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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卿顾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第31章他的少年时。


    这世上有许多植物,斟酌用量可做草药,一旦过量,便是毒药。


    浮生一梦,其实也是类似的东西。


    对于心结难解、无力前行的人而言,浮生一梦的效用即便是虚假的,却也终是弥补了许多难以挽回的遗憾。


    烁炎曾对池倾说过,心病难医,而她炼造浮生一梦的目的,就是想造出一味心药。


    烁炎确实做到了。


    池倾曾经无数次走入浮生一梦,并在那无数个虚妄的幻梦中,试图与藏瑾弥补过去的遗憾。她也曾有过贪恋梦境,不愿醒转的时刻,但不论是烁炎,还是认主之后的浮生一梦,都会在紧要关头把她恶狠狠地拽回现实。


    回到现实的茫然是很痛苦的。但是幻梦中的疗愈,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抚平了池倾的伤痛。


    后来,烁炎为了让池倾“停药”,又一次改造了浮生一梦——从此之后,梦中人会在即将回归现实的前一刻受到某种干预,将幻梦中的一切都忘记。


    也是因此,浮生一梦彻底成为了一件没有任何伤害性的灵器。


    一如烁炎最初的设想……它只是一味药。


    可能唯一的不安全因素,就是大多数人都会忘却现实的一切,彻底沉溺于幻梦,不愿醒转。


    也是因此,才会有“旁观者”的存在。


    但是……像谢衡玉这样的情况,别说是池倾,就连烁炎,可能也是第一次见。


    他身为“梦中人”,甚至不需要“旁观者”提醒,就已经分辨出了幻梦与现实的区别……甚至,他是带着现实的记忆进入幻梦的。


    池倾想,这好离谱,怪不得浮生若梦会那么看重谢衡玉。


    怪不得,谢衡玉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完整摘取七伤花的人。


    退潮了,蔚蓝的海岸旁,由礁石堆砌着的石场范围又扩大了一圈。


    海边的阳光很毒,照到石头上,最后的水痕也消失了。


    而与水痕一同消失的,池倾以为……会是这个幻梦。


    ——她以为伴随着谢衡玉的清醒,这个幻梦会终结。


    可是,没有。


    澄澈的蓝天莫名其妙地闪烁了一下,被谢衡玉解救的那个,之前还骂骂咧咧的断臂少年,却仿佛挣脱了什么桎梏一般,跌跌撞撞地朝谢衡玉摔倒的地方而来。


    他瘦得像根竹竿,被食腐虫啃噬了七七八八的衣服,如破麻袋一般罩着他的残躯,远远望去,他整个人就和那杵着破旗的杆子没什么区别。


    而这根原本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杆子,在此时不知为何突然直了起来,咬着牙,东倒西歪地冲到谢衡玉身边。


    他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先用脚踹开了一部分虫潮,然后横过身子,将那根被啃噬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臂插入虫潮,嘶哑着声音嚎叫道:“谢衡玉!你抓住我的手臂!你抓住我的手臂!!!”


    对于怕虫的人来说,眼前的场景实在恶心到极点——那些喂不饱的食腐虫一边不断吞噬、包裹着谢衡玉的身体,一边又在那断臂少年到来的瞬间欢欣雀跃,顺着他不知死活插入虫潮的臂骨,开开心心地攀上了他的身体!


    池倾强忍着恶心,几乎想要直接破开浮生一梦把谢衡玉拉出来了。


    可她虽然想吐的欲望很强烈,脑子到底还没完全糊涂——浮生一梦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替换龟甲做阵眼的。


    而谢衡玉刚刚对她说的“我能出来”,应该也是想阻止她强行突破幻梦。


    不然,破开幻梦对灵器造成的损害,很有可能使他们“偷换阵眼”之事前功尽弃!


    那她难道就这样……干看着吗?!


    池倾不知是急得,还是被恶心得……反正她的表情已经非常扭曲了。


    也是因此,虫潮的冲击,使她暂时性地忽略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那个少年,竟然直接喊出了“谢衡玉”这个名字。


    九岁的时候,谢衡玉还在谢家外门,他尚没有被收为谢家养子,更不可能被谁叫出“谢衡玉”这三个字。


    因此,这个少年若能在此刻喊出谢衡玉的名字,就只有一个可能性……


    谢衡玉紧闭着眼睛,密密麻麻的虫潮几乎将他吞没,可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知道怎么从这个地方爬出来,毕竟这样无助的情景,他早已真正面对过一次。


    他在暗自计算着时间,计算着那个被食腐虫从伤口钻入身体,触动自己第一次灵力暴走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时,在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虫类爬行声中,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沈岑?”谢衡玉的神情几乎是愕然的,他听到那个断臂少年不断地呼喊着那个只属于谢家长公子的名字,一瞬间,几乎感到全身的血液冲到了头顶。


    “对、对!是我……”沈岑也听到了谢衡玉的声音,立刻嘶吼道,“啊痛死老子了!你把手给我!”


    谢衡玉抬起手,艰难从虫潮中握住沈岑上半截臂膀。下一瞬,一股巨大的拉扯之力从虫潮外传来——竟是沈岑用下巴死死攀住身前的巨石,凭一己之力,连拖带拽地将谢衡玉从那狂涌的虫潮中拉了出来!


    “你、你……”谢衡玉皱着眉,抬手替沈岑撕扯掉伤口处的食腐虫,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岑抬眼看了看他:“对,是我。”


    两人对视,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复杂。而这种复杂的表情,出现在这两个没到十岁的小孩脸上,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但他们谁都笑不出来。


    片刻后,谢衡玉低声道:“既然选择了公仪家,你便不该来见我。”


    沈岑冷笑:“别想多。我只是听唐呈说你被谢家丢掉了……想来看看你笑话罢了。”


    谢衡玉不说话了,而正在此时,浮生一梦开始变幻了。


    海上石场的景象逐渐化为蔚蓝和青灰的颜色,朝地平线的方向飘去,最终收束为极小的黑色暗点。


    池倾低下头,忽然发现自己掌心的水晶骤亮了几分——浮生一梦那原本被龟甲压抑着的白光,似得到了些许滋养,变得更加华美。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灵器,轻轻摸了摸它光滑的表面,眼底显露了几分笑意——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浮生一梦在不断地变化着,谢衡玉人生中无数光阴如流水般自池倾眼前匆匆而过。


    正如她从前所认为的那样,谢衡玉是个内核极其稳定的人。浮生一梦原本的属性,注定了它首先会选择“梦中人”负面情绪最强烈的部分进行改造,当年池倾使用浮生一梦的时候,几乎大半的人生都被负面情绪笼罩,让浮生一梦挑选时都有些手足无措。


    而谢衡玉这边,却好半晌才被捕捉到一个零星的场景。


    浮生一梦于是开始精心构建那个场面。


    最先被搭建出来的,是一个白玉为堂的学府,窗明几净,书海浩瀚。连排的高大书架往里,是一个个整齐的书案。


    整座学府的陈设都异常简单,除了那白玉铺地的建筑之外,乍一眼,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奢侈的地方。但正是那细节处,才会真的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此刻窗外分明是黑夜,学堂之中未燃烛火,却亮如白昼。


    细看下来,才发现四壁的白玉砖缝内,都用夜明珠磨成的粉,仔仔细细地填充了个遍。


    而此刻,谢衡玉正坐在那学堂中央,将周身的桌案空开了好大一片位置,对照着古籍,细细观察桌前各种机甲部件的材质,伏案修修改改着手中的草图。


    池倾走到他身前,俯下身,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认认真真地打量谢衡玉的脸。


    这时的谢衡玉,似乎已近弱冠之年,眉眼温柔,容颜俊秀,但到底还有未褪的少年气,整个人的气质也更软一些。


    池倾怔怔看着他低垂的灰眸,忍不住又将他与未及弱冠的藏瑾比较了一下。


    简直是…


    …两个极端。


    从三连城中出来的孩子,就像是一根被打磨锋锐的刺。特别是藏瑾那种当杀手的,别说什么温柔如水的气质,光是一个眼波没把人直接戳成筛子,估计就算是枚不合格的棋子了。


    从前池倾总觉得,若要养出谢衡玉这样的人,势必得给他搭一个遮风挡雨的暖棚才行,可自从她见过谢衡玉背上的伤疤之后,这种想法就已经开始动摇。


    如今,她又在之前的那个幻梦中,看到身在外门的谢衡玉经历过怎样恐怖的场景,虽是管中窥豹,但心中更是觉得诧异至极。


    大家总说养人如养花,可谢衡玉这样的成长环境,到底是怎么养出那样一派宽和温柔的性情来的呢?


    池倾想不明白,却没发现自己望着谢衡玉的眼神已经有些变化了……是由那种透过谢衡玉回忆藏瑾的目光,重新聚焦回了眼前的青年本身。


    她星眸中闪烁的目光落在谢衡玉脸上,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有些好奇地注视着他。


    像是在看她的花,多少有些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在意藏在其间。


    而谢衡玉的笔,却在此刻忽然顿住了。


    他注视着图纸的视线凝住,紧接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连身体都微微僵了起来。


    池倾在他身前,顷刻便将他所有的变化都尽收眼底,一时……也不由得悬起心来。


    下一瞬,书堂大门被几个人轰然撞开,浓重的血腥气随着夜风扑面而至。


    谢衡玉灰瞳骤缩,片刻后,才抬起头,将颤抖的目光,缓缓投向书堂外那血腥气的源处。


    “长公子,您的机甲,还挺好用的啊哈哈哈哈哈。”推门而入的纨绔倚着门框,抱臂看向谢衡玉,阴阳怪气地冷笑。


    “一下死了那么多外门杂碎,啧啧啧,你下手……可比我们狠啊。”


    池倾垂眸,目光落在谢衡玉紧紧握着笔的手上,她顿了顿,还是在他身旁蹲下身,望着他轻颤的睫毛与瞳仁,心底泛上一阵忽然的怒意。


    她实在不爱看到谢衡玉在她眼前,这样反反复复地受着欺凌。


    只是……


    一滴墨水顺着笔尖轻轻滴落在纸上,溅开不规则的圆,谢衡玉搁下笔,似隔着虚空,朝池倾的方向看了一眼。


    莫名地,她觉得他似乎能看得见自己。


    随后,谢衡玉朝她弯眼浅笑了一下,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别看我。”他如此对她比着口型道。


    第32章 第32章撕开幻梦,拉起谢衡玉的手。……


    浮生一梦被池倾紧紧攥在掌中,捏得久了,有些汗湿,可她却毫无所察,怔怔盯着谢衡玉的脸。


    他……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苦了,那双她一向熟悉的灰眸虽是微弯的,可里头却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悲伤和懊悔甚至还是其次的,重要的是……她似乎能看得见里面含着某种深刻的厌弃。


    这种情绪,都是藏瑾的眼里不会有的。


    藏瑾在她面前,是不会伪装的。他虽不常笑,可那双灰眸对她弯起的时候,必定只有正向的情绪。


    他不会像谢衡玉那样,明明都快哭了,却还强撑着笑意。


    池倾紧攥着手,一时恨极了,恨他为何要用那双眼睛这样对着她笑,也恨自己为何被放在这个无能为力的位置,迫不得已地看着谢衡玉在这里“渡劫”。


    而那厢谢衡玉刚站起身,门口倚着的纨绔立刻调整了动作,他“噌”地直起身,怒视谢衡玉道:“怎么了?自己做的事,你还凶起来了?我告诉你,我今天可不是来和你打、打架的,我是来带你去宗祠的!让你研究这歪门邪道,今天就好好治治你……”


    “机甲术,” 谢衡玉平静地看着那纨绔,“它不是歪门邪道。”


    纨绔冷笑一声,讽刺道:“我懂我懂,你又要说……机甲术不是歪门邪道,机甲术是失落的正统之术。若天下都能普及机甲术,便不会发生以暴压人、霸凌弱小之事了。对吧?呵呵。”


    纨绔捏了捏自己的脖颈,转头望向书堂外那一堆被黑暗遮蔽的机甲残骸,挑眉道:“喏,那堆就是长公子你的宝贝机甲,都是从那些外门子弟身上扒下来的,你自己去看看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是不是就是那些机甲的问题——不过我可告诉你,这些东西大宗司都亲自检查过了……我听他亲口说了,没人陷害你,这都是你非要走这些歪门邪道,咎由自取的下场!”


