脾气,谢衡玉自然清楚,但因他对池倾说的那些话,心中依然有些不远。如今,他们既然问完了该问的,谢衡玉也不打算再与唐呈东拉西扯。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好友的肩,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自己好好生活。我怎样,白马盟怎样,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唐呈愕然:“怎么过得去?!它是你一手创立起来的啊!”


    谢衡玉垂下眼:“它在谢家,在谢衡瑾手里,未必不如从前。”


    唐呈紧紧握起拳:“谢衡瑾的下落,八字也没有一撇,你当真不替自己再争一下?”


    眼看两人又将话题绕了回去,池倾实在静不下心去想银叶谷的事情,“喀嗒”一声轻响,池倾将唐呈放在桌上的信物送入储物链中,伸了个懒腰,起身往门口走去。


    “走吗?”池倾移在半开的厢房门边,侧脸朝谢衡玉撇去一眼,“还是你们继续?”


    唐呈道:“谢衡玉,我拿你当兄弟。”


    谢衡玉道:“多谢你,但我来时本就一无所有,如今也不愿再争什么。谢家的一切,本就该是谢衡瑾的,我的一切……”


    他顿了顿,无声地笑了一下,恍惚中,似又听到唐梨泣怒的声音传来——你所拥有的这一切,本该是阿瑾的。


    谢衡玉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睛,将视线移回池倾的身上。


    他如今能用力紧握的东西不多,握住了,便不会轻易撒手。


    “阿呈,我与谢家日渐疏离,即便我回来了,站在我这边,对你对唐家,也是没什么好处的。”


    唐呈见他要走,提高声音道:“你知我交友,从来不论对方出身的吧!”


    谢衡玉推开移门的动作顿了顿,半晌回头朝唐呈笑了一下:“唐呈,万事顺遂,多谢你还念着我。”


    天字厢房在酒楼至高层,正是夜间客满,一推开那带着符咒阻隔的屋门,楼下数层的人声喧哗便嘈嘈地传来。谢衡玉牵过池倾的手,在与唐呈有些长久的对视之后微微颔首,正踏出屋门,却忽然听到身后几分低哑的声音。


    唐呈盯着谢衡玉的背影,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和悲伤,仿佛遭到了人的背叛。


    “你当日去花别塔,就没想过要回来吧?”他的声音被那嘈杂的声响掩盖大半,因此那丢人的颤意和沙哑,并没有传到谢衡玉耳畔,“你当时想好了离开,却未曾与我道别。”


    “谢衡玉,你到底有没有将我当做朋友?!”


    这句话,几乎是他吼出来的,那声音中的委屈过于浓烈,因此就连池倾都有些诧异地别过了头。


    这时再想起那个在航管处见到的笑语晏晏的男子,几乎是判若两人了。


    被谢衡玉握着的指尖感受到更重的力,池倾仰头看向紧紧牵着她的男人——他似是咬着牙,脸颊的肌肉因此显得有些紧绷,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显出一种隐忍的煎熬。


    谢衡玉是和她大相径庭的两类人,相处至今,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他,又是又觉得琢磨不透。


    如今,也是如此。


    她不太能理解谢衡玉为何不去争——不过是白马盟,若他想要夺回来,别说唐呈和沈岑,便是戈壁洲也未必不能出手。


    至于谢衡瑾嘛……


    池倾更是觉得这不算什么大麻烦。


    既然谢家至今也没能将其迎回,估摸着,也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人家不愿意回来,一种是谢家还没找到。


    但不管是哪两种可能,只要衡玉求她,她便在那男的认祖归宗之前把他杀了,也不是不可以。


    池倾垂下眼,百无聊赖地盘算了一下——若是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谢衡瑾,那谢衡玉在谢家的地位应当算是彻底稳了。


    届时,修仙界六大世家中,除了公仪家,便是谢家也站在妖族这边,难道不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从前只将谢衡玉当做男宠,从未考虑过他“谢家长公子”这层身份背后的东西,可如今来了趟修仙界,总有些事不一样了起来。


    他既然想


    与她久处,总要有些别的东西绑定,才更稳固。


    池倾的星眸闪烁了一下,三连城中那个诡计多端的妖女又重新活了过来。


    于是,越想越觉得此计不错。


    毕竟谢衡瑾……她已经看不顺眼很久了。


    第62章 第62章谢衡玉和萤火虫。


    臻荟酒楼位于天都寸土寸金的繁华商街,正是华灯初上时,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谢衡玉和池倾刚跨出酒楼,便听远方天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嘶鸣,举头望去,只见一匹通体赤红的飞马从紫蓝色的云层后乍然显现,雪白双翼扇动着缓缓下落,在天字号房的窗外驻足。


    因这匹马生得太过俊美,街道上来往的人流也停滞下来,满目惊艳地向高处望去。


    “乒铃乓啷!!”天字号房许久没有人出来,正当众人等得不耐烦时,却听窗口传来了瓷器砸落碎裂的乱响。


    “这好像是唐公子的马?”有眼力见的人早已认出飞马的主人,可饶是如此,听到那声声暴躁的巨响,还是忍不住诧异,“唐公子怎的会在外失态至此?”


    谢衡玉仰着头,脸色微有些发白,直到天字厢房中晕晕乎乎走出了一个提着食盒和酒壶的人影——唐呈站在高处,视线空泛地朝他投来一眼,举了举酒壶,一头栽在了马背上。


    “戈壁千里,枯山万重,望穷不见。携酒相送不成,忆当年,竟如黄粱!”


    青年道袍宽大,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像是块软塌塌的破布,飞马通人性,见主人勉强安稳下来,仰头振翼,倏忽便带着人消失在云端之后。


    楼下众人见没了乐子,或走或散,一下子空了大半,只有几个勉强算是知道些内幕的,还聚在楼下闲聊。


    “唐公子这词是念给谁的?携酒相送不成……哈哈哈?现在还有人敢拂这财神爷的面子?”


    “就是啊,唐呈眼高于顶,从前也只跟谢公子聊得投机。这词怕不是写给谢公子的?可谢公子去妖域后,不是音信全无了吗?难道已经回来了?”


    “慎言!谢家的事你没听说?现在的谢公子可不止那一位了,你之后跟谢家若有往来,说话行事可得注意分寸。”


    池倾正留神听着他们攀谈,手腕却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走吧。”谢衡玉脸上依旧用幻术掩饰着原本的样貌,眉眼淡淡的,声音也轻,莫名令池倾想到秋季颤颤将落的树叶。


    一种不太轻松的情绪从心口升起,池倾没再多言,任谢衡玉牵着自己往人群外走。灯火通明的高楼自身侧掠过,他的脚步比以往都急,仿佛要将什么东西远远甩在身后,到了最后,池倾几乎是被他拉着,一路朝城郊小跑。


    “等一下……”夜风从脸颊拂过,交握的掌心因汗水而有些黏腻,池倾试图松开他的手,却被攥得更紧,“谢衡玉,谢衡玉!”


    周围没什么人了,她开始无所顾忌地喊他的名字,语气有些急迫:“你怎么了?”


    她停下脚步,用力拽了他一下:“你干什么去?”


    谢衡玉这才停下脚步,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倾倾,你不会丢掉我的吧?”


    她蹙起眉,为他最近越发反复的不安而困扰了一霎:“是因为唐呈影响了你?其实……既然并非出于真心,你根本不必对他说那些重话。他和沈岑的那个想法,也未必行不通。”


    谢衡玉握着池倾的手松了些,他垂眸看着她,低声道:“你也觉得,我应该留在修仙界,为自己争一争?”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池倾怔了一下,“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明明依旧在意着白马盟,却为何愿意将它拱手相让?”


    “白马盟的存在,既有益于谢家的名望,也有益于修仙界的稳固。我如今虽不在,可盟中阁老、先生却依旧是谢家的修士。这些年里,他们跟着我,对机甲之术也颇有研究,虽还算不上钻研精深,可教授一些资质普通的孩子入门,全然是游刃有余。”谢衡玉的语气很平缓,但这长长一段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早就在脑海里盘旋了无数遍。


    “谢家为了家族在修仙界的名望,势必会继续好好经营白马盟的学社……即便没有我,也关系不大。何况,正如我对唐呈所说——谢家之后一定有心让谢衡瑾接管白马盟,若我继续留在那里,反而会让曾经那些常来盟中论道切磋的世家子弟为难。白马盟原本只是学堂,后虽也有雅集结社之用,但到底也还是清净之地,不该受这些事的污染。”


    可是,他的想法未免也太消极了一点……池倾心想,这话听起来,就好似谢衡玉把自己当成了那污染的源头一样。


    “可是谢衡瑾还不在呢,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那一步。”池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隐去了其中点滴的试探,“而且,即便谢衡瑾回来了,你的筹码也比你想象得要更多。”


    池倾拽住谢衡玉柔软的衣袖,抬头望向他,星子般璀璨的眸微微弯起,声音里带了几分蛊惑般的甜意:“你若要争,我会帮你的。”


    她的身后是戈壁洲,是妖王,是整片妖域,若她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别说是如今这未见其人的谢衡瑾,就算是谢家家主谢渭,也不可能毫无忌惮。


    何况,既然她此番已在修仙界杀了公仪夔、公仪汾,又亲手扶持了沈岑,这摊浑水她已涉足,便无所谓更搅动一场风云。


    谢衡玉望着她的眼睛,又一次想到传说中一些迷惑人心的妖,她勾起人心底最直白的欲望,令人忘记危险,甚至忘记分寸,深陷其中。


    他的心颤了颤,启唇,却仍是拒绝:“我从前一无所有,如今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谢家给我的。正因如此,不该去争,强取,不能久长。”


    池倾沉默了,她与谢衡玉截然不同的观念,注定了她无法理解他此刻内心的纠结——在妖族,只有想不想争,没有该不该争,既然想了,更不会去管久不久长,先握在手中再说。


    她叹了口气,不再试图宽慰他,反而将目光投向了眼前这城郊的小道上。


    天色已晚,这小道虽在天都城郊,却仍称得上荒凉,一路上除了几个已经打烊的小摊和零零星星的悬光烛,几乎没什么人活动的痕迹了。


    时间过得很快,公仪家内门的大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时间的流速。因此虽然池倾感觉自己在公仪家只逗留了一周都不到,可离开大阵后,才发现外头已经是暮春了。


    与妖域不同,地处东南的天都本就温暖湿润,暮春时节,就连夜晚的空气里都浮动着溶溶的水雾。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好了许多,朝谢衡玉笑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谢衡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握着她的手钻进了道旁的小树林,池倾心头有些疑惑,跟着他走了没一会儿,耳边远远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


    他们往那水声的方向走了过去,只见一条算得上宽阔的河道映入眼帘,月光洒落在水面,波光粼粼,美得十分宁静。


    谢衡玉说:“从前心情不好时,我会到河上坐一坐。”


    池倾立刻懂了,忽然,有些心疼。


    谢衡玉好像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心情不好”这种意思的话,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能觉察到他的低落、难过、患得患失,但她知道那些情绪的源头多少是与她有关的,所以他才会让自己感受到。


    简而言之,她一向明白谢衡玉不是那种……会把外面的情绪带到自己面前的人。


    但一惯这样体贴的人,一旦在她面前示弱,反而激发了池倾一些柔软的部分。


    她睁圆了眼睛,故作好奇地望向河面:“坐在水上?怎么坐?”


