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谢衡玉,你疯了?”……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池倾靠在墙边,望着谢衡玉的眼神几乎可以用震撼来形容。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激烈的言辞,她近乎被吓到,甚至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许是见池倾看他的目光太过陌生,谢衡玉沉默了一霎,终究还是缓了语气,他低低喊了她一声,似想要再说些什么,池倾却猛地转过身,一把推开门朝外冲了出去。
木门开合,在谢衡玉脸上交错着洒下斑驳的光影,直至将他彻底搁置在门后的黑暗里。他慢慢眨了下眼睛,眼眶干涩,心里却似有什么潮湿的东西要坠下来似的。
一扇木门,咫尺之距,谢衡玉在那寂静而晦暗的地方站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屋外飘来的若隐若现的惊呼声。他分辨出池倾的声线,想要推门而出,却又在那惊呼之中察觉到她声音中的笑意。
“朗山?!”他听到她惊喜地喊道。
谢衡玉原本急切的动作于是一下子停了下来,他的掌心虚抵着门,缓缓紧握成拳,就那样不知站了多久,才推门往外走去。
那动作轻得,像只飘飘荡荡的幽灵。
放眼望去,不远处的阳光下,百余名身着银甲的妖族士兵,将整个村寨的路口包围得水泄不通。
池倾站在那气势凌厉的银甲之中,怀里扑进了个衣着鲜丽的少年,他紧紧抱着她的腰嚎啕大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往她身上蹭,而池倾正神情无奈地薅着他的黄毛,亲昵而嫌弃地将他往外扯。
少年一张俊俏的脸哭得都快皱巴了,眼睛鼻子脸颊无处不红彤彤的,看着像只在水里泡烂了的西红柿。可是此刻,金黄的天光恰好落在少年的身上,给他俏皮的黄毛碎发镀上了漂亮的光晕。
谢衡玉的目光定在池倾的脸上,发现她对朗山笑得很好看,眉眼俱弯,一点儿没有方才面对他时的回避闪躲。他的眼神暗了暗,整个人站在树底错落的阴影里,没再上前,就那样安静地瞧着。
朗山旁边不远,一个身着玄衣、手握旧伞的妖族男子,正站在池倾侧后方的位置。他手中那把过于巨大的破伞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旁人若不凑近,便只能看到一头瀑布般密长丝滑的黑发,自伞底垂至脚踝。
谢衡玉在戈壁洲的那段日子并未见过此人,可只是如今这定眼一瞧的分秒,他便立刻猜到了这男子的身份。
破伞移动,那男子抬手轻咳了一声,一双冷黑的凤眼微抬,目光透过伞面的破洞直直望向谢衡玉。
“池倾。”那男子出声,淡淡的音色瞬间打断了朗山呜呜咽咽的哭声。
池倾拍着小狗的背,朝那男子点了点头,刻意忽略了他望向谢衡玉的视线,手指一抬,指向不远处的……沈岑:“那个跟妖族毛遂自荐要当冤大头的,就是这个人。”
“唔。”那玄衣男子朝着池倾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又淡淡地折了回来,继续透过那个破洞盯着谢衡玉。
池倾这才松开朗山,直起身,有些不安地在玄衣男子和谢衡玉之间来回,神情有些紧张:“你……呃,您……”
玄衣男子无视了池倾的情绪,步履无声地大步朝谢衡玉走去。待到两人相距一丈远时,他才堪堪停住脚步,伞面微抬,露出小半张脸和一侧幽深的眼睛。
“年轻人,拔剑。”玄衣男子道。
池倾一怔,赶忙上前挡在谢衡玉身前:“不不,他现在不行,他的伤还……”
玄衣男子眯起眼,淡淡垂眸望向池倾:“才认识几天,你就这样护着他?”
“哼,”他冷笑了一声,用一种早有所料的语气道,“难怪濯鹿最近天天上书来找存在感,我还以为他……”
“上什么书?”池倾不明所以,“濯鹿怎么了?”
谢衡玉却在此时从池倾身侧绕出来,朝玄衣男子颔首道:“来炆护法。”
妖族大护法来炆挑眉:“眼力倒不错。”
池倾一手拉住谢衡玉的衣袖,一手用力扯了扯来炆的衣摆,警惕地盯着二人:“你们不会真的要动手吧?现在不是切磋的时候,要不然你俩都冷静一下?”
来炆道:“听闻你用了血盾,烁炎很感兴趣,让我来讨教一番。”
“姐姐怎么会说这话?”池倾立刻表示怀疑,“你没搞错吧?”
来炆冷着一张脸,那只没撑伞的手用力将自己的衣摆从池倾掌中拔了拔。可是池倾攥得死紧,来炆一时竟然没有扯动,那张冷冰冰的脸朝她转过来,剑眉一压:“松开。”
他说着又拔河一样拉了拉自己的衣摆,池倾双眼睁得滚圆,像个护食的小猫:“不是……你、你再这样假传旨意试试?你要动他试试?!”
来炆“啧”了一声,妖力无风而起,“嘶啦”一下切断了半块衣摆。
“行了,自己一边待着吧,这里死不了人。”来炆凶巴巴地扫了池倾一眼。
池倾惯性使然,后退了两步,刚站稳脚跟,只见眼前陡然一道璀璨的剑影乘光而起,美轮美奂,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她心头大颤,望向谢衡玉的眼神简直无法形容:“你疯了?伤还没好全,有必要消耗那么多法力?”
谢衡玉唇线紧绷,眉眼很沉很凉,像是在使性子一般,挥出的剑招盛大又锐利,仿佛要掏空刚刚恢复的所有法力似的。
来炆毕竟是妖力仅在烁炎之下的妖族,见状神色不变,抖了抖伞面,轻易化解到那些剑招,发丝都不动一下,只语气染上几分笑意:“尚可,再来。”
池倾的神情在那交错的华丽剑光中逐渐焦灼起来,她
拧着眉头观战,正准备寻一个空子打断两人的切磋,却听身后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目光一转,落到两眼看得发直的朗山和其他妖族士兵脸上,忽然间心念一动,似想到了什么——来炆好像,是故意引诱谢衡玉在众人面前施展剑术。
妖族尚武,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自然对一些花里胡哨的假把式向来没什么兴趣。可是,修仙界偏偏最重视仪典舞乐,音修的古琴、舞修的水袖、剑修的长剑……在盛大的仪典上,这些可以作为武器使用的物什,又重新恢复了展现柔美与华丽的功能,故而时间长了,便有许多妖族对此不屑起来。
虽说人妖之间的硝烟才平息了三百年,可在大多妖族心中,如今年轻一代的修士中,早已多是风花雪月之辈,故而轻慢之心便也日益滋生。
而如今,明媚天光之下,这世间最华美瑰丽的剑光如花火绽开。璀璨的一瞬背后,也暗含着草蛇灰线般隐秘而凌厉的剑意,它藏在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景之下,只有沙场浴血过的,最警觉的战士才能捕捉。
恰好,烁炎派来的这些士兵,均是从前同她一道拼杀过来的精锐。
池倾透过那一双双骇然而惊艳的眼睛,看到了谢衡玉堪称惊艳的清光剑法,也看得懂了妖王真正的心思。
她不仅要让所有妖族透过这些战士的眼睛,看清人族修士真正的实力,也或许……是为了让谢衡玉的机甲之术,在妖族获得更多的接纳。
毕竟妖族从不会拒绝哪个在武道上惊才绝艳的天才。
清光剑意被妖族大护法的伞一圈圈化解,零落的光点如花瓣飘零,池倾怔怔看着谢衡玉掌心为光所化的剑,心中泛起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
她想,这样灵动、温柔、盛大而凌厉的剑意,她这辈子,恐怕只能在谢衡玉手中看见了。
或许是因为妖族骨子里对于美和力量的崇尚,池倾在这每一剑里都看到了万千气象,她怔怔地移不开眼,心头那股复杂的……不只是喜爱、倾慕还是艳羡的情绪越来越汹涌。
直到目光从漫天剑光移开,重新落回谢衡玉的脸上。
池倾先是一顿,在对上那星灰色双眸的下一刻,仓皇地避开了。
“够了,好了好了,完全够了……”来炆盯着眼前这固执到有些魔怔地年轻剑修,眉头微蹙,说话的语气愈发强硬起来。
他用力震了一下手中的破伞,下一瞬,一切剑光瞬间平息,来炆抬手按了下略有些麻痛的小臂,望向谢衡玉的眼神已经不能用“认可”来形容了。
“你很好。”他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大块帕子,重重拍在谢衡玉掌心,语气中带着欣赏的笑意,“就是太轴了些,我又不是真的来与你交战,点到为止即刻。”
谢衡玉侧着头,紧握着手中的帕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来炆一双冷黑的凤眸有些威严地看了池倾一眼,池倾被他盯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上前两步。
来炆于是挑了挑眉,收回视线重新举起伞,另一只大掌在谢衡玉后背重重拍了一下。
池倾倒吸了口冷气,却见谢衡玉已经被那巴掌拍得脸色一白,当即低头咳出一口淤血来。
“你干嘛呀!!”池倾吓了一跳,抬手将来炆搡到旁边,神情急切地过去扶住谢衡玉,声音里都带了几分怒气,“你也太不讲道理了,我要告诉姐姐!”
来炆淡淡觑了她一眼,表情淡然至极,连话都不惜得接她一句。
池倾将头探到散下,一双星眸恶狠狠瞪着他:“我知道你和姐姐又和好了,你别得意,我最会挑拨离间了!”
这话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周遭一群妖族士兵耳力就没有不好的,听得差点笑出来,就是看在大护法的面子上才堪堪憋住,忍得十分苦恼。
来炆的脸色沉了沉,目光在池倾和谢衡玉之间打了个来回,许久后方冷冰冰地吐出了几个字:“死孩子,不识好歹。”
第52章 第52章花香覆盖了他周身的草药味。……
来炆在池倾的怒目而视之下,冷淡且倨傲地转身朝沈岑抬了抬下巴,他撑着那把破伞,跟着这公仪家的青年姗姗离去,走动时步履无声,丝滑的长发佁然不动,整个人端着莫名其妙的架子,显得格外……
“这人一天天的,到底在装什么东西?”池倾盯着来炆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大护法离开后,在场一半士兵都跟着护送他而去,剩下的一半则依旧围着村寨,目光炯炯地盯着池倾,似在等待她的命令。
这些士兵都是烁炎一手培养起来的,池倾刚回圣都那会儿还没被封为一洲圣主,和他们其中许多人都在军营混了个眼熟。她那时年纪小,在圣都人生地不熟,便总是被他们当做小孩子对待,受到了许多关照。
因而此刻,她拉着谢衡玉,又刚和来炆闹了脾气,在这些士兵面前未免有些尴尬。
池倾有些心虚地与那群士兵对视了一霎,赶紧移开目光:“那个,我这里也没事了。这个村子……看起来还挺安全的,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闻言,其中好几个士兵的脸上,顿时又浮现出那种忍俊不禁的神情来,他们不为所动地继续盯着她和谢衡玉瞧,那目光……简直像是在观察什么稀有的小动物。
池倾拉着谢衡玉的手紧了紧,忽然难以忍受地道:“哎呀!朗山!!”
朗山着实是个粗枝大叶的小狗,听见主人喊他,心里头高兴得什么似的,乐颠颠地就往池倾身前凑:“主人主人!”
池倾连忙按住他挨上来的脑袋,低声道:“谢衡玉还没有恢复,我得带他去休息了。”
朗山歪了歪头,脸上浮现出一个非常疑惑的表情:“那就休息啊。”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一把薅住小狗的短毛:“你们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的,我们怎么好好休息?!”
朗山眼里划过一霎空白,随即仿佛想到了什么离谱的事情,从脖子到头顶,瞬间泛起一大片的红色:“主人你你你……你这是想要干嘛呀?!”
