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谢衡玉的眼神…像是被遗弃的……
池倾此言讲得并不客气,公仪夔听了却并未露出半点被冒犯的神情,而是用手杖杵了杵地,笑道:“这是应当的。”
话音落定,磅礴的赤红色灵力自其杖底涌起,如同蔓延的野火顷刻扑向二人,去势汹汹,一下点燃了那两只跳动的蛊。
那红色映在池倾沉黑的眸底不住闪烁,诡谲的火光仿佛自她本身流露而出,她就那样无声地静静看着公仪夔的灵力烧断两蛊之间的联系,神情莫辨,不知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
良久,眼前的火光由明转暗,公仪夔在撤出最后一缕灵力后,特地给池倾看了一眼双蛊的模样——许是察觉到了与同伴的失联,两只蛊虫都在各自宿主体内惶惶不安地躁动起来,原本规律跳动的两个“心脏”,在此刻也颇有些心悸的样子,好似正试图突破宿主的身体,与身处外界的同伴再次连接羁绊。
“孩子,此蛊若不解,早晚有一日,双蛊会重新相交,届时二者羁绊只会比今日更甚。”公仪夔笑道,“所以这交易究竟做不做,你可得考虑清楚。”
池倾眼波微动,深深朝阮鸢脸上望去,她最初那一瞬间所流露出的犹豫与不忍正中公仪夔下怀——年轻的孩子,即便装得再八风不动,到底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只略激一激,终归是会乖乖听话的。
他在树屋外的小石凳上坐下,拄着拐,晒着太阳,闲散得和普通老人没有半分区别,全然给足了池倾考虑的时间。
然而,池倾并未思考太久,便微笑着开口:“老太公,其实,我一直有件很好奇的事情……”
她抬眼对上公仪夔和蔼的视线,不慌不乱地柔声道:“人族古有滴水穿石之说,我想试试,自己究竟能不能击穿您这块……老而不死的石头。”
话音落定,池倾足下骤然如涟漪扩散般荡开圈圈妖气,原先被她灌入树屋和雨林植被的力量在同时尽数收回。
然而,她左手的伤口还未恢复,那在她放任之下被刻意洞穿的口子,此刻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显得狼狈又惨痛。
公仪夔看着她,坐在石凳上的屁股甚至都没有挪动一下,失笑道:“怎么?最终竟是决定螳臂当车?啊,这抉择可太不明智了。”
池倾直直凝视着公仪夔,眼底平静无澜。
林风忽止,她抬起左手,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流出,被妖力纠缠成鲜红的利刃,那武器尚不成型,但气势却极凌厉妖异,近乎邪器。
公仪夔看在眼中,有些讶异地直起身,但到底也没更多忌惮之色。
然而下一瞬,出乎意料地,那利刃却被妖力拉扯着,直冲池倾体内而去!须臾之间,虚空中泛起一声“喀嗒”的轻响,仿若水滴没入湖心,也仿佛古老门锁被悄然开启,池倾周身的妖力波动忽然滞住。
下一瞬,全然与她原本属性相反的,烈火般金红的妖力自她周身迸发而出,泛起岩浆喷发般灼然的火光。
池倾将左手伸入那火中,血液洒落,伤口瞬间愈合,而那金红的妖力亦越发激荡。
公仪夔此刻终于站起身,眼底露出些许忌惮:“难怪……你体内有妖王之力。”
池倾五指紧握,从那金红妖力中缓缓抽出手,锐利的剑光猛然荡起,她身影如电,骤然冲向公仪夔。
忌惮于池倾的身份,公仪夔原本打定
主意以守代攻,绝不轻易朝池倾出手,然而对方却好似完全没有任何顾虑,身法鬼魅,招招只对准他的死穴下手。
公仪夔在化开几招的契机,便瞬间看清了池倾的攻击规律,老者放声大笑一声,反手扣住池倾肩膀一压——“喀嚓”一声,池倾吃痛低呼,反应过来的时候,全身冷汗直流,半条手臂都被卸了下来。
她痛极,星眸却冷冷望向公仪夔:“老太公,是想杀死我么?”
公仪夔摇头:“怎敢?”
池倾当即哈哈大笑起来,金红妖力自她肩头猛地燃上,她玩儿似地给自己接回手臂,再次提剑冲向公仪夔:“再来。”
公仪夔眼底闪出一丝疑惑,扣住池倾手腕脉门,灵力一送,直直将她甩飞出去!
“你这是何必?”公仪夔叹道。
池倾没有答话,整个人软趴趴地瘫在地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好像断了两根。
烁炎的妖力又一次燃起,片刻后,她再次爬起身……
公仪夔摇头,只当这孩子妄图拖延时间,或是脑子真的出了什么问题,索性任着她闹,直接放出灵压,没等池倾近身便又一次将她打了出去。
一次、两次、三次……池倾整个人痛得像是散了架,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在疗伤后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然后再一次冲向公仪夔。
次数多了,公仪夔也有些不耐烦,一手离开手杖,虚空一捏,死死攥住池倾脖颈,困惑道:“丫头,你究竟想做什么?若是想以此耗死我,只怕我还没死,你就残了。”
池倾整个人像只没力气的猫,软绵绵地垂着头落在公仪夔手中,一点儿挣扎都做不出来。
公仪夔看得无奈:“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天天在想些什么。识时务者为……”
下一瞬,池倾却抬起双手,握住了公仪夔的手臂。
她抬眼望向他,星眸分明平静得很:“老头,你杀不杀我?”
公仪夔刚想否认,倏然间,心头却突兀划过一抹不祥的预感。
那种感觉许久没有在他心头出现过了——准确来讲,近些年,除了越来越近的死亡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内心有所波动。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种源自本能的警惕,一下子击中了公仪夔。
久违的不安时他下意识更紧地掐住池倾的脖颈,片刻后,一阵窒息般的呜咽声从池倾嗓中传来。
——不对,他不能动她。
理智倏然回笼,公仪夔想起池倾手中的七伤花,更想起她那重重身份背后的光环。
为了七伤花,公仪家不得不去威胁她、得罪她,但他们绝对不能杀掉她。
公仪夔没有正面回答池倾的问题,可他掌中的力气松了,这就已是全部的答案了。
池倾却在此时笑了起来,她死死握着公仪夔的手,哑声道:“老头,你看着我。”
公仪夔一抬眼,撞入一双妖力狂乱,满目血红的眼中。
池倾道:“我这一生,最恨被人威胁。”
与此同时,强大到难以形容的妖力自池倾掌中迸发,公仪夔当即反应过来什么,却已经太晚——他一眼看出池倾不是个善于对战的妖族,又因为尚还年轻,妖力距离那传说中十五满阶的大妖,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因此,即便他早就知道烁炎在池倾体内封印了部分妖力,却也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就连烁炎自己,距离满阶大妖也都还差着两阶。
可是公仪夔,却算错了两件事。
第一,他以为烁炎顶多在池倾体内,留了少部分按她如今品阶可以承受的妖力。但事实上,烁炎接回池倾后不久,就给她源源不断地渡入妖力,直到整只妖都快虚脱了才勉强停下。
第二,他以为池倾方才所为纯纯是在找虐。但池倾却是算准了他不敢真的杀死她,于是一级一级地借着被重伤的契机,冲开了烁炎在她体内留下的重重妖力封印。
换而言之,她被伤得越惨,烁炎封印在她体内的妖力,便愈加能够发挥到极致。
公仪夔之前想得没错,超过池倾品阶太多的妖力,会在为她所用的瞬间撑爆她的妖丹。因此烁炎才会给她下那么多封印。
五行,代指金木水火土五元素,其中水生木,而木生火。池倾作为草木妖,属性为木,而妖王烁炎的属性则为火。她们两人的妖力本身便有互惠互利的能力,因此,一旦池倾受伤,封印一层层剥开后,便又会重新替池倾治疗之前的伤势。
只要……公仪夔给她的时间够多。
而巧的是,公仪夔偏偏就给了她那么多恢复的时间,直到最终老人终于不耐烦时,烁炎所有的封印也都无比平顺地解开了。
池倾含笑盯着公仪夔有些浑浊的双眼,那含着狂乱妖力的星眸亮得惊心动魄。
“多谢老太公,”烁炎与她本身的妖力冲入公仪夔的血脉,与这半步化神的人族修士的灵力重重相撞,那个瞬间,剧痛同时自两人体内蔓延开来。
公仪夔修为再深厚,到底也是个天不假年的老人。将家族扶上修仙界六大世家的位置后,他已算不清自己享了多久的清福,而这般强烈的痛楚,自己又是多久没有体会到过。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得呕出一口血,大喝一声,周身爆发出强大的灵压。
池倾这厢状况也不太好,方才堪堪咽下一口血水,尚未缓过来,便被公仪夔爆发出的力量猛然逼飞出去。
她整个人重重砸落在树屋上,半间房子都被她砸塌了下去,一堆莫名其妙的干尸被她压在身下,阴森难闻的气味穿过废墟残骸钻入池倾的鼻腔,虽然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好笑……
但她确实没有忍住,捂着口鼻狠狠哕了一口。
公仪夔在此刻飞身而至,手中拐杖俨然已成一件法器,以霹雳之势直朝她命门而来!
完蛋了,这次是来真的了!
池倾心头大震,运着烁炎的妖力堪堪躲过一击,这种躲避的动作几乎出于本能,待她反应过来后,看着那根拐杖如利剑直直插入她身侧不远的废墟,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种淡淡的绝望来。
烁炎对外隐瞒了自己的实力,不论是妖族还是修仙界,都以为她离满阶大妖还差两阶,事实上早在去岁年末,她便已突破了十四阶。妖族以实力为尊,更高的品阶只会更好地稳固地位,因此没人觉得烁炎隐瞒了自己的品阶。
可池倾对此却完全知情。
妖王十四阶的妖力,以及她的妖力加持,在年迈的公仪夔有所松懈的情况下,竟依然不能重伤他么?
半步化神,究竟是怎样的境界?
“接招!”公仪夔周身灵力暴乱,此刻杀红了眼,已分不清南北东西,当即抽出长杖拨动灵压,直朝池倾门面又是一击!
“倾倾!!!”却在此时,熟悉的声音从林外传来,数道灵器圣光坠星般落下,在池倾面前骤然铺开,一个血色的身影跃林乘风而至,雪色剑光列缺而下,与灵器一道荡开公仪夔的灵压,直朝着他反扑而去。
混乱之中,池倾被从天而降的谢衡玉用力拉入怀中,他状态很差,脸白如纸,不知是谁的鲜血几乎将他的白衣都染得污糟一片。
可偏偏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鲜活,紧紧抱着她的样子,令池倾想到幼年在三连城看到的,被遗弃在路边,即将饿死的小狗。
池倾打眼朝周身环绕的灵器望去,同时掌心一沉——却是她原本戴在颈上的储物链,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妖力朝里一探,池倾愣住:“这是留给你护身的东西,怎么什么都没有用?”
谢衡玉深深凝着她,眼底不知是绝望还是后怕 ,颤然一刹才道:“你的东西,我要替你留好。”
池倾无奈:“可你也是我的……是我贵重的东西啊……”
她说这种花言巧语,仿佛已是习惯了,可谢衡玉听了这话,眼底的水色便越发深切。
他似想说什么,还未开口,脸色却变了——只听周身灵器忽然不安铮鸣,下一瞬,一声怒吼从公仪夔喉中而出,他苍老的双眼死死盯着谢衡玉,整个人如同一个泄了气的布袋,瞬间腐朽下来。
他如僵尸般凝望他们,颤颤:“你、杀了……公仪汾?!!!”
下一瞬,池倾听到身下树屋的废墟中,也传来了同样的,含糊不清的吼叫。
——是那群干尸。
第42章 第42章他怕她赢不了,怕他们没有以……
干尸嚎叫之声此起彼伏,简直如同鬼哭狼嚎、天崩地陷,池倾猛地听了一耳朵,只觉得耳膜都要突突地跳起来。
见势不妙,谢衡玉一把拉住她,这厢两人方才飞身离开废墟,那厢恐怖的裂瓦之声便已从身后大作——几只遍布尸斑、惨败泛青的手从房底破土而出,每寸关节都诡异地扭曲着往外爬。
树屋残骸顷刻被掀翻,周遭顿时飞沙走石、尘埃蔽日。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呵,却是皮肉凹陷、瘦骨嶙峋的公仪夔挥着长杖骤然跃至半空,他大张着口,上下牙齿接二连三地脱落,伴着他的嚎叫,混着口水一道往地上掉。
“他怎会突然……”池倾感受到公仪夔身上刹那爆发出的力量,周身妖力受到威胁,控制不住地向四方泄出。
他们此刻所在的山头虽然看似位置偏僻,但实际却在众山寨远远的簇拥和监视之下。若说之前池倾和公仪夔的交手,双方因为各种原因还有所保留,那么此刻,她已完全感知到眼前这位公仪老太公,已然处在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里。
虽然公仪夔的灵压受情绪稳定已有不稳,但池倾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过不了多久,公仪夔与她外泄的力量,便会惊动整个公仪家——而到那时他们真的要斗的,恐怕便不止于这一堆干尸的“人海战术”了。
谢衡玉神情微沉,低声道:“这是……回光返照。”
池倾心头一惊:“什么?!”