    谢衡玉走到门口,星灰的眸沉沉望着屋外对着机甲的空地,没有上前检查,更没有再反驳纨绔的话。


    ——他知道结果的,曾经不论检查了多少次,结果终究是那一个。


    就是他自己……出错了,他手中的第一批机甲,遗漏了一道看似毫不起眼,却能影响宗门夜猎安全的咒术。


    夜猎的森林中,有一种蛾子,见光就扑,扑到光便会激动地自燃。那虽只有一点小小的火点子,落在机甲空隙之处,却很容易直接引燃里面的材料。


    谢衡玉做这套机甲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想过了,他把那些机甲之间的空隙缩到最小……


    可是,却忽略了夜猎时那只小小的飞蛾,燃出了更小的火星。


    那次夜猎,外门的弟子都参与其中,是他亲眼看着兴致勃勃地穿上了那套机甲——在这之中,有他曾经的同窗,有与他并肩过的兄弟,也有一起经历星衍门测的伙伴……


    在从谢衡玉手中接过那套机甲的时候,他们不会知道,穿上这套衣服,他们就有了因一个小火星子,而被活活烧死的可能。


    这确实是在幻梦中,可浮生一梦把这一切都搭建得太真了。谢衡玉将视线投入进黑夜,却依旧能通过夜风中传来的焦臭与血腥气,分辨出那些机甲的情况。


    他手中不是没有沾过血,可这是第一次,因为他的失误,那样多的同伴……死在了他的手里。


    谢衡玉感觉自己喉管里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干呕,就连声音都在颤抖:“……是我的问题,不用检查了,我跟你……去宗祠。”


    纨绔哈哈大笑起来,伴随着那笑声,池倾又一次听到骰子在龟甲中上下振荡的声响,那声音是如此清晰,仿佛就摇在她的耳畔。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四方水晶,稍稍地暗淡了几分。


    深夜,谢家宗祠灯火通明。


    十几个脸色煞白的外门弟子躬身站在宗祠外,望着一身月白的谢衡玉缓缓朝他们走来,有的眼神回避,有的眼底却满是仇恨。


    谢衡玉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便重新垂落,兀自走入了宗祠。


    外门弟子中,有几人因此发出了一声唾骂。


    “人模狗样。”池倾听到其中有人低声道。


    她转头望去,没有寻到说话之人,但却在外门弟子的最后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沈岑。


    沈岑此刻的状态,比起之前在海上石场时要好得多,只是双臂还没有安上青铜机甲,空落落的两根袖管垂荡着,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他的目光此刻和其他人一同注视着谢衡玉,只是眉心微蹙,眼中比旁人更多了一份焦急。


    宗祠中央,手持戒棍的大宗司居高临下地望着谢衡玉,寒声道:“你自学歪门邪道,私造机甲,残害同门,证据确凿,可有要辩?”


    谢衡玉垂着眸:“机甲术,绝非歪门邪道。”


    祠堂内,一群在旁边凑热闹来的内门子弟闻言,登时哄堂大笑起来。


    大宗司以戒棍振地,声音更寒:“还有要辩?”


    谢衡玉摇了摇头,片刻道:“我所造机甲,确实误害同门,但此事,绝非我有意为之,我……”


    话说到一半,他却蓦然顿住,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脸色慢慢暗淡下来:“我……自愿领罚。”


    池倾闻言脸色都变了,而她身后的沈岑也没好到哪里去,焦急地几乎要从最后一排走进祠堂里去了。


    大宗司道:“证据确凿,安敢狡辩?我已一一问过那些穿过机甲的外门弟子,他们


    均承认……是你故意威逼利诱,胁迫他们穿上那些机甲的。”


    谢衡玉脸上似倏然闪过一抹不出所料的神情,即便知道结局,可他闭了闭眼,沉默着,依旧道:“我绝未胁迫任何人。”


    大宗司深深看了谢衡玉一眼,指向门外:“外门子弟,均指认是受你胁迫。”


    谢衡玉没有抬头去看,事实上,他太知道自己会对上怎样的目光。


    或许是嫉恨,或许是畏惧,也或许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与他们曾同出一处,可后来有人高起,有人跌落,或许真有人因他腾飞而恨他,可更多人,也只是人云亦云,墙倒众人推罢了。


    毕竟,不推墙的那人,可能往后反而又要成为新的眼中钉。


    谢衡玉并不怪他们,只是难免,觉得心寒。


    他早就知道,在这个宗祠,没人会愿意替他说话。可再经历一次,还是会难过。


    大宗司垂下手,如炬的目光环视外门子弟一圈,最后道:“既如此,你便跪下领罚,按门规,则两百雷杖。公子若死了,我自去向家主请罪。”


    两百?!


    池倾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耳聋了,不管是什么杖,哪怕是人族最常见的那种板子,要是被打两百下,恐怕人都要碎成两截了。即便是修仙人……也毕竟不是钢板做的呀!


    她心头乱极了,下定决心握住浮生一梦,指尖凝出妖力,正要一拳轰开幻梦,周遭场景却又奇异地闪烁了一下,片刻后,池倾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坚定的声音。


    “我可以替公子证明,使用机甲之事,我们并没有受公子胁迫。”


    说这话的人,是沈岑。


    谢衡玉眸光一动,似全然没有想到有人会替自己出声,转身的刹那,眼底几乎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池倾握着灵器的手这才松了些,在心里对沈岑暗道:“好!”


    沈岑从满脸诧异的外门弟子中走出来,向大宗司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正色道:“外门弟子沈岑,是甘愿使用机甲术的。其余外门弟子,也都是自愿使用机甲术的。”


    话音落地,无数目光投注到沈岑身上,简直像是在望着一个异类。


    沈岑转过眼,与谢衡玉对上视线,片刻后闪开,淡淡道:“实事求是,我只说这句,信与不信,看大宗司的。”


    谢衡玉安静地看着沈岑,在他说完这句话退回外门弟子的群体时,郑重地道:“多谢。”


    沈岑却没心思回应他的谢意了。


    因为就在替谢衡玉说完实话之后,所有外面弟子便如面对洪水猛兽般齐齐后退了一大步,完全避开了和他接近的位置。


    沈岑顿了顿,也乐得自在。


    可接下去,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了,因为大宗司平静无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了谢衡玉的惩戒,却依旧是没有更改的——两百雷杖。


    原来……他有没有为他说话,都是……一样的结果吗?


    沈岑直起身,眼神惶惑地望向谢衡玉,可却在他的眸中,寻见了一抹记忆中所没有的释然。


    宗祠,有四名行刑人前来,前两人手持雷器,后两人手持杖器,谢衡玉的目光落在那刑具上,颤了颤,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这雷杖是专门针对修士的刑法,雷器罚的是神识,杖器罚的则是**。当年……他受了七十杖便撑不住昏迷过去,大宗司铁面无私,即便他昏厥也并没有停止。


    可最后……最后将他救走的,却并非家主谢渭,而是……家主夫人唐梨。


    想来,那或许是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真正从心底责怪过母亲的原因。


    他记得那一天,记得唐梨慌慌张张地带着一队侍女闯入宗祠的场景,记得她歇斯底里地指着大宗司辱骂的样子。


    她说:“我受够了!!这是我的小宝,是我的心头肉!你要是非要打死他,那你就从我的身上踏过去!”


    那时,谢衡玉想的是什么呢……


    好像某个瞬间,他居然觉得,若能得到这样温暖珍贵的爱,做谢衡瑾的替身,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呢。


    现在想来,依旧会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卑微了些。


    可是回忆至此,他又忍不住转过头,用余光,看了看宗祠外的景象。


    与此同时,雷刑与杖刑一同落下,惊颤全身的痛意,刹那渗入骨髓。


    祠堂外,尚没有人进来。


    可谢衡玉身侧的空气,却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撕裂了。


    池倾周身妖力肆虐,她紧紧握着掌心那晶莹的灵器——白光与暗红色的妖力纠缠,如同滔天血雨,骤然淋下。


    周遭的一切开始消散,池倾撕开幻梦,一手拉起谢衡玉,一手紧握成拳,在扭曲着飞速消散的各种颜色中,轻易捕捉到了那属于龟甲的绿光,和那又开始颤颤作响的骰子声。


    “该死的!!我可真是受够了!!!”


    池倾低骂一声,朝着那骰子声大作的方向,怒然挥出一拳!


    “滚蛋吧!!!”


    第33章 第33章谢衡玉的内心,真的和他温柔……


    “倾倾!”


    八方的颜色如同彩墨入水,在十九岁的谢衡玉眼前快速流淌、稀释、抽离。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眼前这个坚定地牵着自己的少女才是真实存在着的。


    谢衡玉从前多年的人生,都仿佛是一场临水自照的幻影,可究竟怎样才能确定水中的倒影是自己,而不是谢衡瑾呢?


    只有在日复一日的欣喜、酸苦、悲痛、平静的情绪里,反复地提醒自己真正的现实,将自己一次又一次浸入寒冷的冰水,才能保全一个相对清醒的自我。


    才能确信……他还是谢衡玉,而不是谢衡瑾。


    也是因此,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一种可以在梦境中明确辨别出现实与虚幻的能力。


    故而,在摘取七伤花的时候,七苦幻境并没有将他的心智蚕食殆尽,而在这场浮生一梦中,他也更能轻易地分辨出哪些才是虚假的幻梦。


    谢衡玉知道自己活得清醒,也明白自己必须得清醒而痛苦地活着,才能拥有真正的自我。


    哪怕这样做的代价,是遍体鳞伤、身心俱残。


    此番他们进入浮生若梦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也只经过了两场幻梦。谢衡玉知道自己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可偏偏在池倾拉住他手的刹那,他竟恍惚了。


    池倾的身影是一道无比冲突的颜色,雪白的长裙,乌黑的卷发,暗红色的妖力仿佛是映照在水墨画上的火光。


    她的手很温暖,也握得很紧,用了足够的力道,带来的痛觉让人察觉到她强压着的怒意。可也正是因此,谢衡玉才真正察觉到,自己正被她那样珍重地在意着。


    这种感觉仿佛冬夜冻得发僵的旅人,看到了燃烧的柴火堆。他全身的寒冰都因此融化了,落不尽地淌下滴滴答答的水来。


    谢衡玉想,要是十九岁的自己,当真遇到过池倾就好了。


    人往往会这样得寸进尺,拥有了一点,便幻想着更多,拥有了所有,却仍然觉得不够。


    只不过,这种对爱的不满足,对于谢衡玉而言,却是难得的第一次。


    他好像……只敢在池倾面前奢求这些。


    一瞬的恍惚,却有白光从谢衡玉心脏处缓缓释出,池倾听到他唤自己,挥拳的动作不止,但到底侧了侧脸,余光正巧将那丝丝缕缕的白光收入眼底。


    那种白光和浮生一梦的颜色如出一辙,在离开谢衡玉身体的同时,突然向池倾周身的光芒汇入而来!


    池倾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决定的事情便不会有半点迟疑,因此出拳的瞬间,她便不再去多想打碎龟甲阵眼的后果。


    那拳势汇聚着妖力,以及浮生一梦全部的灵气直冲龟甲而去,可正在这时,最先而至的白光居然又一次化为谢衡玉在阵外凝出的符咒锁链,温和地流动着,缓缓束缚住了龟甲。


    池倾瞳孔一颤,在拳头即将落到龟甲的瞬间收住了力道。


    须臾,浮生一梦的华光从她的指缝中淌出,越来越多地与龟甲融合,将其包裹成一个白花花的、毫无攻击性的茧。


    池倾微怔,等了片刻后,才抬指轻轻戳了戳那个茧。


    那巨大的蚕茧左右晃了两下,随即外层的白光如落雪般开始寸寸脱落。谢衡玉伸手在那蚕茧下候着,没过多久,一个失去青光的、沉甸甸的龟甲从蚕茧中落了下来。


    恰好被谢衡玉稳稳地接住了。


    周遭的幻境全然瓦解,植被茂密的雨林,又一次呈现在池倾的眼前。


    她低头看向谢衡玉手中的龟甲,又看了看自己掌中灵气逼人的浮生一梦,怔愣一瞬:“这是……换成了?”


    谢衡玉将那龟甲放到那堆从潭中掏出的鹅卵石旁,点了点头:“如今的阵眼灵器,应当就是这浮生一梦了。”


    “这倒巧了……我原以为,它刚刚会被我直接摧毁。”池倾凑近了些,屈指敲敲坚硬的龟甲,想起幻梦中所发生的一切,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看来浮生一梦……本就是想要帮你的。”


    她的神情不变,可声音却略有些沉了下来,这细微的一点变化被谢衡玉敏锐地捕捉到,他将视线落到池倾的脸上,一时竟生出些不安来:“倾倾。”


    池倾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龟甲最先掷出的几枚骰子,是不好的意思,对吗?”