池倾也愣住了,她与朗山对视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一瞬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感觉自己的脸颊也烧了起来。
池倾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你小小年纪,狗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周遭的士兵见状再也忍不住,其中几人哈哈大笑起来,上前一把架住朗山,朝池倾笑着点了点头,勾肩搭背地招呼同伴:“别逗小池了,都散了散了吧!”
朗山被两个高大的妖族士兵抬得双脚离地,却还是转头看着池倾,一双圆溜溜的狗狗眼满是委屈,呜呜咽咽地叫唤:“主人你都多久没见朗山了!好不容易见到自家的狗,你居然不陪我玩,还想着、想着……呜呜呜呜!”
他这又是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池倾的脸黑得像个锅底,装出一副严肃而冷淡的姿态,波澜不惊地目送朗山被妖族士兵们拖了下去,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颊,侧头望向谢衡玉,目光在他手中带血的帕子上停留一霎,蹙眉道:“这下好了,你的内力又空虚了。从你来花别塔到现在,身上到底有几天是不带伤的?这次……这次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养回来。”
谢衡玉浅拧着眉,声音有些虚弱,仔细看过去,似乎连低垂的眼神都有些飘忽。
他低低应了池倾一句什么,却好像并未将她的问题放在心上,只是在习惯性地回应了她一声后,便彻底地沉默了下来。
池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拉到最初养伤的树屋前,推开门,冷着脸道:“进去躺着吧,这几天都别再动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浓重的药香从屋中飘了出来,那味道太苦涩,池倾措不及防吸了一口,眉头都紧锁了起来。
“这是什么药?”她往屋内扫了一眼,语气有些怀疑,“公仪家的医师靠谱么?晚点我再叫来炆给你找个妖族的医师瞧瞧?”
谢衡玉依旧没有答话,他那双星灰色的双眼静如潭水,定定落在池倾身上,瞧着没什么神采,显得十分无力。
池倾盯着那双眸子看了一会儿,心底很快便软乎下来,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再介意谢衡玉之前的强硬极端,和现在的沉默不语。
“没事的,你
只是累了。“她在内心这样替谢衡玉的异样找了个蹩脚的借口,也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强硬冠在他的头上。
池倾拉着男人走到床边,压着他宽阔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将整床薄被往他膝头一抛,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几秒后,池倾移开目光,小声道:“好了,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谢衡玉抬脸看着她,指尖轻轻攥住被角,整个人像一只焉了吧唧的蜗牛,慢吞吞地,茫无目的地缓慢移动着触须。
池倾转身的动作由此停了一下——在她的视角中,谢衡玉苍白的脸,失色的唇,空洞而颤抖的眸和完全透支的身体,组合出了一种透明而脆弱的氛围,这种感觉多少令人有些不安,好像他下一刻就要化为泡沫彻底消失在空中了一样。
此念一出,就连池倾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好笑了。
她知道谢衡玉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身体非常虚弱,也知道他估计想要自己在他身边多留一会儿。
可清楚归清楚,池倾依旧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必要留在这。
首先,她又不是个医师。池倾冷冰冰地想着。其次,谢衡玉如今对她的感情好像有点太重了,她虽然有些心疼他,但显然两人分开一段时间,他会更容易想开些。
——毕竟最初见到谢衡玉的时候,她不过是想找一段露水情缘。
可如今,在他心里,他又觉得这算什么呢?
池倾不敢再往深处想了,她用近乎回避的姿态转过身,刚要抬步离开,手腕一紧,却是被谢衡玉握在了掌中。
“怎么了?”她回头望向他,语气尚算平和。
谢衡玉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疏淡的眉眼间似划过一抹自厌的涩意:“……做吗?”
池倾一颤,在理解了他的意思后,就连瞳孔都紧缩了一下。刹那,一种荒唐的情绪如乱线般挤进她的大脑,她颅内一片空白,整个人几乎愣住,满心只重复着一句话。
谢衡玉……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许是池倾太久没有反应,谢衡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凑到她唇边,吮水般浅浅地亲了亲她,那动作一触即分,池倾却偏偏像触电般,过于激烈地一把推开了他。
她用一种惶惶的眼神瞧他,像是被吓到一样,许久后才道:“你想什么呢?那些都是朗山瞎说的,我没一点儿想法。”
“可是……”谢衡玉顿了一下,那双眼睛仿佛要凝出水来,“可是我想……倾倾,我想要。”
池倾用力地呼吸了一下,在片刻的冷静后突然凑近他身前,她那双明亮到有些锐利的星眸在谢衡玉眼前忽然放大,复杂的花香拂面而来,瞬间覆盖了他周身的草药味。
下一刻,她撑在他身前,探手往下,按住了他。
一声低低的闷哼从谢衡玉喉中溢出,池倾不为所动地,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确定,你想要?”
几乎是有些咄咄相逼的反问。
她微挑起眉,眉目间艳色|逼人,指尖微微用力,直到他的眼中漫起一层朦胧的薄雾,直到掌下终于有复苏的迹象。
池倾忽地松开手,直起身觑着他,笑了一声:“谢衡玉,你怎么会那么疯?”
沉默在二人之间迅速蔓延,池倾眼底纠缠着极复杂的神色,可谢衡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花了眼——他从中再未看到一点心软或爱意。
一点儿……都没有呢。
一丝细小的凉意,如纤弱的蔓草顺着他的脊骨慢慢生长,时间点滴过去,它仿佛蔓延成茁壮旺盛的模样。谢衡玉如同被蔓草包裹的一颗毫无养分的种子,身心俱疲,好像体内最后一滴水也要淌尽了。
时至今日,他不敢再说自己使用血盾之后,一点儿都没有期待过池倾的反应。
尽管他那时确实想要拼尽一切地护住她,也完全想到过同归于尽,甚至更糟糕的可能。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再次看到池倾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看到她笑着安抚朗山和阮鸢的样子,他当然也……不可抑制地期待起她对他的垂怜。
是池倾让他明白了无条件被爱是怎样的感觉,也是池倾曾经望向他的目光,让他重新复苏了对感情的渴望。
可是现在,那根拽着他向上拉的绳子,却仿佛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一点点被磨坏了。
这样惴惴不安的痛苦,使谢衡玉感到胃里传来一种潮汐般规律的绞痛。
他皱起眉,以为那种疼痛来源于虚妄的幻觉,可下一瞬,一大口鲜红的血毫无预兆地泛了上来。
谢衡玉的第一反应,是绝对不能在池倾面前露出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恍惚想要转身回避,眼前却一会儿泛黑,一会而骤亮,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去分辨她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许只是片刻之后,他才终于失魂落魄地意识到,原来池倾早已经走了。
树屋好暗,寝间外煮药的小火炉也早已熄了火,只有零星的阳光从窗户洒落些许,甚至照不到他的床头。药汁放凉了,本就苦涩的味道凝固在空气里,显得愈发浓重。
谢衡玉怔怔坐在床边,似终于从谵妄中清醒,也似还浸在梦里,他盛着一旁小案上的铜盆,一点点洗净自己手上的血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在谢家,被母亲打到崩溃痛哭的那些日夜。
这样懦弱的时刻,已经很久没有在谢衡玉的生命中出现了。
曾经母亲花了十成十的力道才能落下的伤,如今的池倾,只是一个转身离去的动作,竟然……就做到了。
谢衡玉凝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刹那水花四溅,人影七零八落地散成层层涟漪。
他久久之后,才移开了目光。
第53章 第53章“谢衡瑾并没有死?!”……
“圣主,我着实有些不太明白——您在这儿已经坐了一整天了。”
沈岑给阮鸢安置的树屋热热闹闹,不仅仅是公仪家精通蛊术的医师,就连来炆从妖族带来的医师,也全都挤在这不大的屋子里,神情认真地研究着阮鸢与阮楠身上的双蛊和具体医案。
因此,这一整个白天,自妖族一干人到来之后,阮鸢的房门就再也没有合拢过。
这简直与谢衡玉的住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池倾从谢衡玉那里出来之后,觉得心里抑得泛潮,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去阮鸢房中,听医师们讲双蛊相关的事。
她原本对医术一窍不通,也是无甚兴趣的,可这会儿却事出反常地,听得十分认真,且她但凡遇到不理解的地方,还会细细向医师们询问,声音又柔又轻的,脸上带着笑,比往常似要更好说话一些。
医师们受宠若惊,于是连切磋争辩都顾不上,只围着池倾坐了一圈,一板一眼地给她解释医书上那些复杂的原理。
池倾在那边正襟危坐认真听着,阮鸢在旁边心惊胆战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她与池倾认识多年,又一向心细如发,很多旁人察觉不到的地方,她只消看一眼便能回过神来。
因此,她此刻只觉得这房顶,下一秒就要被池倾掀翻了。
幸而这次,池倾虽然确实心情不佳,但好在分外能忍,等到日薄西山,医师们都要离去之时,池倾依然端着柔和带笑的面具,有礼有节地目送着他们离去。
阮鸢在池倾身边不安地走了两圈,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和谢公子……究竟是怎么了?”
池倾靠着软榻上慢悠悠地剥着个橘子,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没怎么呀。”
阮鸢在她身旁的小凳上坐下,歪头瞧了池倾一会儿:“那您别待在我这儿了,快回去瞧瞧谢公子吧。”
池倾垂着眸,淡淡道:“反正早就让医师去过了。”
阮鸢道:“可是谢公子与大护法切磋之后,您气呼呼地从谢公子房中出来,方才又一句话都不多问,医师们便都不敢告知您谢公子的情况呢。”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池倾的神色,笑道:“圣主,您这回在我这儿坐了一天,其实是想向医师们打听谢公子的医案的吧?”
池倾手一抖,原本成条的橘子皮忽地断开,酸涩的汁水落在她指尖,那气味混合着阮鸢这儿的药香,也并不清香。
池倾淡淡道:“没有的事儿。”
阮鸢瞅了她一眼,摇头轻叹:“圣主您如今瞧不上谢公子的心意,可我却觉得他是难能可贵之人,和您从前身边的那些……都不一样的。”
池倾将橘子皮丢在小案上,语气平静:“他刚来花别塔时,你便已经去了修仙界,怎么能看出来他可贵呢?”
阮鸢眨了眨眼:“且不说他为圣主施展血盾,几近力竭。也不说他方才在重伤之下,依然于大护法面前如此炫示,孔雀开屏似地想获得妖族认可……就说……”
她打量着池倾的神情,默了默。
池倾抬眼瞧她:“有什么想说的?”
“单论他看您的眼神,就和您从前的那些男宠都不一样。”阮鸢说。
池倾笑了一下,将剥开的一半橘子分给阮鸢:“你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是怎样的?”
阮鸢沉默了一下,仿佛在思忖些什么,就连池倾递过来的橘子都被她直接无视了:“他看您的眼神……就好像除了您之外,他什么都没有了。”
轻轻小小的半个橘子被托在池倾掌中,她却忽然察觉到了沉甸甸的重量来。
对于阮鸢说的这些,她听在耳朵里,心头一下下地揪紧,可脸上只是淡淡的,仿佛连应答都不惜得说一句似的。
阮鸢耐心地同她解释道:“圣主,您也知道之前的那几位公子,到您身边来,总是有些图谋的吧?名利、权势、金钱……但凡被您看上的人,不论出身如何,之后日子总会好过上许多。他们来您身边的时候,已揣着一颗满满当当的心,您给予他们的东西,无非是再让那颗心充盈几分罢了。”
“可是对于谢公子而言,他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因此,即便您给予他的那些……和您给予其他公子的都是一样多的。对于谢公子而言,那却已经是全部了。”
池倾闻言抬起眸,似笑非笑地凝着阮鸢真挚的双眼,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却显得风流又轻佻:“可是阮鸢,我将长命花都给了他,这还不够吗?你……是不是太替他说话了?”