谢衡玉道:“将死之际,人体的五脏六腑会飞速衰败,但人在弥留之际,有时会出现一种突然康复的假象,被称之为回光返照。公仪老太公或许是生了同归于尽之心,也或许是自断后路也要夺得七伤花——总之,他这是让自己,提前进入了回光返照的阶段。”
池倾愕然望向公仪夔,但见这老者此刻还悬停在半空,而那一众干尸周身泛着的阴寒尸毒正化作浓浓黑烟,股股涌入公仪夔的口中——不过片刻,池倾便已感觉到他那邪气的灵压更上一层。
池倾喃喃道:“公仪夔回光返照后的实力,能到什么程度?”
谢衡玉停顿片刻:“他的巅峰。”
话音未落,池倾已冷着脸,扬手甩出储物链——十几枚不同品阶的灵器霍然出手,极强的灵力于刹那间将干尸与公仪夔之间完全隔绝。她冰冷的目光扫向不远处那些狂性大作的干尸,眸中暗红色妖力乍现,掌心逐渐幻化出一柄长刀。
然而,尚未等池倾出手,一众干尸突然仰头长啸,动作扭曲地绕圈疾行,将三人团团包围起来。
谢衡玉轻轻按住池倾握刀的手,视线警惕地投向群尸,沉声道:“这是人海阵,不可妄动。”
此言一出,池倾果然眼前一花,只见原本尚算不了太多的干尸忽然间分裂出千千万万只,虚实交叠,海潮般狂狂涌来,她蹙起眉,有些无言以对:“……就不能全部杀死吗?”
“这些尸潮之中,只有原先在废墟底下的二十余只干尸是真,其他都是假的,万一错杀,不但消耗妖力,且尸潮反而会越杀越多,直至受困者力竭或陷入谵妄。”
谢衡玉一边说着,一边却拉着池倾的手径直闯入尸潮,他周身的护体剑光闪烁,毫不吝惜地将池倾密密实实地护在其中。男人步子迈地极大,在尸潮中七拐八绕,仿佛能够辨别出干尸真伪一般,大多时间并不出手,可每每有所动作,却都是见血封喉地一击必杀。
池倾在谢衡玉身后,被一群尸潮晃得眼花,讶然开口:“你是如何分辨出那些真干尸的?”
谢衡玉紧了紧池倾的手,像是开了句玩笑:“三分靠记忆,七分靠运气。”
他说这话时微垂着眼,眸色沉稳如无澜之水,那张十分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血色,虽是肉眼可见的虚弱,但神态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镇定。
池倾望着他的表情,想起他少年时没入虫潮的那个瞬间,当时那张尚且稚幼的脸上,似乎也没有太多鲜明的恐惧求存之色——这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啊。
池倾这样想着,无视了谢衡玉淡然自若的神情,用力攥住他修长的指骨,沉声道:“我之前没有问你,和公仪汾的那一战,你究竟消耗了多少?如今又还剩多少灵力?”
谢衡玉闻言自尸潮与剑光之中侧过脸来,桃花眼温和至极:“倾倾不必担心,我可为你开道,也定能全身而退。”
他如此这般说着,两人却不知何时已闯入了尸潮正中。半空之上,公仪夔如风筝般飘飘摇摇地踩着风,正垂头用那双深陷的浊目深深盯着他们,诡谲的黑气在他周身徘徊,森森若鬼。
纵然有十数灵器护体,池倾仍是被公仪夔瞧得心头一凉。却在这时,谢衡玉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倏然之间,公仪夔周身的黑气暴涨,阴森的灵压如黑云般自上空盖下!
与此同时,皎然剑光连同金红的妖力同时挥出,冲天而起,连带着挡在半空的灵器一道直朝那黑云击去!
“轰隆!!”过于强悍的灵力对波,剧烈的爆裂声自长空炸响,刹那间,池倾只觉一阵巨大的气浪自半空朝她滚滚而至,她抬剑欲挡,身后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尖叫——竟是又一次清醒的公仪襄夫人!
“噢噢啊啊啊!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呀?!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尸体啊啊啊啊!”
公仪襄夫人嗓子尖,那近乎崩溃的大叫居然一时没有被爆裂之声遮蔽,如针般扎进了池倾耳道。她因此分心一瞬,手中妖力所化的长剑震颤不止,“喀啦”一声竟从中断横出一道裂口!
池倾当即回神,掌心一合,将那剑化回妖力收回体内,抬眼扫向眼前灵器,抬手喝道:“焚天来!”
谢衡玉一惊,打眼望去,只见十数灵器圣光之中,一道算不得起眼的绯色随声后撤,稳稳落在池倾掌中,登时化作一柄轻巧秀美的长剑。
——那把传说中引天火挽怒澜,陪同妖王拿下赫赫战绩的焚天剑,竟然完全变了个样子,乖乖巧巧地落在池倾手中。
“没想到姐姐把焚天都给了我吧?”少女随手挽了个剑花,周身却顷刻扬起燎天大火,她回头深深看了谢衡玉一眼,故作轻松地笑道,“拜托你,如果能逃出去,就先将阮鸢和那个女人带走,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池倾那双星眸明亮至极,可眼瞳深处汹涌的暗红色妖力,却拉扯着一种强烈的癫狂之意零星透出。
谢衡玉看着她,并没有回答,或许他们彼此都清楚,这句话中的“逃出去”和“来找你”,甚至包括谢衡玉之前所说的“全身而退”,都更接近于一种带着期盼的自欺欺人。
只不过,谢衡玉之前是为了留下,而池倾却是为了将他推开。
他看着池倾站在金红的火光与黑云之中,裙摆随风而动,像是一棵被点燃的花树。忽而一种痛意从心口层层叠叠地泛上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情绪竟是因为过度的惧怕忧虑而产生。
他怕她赢不了,怕她刚刚的那句话,
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
那有些陌生的,黏糊潮湿的情感在胸口似浪翻涌,几乎令他窒息。谢衡玉最后看向池倾一眼,天光大亮,从斑驳树荫之间落下,成为了红黑之间的第三种颜色。
骤然,他引天光为剑,无边剑意卷地而起,毫无分别地杀开地上汹涌难尽的尸潮。
群尸的怒吼有一夕缓和,甚至公仪夔周身的黑云也因谢衡玉这一剑而显而易见地势弱——谢衡玉挥下这剑,一句话没留,飞身冲向阮鸢的方向,带起那两个女人便走。
池倾望着他那带血的背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察觉到了对方生出的莫名不安的情绪。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她望着那一地尸潮残骸,眼底泛起一丝茫然。
……不是说,不能错杀么?
然而这厢,公仪夔已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尸潮暂歇,没了那种阴冷尸气的补给,公仪夔实力有所减弱,然而正因如此,老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罪魁祸首”谢衡玉身上。
黑云逼着谢衡玉离开的方向而去,公仪夔失却理智,怒吼着挥下灵压,池倾提剑赶上,一咬牙,用了九成的妖力朝那黑云劈去——
轰然一声难以形容的巨响,估计天地初开之时也顶多如此……谢衡玉感到背后灵力妖力翻腾,尸潮和树木的残骸当即顺着爆裂的热浪被甩向远处,刹那间地动山摇,仿佛整个山体都要从中裂开似的。
他蹙起眉,架着阮鸢二人走到山腰处,在乱草中勉强找到一处还算隐蔽的山洞,划破掌心用鲜血临时在洞口抹了一个阵,确认阵法无恙后,抬脚便又往山上走去。
尸吼与爆裂之声一浪浪从山巅传来,成林的树木成了天火的燃料,再没有一处绿意,火海之上的黑云翻涌如潮,似是那大火的黑烟,也似下一瞬就要落下一场倾盆。
这山不算高,谢衡玉却从未觉得上山的路这样长——他感到自己的灵力在身体中缓缓流失,伤口一时愈合不了,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手指滑落,最终与衣摆上的红融在了一起。
他未曾想到……池倾去寻阮鸢,却竟会与公仪夔对上。
他大步顺着山道走上台阶,仰着脸,眼底死死锁着山巅那片金红的火海……脚步好沉,那一剑挥出之后的力竭,直至如今才风雨欲来——与公仪汾对战时落下的,又在赶来见池倾前勉强用灵力压制的伤口重新开始撕裂。
先是虫兽咬开的创口,所带来的难以抑制的痒意,后才是撕心裂肺般的痛处。可是比这些更难捱的,却是他心里密密层层泛起的惭怍与自厌。
——池倾,究竟是因为什么喜欢他?他在她身边,到底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成为“谢衡玉”的这些年来,他几乎对自己获得的一切都没有实感,那些东西似本就不属于他,只不过是挂了个名暂存他这——只有随着修炼一步步加深的修为成了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可这样的修为……即便在修仙界已是同辈之中少有人及的程度,却依旧并不足以替池倾抵挡她所面临的困境。
他上山的脚步没有放慢,可一步一步却这样沉重,他不敢想,如果烁炎并没有给妹妹渡过那么惊人的妖力……如果那些灵器并不在池倾的身边……
轰然一声雷响,谢衡玉抬眼望向天空,就这样看了许久后,才渐渐意识到那巨雷并非出自公仪夔的灵压,而是天空真的要下雨了。
乌云密布之间,豆大的雨滴重重坠下,砸在人身上,有种同归于尽、不死不休的气势。
谢衡玉拖着满身的血水,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速度,朝山顶跑去——大雨糊满他的脸,心跳过快,似有什么绝望又不祥的情绪要从喉管里呕出。
他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只是在疾行之后的某个刹那,却顿住。阴风怒嚎,暴雨骤响,他爬上山,却见那只属于池倾的金红色火焰,在漫天的雨水中、在他颤抖的视线里,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奇异的声响,混合着尸吼、狂笑、雷声与雨声而至。
谢衡玉神情怔忪地盯着眼前的景象,耳畔似有耳鸣,眼前似入幻梦——他听不清。
可若侧耳细听,可能不难发觉……在那堆杂乱的声音中,某个空洞的声响,尚还称得上耳熟。
是骰子在龟甲中摇动的碰撞声。
第43章 第43章谢衡玉的剑,与他从前那种温……
冷、好冷。
是因为在修仙界的疆域吗?仿佛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站在了公仪夔的那一边。
池倾全身都被大雨浇透,掌心残存的一抹金红色妖力,在那阴云与大雨的衬托下,微弱得好似一粒随时便要熄灭的火星。
“花……”公仪夔大张着嘴,语调莫辨的嘶哑声音从他喉底传出,如同自深渊而起的风声。
池倾静静看着这老者,她那双星眸虽依旧明亮热烈,可原本蓬松的卷发此刻正狼狈地粘在衣上,雪白的长裙上满是泥点子,落魄到显出几分穷途末路的意味来。
雨势甚大,雨滴子落在皮肤上的触感像是冰雹,甚至有种隐隐作痛的寒凉。池倾仰着脸,目光从公仪夔身上,又移到天上,歪了歪头,心中不切实际地生出几分困惑。
照理说……不该啊。
都说祸害遗千年,她这样的人,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二十三四岁就死了……何况,是死在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手里。
池倾对公仪夔吼出的那个字置若罔闻,只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笑了出声。
身后,那些被谢衡玉一剑摧毁的干尸,果然如他所说,又坚韧不屈地爬了起来——越杀越多。
他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往池倾身后挤,那骨骼扭曲的喀喀声听得让人头皮发麻,何况干尸身上散发出的阴森尸气。
可偏偏,池倾在这样前有狼后有虎的情景下,哈哈一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不算轻,纵然有雨声掩盖,却也依旧清晰地传到了公仪夔的耳朵里。
老者悬浮在空中,枯朽的五官似乎都因这笑声扭曲了一下——事实上,若是池倾身后的尸傀有些思考能力,他们也该为了她这莫名其妙的一笑苦恼片刻。
池倾抬起手,看着漫天大雨逐渐浇灭了自己掌心的金红色妖力,摇头叹息道:“姐姐的妖力……都花完了啊。”
她长着那样一张艳气夺目的脸,不笑的时候倒还好,可一旦露出那样狡猾而张扬的笑意,再狼狈落魄的装束仿佛也遮盖不住她的神采了。
储物链在池倾的锁骨间晃啊晃,围绕在她身侧相护的灵器倏然被她收回,她含笑握住那链子,明亮肆意的眼底多少流露出几分疯狂的意味,仿佛有团火在她眼底跳跃。
“想要花是么?”她轻轻地重复着,掌心妖力忽闪,一朵灵气逼人的金黄色复瓣花在她手中缓缓显现。
霎时,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阴风忽止,疾雨骤停,尸潮也有所忌惮地停下了前进的步子……而公仪夔的眼底迸发出偌大的狂喜,瞬间从半空落回地面,疾步往池倾这边走来:“花、花!!”
