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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卿顾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三合一与他在云端。


    车外云高天寒,车内垂帘香暖。


    飞马在迎面的寒风中驰行,平稳而迅捷,分秒之间,似将所有陈规礼法的束缚挣开又甩远。


    妖族,不同于修仙界,这是一处与天然共生的族群。他们尊重本性,接纳自我,看待很多事物都没有人族修士那样循规蹈矩、压抑克制。


    或许正是因此,谢衡玉在来到戈壁州之后,感到自己内心轻松了很多。


    但即便如此,在到池倾的这个请求后,他依旧微微迟疑了一霎。


    可毕竟,这是马车内……


    可当他低头对上池倾的双眼,从那双明亮如星空般的眸中捕捉到自己的身影,又觉察到她深切而颤然的爱意。


    心头微热,似也顾不得俗世的许多约束。


    谢衡玉垂下头,一点点吻去池倾脸颊的泪水,低低道:“好。”


    池倾闻言忽怔,并不敢相信谢衡玉已经答应了。


    实际上,那句问话或许只是出自于她一时间的恍惚,她从未想过如谢衡玉这样身世的修仙界世家公子,当真会同自己如此荒唐。


    然而下一瞬,温柔缱绻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颈上,细细密密的,轻得像是南方的雨丝落入池中,廉纤飘落,只惊开微微的波。


    可她却因此控制不住地红了脸,指尖下意识地抚摸、缠绕住了谢衡玉腰后的长发。


    男人一边小心地浅吻着她,一边抬眸观察着她的神情。像是知道自己不精于此,他因此更加谨慎,哪怕听到池倾某个错乱的呼吸,或是看到她微微蹙眉的表情,都会不


    安地停顿一下。


    池倾因此被他不上不下地吊着,真像是躺在在浮云上,下一刻就要跌落无尽之地。


    “谢衡玉……”她微蹙起眉,轻轻拉住他的手,“可以不用那么小心。”


    他的灰眸移向她的唇,顿了顿,尽可能去拆解这句话最终的含义——但得是怎样的动作才能令她满意?在往日的数次接吻中,池倾并没有向他示范过那些……


    谢衡玉有些惶惑地亲了亲池倾微蹙的眉头,看向她的灰眸透着深切的爱怜,却在她望过来的瞬间回避着躲闪开去。


    池倾有些怔忪,下一刻却听他道:“倾倾,我可能得……我是说,你喜欢我怎样做……”


    她闻言叹了一声,像是无奈,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随后轻轻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小声道:“都可以的,是你的话,怎样都可以的。”


    又是这样直接的偏爱和纵容。谢衡玉心尖滚烫,忽觉她或许是知道自己爱听这些,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与他听,直至霜雪化水,气蒸云绕,缱绻傍在她身侧。


    他将池倾抱坐在自己膝上,垂头注视着,与她十指相扣,另一手的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衣衫。


    飞马于空中起落,似在途中撞破某处云层,雾色氤氲一刹,间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耳畔。


    浓云之后,是雷雨声如潮汐翻涌而至,重重敲击着心弦。


    她伏在榻上,在揉入骨血般的拥抱中,望向窗纱被吹开的那道缝隙,某个时刻,甚至无法分清窗外是白天还是黑夜,更无法辨别那雨水般的颤然声响,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池倾望入谢衡玉的眸底,那星灰的色泽如同天际遥远模糊的星子,斗转间飞旋而至,又忽而远离,前一秒触手可及,后一秒又无影无踪。


    她下意识向那星灰伸手,却触摸到谢衡玉高挺的眉骨与眼眶,他因此闭上眼,将那漾着星光的春水藏匿,侧过脸一点点亲吻她的掌心。


    池倾心头不知瞬息闪过什么,收回手,捏着他的下巴用力地吻上。


    本就相贴的肌肤因此越发亲密无间,池倾身上的花香无孔不入,扑满谢衡玉的鼻端,他细细看着她闭眼的样子,与之深深相拥。


    清湖州的春天比戈壁州来得早,这又是个提前的暖春。


    去年秋季扎根深土的根须,也会于纠缠间沉进温暖湿软的土壤,在一场惊蛰的大雨之后迸发出崭新的生命。


    不知多久过去,飞马自九天之上下落。最终落定时,依旧停于云上,它收起翅膀站定,半晌有些焦躁地嘶鸣了一声。


    车厢内衣衫凌乱,环佩散落,池倾尚有些迷糊地躺在谢衡玉怀中,任凭他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净水渍,穿上衣袍,重新用发带系住她散乱的长发。


    待她诸事稳妥,谢衡玉才转身拾起地上的衣衫,一件件抚平穿上。他上身半裸,劲瘦宽阔的肩背上纵横着她留下的痕迹,微红的,有些凌乱,在那痕迹之下,却是陈年的刀伤和……杖痕。


    车厢内光线昏暗,但池倾还是看清了那些令人心惊的印记。心底突然生出无名的怒火,她伸手抚上那纵横的伤疤,指尖沿着那不断的痕迹划过,呼吸轻滞,涩声道:“这是什么?为何会留疤?”


    谢衡玉的身体在她指尖落上腰背的瞬间便已微僵,他披上里衣,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半跪在她身前,侧脸贴了贴她的手背:“都过去了。”


    池倾却不依不饶:“这是家法?”


    谢衡玉垂眸,平静道:“差不多。”


    与谢衡玉的成长相伴的,除了谢衡瑾如影随形的阴影,再便是谢家主母日复一日崩溃的精神。


    随着谢衡玉一点点长大,在人前越发出色,无可挑剔。作为母亲,唐梨却越发无法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


    谢衡瑾去世的时候还很小,唐梨并未见过孩子长大后的模样。


    若说十岁的谢衡玉尚还有未脱的稚气,会令唐梨时常恍惚他与幼子的差别,但当他快速摆脱那种稚嫩的气质,蜕变为眉目俊朗的少年时,唐梨的自欺欺人便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谢衡玉在人前越是风光无限,越是美名远扬,落在她耳朵里,便越发如同行盗玉窃钩之事的可恨小贼——占了她留给亲子的资源,还抢了那个可怜孩子的人生。


    虽说有些时候,唐梨是会清醒的。但那短暂的忏悔和怜悯,并没能敌过她对早夭幼子的愧疚和思念。


    她心中像是居着魔,迷着障,只有看到谢衡玉跪在她面前,被打到血肉模糊之时,才能稍稍缓解几分心中的痛意。


    她身子不好,手边唯一可以杖责他的,便是那把轻巧的本命剑——那是件法器,随主人的心意而变,虽然轻盈,留下的伤痕难以治愈。


    谢家家主谢渭心疼夫人,因此不常会阻拦唐梨的发泄,只有打得实在过火时,才会勉强将谢衡玉带出来。


    后来,等谢衡玉再大一点,体质筋骨更加强劲了,谢渭便更加不用出手,索性不闻不问。反正即便夫人打到失了力,谢衡玉依旧能自己走出来。


    世俗礼法、父母之恩、救济之宜,是一座座越不过去的大山。彼时人人都在可怜唐梨,面对谢衡玉,也只是劝慰他别多想。


    再多心一点,便要论对错,而牵扯了情分的对错,向来论不清长短。


    事实上,没人觉得唐梨有错,也没人觉得谢渭有错,而谢衡玉……他更没有错,只是命该如此。


    得到了取之不尽的顶尖资源,取得了万人仰望的地位名望,也总该为此付出代价。


    赤日尚有阴云遮蔽之时,何况生而为人呢?


    大家都和谢衡玉说:“少主纯孝,念头通达便好。”


    仿佛那些用圣品伤药也去不掉的杖痕从未存在过一样。


    到最后,就连谢衡玉自己都恍惚了,照常请安,照常被责打,好像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从小到大,这世上早没有哪种痛,是他受不起的了。


    又何况……他本就并不珍爱他这副皮肉。


    可他在池倾满眼心疼和愤怒的目光中,却再一次体会到了被爱的感觉。


    谢衡玉一时心乱如麻,自卑地拢上里衣,试图避开她的视线。却又暗暗期许着她再多看自己一眼,再多心疼他一点。


    池倾听了谢衡玉的话,果然又重新抬手掀起了他背后的衣衫,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痕,片刻后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药水,揉抹在那陈旧的伤处。


    那药是她炼出长命花后,医尊翻遍医典配制的,虽然对于她的伤势没太大用处,但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祛疤灵药。


    谢衡玉背后的几道刀伤吸收了药水,没过多久便淡了下去,可其中最是惊心动魄的杖痕,却顽固地半点褪去的意思都没有。


    池倾眼底发酸,心中又怒又恨,眼泪差点就要落出来了。


    自从见到谢衡玉之后,她便知道自己对这人的身体发肤都有着莫名的偏执。尤其是她已亲眼见过心爱之人千疮百孔地死在自己眼前,又如何能接受谢衡玉再伤分毫?