    谢衡玉抬手,漫天月华随着他掌心的动作汇聚,凝结成一道道如有实质的剑意,一叶扁舟般横在水面。


    “还能这样?!”池倾赞叹地晃了晃他的衣袖,脸上扬起笑意,拉着他一路跑到河面,尝试着抬脚跨到那剑光叠成的小舟上。


    “真的


    可以吗?这也算御剑吗?我不会掉水里吧?“她仿佛真的兴奋极了,像是第一次出门玩的小孩子,兴冲冲地拉着家长问东问西。


    谢衡玉的目光也逐渐柔和下来,直接将她抱上了小舟——那动作很好笑,说是抱,实际上更接近于揽着她的腰将她直接搬上了船,虽然亲昵,但并不暧昧。


    池倾的脸红了一下,比起谈情说爱,她反而有些受不了谢衡玉将她当做小孩子照顾的样子。


    两人在小舟上坐下来,他们离水仿佛只有一线之隔,甚至能隔着衣服感受到河水流动的凉意,但奇异的是,那一身衣服却安安稳稳的,连裙边都没沾上一滴水。


    夜深了,河上没有船只,仅偶尔有轻盈的水鸟倏忽而过,河水清澈,水气掺杂着岸两边的草木香,显得很是清新。池倾靠在谢衡玉怀里,恍惚觉得仿佛回到了摇篮中——虽然她并没有关于摇篮的记忆。


    但莫名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简直快要睡过去了。


    谢衡玉一直握着她的手,好在天不算热,那种暖意也算不上灼热,十分熨帖,池倾往他胸前缩了缩,小声道:“会飘到哪里?”


    谢衡玉道:“前面有座小岛。”


    池倾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头:“太晚了,岛上很暗,还会有小虫。”


    谢衡玉笑道:“不上岛。”


    她这才放下心,安安静静地睡过去。


    小船不知飘了多久,池倾感到一只宽大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腰,她嘟囔着松开谢衡玉,翻了个身,尚未睁开眼,就察觉到了光感。


    她似想起了什么,动作僵硬一瞬,才缓缓抬起了眼睛。


    眼前,水面上,有座小岛,小岛是绿的,像是一丛灌木——可那灌木的叶子,却是萤火虫。


    小舟更靠近了一些,那绿莹莹的光点便更加清晰……他们进入了光里,四面八方都是小小的,飞舞着的萤火虫,这种脆弱的,几乎是朝生暮死的小生命,只有在最黑暗的夜里才显示出独特的美。


    散落时,是孤独的星辰,汇聚时,比星河还要耀眼。


    那是池倾为数不多的,喜欢的小昆虫。


    而这座小岛的上空,全是萤火虫,漂亮得似乎遮蔽了星月的光辉。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呼吸都放缓了,不说话,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在想些什么。


    腰际忽然一紧,有人在背后将她揽入怀中。


    池倾默了片刻才转过头,动作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惊扰了一些东西。


    再然后,她落入一双星灰色的眸,其中映着萤火,映着她,世间最美好最真挚的感情在其中流转。


    沉甸甸的,她曾经错过。


    两人对视着,男人的声音许久才在耳畔响起:“倾倾,你喜欢吗?”


    池倾张了张口,那一瞬,她真的不愿意分清。


    第63章 第63章藏瑾和萤火虫。


    小舟失去法力的催使,随着河水在小岛周围茫无目的地漂动。池倾侧头望着谢衡玉,思绪飘忽着,想到了同样一个萤火满山的夜晚,和那夜色里同样漂亮的灰眸。


    那时,为了掩人耳目,她和藏瑾刚走出满是毒虫的林瘴,又不得不继续绕路,越过荒无人烟的城池遗迹前行。


    他们选择的线路之所以隐蔽,就是因为它本身充满了隐秘的危险,仅仅是传闻,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关于那几座孤城遗迹,最早的传言,是说其中徘徊着无数修士与妖兽的怨灵,那些怨灵品阶低微,念力却深重,因在战乱中而死,便饱含无数嗜血的杀意。


    孤城绵延千里,城外山丘之上也满是坟冢,夜间有惨风呼啸而过,穿过坟山,吹过荒城,狼嚎一般凄厉,似数万人的哀泣。


    战争是残忍的,真正因战争而遭遇过家破人亡之难的人才会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哪场战役是会让人感到死得其所的。当看见坟山上无人认领的墓碑时,当走在孤城,被无数怨灵纠缠时,任凭谁都会明白,那些死去却无法安息的人,怨的并不是曾经的敌人,而是推动战争的每一个人。


    坟山、荒城,这伫立在人族与妖族边界不远的疆土,在年复一年的时间中被遗忘。妖王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一座城池的怨灵算不得什么,甚至它的存在,反而会令某些依旧蠢蠢欲动的人族有所畏惧。


    因此,在大致清理了战场的尸骸之后,这座城便完全空置了下来,成为了一处滋养怨灵的温室。


    这许多年里,没人再涉足过此地,也没人知道那座曾经血流漂杵的城池,最终究竟如何了。


    可是,在池倾与藏瑾踏入此地不久,便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们是年轻的、新鲜的生命,又是修士与妖族的后代。两人身上的气息仿佛一声响铃,骤然惊醒了沉睡已久的怨灵。它们苏醒了,呜呼长泣着扑向他们,试图分尸他们的意志,来平复各自沸腾的怨怒。


    在荒城中的逃亡仿佛一场噩梦,怨灵是精神力极强的灵体,低阶的怨灵很难对肉身造成实质的伤害,可对于神识的损伤,却是巨大。


    囚困于城中的那几日,池倾的精神数度濒临崩溃。最初,她虽然开始与那些怨灵共情,却终究还能区分现实和过去;渐渐,却偶尔会陷入恍惚,明明跟在藏瑾身后走着,却突然会迷了路,蹲在一处肮脏的墙角,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最后,哪怕藏瑾将二人的手腕绑在一处,无时无刻不陪在池倾身旁,她还是会红着眼,发狂地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她将自己当成妖族的怨灵之一,与它们共享了几百年前的苦难、仇恨和挣扎,并肆无忌惮地将其发泄在身边这个,拥有人族血脉的少年身上。


    偶尔,她也会有清醒的时候,大脑处于自我保护的意识,会令她暂时忘却怨灵灌输给她的记忆。


    那些难得清明的时刻,往往是朝阳初升的清晨。她常常是从藏瑾怀中醒转,一仰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惨不忍睹,满是淤青的脖颈和脸颊。


    愧疚如海啸般将池倾吞噬,于是每一个清醒后的清晨,她再也没能感到轻松,反而心中会充斥一种更加压抑的绝望。


    在三连城中长大的孩子,至少在同龄人里,精神力全然算不上弱。可哪怕池倾的精神力是一块钢筋,在这样的反复磋磨之下,依旧到了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程度。


    她最初还会趁难得清醒的空隙替藏瑾治伤,后来每一次清醒,便就只记得哭泣。她的眼睛又痛又肿,眼泪却源源不绝,哭得几乎要缺水,好像所有的美好品质都被哭干了。


    可是,这依旧不是池倾最崩溃的时刻。


    荒城也有毒瘴,置身其中,如入迷宫。他们因此耗费了太多时间,头晕眼花,近乎绝望。池倾知道自己被怨灵的磋磨有多严重,可藏瑾同样置身荒城,却从没有显现出任何不正常的样子。


    他的精神太过稳定,仿佛隔绝了所有怨灵的存在,冷静而包容地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池倾的状态太不好了,因此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两人已在三连城徘徊了很久。


    于是她趁着一个清醒的上午,特地询问了藏瑾这件事,她想知道他如何避开怨灵的影响,想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获得像他这样的清明。


    而藏瑾却只是将她搂在怀中,淡淡道:“倾倾,我不清明。”


    他仿佛很回避这些事,说完了这句,便不再跟她接着讲下去了,这个清晨还算宁静,池倾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也没有再抑郁自责到哭泣。


    藏瑾因此开心了很多,脸上却依旧不太显


    露,只是将脸埋入池倾的长发中,蹭得有些凌乱,她却并不在意,任凭他抱着她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池倾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也没再继续多问——只是藏瑾的这个动作,让她感受到他也精疲力尽。


    真相浮现之时是一个黄昏,那同样也是池倾进入荒城之后为数不多的清醒的黄昏。


    她睁眼的时候,藏瑾难得不在她的身边,门半开着,昏惨惨的天光从门外洒落。池倾茫然地在那间破败的小屋中走了一圈,没有寻到他的身影,于是推门朝外走去。


    怨灵依旧挤在城中盘旋,但许是因为她刚从一段战乱的回忆中脱身,整个人的气息都与怨灵本身相近,它们见她出来,也没再搭理她。


    她举头望着天空中拥挤的灵,片刻后发现其中多数,都拥挤在一间小屋之上。她的眼皮一跳,心中似裂出一个缺口,不祥的阴风正从其中呼啸来去。


    她慌张走向那对门的小屋,房门也是虚掩着的,她轻轻一推就将其打开。


    “吱呀”一声响,池倾的视线投入屋内得黑暗,然后,瞳孔倏然放大。


    藏瑾将自己捆在屋内一根坚实的立柱上,面朝着大门——若在他清醒时,目光便能正好穿过两扇房门的缝隙,望向池倾的屋子。


    他穿着惯常那件玄色的劲装,整个人被阴影笼罩着,池倾第一眼几乎将他忽略。


    可是,藏瑾周身的鲜活气实在太重,吸引了过多的怨灵,几乎令他们无视了她的存在。这样的情况下,池倾想找不到他,也着实很难。


    她感到自己双腿发软,一点点无声地挪到藏瑾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然而,还没等她靠近他身边,藏瑾却宛如一只嗜血的兽,倏然睁开血红色的眼睛,漠然而仇视地望向她。


    池倾全身一僵,感到被他注视的地方生凉,仿佛下一瞬便要身首异处。


    是了,藏瑾是三连城年轻一辈中最好的杀手。纵然她从未在他那边感受过威胁,也不过是因为他从不曾向她表露而已。


    一刹的对视之后,藏瑾口中忽然爆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整个人仿佛陷入癫狂,双眼赤红,后背猛烈地撞击着立柱,粗硬的麻绳仿佛也要扯断。


    池倾后退了一步,突然发现藏瑾生着两颗尖锐的虎牙,平时他不常笑,脸色冷冰冰的,那两颗虎牙也不太显露,而此刻,却爪牙舞爪地,似是要咬断她的脖子。


    若不是藏瑾将自己绑起来,池倾几乎能确信,他很快便要朝自己扑来——毫无疑问,是怨灵的侵扰,可她之前发作时……有藏瑾这样夸张吗?


    池倾感到自己后背的衣料被冷汗密密地渗透了,越发不祥的预感浮现,她望着满室只靠近藏瑾,却对她丝毫无动于衷的怨灵,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脑海中,那毒虫肆虐的山林又一次浮现,当时藏瑾对她说:“兽血不太能遮住你的味道,赶走了它们就冲你去了。”


    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吗?