池倾眼中的嘲弄更甚,她掌心托着那朵花,待公仪夔靠近了,忽然五指一合——娇嫩的花瓣瞬间化为黏腻的一团,鎏金般的花汁顺着池倾的指缝点滴渗出。
公仪夔的脚步瞬间顿住,他方才跑得太快,如今又停得太急,一把枯瘦如柴的老骨头哪里经受得住这种折腾,差点没令他一头往地上栽去。
池倾弯起眼,慢悠悠地“啊呀”了一声,轻笑道:“您还是走慢点吧,别摔着了。”
说话间,掌心又是一阵妖力闪现,再一朵新的“七伤花”出现在了池倾的手中。她乌黑的瞳仁漠然凝视着公仪夔,挑衅般地,又将那朵花揉得污糟。
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第五朵……
公仪夔死死盯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怒声道:“假的,你戏耍……”
池倾笑着打断他的话,缓声道:“老太公,你以为我是谁?由我炼出的花,即便及不上真正的七伤花,也比你们家拿命磕的丹药好上不知多少。”
“七伤花,是我
的,是妖族的,也是我给姐姐留着的。你多大一张老脸,咄咄相逼,即便我今日死在修仙界,也绝不让你得逞。”
池倾垂眸而立,腰背清直挺拔,整个人如同一棵生机盎然的花树——金黄的花汁自她的掌心淌落,在滴入地底土壤的瞬间在她脚底汇聚,如同没入了树木盘根错节的根系。
池倾轻声道:“何况,我即便赢不了你,也绝不会输。”
随着此言出口,池倾本身的妖力突然开始暴涨,暗红色的光芒在转瞬将她完全笼罩,全身的骨骼仿佛都被支离、重组……
池倾皱起眉,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几乎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她的妖力登时充盈了她本将干涸的妖丹,并且源源不断地冲开她的上限,继续扩张。
在谢家将七伤花送到妖族的第二日,池倾就开始研究这朵传说中的花了。修仙界的人想得不错,仅仅只是一朵七伤花,哪怕将烁炎抬到了十五阶大妖的品阶,对于整个妖族的提升也并没有大到不可控制的程度。
但如果池倾能够为妖族炼出更多的七伤花,那妖族的形势便会全然不同。
她这样想了,也着手去做了,虽然没有成功,但也并不是全无成效——至少刚刚那些被她碾碎的金黄色小花,就全都是她炼化失败的残次品。
虽然是残次品,但她吸收得多了,也足以使自己的妖力在短期之内大幅提升。
池倾的品阶一层层往上突破,十阶、十一阶、十二阶……她低吼一声,再也承受不住那汹涌而生的力量,下一刻,磅礴的妖力转向,没有节制地穿过她的身体朝四周而去。
霎时植被疯长,那速度远比她在林园中为寻阵眼刻意为之要快更多,被烁炎妖力烧焦的土地在下一刻长出了新生的嫩芽,草木蔓生,巨大的树木拔地而起,巨伞般的树冠连成一片浓绿的天空,完全遮住了阴黑的浓云。
池倾转向那堆闹哄哄的尸潮,指尖一动,植被应声而长,枝枝蔓蔓地将干尸缠绕固定在地上。干尸的反应很迟缓,直到完全拔不动腿了,才察觉到不对,动作狰狞地开始撕扯起脚上的藤草来。
池倾没再理睬这些喽啰,她别过头直视公仪夔,笑道:“我要你死。”
妖力霎时朝公仪夔狂扑而去,可她到底也只是勉强提升到十二阶的妖,即便力竭,估计也只能阻挡公仪夔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是否能撑到老者回光返照结束,池倾自己也说不准。
“唉,真的好难杀。”池倾眼见自己狂涌的妖力在公仪夔手下逐渐化去,默默叹了口气,抬手又凝起一波打过去。
算了算时间,谢衡玉此时应该带着阮鸢她们走远了。
池倾暗自权衡了一霎,轰然推出一波妖力,自己却飞身疾退,冲入被藤蔓缠得难以脱身的尸潮中,直接往下山道上跑去。
“人呢?”进入回光返照时期的公仪老太公,虽修为直逼巅峰时期,可脑子不知为何转得慢了几拍,等彻底化解了池倾的妖力后,才愕然往她离去的方向扫了一眼,嗓子眼模糊不清地发出两个疑惑的音节。
“反正你这老头早晚也要死,阿鸢跟谢衡玉都走了,我干嘛还在这耗着?!”池倾发誓自己这辈子就没跑得那么快过,然而与此同时,强悍的妖力依旧在她体内乱窜,她推开尸潮朝外跑,心脏跳得骤急骤缓,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的妖丹要被撑得炸开。
“可恶!”池倾知道自己即便暂时升到十二阶,却也是再怎么打也抵不过公仪夔,吞了五朵假花,无非是先声夺人。只是没想到这假花暴涨的妖力也大得离谱,她的妖丹一时吸收不进,整个人便只好一边跑,一边狂洒多余的妖力,一边控制不住地呕血。
池倾脚下的植物欢欢喜喜地跟着她的步子生长,无论是她的妖力还是血,都让它们吸收得很是开心,几乎就要在她周围开出一条花路来。
池倾看着脚下成片的小野花,觉得还挺好看,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又是一大口血直接喷出。
小花小草更开心了。
池倾面露无奈,一边跑一边给自己抹了抹嘴,正在这时,一波熟悉的灵压自身后当头压下,她愕然回头,只见身后又是一片如盖的黑气扑来!
这老头也不知道累的吗?!
池倾在内心无声尖叫,抬手放出妖力勉强抵抗——该死的,这叫她往哪里跑……
公仪夔如兽吼般的叫喊响彻云霄,黑气似沙尘暴将池倾彻底淹没,她的步子逐渐缓下来,眼前昏昏沉沉,几乎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暗红色的妖力释出后立刻被黑气吞没,池倾只觉得自己宛如一只被困于罐中的蚂蚁,只是没头乱窜地,被困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直至死亡。
周遭是寂静的,仿佛处于另一个时空,原本暴涨的妖力但凡泄露便会被黑气化解。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几息之后,池倾感到自己妖丹那种被撑爆的感觉减弱了些……
再然后,是随着妖力流失,而逐渐累积上来的虚弱感。
在无光之地,要怎样……才能走出去?
她在黑暗中徘徊了几回,徒劳无果,索性坐回了地上——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当然是清楚的,公仪夔与她周旋这么久,无非就是为了逼她拿出七伤花,如若不然,大家就一起耗死在这里。
耗就耗吧,她倒要看看,是年轻力壮的自己先妖力衰竭,还是公仪夔先驾鹤西去。
此心念一起,公仪夔冷冷的大笑却从耳畔传来:“可笑。”
池倾眸光微动,掌心暗红乍现一瞬,直直便朝声音的方向而去,片刻,那笑声陡然扩大到四面八方,池倾眼前全黑,妖力在出现的瞬间便被完全吞噬——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收不回掌心的妖力!
池倾握起拳,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依旧从她指缝间渗出的妖力,心跳漏了一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身处深渊之下的无力感。
公仪夔道:“小丫头,你再看看,如今,谁先死?”
池倾张了张嘴,像是个输了游戏的小孩子:“好吧,我答应你。”
公仪夔道:“花?”
池倾道:“我给你。”
不受控制地,源源不断涌出的妖力总算停下,池倾抬手握住自己的储物链,转瞬之间,华光大盛!
数不清多少个灵器同时显现,那明亮圣洁的光芒顷刻驱散了池倾眼前的黑暗,她总算看清了方向,一咬牙,甩着链子扭头就跑。
身后的公仪夔被灵器阻拦,又开始愤怒狂吼,器物碎裂的声响如同烟花般噼里啪啦地大作。
池倾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给烁炎道歉——这次是真的浪费了……连她都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她冲开黑气往外,突然身后又是一阵巨大的爆裂之声传来,余光中,那片黑气不断扩大,朝她逼近……丈余,直至咫尺之距。
池倾屏住了呼吸——如果再次陷入,她还有把握能走出来吗?
她低头飞身往外冲,如躲避着海啸的凡人在做最后的挣扎,许久未有了,这般踩在钢丝上的胆战心惊。
却在此时,她猛地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血腥气直冲鼻端,池倾心头一颤,却在抬头的下一瞬,被一只手重重按住脑后。
两人一同被黑气吞没,剩余灵器的光点如同飞花零星地簌簌而落。
“焚天。”
爆炸声的余响中,池倾听到谢衡玉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余光闪过一抹红,纤巧的剑落入男人的掌心。
下一瞬,所有灵器的华光聚集,顺着谢衡玉抬剑的起手式朝黑暗中而去。
池倾略扬起头,却在这时,脸颊措不及防地被甩上一道潮湿的水雾。
是……又下雨了?
这样恍惚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片刻后,池倾就看清了谢衡玉的动作。
他起的剑招,凌厉、锋锐、冰冷,与他往常那种和光同尘的温柔剑意截然不同,然而,这并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池倾看见了谢衡玉周身漫起的血
雾——很邪气,很诡谲。
像是插在尸山上染血的战旗,随着谢衡玉的动作起落,猎猎而舞。
但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池倾曾经见过一个人挥出这样的剑招……在某一个血色弥漫的秋季。
她瞳孔颤抖着,紧紧咬着嘴唇,沾了血的小脸惨白地望着谢衡玉。
下一瞬,池倾呜咽着,发出了一声惊痛的尖叫。
“你不能……”她惨声道,“不要,求求你。”
第44章 第44章回到那个血色弥漫的秋天。……
谢衡玉从未见过池倾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伸手拉着他的衣袖,用力到指节都透着白,可却又小心翼翼地,没有丝毫妨碍到他的动作。
“倾倾……”谢衡玉垂眸望向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伸手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吓到你了?不要担心,这只是看起来可怕了一些,但没事的。”
身后黑暗的灵压转瞬即至,谢衡玉周身血雾氤氲的剑光却如同一道天堑,将两人挡在了光与暗之间。不知是因为那黑色灵压的缘故,还是因为池倾泪水盈了满眼,她的视线非常模糊,模糊到鼻端的血腥气都越发地浓重起来。
她不安地紧紧回握着谢衡玉的手,试图将体内剩下所有的妖力渡入他的身体。
谢衡玉似察觉到她的意图,按住她的动作,轻声道:“不必,树妖内丹已经完全化解了,我现在吸纳不了你的妖力。”
池倾怔然片刻,脸上似闪过一抹绝望的痛色,片刻后,她像是只淋雨的小猫,喉中溢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无所适从地抓着他:“那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呢……我没有花了,我种不出来啊……来不及的,你会死……我、我……”
黑气与那血雾中凌厉的剑意冲撞,谢衡玉盯着池倾的脸,默默咽下喉中涌上的鲜血,缓声道:“没事的。”
他抬手将池倾拉到自己身后,用指尖抹去她眼下的泪水,顿了顿,克制又温柔地低头贴了贴她的额头:“这是谢家的剑术,别担心,我有分寸。”
谢家?
池倾抬起眸,懵懵地看了他一眼——谢衡玉那双漂亮的星灰色桃花眸,在血雾后逐渐与藏瑾重合,她因此颤抖得更加厉害,躲闪着不敢去看那双眼睛,缩在他身后,却只是无声地淌着眼泪。
好痛啊,太痛了。和陷进那段回忆相比,眼前公仪夔的威胁仿佛已经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一直以来的伤疤被重新撕开,痂脱落了,底下翻出了一片依旧血肉模糊的创口。池倾只觉得自己心口痛得像是被浇了酒,滔天的懊悔和愧疚将她压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抬手去摸颈上的储物链,试图重新把浮生一梦拿出来,哆哆嗦嗦的,手颤着,眼泪也颤颤然地往下掉。
池倾这样的状态其实很不对,可是谢衡玉此刻并没有办法再分心去关注她,只是用力握住她的手,试图给那双冰冷的手带来几分温度。
可是,谢衡玉并不知道,她此刻真正需要的,其实并不是他。
“啪嗒”一声轻响,储物链从池倾掌中滑落在地,她的视线定定落在那链子上,忽然挣开谢衡玉的手,弯腰就去捡地上的东西。
指尖碰到储物链的刹那,心脏骤缩,胃里翻腾,妖丹处仿佛被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拧了一把,池倾瞬间脸色煞白,张口呕出一口血,一头朝地上栽去。
“倾倾!你握住我,站起来。”
眼前恍惚一霎,池倾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圈入怀中,藏瑾揽着她的腰,明朗的星灰色眸中闪烁着焦急的神色:“你的腿……”
池倾起了一身的冷汗,痛得说话都带着哆嗦:“迈不开……动不了……”
“箭上有毒?”藏瑾拧眉蹲下身,扯开池倾小腿以下的裙摆,往她伤口处看去,可只这一眼,他却猛地愣在了原地,“这是什么毒?”
池倾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逐渐僵硬下来,她咬着牙,用力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后背:“我不行……你快走,快走!”