    池倾紧紧攥着拳,一想到藏瑾,更是没能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颗颗砸到谢衡玉后腰。


    谢衡玉似被烫到,轻轻一颤,回身紧抱住池倾,自责地低声道:“别哭,是我的问题……没事的,都过去了。”


    池倾想,你又有什么问题呢?


    本以为完美无瑕的心爱之物,偏落上这样的损伤,她恨不能冲去谢家活剐了唐梨,顺便再把那个夭折的死孩子的坟给刨了。


    池倾气得声音都在颤:“谢衡玉,幼犬被打尚知反扑。你几岁了?就这么活生生受了十多年的罪?”


    “抱歉,”谢衡玉轻轻拍着池倾的后背,声音低哑,“让倾倾担心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发颤:“


    我不是想听这个,谢衡玉,你莫非还要让我再重复一遍吗?”


    谢衡玉松开她,漂亮的桃花眼与她对视,片刻才认真道:“倾倾……我是你的,我的身体,只有你可以碰。我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它,包括我自己。”


    池倾沉在他的目光中,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好。”


    说着,又拿起那瓶伤药,对谢衡玉道:“衣服撩高些,我给你涂一下……抓痕。”


    谢衡玉眨了眨眼,耳廓忽然有些微红,却放下衣摆,侧身握住池倾的手,低声道:“那个,我想留着。”


    池倾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忽软,垂下头去,隔着谢衡玉薄薄的里衣,亲了亲那抓痕的位置。


    身前的男人垂下头,肌肉微微绷紧,忽地沉默下来。


    再片刻后,他突然回身掌住池倾的后颈,雾眸微红,眼神沉沉,复又吻了下来。


    ……


    池倾没有想到谢衡玉真的会与她这样荒唐。


    虽他起初确实温柔小心,甚至带着几分克制的讨好意味。但第二次,却如同被撤去什么禁制般,无师自通地,彻底流露出强硬的姿态来。


    以至于池倾最后被谢衡玉抱着下了马车时,才发现周遭天色深沉,星河闪烁——二人竟在车内蹉跎了好几个时辰。


    白马停在云上,回头见池倾出来,十分不耐地甩了甩头,用前蹄在原地踏了两下,鼻子中隐约发出几声不满的哼哼。


    池倾窝在谢衡玉怀中,见状有些脸红,探手过去拍了拍白马的颈背,轻声笑道:“委屈了?”


    白马侧过脸,烦躁地甩了甩尾巴。


    谢衡玉本以为它只是普通的飞马灵兽,这下也有些迟疑起来:“它应当……并未修炼成妖吧……”


    否则,他们当真是太失礼了些。


    池倾失笑摇头:“它不是妖,只是当了一天的坐骑,还得立在这里……罚站,难免要闹脾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储物链中掏出一株嫩生生的灵草,哄着白马吃了进去,复又拍了拍它的后颈:“这下好了吧?不生气了吧?”


    白马这才缓和些,温驯地转过眼,用脑袋蹭了蹭池倾的掌心,倏然张开双翼,化为白光。


    那温和的光团如云雾瞬间将二人包裹环绕,一时竟将周身长夜遮蔽。片刻后,当那光芒缓缓暗淡,谢衡玉讶然发觉自己已立于一处小巧秀丽的院落中。


    池倾从他怀中下来,拉着他的袖子走过院落,往身旁同样凭空出现的屋舍中去,有些骄傲地解释道:“这飞马是芳草州圣主培育出的稀罕灵兽,能以身化形,你们修仙界恐怕没有。”


    谢衡玉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听闻芳草州圣主出生的部落古来便要长途迁徙,经穷山恶水,十分艰辛,难怪能培育出这般灵驹。”


    池倾点头笑道:“这匹飞马是羚林一手养大的,温顺又通人性,为了换得它,我可着实颇费心血。尽管如此,她还是恋恋不舍的,每次通信都要让我把马牵过去给她瞧瞧呢。”


    羚林,是芳草州圣主的名字。


    交谈间,两人走入屋内。池倾腿还有些发软,见到软榻便移不开眼,于是有些倦怠地催着谢衡玉先去洗漱,自己则躺在贵妃榻上小憩。


    谁知这一睡就沉得过了头,就连恍惚间感到自己被谢衡玉抱入浴池,池倾都没能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地配合着男人的动作抬了抬胳膊。


    水声中,她隐隐听到谢衡玉低笑了一声,让她安心睡觉。那声音非常磁性好听,池倾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头就人事不知了。


    等到再次醒转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池倾睁开眼睛,恰然对上谢衡玉的睡颜。许是因为闭着眼的缘故,比起往日清醒的时候,此刻的他看起来反而气质更冷一些。


    眉骨高挺,眼窝深邃,棱角分明的线条仿佛被精心雕琢过,尤其在黑夜中,瞧着更加锋锐漂亮。


    谢衡玉侧躺在池倾身边,墨色的长发显得有些散乱,大半披在身后,几缕又被池倾抓在掌中。


    池倾反应过来,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许久,才松开他的黑发,如小蜗牛般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喉结。


    谢衡玉若有所觉,忽然握住池倾的手,将她往怀里揽近一些,声音低哑,透着些慵懒:“怎么醒了?”


    池倾仰头看着他的脸,夜晚静谧,她听到男人的心跳在自己的注视下渐渐加快,甚至变得有些慌乱,纯情得好笑。


    谢衡玉也察觉到了这点,不自在地抬手挡在她眼前:“睡觉。”


    池倾拉住谢衡玉的指尖捏了捏,轻声道:“之前不是说给你奖励的吗?”


    谢衡玉动作一顿:“现在?”


    池倾应了一声,遂在黑暗中摸索着坐起来,她从储物链中取出两件厚实的斗篷,一件丢给谢衡玉,一件自己裹上,翻身下了床。


    两人并肩走出白马所化的小院,踩在薄云间向下望去——昏暗的夜色里,冰封的青镜湖犹如白玉,与上空闪烁的繁星相对,一静一动,美好得不可思议。


    池倾牵着谢衡玉的手,在云上站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了这方湖泊:“青镜湖被妖族称为天湖,每逢春夏,许多鸟儿都会迁徙来此。如今春日将近,我请青湖州圣主算了算,差不多……这几日便要开湖了。”


    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而且是武开湖呢,很难得的。”


    谢衡玉望着冰封的湖面,眼底泛起笑意:“修仙界位处南方,从未有过千里冰封的景象,也没有开湖的说法。”


    “我猜到了,所以才说……是奖励啊。”池倾笑着扯了扯谢衡玉的衣袖,两人跃下云端,一同往湖边而去。


    青镜湖上的寒风很是喧嚣,将池倾的鼻尖吹得有些发红,谢衡玉替她紧了紧领口的系带,将那带着毛圈的大兜帽拉起来,含笑捏捏她微凉的脸颊:“小兔子。”


    池倾抬起眼,撒娇似地冲他鼓起圆乎乎的两颊。


    两人在冰封的湖边站了一会儿,大风呼呼而过,吹起冰面上的雪粒子,像是茫茫白沙,不用法力,当真有些冻人。


    池倾在谢衡玉身边不好用妖力,只能搓着手,戳了戳谢衡玉的腰:“有点冷。”


    谢衡玉敞开毛氅将她裹入怀中,暖烘烘的法力避开了寒风,与男人身体上的热量一同将她包裹,池倾喟叹地出了口气,从储物链中翻出把长椅坐下。


    半个时辰,冰面纹丝不动。


    谢衡玉有点怀疑:“果真是今日开湖?”


    池倾道:“不要怀疑。青湖州圣主欠我人情呢,不可能骗我的。”


    这样说着,她还是迟疑着收起椅子,换了张罗汉榻,重新铺好毛毯,侧躺在谢衡玉膝上。


    又过了半个时辰,寒风呼啸中,东方渐渐泛起一丝微弱的晨曦,那是一抹非常浅淡的红色,从沉黑的夜色背后透出来丁点,几乎看不真切。


    但,已经开始日出了。


    池倾望着青镜湖看似毫无动静的冰面,有些紧张,开始试图找补:“你看……今天还是很值得的,最起码我们还能一起看日出。”


    谢衡玉似看出她的窘迫,失笑了一声,掌心顺着池倾柔软的长发:“才睡了这么会儿,困不困?”


    池倾摇头,强撑着说:“说好陪你看开湖的,怎么能犯困?”


    谢衡玉眼瞧着她已经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忍俊不禁:“睡一会儿吧,若湖面有变化,我再叫你。”


    池倾挣扎了一下:“那……还要陪你看日出。”


    谢衡玉笑道:“倾倾,我们以后还可以看很多次日出。”


    池倾刚咽了一个哈欠回去,眼底都浮上一层困倦的水雾,迷蒙地看了谢衡玉一眼:“那你不困?”