    谢衡玉移开目光,低声道:“那都是假的。”


    池倾心头忽地冒出一团火来,攥了攥拳,凉凉道:“我早该猜到了,正因那是个与你相关的,不祥的卦象,所以你才会选择故意瞒着我。”


    “浮生一梦是性子最平和不过的灵器,它为何会和龟甲属性相冲?唯一的解释,便是浮生一梦是为了制造美梦而生,但龟甲给你算出的这个卦象,却恰巧是击碎幻梦的利器。”


    池倾冲谢衡玉扬起一个不达眼底的笑,精致的小脸因此显出些许危险的意味来:“既然要替换龟甲,我们便需要保证浮生一梦的力量占据上风。换而言之,在刚刚的那场幻梦中,作为梦中人的你,只有感受到幸福、期许、欢欣,并且真正开始沉浸于幻梦中时,才能壮大浮生一梦的力量,帮助它夺得阵眼的控制权。”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你太冷静了。或者说,你受龟甲卦象的影响太大了。浮生一梦需要你沉浸入梦,因此甚至使我成为了旁观者为你护法。但你非但没有如浮生一梦所料想的那般沉浸其中,甚至反复利用龟甲卦象保持清醒。因此,若我不直接破梦,你反而可能陷入更漫长的拉扯,在幻梦和现实的边界徘徊。”


    池倾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再看向垂眸无言的谢衡玉,紧攥的手松了又握紧,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无奈来。


    在亲眼见过谢衡玉的过去后,池倾即便心中对谢衡玉的隐瞒还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情绪,却更接近于一种哀其不幸的难过。


    作为曾经多次使用过浮生一梦的人,池倾还是第一次碰上如谢衡玉这样,分明伤痕累累,却顽固地不愿向美梦投去一眼的人。


    有些佩服,却也有些担心。


    分明那样在意自己的过去,却还要反复用残酷的真相提醒自己清醒。


    这样一个人,他的内心,难道真的会与外表一样平和温暖、春风和煦吗?


    “既然你这样不愿寄情于幻梦,最后从你心口出来的那道属于浮生若梦的白光,又是因为什么?”池倾沉默地注视着谢衡玉的脸,察觉到他对于这个话题似乎有几分回避。


    话虽问出口,她却因此生出些无趣来,没等谢衡玉回答,便摇头扯开了话题。


    “算了,”她不愿在这个时候,和难得固执的谢衡玉冲突,于是掩下心底的那么些不自在,随意而亲昵地捏了捏男人的掌心,弯着眼温声道,“看在你那么可怜的份上,隐瞒龟甲卦象之事,我大人有大量,暂时就不追究啦。”


    “倾倾……”谢衡玉喉结滚动,用力紧握住池倾的手,那双星灰色的眸深沉似海,其中若有烟云袅绕,“对不起,过去的那些事情,我本不想让你看见。”


    说到底,这世上又有哪个人,会情愿爱人看到自己如此落魄的样子呢?


    只有坚强的人才敢于将伤口示于人前,可他知道自己有多么懦弱,丑陋而残破的过往,大概只有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才能让他心安一些。


    或许……是池倾给他的爱太多又太急,谢衡玉总担心她会在某一日后悔,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她这样做。


    然而池倾闻言却微歪了歪头,星眸中泛上不解又好笑的光,抬手捏住谢衡玉的脸颊轻轻揉搓了一下:“什么嘛,原来你是在意这个?”


    “可是我觉得,过去的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你,依旧在坚定前行。正因如此,那些难捱的过去,都会成为你身后熠熠生辉的光。”


    她笑着望向他,在这一刻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好好开解眼前的这个人:“谢衡玉,在我身边的你,其实软弱一点、迷糊一点,都可以。”


    谢衡玉心头仿佛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池倾,听到她轻柔含笑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飘过来,却悠远得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消散。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笃定地道:“如果你当真在浮生一梦中沉溺于幻境,不辨现实,我也一定会把你带出来的。”


    夜晚的林间有虫鸟的鸣响,可某个瞬间,这些杂乱的声音好像都从谢衡玉耳畔尽数消散,只有池倾那如水般温柔的嗓音在他心上回荡不止,振聋发聩。


    谢衡玉不自觉地,更紧地握住了池倾的手。他用那双漂亮的灰眸与她深深对望,眼波流转,片刻才垂睫敛去。


    他沉默很久,似在踌躇着什么,许久后,方轻声告诉她:“倾倾,最后的拿到白光……是因为你撕破幻梦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什么?”池倾闻言一怔,一时没有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谢衡玉抬手,认真地看向她:“我当时看着你,心想……要是十九岁的时候,你真的有这样出现在我眼前,那就好了。”


    “倾倾,我若有朝一日沉溺幻梦无法自拔,也一定是因为,那场梦里有你。”


    第34章 第34章好像什么痛苦都能被他承受、……


    谢衡玉的这句话太过真挚,因而池倾在听到后的那瞬间,几乎无法做出自然的应答。


    幼时,她在三连城中长大,欺瞒和谎言是她的影子,那些太炽热的话语若被判定为真,便总会让她生出退避三舍、无地自容的感觉。


    离开三连城之后,藏瑾、烁炎等人的存在,让池倾渐渐学会了对人打开一点心扉,虽然只有一道细微的缝,可至少能迎接阳光的照射了。


    可谢衡玉照入的光,未免太直白、太炽烈了一点。


    池倾不觉得自己能承受得起这样的情感,于是她只好下意识地选择躲闪,将谢衡玉的那些话,当做他的随口一说。


    池倾没有立即回应谢衡玉。


    但幸而,就在两人即将陷入沉默的瞬间,一声像是再也憋不住似的,尴尬的咳嗽声,突然从树后传了过来。


    “啊咳咳咳咳咳!”


    池倾吓了一跳,回身朝榕树后望去,星眸微眯,突然福至心灵般开口道:“沈岑?”


    谢衡玉显然也想起了那同样出现在浮生一梦中的人,朝前走了一步:“沈岑,真的是你?”


    榕树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随即一个身影视死如归地大步踏了出来——正是那个先前给他们传递了字条,后又追随谢衡玉一道进入浮生一梦的青年。


    即便周遭黑暗,但沈岑那张憋红了的脸也十分显眼,他尴尬地抬眼在池倾与谢衡玉之间扫了一圈,咳嗽了声,欲盖弥彰道:“我、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


    谢衡玉:……


    池倾闭了闭眼,看着谢衡玉也有些语塞的表情,叹气道:“看来你在修仙界,得时刻伪装起来才行了。”


    许是因为她之前夸了好几次谢衡玉的容貌,这人便也真的记挂在了心上,虽在外人面前多数都会用幻术伪装,可一旦与池倾独处时,又会立刻显露出真容来。


    被从前熟悉之人认出,倒也着实不奇怪。


    谢衡玉道:“沈岑,当年你离


    开白马盟时何其果决,既已选择投靠公仪家,今日又来助我,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沈岑闻言,脸上尴尬的情绪收敛许多,原本那种阴鸷冷漠的神态又重新挂回了眼底:“助你?我可不是来助你的。”


    他顿了顿,将目光落到池倾身上,抬了抬下巴,冷声道:“我是来助池倾圣主的。”


    什么嘛?


    池倾挑起眉,指了指自己:“我?我之前从未见过你。”


    沈岑道:“公仪汾将你们留在此处,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为了那朵七伤花吧?”


    池倾和谢衡玉对视一眼:“是。”


    沈岑冷笑一声:“那朵花,绝对不能落到公仪家手里。”


    对于这点,池倾内心其实早有决定。


    七伤花的能力过于强横,几乎可以说是蛮不讲理,对于修仙者而言,不论何等修为之人使用七伤花,都可以飞升一阶。


    但且不说这花生于鬼界魔界的交界之地,几乎无人能够顺利摘取,就算它真的落到修仙界其中一个世家手中,也势必会打破修仙界上层多年的制约平衡,受到其他几家的忌惮。


    而妖族的修炼之法与人族不同,虽多数妖族善于修炼妖术,且入门奇快,无师自通,但想要修炼精深却非常之难,更妄论修至大圆满,飞升成神的了。


    如今在妖族,修为至高者,乃是妖王烁炎及其大护法来炆。可哪怕这二者修为再强,放到修仙界,光论战力,其实也算不得顶尖,哪怕其中有人服用七伤花飞升一阶,却仍然无法直接撼动人妖两族的和平。


    因此不必多做权衡,修仙界各方也都默认,谢衡玉将七伤花送往妖界,是最折中妥当的选择之一了。


    这一点,在池倾和烁炎接手七伤花时,便也都明白。


    只不过,一池清水虽然平静,但水面之下却不可避免地,总有心怀鬼胎之辈,想搅浑清水借势而起。


    公仪家虎视眈眈觊觎着七伤花,显然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公仪汾想要将七伤花给谁?”池倾思索一瞬,直接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口,“作为家主,公仪汾正值壮年,修为应当并未陷入滞涩,似乎用不着这朵七伤花来强行飞升。”


    沈岑道:“果然,当日公仪家前往戈壁州求花,也没实话告知您,这花是为谁所求吧。”


    池倾确实不知道,准确来讲,她甚至都不记得公仪家也求过长命花的这件事。


    ——估计是被阮鸢打发了吧。


    她挑了挑眉,暗自在心底向自家大总管道了声谢。


    经过沈岑这一提醒,池倾虽没想起来,谢衡玉却反应过来了:“公仪老太公……”


    “不错,”沈岑道,“当日公仪家不远万里去戈壁州求花,虽没言明为谁所求,可大家都知道,昔年那位叱咤风云、一步化神,凭一己之力将公仪家抬入天都世家之列的老太公,就快作古了。”


    “这些年来,公仪家虽说也有新秀起势,但比起其他五姓世家,却到底逊色几分。若非有公仪老太公这位一步化神撑着场面,恐怕再过些年,便要被挤下六大世家的位子了。”


    谢衡玉道:“虽如此说,但公仪汾修为不低,假以时日,应当还能飞升。”


    沈岑嗤笑:“嗑药速成,根基不稳,也就外人看着像是那么回事罢了。”


    池倾道:“既能嗑药,为何不给哪些后辈也磕了撑撑场面?”


    这只是池倾随口一问,哪知这问题出口,却叫沈岑脸色微变,别过头去不再回答了。


    谢衡玉对公仪汾服药之事也有些讶然,顿了顿才解释道:“一是因为年轻人服用丹药强行提升修为,极有可能会导致肉身早衰,修仙者普遍长寿,一个家族若出现一两人早衰早夭已是难得,若是再多,定会露出马脚。第二则是因为……哪怕服药提升,也需要一定时间消化吸纳,还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些曾经默默无闻的后辈推至人前,为公仪家赢得最大的名望。”


    而公仪老太公,或许就连这点时间,也不足够了。


    池倾道:“你的意思是,公仪家并不是没有让后辈服药,而是已经服了,却还人没有完全吸纳?”


    谢衡玉神情平和地望向沈岑,显然在等他的回答。


    沈岑神情阴冷,周身气压很低,黑着脸点了下头。


    池倾于是也明白过来:“也就是说,若公仪老太公作古,天都其余那些盯着六大世家之位的家族,极有可能联手将公仪家拖下神坛。因此,至少在这些后辈崭露头角之前,公仪老太公不能死,对吗?”


    沈岑又点了点头。


    “白日做梦。”池倾神情显然不好看,冷笑一声,狠声道,“想要长命花救个将死的老头便也罢了,现在问我要七伤花……呵,难道他们还想着让那老头直接飞升成神么?未免太过荒谬了!现在这世道,莫非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成神了?”


    谢衡玉微微挑眉,忽然就觉得,若朗山还在池倾身边,听到这话估计又要气得哼哼了。


    池倾心里有些不悦,却见谢衡玉灰眸中漾着一抹笑意,当即愣神,心道:这又是高兴什么?


    她于是盯着谢衡玉看了几秒,移开目光时,原本漾着怒意的脸色竟也不自觉松快些许。


    沈岑将这二人的眉眼互动看在眼中,顿觉如芒刺背,尴尬异常,他用力低咳几声,在谢衡玉望过来的瞬间,僵硬道:“既然找到阵眼了,那我就走了。”


    谢衡玉一顿,抬眸望向沈岑,那表情显然想喊住他,可不知怎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池倾看了他一眼,问沈岑道:“你如今既身在公仪家,若这家族败落,于你也没有好处。之后,可有想过何去何从?”