阮鸢没想到池倾的这个问题如此尖锐,一时怔愣,许久才踌躇着小声道:“圣主,您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越是您在意的东西,您便越会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来。对于谢公子……难道也是如此吗?”
“咚”的一声闷响,池倾掌心那一半的橘子落回盘中,她用力捏着手帕擦了擦掌心,微凉的目光投向窗外,说不清的情愫在眸中泛开,像是凉夜的寒星。
“没有,”她轻声道,“他不是多重要的人。他来求花,我给他了,他也自愿留下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谁也不亏欠谁。”
她仿佛是强调一般,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即便他如今救了我,我……我不欠他的。”
阮鸢久久注视着池倾的侧脸,声音柔和:“既然如此,圣主之前命我查明的事……还需我回禀么?”
池倾蹙眉思索了一霎,才想起来阮鸢来修仙界之前,她曾命她暗中探查谢家求花的真因。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她早就把这件事全然淡忘了,若非阮鸢今日提及,池倾可能都不会再想起这事儿来。
只是阮鸢这话的意思……
“听你言下之意,此事与谢衡玉有关?”池倾摇了摇头,“不该啊。”
“正是因为与谢公子无关。”阮鸢抬手拾起盘中的半只橘子,一点点嚼碎吞了下去,汁水混着嚼烂的果肉从滑进喉中,是让人清醒的酸度,也是池倾很喜欢的味道。
然而阮鸢却不太吃得惯,她此刻只觉得那酸味从口腔一直渗进胃里,勾起了她太多不好的回忆,连带着语气都微微发涩:“谢公子……如今已是谢家的一枚弃子了。”
与人族大多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开头类似。
在谢衡玉动身前往妖域,或者更往前推一些——在谢家第一次动身前往妖族求花那日之前,谢家家主夫人唐梨缠绵病榻,于无数个深夜,反复梦到了自己的孩子。
唐梨出生于修仙界的世家大族。待字闺中时,她是钟鸣鼎食之家中,受尽万千宠爱的幼|女。而嫁入谢家之后,她与谢家家主谢渭琴瑟和鸣,也从未受过半点委屈。
在唐梨繁花似锦的半生中,经历的最大磋磨,就是独子的早逝——这件事,是插在唐梨心上的一把利刃,也果然成为了她此后最大的心病。因此,唐梨每晚梦到谢衡瑾,对于谢家人而言,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在唐梨最初梦魇的那几天,大家只当是家主夫人的心症更重了,于是担忧有余却又有条不紊地,请了天都最好的医师驻扎谢家,每日为她把脉看诊。
可是唐梨的情况一日又一日地颓废了下去,整个人像是一朵缺水的花,恹恹地,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一周之后,原本只是精神不济,身材却还算是匀称的家主夫人,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谢家众人终于察觉到事态不妙,于是名贵药材与各路医修便如流水般源源不绝地进了谢家的门——这其中鱼龙混杂,甚至不乏许多挂羊头卖狗肉的庸医乘虚而入,一时谢家为了排查虚实,个个忙得人仰马翻。
但即便如此,唐梨的病情还是不可遏制地逐步加重。
直到一日,一位神神叨叨的乞丐路过谢家的门口。他头发蓬乱,身着一身看不出本色的脏袍子,腰间系着两只葫芦,手持一个长长的竹杖,足下生风般绕开了谢家守门的侍卫,绕开了外门的修士和剑阵,如入无人之境般,一屁|股直接坐在了谢家内门前的山门前。
然后,这乞丐在内门修士震撼的目光里,一边喝着葫芦里的酒,一边醉醺醺地讲了一个故事。
阮鸢说到这停顿了片刻,她脸上的神色并不像是在卖关子,反而有点踌躇,有点挣扎——像是对即将出口的这个故事也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池倾看了看她:“说吧,这是个什么故事?他总不至于说谢衡瑾并没有死,而是在趁此机会托梦给谢夫人吧?”
阮鸢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差、差不多。”
池倾笑了笑:“哦,曾经妖族也有类似的骗子忽悠过我,后来他被我给打了。”
阮鸢道:“但是问题在于,圣主您当时虽然没有相信那骗子的鬼话。但谢家之人,却对这乞丐所言……堪称深信不疑。”
池倾有些诧异地蹙起眉:“为何会深吸不疑?难道这乞丐说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阮鸢道:“这倒也不是……一开始的时候,谢家也没人相信他的话。不过是因为忌惮这人能够随意出入谢家外门的本事,才客气将他多留了几日。”
“但谁知道,就在这老人出现的三天后,谢夫人半夜乍然惊醒,疯了似地说要将儿子带回来。那晚谢夫人五脏六腑逐个破裂失血,整个天都的医修在谢家忙了一整夜,才勉强将谢夫人从鬼界捞回来……”
池倾皱了皱眉,眼前忽然浮现出谢衡玉背上纵横交错的旧伤,有些不悦地冷声道:“哦?所以长命花是用来救谢夫人的?”
“不是。”阮鸢深吸一口气,“这故事到这儿才刚刚开始……因为就在谢夫人出事当晚,谢家魂塔中,有一盏黯淡了多年的魂灯,突然重新亮了起来。”
她小声道:“那是谢衡瑾的灯。”
第54章 第54章只有谢衡玉受伤的世界…
人死可以复生吗?不能的。
不管是在修仙界还是在妖族,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从古至今就只有一个。
根骨平庸,难以修炼的凡人,在短短几十载的寿数结束后,将会踏足渺茫虚无的鬼界,沿着忘川一路向前,轮回转世,再次来到世上——许多人将这种轮回当做对于前世苦难的报偿,仿佛这勉强也能算作“重获活一次”的机会。
可池倾在生死之事上,悲观到近乎麻木。
且不说
修炼到一定阶段的妖族和人族修士身死之后,全身灵气将化归天地,并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说法。哪怕真的能够重新投胎,池倾也不觉得投胎之后的那个人,和前世会再有什么关联了。
这种悲观的生死观对池倾的影响很大,以至于当妖族的骗子忽悠她给藏瑾买什么“招魂”的法器时,她一气之下,直接扬了对方的摊子。
理智的时候,池倾其实不太愿意想起藏瑾——毕竟他的死亡是件如此明确,明确到完全不容置疑的事情。
当年血盾开启,妖族最好的医师用尽千方百计拖着他的性命,而她则在烁炎的帮助下,笨拙而竭尽全力地适应自己突然爆发的妖力。她几乎试尽了所有的方法,争取在藏瑾的生命迹象完全消散之前,炼出那朵活死人肉白骨的长命花。
当时没有人看好池倾,即便她初化真身后爆发的妖力在整个妖族历史上都堪称罕见,可要在那样低的品阶炼出传说中的长命花,其概率估计比从深海里捞出一只生龙活虎的大雁还要再小一些。
可那样小的概率,她偏偏炼出来了。
可也是那样小的概率,藏瑾却没熬到她炼出长命花的那刻。
那是个苍凉的秋季,山巅吹来的风好似能将人心里的希望之火都熄灭一般。池倾站在山上,身后的松柏、梧桐、银杏,以及许多其他品种的树木正疯狂地落着枯叶,大风一扬,那些叶子与藏瑾的悬棺一同往山谷中而去。
池倾那时觉得,她灵魂中的某一个部分,一定也和那些落叶一道落进那安置悬棺的石缝中去了。
因为那么多人同时见证了藏瑾的离世,因为她亲手触摸过他毫无起伏的冰冷的尸体,因为她亲眼看到那口悬棺如何将他安安稳稳地送入山谷。
她再也没有任何自欺欺人的理由,去告诉自己藏瑾还有“死而复生”的机会。
——她是再也见不到他的。
这样的心念那么强烈,强烈到即便池倾此刻听到“谢衡瑾的魂灯重新亮起来了”这件堪称荒唐的事,也完全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她只是嗤笑道:“可是有人装神弄鬼的概率,远比死而复生要大得多吧?”
阮鸢好似早就料到池倾会说这话,十分认真地同她解释了一下魂灯的原理:“……简而言之,谢衡瑾出生后不久就测过血脉灵根,说是举世无双的天纵奇才恐怕也不为过。这样的人生来就适合修行,因而魂灯灭了就是灭了,没有轮回转世,也不可能再重新聚齐魂魄。”
在谢家的魂地中,谢衡瑾的魂灯永远是其中最干净剔透、不染尘埃的一盏。因为这世上仍有日夜思念着他的人,其他人也未曾轻易将其遗忘,因而即便那盏灯毫无光彩,在它亮起来后不久,依旧很快有人发现了它的异常。
魂地的看守当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盏魂灯,仿佛怕自己略重一些的呼气会将其中零星的光点吹灭。他就那样不知看了多久,才终于确信自己并未眼花,于是不可思议又欣喜若狂地冲出魂地,直接将此事禀告给了谢渭。
当下,所有人看着谢衡瑾那盏亮起微微光点的魂灯,全部都惊呆了——魂灯重燃,意味着这个人有了存活于世的可能,而哪怕在修仙界漫长的历史上,类似的事情也没有被明确记载过。
毕竟,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呢!
作为谢家家主,谢渭当然也不会轻易相信此事,可是亲子重新燃起的魂灯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若要不激动,也实在很难做到。
于是,谢渭在了解了整件事的始末之后,当下就找了那乞丐详谈。
几日不见,虽谢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乞丐,但他依然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外袍,佝偻着背,整个人落魄到与这第一宗门的环境格格不入,跟他第一日来到谢家时没有半分差别。
听闻谢衡瑾的魂灯重新亮起,乞丐像是早有所料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意有所指地望向谢渭,拱手道:“恭喜恭喜。”
谢渭的神情沉静而威严,脸上波澜不惊,并没有多少喜色,只道:“敢问此事,与我夫人近日的心疾有何关系?”
乞丐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神情,满不在乎地回答:“女人生儿养儿,总是得吃点苦头的。”
谢渭见他这态度,眉头皱起,声音略沉了下来:“先生既是为此事而来,若说准了,自是谢家的座上宾;若没说准,我们也以礼相待。又何必半遮半掩的呢?”
乞丐咧嘴一笑:“事到如今,也不瞒谢家主了,其实……俺就是个传话的。此事的内情究竟如何,可不是俺能说了算的。”
谢渭沉了口气,显然以为这人还在和自己兜圈子,脸色已经不太好:“那么,那个人还让你来说什么?”
乞丐道:“那人说,夫人此番并非心症发作,而是瑾公子魂魄不全,要借至亲之人的血脉之力重新凝结。故而夫人夜夜梦到瑾公子,看似是心症难愈,实际是公子再向夫人借力啊。”
“一派胡言!”
那乞丐装神弄鬼地,故意将喉中声线压得极低,透出些令人后背发凉的悚然之感。饶是谢渭再镇定淡然,此刻听这人胡言编排妻儿,也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出声呵斥。
乞丐闻言也不气恼,从善如流地住了口,摇头笑道:“谢家主不必恼火,俺也就是个传话的,雇主交代什么,俺就说什么。”
谢渭道:“你的雇主是何人?想做什么?”
乞丐将手探入身后的衣袍,摸了半晌,寻出一小片银质的叶子来。那东西仿佛有些年头了,早已氧化发黑,躺在乞丐灰扑扑的掌心,很不起眼。
乞丐拄着竹杖上前,将拿银叶子递到谢渭的面前,有些浑浊突出的双目微微睁大:“雇主是梧桐岛上的仙人,避世多年,若谢家主要见他,还得带上这枚信物才行。”
梧桐岛?
谢渭挑起眉,目光落在乞丐递来的银叶子上,他抬手刚想接过,乞丐却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坏笑:“买卖公道,童叟无欺。谢家主若想要这信物,可不能白拿啊。”
谢渭垂眼看着眼前这矮小佝偻的乞丐,背过手,淡淡道:“你想要多少?”