    谢衡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困。”


    片刻,就听到池倾逐渐放缓的呼吸声传来。


    谢衡玉无奈地弯起眼,望着池倾恬静漂亮的睡颜,伸手替她掖好毛毯,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好奇怪  ,只要看到她……就好像会控制不住地心动。


    虽然在湖边,虽然天很冷,虽然黑夜不可避免地远去,但池倾依旧睡得很沉。


    甚至……做了一个梦。


    她有好久没有梦到藏瑾了,就连记忆都开始模糊,更枉论梦到他们的过去。


    可这场梦,却将曾经的那段旧忆重新带回她面前,清晰地就像发生在昨日。


    那时候,池倾已经逃出了花月楼。失火之事闹得那样大,大家都以为她香消玉殒,即便也有人心存怀疑,却一时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因为藏瑾已经带她跑远了。


    三连城在妖域最北的大荒州,这地方顾名思义,广袤却荒芜。


    在大荒州,除了守卫森严的主城玄甲城,以及和人族接壤的三连城之外,几乎找不到第三个人流量密集的城池了。


    藏瑾和池倾从前都各自盘算过。玄甲城是妖族军事重地,对于往来人口的身份查得极严。他们没有倚仗,更没有身份,且一个杀过人,一个放过火,到哪儿都像过街老鼠,往玄甲城的方向走,更无异于自投罗网。


    唯一的求生之路,就是绕过西南的荒山瘴泽,避开检查关卡,混入长林州。


    那时已是暮春了,气温不可避免地升高。山林气候诡谲,变化无常,各种各样的猛兽毒虫都藏在林中,见人就扑。


    其中大部分虫兽对于藏瑾而言,都是一刀解决的事,偶尔有开了灵智的凶兽,最终也会在他毫不留情的杀招中撤退潜伏。


    唯一一种毒虫,却无孔不入,令池倾吃了很大的苦头。


    那是种蚊虫,喜阴湿潮暖之地,遍布山林,却并没有一般的蚊虫那样太平。若是被它咬伤一口,定是又痛又痒,近十天都褪不掉。


    而且不知为何,池倾的血,偏偏格外吸引那些蚊虫。


    在山林的第一日,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才勉强找到一处洞穴容身。当时藏瑾杀了太多凶兽,精疲力尽。池倾不忍心吵他,因此哪怕被咬得浑身痛痒,也强忍着没有吭声,而是自己偷偷在洞外重新生了火干熬。


    第二天藏瑾醒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在洞口无精打采的小姑娘。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视线落在池倾的脖颈、手腕、指尖的皮肤上,那里大大小小的肿包几乎连成了片——池倾皮肤白,一旦被咬,看起来会肿得比旁人更加触目惊心。


    藏瑾拧眉,伸手试了试池倾额头的温度。


    还好,没有发烧。


    池倾被他的触碰惊醒,第一个动作下意识就是要赶蚊子。


    藏瑾握住她的手,声线沉涩:“倾倾,你该叫醒我的。”


    池倾痒得心浮气躁,闻言气恼又委屈地瞪了少年一眼:“叫醒你,你还能替我赶一整夜的蚊子?”


    藏瑾没有理会她夹枪带棒的话,伸手解开衣带,露出结实漂亮的肌肉,然后在池倾惊愕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用上衣围住了池倾的脑袋和脖颈。


    池倾仰头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给衣服系死结的样子,有些担忧:“那你怎么办?”


    藏瑾给她系好衣服,又回到洞中拿出把轻巧的弩箭递给池倾:“应该还记得怎么用吧?”


    池倾点了点头,跟着他起身:“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


    藏瑾俯身压住她的肩膀,将池倾按坐回去:“等我回来。”


    池倾没再拒绝。


    那个清晨,因有衣服的遮挡,她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再次醒转,却依旧是被痒的。


    池倾咬着唇,隔着衣服用力捏了捏手臂上的肿块——荒林毒障弥漫,她忍了一晚不敢用力抓挠,就怕有了伤口更加难办。


    可那痒意实在惊心,睡着了还好,一旦醒转,便觉得浑身血液都痒得几乎沸腾起来。


    她抬起手臂,指尖微用了些力,还没抓几下,手腕便被人擒在掌中,颇为强硬地拉开。


    藏瑾垂眸望着她,身上没有受伤,但他的脸颊、胸口、小腹都有被粗粗抹去的血痕。少年一手攥开池倾的手腕,一手握着弯刀和一块染血的兽皮,呼吸微有些急,全身都散着热意。


    池倾被他身上的血腥气熏得难受,朝旁边挪了一点,却又被藏瑾拉住。


    “身上有没有伤口?”他松开她的手腕,背过身让她自己检查。


    片刻后,池倾的声音才传来:“……没有。”


    兽皮于是被递到她面前,藏瑾依旧背对着她,平静道:“我观察了许久,这种灵兽不受蚊虫干扰,血液能驱赶蚊蝇。你可将其抹在衣裙上。”


    池倾接过兽皮,依言如此做了,却在涂抹到脖颈时顿了顿:“那你的衣服……”


    藏瑾这才回身,见池倾正准备解那死结,立刻阻止:“不用,你先用着。”


    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兽皮,将血液一点点抹上自己的衣服,手掌隔着布料落到池倾头顶,才终于顿了顿,温柔地揉了一下:“倾倾。”


    池倾抬眸望着他,轻轻地应着。


    藏瑾道:“我们认识已经快七年了。倾倾,多依赖我一些。”


    池倾的眸子微颤了颤:“你我过去的十几年里,有听过这个词吗?”


    藏瑾默了默:“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


    池倾没有回答,但是心脏不可控制地软了下来。


    那天夜里,山洞外的柴火又烧了一夜,只不过这次坐着的人换成了藏瑾,而池倾靠在他身旁,终于安心地睡了一个好觉。


    光裸上身的少年在这个夜里吸引了绝大多数蚊虫的注意。他性子沉冷,多年杀手的习惯让他在任何地方都能够保持静默,被蛰咬的时候,自然也能忍耐着佁然不动。


    除了有时抬手捏死几只不知死活飞向池倾的蚊虫之外。


    后半夜,池倾被藏瑾捉虫的动静惊醒,睁开眼时,正巧看到少年垂悬在她额前的拳。


    她伸手拉住他的小臂,掌下摸到了四五个红肿的痒块。


    池倾心里难受极了,闷闷朝他看去:“怎么不赶一下?”


    藏瑾声音清醒,简单地回答:“兽血不太能遮住你的味道,赶了它们就冲你去了。”


    池倾怔怔攥着颈边系着的结,心脏一抽一抽地,似能拧出酸涩的水来。


    藏瑾看了她一眼:“时间还早,不睡了吗?”


    池倾直起身,与藏瑾挨近了一些,她望着少年线条漂亮的锁骨和肩膀,迟疑了一瞬,将脑袋靠了上去。


    藏瑾的身体似僵了一刹。


    然后就听池倾轻声道:“走出林瘴,我们还会遇到什么?”


    藏瑾道:“还有几处被战乱夷平的荒城,其中可能会有未被清理的尸傀与怨灵。荒城连接着坟山,再过去便是长林州的疆域。”


    池倾道:“我们能走到吗?”


    藏瑾道:“应该可以的。”


    池倾道:“我们会常居长林州吗?”


    藏瑾沉默了片刻:“如果三连城的人来了,或许还是要逃。或是我们办不了身份,被长林州的人抓了,也得逃。”


    池倾也沉默了下来——流落于三连城的孤儿,对待他人总是满口谎言,可对自己,却总是诚实到残忍。


    她知道藏瑾的回答没有错,他们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前路,就是无休无止的逃亡。


    片刻后,池倾却道:“或许……会有地方能定居呢?或许是圣都?或许是青湖州?也有可能是芳草州吧?我听说圣都的妖王是个外冷内热的漂亮姐姐,青湖州的圣主谦和又温柔,芳草州的圣主是部族的公主,性子十分活泼。”


    “我们或许能留在那里呢?春天在花堆里睡觉,夏天在草原上骑马,秋天长草连天,冬天还能看冰封的天湖和寒鸦。”


    池倾说:“我还听人说过天湖开湖时的景象……还有人族……我们或许也能去修仙界看看。藏瑾,我们总有机会能一起去看的……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很好的。”


    黑夜,瘴林中。山洞,火光里。少年少女相


    互依偎着,构画出一幅仿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面。


    太过美好,所以一定是假的。


    但他们本就是善于撒谎、诡计多端的小兽,也懂如何互相欺瞒、掩耳盗铃。于是小指相交,用力勾在一起,在彼此映着火光的眸中许下了虚妄的承诺。


    “会的……我们一起去看。”——


    “倾倾。”谢衡玉落在她脸上的吻很温柔,可垂落的发梢扫过脸颊时的痒意,仍让池倾微微蹙起眉。


    她醒过来,在对上男人星灰的桃花眸时,稍有一瞬的怔忪,几乎就要将人混淆。


    谢衡玉在她耳边轻声道:“开湖了。”