    藏瑾不可能一直不受怨灵的侵扰,但与其像她这样时时刻刻地受其影响,他却选择在她陷入梦魇,却又相对平静的时候,一并陷入怨灵最深最恐怖的记忆。


    然后,他会在天亮前回到她身边,若无其事地抱住她,等待她醒转。


    池倾受不了了。


    灭顶的自责令她几欲作呕,她没忘记这条艰难的路途,皆是因为自己火烧花月楼的行事,而不得不开始逃亡。


    他在三连城混得不错,虽然年轻,但已有了几分话语权,再更年长些,他说不定能获得更多名望。


    他本不用陪自己涉险——都是她……连累了他的。


    池倾看着眼前的少年,用仅存的理智强迫自己回了小屋,她知道自己不能解掉束缚着他的麻绳,可越是如此,心中的愧疚便越发激荡。


    那天夜里,她罕见地没有被怨灵侵袭,她咬着牙,在几乎将她压垮的抑郁和自责中寻到一条保持理智的道路,然后趁怨灵都被藏瑾吸引开目光的机会,跑遍了整座荒城。


    黎明到来前,她终于寻到了出路。


    她与藏瑾,两个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人,在明暗一线的天光之下相遇。


    他们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再次回到那间小屋。


    他们终于走出了荒城,清醒地,支离破碎地。


    彼时,他们在这被战乱与死亡充斥的土地,被囚困了两个月整。


    ——离开这座城时,他们才发现这一点。


    那时,已是夏末,入夜的风依然灼热,但多少带着一丝凉意。池倾因那两个月的影响,郁郁寡欢了好久,即便没有怨灵,每天睁眼,却也感觉无比疲惫。


    像是永远开心不起来了一样。


    她变得很敏感,很脆弱,无数次试图将藏瑾从自己身边推开,甚至因此……讲了太多伤人的话。


    藏瑾没有走,与之相反的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给她捉了满山的萤火虫,在那个盛夏的尽头,难得的,坦露了明确的期待和爱意。


    “你喜欢吗?倾倾。”他灰色的眼睛里映着萤火,映着她,“我不会离开你,你要开心起来,一定要开心起来。”


    她知道,那些话从向来寡言的藏瑾口中道出,等同告白。


    可那时……她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为此,她在未来许多年中,常常后悔。


    第64章 第64章无法完全心安理得地将他当做……


    “你……”池倾与谢衡玉坐在满川萤火之中,河水倒映着幽亮的光点,像是倒转了的镜中世界,放眼望去,比那年藏瑾给她看的山谷萤火更加繁丽。


    有关藏瑾的记忆,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一幕幕都过分得清晰。清晰到,即便池倾在此刻面对谢衡玉那双相似的眼睛,有了一瞬的混淆,却也很快就将这两人完全区分了开来。


    池倾沉默着,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她望着谢衡玉温柔的眉眼,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无言地倾身上前,在寂静中,在清晰的水声中与他接吻。


    这个吻,与之前的那些相较,几乎称得上宁静,她慢悠悠地、浅浅地吻他,比萤虫落在身上的重量似还要再轻一些。这样的吻不至于令人陷落,她的思绪因此也还有飘忽远去的机会,她想起在她和藏瑾并肩坐在山谷中的样子,那天他破天荒地跟她说了许多话,或许是在逗她开心,或许是在倾诉衷肠。那语气真挚到令人动容,可是她却一句话都不曾回应。


    她太害怕了,怕他们的逃亡没有尽头,怕他受她拖累,会因她再次陷入危险。何况,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也没有教会她,该如何回应藏瑾那不曾明确出口的爱意。


    可那时她未曾想到,这竟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她所能回应他的机会。


    后来,在藏瑾离开的许多年里,她曾无数次想起这满山萤火的场景。她反复追问自己,藏瑾在离世之前是否会有遗憾,而那遗憾是否与她有关。


    如果她在那天回应了他,他的遗憾……又是否会少一些?


    思绪交织,无数种情绪在识海内拥挤碰撞,池倾与谢衡玉接吻的动作有些迟疑,甚至显得漫不经心。


    男人当然察觉到了,于是搂住她,用力加深了那个吻。零星的不安在谢衡玉心中逐渐叠加,他难以忽略这些天里,两人之间仿佛陡然激增的矛盾,即便那些针锋相对一次又一次地被压回水下,但总有涟漪会隐隐泛出,搅乱心弦。


    人是贪婪的,由不尽的欲望构建而成的动物。三分的不安,得用十分的拥抱填平。可是他在用力吻她的间隙,却并未在池倾的眸底捕捉到太多沉溺的意味,他立刻明白过来她在出神,出神到整个人都显得恍惚而冷淡。


    谢衡玉的动作僵硬了一下,手掌托住她的脖颈,微微用力握紧,叫她吃痛地对上他的视线。


    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其他人吗?


    心底生出这两个不太得体的疑问,他说不出口,只能静静地,近乎哀切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想得到她的爱和怜悯——如同他曾经得到过的那样,可是她如今却好像不愿再给他了。


    池倾在谢衡玉难得强硬的动作下,终于回神,她被他搂在怀中,体格的悬殊,令她整个人在他掌中很难动弹。可分明是这样不容反抗的姿态,他那双漂亮的眼中却满是不安的、可怜的神色,仿佛饿狠了的小狗眼巴巴地盯着她指缝里漏下的一点儿肉沫。


    池倾看着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样的神情,藏瑾是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的。


    谢衡玉其实和他很不一样。


    池倾的星眸中有什么情绪闪动了一下,片刻后,她才慢慢抬手拥住了他。她枕着他的肩膀,伸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后背,她的目光很清明,定定注视着水面上轻舞的萤虫,那点滴倒映的光亮,像是眸中泛开的水色。


    “谢衡玉,我是开心的。”她沉默地与他相拥甚久,忽然道,“可是……我不喜欢萤火虫。”


    无从考证的谎言,或许此刻听起来并不客气,可是池倾却觉得它至少比真话要温柔。


    她是忘不了藏瑾,可面对谢衡玉,她却也好似再无法如从前那样,完全心安理得地将他当做藏瑾的替身。


    “……好。”听池倾说了这话,谢衡玉才松开了几分力道,虽然他观察她的神情,从中并没有发现半点厌恶的样子,却终究不再多问。


    水波荡开,剑光形成的小舟泛清凌凌的光,缓缓逆水远离。池倾松开谢衡玉,目光在身后的萤火中停留了一瞬,轻轻眨了眨眼,移开了视线。


    那绮丽幽亮的美景,都是过去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永远停留在过去,她终究得向前看,得设法……远离。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靠着谢衡玉,两人一同融进月光朦胧的夜色里。


    “明日一早,便往梧桐岛去吧。”她这样轻声说着,在慢悠悠晃荡的小舟上合了眼。


    谢衡玉垂头看她,低低应了一声:“那我们回去。”


    夜风越过河面,轻拂着她的脸,河道两旁的芦苇丛中,隐隐有细小的虫鸣传来。草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声音与轻微的水流声纠缠,恬静得称得上温柔。


    视觉消失后,其余的感官被放大。身为草木妖,池倾很喜欢很喜欢这种自然清新的环境,她心口生出恋恋不舍之情,踌躇了一瞬没有答应,而是扯着谢衡玉的袖子盖住半侧身体,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小舟在水面漂了很久,谢衡玉望着怀中的少女,看了她很久,未曾动一下,怕惊扰了她。


    手臂被她压得实了,很快便又发麻,可他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一些。


    ——如果能在河面漂一辈子该多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谢衡玉好像时常幻想这些触不可及的未来。可那毕竟是镜花水月一样的东西,会随着朝阳的初升而迅速消散。因此,在池倾睁眼望向他的瞬间,她并不能察觉到他曾在脑海中描绘过一个怎样的画面。


    “啊,天亮了。”池倾在清亮的雀鸟啼鸣中醒转,彼时小舟正在一个相对狭窄的河道中飘荡,绿意深浓的柳枝垂落,在池倾眼前轻盈地随风而动——是妖族少见的树木呢。


    池倾弯眼笑了起来,她躺在谢衡玉膝头,抬手用指尖轻轻绕着一片细嫩的柳叶,那头如瀑般的卷发随意地漫开,蜿蜒的弧度也与水流类似。


    谢衡玉看她玩儿了会儿,在她失去兴致松开叶片的瞬间抬手,如另一片叶子,轻轻勾住了池倾的手指。


    池倾将注意力移到他身上,轻轻道:“小舟漂到哪儿去了?”


    谢衡玉任她拉着自己的手指晃荡,语气柔缓:“梧桐岛。”


    池倾眼睛瞬间睁大,撑着他的腿坐直身子:“梧桐岛?这里是梧桐岛?!”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往身旁望去——两侧杨柳的缝隙间,若隐若现地透出青瓦白墙的矮房,仔细看去,还隐约能瞧见远处一小片菜地与农田。这分明是很自然的乡野之景,可池倾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那神秘莫测的梧桐岛联系在一起。


    谢衡玉解释说:“梧桐岛并不是多神秘的地方,至少在修仙界的各版舆图中,都有此地的标注。这座小岛并不避世,算是距离天都较近的岛屿之一,因此早在千年之前就有百姓在此定居。”


    池倾道:“既然如此,那银叶谷又是……”


    谢衡玉摇头道:“银叶谷的名声向来不显,修仙界原本无人听说过这地方,若非唐呈和……谢家之前的事情,恐怕无人知晓这平平无奇的小岛上,还有一处银叶谷。”


    池倾拿出储物戒中的银叶子信物,将它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然后交到谢衡玉手中:“所以这信物……应当交给何人?”


    谢衡玉看了眼天色,从那小舟上站起身,倏然跃至岸上,将手递给池倾。


    池倾见状也站起身,提着裙摆直接借力跃到男人怀中,没收住力似地撞了他一下。谢衡玉见她上岸,本想着收剑,却措不及防地被她撞得倒退两步,一低头,却看见池倾扯着他胸前的衣料,垂着头哈哈笑了起来。


    她比谢衡玉小了四岁,不论在修仙界还是妖族,这点年岁向来是不够看的。若不是从前的经历,池倾应当会是个非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如今大多数的时候,外人见不到她孩子气的一面。


    她这样闹着谢衡玉,他反而觉得很开心,颇为纵容地垂眸看着她,任凭她将自己前襟的布料攥得皱皱巴巴。


    池倾真的很开心。


    许是因为梧桐岛的环境太过出乎意料,也太符合她心中对于安稳生活的想象,从睁眼开始,她的心情不自觉地雀跃起来。


    自从见到那与她原身叶子相似的信物之后,她就将梧桐岛视为洪水猛兽,可如今身处此地,她反而不由自主地松懈了警惕。


    就好像那信物的模样……真有可能是个巧合而已。


    待谢衡玉收了剑,两人携手一同往村落中走去。


    夏日时节,农人起早,路过菜地时,已见几位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在地里耕作。池倾与谢衡玉穿着宗门世家提供的衣物,与这些百姓的穿搭格格不入,而他们却见怪不怪地,在与池谢二人对视的瞬间,眼中只有纯粹的善意。


    “二位是从天都来的吧?是收到了谷主的信物了么?”其中一个农人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唇边,扬声向他们询问。


    池倾朝他点了点头:“请问银叶谷在哪个方向?”


    农人往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土,指了不远处的一间木屋:“贵人往去,不久便会有人来接引的!”


    他们隔着一片菜地,农人讲话时扯着嗓子,池倾竟也忘了使用法力,光喊道:“好的!谢谢您啊!”


    农人朝她挥了挥手,大声道:“不!客!气!”


    池倾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来,步子轻快地跟着谢衡玉往木屋的方向走,忽然才想起自己可以使用法力的事实,愣住,然后哈哈笑了出声。


    谢衡玉温柔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怎么那么开心?”


    池倾摇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地方真好啊,哪儿哪儿都很合我心……”


    正说着,却见一个人影从木屋中推门而出,那人垂着脸,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只转身栓门时,令人清晰地瞧见一个身材颀长、宽肩窄腰的背影。


    他身着一身玄色的劲装,后腰挂着一把弯刀,马尾高束,整个人显得年轻而利落,光是一个背影,就极其地赏心悦目。


    池倾口中的话忽然间就卡在了喉咙里,脚步也顿住,整个人都僵硬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窒息般的看着那个男子的身影。


    看着他……站在一片绿油油的,充满生机的菜地里,站在朴实无华的小木屋前……


    她突然想起,这样的画面,她曾与藏瑾仔仔细细地描述过。


    第65章 第65章“你究竟是谁?停下!!”……


    “……倾倾?”谢衡玉显然也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可更让他在意的,却是池倾身上倏然发生的改变。


    他回头撞入她颤动的双眸,心下不安,正要牵过她的手,却被池倾直接避开。她从他身旁绕去,如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全然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只脚步极快地往木屋那边走去。


    那厢,玄衣男子拴好门,转身便要离开。暖融融的风拂过田野,掀起男子衣袍的一角,有些轻盈,像是要乘风而去似的。


    池倾死死盯着他,走得更快,几乎小跑着奔向他,一声轻微的呼喊从喉底溢出,旋即,她近乎失控地喊了出来:“你究竟是谁?停下!!”