乞丐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千金一叶,谢家主,俺要千金。”
听到这儿,池倾的眼皮轻轻一跳,一种莫名的凉意渗入骨隙,拉扯出几分不太好的感觉来:“他要千金?谢家给他了?”
阮鸢摇头:“当下确实没有给。可是谢夫人的病症来势汹汹,没过几天便有大限将近之兆。谢家遍请医修为其续命,同时又派人前往花别塔求花,几乎将一切办法都想尽了,却依然只是杯水车薪。”
“最重要的是……随着谢夫人一日日衰弱,瑾公子的魂灯,却日益明亮起来。那时,修仙界根本没有人能找出第二种原因,来解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因此,在谢家第一次求花失败后,谢家主花了千金,买下了那片银叶子。”
梧桐岛……又是梧桐岛……
池倾沉默片刻,在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即便在公仪家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当然还记得此番自己前来修仙界的另一个目的——她原就要去梧桐岛,探查卖货郎之事 。
从朗山带回的那颗树妖内丹开始,看似无序的零星疑点逐个汇集。是各州卖货郎背篓里带着魔气的货品,是阮鸢阮楠体内与树妖内丹相似的尸傀之气,是最终消失在梧桐岛的线索……还有如今这个莫名其妙来替“梧桐岛仙人”传话的乞丐。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池倾揉了揉眉心,语气里透出些许疲惫来:“卖货郎,卖货郎……本就有蛊惑人心之能,可将看似不值钱的东西,卖出连城之价来。阿鸢,这次……但愿不是我想多了吧。”
阮鸢这段时间被困公仪家,虽不清楚戈壁洲发生的事,但对于那传闻中的“卖货郎”还是有所了解的。因此乍闻池倾此言,阮鸢不免愕然:“怎么扯上卖货郎了?再说……那乞丐过得贫苦,好不容易逮住谢家这块肥肉,想要狠狠敲上一笔也不是没可能呢。”
池倾道:“所以谢家以千金换取了梧桐岛信物后,是否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仙人呢?”
阮鸢点头:“谢渭是独自一人去的梧桐岛,因此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实在无从探听。只是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他应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池倾抬眼:“怎么说?”
阮鸢道:“谢夫人被谢渭救回来了,之后谢渭不知为何重病一场,如今却也逐渐康复。而玉公子求花之后再不曾回过修仙界,大家都说他已被谢家暗中除名放逐,为了……给死而复生的瑾公子让位。”
池倾:……
令人悚然的一阵寂静过后,阮鸢看着池倾掌心捏着的茶盏裂出数道缝隙,缓缓碎成了粉末。她牙疼地看着残茶从池倾掌心淌下来,取了手帕,一点点替她擦拭着手指,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她早就猜到池倾会发火。
毕竟在这整件事中,谢家重新找回了嫡亲的长子,家主与夫人的病症也得到了治愈,梧桐岛更不知从谢渭手上得到了多少好处。而另一边,妖族虽然失去了长命花,但毕竟也获得了七伤花,纵然谢家隐瞒了许多事,但也勉强算得上一场“公平交易”。
唯有谢衡玉,寻来了七伤花,换回了长命花,却最后留下个如此落魄的下场。
阮鸢打量着池倾的神情,小声道:“圣主心中,果然也是替谢公子不平的吧?”
“才没有。”池倾面无表情地用力抽回手,“他自己爱当冤大头,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阮鸢愣愣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失笑。
啊,池倾口是心非的样子,也挺少见的呢。
第55章 第55章“谢衡玉,你原来是个妖妃啊……
谢衡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地闻到了枕边隐约的花香。
那香气似是长期浸泡在花海里,由无数种花卉熏染出来的味道,因离得不近,那味道若隐若现的,比往常显得清淡了很多。
谢衡玉的眼睫轻轻一动,几乎是在下意识睁开前的一瞬又强行合上。醒转之后,其他的感知随着视觉的丧失瞬间放大,他仿佛置身于梦中,也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候——
他听到池倾的呼吸声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均匀地起伏着,闻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浓郁,他感知到她显然没有其他的动静……所以,池倾是在他身边睡着了吗?
这个念头如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惊蛰的一声闷雷之后,无端端开始疯狂生长,谢衡玉蠢蠢欲动地想要睁眼去瞧瞧身侧的人,却又开始担心这一切事关池倾的觉察,只是他迷糊间的错觉。
要是醒来之后池倾不在他身边,那该怎么办呢?
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令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连眉峰也下意识地揪紧,若是睁着眼,恐怕那点子清晰的自厌又要从他眸中划过。
他……是真的不喜欢如今这样瞻前顾后的自己,可是,却没有办法。
他正在向深渊堕落,心甘情愿地堕落,谁也拉不回他——不,或许有一个可以,可那唯一能拉他回来的人……却仿佛也是深渊本身。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那般睁开眼,朝池倾呼吸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池倾并没有睡着。
准确来说,她正趴在谢衡玉手边不远的床沿旁,撑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紧攥的手。
许是察觉到谢衡玉的目光,池倾低垂的眼睫微动,抬眸朝男人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谢衡玉的呼吸一下子滞住了,他定定望着眼前那个披散着长发,随意伏在他身侧的少女。目光难以约束地从她漆黑的星眸上移开,落到她被压出一道红痕的鼻梁,最后落在她饱满红润的嘴唇上。
池倾的声音有些不清醒的哑,似也刚从梦境中脱身,她戳了戳他的手,带着零星的倦意嘲笑他:“是有起床气吗?第一次见到有人起床起得那么紧张。”
谢衡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在池倾离去后,妖族的医师来给他重新诊脉开了药,并且询问他的意见,在药中添加了不少的曼陀罗花——这种花入药时,往往有镇静安神止痛的作用,但大量服用对神识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
谢衡玉苦笑了一下,答应了。他知道妖族的医师恐怕也看出来他焦虑到难以入睡的事实了。
焦虑……因为池倾捉摸不透的态度。
可如今眼前的场景太恬静了,窗外仿若是初初的清晨,朝阳还不刺眼,鸟叫也微弱,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房中唯一亮着的,幽幽的蜡烛就快燃尽,那挣扎着的最后一点光恰好被池倾遮挡,照亮了她小半张漂亮的侧脸,也使她的黑发染上了几分热烈的光泽。
池倾穿着一件浅色的襦裙,脸上未施粉黛,像是一颗光洁柔和的小珍珠,眼神也很软乎,就是刚睡醒的那种最没有攻击性的状态。
“……倾倾。”
好吧,她又变了。一天之前还对他冷眼相待的池倾,不知怎么又变回了最开始那种软糯乖巧的样子,如果她心情好的话,甚至会对着他撒娇。
谢衡玉想,他是真的不太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可至少……他此刻也跟着她一起掩耳盗铃地,可耻地安心了。
他们估计都要选择性地,将之前的争执忽视掉了吧。
果然,池倾在得到谢衡玉无奈又宠溺的答复后,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满意的笑来,她直起腰,像猫咪伸懒腰一般向前撑了下,凑到谢衡玉面前,朝他张开了双臂:“你身上还疼吗?可以抱抱你吗?”
“不痛了。”谢衡玉星灰色的双眸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地妥协下来,他抬手揽过她的腰,将池倾一把抱在了怀中。
池倾的脸颊挨上谢衡玉的胸膛,整个人窝在他身上,卷曲的黑发海藻般散开,被他一下下轻轻地梳理、抚摸着。
池倾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大脑放空的心安,她的鼻腔中盈满了谢衡玉身上阳光与草药交织的,有些苦涩但又很沉稳的香气,于是她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了,只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放任自己享受这十分难得的清晨。
“不痛就好,不痛就好……”池倾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伸手拍了拍谢衡玉垂在一旁的小臂,喃喃低语,“要不然我怎么过得去呢?”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昏昏沉沉的,就连自己都未必有听清楚。
可是谢衡玉将她这句话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了,他还开始琢磨起来了。
池倾这句话的意思……一定是在意他的吧?说到底,还是因为担心他的伤势,不想让他为了她受伤,所以之前才会表现出那种逃避的样子吗?
他们都说,人在感情里,会关心则乱……
所以一定是他想的这样——池倾不是不喜欢他了,她只是太在意他了。不然为何她又要来找他了呢?如果她不喜欢他了,一定就会跟他断掉了吧?
谢衡玉望着床顶挂檐上的花纹,不知道出神了多久,反应过来的时候,整条手臂都被池倾压得有些发麻。
他垂眸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没怎么敢动,就这样
半靠着枕头僵了一个多时辰后,池倾总算醒了。
“唔……天亮了?”她撑起身,睁着单侧的眼睛朝窗户的方向瞧了一眼,一时有些惊讶,“我睡了那么久?”
谢衡玉的整条手臂都麻得动弹不得,便用另一只没被池倾压到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腰:“倾倾,你这样会睡得不舒服,往里面躺些。”
池倾愕然:“都这么晚了,我不睡了……而且,我没有不舒服啊。”
不然哪至于趴在谢衡玉身上直接睡了一个多时辰。
谢衡玉拦住她的动作,语气却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你都多久没好好睡觉了?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池倾从善如流地从他怀中滚到一边,笑盈盈地盯着他:“唔,那首诗怎么念的来着?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小玉公子,您原来是个妖妃啊。”
谢衡玉笑着握住她的手,倾身凑到池倾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因此有些哑哑的:“所以……陛下?”
池倾忍俊不禁,抬手戳了戳他的手臂:“这就演上了?”
谢衡玉笑着握了握拳,试图舒展了一下发麻的肌肉,这细小的动作正好被池倾捕捉在眼底,她一怔,随即立即反应过来:“我刚刚是不是把你压麻了?”
谢衡玉刚想否认,池倾一个瞪眼望过去:“骗人是小狗!”
谢衡玉眉眼一弯,声音温柔:“好,是有点发麻了,但一会儿就会好的。”
池倾有些不高兴地垂下眼,半坐起身,和谢衡玉两人一起靠在床头,拉着他的手没什么章法地捏捏揉揉:“有好一点吗?”
其实没有,但谢衡玉笑道:“好多了。”
池倾继续揉面似地给他按了两下,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越发淡下去:“你……总是这个样子,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衡玉侧过脸,静静注视着她的动作,小声道:“那你告诉我吧。”
池倾愣了一下:“什么?”
“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恋人?”谢衡玉目光闪烁了一下,像是有些羞赧,“要是我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我可以改。”
恋、恋人?
池倾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像是一时无法理解谢衡玉口中的这个字眼,他所说的“恋人”,是怎样的指向?
总应该……有别于花别塔里那些来来去去,过客似的男人。
可是,好似也不是藏瑾与她曾经的那种关系。
池倾在脑海中忙无目的地扫荡了一圈,最终想起了烁炎和来炆。
在她刚到圣都的时候,这两人就一直在一起,来炆是像烁炎影子一样的存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可以代表她的意志。
那是一种绝对信任的体现——他们深度捆绑,难以拆分,即便没有情爱的连接,依旧比任何人都要密切。
池倾曾经见过他们无数次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争执冷战,但是在有关妖族政务之事上,两人无论有多少私人爱憎,却又能迅速地站回统一的战线。
他们之间当然有感情,且这种感情深厚到,就连池倾这个妹妹都很难硬气地与来炆较量——所以,这样的关系算是恋人吗?
池倾无措地抿起唇,定定看着谢衡玉的脸,她想,如果要接受这个人像来炆之于烁炎一样陪伴着自己。
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首先,谢衡玉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或许是因为池倾沉默了太久,谢衡玉感觉自己又像是一碗被搁在秋风里的热水,全身一点点地凉下来。
这一日的每时每刻,他总会想起池倾曾经给他的那个选择。
仆侍,还是情人——不是的,他当然知道池倾当时口中的“情人”,指的就是她过去无数个匆匆来去的男宠。
他不要,不愿意。
于是跳出这个选项,用了个模棱两可的词语,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池倾的心思。
毕竟,他在她这里总得……和她曾经其他的男宠不一样吧?