    池倾坐起身,围绕着罗汉榻展开的法力结界同时散去。


    狂风乍然,震天的巨响如从九天轰鸣。积重的冰面之下似有巨兽挣扎而出。


    巨大如雪镜般的湖面,在某个时刻突然崩裂,缝隙如蛛网般逐渐密布蔓延,刺骨的湖水从那碎裂处翻涌漫上,在强风之中形成浪潮,自极远处的方向推动着坚冰滚滚而来。


    那个刹那,冰雪消融,声势浩大的水流仿佛挟卷着磅礴的生命而来,有种震撼人心的壮美。


    池倾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脑海中却不断回荡着多年前的那句话。


    “藏瑾,我们总有机会能一起去看的。”


    谢衡玉正与她十指相扣,他身上总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那种温暖吸引着她靠近,却也时常令她恍惚沉沦。


    就仿佛……她来到了曾经和藏瑾畅共同想过的,一幕幕遥不可及的画面里。


    狂风从湖面而过,池倾微卷的长发被吹散开来,风声水声交织中,她忽然听到谢衡玉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声音很低很沉,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远去,池倾微怔,有些茫然地侧过头:“什么?”


    忽然下巴被轻轻抬起,谢衡玉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沉沉的吻,太过郑重,以至于冲淡了亲吻本身所具有的缠绵与暧昧。


    像是哪种仪式中落下的契约。


    换气的间隙,她听到谢衡玉跟她说谢谢。


    不知是不是因为凌冽的寒风,那声音有些颤然。


    冰面融化,天光乍破,他们在源于自然的浩荡生命中接吻,不识日月。


    第22章 第22章谢公子,你狐媚惑主。


    “圣主。”池倾与谢衡玉重新回到云上白马院时,院外正立着一位温文尔雅的青衣男子——正是濯鹿。


    濯鹿看见谢衡玉,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下来,他朝池倾遥遥抬手拘了一礼,直至她上前,方回避着谢衡玉,低声道:“妖王送来急信,恰巧圣主不在花别塔。传音器……也不在身上。”


    池倾却并未如他这般回避谢衡玉,大大方方道:“是我走得急。姐姐有什么事?可是要我去修仙界了?”


    濯鹿目光迟疑地在二人之间兜了个来回:“是。而且还有一事……是有关阮总管的。”


    池倾眉心一动——算来阮鸢离开戈壁州确实也有些日子了,即便有事在身,时隔这么久,也该有信送来。


    她立刻道:“何事?”


    濯鹿道:“阮总管在修仙界杀了公仪家的人。”


    公仪氏,是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一。


    “阮鸢怎会杀人?”池倾心头一紧,蹙眉与谢衡玉对视,又道,“你说仔细点。”


    濯鹿道:“圣主,公仪氏人证物证俱在。若真的闹起来,剑指妖族,此事恐怕波及甚大。”


    谢衡玉道:“杀的是公仪家的谁?”


    “差点忘了,谢公子也是修仙界世家出身。”濯鹿抬眸望向他,语气微凉,“杀的是公仪襄及其子女、几名妾室,共七人。”


    谢衡玉闻言也蹙起了眉:“公仪襄是公仪家三房次子,才能相貌均不出挑,怎会与阮鸢总管有所牵连?”


    池倾摇头断言:“我了解阿鸢,她做不出这种事。”


    濯鹿道:“妖王原话。此事是不是阮总管干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家睚眦必报,妖族需要有人出面摆平。”


    “姐姐本就要我去修仙界调查魔族之事,如今自然应该走这一趟。”池倾这才点头应下,又问濯鹿道,“其他事,姐姐那边还有交代吗?”


    濯鹿从袖中抽出文书与传音器递给池倾:“圣主自行过目,若有不解之处,直接沟通妖王即可。”


    池倾依言接过,对濯鹿道:“青师不必在此站着,可进前厅小坐片刻。”


    濯鹿摇头:“许久没来青湖州了,开湖之日,我也想下去看看。”


    池倾客气地笑了笑:“难得青师有此等雅兴,这厢便不留了。”


    语毕,池倾便着急往屋内去,谢衡玉在后,抬步正欲跟上,却被濯鹿抬手拦住。


    两人沉默对视一眼,待池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中,濯鹿才道:“她乃一州圣主,却因你连夜出域看什么开湖……谢公子,我记得人族可最是忌讳狐媚惑主之辈。”


    谢衡玉脚步一顿,眸色微凝:“观湖之事突然,未能替圣主准备周全,确实是我失职。多谢青师提醒。”


    他若是不认倒还好,可如今轻易认下,濯鹿眼中的冷意便更浓了,他沉沉打量着谢衡玉的脸,许久发出一声冷哼:“谢公子,我有时实在觉得可惜。您堂堂白马盟少主、谢家长公子,怎地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藏身妖域,甘做男宠?啊……您不会真的以为圣主一心一意待你,生了有朝一日娶她做妻的心思吧?”


    濯鹿直视谢衡玉淡然如井的眸,嘴角缓缓牵出笑意:“白日做梦!我告诉你,池倾早已心有所属,你若见过她对旁人念念不忘、牵肠挂肚的样子,便会知道自己如今是多么荒唐可笑!她根本不爱你,不过就是玩玩而已,她对所有男宠都是如此……看似捧着一颗真心出来,等她腻了,无不弃如敝履!你……”


    “青师,”谢衡玉闭起眼,终于打断濯鹿的滔滔不绝,“这是我和她的私事。”


    濯鹿猛地住口,墨绿的眸中泛起一丝痛色,狠声道:“从前或许是私事,但如今她因你影响了公务,便绝不再是私事!”


    谢衡玉没有接话,只道:“相同的话,青师上次见面,已同在下说明了。圣主从前的那些男宠,青师莫非也如此提点过?若没有,如今又何必对在下咄咄相逼?圣主多年为妖族殚精竭虑,遍开七州的灵植便是证明。青师即便对在下再有不满,也不该借机发挥,指责圣主。”


    “我如何指责……”濯鹿没想到谢衡玉表面温和,真的回嘴反击时却完全不留余地,一时气极语塞,朝他怒目而视。


    谢衡玉垂眸道:“圣主是世间难得之人,本就配得上任何人的爱慕。若青师倾心于她,以诚相待,未必……”


    “够了!”濯鹿扬声断喝,袖底双拳紧握,就连呼吸都愈发沉重起来,“谢衡玉,你今朝如此春风得意,岂知来日也有登高跌重、粉身碎骨之时?我只问你……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谢衡玉乍闻此言,虽神情淡然,心脏却被拨弦般一颤。


    片刻后,他听到自己淡淡道:“往事已矣,何人没有过去?”


    语毕,抬步便往院落中去了。


    濯鹿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墨绿的眼眸却好似淬了血,许久后怆然一笑,喃喃道:“凭什么你就可以……”


    这厢濯鹿与谢衡玉的对话,池倾是一概不知的。


    此刻,她一边为阮鸢之事担忧,一边看着妖王密探记录的文书,愈发心惊。


    正如妖王之前所说——各州接连出现售卖魔族之物的卖货郎,行事隐秘,且与叛党勾结,不知有何图谋。


    为了不打草惊蛇,妖王一早派出密探跟踪圣都所有行迹可疑的卖货郎,原本打算逐个排查剔除再行捉拿。可卖货郎大隐隐于市,装扮本就难以辨认,加之图谋不轨之人有心躲藏,几次都凭空消失于密探眼前。


    烁炎派出所有密探追踪多日,再结合各州圣主情报,才最终推定出三个最可疑的方位。


    一是鬼界的黑白市,二是修仙界梧桐岛,三是戈壁州的三连城。


    这三个地方,前者池倾不熟悉,烁炎不放心她去;后者池倾心有余悸,烁炎不愿意她去。


    妖王在得知了池倾与谢衡玉的关系之后前思后想,终于决定让妹妹去了第二个地方。一是有处理阮鸢之事的由头,二是可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谢


    衡玉的情况。


    作为长姐,烁炎早就知道自家妹妹那种只走肾不走心的毛病,这一招,可谓是用心良苦。


    而池倾却没想那么多。


    在看完所有密探文书后,她内心只生出四个字:此事难办。


    敌暗我明,如今除了谢衡玉体内妖丹的一道尸傀之气,她手中算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甚至连那些出现在妖族各地的卖货郎,究竟是不是真的“卖货郎”都没有确定。


    这可如何是好?