“说什么傻话?”藏瑾转头望身后的森林中投去一眼,放下池倾的裙摆,一把将她横打抱起,疾步朝前奔去,“再坚持一会儿,我们过了这片丛林,就能走上长林洲的乡道,那路上会有驿站和医馆,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
池倾气若游丝地躺在藏瑾怀中,嗓子仿佛也被堵着,只能发出一丝丝气声:“一定是……花月楼雇来的杀手……他们一定还有后手,我已经走不动了,你会被我牵连。”
“不会的。”藏瑾顿了顿,声音中压了一点怒气,“他们若再追上来,我会杀掉他们。跟之前的那几批一样。”
“……不一样的。”池倾半合着眼,长睫好似树木被切开的伤痕,泪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像是缓缓泌出的树脂,“这个毒……连你也没见过。”
藏瑾抱着她的动作更紧:“不会的,那是我见识浅薄,能治好的,倾倾……你不要睡,你清醒一下。”
藏瑾抱着她一路往前跑,脚下的路好颠,草叶时不时便划过她的手臂,起初还有痒痒的痛觉,到后来竟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风在耳畔吹过,她似乎能明确分辨出空气里的潮意和凉意,可与此同时,嗅觉、视觉和味觉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池倾用力咬破自己的舌尖,鲜血濡湿口腔,可血腥气已不太能辨别出来,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逐渐放缓,像是个沉入土地的种子,逐渐变成沉稳的,无声无息的样子。
她沉默着,将额头凑近藏瑾的脖颈,虚虚地挨着,像是不敢触碰。
她轻声问他:“那天,你给我捉萤火虫的那天……”
此言出口,藏瑾的脚步似有一瞬间的踉跄,他放缓了速度,低低应了一声。
池倾道:“好漂亮啊,我还有机会……可以再看一次吗?”
藏瑾沉默了一霎,随即道:“可以的,你想看的话,我会给你捉更多更亮的萤火虫,还有天灯……都一起放给你看,热热闹闹的,要比星空还亮……”
池倾笑了一下:“那样的话,又有天灯,又有萤火虫,好像会太杂乱了一点……”
“那……”藏瑾重新加快速度,跟池倾聊天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喘,“我是没什么审美的,你想要什么?”
“就萤火虫。”池倾喃喃道,“和那天一样的话,就够好看了。”
“好、好。”藏瑾答应着。
池倾将脸埋入少年的颈窝:“如果还有机会能看一次的话,你之前问的那个问题……我就答应你。”
藏瑾一怔,动作仿佛僵硬了一下,他的眼神几乎有一瞬间的呆滞,嘴巴张张合合,许久之后也没发出一个声。
但池倾却也等不到他的回复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了一块木头,一根树干,她的腿好像在生长,好像在竭尽全力地往地里而去。
池倾想眨眨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皮也动不了了——好奇怪的毒啊。
它好像把她……把她变成了……
风中,池倾轻声道:“藏瑾,我好像……要变成一棵树了。”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她感到一种巨大的牵引力从地底升起——她重重栽倒在地上,却好像并没有摔痛,只是眼前昏沉了下来,再然后,她听到了风声、鸟叫、虫鸣,听到了植物的根系在地底生长的声音,听到了藏瑾近乎崩溃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来着?
她好像理解不了。
池倾成了一棵树,一颗谁都没有见过的树。
那树很漂亮,树干是玉一样的白色,那剔透的颜色一路延伸到树枝,是那样蜿蜒舒展,撑开了坚实健美的树冠。日光洒落下来,那银色的叶子在日光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像是坠着露珠,每一片都显得极其梦幻,仿佛不是现实中应该存在的东西。
树下,藏瑾仰头望着……它,轻轻屏住了呼吸,那星灰色的眼睛里透露着谁也看不懂的神情,很深,很沉,应该有悲伤,但也有火星子般跳动的炙热。
再后来,银叶子轻轻颤了起来,原来是一群持刀佩弓的杀手
追到了树下。
树当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它静静立在那里,从风中感知到了萧瑟而冰冷的杀意,银叶子轻轻晃动着,也不知是不是畏惧,那几片叶子碰撞在一起,像是檐下无声的风铃。
藏瑾抬头看了树一眼,拔出了随身的刀。
再然后,树从土壤里感知到了肃杀的气息——不知是谁的鲜血浸入了土壤,被它的树根吸收。
那味道真不好啊,苦涩的、腥甜的,和泥土混在一起,还有些微微的酸涩,树好想哭,好想尖叫,可是她只能无声地摇晃着树枝。银叶子落下来,像是出殡时漫天的白花与冥币。
最后的最后,树感知到了那种恐怖的血雾,它太浓重了,像是整个人的血脉都在它身前炸开,细细的血气甚至不需要透过根茎,就被它的树干和树叶吸收了进去。
它辨别出那血雾的来源,崩溃地挣扎起来。可是啊,那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了。
藏瑾的刀断了,他随手捡起了不知是谁的剑,习武的天才就算是用树枝也能荡出惊艳的剑意。而藏瑾恰是个中高手。
他的剑意如他本人那样,是从无数次血战之中炼成的杀招,准确、冰冷、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他将那棵树完完整整地护在自己身后,他的剑意朝前,没有擦碰到它一点儿,甚至他都没有让他沾血的衣角碰到那玉一样的树干。
但是血雾没有意识,它沾上了树,黏上了树——银色的树变成了血红色,狂乱的妖力自每一片树叶中爆发,周遭丛林中一切的植物都乱套了。
它们生了灵智,扭动着树枝开始无差别地攻击这片树林的入侵者,那模样即便在妖族也过于诡异了。
事实上,草木妖的形成,需要太长时间的沉淀。因此,大抵……从第一只妖诞生的那天起,妖族的历史上,就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大范围的草木妖觉醒。
事出反常,能跑的杀手都跑了。
藏瑾却倒在地上,倒在那棵血红的银叶子树前。
他抬头看着树,树静静看着他。
他记住了树的样子,树记住了那片鲜红的血雾。
后来,即便过了很多很多年,池倾却再也没有化出过自己的真身。她太讨厌那种没有力量的,无可奈何的感觉。
她成了戈壁洲圣主,她成了妖王同母异父的妹妹,圣品灵器不要钱似得送到她手里,她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血色弥漫的秋天。
可是,时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轮回,谢衡玉施展出来的那一剑,与藏瑾太过相似,几乎是,分毫不差。
池倾在一场噩梦后醒转,现实倒也没有过去太久。
她抬起头,恍惚望向谢衡玉,刚醒了一场梦,刚见过最思念又最不愿意再见的,那个血淋淋的人。
此刻的她,总算能够将他们区分。
一种莫名的恨意从她心口窜上来,她分清了谢衡玉,却开始恨他。
恨他……为何也会那一剑。
第45章 第45章他偏要她花团锦簇,稳坐高台……
“谢衡玉,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池倾撑着地站起来,站在谢衡玉身后的血雾之中。于是,多年前化出真身的池倾没能亲眼看见的残忍景象,在这一刻全都真实地映入她的眼底。
那无孔不入的血腥气令她止不住地反胃,她捂着口鼻,望着谢衡玉仗剑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既然没有必胜的把握,既然知道要决一死战、九死一生,为何还要回来?
灵压与剑意激荡,周遭狂风大作,池倾的声音太轻,并没有传入谢衡玉的耳畔。男人的目光凝着黑暗中的人影,出手的剑招几乎是靠惯性挥动,体内的每一分灵力好像都被榨干了,而今只有燃尽鲜血,才能求一线翻盘的可能。
无论修仙界还是妖族,螳臂当车之际,似唯抱有同归于尽之心,方能寻得绝境求生之机。谢衡玉太明白这一点,何况眼前这老者是当世少有的半步化神,即便迟暮,自己与其对上,也是九死一生。
可是谢衡玉并不怕死,或者说,比起死,他更怕自己这一辈子,都是在替旁人活着——与其走到那一步,他宁可在此刻为池倾战死。
只有在池倾眼里,他才是他。
谢衡玉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周身血雾化为凶悍的灵力,随那强横的剑意一道抵抗着公仪夔暴虐的灵压。
隔着明暗的光线,隔着林间簌簌的树影,这两人的身形紧绷,一眼便是强弩之末的姿态。
再撑一会儿……
豆大的汗水从谢衡玉额角滚落,他眼前因失血而接近眩晕,却强撑着在心底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他挥出的这一招,是谢家老祖年轻时所创的《踏星剑法》中最后一式,名为“血盾”,这招式威力巨大,可理论却十分简单粗暴。归根结底,无非是一招“以杀止杀、同归于尽”。
虽从表面来看,这好像也是氪命的招式,但实际上,它却与剑修的心意相关。若剑修心念足够坚定,以卵击石仍不生退缩之心,愈近强弩之末时,剑招反而会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力量。
反之,若剑修施展出“血盾”,却在半途临阵脱逃,强行收剑,便会遭到反噬。因而,他此刻决不能退。
焚天剑在谢衡玉掌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纵使没有妖力的驱使,这人族剑修所挥出的剑招却依旧十分对得上焚天的脾气——毕竟,自从烁炎将它交给池倾之后,它已有好久没有酣畅淋漓地和人干过架了!
谢衡玉是使剑的好手,“血盾”又在分分秒秒地积蓄着力量,焚天兴奋得不行,整把剑亮得好像刚从铸剑炉中捞出来似的。
它想着:谢衡玉剑选得好,练得也好,人品应该是差不了的。
真稀奇,这次小主人的眼光倒还可以。
这厢焚天偷摸着开了个小差,却分毫不知谢衡玉其实从头至尾,都没有好好练过这套《踏星剑法》,凭的全是记忆力和悟性。
早年间,他被谢家家主收为养子,不久便后与谢家内门最优秀的子弟一同前往谢家剑阁求取本命剑。但当所有人都拿着剑走出剑阁时,谢衡玉却是唯一一个空着手出来的人。
谢衡玉没有本命剑。他的道心与谢家大开大合的凌厉剑法背道而驰,谢家剑阁中没有一把剑认他为主——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讲,也是一个污点。
可谁也想不到,就在离开剑阁半年之后,谢衡玉居然放下了谢家的一切,独自前往鹿岛灵山,欲拜隐居的剑仙为师,并扬言不学成剑仙的清光剑意,便再不返谢家。
没人知道谢衡玉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是否与谢家家主商量过。但大家都知道,在剑道之术上,除了清光剑意,再没有第二套别家的剑法能够得到谢家的认可。
而剑仙又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虽身为剑仙,却极少使剑,更罔论传道授业了。
带徒弟?不存在的。
当时谢衡玉在谢家本就名望不高,同门之中对他都是嫉妒眼红的多,心悦诚服的少。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在剑阁之事后更是降到了谷底。因此,众人听闻他要涉足灵山学剑,半是冷眼看好戏的,半是对着他那个“谢家长公子”的位子眼红心热,觉得我上我也行的。
可谁都想不到,一年之后,谢衡玉从灵山重返谢家时,竟当真是学成归来。
那清光剑意,剑如其名,灵动潇洒,温柔和煦。只见风月,不见杀气。那是和光同尘的剑,收剑似融于万物,起剑更是美不胜收,轻易便叫人卸了警惕。
可若是修为相近者切磋,一招之内,却能轻易制敌。
清光剑意在谢衡玉手中,折服了谢家一半剑痴,迷倒了天都一半佳人。
从此之后,他依旧没有本命剑,但行走修仙界,天光之下,无处不是他的剑。
“玉公子”的美名,也是那个时候便有人开始喊的了。
但只有谢衡玉自己知道,不管他表面再怎么光风霁月,内心深处,却到底还是不甘——因为深深不甘着在谢家
剑阁不被选择的那个时刻,他在无数个深夜将踏星剑法翻阅,将一招一式都深深印入脑海。
因为没有在剑阁拔出本命剑,许多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谢衡玉不能使用踏星剑法,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使用踏星剑法,并不是因为自己挥不出那凌厉的一剑,而是因为他不能。
踏星剑法,修的不是收敛的剑意,而是宣泄的剑意,不是“别无所求”,而是“偏要强求”,是少年意气,无限风光,将世间万物收拢掌下,死也轰轰烈烈的剑意。
而他压抑了太久,且只能继续压抑——若他要强求,那他的多年积怨,多年不甘,多年来默默承受的一道道伤疤又会被血淋淋地翻开。
他知道,若真到那时,他的“偏要强求”,便不再是少年意气那样简单的事情。
那得是火上浇油,伤人伤己。
可是如今……却有些不一样了。
谢衡玉是那样轻而易举,且毫无负担地挥出了踏星剑法中最后的,也是最凌厉的一剑。
但这一次,他的强求不是为了自己内心的不甘——他是要在半步化神手下,强行留下一个人。
池倾在遇到他之前是怎样风光无限,花团锦簇,在遇到他之后,他也要她如此。
半步化神又如何?他偏要她安然无恙,稳坐高台。
“啪嗒、啪嗒……”是鲜血滴落在草叶上的声音。
谢衡玉的周身满是血雾,不知何时,七窍也在淌血,身上的每个毛孔……乃至指缝都被撑开,鲜血从那细小的缝隙中凝出来,继续融到那血雾形成的结界中去,凄惨至极。
可是,在这种情状之下,谢衡玉那双灰眸却亮得惊心动魄——快要到了,力竭之时,或者说,血盾爆发的瞬间!
陡然,血色蔓延,剑意浩荡。
谢衡玉侧过脸,回首望向身后不知何时,被血盾结界拦在外面的池倾。她那双漂亮的星眸含着太过哀切的泪水,整个人像是落了水的小猫一样无助地撑着结界朝他摇头,张口闭口,像是在说什么。
谢衡玉听不见她的声音,下意识觉得她唤着自己的名字,心尖像是被猫爪子挠出了血印子,隐隐作痛,却也舍不得。
他用力看了她一眼,转头挥剑。
焚天掀卷着血浪,剑意冲天而起,直朝公仪夔的黑色灵压而去!