第56章 第56章谢衡玉谁的醋都吃。
在谢衡玉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答复的那段时间里,池倾却并没有想到这人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到了如此繁乱如麻的地步。
实际上,谢衡玉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很会隐藏情绪的人,因此即便两人如今靠得那么近,近到池倾一抬眼就可以看清男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可当她窝在他怀中时,也仅仅只是察觉到他有些错拍的心跳。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脸,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让他低头与自己对视。
“恋人?”池倾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没有往日那种习惯性的轻佻笑意,难得郑重,“这个身份,与我曾经给你选的那两个……是不一样的吧?”
谢衡玉垂着星灰色的双眼与她对望,瞳色深深,也收敛了笑意,除却隐约的紧张之外,还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意味:“不一样。”
“你想要做特殊的那个?”池倾眨了眨眼,轻轻笑了起来,“可是恋人该是什么样的呢?谢衡玉,你自己清楚吗?”
她侧过身,一侧的手越过谢衡玉,放在他身旁,那动作在两人之间拉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像是她半伏在他身前,却愈发能将彼此看得清晰。
池倾方才想了很久,她确信自己不太明确谢衡玉口中的“恋人”,究竟该属于怎样的定位,她只知道自己不愿被束缚,也不愿再承担一份过于沉重,沉重到离别后足以令她愧疚的感情。
她早在心中为自己搭好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壳子,虽然不得不承认,谢衡玉的出现让她略有些松动,可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愿意冒着太大的风险,踏出那个好不容易造起来的安全区。
可是同样的,现在两人之间的这种恬静的氛围太难得,池倾也不愿意再次回到不久之前那种冷若冰霜的状态中去了。
因此,还是不要轻易拒绝谢衡玉的好。
这确实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但当池倾想不明白某件事的时候,她并不会花太多的时间纠结于此,反而往往会选择将这个问题直接抛给对方。
正如她现在做的这样。
谢衡玉在被池倾反问过后,眼底也闪过了一瞬的怔忪——关于恋人的定义,若是池倾都不清楚的话,那他恐怕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沉默了片刻,用额头蹭了蹭池倾的脖颈,语气带着一丝茫然:“或许……只要你不推开我就够了。”
想了大半日,最后想要的“特殊对待”,还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要求。
只要她不要像之前那样推开他、抗拒他的付出,谢衡玉觉得自己就已经知足了。
池倾有些无奈地呆了一下,才慢慢抬手拍了拍谢衡玉的后背,这个身材高大宽阔的男人此刻靠在她身前,那动作似是跟朗山学的……像是只撒娇的大狗,很容易就让人心软。
“好吧好吧。”她小声地答应他,但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跟她哄朗山的时候也差不了多少,“我知道了,下次注意。”
谢衡玉抬眼望向她,因为忘不掉两人之前矛盾爆发时的状态,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了。
“你答应了?”他喃喃道,“你真的答应了?”
池倾笑了起来,抽下谢衡玉脑后的木簪,手指绕着他的黑发扭啊扭,最后绾了一个松松垮垮的揪揪。
“不把你推开是吗?那就答应了吧。”她捧起他的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故意发出
一声不轻的“吧唧”声,颇有种调戏老实人的意思。
“还是说给你点特殊待遇?”谢衡玉的脸在这些日子里消瘦了很多,但他本就不是瘦削深刻的长相,眉眼柔和,脸颊也还算饱满,捏在手里像是个奶皮团子,池倾很喜欢捧着他的脸搓,“这也答应了。”
谢衡玉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那双桃花眸滟滟生光,很开心很开心的样子,池倾想,如果这人也是犬妖,恐怕现在耳朵会竖起来,尾巴也开始摇出虚影来了。
她弯眼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心底叹道:谢衡玉啊,真的是很好哄,也……很好骗呢。
“但是……倾倾。”谢衡玉扣住池倾的手晃了晃,眉眼温柔带笑,仿佛是随意另起了一个话题,“今天心情很好么?”
否则……怎么会又对他那么好呢?
他脸上装出那种随口一问的样子,视线却细细捕捉着池倾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她毫无所觉地抬眼望向他,眉眼一弯,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入他的颈窝,小声道:“没有啊,我其实心情可差了。”
谢衡玉拍着她后背的动作停了一下:“怎么?”
因为你的事……
池倾这样想着,却小声道:“看到来炆,就想到之后要去梧桐岛的事情。如今卖货郎下落不明,你身体里那种的尸傀之气在妖族和修仙界又时常出现,给我一种……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感觉——仿佛被是什么东西盯上了,总觉得瘆得慌。”
而且……池倾思绪走到这里,忽然间卡壳了一下,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给了公仪夔最后一击的,极似藏瑾的人影。
虽然她总觉得是自己当时看花了眼,但即便那人影并不是藏瑾——一堆本该属于魔族的尸傀之气,却在关键时刻帮了自己一把,已是不争的事实。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池倾原本不愿提及自己了解了谢家求花之事的始末,故而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谢衡玉。可如今,她倒是真的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谢衡玉的眉心在听到“梧桐岛”三字的时候微微一动,他一下下梳理着池倾的长发,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妖王让你去梧桐岛,说不定所有的答案都会在那里水落石出呢?”
池倾哼哼道:“你这样说,可见这一局梧桐岛必然参与其中。”
谢衡玉摇头:“或有可能,但也有例外。”
“怎么你也开始讲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了?”池倾笑着掐了掐他的手指,“我只听说不做贼不知销赃地,若我们在梧桐岛能得到一切想要的答案……”
她眼神暗了暗:“那这地方,定然是留不得了。”
池倾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了点肃杀的凉意,这种杀伐果决的气质似不太该出现在卧榻之上,但这气势逼人的话由她出口,倒也不显得违和。
谢衡玉想了想,望着池倾的目光愈发温和:“有关梧桐岛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太多。但如果你有所顾虑的话,去那之前,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这人曾一度探访过梧桐岛,且与你也有一面之缘。”谢衡玉道,“是唐呈。”
池倾闻言,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个身着道袍,手握烟斗,有些混不吝的青年。她想不到这人与谢衡玉的气质行事皆相去甚远,可两人关系却十分不错,不免生出些兴趣来。
“好呀。”她又趴回谢衡玉怀中,饶有兴致地探头朝他笑了笑,“你这位朋友倒有点意思,听着是个自由自在的富贵闲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谢衡玉由她这一问忆起往昔,眼底泛起柔和的笑意:“他是唐家的公子,之前我们去的航管处便是他家管辖。白马盟初创的时候,我们因一些琐碎事务相识,后来他便时常会来白马盟找我,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了。”
池倾眨了眨眼,语气有些失落:“好平淡的故事,和我想的又不太一样。”
谢衡玉将她拢在怀里,笑道:“不然你以为呢?”
池倾道:“看唐呈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风花雪月、纸醉金迷,呼朋唤友喝酒谈天的人呢。没想到只是来白马盟……他来白马盟寻你,一般是做什么呢?”
“来看我做机甲。”谢衡玉垂眼瞧了池倾一眼,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不悦。虽说唐呈是他的好友,但他听这个名字从池倾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出,竟然有些吃味。
他伸手捏了捏池倾的脸:“……你觉得他怎么样?要我约他出来吗?”
“当然啦,不是要去问梧桐岛的事吗?”池倾皮肤白,即便谢衡玉下手不重,仍然泛出些红来,“他……应该挺好的吧。”
谢衡玉的眸光沉了下去,指尖轻轻蹭过池倾脸颊的红印:“那若是和濯鹿比呢?和你从前的……不,若是和我比呢?”
池倾一怔,这才总算意识到谢衡玉竟然又是在吃醋,这种念头的出现让她心口酥痒了一下,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喜悦又好笑的情绪来。
其实从前,她的那些男宠并不是没有当着她的面撒娇吃醋卖乖,可她心里知道,他们不过是觉得那样能讨得自己欢心,而故意做出来的姿态。
像谢衡玉这样暗戳戳地较量权衡,最终实在忍不住,拉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求一个答案——这样谨慎又别扭的样子,池倾还真的没在旁人身上见过。
她因而生出一些调侃的心思,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小声道:“其实我觉得你有些时候太闷了一点?像唐呈那样的性格,就很好亲近。”
谢衡玉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整个人怔住,随即连肌肉都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池倾抬起眼,含笑看着谢衡玉那双微微放大的,难以置信的瞳,她刚想取笑他,就见那灰眸颤了颤,似有什么东西碎开,伴着那殚精竭虑的疲惫缓缓淌出来。
“我……”她终于察觉到不对,下意识握住谢衡玉的手,试图安抚他突然低落的情绪。
但谢衡玉仿佛陷在那里面,怔怔看了她许久,呼吸都错落。
“倾倾,池倾……”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用力将她纳入怀中,声音里是都是苦涩的不安,“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第57章 第57章“你耳朵又红了?”
虽然知道池倾只是在同他说笑,可谢衡玉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惶恐,还是不受控制地漫了上来。
他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意识到了那心脏处酸涩的情绪,就是吃醋和嫉妒。这对于谢衡玉而言,实在是一种有些陌生的情绪,特别是……当这种情绪指向了他无辜的好友时,他简直觉得无地自容。
谢衡玉感到自己又要开始厌弃自己了——池倾没有说错,他太闷了。比起光明磊落、潇洒肆意的唐呈而言,他就像是阴湿山洞中见不得光的苔藓,就连现在对于自己的好友,都生出了难以启齿的敌意。
池倾用力抱着身前的男人,最初那些想要戏弄调笑的心思逐渐便淡了下去。她并不是一个对他人情绪十分敏感的人,可这也不代表她是那种像朗山一样的粗线条。谢衡玉的情绪落得太快,任谁都会意识到不对,何况她又与他挨得这样近,差一点就是肌肤相贴,因此很难不把他的点滴变化都看在眼里。
池倾拍了拍谢衡玉的肩膀,语气有些怔忪:“啊呀,是开玩笑的,我是开玩笑的呀。”
她用力握住他的手,试图给自己找补:“你看,我当时说的是,唐呈应该挺好的。这个‘应该’就是指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但虽然我不了解他,可你是他的朋友,我知道你选择的朋友人都不会差到哪儿去,所以才会这样夸他……”
谢衡玉长长出一口气,像是濒临窒息的人逐渐缓了过来:“对。他是很好。”
池倾愈发肯定地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谢衡玉:“你从前在谢家那样难,后来要将白马盟一点点扶持起来,一定也不容易。但不管是谁,在那时能陪着你,我都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她歪头看了看谢衡玉,笑起来,循循善诱的语气:“你看,这就叫爱屋及乌。”
谢衡玉垂下头,用脸颊贴了贴池倾的额头——明明她只是在与他说话,他却好像是被她牵着线的傀儡,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为她三言两语落入深渊,又重获新生。
他简直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池
倾看着谢衡玉沉默的样子,只以为他还在吃唐呈的醋,笑着戳了戳他的脸:“小玉公子原来是个醋坛子呀?既然这样的话,我就不见唐呈了吧。”
谢衡玉捏了捏她的指尖,眼底有笑意化开:“想见就见,一码事归一码事。而且……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知道还会吃醋吗?”池倾哑然,委委屈屈地轻声道,“那你要是真的那么在意,我以后只好谁都不去见了——天天缩在你的房间里,睁眼前就想你,闭眼前还是想你,除了你,跟谁都不说话……”
谢衡玉被她的胡言乱语逗笑,脑海中却下意识跟着她的言语编织出了一个完整的画面。他沉默着,却在那个画面出现的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就连牵着池倾的动作都用力了几分。
池倾盯着他笑得狡黠:“呀,你想到什么了?”