    沈岑沉默了片刻,眸中神色晦暗不明:“……这不用你们管。”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往林园外走,头埋得很低,步子也走得很急,简直像是落荒而逃一样。


    池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问谢衡玉道:“你们从前,感情很好吗?”


    谢衡玉笑了笑:“他的那条青铜臂,是我给他做的。那时候……我在谢家地位并不稳固,雷杖之事后,许多外门中人也刻意回避着我,沈岑……他是外门中最支持我研究机甲术的人了。”


    池倾想起幻梦中看到的那些场景,想起谢衡玉在海上石场被沈岑失手推入虫潮的样子,想起他在宗祠中孤立无援的样子,最后又想起沈岑进入浮生一梦后,愧疚地想要在幻梦中弥补的样子,心中着实对此人失了许多好感。


    幻梦中的愧疚越重,现实中的伤害就越深——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看起来……他也不像是很会支持人的模样。”


    谢衡玉抬手摸了摸池倾的长发,失笑道:“其实沈岑也不容易,他天赋不错,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公仪家的人施了蛊。那时候谢家正在广收孤幼,他便被送入了外门,开始向公仪家传递着谢家剑术功法之类的消息。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传出去的东西虽也无伤大雅,但毕竟心虚害怕,性子便不是太好。”


    池倾没料到这一茬,微感愕然:“你知道他是卧底,还愿意与他交好,甚至现在他又回到公仪家,你也不生气吗?”


    谢衡玉垂下眼,显然有一瞬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他从池倾掌中拿过那枚替换为阵眼的浮生一梦,迎着空中洒落的夜昙光亮照了照。


    他漂亮的桃花眸久久凝着那水晶,不知又从中看到了是什么画面,许久后,谢衡玉才轻声道:“天都世家,是压在修仙界所有人头顶的巨兽。一人之错,往往是迫不得已、随波逐流。当时他离开谢家,我确实有些难过,可我知道他也有苦衷,因此……


    不好再多说什么。”


    不好再多说什么——这也是池倾此刻的想法。


    她看着谢衡玉的侧脸,皎然的夜昙华光将他衬得更加柔和,纯洁无瑕,仿佛是最软的云朵或者棉花。就好像……什么痛苦都能被他承受,都能被他化解。


    池倾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究竟得有怎样坚强的心脏。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轻轻抚上谢衡玉心口,在片刻后,被他伸手牵住。


    掌心的温热相贴,她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隐约泛起陌生的感觉来——她想认真地看清他。


    想看清……谢衡玉。


    第35章 第35章谢衡玉说:“我为您执剑。”……


    “那个,可以……再给我喝点水吗?”


    阵眼置换后,林园中的草木敏锐感受到大阵约束的力量有所改变,原先被池倾喂过茶水的小草不知何时攀到池倾身边,小心翼翼地用草尖尖戳了戳她的小腿,语气轻轻软软的,明显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池倾牵着谢衡玉的手,低头望过去,眉眼一弯,失笑调侃道:“啊呀,你长得好快,都爬到这里来了啊。”


    小草左右晃了两下,弱弱地解释说:“这都是圣主妖力的缘故啊,多谢圣主。”


    池倾微笑:“唔,现在倒不喊暴君了?”


    小草扭了扭叶子:“圣主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圣主啦。”


    小草虽然有些警惕心,但显然并不多,加上草木本就亲近池倾的缘故,阵眼一换就软了性子,池倾闻言,与谢衡玉对视一眼,有所顾虑地小声道:“如今阵眼在我们手中,为避免公仪汾窥视,是否可以使林园暂时屏蔽外界?”


    谢衡玉点头:“这并不难。”


    说话间,那正方形的水晶在谢衡玉指尖飞快地闪烁变幻起来。不过片刻,林园外围四周已隐隐约约地漫上层迷雾,一眼望去,只觉得与自然雾瘴没有半分差别,毫无破绽,却果然将整座林园都封闭了起来。


    池倾这才低头望向小草:“你对公仪襄了解多少?对她的那位夫人,又了解多少?你知道公仪襄究竟是因何而死么?”


    小草点了点叶子尖尖:“圣主圣主,公仪襄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们都知道,他私下会打骂他的夫人,打得可凶了!”


    池倾眉心一动,脸色沉下去,她低低应了一声,席地而坐,从储物戒中拿出灵草开始给小草泡茶:“继续。”


    小草说:“可奇怪的是,他的那位夫人虽说也算是个出生名门的小姐,但却对此从不反抗,就好像……有什么把柄在公仪家手里似的。后来这位夫人诞下两个男孩,身体很快就彻底垮了,这两年来一直闭门不出,我们就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了。”


    池倾吹凉了杯中的灵草茶水,往小草根里浇了下去,轻声问:“这位夫人,姓甚名谁呢?”


    小草舒服地晃了两下,随意地开口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知道,她是南疆阮家的四小姐。”


    南疆阮家?!


    池倾手中的动作一顿,新注入杯中的茶水,差点就烫到了她的指尖。


    正在此时,小草突然“啊”地惊呼了一声,整棵草登时往地里一钻,像是吓坏了般,连带着周边大片开了灵智的绿草齐齐缩了回去。


    谢衡玉拉住池倾的手,将她从地上带起来,眉头紧蹙,目光锐利地投向林园外围,脸色微沉。


    池倾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雌一雄两声锐利的啸叫从林园外哗然而起,随即整块林园瞬间地震般摇晃起来,迷雾中的土地翻陷,似有巨大的怪物从深处挣扎而出。


    谢衡玉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冷,他抬眼望向空中明月,后又将视线落在半空悬浮的夜昙上,倏然出手,双掌凝住月辉与华光,猛地身前聚拢而来!


    一把集华光为实质的利剑,登时横于青年眉前。


    “是护阵灵被放出来了。”谢衡玉低声对池倾道,“我去把那些东西解决掉,你千万不要乱跑。”


    池倾挑起眉,对谢衡玉这种叮嘱小朋友的话感到几分好笑,但打量他过于严肃的神情,便也不再多言,只道:“明白了,你去吧。”


    两人对话时,迷雾中那巨大的异动已经越发响彻,仿佛是什么多足虫兽爬行时碾过草地的声响,自迷雾中逐渐朝两人这边靠来。谢衡玉将浮生一梦握于掌心,深深凝视池倾一眼,又重复道:“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池倾神情自若,笑着朝他歪了歪头。


    须臾,谢衡玉整个人都化为一道苍白冷光,径直朝迷雾而去,倏忽消失。


    池倾这时才微变了脸色,立刻从储物戒中摸出一个雪花状的小片朝空中一丢,那小片甫一升空,当即化作一只透明的小虫,扑闪着翅膀跟着谢衡玉而去了。


    池倾朝后退了几步,蹲下身扒拉开草地,揪着那快要藏进地里的小草,有些着急地低声道:“出来!我还有问题。”


    小草察觉到护阵灵被谢衡玉引开,立刻冒了头:“你快问!问完就别蹲在这里了!你会让我暴露的呀!”


    池倾问:“阮四小姐是在哪一年嫁入公仪家的?她如今在哪里?公仪家的牢狱又在哪里?”


    恰在此时,一声巨大的嘶叫声冲天而起,小草尖叫着飞快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一头钻入土地,死活都不出来了。


    池倾起身,神情极度难看,蓦然,空中有两半剔透雪花自她头顶颤颤巍巍地飘落,她抬手一接,识海中骤然展开一幅画面。


    ——迷雾中,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谢衡玉置身华光之中,周身既有暗林又有迷雾,却危机四伏,暗藏杀机。


    那在暗处之人身着一袭紫色大袖锦袍,潜伏迷雾之中,默默注视眼前的青年,在他身后一圈,林园中的那些石像竟已幻化成真——毒蝎、蟾蜍、蜈蚣、蜘蛛,以及林园外的那两具蛇尾人身像,竟都紧紧盯着谢衡玉,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池倾指尖捻着那雪花轻轻一动,识海中的画面倏然拉进——那紫衣人地面容显露,赫然便是公仪汾!


    他垂着眼,从腰间取下一柄长萧,至于唇边轻轻一吹,分明没有乐声响起,可他整个人却无比陶醉地摇晃起来。


    更诡异的,是他身边的那些护阵灵,也仿佛听到了这乐声音一般,轻松自在地开始扭动!


    池倾听不见乐声,只死死盯着公仪汾的神情——忽然,只见他双颊鼓起,双眼充血,极兴奋地朝长萧用力吹气。


    他周身虫兽随即而动,倏然同时冲向谢衡玉的方向,而公仪汾一边吹箫,一边舞动着身体,睁开眼,朝池倾的方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识海中所有的画面瞬间暗淡。


    池倾猛地睁开眼,抬眼望向迷雾,手指死死攥入了掌心。


    她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她已经知道了公仪家牢狱的位置,若真正的阮鸢真的被困在那,趁公仪汾被谢衡玉拖住,她便能更轻松地入狱救人。


    第二,谢衡玉摘取七伤花时受的伤仍没有完全恢复,此刻正面对上守阵灵与公仪汾,可能要落了下风。她虽妖力有损,但随身灵器极多,若要留下帮助谢衡玉,未必就敌不过那个嗑药鬼。


    可是选择前者,谢衡玉或许要出事;选择后者,阮鸢又……


    池倾已经太久没有陷入过这种两难的境地,因此内心竟也为自己此刻的摇摆而生出几分不悦来。


    踌躇徘徊并非她的性格,因此若是谁害她落到这般境地,她便先去解决了那人!


    池倾不再犹疑,一把扯下颈间的储物链,飞身朝谢衡玉的方向而去。


    那厢,谢衡玉以光为刃,剑影留痕,手腕翻转提落之际,数百道剑光如九天之辉轰然洒落,霎时朝四方虫兽斩去!


    五毒虫兽之中,双蛇人作为林园外守门阵灵,法力最为高深。一道剑势挥落,公仪汾吹箫控制不及,其余几只巨虫纷纷中招,而那双蛇阵灵则迅速分散躲开,在瞧见同类如此下场之后,爆发出更加恐怖的嘶鸣。


    公仪汾望着谢衡玉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  ,冷笑道:“如今小辈当真青出于蓝,这般剑术,怕连谢家都教不来……想不到妖族,竟有这般人才。”


    “只可惜今日,落入我手了!”


    他一双鹰隼般的细眸冷冷注视着场上变动,观谢衡玉一招出手后攻势骤缓,而那双蛇却配合默契,毫无破绽地缠绞而上,神情不由狂喜:“干得漂亮,是时候全力一击了!”


    他说着抬萧近唇,正吸气欲吹时,后颈一凉,却好似被一尖锐的物体轻轻抵住。


    “谁?!”那寒气从公仪汾颈后皮肤传来,细细密密,几乎顺着毛孔渗入骨髓,命门被拿捏,他在此之前却全然毫无察觉,一时被摄住,竟不敢动弹。


    而那一头,谢衡玉却忽然如遭大创,嘴角溢出一抹鲜血,虽很快被擦拭去,却仍然躲不开公仪汾的视线。


    那正是个好时机!只要他稍一引导双蛇,怎么也能将这青年当即拿下。


    他眼珠一转,正要往萧中吹气,忽地身前竟传来一声冷笑。


    “公仪家主,”池倾的声音轻飘飘传入他的耳畔,鬼魅也似,“您吹的,是什么东西呢?”


    早该猜到是这小蹄子捣鬼!


    公仪汾不管不顾,猛地朝萧中一吹,那洞口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口气出不去进不来,诡异至极。


    公仪汾脸色一变,转头朝着身后抵着后颈的锐物那头望去……瞳孔猛地骤缩!


    与他所想不同,他身后站着的根本不是池倾——而是一棵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古榕!


    是一根榕树垂须缠绕着一根银簪,刚巧抵在了他的后颈!


    “哈哈哈哈哈哈。”刹那,池倾恶作剧般的笑声从身前传来,公仪汾猛地回过头,只见池倾坐在他身旁不远的榕树上。


    她歪头看着她,小腿轻轻晃动着,那姿态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可她脸上的笑容却又非常冷。


    池倾的目光慢悠悠地落在他的萧上,越发扩大——正是此刻,无数榕树的垂丝,却顺着萧管的那头不断侵入,片刻,只听“喀啦”一声,那萧竟从中裂开,断为数截碎片!


    可、可这是一件法器啊!!!