谢衡玉紧握着剑柄,连指尖都颤抖——这是最后一击了,若是没有办法……
却在此时,被池倾困住的尸潮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暴喝。结界外,池倾脸色一白,当即呕出一口血,视线死死投向那吼叫声传来的方向,不祥的预感瞬间达到巅峰。
电光石火之间,她蓦然想起曾在阮鸢体内发现的那一抹尸傀之气,那气息与谢衡玉吞下的那枚妖丹中的极其相似,当时她没来得及细想它的来源。
可如果,那气息与妖丹的尸傀之气同出一源……
有没有可能,公仪家也早已被魔族渗透了?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彻底慌了,她的视线落在谢衡玉的身上,试图砸开血盾结界去试探他体内的魔气——可是,那结界哪是能轻易破开的呢?
几乎是走投无路的绝望正要攀上的瞬间,周遭天崩地陷,整座山直接往平地塌陷下去!
池倾望向眼前纠缠在一起的血色与沉黑,咬了咬牙,握着储物链中仅存不多的灵器轰然朝那结界一拳而去——
可正是她拳头即将落上的一瞬,那血盾结界竟突然消散了!!
池倾身形不稳,重重扑在谢衡玉后背,他本用剑支撑着身子,如今被她一扑,下意识像回身接住她,可身子一晃,两个人连带着一起落在了地上。
谢衡玉眼前全然是模糊的,两个人血淋淋地倒在一起,他只来得及勉强抬手抚上她的手指。
“没、咕噜噜没事……”他试图出声安慰她,嗓子眼咕噜噜地,却只冒出一口口鲜血,池倾勉强撑起身,看见谢衡玉那张完全被喉中鲜血覆盖的脸,哀惨地愣住,许久后竟要哭不哭地笑了出来。
“……对不起。”她真的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不是说……让他走了吗?为什么又会这样呢……为什么和藏瑾一样呢?
她伸手去擦拭他脸上的血渍,可不知何时,她的手也满是鲜血,污糟糟的一片,将他的面容抹得越发模糊。
池倾感觉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仿佛崩断了,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的那棵血糊糊的银叶子树。
可是多年前的最后,是烁炎找到了她。
现在呢?在着远离圣都的修仙界,还有人会来吗?
蹒跚的脚步声从身边传来,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池倾无力地抬头朝那声音的来处望去,正对上公仪夔那一具披着外衣的骨架子。
那骨架子满身都是血,比谢衡玉好不到哪里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了似的。
他空洞的眼眶盯着池倾,仿佛有凄厉的风声从口里穿梭:“花……花……”
池倾死死盯着公仪夔,一句话都没有说。
“花花啊啊啊……”那枯朽的骨架朝她抬起手,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半步化神最后的灵压依旧令她感到了死亡的逼近。
池倾惨笑起来:“有没有可能……真正的七伤花,我从没有留在自己身边?”
灵压迎面而至,尸傀狂吼,山体塌陷。
池倾缓缓闭上了眼睛。
混乱的生死一线,谁都没有注意到,缕缕暗惨惨的尸傀之气从谢衡玉体内,从山腰下的阮鸢体内,从无数干尸体内迅速涌出、聚集……骤然朝池倾扑来……
骤然,挡住了公仪夔的动作。
“喀拉喀拉、哗啦啦……”
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骨架散落的声音传入池倾耳畔。
她睁开眼,只见黑色的灵压彻底散去,天光和树影一同照着她的眼睛而来,恍惚之间,一堆白骨从她眼前噼里啪啦地落下。
白骨前,她仿佛看见一团聚集的尸傀之气正缓缓散开。
那尸傀之气聚集的样子……很像是、很像是……一个人……
池倾恍惚觉得自己眼花,下意识往身旁谢衡玉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是他。
那么……那个影子是……
她勉强站起身,甩开谢衡玉回握着自己的手,定定朝那边走去。
尸傀之气就这样在漫天散去。
她困惑地歪了歪头,视线逐渐地、彻底地失焦。
“藏瑾……藏瑾?阿瑾。”失去意识之前,她以为她真的再见了他。
第46章 第46章“藏瑾…是谁?”
“我靠?!老天爷?你们这是又干了啥?这这这堆骨头是……是……你这是怎么搞的???”
就在池倾感觉自己快晕过去的时候,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掰住了她的肩膀,扯着她用力地前后晃了晃,那青年的语气非常惊慌,但好在声音还是池倾所熟悉的。
她松了口气,气若游丝地说:“沈岑?不行……我快死了,你别晃了。”
沈岑默了默,见她还能说话,声音略淡几分:“不会的,妖族命都很硬,圣主你一定长生不老。”
池倾:……
她半睁开眼,朝谢衡玉的方向抬了抬手指,沈岑一眼望过去,脸色又变了:“谢衡玉!”
沈岑松开池倾就往谢衡玉那里跑,池倾身上没什么力气,措不及防地被他松开,“啪叽”一下差点栽倒在地,等她颤巍巍地爬起来的时候,沈岑已经蹲在谢衡玉面前,在脸色惨白地伸手试探他的鼻息了。
“我靠我靠我靠……你们这是做了什么呀……”沈岑哆哆嗦嗦地道。
池倾听见他哆嗦,声音也止不住地发起颤来:“他、他……你、你抖什么?”
沈岑抬头看了池倾一眼,神情非常惨淡,就差把“回天乏术”四个字写脸上了。
池倾和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瞬,头晕转向:“公仪家没有医师的吗!你身边没有丹药的吗!!”
沈岑扬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惊讶之色:“您怎会觉得我能差遣得动公仪家的医师呢?我又能有什么好的丹药呢?”
池倾闭了闭眼,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俯身探了探谢衡玉的气息,才少许松了一口气。
理智回笼,她沉默了片刻,声音忽地冷了下来:“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
虽然她尚还不清楚沈岑在公仪家的身份,但山上
的这番动静闹得太大,凭谁都能猜到是公仪夔出了手。在这种情况下,沈岑可以第一个顺利进入此地并找到池倾,本身就意味着他在这个家族中的特殊。
这样的人,即便在公仪家过得再艰难,也不至于沦落到连医师都差遣不动的地步。
除非沈岑是有意与她周旋。
那么,作为公仪家的人,在公仪汾、公仪夔双双逝世的情况下,先行找到身为妖族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往小了说,是为了一条后路。
往大了说,甚至可能是为了一个位子——刚刚空悬的家主之位。
果然,沈岑听了池倾的问题,并没有试图否认,只道:“我看到公仪汾的尸体,还顺手替你们收拾干净了。但是,你们既然敢杀了公仪家的家主,我不相信你们没想过下一步。”
池倾哼笑:“我向来随心所欲惯了,哪会想什么后路?”
沈岑脸上露出一个冷淡而客气的笑:“做事不是你这样做的。何况,就算你没有想过,谢衡玉如今在你身边,也绝不会不替你想清楚。”
池倾道:“你怎知道他替我想了什么?”
沈岑摇头:“我并不知道,但圣主既然与他心意相通,自己心里一定知道。”
“好一只坐收渔翁之利的黄雀。”池倾似笑非笑地盯着沈岑,不慌不忙地丢了一个火药,“公仪夔刚刚死了。”
“当真?!”沈岑闻言似乎并不惊讶,更多的倒像是激动,他的神情从错愕到释然几乎只花了一秒,随即,他猛地转头望向身后那一堆白花花的骸骨,整个人像是卡壳了一样喃喃,“大能离世会有天象异变……”
他突然住了口,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眼底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狂喜。
——且不说公仪家内门用护山大阵改变了真实的环境方位,单说之前那山崩地陷、黑云压城的景象,谁又能说这不是异变呢?
池倾冷冷看向沈岑,见状,更加清楚了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公仪家已陷颓势,如今公仪夔、公仪汾已死,妖族若要插手修仙界,未必会选择扶持日薄西山的公仪家。何况,即便选了公仪家,我们又为何要选择你作为家主呢?”
沈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可即便如此,他的声线依旧是发抖的,像是含了某种挥之不去的激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公仪家即便后继无人,与其他天都世家的人际网却还在,妖族这些年未必没有在修仙界安插眼线,但世家中最重要的情报,你们很难拿到。即便扶持了新贵世家,他们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取得公仪家这样密切的关系网。”
池倾挑了挑眉:“我刚刚的问题,你如今只回答了一半。”
沈岑仿佛早有准备,立刻道:“其一,我从小便被公仪汾当做细作送往谢家,公仪家明面上的关系网在家主手中,可暗网我甚至比公仪汾更熟悉。其二,公仪家如今最大的困境是后继无人,在这方面……我有办法破局。”
池倾愕然:“你有办法?”
沈岑抬头看她,那双微圆的褐色眼睛里闪烁着热切又疯狂的光,那种神色池倾十分熟悉,是常年行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火把的样子,也是卧薪尝胆、蛰伏已久的野心家看向王座的样子。
沈岑道:“我的体质异于常人,对于蛊毒和丹药比较耐受,因此从小公仪汾便给我喂食那种增长修为的丹药了。我、我可是公仪汾养的蛊啊……他在我身上试验了那么多丹药,总有一些是有效而无害的,可是我偏不告诉他……”
“我一直在等一个翻盘的机会。善恶终有报,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公仪汾比我恶更多,如今我终于等到了……又如何能不争取一下?”
隔着乱山的废墟,隔着林间弥漫的血色,池倾静静地注视着沈岑,片刻之后,突兀地笑了出来。
“可以,我喜欢与虎谋皮,也喜欢自私又有欲望的人。你暂时说服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从沈岑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身旁的谢衡玉脸上,蹙起眉,语气里染上几分的烦躁,“所以,你现在到底还有没有好的丹药和医师了?”
“有。”沈岑得了池倾那一句口头应承,便也不装,连忙从储物戒中摸出一瓶丹药,掰开谢衡玉的嘴一连倒了三四颗进去。
池倾皱起眉头:“那么多?他看起来快要噎死了。”
沈岑道:“那不会,这丹药还是谢家私有的。入口即化,他从小吃惯了。”
池倾微怔,不说话了。
话音落定,那原本塞了谢衡玉满满一嘴的丹药果然化作灵汁,缓缓淌入他喉中。她蹲下身,扯过沈岑递过来的帕子,替谢衡玉擦了擦脸,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刚刚寻到这里时,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沈岑回忆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我在半山腰的山洞看到谢衡玉摆的阵,他的阵可牢固了,阮大总管在那山洞里应当是很安全的。”
池倾摇了摇头:“我不是说她们。”
沈岑不解:“那你在说谁?上山之后,除了你们两个,我连只鬼都没见过。”
池倾手上的动作加重了几分,不知被这句话刺到了哪处神经,脸色一时沉了下去。
“诶诶,不是啊,”沈岑慌不择路地去拦她的动作,“你是在给人擦脸,不是在擦桌子。你再这样用力,谢衡玉的脸皮要破了啊!”
池倾的动作总算停住,她朝沈岑看了一眼,将手帕丢回他手上:“你来擦。”
沈岑愣了愣,握住帕子,老实巴交地应了一声,然后小声道:“我们刚刚谈的事……”
“我会和姐姐说的。”池倾觑了他一眼,“等我把阮鸢的事情处理好。”
沈岑点了点头:“能处理好的。”
两人勉强达成了合作,在乱山的废墟上待了没多久,便有公仪家的哑巴侍从抬着藤架前来接应,池倾本身只是妖力衰竭、内丹空虚,但好在并没有落下太重的伤势。
在吃了沈岑给的丹药之后,她执意不肯被抬着离开,于是沈岑也只好陪着她慢慢往山下走。
池倾望着他差使来的那一群侍从,行至山下,又不见周围村寨再有人来,想了想道:“对了,我这次还杀了个村寨的长老,似乎也是颇有身份的人呢。”
沈岑略掀起眼皮,毫不在意地随口应了一声:“早知道了,没事,我能处理。”
池倾看了看他的侧脸:“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眼线,似乎不足以走到这一步。”
沈岑“咦”了一声,似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谢衡玉最初也只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虽然如今又落魄了,但到底也曾是名动天都的贵公子。他当时可以,我又为何不行?”
“……也是,”池倾想起沈岑在浮生一梦中的样子,却又有些好奇,“但你在小时候,似不是这样的性子啊。”
沈岑表情似扭曲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扭过头去:“谢衡玉这次居然用了血盾,真是伤得狠了。圣主,他可是真的喜欢你啊。”
池倾睫毛颤了颤:“血盾?”