谢衡玉回过神:“没有。”
池倾道:“胡说呢,你的耳朵都红了。”
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烫的耳廓,同时看到池倾哈哈大笑着倒在他身旁,青丝散乱,像只打滚的猫猫。
“叩叩叩。”房门在这时被敲响。
朗山可怜兮兮的声音从门缝中虚弱地传来:“主人,你们完事了没有啊?”
池倾没料到门口是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与谢衡玉对视一眼,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微红,因担心朗山在外面又无心地说出什么混不吝的话,立刻道:“你……别站外面叨叨了,太丢人了,先进来。”
大门被推开一条小缝,朗山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了眼,没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才装模作样地说:“嗯…这、这样不好吧?”
池倾的妖力卷地而起,冲开房门将小狗直接拖入房内,朗山吱哇乱叫着,“砰”地一声栽倒在软软的床上,被池倾扯着短发薅了起来。
“又干嘛?”池倾没好气地问他,“你最好有点正事跟我说。”
“有正事!”朗山喊起来,“这次是大护法让我来找您的!”
池倾这才松开手,朗山又“啪叽”一声倒在榻上,吸了吸鼻子,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呜呜道:“你们还真的是在躺着聊天,什么都没干哦?”
小狗瞪了谢衡玉一眼:“你果然有问题。”
池倾挑起眉,那神情是又要生气,谢衡玉却好脾气地笑起来,用那种跟小朋友讲话的语气,温声道:“所以大护法有什么事呢?”
朗山踢下小靴子,盘腿坐到榻上,于是,这三个人有点傻兮兮地坐了一排,画面诡异到有些好笑。
朗山道:“第一件事,大护法说沈岑尚算靠谱。”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妖族之后会扶持沈岑在公仪家站稳脚跟,并且互惠互利,将其作为妖族在修仙界的眼线。
池倾点了点头:“这事交给来炆处理便好。毕竟我在公仪家杀了这么些人,即便不扶持沈岑,也需其他方法摆平。”
朗山点头,大大咧咧地道:“所以大护法有点生气,他说他就是来给您收拾烂摊子的。”
池倾笑道:“此言不差,还有其他事么?”
朗山道:“第二件事,事关阮大总管。大护法说,她身上的那种蛊毒,是公仪家一种极其古老阴毒的蛊。当年阮家嫁女,公仪家为了转移族中为天都世族不齿的邪术,将很多术法作为聘礼送去了公仪家,这蛊术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后来公仪家受阴尸之气反噬,男丁或死或疯,家宅不宁,阮家也多次遭遇劫掠,最终这些蛊术便不知失落何处。我们妖族与公仪家再派人去寻,恐怕还要不少时间。”
池倾皱起眉:“不论多难多久,还是得派人去找。”
朗山点点头:“大护法也是这样说的,只是这样一来,阮大总管和阮楠之间的联系断不掉,若阮大总管想要继续留在戈壁洲,那我们也得派人看着阮楠,不让她到处惹事才行——所以大护法的意思是,直接将她带回圣都监牢看管。”
池倾心中对阮楠没什么好感,第一反应是觉得这方法倒也省事,可她刚想答应,却舌尖微涩,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最终话到嘴边,成了一句:“你们觉得……阮楠很有错吗?”
三个人并排坐在榻上,池倾从储物戒中拿出三个小酒瓶,一人一个递过去,靠着身后的软枕,将阮楠的事从头至尾地讲了一遍。
“啊,阮鸢姐姐好可怜。”这个故事把小狗讲得有些沮丧,本来因为能听故事而快乐地冒出来的小耳朵,此刻又沮丧地耷在了头上,“阮楠虽然也很可怜,可是她不应该去欺负阮鸢姐姐啊。她应该……应该去……”
池倾看了看朗山,问道:“怎么不说下去了?”
朗山挠了挠头:“就是突然想到,阮楠好像从来没有讨厌过阮家和公仪家,她和阮鸢姐姐不一样。”
“嗯。”池倾轻轻应了一声,“她和阮鸢不一样。可前半生也已经过得很苦,公仪襄表面正常,实际却是个暴力狠毒之人,在发现阮楠是故意用蛊术替嫁之后,便越发不把她当人看。阮楠……她已经在这个地方受困多年。若再将她关押于妖族监牢,不见天日,我不确定这是否正义,我也不确定……我是否有这个资格审判她。”
谢衡玉在旁边沉默地喝酒,那酒的味道与妖族一惯爱喝的烈酒不太一样,仿佛是什么花酿,味道甜中带了几分微酸,几乎喝不出什么酒味。
池倾看了看他:“好喝吗?”
谢衡玉点了点头。
“这是阮鸢酿的。”池倾将脸挨在自己的膝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对?”
谢衡玉想了想:“正义与否,只不过是人心中主观的判断。有时,正确之事,未必能符合大众所想的正义。但……也要去做。”
朗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话真有道理。”
池倾却笑起来:“你看,又说车轱辘话了。那敢问小玉公子,什么事才是正确之事呢?”
谢衡玉转过眸,认真地注视着她,低声道:“于人有益之事,于多数人有益之事,于千秋万代有益之事。”
“你这样的人啊……”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应当与阮鸢有很多话讲。”
朗山点点头:“我也觉得。”
池倾没理他,兀自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道:“我想将阮楠一起带回戈壁洲。”
她抬眸望向谢衡玉:“我想逼她学习机甲术。”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眸中摸索到相似的、灼灼的光,片刻后,谢衡玉漂亮的桃花眸弯起,潋滟的水色倒映出池倾眸中灿灿的星点,无言之中,仿佛能触摸到彼此的魂魄。
“好的。”谢衡玉道,“回到戈壁洲之后,我会负责这事。”
“谢谢你呀。”池倾托着脸,笑盈盈道,“似乎给你找了一件麻烦事。”
“可是……这和学机甲术有什么关系呀?”朗山夹在这两人中间,却完全没觉察到他们之间的火花,一侧的耳朵十分迷惑地支起来,“好像没什么关系?”
池倾与谢衡玉同时摇头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小狗的三角耳朵:“那还有第三件事吗?”
朗山这才发现这两人眉来眼去地完成了好多交流,无奈自己理解不了,气鼓鼓地压下了眉头,郁闷道:“你们不跟我解释清楚,我就不说了。”
池倾无奈道:“怎么还有小性子啊?快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让我给你一个东西。”朗山哼哼了两下,最终摊开掌心,将一个亮亮的东西递给池倾。
池倾低头望去,眼皮一跳。
——一枚极精致漂亮的银质叶子,正在朗山掌心静静躺着。
但凡是知道她之后还有梧桐岛之行的人,都能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价值千金的梧桐岛信物。
可是,只有池倾知道。
这片叶子,和她真身的叶子,一般无二 。
第58章 第58章他哄她,像哄一只湿漉漉的小……
池倾静静地看着朗山掌心那枚小巧的银叶子,不明晰的光线映照之下,它显出一种接近于心形与扇形之间的轮廓。那边沿的线条起伏,如同灼灼燃烧着的火苗,看似只是铸造者随意的雕琢,毫无任何规则可言,可池倾不知道该抱着怎样侥幸的心理,才能将这种相似尽数归纳为巧合。
“主人?”许是因为池倾盯着那银叶子的时间太长,就连朗山都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池倾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低低唤了她。
池倾回过神,伸手将银叶子纳入掌心,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叶片起伏的边沿,漂亮的眉眼间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阴翳。
她虽然不能确定,藏瑾当年的血盾,是否无差别地杀死了所有参与刺杀的杀手,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近距离看到过她真身的人,除了烁炎之外,是全部都死了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在那之中有侥幸活着的人,她也不觉得会有谁对她在意到,会将自己的信物铸成她真身叶子的模样。
这未免……有点渗人了。
“倾倾,有什么问题吗?”手背微凉,是谢衡玉牵住了她的手,他向她靠过来,目光有些担忧地落在她攥得关节泛白的手上,温和的声线也渐沉了下来。
池倾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心中的异样——她一面因这巧合而觉得毛骨悚然,一面却又忍不住想……若是当年的事情另有蹊跷呢?
记忆中,那由尸傀之气组成的,酷似藏瑾的人影又一次浮现。
她竭力想让自己把那荒谬而古怪的念头甩出脑海,可是越是抗拒,那想法就越是清晰,像是一道烙印在心口的伤疤,重新蠢蠢欲动地抽痛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藏瑾真的没有死?
尸傀之气最初便是魔族弄出来的东西,他们向来爱钻研一些非人之事,有没有可能……藏瑾从前在三连城真的有接触过魔族,并以另一种形态存活了下来?
心跳刹那如远方雷响,重重敲击着她的胸膛——那个瞬间,池倾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她怔怔抬眸望着谢衡玉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头脑混乱至极,呼吸也略有些急促。谢衡玉拧起眉,将池倾拉到自己身前,想问什么,却见她飞快移开了望向他的视线,别开脸,故作镇定地道:“我没事。”
谢衡玉按着她肩膀的动作顿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好。”
池倾垂着眼,声音有些冷淡:“我们什么时候和唐呈见面?关于梧桐岛,我确实有事要问他了。”
谢衡玉道:“那我这就去联系他。”
他原卧榻而眠,只穿了一身月白的里衣衬裤,真丝的布料,垂坠感很足,那头黑绸般的墨发散在身后,下榻时随着衣衫一同轻摆,肩宽腿长,显出一种与他素来的沉稳气质不同的风流之态。
朗山坐在榻上,愣愣看着谢衡玉从自己身旁绕开,拿着外衣走到屏风后面穿戴,而池倾却依旧沉默地出神,半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朗山摸了摸鼻子,突然感到有些尴尬:“那……我出去了?”
池倾看了他一眼,微扬起下巴算是默许。
等到朗山开门离开后,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谢衡玉穿戴衣饰的声响从屏风后窸窸窣窣地传来。池倾垂着眸,置若罔闻地坐在榻上,在她的掌心,那银叶子因她过分用力地紧握而刺破皮肤,沾上零星的鲜血。
这种痛意令池倾冷静下来,她闭着眼深呼吸了几回,逼着自己再次回忆起那个将藏瑾的棺材悬入山谷的秋天,以期用那时的痛苦缓解一些异想天开。
终于,当谢衡玉的脚步声再次从屏风处传来时,池倾才终于睁开眼,用妖力抹去了掌心浅浅的伤口和血迹,仰头朝他弯了弯嘴角。
谢衡玉重新穿戴齐整,若非脸色微白,长发披散,倒与最初相见时差不了太多。他凝着池倾的脸,缓缓走到榻前俯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她两边的长发,拢到脑后。
池倾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这样的角度,能令他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更加分明。
她原先纷乱的心绪逐渐平复,等待着他向她问一些什么,也早已备好了一套半遮半掩的说辞。可谢衡玉什么都没有问,就那样垂着眼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揉了揉她微蹙的眉心,将池倾按入自己怀中。
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拥抱,池倾坐在榻上,而谢衡玉则站着,她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腰腹,抬手也只能环住他的腰。他像是知道她刚刚所经历的难过,只默不作声地轻拍着她的后背——那只手时不时也会摸摸她的长发,像在下雨天的檐下哄着一只湿漉漉的小动物。
池倾僵硬地愣了一瞬,随即身体才在谢衡玉的安抚下变得松弛了些许。男人身上的药香沁入鼻端,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庆幸。
还好……谢衡玉没有问。他没有问,她就不用骗他了。
池倾心中对于藏瑾混乱的追忆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谢衡玉此刻过于体贴的爱意而萌发的情愫。几分怅然、几分愧疚,接近那做明知自己做了坏事,却意外没有被抓包的侥幸。
她想,如果谢衡玉没有问的话,她就不要再骗她了。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好好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排斥……和谢衡玉相处得更长久一些。
她抬起头,怔怔看了他一眼,小声道:“抱歉,刚刚我……心情一时有些不好。”
谢衡玉星灰的眸久久凝视着她,那算得上浅的灰色像是在他眼前蒙了一层雾,即便那目光再深沉,也仿若有情。鬼使神差地,池倾好像是头一次想起来——藏瑾的瞳色,似要比谢衡玉更深冷一些。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即逝,她隐约从中发觉一些微妙的东西,可还没来得及捕捉,它便倏然远去。
池倾无法看清自己的心,思绪在藏瑾与谢衡玉那两双过于相似的眸间来回,正发懵之际,却忽地听男人道:“若愿意的话,可以说与我听。”
他语气清缓,措辞也委婉,像是发现了某处禁地,不敢轻易踏足,也不敢随意离去的样子。
池倾勉强地笑了笑:“刚刚我……哪有,哪有那么夸张?只是突然有些低落,现在已经调整好了。”
谢衡玉便没再说话,只是在池倾将脸埋入他腰间的瞬间,轻轻握住她袖底的一角——灵力闪动,倏然拂去其上零星蹭到的,难以察觉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她的衣袖,重新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原本攥着银叶子的掌心,温柔地蹭了一下。
耳畔,似忽然又响起濯鹿那略带怨愤和不满的声音。
“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往事已矣,何人没有过去?”