    公仪汾心头大震,一股怒意霎时自腹腔间翻涌而出,摧心烧肝!


    他猛地拍案而起,双掌之间化出两柄大刀,飞身直朝池倾劈砍而去!


    池倾飞身疾退,却只见身前人影一闪——谢衡玉衣袂纷飞,落于树冠,手中剑光荡开公仪汾攻势,侧目望向她,上下打量,似在确认她的安危。


    池倾转眼看向迷雾那头的两只蛇人,道:“不必管我,我可以对付他。”


    “我既在此,不必圣主脏手。”谢衡玉将浮生一梦放入池倾掌心,转过头去,直视公仪汾,轻声道,“我为您执剑。”


    池倾捕捉到“脏手”这个字眼,忽地心念一动,竟闪过几分被人瞧透了的颤然。


    谢衡玉是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了?!


    “毁我大阵,不可饶恕!”公仪汾大喝一声,举刀指向池倾,顿了一秒,终有些忌惮,便又移向谢衡玉的脸,“给我死!”


    池倾看着他的动作,嗤笑一声,调整坐姿,半靠在榕树上,五指缠着储物链,在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咒,笑言:“谢衡玉,其实我方才……是想亲自解决了他的。”


    妖咒在她指尖落定,一朵金黄的狭叶复瓣花出现在她的指尖,她歪着头,逗狗似的捻着花朝公仪汾晃了晃,大笑道:“看看这是什么?”


    公仪汾双目一凌,望着那金黄色花朵,几乎移不开眼去。


    “等、等一下!”他直勾勾地盯着那花,吞了吞口水,发狂地低吼起来,“阮鸢还在我手里,你不许动,你把花给我……那朵花、那朵花就是……就是……”


    “没有错,这朵就是七伤花。”池倾轻轻晃动着花瓣,抵在鼻端,笑道,“想要么?不给你了。”


    她眯着眼睛,忽地低下头,将那朵花塞入口中,一点点,嚼烂了。


    “给我死!”她盯着公仪汾扭曲的神情,不怀好意,哈哈大笑。


    第36章 第36章“谢衡玉,请为我执剑。”……


    花瓣入口,顺着食道一路滚如腹中,强悍的妖力自妖丹处瞬间暴涨,炸裂般朝池倾四肢百骸席卷而去。


    只一刹那,她的脸颊被瞬间涌上的血气涨红,星眸染血,像是一头近狂的兽。


    然而即便此时,池倾的神情依旧是冷静的。她望向谢衡玉的方向,在与那双灰眸对视的瞬间,眼底深处泛起充满信任的笑意。


    理智上,她无比明白眼前之人并非藏瑾,但在情感上,只要与这双眼睛对望,她便能够不自觉地安定下来。


    但同时,不必多做思考,她也万分明确地知道,自己可以相信谢衡玉。


    于是她并未有任何迟疑,便飞身从榕树上一跃而下,双臂展开,在谢衡玉抬手的瞬间,紧紧扣住了他的双手。


    两人的距离于须臾间拉近,池倾下落的速度很快,那瞬间的冲击力分明巨大,可更强大的妖力在她落地的刹那自两人相握的掌心狂涌而出,几乎在他们身旁形成一圈难以逾越的结界。


    谢衡玉瞳孔巨震,觉察到一股浩瀚的妖力朝自己体内奔涌而去——那种全然不属于他自身血脉的力量,自他的经脉之中与原有灵力碰撞穿梭。


    排异的剧痛刹那泛上,可片刻之后,体内又似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被隐约勾起,抽丝般一点点化解了那种相斥的痛觉。


    ……是那颗树妖内丹!


    谢衡玉愕然望向池倾,在瞬息的对视后明白了她的心思。


    池倾浩荡的妖力全然冲开了那颗妖丹,甚至在引领着它一同纳入谢衡玉的身体!那种力量何其浩荡,竟如江水汤汤不绝——该如何形容呢?


    谢衡玉想,假使……池倾真的吞下七伤花,那时至此刻,他似乎也已被灌入了其中五成的力量。


    池倾长而卷的黑发与白裙被妖力荡起,那双染血的星眸傲然不羁地含笑望着他。对视的瞬间,两人仿佛心有灵犀,池倾似能感觉到谢衡玉心中的想法,却默不作声地朝他一笑,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公仪汾被池倾戏耍,再也维持不住初见时的体面。不甘的怒吼连同蛇啸声声而起,池倾正色敛眸,将体内浩荡的妖力借助那颗逐渐与谢衡玉融合的妖丹灌入对方体内。


    或是一霎,或许许久,谢衡玉只觉血脉之中力量翻涌,一浪浪妖力化作自身真气,在他体内不安分地横冲直撞,因为太多太满,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池倾在这时松开了他的手,她抬眸望向他,声音镇定带笑:“谢衡玉,请为我执剑。”


    与此同时,十数多夜昙自池倾周身骤然而现,它们浮空而去,晶莹瑰丽如同悬月之辉,全数洒落谢衡玉周身。


    他深吸一口气,以光为剑,荡开林中迷雾,直指公仪汾门面而去!


    “狂妄小儿!”公仪汾大呵一声,身上肌肉怒张,撑得那袭紫衣寸寸爆裂。在那逐渐赤|裸的皮肤之上,突起的青筋交错纵横,血管之间似有黑气翻涌,并于瞬息之间化作奇诡刺青泛开。


    那刺青,赫然便是五只姿态威压的虫兽!


    池倾皱眉打量他癫狂的脸色,转瞬却见这位家主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丹药塞入口中,那状如饕餮的吞食之态,仿佛他咽的并非什么丹药,而是一把把普通的水果。


    毕竟这样大量地服用丹药,没有反噬,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待她再定睛一看,却察觉到了异样——公仪汾吞食的哪里是丹药?!那一粒粒圆溜溜的丸子中,可是水盈盈的,似有虫卵在不住蠕动着!


    虫……蛊?!


    就在此时,公仪汾发出一声兽吼般的大叫,而他身上五毒刺青也在同时再次扩大,简直覆盖了男人身体


    上的每个部位。


    但凡明眼人都察觉到,公仪汾如今的战力在瞬息之间提高了两阶不止,这俨然是公仪家不外传的秘术,可随便一个人见此局势都能反应过来——这简直是氪命的方法!


    池倾的心头有些揪紧,她明白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是时候离开林园去找阮鸢,但公仪汾的这种打法太过骇人,完全在池倾意料之外。


    她不清楚独留谢衡玉一人在此,是否会发生什么让她又一次后悔愧疚的事情。


    此刻,谢衡玉同公仪汾已经对上,缠斗之间,各自出招的速度都奇快无比,分明是一招之内,却已过了数十手有余。他们各自有超出自己所能承载的力量加持,恨不能尽快宣泄消耗,因此打斗时都是不要命的样子,甚至连池倾都无法一一拆解清晰。


    她紧紧攥住了掌心的储物链,心头对于谢衡玉生出几分担忧。她记得藏瑾曾对她说过,与人过招如同对弈,手上动作再狠,心却不能乱,一旦心乱之人,必定会先行落败。


    她刚刚当着公仪汾的面吞下“七伤花”,就是为了刺|激他,叫他心乱暴怒,她显然是成功了——可此刻望着谢衡玉极度凌厉的眉眼,她却不知道这人是否也同样陷入了心乱之兆。


    可她没时间再待在这里观战了。


    池倾沉了一口气,思索一瞬,快速解开储物链中所有法器封印,随即,只听“啪嗒”一声轻响,那几乎称得上收罗了天下至宝的链子被随意丢入密林之中,被肆意生长的草木完全遮盖。


    ——池倾将所有灵器留在这里替谢衡玉护法,这已是她所能做的全部。


    至此,她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化为一道白影,直朝林园外的方向而去。


    谢衡玉不会有事的——她用力眨了眨眼,似已将心中最后的忧虑完全摒弃。


    奔跑间,林园的一切景象迅速后移,不知何时,那暗沉的天光也逐渐散去。这是日出将近之时,纯黑的天际会在某个瞬间显出由浓紫到深蓝过渡的颜色,随即,会有一抹璀璨金光照破整片天际。


    这个时刻,是大多数人族心中象征着希望的破晓时分。


    可无人知道,这对于池倾而言,却是一个难以跨越的时辰。


    她十分地,深切地痛恨这一刻。


    多年之前的这一刻,藏瑾身死的消息传入花别塔,多年之前的这一刻,池倾自血泊中炼出一朵长命花。


    可它来不及,也救不了,一个已经亡故的灵魂。


    破晓时分,是池倾天崩地陷的一刻。


    她想起彼时的藏瑾,想起此刻的谢衡玉,那一切对着二人由衷的信心随着日出尽数消散了。


    某个瞬间,她明确地意识到,谢衡玉是藏瑾投射在她身边的一个影子,而如果他今日因她的离去出事,她恐怕此生都再也越不过去这个坎了。


    即便明白这个念头是一时软弱,即便知道谢衡玉总有与公仪汾一战的可能,但池倾的心还是不断往虚空坠落。


    她的步子很急,几乎是疾奔着往小草所告知的那个牢狱赶——理智告诉她,她必须尽快救出阮鸢,才能毫无顾忌地结束公仪家的这一切。


    公仪家牢狱的入口,是一处石丘般平平无奇的溶洞,那大门处守卫森严,然而除了守卫之外,池倾一眼便看见了两只与林园外相似的蛇人像。


    她冷笑一声,掌中化出匕首,她身形如电穿梭,刀柄相击,几步之内,便将那侍卫悄无声息地打昏过去。


    然后她在那两尊蛇人像身旁停下脚步,侧脸凝望一瞬,抬手在蛇人头顶拍下两枚燧石。


    须臾之后,两声爆破,蛇人像四分五裂,顷刻垮塌,那巨响撼天动地,远远超出“炸了两尊石像”所能爆发出的声响。


    池倾隐入石洞不远的黑暗中,屏气等待片刻,过见数十名守卫从溶洞内狂奔而出,目瞪口呆地盯着洞外这满地狼藉,纷纷俯下身去检查同伴的气息。


    池倾紧了紧手中的匕首,趁着洞内守卫松懈的一刹,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


    阮鸢的牢房在狱内深处,可池倾并不知道这点,事实上,她内心已经知道,此刻的阮鸢或许已经成为了她所不认识的模样。


    很显然,如果公仪襄的夫人是那位只会对她哭哭啼啼的假阮鸢,那真正的阮鸢很有可能变成了那位夫人的样貌。


    她一边走过一间间牢房,一边回忆着小草对那位夫人的描述。


    瘦弱、文雅、仪态端庄。


    脚步停下时,已是在牢狱深处了。池倾的目光透过铁栏,望见其中一个被倒吊在半空的人影。


    细发散乱,衣衫褴褛,整个人瘦得像一只几天没有进食的小猴。


    “阿鸢?”池倾压抑着心底翻涌而起的怒意,声音却都因过于愤怒而发着颤。


    那被吊在半空的女人闻言挣扎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脸望向池倾,嘴里咕噜着,许久才憋出两个字。


    “圣、圣主。”


    池倾猛然挥刀,十足的妖力,刹那将那重重铁栏斩断,她低声从残口处进入水牢,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被折磨至此的女人:“别怕,我来了。”


    匕首倏然而出,斩断空中锁铐,太过轻而易举,甚至没有任何术法封印。


    池倾飞身揽住阮鸢将她自半空救下,眼底满是惊怒:“他们竟敢这样对你?!”


    阮鸢目光颤抖着,许久后才摇头,荡出一抹坚韧的笑来:“我能撑住,圣主,是我又一次……轻信他人。”


    池倾刚想说些什么,眉间却忽地蹙起,侧过头,朝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阮鸢脸色大变,撑起身紧紧攥住池倾小臂:“圣主!圣主您受伤了?!”