沈岑继续回避着话题:“您也很喜欢他吗?圣主,我刚刚好像听你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池倾:“别说了。”
沈岑的脚步顿了顿:“藏瑾……是谁?”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甩开沈岑走了。
沈岑褐色的眼眸轻轻动了下,似心情很好地弯起,跟在池倾身后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绕过几道山路,池倾等人在哑巴侍从的引领下,就近走入了一处村寨。那村落距离塌陷的荒山很近,乍逢此事,照理说村中居民多少都得出
来看看情况。
可甫一进入寨中,池倾却只见处处房门紧闭,而村口却早有几名医师装扮的男女翘首等待多时。
哑巴侍从动作麻利地将谢衡玉抬入最近的屋舍中,池倾跟着也要进去,衣袖却被沈岑拉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那青年一眼,面露疑惑。
沈岑道:“谢衡玉这边可先让医师会诊,不过,我觉得你现在可能有更重要的事得先处理一下。”
池倾对上他的视线,示意他说下去。
沈岑褐色的眸子轻轻眨了一下,道:“您的阮大总管跟人打起来了。”
第47章 第47章“谢公子和圣主的关系有些不……
池倾发现,沈岑这个人是懂说话的艺术的,至少当她进入阮鸢那鸡飞狗跳的房间时,第一眼瞧见的并不是“阮鸢跟人打起来了”,而是阮鸢正拿了一床厚实的被子,严严实实地压在公仪襄夫人身上,避免那个大吼大叫、撕心裂肺的女人一时失手扯烂自己的头发。
“啊啊啊啊啊啊啊!公仪汾怎么可能死了?!啊啊啊啊啊我又要完蛋了……你得意了吧!你很得意吧?啊啊啊啊啊!”
公仪襄夫人的尖叫如同惊雷,池倾前脚刚踏入房门,听到这声音,后脚就已经想要撤退了。
可恶极了,她就不应该信沈岑的鬼话。
这时阮鸢听到开门的动静,当即回过头看了过来,甫一见到池倾,眼睛顿时就亮了,然而片刻后,她又有些懊恼地垂下头,脸上露出些惭愧的不安来:“圣主……”
池倾这才走入屋内,看着阮鸢用力按着的那个女人,略感不解:“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阮鸢的表情很是无奈,垂着眼小声道:“发疯呢。”
池倾在床边坐下,看了看阮鸢十分艰难的动作,好心地假笑:“需不需要帮忙?”
阮鸢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了池倾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却只听公仪襄夫人防备地尖叫起来:“什么意思!你又准备打晕我?!”
池倾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放下刚举起来的手刀,对阮鸢小声道:“简单省事。”
阮鸢冷静地点了点头:“懂。”
公仪襄夫人警惕地盯着阮鸢:“你想干嘛?”
阮鸢没有回答,只干脆利落地抬手朝女人后颈劈去,一声闷响,公仪襄夫人裹着被子软趴趴地倒在了床上。
池倾与阮鸢对视一眼,点头道:“不错,动作熟练了很多。”
阮鸢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不好意思地道:“圣主,都是我一意孤行要来公仪家看她,才生出这么多事来。谢公子跟您都还好吧?”
“我没事。谢衡玉他……”池倾默了默,眉宇间不知染上了什么复杂的神色,看着多少有些茫然。
“他不会有事的。”她这样轻声低语,不像是回答阮鸢的问题,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阮鸢觉察到不对,脸上微微显出些讶然的神情。
……看来谢公子和圣主的关系有些不寻常了。
阮鸢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追问下去,就听池倾又道:“对了,我从前没有认真问过你去三连城之前的事,但如今倒有些好奇了。”
她伸手抚上阮鸢颊侧绯红的疤痕,轻声道:“这具身体……从始至终都是你的吗?”
阮鸢闻言微怔,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圣主呀。”
池倾歪了歪头:“你有什么事好瞒我的?”
“但此事说来话长呢。”阮鸢于是脱了鞋,将公仪襄夫人往床榻里推了推,与池倾一同盘腿坐到榻上。
她神情怔忪抱着腿,盯着床头的幕帘看了半晌,才轻声道:“圣主没有猜错,这具身子本来并不是我的,可这些年……倒也用得习惯了。习惯到让我差点忘了曾经的身份,只记得自己是阮鸢了。”
她朝池倾笑了笑:“圣主是怎么猜到,我从前用的并不是如今这具身体呢?”
池倾朝公仪襄夫人投去一个目光:“她当着我的面,喊你阿姐来着。所以只要看你们两人的长相,多少就能猜到一些了。”
因这话,阮鸢也扭头朝榻上的女人看去。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容下仿佛没有一点儿饱满的血肉,即便说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那过分瘦削并没有带来飘然若仙的美感,与之相伴的,是一种无力的衰朽,仿佛一朵未到花期就已经凋零的花。
若是按长相来评判,公仪襄夫人如今的模样,别说是姐姐了,即便是说隔了个辈,恐怕也没人不信的。
阮鸢沉默地看着那女人很久,久到声音都略微干涩,那陌生的目光才重新染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情愫:“圣主,躺在这里的,原该是我才对。”
故事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在阮鸢的记忆里,那约莫是南疆一个梅雨季,那年的空气比往年要更加闷热潮湿一些,以至于她身上整天都黏糊糊的,像是……抱了个暖乎乎的小孩,还得和她肉挨着肉那样的感觉。
事实上,那年的阮鸢,也确实每天都抱着一个小孩。
哦对了,那时阮鸢还不叫阮鸢。
她叫阮婷,和她的母亲……还有那个“不能管叫她妹妹”的孩子,一同生活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
那个小院子离南疆阮家隔了不近不远的两条街。在阮鸢更小的时候,偶尔会看见一个华服男人,挂着阮家的腰牌,在黄昏时分走进她们的小院子,目不斜视地走进母亲的屋子,然后踏着夜色匆匆离开。
阮鸢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其实就是自己的生父,她只知道他是阮家的三爷。
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在阮鸢的记忆里持续了两三年,在她五岁的某天,母亲喜气洋洋地告诉她,她马上要有个弟弟了。
时隔多年,母亲的样貌在阮鸢心中已经完全淡去,可那时她兴冲冲的语气和眉眼间的神采却一直记在阮鸢脑海——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母亲身体里燃了火似的。
然而不久之后,母亲身上那热烈明亮的火苗,就完全熄灭了。
那段时间,母亲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包裹,她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又坚持每日外出,带回来一包包气味苦涩的草药。
“盼了四五年,真是白瞎了!老娘的好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母亲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阮鸢,仿佛在看什么发了霉的烂肉,“婷婷婷婷叫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是个女的?”
阮鸢当时没明白母亲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弟弟”突然变成了“妹妹”。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弟弟”从来只是母亲的臆想,而“妹妹”才是个残忍的真相——母亲是在怪她,为什么她的这个“婷”,没真的让妹妹停下来。
池倾听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反胃的神情:“人族有什么毛病?多好的一个字……算了。但是……唉,都修仙了多少年了,为什么不把脑子也修一修,怎么还重男轻女呢?”
阮鸢道:“圣主有所不知,阮家自古以来做的是哭坟的行当。之所以在南疆有一席之地,也是因为阮家人与尸魂的连接深了,便逐渐学会了引动尸阴之气修行,而且这修行成效也并不慢,渐渐就有了名声。”
“只是……尸阴之气伤身,女子又体质阴虚,并不适合按阮家的方法修行,故而……”
池倾闻言冷笑一声:“这世上适合女子修习的术法还不够多?谁稀罕修这个破玩意?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么?多年来鬼界与人族互不相扰,就是因为人鬼殊途。阮家天天与那些尸魂纠缠,看似是走了捷径,修到最后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阮鸢怔怔看着池倾,眼睛里又冒出那种亮晶晶
的笑意,十分钦佩地道:“圣主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池倾一愣:“啊,我也是乱猜的,所以阮家当真马失前蹄了?”
阮鸢道:“是啊,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阮鸢母亲在得知自己的二胎是女孩之后,曾一度想要服用堕胎药。然而她本就是不易受孕的体质,曾经也曾用过药,若再贸然堕胎,恐怕会大伤根本,难以生产。
迫不得已之下,阮鸢母亲便只好带着她收拾了包袱离家,躲躲藏藏地,在一年之后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名为阮楠。
“等等?”池倾没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人族这都是些什么糟粕?楠,长青之木,多好的字……而且生个孩子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阮鸢道:“母亲说,因为父亲行三,所以总觉得……第三子不太吉利。”
池倾目瞪口呆:“所以你父亲是不是个蠢材?蠢得无药可救,才会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给自己找借口?”
阮鸢点头,客观评价:“他蠢得药石无医。”
总之,阮楠在这样一个艰难的环境下出生了。为了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母亲花了不少积蓄,将她留在一户靠谱人家寄养了一年多,才以“远方侄女”的身份将阮楠接回了小院。
彼时阮鸢六岁,阮楠两岁。
母亲的心思依旧在“生儿子”这一件事上,她当了阮三爷近十年的外室,一心只想堂堂正正进入阮家,哪怕做个姨娘。
可惜这个心愿,直到她死,都没有实现。
南疆湿热,一年连着一年的雨季,仿佛没有干燥的时节。阮鸢记忆里的那座小院,到最后只剩下了发霉的草药味,与母亲不可遏制的咳嗽和谩骂。
她沉默着长大,抱着她小小的、不谙世事的妹妹。
两个小孩子肌肤相贴,泌出的汗水与那潮湿的梅雨混合,是一种阴湿但宁静的感觉。
后来,姐妹俩在某一天清晨,平静地接受了母亲的离世。
那年,阮鸢十岁,阮楠六岁。
十岁的阮鸢牵着妹妹,凭记忆在一家青楼前蹲到了醉醺醺的阮三爷,她神情平静地告知他母亲病故的消息。然而阮三只眼神迷离地盯着她看了好久,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她是谁?哦……想起来了。那你是谁?”
无名之火烧上了阮鸢的眼睛,她平静地凝视着他:“我是你女儿。”
“我女儿?哦……”阮三的目光又落到阮楠的脸上,他伸手戳了戳那孩子的脸,惹得她大哭起来,“那这是谁?这也是我女儿?”
阮三的眼里划过一抹嫌恶:“她生了两个女的?”
阮鸢猛地握紧了妹妹的手,许久之后才冷淡地,说出了一句此后令她懊悔多年的话:“她可不是你的女儿。”
她当时想的是……谁稀得做这种人的女儿?
阮三打了个酒嗝,笑了,丢下一张银票扬长而去。
阮鸢俯身捡起那银票,用它换了一口棺材,又换了她和妹妹一年的口粮。
她们继续住在那个小院子里,四年、五年、六年……南疆的天还是那样潮,不过院子里不再飘着发霉的草药香,也不再回荡母亲的诅咒和咳嗽。
她和妹妹一同长大,妹妹很爱她,她也很爱妹妹。
直到某一天,阮三突然想起自己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他派了四个人,抬了个轿子来接她。
说是有个好亲事要说与她。
那个男人,是南疆大族公仪家的三房次子,公仪襄。
阮鸢听闻此言,满眼嘲讽地看了阮三一眼:“您不是曾说,行三不吉利么?”
阮三拍案而起,大怒:“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何曾说过这种话?”
阮鸢低头,沉默不言。而阮楠怯生生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望着阮家高大的门楣,满眼艳羡,赞叹出声。
那一年,阮鸢十六岁,阮楠十二岁。
第48章 第48章那因尸阴之气反噬的伤疤。……
十六岁,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
这个年龄的阮鸢从不曾信过公仪襄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更没有信过阮三口中的那句“这是个好亲事”。
试想,一个五六年都不曾看顾过女儿的男人,又怎会平白长出良心,多费那心思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呢?
没让她自生自灭已是很不错了。
可是阮鸢那时毕竟还小,带着个更加稚幼的妹妹去到阮家,虽日子好过了许多,但心中的这点疑虑,却是不会有人给她开解的。
甚至每当她提起公仪襄此人,所有人都会众口一词地称赞那男人的品格外貌,仿佛那就是个神仙转世般的人物。
这些花言巧语并没有再阮鸢心中留下多少痕迹,她听过算过,只感觉到被欺瞒的无奈,以及作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品,被当做一件物什那样交易时,再无法争取自由的怨恼。
有时,她望着阮家高大的门楣,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这原来就是她心心念念了半生的地方。
在阮鸢眼中,却如同牢笼。
世家之间的婚嫁仪程繁琐,阮鸢不知道阮家和公仪家为这桩婚事,究竟做了多少交易,只是在两家人走动拉扯之间,时间忽地便蹉跎了两年。
在那两年里,阮鸢花了很多时间往返于阮家的学堂书社。她幼时没读过书,却很是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因此即便顶着那些正经少爷小姐们异样的目光和嘲讽,她也仍然风雨无阻地整天拖着阮楠往学堂跑。
在阮家,阮鸢的身份并不太受认可,“外室所出”四个字已给她招了不少冷眼,所幸她和公仪家的亲事还算是一张护身符,也给她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矛盾。
可是对于阮楠而言,这样的境遇便着实不堪忍受了。
在阮家的最初那年,阮鸢依旧没有将阮楠的身份告知父亲,她潜意识里总觉得阮家是一处吃人的地方,但凡自己有朝一日能逃出生天,必然会给阮楠一个更自由的天地。
她不想阮楠成为第二个自己,被阮家当做一个可以随意买卖的玩意儿。
可是阮楠却并不这样觉得。
阮家的富贵繁华迷了小姑娘的眼,而那些人对于公仪襄别有用心的夸赞,又乱了小姑娘的心。
她跟在阮鸢身后同进同出,虽在外人眼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丫鬟,可单独跟阮鸢相处时,她却依旧是那个被姐姐捧在手心里的小珍珠。
和阮鸢沉稳的性格不同,阮楠被姐姐养成了一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急性子,年岁越长,她便越有自己的想法。
她开始不理解阮鸢对阮家人冷淡的态度,更不理解她为何要拉着自己天天坐在学堂里消磨时间。
阮楠的叛逆期来得又急又快,她开始疏远自己无趣的姐姐,一上课就打瞌睡,一下课就与阮家的丫鬟小厮混迹在一处,哪怕插科打诨、无所事事,也决计不多看一本书。
阮鸢对此非常无奈,但她对妹妹向来十分心软,甚至有时会觉得,若不是自己生在阮楠之前,说不定这孩子还能过上几天母慈子孝的好日子。
毕竟母亲曾真的对自己好过,而阮楠……却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体会过母爱。
阮鸢对阮楠一直存着愧疚的心,那种情感被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察觉,虽然不知缘由,但她却将它当做了尚方宝剑,仗着姐姐的纵容和旁人的无视,将自己年轻的生命活得过于潦草。
又一年,阮楠十五岁,阮鸢十九岁。
阮鸢与公仪襄那不知为何拖了许久的婚事,终于在这一年确定了下来。
阮鸢不擅女工,却无可奈何地每天被人按在闺房中绣嫁衣、绣盖头,绣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绣得来不及管自己的妹妹,又在往哪个方向头也不回地生长。
再后来,似也过了没多久,阮鸢发觉阮楠就连吃饭时,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仔细一打听,才知阮楠已有许久没去学堂上课了。
“小楠,这又是怎么了?明明我都跟先生打过招呼了……是你自己不愿意去,还是有人为难了你?”阮鸢拉着阮楠细细地追问,湿热的天气里,两人掌心相贴,泌出的细汗闷在空气里,似与从前最亲密的日子一般无二。
可是很快地,阮楠就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她问她:“等你出嫁之后,我能不能继续留在阮家?”