    男人闻言果然停住脚步,顿了顿,片刻后才攥起拳,缓缓转身。


    池倾注视着他的动作,恍然间觉得


    分秒都被拉得漫长,每个细小的动作都仿佛定格。她的心脏越跳越快,一会儿收紧一会儿又松懈,大起大落地,令她有种几欲作呕的紧张感。


    终于,当眼前的男人直视向她时,池倾全身却骤然泄力般放松下来。


    她抬手撑住一旁的墙面,脸上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笑来——果然啊,不是藏瑾。


    周遭过分寂静,连鸟叫都显得分外寥落,谢衡玉和那个玄衣男子站在池倾前后,将同样复杂的视线投注在她身上。


    池倾却好似恍然未觉。


    玄衣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双手抱臂,忽然嗤笑一声:“许久不见,果然不记得我了。”


    池倾回过神,眨了眨眼,抬眸打量这玄衣男子的长相,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到底想不清自己何时见过他。


    许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是真的疑惑,那男子压下眉头,脸色冷得像是结了层霜,却强行按捺着火气,从喉中憋出一声冷哼:“呵呵,果然如此。”


    听到这声干巴巴的“呵呵”,池倾总算从繁乱的回忆中寻出几分头绪来——这人,曾经似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玄……玄鹫?”池倾磕磕巴巴地将他的名字拼凑了出来。


    玄鹫觑了她片刻,语气凉飕飕的:“你倒还想得起来。”


    藏瑾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池倾在生活中,经常处于一种混乱又自暴自弃的状态。虽那时她还在圣都,烁炎也会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交给她做,但间歇的那点空闲,池倾总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藏瑾离世的样子,整个人便又陷入恍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便有浮生一梦的帮助,池倾却还是很难完全从藏瑾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直到后来某日,大荒州圣主寒川带着族中子弟前来圣都,其中一个少年,正是玄鹫。


    彼时的玄鹫更年少些,身材挺拔,气质也没有如今这般冰冷。但许是因为从小在玄甲军营中长大的关系,他那身利落的打扮和藏瑾简直一般无二,错眼之间,确实很容易便让人混淆。


    池倾在一场群宴上瞧见玄鹫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连眼圈儿都红了。


    她自从被妖王寻回之后,在妖族一向是万众瞩目的存在,且她往日出现时一贯冷淡漠然,仿佛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这会儿却对着一个陌生的大荒州少年如此动容,果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席间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将好奇的目光投注在二人身上,觥筹交错之声稍歇,背对着池倾的玄鹫也察觉到不对。


    于是,他回过头,视线越过人群,正正对上了席上那面若芙蓉,星眸含泪的少女。


    电光石火之间,玄鹫心头闪过无数个纷繁复杂的念头。


    第一眼,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孩。


    于是他重新转过头,向面前正与自己举杯攀谈的妖族同僚回礼,饮尽了杯中琼酿。


    同僚笑着调侃他道:“那位就是妖王新寻回的胞妹,是个冰山美人,素来不拿正眼瞧人的,看来兄台颇受这位美人青眼。”


    玄鹫垂着眸,没接这话。


    可杯中烈酒太辣,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恍然让他生出一种心跳加速的错觉。


    玄鹫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池倾的脸,呼吸滞了一下,他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昔年脑海中时常勾勒的轮廓,与眼前的面容逐渐重合。玄鹫神情冷淡地看着池倾,眸中所流露出来的情绪,进一步便能解释为厌恶。


    池倾移开目光,有些尴尬地小小哽了一下:“玄鹫……我记得,我与你之间并没有什么,你倒不必如此……仇恨地盯着我。”


    “没有什么?”玄鹫眸中的嘲讽之色更深,视线一转,落到谢衡玉脸上,“那你和他,有什么?”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谢衡玉几眼,终于确定眼前这人从穿着打扮到通身气质,都与池倾向来喜欢的那种类型并无相同,就连岁数……看上去都比池倾从前喜欢的那种小年轻要大了些。


    玄鹫的脸色并未因这个发现而有半分好转,甚至变得越发难看了。而池倾却只是对他忽然生出的敌意,产生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困惑。


    她从前确实玩弄过许多人的感情,可她与玄鹫认识得太早,彼时她还完全没能从失去藏瑾的痛苦中走出来,根本没心思和此人产生太多的交际。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池倾于是大大方方地走回去,牵起谢衡玉的手,朝玄鹫笑了笑:“好久不见。此番我们前来,是受银叶谷主相邀。”


    她虽然没有明说自己同谢衡玉的关系,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在玄鹫眼里,着实好生刺眼。


    他沉着脸移开目光,实在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嘲弄的冷哼:“我知道,但银叶谷主却只请了你,并未请他。”


    池倾掏出两片银叶子给玄鹫瞧,笑道:“可我们都有银叶谷的信物呢。”


    玄鹫抬手要取,池倾指尖一转,又将两片叶子玩儿也似地收了回去:“听说银叶谷主通晓万事,自然也知道他与我二人,是各持一枚信物前来的吧?”


    她弯着眼,星眸却露出探究的意味来:“倒是你,身为大荒州的妖,怎会到银叶谷来?”


    “我去哪里,与你有何……”玄鹫夹枪带棒地就要回怼,却忽地想起池倾一州圣主的身份,于是只好把将欲出口的几个字重新咽了回去,干巴巴道,“我当然也是受银叶谷主相邀。”


    池倾挑起眉,那神情果然带着几分不信,她打量他一眼,并不想多做纠缠:“你也不过是客,又拦他作甚?”


    “我……我来得,可比你们要早多了!”玄鹫见池倾全程替谢衡玉讲话,暗地里攥起拳,声音都有些发紧。池倾瞧出他的异样,心中便越发困惑,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没对玄鹫做过什么始乱终弃之事,略显无奈地歪了歪头。


    谢衡玉道:“既如此,公子可否告知,我们该请何人通传谷主?”


    玄鹫阴沉的目光从谢衡玉脸上一扫而过,随后从池倾掌心重新拿出那两片银叶子,淡淡道:“……我去通传。”


    此言落定,玄鹫转身就往木屋外的小道上走,池倾看了看被他捏在手中的银叶子,心头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追了两步。


    烈日高升,田埂两旁的菜地都被照出油亮亮的色泽,那鲜艳明亮的颜色将玄鹫一身黑衣衬得越发深冷。池倾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停下脚步,不追了,只是定定地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掌心传来温柔的触感,五指重新被沉沉地叩住,池倾转过头,与谢衡玉四目相对。


    她舒展了一下手指,将脑海中七零八落的念头尽可能地抛开:“没事,等见到谷主,再摸摸这儿的底细。”


    谢衡玉却道:“玄鹫是你的旧友吗?”


    池倾怔了怔,自觉她与玄鹫甚至到不了“友”的关系,摇头道:“我与他并不相熟。”


    谢衡玉瞧了她一会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没有回答,也不知是不是信了这话。


    一时无言,池倾将目光投向田间。晨间空气十分清新,屋后的小水潭中有隐约的蛙鸣,是在妖族难得一见的野趣。


    池倾倚着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气:“真奇怪啊,眼前的这一切,从前只在画里见过。”


    三连城是人妖交汇之地,花月楼为显风雅,也曾大量购置人族名家的笔墨丹青,不论是古朴山水,还是娟秀花鸟,无一不有。


    可池倾印象最深的,却还是那张挂在暗室中,积了薄薄一层灰的山村野趣图。无数个星辰闪烁的夜晚,她和藏瑾曾在那幅画下度过,微弱的烛火映出画中的某个角落,确实和眼前的场景相差无几。


    没想到,她如今竟有机会看见。


    “池倾圣主好眼力。”一阵清风拂过,蛙鸣稍稍平静,在那悄然无声的片刻,有道奇异低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给人的感觉……像是蔼蔼的烟,不太真切,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池倾回头,寻声望去,只见小池那头的荷叶间,不知何时划出一只小船。那船坐着个宽袍大袖,脸戴喜笑面具的男子,他的下半身隐在荷叶的阴影中,因与池倾相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坐着,也不必抬头看她。


    他面具后的眸静静平视着池倾,落在她眼中,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显得有些诡异。


    池倾看了他许久,慢慢道:“你是谁?”


    那带着喜笑面的男子拨开荷叶,朝她摊开手,掌心是一枚银亮亮的叶子。


    他说:“我邀圣主前来,如今终得一见,幸甚。”


    第66章 第66章他面具下的那张脸依旧是伪装……


    男人雾霭般的嗓音显然如他的面容一般,经过了毫不遮掩的修饰,落入池倾耳畔,却莫名使她的某条神经轻轻跳动了一下。


    池倾一时没来得及说话,谢衡玉却从旁向前走来,他望着小舟上的男子,声音略沉:“你就是银叶谷谷主?”


    那男子点了点头,虽是回答谢衡玉的问题,目光却只含笑看着池倾:“对,我是银叶谷谷主。”


    那咬字很刻意地着重落在“银叶谷”三字上,配合着他低哑的嗓音,透出些令人生厌的别扭来。


    池倾仿佛没有在意,只笑了一笑:“抱歉,谷主,你的信物……我刚刚才托玄鹫带去了。”


    那男子摇了摇头,欢喜面上大大的笑容好像裂得更开了些:“那是身外之物,是为请你而送,如今你来了,又何须信物?”


    微风拂过,荷叶在水面轻轻摇动着,那张欢喜面在绿叶的衬托下,竟显出几分柔和。


    池倾望着那挤一挤也只够容纳两人的小舟,以及他们之间相隔稍远的水池,总觉得此情此景好生诡异。更何况,眼前这奇装异服的人,也俨然与她从前设想的那个银叶谷谷主并不一样。


    “我此番前来,确实有事请教谷主,烦您上岸一叙。”池倾这样有商有量地轻声说着,却不知为何,惹得眼前这人有些不快。


    他抬起手,不知何处而来的暗影如水蛇般窜出,倏然将眼前大片遮挡着视线的荷叶折断,残茎之上,他与她之间横亘的水路一览无余。


    他朝她伸出手,断句与音调同样奇诡:“是我,请你,来此一叙。”


    池倾歪了歪头,脸上本能地浮现出那种小动物一般天真而好奇的神色。某种程度上,她承认自己被眼前这个奇怪的人吸引住了——就刚刚出手的那一记,她确定他不是妖族,不是魔族,更算不上修士,偏偏他身上却又同时有着这三种气息的混杂。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池倾提起裙摆,朝河边走了一步,忽然想起谢衡玉仍在自己身后。


    她连忙转头回去瞧他的脸色,晴丽的景色里,男人的表情尚能算作从容,只是在她回头的那个瞬间,池倾察觉到他仿佛小小松了口气——好像因为终于得到了她零星的关注那样。


    她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于是对船上那人道:“我是与他一道来的。”


    银叶谷谷主的声音中似乎有些笑意:“哦,可是,这小舟只能再坐一人。”


    他好整以暇地托着腮,声音有些散漫:“我知道你是为妖族前来。可这位公子呢?您的问题,自己可有想好吗?”


    他的语调不急不缓,却莫名有种阴阳怪气的意味,池倾听得皱起了眉头,心里不知为何,觉得不太舒服。


    银叶谷谷主如蛇般的目光又缠到了谢衡玉身上,黏糊糊的,移不开:“我的回答,只说给最重要的人听。公子既然得到了进入银叶谷的机会,何不给自己求个答案,而不是跟在池倾圣主身边,随波逐流,白白浪费了好机会。”


    他轻轻笑着,说不清道不明地,仿佛在暗示些什么:“毕竟,有关谢家的事,我都清楚。”


    谢衡玉垂着眼,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池倾下意识去牵他的手,却第一次,遭他避开。


    “去吧。”谢衡玉道,“倾倾,这次,我不与你一道了。”


    池倾动作顿住,默了默,在银叶谷主的那一声缥缈的轻笑里,飞身上了小舟。


    一叶扁舟在荷叶间晃动两下,很快被银叶谷主稳住。船狭,他宽大的衣袍被她压在身下,他却并不在意,抬手撩了撩池水,小舟便飘飘荡荡地深入荷叶从中,悄悄地,隐去不见。


    池倾坐在船上,望着岸边那月白色身影逐渐远去,像是化在天光中那样,不知不觉,心里多了几分在意。


    银叶谷主撑了个懒腰,靠在小舟旁看她,沉默了一会儿,语出惊人:“你爱他吗?”