    可如今阮鸢那边的形势所迫,却也无法让她细想太多,只能立刻动身。


    思忖许久,池倾收起文书,起身推门离开。她正要准备找濯鹿交代戈壁州之事,却见到了院中楝花树下仰头观花的谢衡玉。


    谢衡玉喜欢穿浅色的广袖,其中尤爱月白。可如今他却新换了一件蓟粉的长袍,玉簪束发,眉眼温柔,那浅浅的粉色与楝花绿叶相映成趣,将他衬得漂亮又柔软。


    仿佛年龄也小了些。


    池倾走上前,抬手用文书竹简戳了戳谢衡玉的肚子,嘟囔道:“怎么回事?这样穿着,倒显得比我还小了些。”


    谢衡玉顺势拉住她的手,低头望向那文书:“都看完了?”


    “情况复杂,如今只能先去修仙界,走一步看一步了。”池倾正色颔首,“我去找濯鹿交代些事。”


    “他走了。”谢衡玉揽过她的腰,垂头蹭了蹭她的额头。


    池倾一怔:“他不是要看青镜湖吗?怎么那么快就走了?”


    谢衡玉闷笑:“不知道。圣主如今是打算先回花别塔,还是直接去修仙界?”


    池倾一下子迟疑了:“我……本该直接去修仙界的,但濯鹿这就走了,许多事没有交代……阮鸢如今也不在,我到底有些不安。”


    谢衡玉亲了亲池倾的眉眼,唇角微扬,一幅惑主妖妃的情态:“既如此,不如直接用传音器与青师沟通?”


    池倾点头:“说得不错,那你再稍等一会儿,我们晚点启程。”


    谢衡玉浅笑:“圣主与青师对话,我先回避。”


    池倾一怔——按谢衡玉往日习惯,他即便不说此话,也自然会回避这些事。可如今他这样开口,却仿佛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她若点头,倒显得有所刻意隐瞒了。


    池倾想,虽说这几日,他们的关系堪称突飞猛进,可终究需要小心维护。谢衡玉从前就吃过濯鹿的醋,如今这样一问,恐怕心里其实是不愿回避的。


    池倾于是将需要交代给濯鹿的事重新盘算一遍,想着确实也没什么大事,便勾住谢衡玉的手臂柔声道:“这有什么好回避的?我想了想,若是用传音器沟通,我们直接启程倒也省时间,你不必介意此时,在车厢内与我同乘便是。”


    谢衡玉垂着眸,含笑应下。


    而那厢在青镜湖边吹着风冷静的濯鹿,突然接到池倾的传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是谢衡玉同她说了什么?分明同在青湖州,池倾竟连亲自见他……都不乐意了?


    濯鹿沉着脸,盯着那不断闪烁的传音器看了半晌,才终于抬手接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匹白色飞马自青镜湖上空破云振翼而去,转瞬便消失于蓝天之上。


    濯鹿紧紧攥着拳,望着那白马离去的方向,强忍几息才终于克制住将传音器丢入湖中的冲动,僵硬地抬起手,毕恭毕敬道:“圣主。”


    第23章 第23章谢公子,你绝对是吃醋了。……


    车厢内,池倾与濯鹿公事公办地商定了戈壁州之事,又使他代为转告玄师和赭师,诸事落定,才放松下来,笑着调侃道:“青师大人为戈壁州劳形苦神,着实辛苦,未免累坏了身子,还得适当放松才是啊。”


    濯鹿那边微静,片刻后才意味不明地道:“多谢圣主关心,青湖州风光无限,天湖景色更是绝美,属下确实流连忘返。”


    池倾握着传音器的手轻轻一顿,挑起眉,无声地侧眸望向谢衡玉,差点笑出声来:“这样啊,那我这儿便不打扰青师雅兴。回见。”


    未等濯鹿答复,池倾立刻关闭了传音器,指着谢衡玉忍俊不禁地笑道:“你……”


    谢衡玉弯眼浅笑,伸手握住池倾的手指:“倾倾。”


    池倾越想越觉得有趣,笑得停不下来:“谢衡玉,我果真是看错你了,原来你是这种人!这是为了避免我与青师见面交谈,居然撒谎隐瞒了他的行踪……好心机。你吃醋了吧?绝对是吃醋了!”


    谢衡玉将池倾搂入怀中,任她闹着取笑,等她终于缓和些,才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是吃醋了。”


    池倾打量他的脸色,连忙搂住他:“唉呀,你还能吃他的醋?青师的脸,在我眼里只写着‘公文’两个大字,哪里会有什么旖旎念想?他可不如谢公子你,长得这般……这般……”


    池倾拖着尾音故作停顿,谢衡玉经不住引诱,立刻上钩:“怎样?”


    池倾道:“温润如玉、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唔唔唔……”


    谢衡玉捂住她的嘴,低声接话道:“花言巧语。”


    池倾挣扎着扯开他的手,瞟了他一眼,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又笑起来:“唉呀,到底是谁的耳朵这么红啊?谢公子,你这不是发烧了吧?”


    谢衡玉忍无可忍,低头轻轻咬住池倾的唇珠,在齿尖磨了磨,克制又放肆,像是垂头吻花的兽。


    池倾被他弄得恍惚,推了推谢衡玉的肩膀,觉得不对,又立刻收回手,搂着他脖颈小声道:“不逗你了,唉,我是真的不喜欢濯鹿,你怎么这么会吃醋……之前也看不出来啊。”


    谢衡玉对这话题却避而不答,只道:“不喜欢他,那你喜欢谁?”


    池倾一怔,贴了贴谢衡玉的脸颊,失笑道:“喜欢你呀。怎么说这种傻话……”


    谢衡玉深深望入池倾漆黑的眸底,从中寻到自己稍浅一些的瞳孔倒影,那种四目相对的感觉令他安定了许多。因而他没再继续问出自己内心的惶惑,只低声道:“倾倾,再说几遍。”


    池倾笑得越发无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可以了吗?”


    谢衡玉这才重新寻回些心安的感觉,紧紧抱住池倾,将脸埋入她的肩窝,许久后郑重道:“我也是。倾倾,我也喜欢你。”


    池倾心头一动。


    这似乎是……谢衡玉第一次和她说这样的话。


    她本该开心的,可是她的思绪,却又不免在此时,飘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谢衡玉……他果然还是与藏瑾不一样,即便从小也受过种种委屈,可他的那些苦,和三连城孩子的苦又如何相提并论?


    谢衡玉生而为人的底色始终是温暖的,哪怕是对情感的表达亦是如此,这和藏瑾分明是两个极端——至少池倾一直都在遗憾,自己没有机会听藏瑾将那三个字宣之于口。


    她被谢衡玉拥在怀中,沉默了很久,忽然便……有些难过。


    他对此一无所知——


    白马疾奔,在离开青湖州的一日之后抵达了修仙界天都,即便日行千里,这样长途跋涉的奔波依旧使那灵驹累得够呛。


    池倾在驿站喂马,那傲娇又聪慧的动物一边嚼着草,一边在对着池倾大甩尾巴。


    池倾为难道:“小白,这里毕竟是修仙界,马厩简陋一点也无可厚非,我们还是得入乡随俗……什么?你要变房子?这倒是有点难办,听闻天都的土地税极为昂贵,你莫名其妙变个屋子,可能我攒了一年的积蓄就出去了。”


    “在天上变?唔……可能也不行……天都剑修云集,动不动就要上天,因此天上管制也很严呐,怎能随便在人家的航道上搭房……诶?诶!!”


    白马咽下最后一根灵草,眼见精神恢复了许多,鼻子哼出一口气,似对池倾的念叨十分不耐烦。它猛地一个甩头,将脖子上的铃铛卸下,撅蹄子冲出马厩,朝天上直飞而去,倏忽没了踪迹。


    池倾:……


    她默默捡起地上的铃铛,望着白马远去


    的方向,无语凝噎。


    谢衡玉此时正从驿站前台走来,见了这场景,不由一愣:“倾倾,白马……”


    池倾道:“显而易见——它自己上天了。”


    谢衡玉道:“有些难办,在天都上空飞行,是得有证的。”


    池倾道:“不要紧,它是嫌弃这驿站过于破旧,同厩马匹过于笨拙,一气之下回妖域了。”


    谢衡玉无言地看着眼前两匹神采奕奕的汗血宝马,以及那些干净整洁、不染纤尘的马厩:……


    池倾一边收起铃铛一边叹气:“都是羚林给它宠坏了,不过这孩子跑得快,应该不会触动天都的禁——”


    而就在这时,天都晴空突然炸起一朵小火苗,那火苗朝着白马离去的方向追了数里,最后远远被甩在身后。因没赶上,它气得直冒烟,遂委屈巴巴地落下,“啪叽”一声摔在池倾面前。


    池倾好奇地俯身下去,翻翻捡捡,不久便从黑烟和火星中提溜出一只圆滚滚的红色机关鸟来。


    谢衡玉见怪不怪地解释道:“这鸟就是白马触动的航道禁制了。其名为‘愤怒小鸟’,一旦触动,便会死死黏住灵兽或其主人不放,直到缴纳罚款为止……而若不交罚款,从此天都官府便能随时发现你的行踪。”


    池倾道:“愤怒小鸟……谁想出来的奇怪名字?莫非是其制作者?”