“为何要留在这里?这里有什么好 ?就连修习的功法都不适合你学习。“阮鸢心里一惊,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又将老生常谈的话讲了一遍,“我自然是要带你一同去天都的。南疆闭塞,不比天都宗门云集,你在天都会有更多的机会,我也会帮你……”
阮楠却猛地推开碗筷站了起来:“我早已问过了,阮家许多丫鬟都不会跟着主子远嫁,我就要待在南疆!我就要留在阮家!!”
阮鸢大吃一惊,说话都磕巴起来:“小楠?可是……你不是我的丫鬟啊,你是……你是……”
阮楠理直气壮地大声道:“在阮家,我又不是主子,只能是你的丫鬟!”
阮鸢感觉自己的心揪了一下,没来得及多说一个字,阮楠便摔碗跑出了屋子。
阮鸢从那时起开始懊悔:她隐瞒了阮楠身世,或许真的是一个错得离谱的决定。
那天下午,阮鸢花了两个时辰整理思绪,将所有想对阮楠讲的话,在心里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她收拾好一切去找她,想告诉妹妹,自己要给她寻一个自由光明的,连她都心生向往的未来。
可是绕过花荫小径,寻到日暮西沉,阮鸢却是在假山背后,瞧见了被一个小厮拥在怀中,哭得满脸泪痕的阮楠。
阮鸢愣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冻成了冰,又急速燃烧蒸发,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撕扯开那两人,又不知她冲着那小厮说了多难听的话——事实上,她好像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气得好像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一眼。
南疆闷热阴湿的空气里,又一次飘起如同母亲在世时那般……怨愤不甘的唾骂。
直到那时,阮鸢才终于明白母亲当年,为何会一步步走向愤恨的深渊——她和阮楠的出生,一定打碎了母亲描绘已久的梦境。
恰似阮楠如今所做的一样。
阮鸢像疯兽一般驱赶了那个拥抱着妹妹的小厮,连珠炮般将之前想好的话一股脑儿倒给了阮楠,那语速又急又快,像是讲慢一秒,她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妹妹似的。
阮楠愣愣地听她讲完了一切,眼中的神情从困顿缓缓转为冰冷,她机械般重复着阮鸢最初的那句话,像是深渊传来的回响:“我是你的亲妹妹?我也是三爷的女儿?我是你的亲妹妹……那我也该是阮家的小姐……”
如此喃喃,活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夕阳红惨惨照下来,落在姐妹二人身上,似那不太健康的、干涸的血迹。
那天之后,阮楠变得异常听话,按时上课、吃饭、就寝,不再和丫鬟小厮聊天,生活甚至比阮鸢要更规律一点。
她不再和姐姐争执,反而从不知何时起,开始仔细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多次告诉她:“我想成为像姐姐这样的人,嫁给像公仪襄那样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相夫教子、大富大贵。”
阮鸢闻言顿了顿,指尖被绣花针|刺破,凝出小小的血珠子来。她侧过脸,久久看着阮楠,在听到了妹妹的心里话后,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自己的愿望。
她只问:“若我带你去往天都,再给你找个小宗门安心修行……这样不好吗?”
阮楠垂下眼,忽然笑了一声:“那个宗门,会有公仪家大吗?会有阮家大吗?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要去?因为我不配吗?!”
她扬起声音,情绪似又要失控,可抬眼对上阮鸢那张哀伤又文秀的脸,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忽地又冷静了。
“对不起,”阮楠自问自答地轻声道,“不过……也没关系了。”
后来的日子对于阮鸢而言,像是一场太过迷离的梦,阮楠像是梦里翩翩来去的蝴蝶,时不时出现,却又仿佛一直都不在她的身边。
她的嫁衣绣好了,本就枯燥的日子变成了更加乏味的等待。她发现自己时常有魂不守舍的感觉,分明前一秒还在想跟阮楠交谈的措辞,后一秒便会完全忘记自己备好的腹稿。
她对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有些模糊,明明前一晚休息得很早,可第二天临近巳时三刻才起,却依旧感到非常疲惫。
如此日夜,不知过去多久,有一日,公仪家派人给她试妆。
阮鸢被人摆布着戴上华冠,穿上婚服,点了花钿,上了红妆,从清晨浑浑噩噩地忙到正午,刚来得及瞧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隔壁房间,却忽地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阮鸢愕然一霎,随即白着脸夺门而出,一路飞奔到阮楠的房中,恰恰对上妹妹半张被暗红色印记覆盖的面容。
“小楠?小楠?!”阮鸢扑过去,一把将阮楠抱在怀中,她用力掰开阮楠捂着脸的手,将那块夸张的伤疤瞧得真切——那不是普通的烫伤,而更像是某种残忍的邪术从体内释出,熏蒸于面目,一点点蚕食了少女原本光洁的皮肤。
阮鸢对阮家的术法知之甚少,手足无措,只是心惊:“你到底是怎么了?”
随即跟上的公仪族人,却在看到那伤疤的瞬间了然,暗中对视,眼神复杂——这俨然就是阮家女眷修炼尸阴之气的反噬了。
只是不知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丫鬟,又是从哪里弄得的修炼之法。
阮鸢痛心疾首,一边传人唤医师,一边抱着妹妹轻声地哄。
彼时,阮鸢那张上了红妆的芙蓉面,与阮楠那半边伤疤的小脸相贴,太过割裂,仿若生于两个世界。
阮鸢紧紧贴着妹妹的额头,余光瞟见公仪家面容淡漠的族人,莫名的难堪和愤恨直直涌上心头。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地滚落下来——潮湿的,咸涩的,同时沾上了姐妹二人的皮肤。
那是最后一次,阮鸢感受到那种类似小时候的,肌肤相贴、密不可分的亲密。
她并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阮楠抬手抹去了姐姐潮湿的泪水,低垂的视线冰冷,如同……从深渊爬上来的怨鬼。
第49章 第49章再次相逢,竟一时无言。……
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透入房内,将床前一小块地面照得宁静而温暖。池倾听着阮鸢曾经的经历,心中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景色而回温半分。
她只觉得……大家的生活也太艰难了。
即便知道三连城人人都不好过,人人都有不得已,即便知道阮鸢曾经的日子也一定一言难尽。可真听到了前因后果之后,池倾却连叹气都不知该为谁叹了。
“所以在你出嫁前的那段日子,阮楠一直背着你偷偷修炼谢家的术法?那最后种于你俩体内的蛊,又是从何而来呢?”
阮鸢道:“这件事具体的原委,其实我也没时间查明。不过我猜测,当时阮家与公仪家结亲,中途一定谈到了许多交易,那段时间公仪家陆陆续续送了很多彩礼进门,其中不乏一些公仪家的灵蛊灵丹。小楠在阮家和底下人结交甚广,或许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这种蛊的存在了。”
池倾道:“你二人彻底调换身体,是在你出嫁之前完成的么?”
阮鸢摇头:“是在出嫁的路上呢。”
阮鸢出嫁的队伍并不长,一顶花轿,几箱嫁妆,与南疆的平常人家相比,已经好上太多,可对于修仙世家而言,却又落魄到不可思议。
在前往天都的那一路上,阮鸢昏昏沉沉——她想不明白自己体质为何会差到连坐个轿子都会头晕眼花。
阮鸢坐在轿子里吐得昏天黑地,少数清醒的时间,却又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事,只顾着拉着阮楠,温柔耐心地叮嘱着进入天都之后的事情。
备嫁的那段时间里,她其实已经替阮楠询问过多次关于修仙求学之事,甚至几番修书前往各个势力较小,但掌门人品名望靠谱的门派仙山,试图用自己现在和将来那表面光鲜的身份,替阮楠寻一条稳定的出路。
她将自己这些日子来做的准备一点点说与阮楠听。山路颠簸,马蹄声时不时打断阮鸢的话,而阮楠不发一言地坐着,表情冷淡,像是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阮鸢
看着妹妹的神情,心中涌起无能为力的失落。她莫名有些生气,但那零星的情绪,却在她目光落在阮楠脸上那疤痕的瞬间,又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阮鸢想,若不是自己没有及时告诉阮楠她真实的身份,说不定她也不会偏激到,一定要去修习公仪家这种显而易见不适宜女子修习的术法。
阮鸢沉默下来,将视线投向半遮半掩的车帘,忽然却又是一阵晕眩翻涌而起。
她撑着脑袋,苦恼地将脸贴在壁上,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蹄点地的声音在耳畔越发清晰,几乎将阮楠的声音吞没:“姐姐,你既然如此满意这条你为我选择的路,不如……你亲自来走一走,好吗?”
阮鸢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了阮楠一眼,却被妹妹脸上那种阴翳的神色吓住:“小楠,你刚刚说什么?”
阮楠乖巧地坐在她眼前,弯眼笑了起来,慢悠悠地道:“我说,姐姐也来尝试一下,这种从小到大都被人操纵着,没有选择的人生,好不好?”
——从小到大都被人操纵着,没有选择的人生??
阮鸢呆呆地看着妹妹,心口涌上一阵荒凉的寒意。她不明白阮楠为何会这样想……她如今为了阮楠筹谋的一切,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她有更多选择的机会吗?
阮鸢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于是抬手将车帘掀起——窗外在落雨,雨丝飘到她的身上、衣上,大红色的织锦顿时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阮鸢的眼睛盯着那鲜艳的红,在心里暗暗道:到底谁才没有选择呢?
嫁往公仪家的她,难道有什么选择吗?
鬼使神差地,阮鸢忽然笑了出声,她转头望向阮楠,直视着她的双眸,语气流露出几分哀其不争的意味来。
“好啊。”阮鸢轻声道。
阮楠一愣:“你说什么?”
阮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稳,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
阮楠却猛地站起身,一手扯下半开的车帘,一手紧紧抓住姐姐的衣襟,半张被伤痕覆盖的脸几近狰狞:“你说好?你居然说好??”
她那双与阮鸢相似的黑眸中满是震怒,仿佛被羞辱,仿佛被看轻,仿佛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成了最大的笑话。
她用力地点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近乎癫狂,惊得轿外的车夫都勒马回顾。
正是在那刺耳的笑声中,阮鸢感到眼前天旋地转,灵魂失控般抽离了**,向无尽的虚空中飘去……
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已经被推下了车辇。
一个熟悉而陌生,平静而冰冷的声音,从轿中飘飘荡荡地传入她的耳畔。
“这丫头彻底疯了,将她丢在这吧。”
车帘被风吹开一角,阮鸢看到一个女子的侧脸——这是她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自己的脸。
多奇怪啊,那张文弱的、温婉的脸,此刻住进了一个全新的灵魂。那灵魂使这具躯体焕发出分外惊人的活力——至少那双眼睛,变得和她曾经在镜子里看到的双完全不同。
那其中总有怒意,但更多却是真正的野心勃勃,欢欣热烈,仿佛自己正迎向一条光辉灿烂的坦途。
是……该是这样的吗?
阮鸢怔怔看着帘后的那个女人——对于阮楠而言,成为她、取代她,竟然会是这样令她快乐的事情吗?
可是……她毕竟年龄还小,阅历也少,她知道公仪家或许是一处虎狼窝吗?她真的能在深宅大院中好好活下去吗?