    池倾霎时愣住了——已经多久了,仿佛前所未有,是的,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爱”这个字。


    多新鲜的字啊。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忽地又因自己这反应愣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银叶谷主大笑着,心情很欢畅的样子,那张欢喜面也因他的大笑而抖动了起来。


    池倾道:“我正经想问你的问题,谷主可清楚?”


    银叶谷谷主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他大剌剌地摊在那儿,一旁的长腿随意地支着,手腕搭在膝头,给她掰手指细细数着:“你想问卖货郎是否真的出世,想问那各处蔓延的尸傀魔气是怎么回事,想问银叶谷的信物为何是这般模样……还想问什么呢?”


    “你还有点想问谢衡瑾在哪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顿了顿,玩味地缓缓道,“你想替谢衡玉杀了他?”


    池倾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收了起来,她沉下脸,星眸在瞬间变得危险而凌厉,那双眼死死锁着眼前嬉皮笑脸的欢喜面,仿佛能将周遭的池水冻结。


    银叶谷主隔着大袖子搓了搓手臂,笑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随便猜猜而已。”


    池倾没有说话。


    男人的声音也缓了下来,笑意渐收:“听说三连城出来的小孩,心机颇深,喜怒不辨,看来传言错了。”


    池倾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识海中豁然被洞穿出个口子,陈旧泛黄的记忆从那创口汹涌而入。


    ——“啪”,脸上一声清脆的掌掴,火|辣辣的痛觉在两息后泛起。


    年少时的池倾时常在三连城奔走行乞,可或许是天生的,皮肤依旧很白,因此也很容易就会留下印子。


    她的下巴被饲养人捏起,眼眶中有泪水打转,但饲养人生来仿佛与他们有物种隔离,怎么会体谅她的委屈。


    “哟哟哟?哭了?”饲养人笑着,又是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这张脸皮,要是笑不出来,就扒了。”


    饲养人盯着她,又问了一遍:“听懂没有?”


    于是,池倾咧嘴笑了起来。


    池倾咧嘴朝银叶谷主笑了起来,五


    指疾电般探出,倏然拧向男人的脖颈,然后掌心向上一抬,“喀拉”一声脆响,欢喜面倏然分为两半,不轻不重地落入池中。


    池倾盯着眼前面具后的那张脸,那张平凡到让人过目即忘的,年轻的脸,声音很冷,像是火焰也烧不化的寒冰。


    “谷主通晓天下之事,是否听闻……三连城中,那些惯会欺负小孩,叫人学着皮笑肉不笑的蠢货,有一日被端了老巢,剥了人皮,血淋淋,赤条条地挂在城门上,一夜北风,便被吹成了人干?”


    她勾起唇,眼底有凶兽一般的残忍:“谷主可知,这是我|干的?”


    四目相对,池倾那双潋滟的星眸,与银叶谷主这说不清形状的,毫无记忆点的眼睛对视,很快移开。


    她觉得他有点丑。


    池倾从池中捞出那两半浮在水面的欢喜面,用妖力重新拼好,湿漉漉地按在银叶谷主脸上。


    面具一遮,她不用再看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眼底的东西。


    银叶谷主扶着面具,笑道:“好厉害啊。”


    随后,他似是叹了一声,语气有些惆怅:“是啊,你毕竟是妖王胞妹,妖族圣主,如今身份尊贵无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很自由了。”


    池倾被他这莫名的惆怅又搞懵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无所谓,聊聊天而已。”银叶谷主随口应答着,指了指池倾身后,“你看看,喜欢这样的景色吗?”


    池倾回过头,不知何时,小舟已驶入开阔的水域,向后望去,一切田间景色仿若徐徐展开的画卷,与方才置身其间时相比,更是两种不同的风光。


    更像是……从前看过的画一样。


    她沉默下来,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象,千头万绪,与花月楼那无数个秉烛相依的晚上牵连。


    她回头望向银叶谷主,那人隔着欢喜面,也在安静地看她。


    池倾说:“你知道吗?我有时觉得,一个人能丑得那么恰到好处,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银叶谷主默了默:“哦。”


    池倾道:“我说的是你面具下的那张脸。”


    谷主不为所动:“哦?”


    池倾道:“面具之下,你还是伪装了,对吧?”


    他闷笑起来:“或许我就长这丑样子,是你非要掀了我面具的。”


    池倾转过身,面向他:“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再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银叶谷主不说话了,欢喜面咧着嘴,他周身的氛围却逐渐沉静下来,很沉,像是三连城某一场不歇的大雨。


    池倾看着他,感知着那种独属于三连城的气息,心跳失速,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心里,有一个人。”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缓缓道,“他完美无缺,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好。”


    银叶谷主攥起拳,依旧没有说话。


    池倾自顾自地继续道:“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她歪了歪头,断尾求存的小动物一样,剖开自己的心,朝眼前这个号称无所不知的神秘人坦诚。


    “因为他死了,在我没有认清自己的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认不清了。”


    池倾眯起眼,定定地看着他:“无所不知的谷主,请问您知道,那人是谁吗?”


    第67章 第67章“我要你为我取一朵七伤花。……


    泛舟池上,水波潺潺,细小的水流声于耳畔回荡,将二人之间的沉默衬托得越发喧嚣。


    银叶谷主支着脸看了池倾许久,那方才被她用妖力重新拼凑起来的欢喜面中央,一道难以消弭的裂纹清晰可见,原本开怀大笑的弧度由此便更加显出几分诡异。


    池倾盯着银叶谷主眼睛部位的那两个小黑洞瞧了一会儿,却听他轻佻地悠悠道:“这我怎会知道?”


    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戏谑,要是过度解读一下,或许还有几分嗤之以鼻的意味。


    果然,他顿了顿,又轻笑道:“你有那么多问题想问,最终却问这个?”


    池倾不说话了,她下意识抬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梧桐岛与那幅画中所描绘的景色太过相似,自从来到此处,她怎会总是想起藏瑾,而且怎会……看谁都觉得像他?


    可是,与玄鹫冷冰冰的脾气相比,眼前这银叶谷主阴晴不定的性子,显然更是与藏瑾截然不同。


    池倾在心底自嘲地轻笑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眼前这男人也有可能会是藏瑾?!


    且不提她亲眼看过藏瑾离世入殓的样子……眼下这情况,她莫不是真的被魇住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住翻涌的心绪,抬眼望向银叶谷主:“好。那之前你猜到我会问的那些问题,它们的答案又是什么?”


    银叶谷主闷笑一声,仍在与她周旋:“你这是觉得,我会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告诉你?为何?”


    小舟行至一处水草前,船底被挂住,搁浅在那处不动了。


    池倾冷静地望着他:“从始至终,难道不是你诱使我们来此?”


    “冤枉啊。”银叶谷主举起双手,十分无辜地歪了歪头,“我只是想邀你来梧桐岛瞧瞧罢了。怎么样?喜欢吗?”


    池倾:……


    她在他这般插科打诨前,略感无奈地转过脸,望着眼前纠缠生长的浮萍和水草,淡淡道:“你的银叶子,给过谢渭,也给过唐呈。这两枚信物不仅直接引发了谢家之事,也间接导致了公仪家的巨变。如今,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二均风波不断,你游走其间,究竟是隔岸观火,还是黄雀在后?”


    在摒弃了感情的牵绊时,池倾聊起正事,总还是十分理智,理智到一针见血,显得有些锋锐:“若你不请我们前来,我们不会知道这世上有银叶谷这么个地方。因此,你不该再问我要什么报酬——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在你将答案告诉我们的那刻,就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银叶谷主抚掌大笑,边笑边摇头:“隔岸观火?黄雀在后?非也非也。我不过是个算命的,闲来无事,找人说点能说的,借此赚点金银、赚点名望,仅此而已。”


    池倾淡淡道:“扮猪吃老虎的,总是颇有城府,不可小觑。按妖族行事,遇到此类人,先杀为敬。”


    银叶谷主不笑了,也不拍手了,他将手收回大袍子里,瑟瑟发抖:“我没扮猪,我就是猪。”


    池倾无语凝噎:所以她方才,到底怎会将他错认成……


    她不欲与他多纠缠,便道:“说说看,若是做交易,你想怎么做?”


    银叶谷主摇头:“我从未说过要与你做交易,我只是来请你看风景的,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这景色美吗?你喜欢吗?”


    “挺好的。”池倾垂着眼,语气显而易见地敷衍,她从船上站起身,扫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既然这交易做不成,我也不在此处浪费时间了,告辞。”


    她一扬手,作势就要拂袖离去,那动作极轻盈,像一片旋落的叶,足尖一点就要远去。


    银叶谷主起初并没有动作,却在池倾将要离开的瞬间,隔着衣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猛地攥握住她,竟使池倾感到那只手掌都连带着有些发麻。小舟很狭窄,只堪堪容纳两人,因这毫无顾忌的动作,这舟晃荡得越发厉害。


    池倾本来也不打算就此离去,不过是为了做出姿态,激一激眼前这不可一世的谷主。何况她对他那来路不明的法力有所忌惮,并不打算在这地界正面与他对上,因此没有挣扎,顺着那力道便一头栽倒在他身前。


    银叶谷主松开池倾的手腕,腰略向后靠了靠,垂头望着眼前的少女,面具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某何德何能,使得妖域一等一的美人投怀送抱……”


    池倾撑起身,歪头盯着男人面具上两个黑咕隆咚的洞,弯了弯眼,声线婉转:“谷主不想做这交易,又拉我回来作甚?”


    银叶谷主将手臂伸到脑后,闲闲地枕着:“之前没想过同圣主交易,方才突然想了。”


    池倾挑眉:“谷主倒是变化无常。”


    银叶谷主道:“正常。”


    池倾问:“如何做?”


    银叶谷主笑了起来,故作为难道:“圣主的问题,是历来客人中最多的。一问卖货郎,二问魔族之事,三问我银叶谷,四问谢家……哈哈,好贪心的女人。”


    池倾道:“尽管开价便是。”


    银叶


    谷主默了默,吐出三个字:“七伤花。”


    池倾歪了歪头,突然“哈”地笑了出来。这下倒好办了,她还以为眼前这人与常人有何不同,故作玄虚至此,原来也不过是看重……


    男人却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不是谢家公子送往花别塔的那朵,我要的是……圣主亲自为我,再取一朵。”


    水流几番推动,小舟缓缓移动,终于驶过浮草,又开始在池中忙无方向地飘荡。


    池倾没有说话,静静盯着那张欢喜面——太阳已经升高了,晚夏近午的阳光依然晃眼,此刻无所遮挡地照在那黑漆漆的面具上,却仍旧难以洞穿他真实的面貌。


    池倾在此人面前,至此,才终于感到了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凉意。


    这种凉意来自于妖族本能的警惕,许多年来,她极少再有过这样的时刻。哪怕面对半步化神的公仪夔,她也始终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或迂回或猛进,到底没有完全被那位老太公牵着鼻子摆弄。


    可到了这银叶谷主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论如何周旋,却依然没有绕开他画下的迷阵。


    她在朝着他既定的路线走,却又不得不走。


    银叶谷主靠着小舟,闲适地晃了晃长腿:“你可以拒绝。”


    池倾道:“取七伤花,需前往鬼界魔界的交界之处,稍有不慎,有去无回。谷主如今并未给过我任何好处,双唇一碰,之后也未必没有出尔反尔的时候……您又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这笔交易?”