    池倾低着头,似忍着剧痛,沉默许久,才答非所问地对阮鸢道:“我没有受伤,是我杀了旁人。”


    “……那就好。”阮鸢闻言一怔,许久后才小声道。


    池倾抬眸注视着眼前这张脸,半晌没有说话,等许久之后,她才轻轻笑了一声:“啊,又中计了。”


    第37章 第37章她与她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池倾和阮鸢之间,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说大不大,可若是被人拿捏住把柄,谁都不能保证将来会出什么事。


    ——池倾若动手杀人,会遭到自身妖力反噬。


    阮鸢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很早,是刚认识池倾后不久。甚至,两人那时都还没有离开三连城。


    整件事的起始,又要回到多年前花月楼的那场大火。当年的那场火灾堪称惨烈,火势从主楼开始蔓延,烧得太急太凶,除了宾客之外,内坊的姑娘们也并没能幸免。


    按理说,大家都是妖或修士,对付一场大火算得上是绰绰有余。


    可问题在于,花月楼中的姑娘们要么被取走妖丹,要么被养得手无缚鸡之力,只懂风花雪月。要让她们从这场大火中逃生,属实是有些为难了。


    那日前来的宾客之中,有不少人都是花月楼的常客,其中或有能自保的,逃生之余顾念旧情,倒还跑去后坊救了几位姑娘出来。


    可这样楼宇密集的街市,一旦出现火情,就不可能出现全员全身而退的情况,何况又是这样大的火势。


    时过境迁,曾经的花月楼占据着三连城最好的位置,商人逐利,即便当日那场火灾再惨烈,也没人真的愿意浪费了这么好的地段,空出这样一大块地皮丢在那。


    于是不久之后,废墟之上又有新的大楼而起,年复一年,酒楼、客栈、花楼……掌柜换了一批又一批,生意却再也不复曾经花月楼的盛况。


    “大家私下都说,这个地方午夜时分会有怨灵归来,有些不祥。或许是……死在花月楼那场大火中的亡魂所化。我、我担心圣主,便跟着您一起来了。”


    授冠礼结束之后,池倾在三连城中又多逗留了一日。那时她身边没什么亲近的随侍——在她身旁的那批人都是妖王亲自挑选,虽算不上身份贵重,但也确实是出自各个部落


    的青年才俊。


    不论为人处世,还是妖力修为,他们都好得叫人挑不出错来。实话说,当时这些人留在池倾身边当个随从,着实是有些可惜的。


    只是,对于身处三连城的池倾而言,这些人的存在,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上,她重返此地的心境,多少如同檐下观雨——非要亲眼见到曾经那些落在她身上的雨水,才能明确感觉到,自己已经处于了绝对安全的地方。


    可是那些随从对于池倾的过去一概不知,对三连城这座妖域中最混乱、无序的城池,更是没有半点了解。


    他们不会明白池倾站在城中是怎样的心情,只会劝诫她早日启程,前往下一个洲域。


    于是池倾索性撇开他们,在启程前的最后一个深夜,独自前往了曾经花月楼的所处之地。


    而阮鸢看了看天色,想起曾听过的与花月楼有关的传言,心下不安,也偷偷跟了过去。


    池倾很快发现了她,在听闻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之后,脸上却并未露出如旁人那般一笑置之的轻蔑之态,反而垂下眼沉默许久,低声道:“是这样啊。”


    那天夜里,池倾带着阮鸢去夜集买了一把香和一个香炉,再又回到花月楼的旧址前,蹲在地上,看着那香一点点燃尽。


    彼时已经是午夜了,花月楼旧处已变为了一家正在转让出手的酒楼,此刻相邻的街道还有几家花楼酒馆营业,唯独花月楼这附近的几家店均早早打了烊。


    那烟气如鬼似魅,一路飘飘荡荡地绕着酒楼晃了一圈,最后重新回到了池倾的眼前。


    恰在此时,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凉意仿佛从骨头缝里挤出来似的,无端叫人打了个寒噤。


    阮鸢待在池倾侧后方,只觉眼前酒楼一晃,恍惚的黑影幢幢,简直像是移动的高山压向他们。


    阮鸢吓得腿软,下一瞬,只感觉一个女人从那黑影里朝她奔袭而来,倏然停在她眼前,用那烧黑的五官对着她,幽幽道:“是你……杀了……我吗?”


    阮鸢被她盯住,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开始颤抖起来,她眼神放空,许久后像是被施了咒一般喃喃重复道:“是我……杀了……你吗?”


    她和那个恶灵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那恶灵龇牙尖叫一声,双手探出,直直就要锁住阮鸢的脖子。


    而池倾清寒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芙蕊,火是我放的。”


    她顿了顿,沉沉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那黑影乍然被人喊出生前名讳,立刻就止住了动作,她僵着身子,默默转过来,将一张黢黑的脸对着池倾:“你是……池倾……你放火……”


    池倾俯身捧起香炉,一线幽幽的烟气在她眉眼前飘荡:“芙蕊,因那场大火,多少人死了呢?”


    芙蕊怔怔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两抹黑线自她眼眶中不断涌出,像是石油似的,黏稠至极。


    她开始尖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放火?!你那时活得还不好吗?你都成了头牌了,还要拉着我们一起死?!你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是你!!!”


    池倾垂着眼,等她吼完一轮后,才捧着香炉轻声道:“芙蕊,你好好地走吧,别再困在这里了。”


    “困在……这里?”芙蕊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明白什么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是因为你想逃!阿姐,是你想要离开花月楼!你是觉得我不该劝你留在花月楼,你怕我将你的想法告诉妈妈……你是觉得我挡着你的路了!”


    “都过去了,”池倾静静看着她的脸,“芙蕊,对不起。”


    芙蕊恶狠狠瞪着池倾,若她还是从前的模样,或许连眼睛都要变为血红色了:“过去?你以为你轻飘飘的一句话,这一切就真的过去了吗?我告诉你,不光我,还有死于大火的二十七个人……我们都不会放过你!”


    池倾的脸色有些发白,许久后,她抬手握住自己颈上的链子,于掌心缓缓凝出一捧花种。


    她最后看了芙蕊的恶灵一眼,将花种上洒满香灰,深深埋入花月楼旧址的土地。


    花很快就开了,苍白的花瓣仿佛从荒原的大雪中生长出来,细细长长的花瓣从花心处垂落,怒放到极致的时候,发而有种近乎凋零的美感。


    那一片白花同时怒放,像是在花月楼的旧址上覆盖的霜雪。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在池倾身后轻声道:“这是……鬼界的花?”


    池倾解释道:“这是曼珠沙华,只开在忘川边,有消解怨念、净化恶灵的作用。”


    与此同时,越过那幢幢黑影,二十余只恶灵逐个显现。池倾抬眼望着她们,那眼神显然与她们相熟,可其中复杂的情愫究竟是惭愧、不忍还是怨恨,阮鸢竟然全然无法分辨。


    随着那恶灵一个个出现,池倾额上冷汗涔涔,逐渐便有血水自唇边控制不出地淌下来,她接过阮鸢递过来的帕子捂在唇边,声音一时间已变得十分虚弱。


    “走吧。”池倾低声道。


    阮鸢扶着她站起身,回头望向那些完全显露在花影中的恶灵,默默地点了点头。


    芙蕊的声音似是受到花朵的净化,比原先平和了不少,她见她们要走,忽然冷静下来:“阿姐。”


    池倾的脚步顿了顿。


    芙蕊道:“大火时,我以为你也死了。我留在这里,没有等到你,料想你若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一直等到今天。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场火是你放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涩:“为什么?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要逃?”


    池倾垂着头,手中的绢帕已被鲜血浸透。


    “因为……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随心所欲,从不顾忌旁人。”她白着脸笑了笑,如此回答,径直离去。


    池倾与阮鸢走在深夜的三连城中,她身子逐渐失力,几乎靠着阮鸢半拖着往回走。


    阮鸢急得想哭,反复问池倾究竟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是因为您做了那些花吗?若只是妖力耗竭,我便去叫寒川圣主为您渡入……”


    池倾摇头阻拦:“不是因为这个。”


    阮鸢道:“那是因为那些恶灵?她们对您做了什么?”


    池倾抬眸望向三连城沉沉的天空,平静道:“不是因为她们对我做了什么……是因为我,我放火烧了花月楼,使她们因我而死。今日,我终于知道有哪些人因我丧命,因此反噬也该来找我清算了。”


    “反、反噬?”阮鸢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妖族尚武,部落各族相残斗殴之事并不少见,可池倾作为一洲圣主,竟就这样将她因杀人而遭受反噬之事告诉了自己……


    这是她可以听的东西吗?!


    “现在你明白了,得替我保密。”池倾抬眼看着阮鸢的反应,似笑非笑,“不然我碾死你,也跟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阮鸢定定看着她,半晌才应了一声,声音里却没什么畏惧:“您不会的。”


    池倾咳出一口血,冷哼:“那么肯定?就因为知道了我杀人会被反噬?”


    阮鸢摇了摇头:“不是,我就是觉得,您不会无缘无故杀我。”


    池倾道:“我无缘无故杀的人难道还少么?你刚刚看到的那些恶灵,都是无缘无故死在我手里的。”


    阮鸢凝视着池倾漂亮的眼,笃定道:“圣主当年,也有劝她们一同离开吧?”


    池倾眉心一动,别过脸:“不要妄自揣测,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阮鸢自顾自说下去:“可是在花楼中长大的孩子,想法和旁人是不一样的。她们不觉得自己被困在其中,或许还想拉着您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若您告诉她们您的计划,或许就再也没有逃离的希望了。虽说……那也不是她们的错,可如果您放弃了那个机会,或许这辈子就再也走不出那里了。”


    池倾闭了闭眼:“又错了,我当时可没想那么多,是她们挡了我的路,所以我杀了她们,就这么简单。我这样做了,也没有后悔过。”


    “我明白,我也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可


    我因为可怜她……没有像您这样坚定地选择自己,所以,我现在后悔了。“阮鸢扶着池倾,认真地看着她,小声恳求道,“圣主,我能跟在您身边吗?我不会挡您的路,我发誓,我会替您保守秘密,永远和您站在一起。”


    池倾看着她,许久之后,轻轻笑了起来。


    藏瑾死后,她终于又找到一个人,与她秉性相近,与她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第38章 第38章“你心怀鬼胎,非死不可。”……


    池倾抬起手,指尖落在身前女子的脸上。


    那是一张极度苍白消瘦的脸,颊边没什么肉,脸皮几乎贴着骨骼生长,许是在溶洞待久了,触手时肌肤也没什么温度,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摸一张死人脸。


    “中计?!”眼前这消瘦的女人显然惊了一瞬,但很快那惊诧便被随之浮现的疑惑全然覆盖,“圣主,是有哪里不对吗?”


    池倾想,当然不对,毕竟真正的阮鸢在得知她杀了人这件事后,绝不会如此淡定地,说出“那就好”三个字。


    她暗地里咬了咬舌,调动体内妖气,又倒逼出了一口鲜血,整个人仿佛备受折磨:“公仪家这样折磨你,或许本就不是为了七伤花……而是故意寻了个由头,要与妖族撕破脸了。”


    女人闻言微惊,显然没有想到池倾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圣主,公仪家再厉害,也不过是修仙界世家之一,又怎会直接与妖族闹掰呢?”


    池倾伸手握住女人的手腕,怒道:“你被放在这样一副将死之躯中,我为入狱救你,更受了不轻的伤。他们已知你我身份还敢如此,难道不是有意挑衅?!”


    女人摇了摇头,没控制住表情,眉宇间闪出几分疑虑来:“圣主,我也就罢了,公仪家人怎敢伤及圣主呢?!”


    池倾却不依不饶:“什么叫你也就罢了?我虽不通医术,但也知道你这具身子命不久矣,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这身子的原主,又是何人?!”


    女人踌躇了片刻,似被池倾气势摄住,最终仍道:“这具身子的原主……是公仪襄的夫人。”


    池倾挑眉,循循善诱:“那你的身子,现在该是公仪襄夫人的了?”


    女人的视线似躲闪了一下:“有、有可能吧。”


    池倾紧紧攥住拳,冷冷望向对方,一字一顿道:“那么那位夫人此刻,又、在、何、处?”


    周遭氛围倏然冰冷,女人终于察觉到不对,一把推开池倾向后而去,然而池倾的动作却远比她还快——在女人抬手的瞬间,池倾豁然出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颈,那动作不像是挟制,更像下一秒就要把女人的脖子给拗断了似的。


    “答话!”池倾怒然紧盯着她的眸子,“若再不说实话,我有千种方法,叫你生不如死。”


    女人大口地无助喘息着,肌肉痉挛,身体颤抖,整个人活像一只漏了风的布袋,她的身体本就不好,不过被掐了片刻,便连眼神都要涣散开来。


    池倾冷冷盯着她的脸俯视须臾,忽然松了手。


    女人登时滑倒在她脚边,她眼底划过显而易见的不甘,声音嘶哑,却大笑起来:“我这具身子经不起折磨,你要是动了我,你的大总管,便也活不成了。”


    池倾不怒反笑,向下觑着她:“你当我果真拿你没办法么?”