    谢衡玉道:“非也,这鸟是我做的。但这名字……咳,是航管处一位有趣之人所起。”


    池倾难以置信:“你做的?有趣之人??”


    谢衡玉从池倾手中接过机关鸟,刚想把它拆卸掉,却被池倾一把拦住:“等等,这东西若被你拆了,航管处会得到消息吗?”


    谢衡玉点头。


    池倾打量着他的神情:“当今天下,能将这……愤怒小鸟拆掉的……还有几人?”


    谢衡玉默然。


    池倾又道:“此番回修仙界,你一定不想让大家发现你的身份吧。”


    谢衡玉无奈地看向她:“倾倾……”


    池倾抬手摸了摸他特意施加了幻术,不辨原貌的五官,叹息道:“谢衡玉,你实在不必为我勉强自己。罚款而已……交了又如何?”


    话是这么说,等到池倾来到航管处,目瞪口呆地望着罚单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时,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脏绞痛,差点要流下泪来。


    池倾在妖域,物质条件这块儿算得上十分富有,毕竟妖族地广人稀,万里疆域供几座城池,全然绰绰有余。可奈何妖族与修仙界物价差距悬殊,灵石资源也少,哪里会有妖狮子大开口到如此程度?


    修仙界……这是要谋财害命了……


    池倾怒而拍案:“这不公平!那马不是我的!你们这鸟一定是出问题了!!”


    接待的小吏立刻道:“姑娘您是乡下来的吧?玉公子的机甲从来不会出问题。”


    谢衡玉:“唉……这话倒也不能如此绝对……”


    小吏一个眼神瞪过去:“您是哪位?又是嫉妒玉公子才华的臭**吧?”


    池倾轻咳一声掩住笑意,将罚单狠狠拍在桌上:“我都说了,那匹马是我半路遇到的,顺手喂了点野草它就把我载到天都了!我和它主人都不认识!”


    小吏的视线又落回她脸上,认真打量着池倾一本正经的小脸,怀疑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池倾道:“千真万确!这一定是野马!或是从哪位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反正不是我的马!你说它是我的马,除了这只愤怒……除了这只红鸟,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小吏道:“根据愤怒小鸟坠落前所见,那匹白马姿态昂然,举世罕有,御马司定有记载,我这就……”


    “不必了。”就在此时,一个戏谑带笑的声音从帘幔后清晰传来,“那是我的马。”


    小吏闻言连忙起身,躬身道:“唐公子。”


    那位唐公子掀帘而出,木簪束发,道服简约,通身气派却潇洒至极,不落凡俗。分明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嘴角含笑时,双眸却透着懒懒的倦意,倒与那仙风道骨的服饰相得益彰。


    他挑眉与谢衡玉对视一眼,随即玩味之色更浓,又望向池倾:“姑娘,那白马是在下新得,性子活泼,又尚未训熟,冲撞姑娘,真是不该。”


    池倾点点头,连忙顺势递出罚单:“那这罚单……”


    唐公子含笑接过:“便由在下来支付。”


    池倾大喜过望:“多谢多谢!”


    谢衡玉站在池倾身后,不动声色地朝道服青年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之人又道。


    “说起来,马驹冲撞姑娘,在下好生过意不去,还想请姑娘吃饭赔礼呢。”


    池倾脚步一顿,自知理亏,赶忙摆手道:“小事一桩,唐公子客气什么?”


    道服青年屈指敲了敲罚单,语气有些为难:“既如此……这罚单……唉,世道艰难……”


    池倾立刻回头:“不!我是说……我们合该接受公子道歉的。”


    谢衡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对上唐公子似笑非笑的视线,默默道:“……唉。”


    第24章 第24章谢公子甚为貌美,如今许是入……


    修仙界天都,最是富贵繁华温柔乡。


    池倾站在臻荟酒楼的天字厢房中,看着楼下玉舆经隧,楼船过肆,排排酒旗斜矗,盏盏琼酿倾江的盛况,着实有几分意外:“我还以为,唐公子做不出这种穷奢极欲的排场来。”


    道袍青年略一挑眉,将窗更推开点,他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杆烟管,兀自点燃抽了两口,吞云吐雾道:“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苦涩的烟雾多半飘出窗外,但饶是如此,谢衡玉依旧蹙起眉,抬手将池倾挡开了些:“唐公子,烦请注意分寸……少抽些。”


    道袍青年的动作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说起来……我有位朋友,从前也总爱这样劝我戒烟。那人聪慧非常,但为人迂腐至极,压抑过甚,想不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后来呀,好日子一去不复返,那人辛苦多年,也没捞得什么好下场。”


    池倾听出些苗头,斟酌道:“那人后来如何?”


    唐公子的目光在池倾与谢衡玉之间辗转了几个来回,嗤笑道:“谁知道?不过我那位朋友甚为貌美,或许是入赘哪家千金了吧?”


    谢衡玉闭了闭眼:“唐呈。”


    唐呈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了?不装了?”


    池倾望向谢衡玉:“这位就是你那个有趣的朋友?”


    谢衡玉点头,对唐呈道:“阿呈,我来天都之事,请你莫要告知……”


    唐呈对着窗外吐了口烟,摇头笑道:“你逃出生天,不再自苦,我求之不得。又怎会多说什么来妨碍你呢?”


    谢衡玉道:“今日之事,多谢你。”


    唐呈这才搁下烟管,拂袖抬手先向池倾拘了一礼:“七圣主。”


    池倾托住他的小臂:“这是做什么?”


    唐呈道:“这是在下为容之行的礼。”


    池倾笑着摇头,却收住了阻拦的动作:“这更是不必。”


    唐呈道:“我这位朋友,从小甚难与人交心,我知道圣主定是以诚相待,才会如此。”


    池倾闻言不答,指尖却轻轻攥住了衣袖。


    谢衡玉道:“阿呈,此番我们是为公仪襄遇害之事前来,有关此事,你知道多少?”


    唐呈指尖一拨,转了转烟管,片刻才道:“我知道你或许要问这件事。但这毕竟是公仪家的家事,内幕曲折,我也难以了解太多。只一件……你们可知公仪家关押了妖族之人,会提出怎样的条件作为交易?”


    池倾默了默,旋即道:“我记不清了。公仪家……是否也来求过花?”


    谢衡玉道:“来过三次,公仪家亦十分迫切。”


    池倾蹙眉道:“也是为了长命花?”


    谢衡玉点头。


    池倾冷笑道:“且不说阮鸢做不出这种事,就算真做了,妖族之辈向来肆意妄为,怎会凭他威胁?!若他们真要这般血口喷人,我不如再杀几个姓公仪的玩玩,权当做实了这污蔑。”


    唐呈之前对池倾不太了解,闻言便有些紧张:“圣主切莫冲动!如今既然是谢家得了长命花,公仪家也不会再生妄念。我这几日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他们要的,应当是那朵七伤花。”


    池倾与谢衡玉对视一眼,双方眸色都有些沉冷:“七伤花已送往圣都妖王手中,不在我这。”


    唐呈坚定摇头:“不,他们是确定花在您这。才一定要跟圣主谈。”


    池倾冷笑一声,朝唐呈点头道:“多谢唐公子提前告知。”


    说话间酒菜皆已上桌,池倾神情淡淡地望过去,显然对这满桌佳肴没什么胃口。而唐呈也只斟了三杯酒,递到池倾和谢衡玉面前,与二人对饮后,便潇洒地搁了杯。


    “唉,看起来是我不会说话了……说得你们都没心情吃饭了吧?算啦算啦,你们要真的都不吃的话……我就把这些菜打包带走了?没意见吧?好嘞!小二!”


    谢衡玉望着唐呈推门而出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一向如此。”


    “确实是个有趣之人。”池倾笑了笑,语气却淡淡的,“只是唐公子刚刚说的那些……着实有些令人惊讶。”


    “惊讶”这词,用得还是过于平和了。


    当日池倾因忌惮卖货郎,特地遣隐雁护送七伤花前往圣都。这事虽说做得隐秘,但也并没有刻意避人耳目。因此但凡有心之人留意,必然都会知道,在戈壁州禁严期间,花别塔派人送了一样东西前往圣都。


    再结合谢家不久前送花求花之事,大家应当不难猜出那东西就是七伤花。


    可是唯一的问题在于——池倾根本没有把七伤花交给烁炎。


    隐雁送去的,只是一个空匣子而已。


    这件事经手的人只有池倾、烁炎、隐雁三人,除此之外,就连日日在池倾身旁的朗山、谢衡玉都并不完全知道实情。


    公仪家的人,又怎能确定七伤花依旧在池倾手中呢?