    “你是觉得我并不可信?”银叶谷主诧异地扬起声调,片刻后又摇了摇头,胸有成竹般笑道,“怎会呢?我以为圣主在看过那枚银叶子的瞬间,便早已笃定我是唯一一个,能够解答你所有疑问之人了。”


    池倾冷笑:“银叶子又如何?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


    男人抬起头:“可是,那叶子……只长在一棵树上。而见过那棵树的人,都死了啊。”


    风骤急,她身形甚至未动,手掌便一把锁住眼前这男人的脖颈。指尖收紧,数息后,他面具下的脸会因窒息而发红,紧接着,是头皮乃至全身都发麻、发软,直至失去一切反抗的能力,像是幼兽一般可怜兮兮地瘫软下来。


    池倾紧紧盯着他面具上的那两个洞:“你见过?那你也活不久了。”


    “但至少……”男人的声音低哑,接近于气声,“我还有用。”


    池倾没有答话,是漠然,也是默认。片刻的僵持,她还是松开了手。


    “你不怕我严刑拷打?”她忽地道。


    银叶谷主轻声道:“骗人的话,七句真,三句假,寻常人便无法辨认。而我同你一样,很擅长骗人。偏偏你要问的事,一个字,都错不得。”


    因此,屈打成招,行不通。


    池倾哼笑了一下:“你知道这么多的事,总该听说过,三连城出来的人,最不会轻信旁人,何况是你这种……呵,算命的。”


    银叶谷主愣了愣,仿佛受到了蔑视,声音突然委屈起来:“算命的怎么了?瞧不起算命的?”


    片刻后,才终于朝池倾妥协道:“算了,你要是愿意为我去取七伤花……我可以跟你立血誓,保证绝无半句虚言。”


    他脸上大大的欢喜面,随着那动作上下左右地晃了晃,比例不协调,光看脸,显得像个小孩,有些可笑。


    池倾瞅了他许久,心中恍惚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来——这个血誓,莫非也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背后附骨之疽般的凉意并未因这个提议消散,反而越发阴冷刺骨。


    银叶谷主划破自己的手指,几滴鲜红的血珠从苍白的指尖滚落,落入水中,形成了阴阳两仪的一半,鱼儿似地扑腾。


    “该你了。”男人望着水中的鲜血,低声道。


    片刻,又是几滴鲜血落入池中。


    两条鱼儿纠缠在一起,首尾相衔,渐渐融为一体,发出浅金色的光来。


    指尖刺痛,片刻愈合。


    水中的两条鱼儿也消失不见。


    血誓这就成了,干脆利落,没出什么岔子。


    “可以了。”池倾望着那看着池水回不过神的男人,开口提醒了一声。


    银叶谷主这才反应过来,他怔怔“哦”了一声,目光穿过层层术法的伪装,穿过厚重的,被劈开又被修补的面具,落入那清澈见底的池水里。


    池水倒映出他如今古怪的样子,也倒映出池倾站在一旁的,纤细而高挑的身形。


    同乘一条船,她离他其实并不远,可或许是因为光线的折射,也或许是因为此刻两人外貌差距过大,总感觉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银叶谷主伸手搅乱了池水,回过头,笑得十分轻佻:“是啊,血誓也立好了,池倾圣主什么时候才能出发为我取花?我希望……越快越好。”


    第68章 第68章谢衡玉,恋爱脑。


    “小伙子,你站在那太阳底下做什么?多晒啊?来屋里坐坐。”


    谢衡玉看着池倾的小舟在池中兜兜转转,最终缓缓消失于一个河道的转角,再也寻不见踪迹。


    他面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却在那日光下定定站了许久。直到菜地里的农人注意到他,停下了手中的劳作,与不远处站在家门口嗑瓜子的妇人对视一眼,热心地招呼起他来,谢衡玉才终于回过神。


    他侧头朝农人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中年男人一边抬手敲了敲自己久弯的后腰,一边朝他挥着手,指了指自家的小屋:“快来这儿坐坐!”


    农人长期下地,肤色也因风吹日晒而显出一种粗粝的深红,他先谢衡玉一步走到家门口,接过妇人递来的汗巾子,抹了两把脸,随意搭在了肩上。


    农人看了眼谢衡玉,又瞅了瞅玄鹫离去的那间小木屋,对身旁的妇人奇怪道:“客人还没走,那间木屋怎么就上锁了?”


    妇人一边扫着地上的瓜子壳,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估计是有什么急事……唉,你怎么总关心别人家的事情?”


    “哎呀,看两眼嘛,我就看两眼又怎么了嘛!”农人一把接过妇人手中的扫帚,赶着她往屋里走,“你也快些进屋,别一会儿太阳起来又喊热。”


    谢衡玉的性子算不上清冷,但遇到陌生人,沉默的时候总占多数。他不知自己怎会被那热情的农人就这样招呼过来,只好站在门口听着夫妻两口絮絮叨叨的对话,也不插嘴,存在感近乎于无。


    妇人与那农人年龄相仿,但许是因为休养得当,她面色十分红润,瞧不出什么辛劳疲惫的样子,看着比丈夫要年轻一些。


    她倚着门,将弯着腰扫地的丈夫拉起来,又朝谢衡玉看了眼,眼睛亮了亮,笑道:“小伙子长得真俊啊,你的夫人呢?方才还瞧见你们在一起。”


    “我……”谢衡玉怔了怔,在听清“夫人”二字时,连心跳都漏了半拍,他原该否认的,可鬼使神差地,只含笑道,“她有事求问银叶谷主,便先递了信物过去了。”


    “哦!”那妇人兴致勃勃地望向他,“你没同她一道去吗?还是你们家,也是你夫人管事的?”


    三人一同走进屋内,房子不算大,但布置陈设却十分干净齐整。农人请谢衡玉坐下,净了净手,便忙着烧水煮茶,闻他妻子这样一问,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公子与那位姑娘,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修士,哪有什么管不管事的?”


    “就是大族,要操心的事才更多。”妇人脸上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看我们谷主——若是他媳妇回来,估计整个银叶谷都得她一个人打理。那谷主他难道不是修士?”


    “好好好,说不过你。”农人将茶杯和糕点摆上桌,乐呵呵地在妻子身旁坐下,对谢衡玉道,“小伙……不是,仙长,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辟谷,这些糕点都是我们自己种自己做的,你不要嫌弃。”


    “怎会?”谢衡玉拣起一块绿豆糕,连忙摇头,“尚未辟谷,多谢。还有……实在不必称我为仙长。”


    “咳,你就是想找修士唠嗑,在这儿装什么正经人?”妇人拍了拍丈夫的手臂,朝谢衡玉道,“小伙子别介意,他从前也修过那些什么入门的术法,不过没什么天赋,走了好几年弯路,又回来种地了。他现在就是话多,自从谷主来了梧桐岛,便时常会逮着谷主东拉西扯,现在又来打扰你了,真是……”


    “不打扰。”谢衡玉笑道,“这样说来,那谷主来梧桐岛也并没有多久?”


    妇人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说短也不短了,谷主刚来的时候,还是七八年之前呢。那会儿的梧桐岛人不多,有一小半是荒岛,因着环境实在不太好,也没人愿意去开荒,谷主来了之后,就是在那儿发现了银叶谷。”


    她往后窗的荷塘那边指了个方向:“之后谷主就一直在这儿定居了。”


    七八年前……


    谢衡玉想起那银叶谷主的身形举止,隐约推测出他的年龄,眸底划过一丝迟疑:“他初来梧桐岛时,就已经戴着那个面具么?”


    “那倒没有。”妇人叹了口气,摇头道,“说起来,谷主也是个年轻人啊。当时他刚来梧桐岛,我们都吓坏了,活以为是撞了鬼……怎会有人生成那副模样,干瘦干瘦,煞白煞白,像是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人,一点儿生气都没有的。”


    农人戳了戳妻子的胳膊:“别夸张。”


    妇人瞪了他一眼:“我这就夸张了?当时你非指着他,说他是阴尸,这茬你难道忘了?”


    农人讪讪扭过头:“是真的很像……而且他那时候年纪又小,嗓子也坏了,跟图册上那种被魔族炼出来的……”


    “呸呸呸!别说了!不吉利!”妇人连声打断丈夫的话,抬手往他嘴里塞了块甜糕,转移了话题,“小伙子,你与你夫人感情一定很好吧?之前我瞧见你俩牵着手来的,真好看啊,像幅画似的,以后你们的小孩一定也会很漂亮。”


    谢衡玉抬手饮茶的动作顿住,整个人有一瞬间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孩子?他从未想过那么久远的未来。


    ……不,或者说,池倾会与他有一个孩子吗?这简直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谢衡玉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灼热的温度终于隔着瓷壁烫到他的指尖,隐秘的疼痛泛了上来,他这才回过神,放下茶杯,叹息弯了弯唇角。


    他分明是个这样不善言辞的人,可眼前这对热情欢快的夫妇,却并没有在意他的寡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与他攀谈,有时是在向他打听向仙界的平常事,大多数时候则是两人互相先聊着插科打诨。


    这般说着话,银叶谷那儿依然没有半点消息传来,三人于是吃了些茶点,等到了午时,农人便又用茶浸了饭,端出腌菜、鸡丝、熏鱼出来随意用了些,时间一晃儿,竟已至日暮时分。


    谢衡玉第一次惊觉时间会过得这样快,也头一次发觉自己居然耐得烦,去听这些琐碎而平常的家长里短。


    与修仙界的修士每日要考虑的事不同,寻常人家的夫妻眼里,最看重的似只有自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有时讲起庄稼的长势,便能引出一堆无关痛痒的话来。


    谢衡玉静静坐在一边看着那对夫妻,任由心底被那零散却温馨的只言片语填满。


    某些独自度过的夜晚,他曾经认真剖析过自己与池倾的这段感情——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甚至他并不懂得如何去爱她,因此他每一次感情的表达,也只不过是学着她曾爱他的方式,加了更多的情绪,再递到她的面前而已。


    从前在谢家的时候,虽然谢渭与唐梨的夫妻之情总被外人艳羡,可至少在谢衡玉面前,这二人仿佛总隔了一层,与其说是恩爱,倒不如说是多年夫妻培养出的相敬如宾。


    他无法想象他与池倾的未来,那些画面太抽象了,像是一团幸福的梦幻泡影,并没有实质的样子。


    但在这一刻,那虚无缥缈的未来,好像有了某些原型。


    谢衡玉本就温和的眉眼愈发柔缓下来,他透过眼前那对夫妻,似能照见自己想象中的某个角落——池倾与这妇人一样,有着非常活泼的性子,她外表看着娇贵,实际却并非如此,她是个很爱自由的人,不会长久地困于某地,或许会时常同他各处游历。


    她也会同他开玩笑,但他的脾气比这农人还要更好一些,并不会故意去逗她……但或许,她就是想看他被惹到的样子呢?或许他有时也该装作佯怒,应当还能让她多感到几分新鲜?


    谢衡玉的思绪在空中胡乱飘忽着,脑海中每一帧画面都切实又美好,他垂着眼,一时陷阱去,竟没听到身旁夫妻的提醒。


    “小伙子?小仙长?”妇人望着那站在门外的玄衣青年,伸手推了推谢衡玉的手臂,声音响了几分,“银叶谷有人来寻你了。”


    谢衡玉这才回过神,望向门口淡着脸的玄鹫,起身与一旁的夫妻告辞。


    玄鹫倚着门,见谢衡玉出来,淡淡道:“想不到谢家长公子还挺会与民同乐的。”


    谢衡玉这次不再无视他夹枪带棒的态度,偏头望向玄鹫:“你与她……之前是什么关系?”