    “事到如今,你既然又认出来了,那我也无非一死!”女人朝池倾扬起脖子,眼中的神色疯狂而挑衅,“你若不在乎阮鸢,就杀死我吧!动手啊!!”


    池倾歪了歪头,静静盯着那女人,忽然笑了一下:“所以,你千方百计想要取代阮鸢,究竟是为了什么?”


    女人一怔,仿佛被她问到痛楚,整张脸都不甘地扭曲了起来:“取代她?她和我有什么区别?她的人生,本该就是我的人生!取代她?真好笑……难道不是她先抢走了我的东西么?!”


    池倾微微蹙眉,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她顿了顿,在心里缓缓组织着语言,脸上却先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轻蔑神情:“你和她如何一样?单论她当上花别塔总管的这些年,再有几个你,恐怕都及不上她。”


    女人对上池倾的神情,一瞬间血气上涌,苍白的面容顷刻憋得通红,简直像是被气炸了:“我如何不及她?!!凭什么这些年她在妖域风生水起,我却被公仪襄困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山寨!若我……若我也有她那样的际遇,如今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山寨。


    池倾眯起眼,脑海中顷刻闪过公仪家侍从带她经过的那几个村落。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眼前的女人,问道:“你是南疆阮家四小姐?”


    那女人状若疯魔,抬头盯着池倾,痴痴尖叫:“我都说了我不是!我就是阮鸢!我才是真的阮鸢!!”


    池倾皱了皱眉头,手刀起落间,一下将她击昏在地。


    此人精神状态堪忧。从她口中,怕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只能先往山寨中寻找线索。


    池倾这般想着,俯身将那女人背起,一边往洞外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最初公仪汾与这女人搭台唱戏,彼此显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结合这两者所求来看,无非是公仪汾想以阮鸢杀人为把柄,骗取七伤花;而这位公仪襄夫人在取代阮鸢,作假认罪后,又能以池倾亲信的身份脱离公仪家的苦海。


    但可惜,这只是理想状态,是个完全把池倾当做冤大头耍的阴谋——公仪汾好歹也是一门家主,不知为何,竟好像从未想过,池倾会一眼察觉出“阮鸢”的不对劲。


    于是,就有了池倾与假阮鸢的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过后,距今也不过只有大半天的时间。而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不知又出了什么差错,公仪襄夫人显然意识到池倾察觉了不对,于是她将计就计,又一次与阮鸢调换,并且如愿以偿地等来了前来劫狱的池倾。


    这一次,她显然装得比上次好太多,就连池倾都不得不拿出自己“妖力反噬”的秘密,才试探出了虚实。


    公仪襄夫人整天想着和人换来换去,本就很难不疯癫,如今棋差一着、功亏一篑,想不发疯都难。


    但好在,通过与她的几句对话,池倾明显感觉到,这第二次“互换”,显然只是公仪襄夫人的一意孤行,甚至都不曾告知公仪汾。


    既然如此,转移阮鸢的事,也必定是由公仪襄夫人独自完成。


    于是那个她自己也曾被困多年的“山寨”,便成为了她最有可能私藏阮鸢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她最熟悉。


    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但寻找阮鸢这件事却又一次陷入了瓶颈,公仪家的雨林山寨极大,她人生地不熟,在此又处处被人忌惮,根本不能于短时间内找到阮鸢。


    可这样一来,谢衡玉那边的情况……便更加难说了。


    池倾心中烦躁,一脚从内踹开铁门朝外走去。


    她这些年身体锻炼到位,背着一个轻飘飘的女子依旧健步如飞。况且,或许是因为公仪襄夫人早就料到池倾会来劫狱,特意将人调开了些;也或许是因为公仪汾完全没料到池倾会那么快赶来劫狱——这地方的防守显然薄弱得不值一提。


    一路上,除却几个可以被随手敲晕的侍卫之外,池倾便再未受到其他阻拦。她带着女人径直走出溶洞朝山寨的方向跑,一边用丹绘的幻术修饰了容貌,一边摸了把沿路的泥土往自己的脸上擦。


    遇小涧时临水自照,活脱脱是个惊慌失措、绝处逢生的小丫鬟,再没有半点花别塔圣主的模样在身上了。


    日夜交替,旭日东升。此刻已是卯时,山寨中不时也有早起之人陆续活动起来。池倾接了一捧水拍在脸颊和脖子上,用力揉了揉眼睛,拖着公仪襄夫人跌跌撞撞地进了近处的山寨。


    “来人!来人啊!”她声嘶力竭地叫唤着,脸上满是惊慌的神情,“快去通知家主,夫人……夫人她快要不行了!”


    呼喊声划破清晨的宁静,池倾虚弱地抱着公仪襄夫人坐在村口,听着村寨中骚动了一瞬,不过多时,便有个身着银灰色南疆服饰的老者在一堆人的簇拥下拄拐走了过来。


    池倾打量他一眼,泪水“唰”地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我没力气了……快请家主来……将夫人带回寨中!”


    那老者


    估计是村寨中德高望重之人,见状神情倒还算平静,他觑着池倾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是何人?”


    池倾抬脸望向他,神情也未见心虚闪躲:“家主与夫人近来有事相商,我是家主新派到夫人身边传话的。”


    老者沉默了片刻,挥手屏退众人,俯下身来盯着公仪襄夫人看了半晌,忽而开口:“这位,当真是夫人无疑?”


    池倾心中一动,明白眼前这老者身份不低,应是对于“换身”一事有所觉察的,可她在此事上并未撒谎,自然不需要心虚,立刻道:“您若有任何怀疑之处,尽管请家主处置。”


    老者道:“既如此,那妖族之女现如今又在何处?”


    “这我如何得知?”池倾略直起身,急切地望着那老者,“我本要去水牢给那妖女送伤药,谁知察觉不对,却发现夫人已与那妖女重新换了回来。夫人如今昏迷不醒,那妖女也下落不明,因此才急需禀告家主!”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猜……既然已经换身,那么那位妖女,应当在夫人的住处才是。”


    老者深深看了池倾一眼,忽而抬手,在公仪襄夫人的额前重重按了一下。


    片刻,他像是终于信了池倾的话,收回手,肃然道:“我这就派人通传家主,也会另外遣人去夫人住处查明情况。至于你……”


    老者负手在后,重新召来随侍嘱咐了两句,待所有人接令退去后,他摩挲着掌心的菩提手串,目光冷冷射向池倾。


    沉思着,缓缓道:“至于你,心怀鬼胎,非死不可。”


    第39章 第39章“什么档次,想杀我?”……


    池倾扶着公仪襄夫人,整个人都好生狼狈地坐在地上,她衣衫上满是泥土和草叶,小小一张脸,着实无甚危险的样子,真搞不懂那老者从哪里看出她心怀鬼胎。


    听到老者此言,池倾护着公仪襄夫人,微微向前挪动了几分,挡在她身前,满脸无辜地看向对方:“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扬声一笑,眸色锐利:“别装。”


    此言一出,耳畔风声忽紧,池倾感觉落在身上的晨光一时都冰凉了下来。


    她抬眸不动声色地望着那老者的动作,旦见一柄木枝蛇杖被那老者从后脊缓缓抽出,蓦地自掌间一转,杖尾脱落,化作一支凌厉无比的长剑,气势颇为骇人。


    池倾歪了歪头,盯着那长剑看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微妙。


    “您能保证一击杀死我吗?”她如此这般好奇地发问,神情单纯至极,简直没有半点惧怕之色,若非语气实在真诚,简直可以被称之为挑衅了。


    “我会让你死得痛痛快快。”老者冷笑一声,手中蛇杖猛然刺出。


    青光一闪,池倾只觉眼前仿若有两条游蛇嘶啸而来,她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了那老者一眼,失笑:“什么档次,在我面前放这种大话。”


    语毕,千钧一发之际,她骤然抬起左手迎向蛇剑——“噗嗤”一声,是利器穿透血肉的声响,池倾眉间一拧,望着自己被蛇剑洞穿的手掌,一脸淡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刻意为之,就连喉中都没有发出半声痛呼。


    她寒星般的眸中盯着自己那只鲜血狂涌的手掌,眼底逐渐纠缠泛上凌乱的暗红。须臾,那残存于蛇剑上的血液顺着剑身流至木杖部分,渐渐沁入其中纹理。


    老者毫不在意,劈手夺过蛇剑,怒呵:“你果真有问题!”


    池倾捂着自己左手的伤口,笑道:“好眼力,可惜……”


    话音未落,老者举起长剑,扬手直朝池倾劈来,池倾抬头看着他,眼中神情莫辨,仿若在看个笑话。


    那蛇剑直抵池倾脖颈,她却脸色不变,戏谑望着那蛇剑顶端,随即,只听“喀拉”一声。


    一株小小的嫩苗,竟从剑柄木枝出冒了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蛇杖顶开成了两段。


    蛇剑在近池倾喉咙只半寸之地,忽地应声而落。


    池倾笑着捡起那断为两截的蛇杖,以左手的鲜血抹满木枝,下一瞬便被完全吸收了去。


    木枝长出新苗,新苗开出红花,红花映照着老者惨白的脸,好看得出奇。


    池倾道:“伤了我的手,我可有理由杀你了。老头。”


    池倾脸上的幻术在这一刻缓缓褪去,原本那张清丽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夺目的艳色。她星眸含着笑,几息之前还那样无辜清纯的五官,如今却满是张扬骄傲的神采。


    她拈花指着他,周身妖力狂乱,逆海巨浪也似,刹那将老者彻底淹没。


    “咔嚓”一声轻响,花枝插|进了老者的喉管。


    片刻,池倾吐出一口气,拔出花枝丢开,撕了块衣角将左手的伤口绑住,再又俯身背起公仪襄夫人,哼着七零八落的小调,径直朝那老者侍从离开的方向而去——


    “唉,你有没有觉得,这段时间,族中长老都显得怪怪的。”


    “是呢,不仅长老奇怪,就连家主也很怪。前些日子不知怎么,还常叫阮夫人去问话呢。”


    “问话倒也罢了,你说长老刚刚跟我们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去看看阮夫人房中还有没有旁人?就阮夫人住的那地方,还能有什么旁人?”


    山林小道上,两个公仪家侍从一边闲聊一边往山上走,雨林空气潮湿,即便是艳阳天,泥土大多也都是松软的,何况这个清晨雾气非常重,饶是他们走管了山路,此刻的步调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唉,这鬼地方可真偏,阮夫人也是可怜,不知怎地,非要被困在这里。”


    “好在她如今也算是得了家主青眼,这不,好久没看她住过来了。”


    话到此处,两人对视一眼,显然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犹疑之色。


    “你说,那鬼地方,不会真有什么不相干的旁人吧?”


    “真要如此,怕不是得闹鬼?!”


    两人双双倒吸一口冷气,走路的步子更慢了下来。


    “我腿软。”其中一个说道。


    “我、我累了。”另一个如此道。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踌躇着准备摸着巨石坐下的瞬间,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两位好,这正是要往我家夫人那边去吗?”


    二人回过头,却见刚刚还在长老面前拖着阮夫人楚楚可怜的小丫鬟,如今已跟没事人似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甚至背上,还背着她家的夫人。


    二人悚然:“你怎么脚程这样快,你的伤……呢?”


    “长老觉得我可靠,所以给我治好了呀。”那池倾扮作的小丫鬟歪头笑了笑,轻声道,“怎么?长老难道没给你们治过伤吗?”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觉得奇怪,可想到长老与家主这几天更加奇怪的表现,反倒又觉得池倾这话可能性挺大。


    于是他们只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他们说着就要给池倾让路,可池倾只背着公仪襄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既是大长老交代的任务,还是让两位先走吧,我背着夫人多有不便,还是在后面跟着妥当。”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两个侍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一步步往山上走,好几次遇到湿滑难行之路,那两位侍从都转头欲扶,却又次次对上池倾轻松含笑的视线,仿佛她正如履平地一般。


    两位侍从伸出来的手尴尬顿住,池倾三两步踩着石头上山,笑道:“多谢两位。”


    两人有些讪讪,收回手,上山的步伐更快了些,简直像在和池倾比赛一般。


    终于走到山顶,入眼的先是一处密林。密林中央被人为开辟出一个空地,极具南疆特色的树屋映入眼帘,即便是早晨,那树屋隐在葱葱树木之中,却依旧显得有些阴森。


    池倾行至树屋外,见那两位侍从待在门口不愿进去,心中有些奇怪:“二位……在做什么呢?”