    谢衡玉见池倾神情凝重,柔声宽慰:“倾倾,公仪家具体会说什么、做什么,还得与其见面之后,才能完全辨明。”


    池倾道:“你们人族常说‘不可无备而战’,可这接连几件事,却总让我摸不清深浅……如今看来,是不得不无备而战了。”


    谢衡玉闻言默然片刻,深深凝视着池倾的双眼,握住她的手:“倾倾,有什么事,我陪着你。”——


    与谢家以剑入道不同,公仪家之所以位居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一,靠的是一手家传的丹道。


    而公仪家的丹修之所以能够在此道上脱颖而出,据说正是因为他们家传术法走的并非传统丹道之路,而是融汇了古老的巫蛊之术而成。


    这种方法十分邪门,虽然炼成的丹药威力巨大,但仍然为修仙界世家所不齿。因而,公仪家在稳固地位,彻底跻身六大世家行列后不久,就对自家丹道渊源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正”,完全抹去了巫蛊起家的说法。


    但池倾如今踏入公仪家宗门,却在道旁高耸阴森的榕树,以及古老沧桑的石柱浮雕上,发现了古书上才有记载的南疆特色。


    公仪家的使者提着油灯,穿过黑沉沉的树林为池倾与谢衡玉引路,他的脚步声很轻,全程没有开口讲话,也不曾与池倾对视。


    就仿佛……一只被操控着的木偶。


    走出树林,他们从一排雕刻着蜈蚣、蝎子、蟾蜍、毒蛇、蜘蛛的华表立柱间走过。


    忽然眼前一片开阔,入眼是一处寂寥的雨林山谷,那沉绿的景象只出现一秒,下一刻,两人眼前烟雾乍起,许久后方拨云见日般逐渐散开,映入眼帘的,是山谷之中赫然显现的古寨村落。


    ——这是公仪家内门所在。


    面前山道上,原先那走在池倾身前不远的提灯使者,已在高处遥遥而立。


    日落时昏昏沉沉的天光在使者身后模糊成一团,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处,像是团鬼火似的,给池倾他们带着路。


    他们就这样行至古寨中央的庄严古堡。花岗岩与大理石垒砌的建筑在雨林中显得格外神圣肃穆,檐下装饰所刻,却也依旧是雕刻精美的五毒虫兽。


    “池倾圣主,初次见面。”古堡内,除了首座上一紫衣中年男子之外再无旁人。


    使者将池倾代入古堡后便无声隐入黑暗,池倾朝他消失的地方扫了一眼,片刻后才勾唇浅笑:“您便是公仪家主?您好,我是来带一个人走的。”


    公仪汾转了转扳指,低声笑道:“池倾圣主快人快语,只是贵客来访,不奉好茶,不是公仪家的规矩。”


    他忽然伸手朝侧旁一抬,池倾身后的阴影中立刻走出两位悄然无声的侍从,默默端着托盘上了茶饮茶点,遂又立即隐去,消失无踪。


    公仪汾是在提醒她,这古堡的空荡表面下,究竟藏了多少潜伏的危险。


    池倾抬眸淡淡望着公仪汾:“公仪家的茶,我喝不起。不如直接谈谈,你们想要什么?”


    “公道。”公仪汾道,“此番只想为我子、我孙、我公仪家惨死之人,向圣主讨个说法。”


    池倾笑笑,伸手端起茶碗缓缓转动:“那公仪家主可知,本主此番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公仪汾道:“圣主请说。”


    池倾抬眸道:“我也是为了公道——我的阿鸢性格最是温柔可亲,平日连踩死只蚂蚁都要心疼许久,若是她真杀了那么多人……那一定是委屈坏了。因此,我也是为她来,向公仪家讨公道的。”


    “我想问问——你们,究竟如何欺负她了?”


    公仪汾目光一凌,闻言几乎要笑出声来:“圣主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实在叫人无言以对。”


    池倾站起身,冷冷看着公仪汾:“我只知道,在这世上,不论是妖族还是修仙界,凡事都要讲证据。既说阿鸢杀人,证据呢?”


    “公仪家惨死数人,皆是证据。”


    池倾冷笑一声:“好没诚意的证据,若我说那是你们公仪家为了污蔑旁人,自己动的手呢?”


    公仪汾脸色一沉,怒而拍案:“你!”


    谢衡玉却在此时忽然出声:“公仪家主,请问贵门是否已审过阮鸢?圣主既已亲自登门,可见妖族对此事亦十分重视,相信等见过阮鸢,验明尸身,真相大白后,家主和圣主一定都会得到想要的公道。”


    公仪汾脸色阴沉,打量谢衡玉:“你是何人?安敢此时插话?”


    谢衡玉神情淡然:“不过花别塔一侍从尔。”


    公仪汾冷笑:“看来池倾圣主身边之人,都十分肆意妄为啊。”


    池倾笑道:“多谢夸奖,我惯的。”


    公仪汾神情更差:“你想见阮鸢?”


    池倾挑眉:“自然。”


    公仪汾沉默一霎,抬起手:“那便如你所愿。”


    不过多时,古堡外便有四位侍从提着藤编担架,将一个身材纤弱,脸色苍白的女子抬了进来。


    池倾急急上前检查了她的伤势,见阮鸢虽然昏迷,但气息还算平稳,并没有被折磨过的印记,一时才松了口气。


    她盯着那昏睡的女子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们对她说了什么?她为何会昏睡不醒?”


    公仪汾道:“毕竟是妖族之人,我等也不敢动用极刑,无非是用了丹修特殊的方法,喂了点东西进去。不致伤,更不致死,但服用者在梦中,会把该说的都说了。”


    池倾神情逐渐沉下来:“那么,如何让她从梦中清醒?”


    公仪汾笑道:“圣主难道不想先听听,她在梦中说了什么?”


    池倾道:“我只想确定她意识清醒,一切平安。让她醒转,现在。”


    公仪汾道:“一盆冷水下去,自然就醒了。”


    池倾直起身,低头望着阮鸢,微垂的眼底已没有半分怜惜,可声音在旁人听来,却着实透着几分苦涩的无奈:“


    ……泼吧。”


    第25章 第25章阮鸢,是假的。


    冷水很快被端入大殿,侍从暗暗忖度了公仪汾脸色,随即动作果断地朝着阮鸢兜头淋下。


    池倾从谢衡玉手中接过绢帕,见状立刻蹲下身,伸手替阮鸢细细擦拭了脸上的水渍。


    很快,阮鸢果真如公仪汾所言,打了个寒战,悠悠醒转过来。池倾微蹙着眉,神态关切,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轻轻唤道:“阮鸢。”


    阮鸢的目光从呆滞到清醒,好似只过渡了一秒,听到池倾的声音,她如梦初醒般转过眼,双眸在看清了池倾的瞬间蒙上了薄薄的水意:“圣,圣主……”


    池倾朝她宽慰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指尖:“阮鸢,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讲。”


    阮鸢怔怔看向池倾温柔的脸,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而落,哭得委屈至极:“圣主……我过去的那些事您是知道的,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是他们逼我的……”


    公仪汾闻言冷笑着“咦”了声:“原来圣主早知下属暗藏祸心,却依然任她肆意妄为?”


    池倾抿唇不语,伸手用力按住了她的肩膀,郑重道:“阮鸢,你告诉我,公仪襄及其子女妾室,是否是你害死的?你是不是被公仪家污蔑了?只要你说,我都信。”


    阮鸢抬头,视线扫过高位上负手而立的公仪汾,目光似颤抖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圣主,我是被逼的,我是没有办法了……我不想死……但是他们想让我死在修仙界……”


    这言下之意,就是认了杀人之事了。


    公仪汾闻言冷声大笑:“池倾圣主,阮鸢杀人证据确凿,连她自己都难以推卸。事到如今,您不会还要听信她的诡辩之言吧?”


    池倾抬眼,冰冷如刀的目光从阮鸢身上缓缓移向公仪汾:“这是我的人,自有我来处置。”


    公仪汾道:“你待如何处置?”


    池倾道:“这便是妖族之事了。公仪家主有这闲心,不如来谈谈,您如何才愿让本主将阮鸢安然带回?”


    公仪汾恶声道:“安然带回?此女所犯之罪,大卸八块亦不足为过,池倾圣主,是否想得太美?”


    池倾含笑道:“戈壁州天材地宝无数,但凡彼此诚意足够,莫说恕了大卸八块之罪,就是株连九族的罪也未必不可赦免。可公仪家主如此态度,却好似半点也看不上我戈壁州的诚意了?”


    公仪汾闻言一顿,随即假笑起来:“圣主快人快语,为人率直,既如此说,公仪家自然也是要给妖族一个面子的。不如……坐下详谈?”