    “之前?所以你与她是现在?”玄鹫抬眸瞧了眼谢衡玉,脸上露出了一个冰冷而嘲讽的笑来,“没关系,她就是个空心人。和谁都是玩玩而已,你与她,也走不远。”


    类似的话,谢衡玉并不是第一次听到,甚至比起玄鹫此刻的断言,濯鹿当时同他说的话,伤害性还要更大一些。


    谢衡玉掀起眼皮瞧了玄鹫一眼,依旧回答:“这与你无关。”


    玄鹫气得哼笑了一声:“那我和她之前的关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


    话一出口,他仿佛想到什么,不等谢衡玉回答,又立刻转移了话题,冷冷道:“银叶谷主和她已见过面了,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去见谷主了。”


    谢衡玉顿住脚步,忽地想起银叶谷主之前与他讲的那些话。


    ——何不给自己求个答案?


    ——和谢家有关的事,我都清楚。


    银叶谷主曾与唐呈见面,自然早已猜到他想问的问题,只会和谢家,和白马盟相关。甚至可以说……在邀池倾单独见面之时,这位谷主也早已料定谢衡玉不会真的置身事外,对修仙界的名利权势彻底放手。


    谢渭、唐呈、沈岑……银叶谷主,或许就是为了诱他入局。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暗自道,他确实差一点儿便要动摇。


    是站在池倾身边当一个默默无名的影子,还是重新回到修仙界,争取他作为“谢家长子”曾拥有的一切?


    在对池倾说出“我不与你一道”这话时,他确实想过后者。


    可是现在……


    谢衡玉将目光重新投回那住着两夫妻的农家小院,日暮时分,鸡鸭归笼,恬静安好。


    他垂下眼,按捺住心头烦乱的不安和挣扎的欲望,平淡道:“不问了。”


    他还是想要和她的未来,为了那个未来,他可以放弃所有,只做她的影子。


    第69章 第69章做了一个人族孤儿的替身?!……


    “不问了?”玄鹫的脚步也跟着顿住,他转头看了谢衡玉一眼,那目光中满是不解,“所以修仙界的那些事,你如今全然不关心了?”


    谢衡玉没有回答玄鹫,只问:“她既然已与谷主见过面,如今又在何处?”


    玄鹫道:“见到谷主,他自会告诉你。”


    谢衡玉本不愿见那人,但池倾极少有这样毫无音讯的时候,他心中有些担忧,垂下眼,睫


    羽翕动一瞬:“好。”


    荷花池中此刻已泊着另一艘小舟,船身稍大,没银叶谷主驶来的那艘逼仄,谢衡玉和玄鹫上了船,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舟上,相隔一段挺长的距离。


    水声渐起,小舟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玄鹫背着手,忽然道:“你在修仙界曾经颇有名望,而今避世妖族……只是为了池倾?”


    谢衡玉侧对着他,望着身后一片荷花池逐渐远去,小舟驶入宽阔的水域,田园气象如同画中笔墨,他想起池倾初来此地的样子,心道:她原来喜欢这样的地方呢。


    玄鹫见他不答话,沉默了一瞬,却又忍不住一般,道:“她的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不是我说……她不值得你这样。大丈夫志在天地,你该有自己的一番功业才是。”


    谢衡玉默然许久,像是没有听清玄鹫的话,但片刻后,他忽然笑了:“可是,我选择她,不论将来如何,我不悔。”


    玄鹫:……


    这位妖族青年长相的并不算凌厉,皮肤白,眼尾略垂,眉骨鼻梁的走势很柔缓,只是因为气质太过疏冷尖锐,定定盯着人瞧的时候,时常便会让人感到不自在。


    他听了谢衡玉的话,心中略有些烦乱,像是觉得眼前这人难以沟通,连眉头都拧了起来。


    “你会后悔的。”许久之后,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之前也被她骗过……如今悔不当初。”


    谢衡玉转过脸,那双星灰色的眸子淡淡落在玄鹫脸上,其中没什么波澜,但莫名其妙地,却让玄鹫感到了一种“你又如何能与我相提并论”的微妙意味来。


    玄鹫袖底的手用力攥成拳,时隔多年,那时常从记忆深处钻出来的画面,又一次毫不留情地侵袭向他。


    是啊,他如何能与谢衡玉相提并论呢?


    池倾与他从前,确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不过只是坐在那花团锦簇的高台,用那双令人无措的漂亮眼睛,目不转睛地、痴痴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几天,他便那样自作多情地陷进去了。


    那年六州觐见,多少青年才俊齐聚妖族圣都,半月之久,十数天的时间,池倾偏偏谁也瞧不上,只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身侧。


    她那时候的性子那样冷僻,像是高山之雪,不爱同任何人说话,即便是出于礼貌的应答,也是总是淡淡的。大家都说,她唯一情绪外露的时刻,就是在瞧着他背影的时候,才会流露出几分动容。


    玄鹫如此便以为她喜欢他,虽面上装作毫不动容,可心里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与池倾差不多大,从小生活在妖族最严苛的玄甲营中,周遭不是兄弟便是上级——他……他也不曾对谁动过心啊。


    与妖族大多天赋妖力强大的少年相似,玄鹫也是从小被族中给予厚望的孩子,即便称不上眼高于顶,说没有傲气,也是不可能的。


    那时许多人开他的玩笑,说他若娶了池倾,此后便是圣都驸马爷,再要沙场拼杀,建功立业,恐怕是难了。


    这些话,其实放在修仙界倒还成立,放在妖族,大家也都知道是说着玩玩而已。可是,即便理智上再清楚,夜半入梦时,少年玄鹫的耳畔,依旧会回荡起那些带着调侃意味的声音。


    他躺在床上,冷脸看着窗外的月色,却也曾认真地想过——若池倾当真喜欢他,他为她留在圣都,未必不可以。


    如今想想……真是蠢透了!!


    玄鹫望着眼前的谢衡玉,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当年的自己,一种莫名的火气无端端烧了起来,直叫他恨不得揪着眼前这男人的衣襟,狠狠甩上几个耳光才解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可若干年前,池倾在听到他告白之后说的那些话,却言犹在耳,仍令他羞愤不已。


    “玄鹫公子喜欢我吗?”池倾漂亮的黑眸睁得滚圆,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瞧,“这半月来,我们未曾交谈超过十句,公子为何会喜欢我?”


    “我一直盯着公子瞧?原来是这样……是我让您会错意了啊。”


    彼时的池倾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岁数小,性子又淡,说话间透出一种天真的残忍:“我没想到您会误会。实际上,我盯着您瞧……是因为您很像一位故人。”


    ——很像一位故人。


    原来这就是让他心绪不平、意乱神迷的缘由,她只是透过他的背影看见了另一个人,而他却自作多情地,将那眼神误认为了喜欢。


    六州大宴落幕,一队队车马从圣都返回,玄甲城离得那么远,他却难以抑制地总去想她——那个故人是谁?池倾为何要透过他看他?莫非那个人已经死了吗?之前听闻她炼出了一朵长命花,为何她不用那花救他……


    那些纷纷杂杂的思绪,与他内心深切的不甘和羞愤交织——他过不去了,此后多年也再没有过去。于是他怀揣着那点阴暗的心思,用尽了在大荒州的人脉,多次前往三连城,摸到了几分尚不曾被时间掩埋的真相。


    他竟是在六州大宴的半个月中,做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族孤儿的替身?!


    玄鹫气得想笑,恨得牙痒痒,原本对池倾尚算不得深切的喜爱就这样转化成了怨怼,远比好感要更加浓烈久长。


    后来的多年,他暗中观察着戈壁州的动静,对进出花别塔的男子,了解得甚至比池倾本人还要细致。那一个个年轻美貌的少年,大多都有着与他相似的地方,或是身材,或是气质,或是相貌……


    他并未见过那个在三练城陪伴池倾多年的人族孤儿,每每想起他,却都会怫然:那人长得,就非得那么大众吗?!


    他以为自己早就摸清了池倾的喜好,却在见到谢衡玉的那个瞬间愣住了。


    谢衡玉,确实与池倾曾经喜欢的那种类型不太一样……或者说,太不一样了。


    她未曾倾心过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也并不偏爱那种春风和煦的性子——她难道对谢衡玉是认真的?


    玄鹫觉得这比池倾又找了个替身,要更让人难以接受。


    “你今日自视甚高,早晚登高跌重。”濯鹿曾说过的那些话,又一次从玄鹫口中吐出。


    船至水岸,玄鹫先行走了下来,他揣着手,神情冷淡地给谢衡玉指了银叶谷的方向:“你陷进去了,若有一日爬不起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个女人有毒。


    玄鹫默默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谢衡玉此刻也下了舟,这条不长的水路,却给他一种过于疲惫的感觉——他和池倾的关系就算不受人挑拨,也已让他有了无法把握的失控感。


    池倾是一阵自由来去的风,很难在某个地方安然停留,若他也乱走,一定就要散了。


    谢衡玉想,他此刻不该再听任何人的任何话,若想和池倾有将来,他一定得稳住,一定不能动摇。


    水岸离银叶谷只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两旁是挺拔的银杏林,绿木成荫,青翠碧绿,夕阳自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混合成十分明朗轻快的颜色。


    道路尽头,一个身着灰袍,戴着欢喜面的男子站在银杏树下,遥遥朝谢衡玉行了一礼。那一拘拜得深,令谢衡玉的脚步也停顿了一下,两人对视片刻,谢衡玉抬手回礼,复才走近。


    “敢问谷主,池倾圣主现在何处?”谢衡玉不欲与他多言,未曾寒暄,直接询问道。


    银叶谷主低低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道:“这就是你想问的事情?不问问白马盟?不问问谢家?不问问……谢衡瑾?”


    谢衡玉又重复了一遍:“池倾圣主现在何处?”


    银叶谷主叹了一声:“算了,这勉强也算是一个问题……要是我回答了你,你会给我什么作为报酬?”


    夕阳洒落,眼前忽地明暗交错,一道光影凉飕飕、轻飘飘地落在银叶谷主颈前,谢衡玉动作不动,眸色却沉:“她在哪里?”


    “清光剑意。”银叶谷主的语气中透出些兴奋,“用这个做交换的话,也很好。只不过……才半日不见,你就这样担心起来了?哈哈哈哈哈……”


    光影得更近,细小的血线倏然出现在皮肤上,银叶谷主平视着谢衡玉的双眼,毫不在意地喃喃道:“清光剑意……谢衡玉,不如你为我舞一剑,让我开开眼。若我开心了,便告诉你她的下落。”


    光影倏忽消失,谢衡玉收剑,视线淡淡从银叶谷主掌心掠过:“你也学剑?”


    “学。”银叶谷主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眼,“从前刀口舔血,什么都得学。”


    谢衡玉看清他手中的茧,断言道:“你用刀更多些。”


    银叶谷主垂下手,歪头道:“怎么?不是人人生来就有谢公子这样好的命,以剑入道,顶级剑术,清光剑意……这不是你们上等人才能接触到的东西么?”


    银叶谷主扫了谢衡玉一眼,见他并未有所动作,声音逐渐凉了下来:“怎么了?谢公子的剑……我难道连看也看不得?”


    谢衡玉静静看了他一眼,光影浮动,身旁银杏忽有一根枝丫被这切断,谢衡玉探手握住,将那木枝递到眼前人手边。


    “给我看看你的剑意。”无人知道谢衡玉在沉默的那个瞬间想到了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若有缘,我教你清光剑法。”


    第70章 第70章若是被谢衡玉知道…………


    风吹过,银叶谷主静静盯着谢衡玉递来的那根树枝,像是没理解眼前人说的话,许久才伸出手,怔怔握住它。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将那宽大不便的面具解下,露出一张平凡普通至极的脸来。


    谢衡玉的视线从对方平平无奇的黑眸上划过,盯着他那身有些过于宽松的大袍,问道:“这身衣裳,是否不便用剑?”