谢衡玉指尖轻轻摩挲着池倾掌心娇嫩的皮肤,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往事已矣、往事已矣。
不要再去窥探她的伤痛,若她愿意坦诚,自然会向他倾诉。
他求的是与她的将来,从前的事,哪怕有隐瞒……也没有关系。
“好痒。”池倾掌心被谢衡玉的动作磨得酥麻,她笑着拍掉他的手,揪住他长及后腰的黑发,不轻不重地扯了扯,“不许故意再挠我了。”
谢衡玉失笑:“哪里算故意?怎么是挠你?”
池倾低低哼了一声,指尖绕着他的头发,心血来潮:“我给你束个发吧?”
谢衡玉心头一动,低头看了她一眼,却又想起她方才用木簪给他绾的那个松松垮垮、毫无手法的小揪揪,啼笑皆非:“倾倾别把我头发扯断就很好了。”
池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会这样想我?”
她松开他的头发,柔软的发丝从指尖垂荡下来 ,猫尾巴一样晃了晃,有些迷人心窍。
池倾想,她可从来没有给人梳过头,要不是看到谢衡玉现在衣饰齐整的样子实在养眼,她也不会说出这般鬼迷心窍的提议……而且,还被人拒绝了,好丢人。
她别开脸,用力推开谢衡玉,下榻就要往屏风后面去。却忽然手腕一紧,整个人蓦地被腾空抱起,谢衡玉衫上环佩碰撞出轻微的响动,衣香拂面,垂落的发尾倏忽扫过她的眉眼。
池倾轻呼一声,下意识环住谢衡玉的脖子,甚至没来得及想清楚他想做什么,两三步的距离,却被他放坐在铜镜前。他从后拥住她,空着的手从案上取过木梳,自镜中瞧她。
“你……”铜镜映出的人影微微泛黄,可谢衡玉的脸即便落在其中也依旧温润好看到不行,像是稀世的白瓷上蒙了层暖暖的光,池倾怔怔看着镜中前后而坐的两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怎么……”
她的头发浓密卷曲,睡乱了很难打理,谢衡玉在镜中看了她一会儿,复才垂下眼,颇有耐心地替她从发尾往上一点点仔细的梳开,手法很是娴熟的样子。
气氛过于暧昧,池倾像是个被勾引住了的情商很低的中年大汉,支支吾吾地打着哈哈:“你,你挺会梳头的。”
谢衡玉眼皮略抬了抬,眸中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从前在花别塔,圣主有耐心教过我如何保养您的头发。”
从前……他们居然也可以谈从前了。
池倾眼神有些飘忽,想起来她最初在花别塔如何引诱的他,时至今日,似乎没过去多久,可是在此情此景中,想起过往那些事,却有些叫人不好意思起来。
她讪讪笑了一下:“这样……挺好。”
谢衡玉偏了偏头,看着铜镜中的她,忽然道:“用玉簪可以吗?”
池倾道:“可以。”
他在她脑后比了个发髻的高度:“可以吗?”
池倾道:“可以。”
谢衡玉于是替她簪好头发,玉簪固定住的同时,她听到他伏在她耳畔,轻声问道:“以后我都替圣主绾发,可以吗?”
第59章 第59章在地上交缠的影子算不上清明……
不要说未来,不要讲以后,不要许诺虚无缥缈的誓言。
铜镜砸落,玉钗掷地,被一丝不苟梳理好的长发又一次缱绻散开。没能得到回复的请求尚来不及再次出口,便被重新堵回唇齿之间。
谢衡玉身上的禁步被卸下,严严实实包裹着躯体的衣袍半褪,背后陈旧的伤痕在指尖的抚弄之下泛起痒意,随着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时至白昼,烛火未燃,阳光却也没能直射进来。两人在地上交缠的影子算不上清明,朦朦胧胧地起伏,仿佛眨眼间就要随那满室的光与暗,一同消失无踪。
不知是谁的汗水滑落,差点滴进对方的眼睛,像是碎开的水晶,凌凌的,但很快就被舐去,叫人联想到一些美丽而短暂的东西。
池倾在潮汐般的欢愉中隐约觉察到苦涩,那并不是常见的情绪,甚至很难说那种情绪是来源于她自身,还是被谢衡玉感染。只是皮肤相贴的刹那,她听到他失速的心跳与急促的喘息在她耳畔荡开,频率不均,给人一种与死亡相缠的错觉。
她这才发现他即便在孽海之中,仍算不上全然欢畅——似乎,身体上的快意固然令人失神,可心头无可遏制的空虚感,依旧挥之不去。
过近过深的距离,让池倾竟有些懂得了谢衡玉那种患得患失的心绪。
她伏在他的肩上,故作若无其事之态,却……到底还是在意。
某个时刻,她隐约觉得自己引诱了一个好人,表面上给了七成的爱,实际只能勉强算作喜欢。而那个好人太老实,将十足十的,沉甸甸的心挖出来给她,她分明要不起,却也不舍得拒绝,于是欲拒还迎地,逼他贱卖了那颗心。
曾经,哪怕意识到他的心思,池倾倒也不甚在意,只当如从前那风花雪月的日子那样过。可如今,越是相处着,心头的愧意和酸涩却点点滴滴累积——她竟在零星的时刻,会因自己无法拿出与之相衬的爱意而感到抱歉。
“谢衡玉……”在池倾攀上某个巅峰的刹那,她哑着嗓音,于谢衡玉耳边失神喃喃,“若是我没将你强留在妖族,是否……你会比现在更好?”
你是否会爱上更值得的人,也被人同样的爱着?
是否不用如现在这样……在欢愉之间却仍然酸楚?
谢衡玉的动作默了默,忽地掐着她的腰,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男人以毫不回避的探究的目光直视她,那眼神倏然间由浓情蜜意变得沉然,力道愈重,将那本就濒临极限的人撞入失控的边沿。
池倾眼睛里全是泪,半睁半闭间几乎失焦。她从没经历过这样陷落的瞬间,似被抛上云端,以为下一秒是坠落,最终却总是截然相反地,被一浪浪推高。
指甲在背上留下猫爪印般的道道划痕,她原先还有力气呼吟,再往后却连声音都有些哑了,脸上都是潮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咸涩得让人脸红。
谢衡玉还是不停,冷着一张脸,攥着她纤细的两只腕子,动作硬得不像温暖的手掌,反倒如同镣铐。
“不行了。”她在他的掌控下,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对着前所未有的体验感到震撼的疲惫,“累了。”
谢衡玉这才松开她的手,低头抵着她的额,开口问出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后悔了?”
池倾愕然:“后悔什么?”
谢衡玉锁着她的双瞳,灰眸原本一片冰冷,伴着喉间突然紧缩的哽咽,却一下子红了起来:“后悔让我留下了,是吗?”
池倾心头微紧,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没有,我没有。”
比起她从前的花言巧语而言,未免干巴。
谢衡玉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碎开来,他入得更近更深,吻她:“为什么……为什么变了……”
池倾咬着牙,嗓子里依然不受控地溢出一声低吟,她推着他的肩,想令他抽离,然而身前之人竟纹丝不动。
没法子,只好又说:“没有变,我怎么变了?”
谢衡玉勾着她亲了一会儿,见她只皱着眉,仿佛真的难耐,这才退开。
尘埃落定,他半跪在她身前,垂着头替她擦拭,人又变回原先那种方寸之间的温和,沉默到显得有些疏淡。
池倾半躺在席间,支着身子瞧他,许久之后方轻轻道:“果真是我变了吗?”
谢衡玉的动作顿了顿,湿帕蹭过她双腿,有些酥|痒,池倾躲了下,被他握着脚踝拉回来,他动作有些强势,可声音到底还是软的:“是我多心了。”
她见他妥协,便不说话,实际她自己也知道如今是什么个情况。
比起曾经那段可以毫无顾忌撩拨谢衡玉的日子,现今,她的确开始踌躇,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真的抽身离去。
特别是,当刚刚那个假设划过脑海的瞬间,她确实感到自己心软了——如果谢衡玉没有被她引诱,凭他的天赋,继续留在修仙界,即便没有谢家,也未必不能名利双收,自成一派。
是她将他拖到这个连承诺都说不出口的漩涡里来的。
因此,若将来的结局是水到渠成,或是一别两宽倒也罢了。可若有反目成仇,倒戈相向之日,再忆起此刻,她会不会后悔今日的自己没能生出及时止损的决心?
在无关藏瑾的事上,池倾一贯是个想得开的人,她并不爱多想尚未发生的事情,因此,如今这令人惆怅的思量,已是她所能深虑的尽头。
她静静注视着谢衡玉,仿佛在权衡什么,那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脸和身体,直白到像是不太礼貌的注目。
谢衡玉在她的目光下,动作逐渐变得有些僵硬,仿佛察觉到危险的兔子,僵着脊背,竖着耳朵,等待着危险的降临。
“谢衡玉,”池倾嘴角缓缓勾
起笑,本性中最恶劣的一面呼之欲出,“人言出于口,素善诳欺,真假难辨。”
红唇开合,道不清的风流轻薄:“若我……骗了你呢?”
谢衡玉沉默着,垂下眼,规规矩矩地伸手替她拭净身体,一言不发地重新系好她的裙子,仿佛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又仿佛……早就习惯了她说变就变的态度。
池倾蜷起腿,脸上那种轻佻的神色略收了些,在谢衡玉转身的瞬间,眉眼间也显出了难得的疲态。
缘何……互相试探?
她曾最擅长这种半真半假的拉扯,到了谢衡玉这里,却只觉得满心疲惫。
小炉上用法术温着的药过了时效,如今到底也凉了,谢衡玉穿好衣服,在那药炉前翻动着碗勺,陶瓷不轻不重地碰撞出零散的声响,聒噪得像是被刻意用来转移两人的注意力。
他倒了一碗苦药,仰头一饮而尽。池倾知道那药凉了,药力也大不如前,目光闪烁,似想提醒什么,但终究没发一言。
她也起了身,顺带从地上捡起一只木梳,很是用力地顺着自己打结的乱发,地上横陈的铜镜很大,一边倒映出她的半张面容,另一个角落是谢衡玉疏冷的背影。
明明在一面镜子里的两个人,却好似流落天南海北。
池倾移开视线,梳发的动作愈加用力——她以前从未如此粗暴地对待过这头长发。
不知过了多久,谢衡玉的声音忽然从那边传过来。
“人行出于心,变化无常,喜恶不定。”他照着她的话回答她,声音极淡,“思及以后,我们未必有所善终,相看两厌,兰因絮果,也未可知。”
池倾笑了笑:“你既然想清楚……”
“可是,”谢衡玉打断她的话,声调微微抬高,掩饰住了颤颤的尾音,“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存抱柱之志,舍命无憾。你若肯欺我,何妨继续?”