    两位侍从内心惴惴不安,又不愿意说出“害怕”两个字让这小姑娘笑话,于是只道:“这毕竟是阮夫人的住处,既姑娘来了,咱们还是一同进去的好。”


    池倾微微挑眉,径直上前开了屋门。


    出人意料的是,比起树屋还算宽敞的外观,这屋舍内却实在过于狭窄逼仄,比起监牢也好不了多少。


    池倾走入树屋,下意识环视了一下空空荡荡的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能够用以照明的东西,甚至连唯一能够透光的窗户,也只是墙壁最上方,不到巴掌大的一个开口。


    她心下稍惊,纵然早就知道公仪襄夫人过得并不好,可惨到这个程度,着实还真叫人难以预料。


    常年住在这样的地方,难怪会发疯……可是,公仪襄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正思索间,身后两个侍从也走入了屋舍,他们站在黑漆漆的小房子里环视了一圈,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没有人。


    太好了,这鬼地方没有旁人,就还算正常。


    要是突然冒出一个什么人,那才叫不正常。


    池倾在屋子里站了片刻,见那两位侍从完全放下了戒备,便弯腰将公仪襄夫人放到床榻上,回身对他们道:“既然屋舍中并无旁人,就请容许我为夫人更换一套干净的衣物吧。”


    两位侍从本领命办事,本就搞不懂其中曲折,见池倾态度这样好,哪里还有不答应的,连忙点头道:“我们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这便要回去禀告长老了。”


    池倾含笑点头,目送那二人离开树屋,又在外等待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慢悠悠地拆开左手的伤布,将那血淋淋的手掌贴在树屋上。


    霎时,整棵树仿佛苏醒,树干贪婪汲取着池倾的血液,将她妖力容纳进每一寸脉络与根茎,再不断朝树枝延伸开去。


    于是,整棵树的内部构造都在池倾眼前全然铺开,树屋同样为木,又倚树而建,池倾的妖力自外向内,很快渗透了那间小屋,朝更深处望去……


    一瞬间后,她猛地睁开了眼——喉管收缩,她有些想吐。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径直冲入树屋,然后半跪在地上,贴着墙角一点点试图摩挲出一个机关——妖力的反馈诚实地告知了她,在这墙壁后面,还有一处半丈宽的隔间,那地方像是个密不透风的棺材。


    且那“棺材”里,确实有不止一具死人。


    池倾在这屋子里越待越觉得阴气森森,仿佛全身的毛孔都齐齐打开了——她简直难以想象,公仪襄夫人竟然常年住在这么个四壁都被死人环绕的地方。


    池倾一边贴着墙壁摩挲机关,一边用妖力细细探查着墙壁内的各个尸体。


    屋内极度的昏暗,使池倾除视觉外其他的感知都无限扩大,忽然,她的指尖在床榻与墙角的缝隙处,触到了一个活动的卡扣。


    妖力从那处机关探入,阴冷的尸气随着指尖攀上池倾的全身。


    刹那,她只觉后脊微微发凉,连心跳都不由得加快起来。


    周身的氛围太过恐怖,池倾倒吸一口冷气,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她眯起眼,朝指尖机关的方向看了一眼,手腕转了个方向,刚准备按开,后腰却蓦地一凉。


    一只手轻轻攀上池倾的后背,冰冷,修长,枯瘦。


    随即而起的,是一个细细的笑声,那笑匍在池倾耳畔,轻轻道:“你看,我就在这里,活了……整整八年。”


    第40章 第40章“您似是觉得我太好欺负了呢……


    池倾伸入机关的指尖轻轻一拨,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墙体整个朝里内陷,阴冷的死气在顷刻之间,从缝隙处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池倾旋身一把扯住自己背后的手,猛地朝身前一带,指尖妖力波动,倏忽缠绕女人的手腕,将她死死绑住。


    池倾表情镇定,按着对方的肩膀打量她一眼,松手将她推开,没好气道:“醒了?装神弄鬼的做什么?别凑那么近。”


    公仪襄夫人倒在榻上,被池倾那毫无波澜的态度气得不轻,原本那刻意装神弄鬼的细声也发不出了,只狂乱地朝着墙壁尖声叫喊:“姐姐!姐姐!我就是在这里住了整整八年啊!我替你在这地方住了整整八年!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她的叫喊,墙体后的东西轰然显现。池倾屏住呼吸,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仍在看到入目场景的瞬间,没克制住地干呕了一声。


    墙壁内,一具具尸体如同被吸尽了血液,人干般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行,放眼望去,简直触目惊心。


    池倾瞳孔颤抖着逐个扫过去,突然目光一凝,从那堆干尸中锁住了一张尚算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有一个硕大的,如鸢般的红色伤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许是感觉到池倾身体的僵硬,公仪襄夫人躺在床上大笑起来,那声音疯狂又尖锐,带着浓浓的快|感,吵得池倾耳膜都突突地跳起来。


    她回过头,反手对着女人的侧颈就是一记手刀,女人的笑声骤停,转瞬便又晕了过去。


    没了女人发疯般的笑,屋内重新归于寂静,池倾忍着恶心推开挡在阮鸢身前的干尸,拉着她的手臂,生生将她拖了出来。


    毕竟在尸堆里泡久了,阮鸢身上的气息很不好闻,然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体内张牙舞爪肆虐的各种气息。


    池倾将妖力探入阮鸢体内,只浅浅探查了一瞬,便轻易捕捉到了蛊毒、妖力、真气等等。


    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池倾深吸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间房子给人的感觉太糟了,再待下去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这样想着,她一边护着阮鸢,一边拖着公仪襄夫人出了树屋。三人跌跌撞撞地从树屋摔入林中,清晨的阳光从斑驳的树影间洒落下来,虽算不得明朗,但比起屋内阴暗森冷的情景已经好了不知多少。


    池倾调整着坐姿,抬手将妖力渡入阮鸢体内。纠缠不断的几种力量被倏然而至的妖力荡开,池倾将它们一缕缕分门别类地区隔开来,霸道的妖力强行压制着那些力量的骚乱。


    池倾认真地审度着它们的源头——


    其中的妖力,是她从前特意留在阮鸢体内,按照阮鸢的性格,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这份妖力,而如今这份妖力却只剩下了零星的一点儿。


    其中的蛊毒,从很早之前就一直被压制在阮鸢的体内,多年来已经平复不少,平日若不留神,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如今,它又变得异常活跃。


    其中的一丝真气,是阮鸢在三连城中误修功法而留下的。那功法邪气得很,因而这缕真气在阮鸢体内也像一只横冲直撞、挑拨离间的小鬼,从不干好事,曾差一点就让她走火入魔。


    可是……似乎还有一缕隐藏得极深的气息……


    池倾的动作顿住,有些疑惑地偏过头,将妖力更深地送入阮鸢丹田,忙无目的地晃悠了一圈儿之后——发现了。


    池倾眼皮一跳,莫名的不安从心头泛起。


    那是一抹尸傀之气,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尸傀之气,应当与谢衡玉所吞噬的那枚妖丹上的,同出一源。


    池倾蹙起眉,试探着将妖力探向那抹尸傀之气,可不过才将将触及一瞬,阮鸢却忽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溺水被救的人一样,蓦然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池倾连忙收回妖力,握住阮鸢的手用力晃了晃,见她除了喘息却无任何醒转的模样,更加不安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圣主若想让她醒转,之前那个被你单方面毁约的交易,我愿意再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苍老迟缓的声音从池倾背后不远响起,她闻言一怔,回头朝声源处望去,只见一位鹤发紧束,身着灰色麻布衫的矮个子老者,正撑着拐杖,表情和蔼地笑看着她。


    这是一位真正深不可测之人。


    池倾知道,比起那个被她一击洞穿的长老,眼前这人的实力绝对远远在她之上。


    即便出于妖族敏锐的感知,她知道此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可她也同样明白,这位即将衰亡的老者,依旧有着将她完全制服的能力。


    关于他身份的答案,只此一面,便不需多言。


    ——半步化神的公仪老太公,公仪夔。


    池倾站起身,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老者,片刻的沉默后,她平静摇头道:“七伤花已被我服下,您的交易,已经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公仪夔撑着拐杖,慈和地笑起来:“孩子,身为九阶的妖,你的天赋能力确实远远超出了妖族的等级划分。或许等你再成长一段时间,便能够培育出真正的七伤花,可如今,你还没有做到。”


    池倾沉默着,虽神情依旧没有半点波澜,却在此刻明确听到了自己心脏失控的狂跳声。


    这就是修仙界半步化神的修为能力么?不仅可以一眼看破她的妖力等级,甚至连那朵七伤花……


    见池倾不说话,那老者继续温和地解释了下去:“七伤花珍贵异常,虽摘得者了了,觊觎者却多。你放才服下的那朵花,虽在外形上与七伤花无异,但服用之后,它对你的妖力,却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提升。若它真是那朵令人趋之若鹜的七伤花,绝不会如此。”


    池倾笑了笑:“那或许是因为妖族体质特殊?毕竟若非如此,修仙界也不会默认谢家,将七伤花拱手送来妖族。”


    公仪夔含笑颔首道:“这话倒是不错。可若那是朵真正的七伤花,按谢衡玉的能力,也不至于在公仪汾手中落于下风……何况,他还有你留下的灵器庇护……”


    这话出口,俨然便是威胁了,纵然知道公仪夔的话仍有许多疑点,但池倾依旧觉得自己的心失落半拍,略沉了沉。


    她紧紧攥起拳,长睫低垂着,脸上忽然漾起一个冷笑:“谢衡玉、阮鸢……您一连拿了我身边两人威胁,莫非是觉得我太好欺负了么?”


    “公仪老太公,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您难道认为……我连一点儿反扑之力也没有么?”


    “不敢,”公仪夔摇头笑道,“这不过是年衰岁暮之人常有的隐忧,正因有所忌惮,手段才未免难看了些……孩子,人老了,总会因贪生怕死,而做出些遭人唾弃的事来。请你原谅。”


    ……好气人。


    池倾听着公仪夔这样平和真诚的话,反觉一股怒气直直涌向头顶。这世上大多强者往往眼高于顶,更少有人会如公仪夔那样说出近乎自贬的软话。


    可问题在于,当高山之于蝼蚁,再怎样自贬,也无非是另一种形势的压迫。


    池倾更不会因为公仪夔这样放低姿态的话而感到宽慰,她只觉得有些恶心。


    “七伤花确实在我手里。”池倾轻声道,“但阮鸢如今昏迷不醒,我又如何能相信将花交到你手上后,她确实能够恢复如初呢?”


    她微眯起眼,冷冷道:“老太公,公仪家在我这里,早已毫无诚信可言。”


    公仪夔笑了一下,食指轻轻点了点拐杖。刹那,两道血红丝线般的灵气释出,丝丝缕缕缠绕住公仪襄夫人与阮鸢,将她二人连接在了一处。


    公仪夔道:“孩子,估计你一直很好奇这两人之间,究竟被怎样的蛊连接着,如今可以看清了。”


    在红色灵气的包裹之下,一股诡异的力量逐渐从两人额前涌出,最终汇聚成团,如心脏般不住地跳动着——靠近公仪襄夫人的部分跳动微弱些,而靠近阮鸢的部分则跳动得更剧烈一点。


    公仪夔解释道:“这种蛊寄生在宿主的识海内,使得两位宿主同生共体,当使蛊者需要发动时,蛊虫会立刻吸取宿主的三魂七魄,并转移至另外一人的身体内。并且,为了保证这两人在换魂之后仍能存活,此蛊寄生的宿主,一般都是血脉至亲。”


    “这个蛊,是什么时候种于她们体内的?”池倾想起公仪襄夫人那怨念深重的模样,第一反应觉得这蛊应当是在她嫁入公仪家之后才被种下,可她仔细算过她与阮鸢相遇的时间,却又觉得不太对劲,“是阮夫人嫁入公仪家之后?”


    公仪夔摇头笑道:“并非如此。与之相反,阮夫人恰恰是因为想要嫁进公仪家,才会给自己种下此蛊。”


    池倾挑起眉,喃喃道:“原来如此。”


    “往事不必多说,无非就是些年轻人的小心思罢了。等她们醒转,你自可问个明白。”公仪夔抬手捋了捋胡子,隔空朝那跳动的红色灵气中遥遥一指,“为表诚意,我先替你断开两蛊之间的联系,待尘埃落定后,我便将此蛊彻底清除,以绝后患。”


    池倾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后,方用惯常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轻飘飘地看了公仪夔一眼,淡淡笑道:“既是为了表明诚意,您不如先做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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