    银叶谷主的身量已算高大,但与谢衡玉相比还是略矮了些,何况他此刻穿着那身有些松松垮垮的衣衫,更将身形拖得有些落拓,显得不太精神的样子。


    银叶谷主沉默了一下:“怎会不便?我在剑道上虽无法与你相较,倒也不至于受一套衣服的拖累。”


    谢衡玉于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别的话。


    风甚急,半空,几片翠绿的银杏叶从枝头打着圈儿地落下,银叶谷主在叶片坠至额前的瞬间出手——幽暗诡谲的剑影如同树梢盘旋的毒蛇,倏然蹿出,那嫩生生的叶子登时二分,一半牵引着剑影乘风而上,一半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


    随风而起的剑影撞入斑驳树影与落日余晖之间,那错落的光影交织,伴随着银叶谷主手上的一招一式声势浩大地绽开。


    起风时无数林叶的哗然,如同永不停歇的乐声,剑影穿梭其间,迅疾如电,走势无常,惊起千万落叶簌簌——若只是一场剑舞,可堪惊艳。


    可谢衡玉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半空的剑影上停留太久,他平静地打量着银叶谷主本身的动作,观察他握剑的动作、挥剑的力道、出剑的方向,以及视线落定的位置,神情许久也没有变化。


    半晌,空中飞叶落定,在二人脚下堆出薄薄一层,银叶谷主收势站定,抬手将那树枝递还给谢衡玉。


    谢衡玉垂下眼,却没有动,两人不知为何相对僵持了片刻。银叶谷主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一手丢掉树枝,一手从落叶中捡起欢喜面重新戴上。


    然而,却在他起身的瞬间,谢衡玉早有预料般后退了半步——那半步像是踩着什么阵眼,足尖落地的刹那,原先他所在的位置,如有潜伏暗处的凶兽骤然暴起,阴狠尖刻的剑影仿佛直指苍穹,炸开虚掩着土地的落叶,冲天而起,带着一击毙命的气势。


    不敢想象,若谢衡玉须臾之前并未退开这一步,抑或是他果真倾身上前接过了银叶谷主手中的树枝,这道剑气刺到他身上,究竟会落下怎样的伤势。


    或许直接一命呜呼了也未可知。


    谢衡玉抬眼看向那直入云霄的剑影,灰眸闪烁,恍惚竟似凝出了几分欣赏的笑意。


    下一刻,那剑影重新落下,迎面朝谢衡玉而去。青年时至此刻总算抬手,落日晚霞绚烂壮美,拨开绿荫倾泻而下,须臾将那阴冷的暗色剑气尽数覆盖。


    清光剑意是温和灵动的剑法,气象万千,融了清风流水,本就有净化洗涤之力。银叶谷主直起身,望着自己的剑影被清光剑意一点点消解,叹息般低声道:“这剑,我是挥不出的。”


    谢衡玉依旧没有答话,而是拾起地上被丢下的树枝为剑,重又挥起,他放慢了动作,将那一招一式拆得十分清晰。动作干脆有力,却又不失美观,广袖宽袍未成阻碍,在风中反倒更显美感。


    银叶谷主仰着脸,那张欢喜面正咧着嘴无声地笑着。无人知道——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此刻他盯着眼前这舞剑之人,数道伪装之下,究竟怀揣了怎样复杂的情绪。


    清光剑术讲究形神兼备,以灵动神韵夺人,实际却并没有太复杂的招式。加上谢衡玉舞剑的动作十分流畅,一套剑法下来,倒没有多花太久的时间。


    他指尖一转,轻盈收起树枝,背手望向银叶谷主:“承让。”


    银叶谷主的面具依旧笑口常开,说话的声音却是一种难以掩饰的落寞:“这剑,看来我是学不了的。”


    谢衡玉摇头道:“清光剑是洁心涤性之剑,没有谁学不了。”


    银叶谷主说:“我心污浊,也就学一些下三滥的剑。”


    谢衡玉皱起眉:“没什么剑是下三滥的,何况,你已有你自己的剑意剑道,不可妄自菲薄。”


    到底是在白马盟当过几年先生的人,谢衡玉说这话时,不自觉端了些师长的派头。银叶谷主看了他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所以,你愿意教我清光剑?为什么?”


    谢衡玉没有立刻回答,实际上,他本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下定决心远离修仙界的纷扰,不愿这剑法在此间无重见天日之时,也或许是因为他从这谷主的剑意中看出了一些什么——那实在是很微妙的一种感受,令他隐约觉得眼前的青年,似乎更需要清光剑的净化。


    当然这些话并不适合说给眼前人听,于是谢衡玉只道:“感觉。”


    “那你的感觉挺差劲的。”银叶谷主嗤笑了一声,顿了顿,再次肯定道,“你的感觉真的很差劲。”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先告诉我她在哪里。”


    银叶谷主沉默了一瞬,欢喜面下的声音带着一种微妙的兴奋,那情绪很细微,被他平静的嗓音压在最深处,其实不太能分辨出来:“哦。她去玄冰火山了。”


    一阵凉意从心头蹿了上来,谢衡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玄冰火山。”银叶谷主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兴奋这次更加明显了,“应该没人比你更了解那个地方了吧……谢公子?”


    七伤花还在妖族手中,池倾绝没道理在这时跑到玄冰火山去!


    谢衡玉望着眼前之人的眼神倏然变得无比凌厉,下一刻,不知何处而来的剑光劈开欢喜面,直直抵在银叶谷主的额前。那可怜的面具屡遭摧残,终于“啪叽”一声落在地上,裂成了几瓣难圆的碎片。


    银叶谷主笑笑:“放心好了,她不会有事的。”


    谢衡玉沉声道:“你让她做了什么?七伤花?”


    “对,七伤花。”银叶谷主道,“我让她亲自采给我。”


    谢衡玉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起来,若是目光能杀人,此刻眼前这男人恐怕早已碎成几段尸块,他浅灰的双眸危险地眯起,冷冷盯着眼前人:“你最好祈祷她毫发无损。”


    下一瞬,剑光裹挟着他月白的身影倏然消失。


    林上落日沉得很快,空中最后一抹余晖也仿佛随着谢衡玉的离开被一同掠去。


    银叶谷主蹲下身,将地上的欢喜面碎片一点点拾起,平平无奇的脸上忽而显出一种难以忍受的疲惫,片刻后,他重重叹了口气,仰头倒在落叶中,望着空中随风轻动的树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此刻,另一处暗日之下,池倾正在阴尸邪祟干巴巴的目光中,艰难地举步向火山口而去。


    此处虽说是魔界与鬼界相交之地,但鬼往往被生死界限所约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现于生者面前——因此这玄冰火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算得上一处被魔族占满的“三不管地带”。


    这趟银叶谷主要七伤花要得很急,在和池倾一番拉扯过后,甚至直接动用空间法器将她送了过来。因此,池倾算是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时,便直挺挺地从半空摔入了一队阴尸之中——回过神后,她整个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池倾不愿回想自己是怎么推开一个个木讷、阴冷又臭气熏天的尸体走到山下的。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玄冰火山周围的魔物似乎都没什么智


    慧,也……没什么欲望,至少表面上没有表现出那种一口把她咬死的倾向。


    这和她曾经设想的玄冰火山有些不一样,不过此刻池倾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玄冰火山特殊的位置,使人行动抬步要比平常更加艰难一些,池倾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山上爬,一堆魔物在山腰上傻呆呆地仰头看着她,那眼神没什么恶意,纯粹就是好奇——虽然池倾也不知道它们在好奇什么,但她总有种下一刻就要迎接它们加油打气的预感。


    她动作顿了顿,想到那个场面,头皮略微发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火山口而去,很快,没费吹灰之力——一朵金黄的七伤花出现在岩浆之上的玄冰崖壁上,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映入她的眼帘。


    奇怪的是,那位置比起其他地方而言已经不算陡峭,虽然狭窄,但到底平坦,对于妖族堪称触手可及。简直像是专门摆在那里等她来取的一样。


    池倾心中生出了几分警惕,直觉自己正在靠近一处陷阱——甚至……她开始怀疑这花是否是那银叶谷主已经取下,特地放在这么个位置等着她的。


    否则,好像也太顺利了一点?


    此情此景,池倾脑海中又浮现出谢衡玉初来花别塔时,妖族医师给他的诊断。当时他身体与神识的伤势,多是在玄冰火山落下的,那至少可证明过去这地方远没有眼前这样太平。


    想到谢衡玉的伤势,池倾心情又有些低落下来,可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摇了摇头,强行安定下来,重新又将视线聚焦到了那朵花上。


    ——七伤花是一种非常脆弱的花,多年来无人摘取,也是因为要完整取得它的条件太过苛刻。但凡行差踏错,就算取花者的神识没有受损,那花瓣也会受到一定的损伤,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复原。


    池倾细细打量眼前这朵七伤花,确定它花叶完整,才深吸了一口气,飞身往崖壁上而去。


    那崖壁窄小,她双足落地时也不过勉强站稳,需要扶着墙才能弯下腰来。池倾是天赋异禀的草木妖,天生与这些奇花异草有着说不清楚的联系。她俯身凝视着那朵精巧到不真切的七伤花瞧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咬破指尖,将自己的鲜血往它的根部滴了几滴,鲜红的血液顺着玄冰崖壁的缝隙缓缓渗入,那逐渐被稀释的浅红和玄冰剔透清澈的浅蓝混合,说不出的好看。


    池倾静静等着血液被七伤花吸收,伸手点了点它的花瓣,柔软如丝的金黄花瓣缠上她的指尖,她松了口气——确定这花对自己同样也是喜爱的。


    既然这样,这次取花应当不会太难。


    池倾对于自己的妖力属性很有自信,也或许是同属草木,天生对同类没有太大的警惕。在确定了对方对自己没有敌意后,她的动作轻松了很多,越发低下身,逗小狗一样轻轻挠了挠花萼。


    却在此时,一阵细微到令人难以察觉的香气悠悠传来,池倾动作顿住,心头猛然一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谢衡玉给她的那朵七伤花——是没有香气的。


    难道眼前这花是假的?还是……


    池倾尚未来得及想通眼前的情况,隐隐便感觉到方才那一丝暗香,自识海中勾出了一阵极痛极酸楚的战栗。


    那是一种接近过电般的疼痛,尚不知因何而起,却已叫她瞬间白了脸色。七伤花的“七伤”是后人所总结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如今,难道也该她来体会一遍了么?


    池倾垂着眼,闷闷发出一声苦笑……毕竟这对曾经硬靠着浮生一梦的幻象勉强求存的她来讲,实在算是种有点残忍的戒断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谢衡玉那样强大稳定的内核,能够顺利熬过这七苦,可是……银叶谷主口中的秘密,又不得不让她冒险一试。


    既来了,也没什么好退缩的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储物链,试图将七伤花收入其中,深黑的星眸闪烁着决然的光芒:“来吧。”


    瞬间,巨浪般的暗香在周身扩散,识海中与痛苦相关的神经似被拨弦的手一并撩动,她低吼一声,恍惚间错步,往火山深处跌落。


    灼热与极寒如剑,同时刺入她的身体,她紧紧握着手中收不进储物链中的七伤花,仿佛那是幻界与现实唯一的线。


    却突然,一只微凉颤抖的手贴上了她的手背,池倾愕然,勉强睁眼,望着眼前人,却以为是幻觉。


    谢衡玉清润温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如此压抑的愤怒,他与她一同握着那七伤花,在池倾即将摔入岩浆的瞬间一把将她捞了起来:“你疯了?为什么听他的?”


    池倾的脸色几变,识海中如同被挤压的痛苦,令她无法消化他的问题。


    即将陷落七伤花幻象的瞬间,她突然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她的七苦,大多与藏瑾相关,可若是谢衡玉此刻与她一道,会不会……会不会……


    池倾心跳忽然漏了数拍,一种做错事的心虚在七伤花的作用之中,竟依旧如此明显。


    她咬了咬牙,用尽最后力气,一把打掉了谢衡玉的手:“不。你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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