字字铿锵,如同惊雷在耳。
池倾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回去,差点憋出泪来。
手中的梳子绞着几缕长发扯动下来,头皮良久才泛起点点的痛意,她皱起眉,低头将木梳齿缝间的乱发理出来。
须臾,才抬手将梳子朝谢衡玉面前递过去,轻声哼哼道:“你弄乱的,你来梳。”
像是春风而过,不知为何冰封的湖面倏忽又化开来,谢衡玉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木梳,将倒在地上的铜镜扶起,甘之如饴地重新替她绾发。
忽略室中一地狼藉,和窗外高悬天际的圆日,镜中的两个人,仿佛和几个时辰前也没什么不同。
池倾像是对妆匣上的一个花纹来了兴趣,指尖来来回回地描绘着那个纹路,若无其事地道:“你联系唐呈了吧?”
谢衡玉道:“联系了,晚些约他臻荟酒楼相见。”
池倾点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衡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情绪到底还是低落,没能回过神来:“什么?”
“绾发的事情。”池倾的表情很轻松,仿佛时间真的逆转回去,那些混乱纠缠的细节,和相互试探的拉扯都不复存在。
谢衡玉:“……”
他垂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池倾轻轻笑了一下,那声音依旧悦耳如泉,可落在他耳朵里,倒是真的有几分天真的残忍了。
显而易见——她又要开始哄他了。
分明是他求来的惺惺作态,真见她如此做了,心里还是会痛。
池倾在镜中望着他,声音清晰:“未来不知如何,现今允你为我绾发,直至……相看两厌为止。”
他指尖颤了一下,抬眼望向铜镜中的少女,那张艳丽的脸上带着笑,决战之前的挑衅张扬。
恍惚,已与那个在戈壁州明媚温暖的小太阳不太一样。
有种危险的锋芒。
他想,这或许是一部分真实的她。
如今,也在他眼中了。
第60章 第60章“将你重新推回白马盟少主之……
“容之,几日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臻荟酒楼上,唐呈依旧穿着多日之前那身道袍,见池倾与谢衡玉前来,他挑起眉,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戏谑道,“喔!原来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池倾与他并不太相熟,加上之前与谢衡玉那样精疲力尽的拉扯,因此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目光投向桌案上摆着的东西——那也是梧桐岛的一片银叶子。
那厢谢衡玉却也是笑笑,没有答话,与唐呈一同入座之后,抬手斟了茶,只道:“此次邀你,是想问些有关梧桐岛的事。”
唐呈喝了口茶,顾左右而言他:“诶?沈岑那家伙如今发达了,怎么没来?”
池倾抬起眼,心想这人不愧是修仙界世家之意的公子,情报未免太过及时,只是不知道……其他世家是否也有所觉察了。
唐呈掀起眼皮,感到池倾投来的目光,懒洋洋地笑起来:“在航管处待久了,这点儿敏感度自然要有,毕竟……若无大事,怎能惊动妖族大护法前来?”
池倾淡淡道:“怎么?他来替我收拾烂摊子不行么?好歹,我也在修仙界的地界上,杀了一个半步化神。”
唐呈放下茶杯,哈哈大笑:“圣主,您对此倒是挺骄傲的。”
青年一边笑,一边又朝谢衡玉举杯:“此等丰功伟绩,你一定也参与其中?甚好甚好。”
谢衡玉静静看着他,神情有些无奈:“唐呈,沈岑与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呈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眸中闪烁着狡猾的光芒:“容之,当年我来白马盟寻你,常说的话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谢衡玉想也不想,脸上神情已有些变化,仿佛是颇为头疼地蹙起了眉,叹道:“你……”
唐呈看向池倾,问道:“圣主可了解过白马盟?”
“听闻白马盟少年英才云集,脱离任何宗门世家,既是学堂,也是问道雅集。修仙界任何子弟加入白马盟后,便无任何身份背景的差别,只是以术道法相交。”池倾想了想,在客观评价之后,忍不住叹道,“我从前觉得,这说法也太过理想了。”
认识谢衡玉之后,才觉得,这地方确实……仿佛只有他能创立起来。
唐呈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池倾一会儿,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如此……我倒是真的想不出,您与容之相处时,都聊过些什么了。”
谢衡玉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池倾则有些莫名地朝他投去一眼。
唐呈道:“圣主方才所说的,不过都是外界对白马盟的泛泛评价。可是,白马盟建立的初衷,却只有一个。”
谢衡玉脸上忽然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阿呈。”
唐呈不为所动,继续道:“谢衡玉当时对我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白马盟最初,只是一间陋室小院,是容之将不受谢家重视,将天赋奇差却有心修道的外门弟子聚集起来……从基础开始,根据他们的根骨体质,一点点调整修炼法门,重新教授。”
他说:“人才难得,圣主应该知道,宗门世家对各自门下弟子,但凡是略有天赋的,都无有错漏。而那些真的出身贫苦,根骨不佳,却妄想凭此改命的孩子,却反而不受重视,一辈子在外门干一些被人呼来喝去的杂活,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白马盟,最初是为了那些人开创的。容之为此颇费心思。”
谢衡玉重新给唐呈斟了杯茶,淡淡道:“阿呈,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池倾却直起
身,认真问道:“那后来又如何了?”
关于白马盟,谢衡玉同她说的并不多,对于那些过去的伤痕,他虽并不曾刻意隐瞒。可如今唐呈提及此事,她才隐约发现谢衡玉对白马盟的在意程度,远超她从前的想象。
原来他从不曾与她说起的,才是最难以直面的过去。
谢衡玉的指尖不安地动了一下,蹙眉朝唐呈摇了摇头,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兀自讲了下去:“后来适合凡筋俗骨修炼的机甲术,终于被改良出来,哪怕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子也能有一战之力。这其中艰辛不必多言,却实实在在地,令谢家在世家之中地位愈发超然,白马盟也终于被谢家乃至各大宗门重视起来。”
“最初,其他世家以为改良后的机甲术,定为谢家私藏,不可能公之于众。谁知次年,容之便宣布白马盟脱离谢家掌控,不设门槛,广纳弟子。因此,许多天都世家便借此机会,将自家弟子送入白马盟中。”
唐呈展开手中的扇子摇了摇,笑道:“圣主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
真不容易啊……
池倾沉默片刻:“浑水便可摸鱼,这样一块明面上没有靠山的肥肉,当然谁都想啃。”
唐呈点头称是:“那年容之在谢家也刚刚有所根基,外界纵有忌惮,到底还是少数。这种情况下,能将白马盟发展成那样一处无人染指的学堂雅集……我只认为是容之一人的功劳。”
池倾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微攥起拳:“所以……谢家如今是要卸磨杀驴?”
唐呈直视着她:“是已经卸磨杀驴。”
谢衡玉声音终于还是沉了下来:“唐呈。”
唐呈将目光落回谢衡玉身上:“我当年说,修仙界的未来不属于世家门阀,当属于白马盟。如今,我依然如此认为。可那时我口中的白马盟,是由你谢衡玉执掌的白马盟,而非谢家掌控的白马盟。”
他望向池倾:“圣主,若您只将容之当做男宠相待,那他在你身旁,不是屈才,而是折翼断翅。”
“唐进奉!”谢衡玉霍然起身,怒而断喝,那双星灰色的眸中仿若有火,声音也发紧,“此事何容你置喙?!”
唐呈听他生气,愣了愣,最终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容之,你看你如今的模样,伤身倒也罢,伤心该如何解呢?失魂落魄的,当真叫人唏嘘。”
池倾打量谢衡玉的脸色,比起上午与她在房中时已缓和了太多,至少她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来。
可唐呈作为一个常年驻守航管处的世家少爷,日日迎来送往地应付那些心怀鬼胎,想着巴结他在航道上多捞一笔的人精,看人的本事自然炉火纯青,又何况眼前这个,是他年少相交的好友,但凡有些苗头,他自然一清二楚。
唐呈当谢衡玉是自己人,对池倾说话并不怎么客气,只是没想到三言两语间,竟叫谢衡玉生出这么大的火气来。
“你……”唐呈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见好友冷着脸,抬手将茶盖合上,背手拂袖,俨然一副离席之姿。
谢衡玉的眉眼冷到极致,显得格外凌厉,好不容情:“话不投机,不必多言。”
谢衡玉向来是个温吞至极的性子,仿佛没有软肋也没有逆鳞,被狠狠伤了也不过自己躲起来默默挨过去,唐呈从未见过他今天这般模样,眼睛都看直了,惊讶又气愤:“谢容之,是你在问我与沈岑之事,如今既然心中有了数,又何必气急败坏?白马盟中感念于你的世家子弟,未必只有我与沈岑二人,若有一日,我们真能掌权,群起拥之,未必不能将你重新推回白马盟少主的位置上……”
“谢家的动静,近来日益频繁,若谢家主当年那个遗落在外的嫡子真的寻回,你待如何?当真就将多年基业拱手让人?!”
谢衡玉闻言,却慢慢平静下来,他望着唐呈,目光宁静而落寞:“白马盟中感念我的世家子弟,除了你与沈岑,还有几人?”
唐呈怔怔语塞,许久才道:“那是……那是谢家雷霆手段,他们不得不低头罢了。”
谢衡玉颔首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大难临头,无利可图,自然做鸟兽散。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无错,你们……”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沈岑接管公仪家也没有不好,各有各的路。”
唐呈皱眉:“谢衡玉,你当真甘心?”
谢衡玉久久望着他——是啊,甘心吗?真的甘心吗?
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对自己反复追问的话,如今从往日最亲密的友人口中道出——他以为自己早就平复了,却原来还是没有。
仿佛又回到流言甚嚣尘上的那一日,白马盟的众人纵然不曾外露,但早就知道谢家已有了那“死而复生”的嫡子的下落。他们没那么容易相信死而复生之说,却不得不忌惮白马盟少主之位旁落,惹出天翻地覆的变化来。
最初,他们来到白马盟,无非是贪图机甲术所带来的利益,后来渐渐受到谢衡玉感染,将此地当做一处可远离世家风云诡谲,安心修习之地。
但是,若真要他们在这“真假少爷”之间站队,却少有人敢踏出这一步。
毕竟离了白马盟,他们代表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一整个家族。
千头万绪而起,清净地也不清净。
终于有一日,从未涉足过白马盟的谢家家主谢渭,带着一队侍从工匠,浩浩荡荡地走入了白马盟。
他看似什么都没做,一脸父亲的威严与慈爱,在谢衡玉的引领下走遍了白马盟的每一处,随意嘱咐着手下,将本就足够整洁舒适的屋舍,改建得越发精致典雅。
那做派,与宠爱儿子的慈父没什么两样。可落在白马盟的众人眼里,却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谢渭的到来,代表着谢家终于要插手白马盟之事。
当然也代表着,这些宗门子弟,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得不选边而站。
一边是谢家,一边是谢衡玉。
一边是修仙界六大世家之首,独霸一方的庞然巨物;一边,是曾经冉冉升起,此刻又被弃之一旁的“假少爷”。
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于是,念着情分的,悄然无声的离开;见风使舵的,借机向谢家投了诚。
到底是,树倒猢狲散。
谢衡玉知道,若他再回去,人不是那群人,心也不是那颗心了。
甘不甘心的,当真重要吗?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曾经那为数不多的心气,早也尽散在天都的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