阮鸢踉跄着想要爬起来,可车马却在同一时间朝远方飞驰而去。
车帘被风彻底吹起又落下,细雨迎面,泥水四溅,阮鸢跟在车后面跑了很久,许是不相信一同长大的妹妹会这样丢下自己,许是还有些叮嘱没来得及说出口……
她沿着车辙追啊追啊,直到行至一个分叉口,瞧着大雨掩盖了一切的痕迹。她定定在那地方站了好久,心跳越来越快,敲得胸腔生疼。
她终于反应过来阮楠对她深藏着的憎恨,终于明白自己最看重的这段亲情,在这个荒唐的雨天,被妹妹一刀两断。
但或许,为了这一天……阮楠已经筹谋许久。
大雨下个不停,尸阴之气侵袭着阮鸢的身体,细细的、诡异的痛觉令她头皮发麻。
她晕倒在泥水里,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望着天上不断坠落的雨丝,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
两个人的人生,在这场大雨中彻底逆转,头也不回地奔向各自未知的前路。
“再然后,我就被拉到三连城了。”阮鸢对池倾笑了笑,“圣主也知道,南疆是修仙界比较偏远的地方,许多不可言说的事情,总很难避免。”
池倾没有接话,瞪着阮鸢,像是一只气鼓鼓的花栗鼠。
阮鸢小心翼翼地撇了眼她的表情,抿了抿唇:“那个……圣主。”
池倾硬邦邦道:“阮楠这样对你,你倒也不怪她?还想着来看她?”
阮鸢垂下眼:“到底是我没教育好她吧。我来公仪家……原本是想要告诉她,人即便身处最困顿的境地,依然有破土而出的能力。或许是因为这个蛊的缘由,我从未觉得自己和她彻底断了联系……我有时觉得她是我,我也是她,我希望她看到自己的另一种可能。只是……”
池倾趁着她转折的间隙评价道:“你想法太简单了。”
阮鸢垂下头:“我没想到公仪襄居然会这样虐待她。她说的没错,很多我该受的罪,只是因为她生在我后面,偏偏都让她尝遍了。”
池倾哼了一声:“你莫非是个圣母下凡吗?怎样的人活出怎样的命,哪怕你从出生起就和阮楠换了个魂,你照样能过得好好的。”
她从床上跳下来,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将房门完全推开,阳光洒落,满室金黄。
池倾回头,用那双亮晶晶的星眸直直望向阮鸢:“我当初将你从三连城带回来,是因为你是阮鸢。你是阮鸢,不是阮楠,哪怕再换千个百个身份、外貌,你也只是阮鸢,明白吗?”
阮鸢坐在床边,抬眼看着池倾那张明艳至极的脸,从前在花别塔生活时,那种安稳而充盈的幸福感又一次将她包裹起来。
——回来了啊,回到池倾身边了啊。
这样的想法从阮鸢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于是,她笑起来,重重地朝眼前的人点了点头。
池倾也冲她点了点头:“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谢衡玉。”
阮鸢的目光却在这时闪烁了一下,从池倾脸上,落到她身后不远。
池倾歪了歪头,刚准备转身,却只听男人微微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倾倾。”
池倾的动作僵硬了一霎,愣了片刻,才抬步朝男人走去。
阳光下,二人沉默着对望,在经历了那些堪称生死与共的惊险时刻后,再次相逢,竟一时无言。
谢衡玉久久看着池倾,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可是阳光给她镀了一层很好看的金黄,将她整个人染成了一只暖洋洋的小猫。
他想起刚刚她在门口与阮鸢说的那些话,鲜活地,明媚地,骄傲而恳切地……那一刻,不仅仅是阮鸢,就连他都被她那种热烈而真诚的话语打动。
有池倾在的每一天,仿佛都是朝阳初升的时刻。
谢衡玉感到自己被血盾抽空的身体,在见到她的下一刻开始回温、充盈,他抬起手,试图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下一刻,池倾却抱着手臂,有些回避地朝一旁躲了一下。
谢衡玉的手悬在了半空,敏锐的心脏仿佛被刺了一下,不敢再前进半步。
他茫然地看着她,无措开口:“倾倾?怎么……了?”
第50章 第50章“谢衡玉,我承担不起你太重……
池倾很难解释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究竟是因何而起。可是当她回过神的时候,便已经保持着那个有些闪躲的姿态,定定站在与谢衡玉完全错开的位置上了。
谢衡玉怔然一霎,指尖逐渐收
拢进掌心,垂落的动作显得有些落寞。
池倾也呆了一会儿,才重新走到谢衡玉身前,拉拉他的衣袖,轻声道:“你的伤怎么样了呀?”
谢衡玉低头看着池倾,紧缩的心脏缓缓舒展开,像是被吓回壳中的小蜗牛,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抬起手,微凉的手背若有似无地碰到池倾的指尖,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不要紧,会慢慢好起来的。”
池倾沉默着,低下头去捏住男人的手指。
她的指甲微微用力,那匀润的指尖便缓缓充了血,松开后,又逐渐返白,最后留下一点儿不太明晰的指痕。
池倾垂着手,如此这般反复地蹂|躏他的指尖,又捏又掐的,却不使劲,像是闹着玩。
谢衡玉任她闹了会儿,眉眼舒展,神情很是纵容的样子,他静静看着她微卷的黑发,没忍住,伸出另一边空着的手,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忽地,却又顿住了。
“倾倾?”谢衡玉似意识到什么,往她脸颊边摸了摸,动作渐渐僵硬起来。
他捧起她的脸,俯身去看她的神情,恰然正对上一双漾着怒气和泪意的眼睛。
池倾那双星眸乌黑,睁得好大,和黑暗里瞳孔滚圆的小猫差不了多少。此刻,那双令人心颤的眼睛,正又委屈又生气又难过地瞪着他——那眼神太复杂,像是堆积了太久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若谢衡玉再观察地仔细一些,说不定可以解读出更多的内容。
可池倾已将头扭开了。
“是在生我的气吗?”谢衡玉的声音中透出几分隐约的不安,但这个疑问甫一出口,他便像是弄坏了玩具,急于求得父母原谅的小孩子一样,很快地接话道,“对不起……对不起嘛。”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用力拍了他一下:“你这是在因为什么道歉?”
谢衡玉握住她的手,却没能立刻给出答案。
池倾道:“是在因为你回来救我而道歉吗?”
谢衡玉摇了摇头。
池倾又道:“还是因为你为我用了血盾而道歉?”
谢衡玉的睫毛翕动了一下:“不是。”
池倾抬起眼:“所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因为你生气了。”谢衡玉拉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又无措地低低喊了她一声,“倾倾……”
池倾移开目光不再说话,谢衡玉整个人便明显开始变得不安,他握着她的手松了又紧,像是不敢触碰又不敢轻易放手,那患得患失的样子就连外人都一眼瞧得真切。
可是,池倾其实并非真的生气,她心中只有摸不清来处的茫然更多一些。
他们在公仪家的这几天,像是一场劳累又漫长的狂奔,她和谢衡玉携手走过了这惊心动魄的一段路,又凭着彼此的默契通过了最困难的关卡。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本该跟谢衡玉重新回到在妖域时那样亲昵的状态,可她的心,却不知为何,忽然近乡情怯地,开始回避起他来。
“为什么生气?”谢衡玉小心翼翼地问她,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太落寞,声线低到有些卑微,“还是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为何刚才和阮鸢讲话时,是那样朝气满满的样子,如今面对他,却反而冷淡成这样?
谢衡玉想不明白,他感觉自己像是试图去握一把抓不住的风,如果风不再为他停留,那么他更没有任何办法能将它留住。
“……没有。”池倾沉默片刻,才终于慢慢地回答了谢衡玉的问题。
她抬眼看向他的脸——谢衡玉的面容柔和又略显憔悴,失色的唇瓣轻抿着,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濒临极限的紧张感。那双平素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眸此刻微微睁大,仿佛初春被薄冰覆盖的水面,下一瞬就要破碎开来。
池倾心头没由来地一跳,握住他的手抬步便往空置的木屋中走。
两人的重量使木道发出“吱呀呀”的,令人牙酸的响声。池倾将屋门推开一条缝,闪身往里面走,光线将屋内照亮一霎,折射出许多纷纷扬扬的飞尘。随即,又是一声轻响,大门被池倾用力合上。
她的手掌抬起,轻轻按在谢衡玉的前颈,凑近他,感到他的喉结在自己手心颤颤地上下。
池倾沉默着,盯着谢衡玉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心中一切杂乱的情绪全部都被压回记忆深处,只留下心软和失而复得的怜惜——她终于回归正常,将她对谢衡玉的感情调回了前往人族之前的,那种纯粹的、自私的喜爱。
“你……”池倾眸中的那点情绪变化被谢衡玉收入眼底,他不知道她究竟想了什么,可是她这样的转变在他这里无异于避重就轻,他静静看着她,一种莫大的无力感从胃里升上来,拖着他的心直直望深渊坠落。
太令人绝望了,这种失去控制的,患得患失的感觉。
“你别这样。”他艰难地将这几个字从喉中滚出来,拒绝的声音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空泛,“我不想……”
可是池倾没再倾听谢衡玉的心声,她掌心微微用力,抱着他的后颈,踮脚用力吻住了他微凉的嘴唇。舌尖抵开齿关,谢衡玉口中苦涩的药香霎时蔓延开来,池倾看到他那星灰色的眼睛在瞬间睁大,瞳孔颤颤地凝住她,须臾泛起一阵茫然又失控的苦涩。
下一瞬,他闭上眼开始努力地回应。她离他太近,因而将他睫毛的轻颤也看得很清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整个人要比往常显得更柔软,她感到他因过度失血而发冷的身体渐渐回温,有些苍白的脸色在此刻终于染上一些薄粉……像是一尊釉白的薄瓷。
她仿佛一用力,就能将他化为齑粉。
这个吻虽然最开始是由池倾开始,可控制权很快被谢衡玉接过。他在换气的间隙垂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将她按在木门旁,俯下身,放缓了速度轻轻浅浅地吻她。
他似乎知道她最受不了怎样的撩拨,若即若离地,挑起她的心念又避开。谢衡玉从未有哪次觉得自己这样像一只诡计多端,又软弱无力的狐狸,一面心慌失措地溺死在这段感情中,一面又故作冷静地,想勾着池倾一同栽进深渊里。
他不甘心,不甘心……只有他在患得患失。
“为什么?倾倾?”他在她整个人都要站不稳的瞬间扶住她,抵着她的额头一遍遍地问,“为什么回避?为什么明明生气和难过,却不告诉我原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
谢衡玉的话在池倾睁开眼睛的瞬间戛然而止,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间隙,但他确信自己再池倾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烦躁。
“刚刚你否认的那两件事,就是我的答案,”池倾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淡,“我觉得你那时不该回来,也不该为我使用血盾。”
她望向谢衡玉怔忪的神情,故作轻松地道:“我好像承担不起你太重的感情,反倒是你,若你在当时拔腿就跑,我说不定会感到更轻松一些。”
“什……么?”谢衡玉望着池倾的视线茫然到有些空洞,他感到似有风在自己的嗓子眼穿梭来去,心脏失重,难受得胃里都开始痉挛,“可……难道我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你……”
池倾弯了弯眼:“你担心我会死吗?有这个可能,但显然不多。不管在修仙界还是妖族,任何人想要杀我,都会被各种人阻拦。所以,如果你是因此以身犯险,那多少是有些草率了。”
“草率?”谢衡玉忽地笑了一声,“我和你的关系,原来是得权衡利弊,计量得失之后才能付出的?你……是这个意思?”
权衡利弊、计量得失——池倾在听到这两个字的
时候顿了顿,她从前遇到的除了藏瑾之外的男人,对她不都是这样的么?她早就习惯了他们小心计较过后的殷勤,也乐得在其中虚与委蛇。
只是,这两个词从谢衡玉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竟带了一种悲切的怆然,而且整句话……甚至是尖锐的。
是谢衡玉极少表现出来的尖锐和咄咄相逼。
池倾袖底的手攥紧,指尖用力抵住掌心的软肉,因为觉得无措,就连说话也有些不太客气:“不然呢?在妖族,无论是侍从还是男宠,都没有为主上死而后已的义务。谢衡玉,活得自在一点,难道不好么?为何一定要为了谁去牺牲呢?我——”
她出口的话越说越流畅,仿佛终于理顺了思绪,又能重新立于一个可进可退的安全位置,居高临下地把控这段关系。
先理清了自己内心的人,总会变得自私又刻薄。
池倾明白这点,但也并不在意自己在谢衡玉心中的形象会因为这些话变得不好——事实上,如果她这样像蛇一般狂喷毒汁的行为,能够令谢衡玉后退几步,那她实在是却之不恭。
“池倾!”终于,谢衡玉像是忍无可忍,近乎是压抑地低吼出她的名字,他抬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拇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力道着实有些重了,令她唇肉都有几分失色,“侍从?男宠?”
他桃花眸死死凝着她,忽地笑开:“好,好。”
池倾不甘示弱地望过去:“你笑什么?”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为你死而后已的义务——男宠没有,侍从没有。那什么身份才有?”
池倾的眼皮抽了下,她被他瞧得手指发麻,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没有,什么身份都没有。我自己的命,自己负责,不需要谁舍命相救。”
静默,一段漫长的静默中,只有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交织,表面缱绻,实际却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谢衡玉不知道他们为何突然会走到这一步,只是横冲直撞地,仿佛已经进了死胡同。
但他不想退回去了。
“好。”许久,他松开她,退后一步,平静地道,“倾倾,如你所言。我自己的命,也该由我自己负责。这条命,我爱给谁就给谁,你若觉受不起,尽可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