    池倾勾唇垂眸,意味不明的目光轻轻划过阮鸢怔然的脸,那其中的神色极为平静,冷淡得好似并没有对阮鸢如今的境遇有丝毫动容。不过,这样的眼神也只在池倾眼底保持了一息,片刻后,她移开目光,与身旁的谢衡玉对视一眼,一触即分。


    对于公仪汾的邀请,池倾并没有作答,而是侧过头,受风般轻轻咳了两声。


    谢衡玉心领神会,当即道:“圣主初来修仙界,路途艰险,水土不服,身体未免有些不适。公仪家主若不介意,不如由我代为商谈?”


    公仪汾神情一僵,显然没想到还有这出幺蛾子,上下打量谢衡玉,语气中多少带了几分不屑:“你?你又是何人?”


    池倾低低咳嗽着,轻声道:“公仪家主有所不知,花别塔中,从前除阮鸢外,我最信任他,只是他身份隐秘,不便示人罢了。”


    公仪汾哪里料到此处,想起池倾风流在外的名声,神情微妙地在他们之间扫了个来回,不由挑眉:“既圣主贵体有恙,不如在公仪家小住几日休整?公仪家这厢也与这位公子互相交个底,等圣主身体康复,再行详谈。”


    此话正中下怀,池倾含笑点头:“甚好。”


    话音落定,周围便有几位侍从自阴影里安静上前,其中两人架着仍然兀自落泪的阮鸢押送离开,另外几人态度格外恭敬地向池倾行了个礼,引导她往客居之处而去。


    池倾从善如流,跟着他们离开古堡越走越远。


    客居之处进山之后还要上山,似全然远离内门村落,可又完全被山寨包围。侍从们直至走进一处寂寥庄严的林园才停下脚步。池倾打眼望去,见那入口两旁赫然是两尊巨大的蛇尾人身像,往里是长长的林道,周围榕树根茎虬髯,仿佛能将大地尽数吸干,再有些垂须甚至将树干旁的小尊石像也全然遮蔽,显出磅礴到诡谲的生命力。


    雨林湿热阴暗,与干旱少雨的戈壁截然不同。虽原先的“水土不服”只是托词,但池倾站在林间,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不适的难受。


    像是……有阴冷的蛇类攀上后颈的触觉。


    公仪家给她安排的住所在林园最里处,与古堡相似的建筑,也是巨大的黑岩所建,不像是客居之处,倒像是个森然古庙。


    池倾什么都没有说,脸上挂着客气疏离的笑,目送公仪家的侍从离去后,才抬步进了内室。


    她挨着一张小案坐下,从储物链中取出茶具,用晒干的灵花泡了一壶茶,慢悠悠地喝了两杯之后,忽然起身,朝窗外洒了半杯茶出去。


    花茶溅落到窗外的杂草上,叶片不堪重负地弯了弯,随即,池倾耳畔通感一般,传来了杂草的惊呼。


    “啊呀呀呀呀!好烫呜呜呜,烫死我了……”


    “什么缺德女人,茶叶水是能随便倒在这里的吗?!我要被烫焦了啊啊啊啊!”


    “等等……不过你们没有感觉到吗?这茶水好好喝!里面的灵气好浓郁!”


    “真的吗?我的根都被烫坏了,谁知道它好不好喝?”


    “别矫情!你再尝尝!”“真的诶……”


    池倾耐心地听了一会儿,状若无事地吹了吹手中的茶水,又倒了一杯下去。


    耳边很快没有那种窸窸窣窣的讲话声了,只有杂草喝水的“咕嘟咕嘟”的声音。


    池倾弯了弯眼睛,泡茶、吹茶、倒水,不厌其烦地浇了三四杯下去。


    “嗝——”离池倾最近的一株杂草打了个巨响的嗝。


    池倾轻轻笑起来,声音温柔:“喝饱了啊。”


    “嗝——啊?!!!”杂草猛地把第二个长长的嗝咽回了肚子,整棵草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池倾微笑:“饱了的话,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杂草随风摇了摇身子,开始装死。


    池倾笑着将窗户推开到最大,翻身而出,精美的绣花鞋踩在杂草上,狠狠碾了两下。


    “嗷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


    池倾歪了歪头:“痛了的话,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杂草忍气吞声,委屈巴巴:“你、你先说是什么问题……我们做小草的,也是有尊严的,如果你要问什么隐私……”


    池倾无语地闭了闭眼,干脆利落:“你们认识公仪襄吧?”


    小草瞬间噤声,许久之后才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池倾脚上又要用力,小草连忙嗷叫出声:“真的!要是我说错了话,会被公仪家的大阵烧死!而且家主立刻就会知道你在试图套取信息!”


    池倾眉头狠狠一拧:“大阵?”


    却在此时,身后房门被轻轻叩响,谢衡玉清润的嗓音传来:“倾倾。”


    池倾立刻道:“进。”


    谢衡玉走入内室,温柔的目光落在池倾脸上,一瞬间有些惊讶,走到窗前朝她望去:“这是……在做什么?”


    池倾用鞋头踢了踢小草,随口道:“在严刑逼供。”


    谢衡玉眉毛一挑,似明白了什么:“我可以旁听吗?”


    池倾朝桌上的残茶点了点头:“把那个喝了。”


    谢衡玉依言照做,很快便听到池倾脚下又细又尖的惊叫——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戈壁州的花妖!你个


    暴君!呜呜呜呜虐待同类啊呜呜呜呜。”


    池倾笑着碾了几下:“谁说我是花妖?谁又和你是同类?”


    小草哭道:“你踩死我吧!你踩死我,我明年还能长!可要是我说错了话,宗门大阵一开,我和我的家人就彻底灰飞烟灭啦!”


    池倾转头望向谢衡玉,语气有些无奈:“听明白了吗?就是这样……”


    谢衡玉点头:“宗门大阵是各个门派特有的护山阵法,圣主从见到公仪家的雨林山谷之时起,便已经踏入了阵中,因此公仪汾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地招待我们住下。”


    池倾冷笑:“既然来了,必不能受制于人,该查清楚的,我一定查得明明白白。”


    谢衡玉垂眼,片刻之后在池倾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几个字。


    ——阮鸢,假?


    池倾一怔,对谢衡玉这敏锐的观察力有些惊讶。她抬手在他额前轻轻一点,刹那,一缕复杂的花香钻入谢衡玉识海。随即,他听到她肯定的声音从意识深处传来,就像是那日在暖池阁中一样。


    池倾道:“这件事,不太好解释。但我近十成把握,那朵哭哭啼啼的小娇花,绝对不是阮鸢。”


    谢衡玉道:“我相信你。只是……你是如何确定的?”


    池倾道:“她的容貌身材与阮鸢毫无分别,可是行事风格却判若两人。这个假的是朵小娇花,而我的阿鸢……”


    她移开脚,望着地上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沉默片刻才道:“阿鸢是棵小草,野火燎原也好,万人践踏也罢,明年开春,她都能生长。”


    池倾说:“那人是不是阿鸢,我一眼就能分辨。”


    第26章 第26章想成为…像池倾一样的人。……


    谢衡玉静静看着池倾的侧脸——或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她是很动人的。


    尤其对于谢衡玉而言,池倾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很灿烂的生机,那源自于她对信赖之人全心全意付出的赤忱。比如现在,当她谈起阮鸢时,那种笃定的坚信,会让谢衡玉想到她用那双漂亮的星眸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样子。


    在他心里,池倾拥有一双能够看透一切,能够注视到他人内心深处的眼睛。


    而他平生,恰然最缺乏这样深切真挚的关注。


    他曾经多希望,也有个人能如池倾对阮鸢一样,在第一眼便辨别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在注视自己的同时,又透过他看向另一个灵魂。


    幸而现在,他也有了池倾。


    谢衡玉望着她的视线有些不合时宜的炽热,好在他自己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垂下眼,轻声道:“好。护山大阵虽是各家秘术,但总有部分基础是相似的,我先检查一下,若有什么特殊发现,再告知你。”


    池倾颔首,将杯中凉透的茶水细细浇入土壤,低头觑着那株重焕活力的小草,思忖道:“小朋友,若是我将你连根挖出来,带回妖族,你会怎么样?”


    小草摇着草尖尖,大叫道:“不行不行,这也有禁制!我一定会灰飞烟灭的!”


    ……不出所料。


    池倾叹了口气,撑着窗台翻入房内,她侧过脸,忽然在暗中对谢衡玉道:“公仪襄及其子女妾室被害,他的夫人却无人提及,这很可疑。你对那个女子,知晓多少?”


    谢衡玉也早有这方面的揣测,立刻道:“他夫人平日便深居简出,只说是身体不好,我也了解不多,但此事影响甚大,公仪夫人若依旧不露面,未免说不过去了。”


    池倾道:“我觉得她在此事中很有问题,若公仪家阵法毫无破绽,我们只能往这个方向多做调查了。”


    与聪明人说话不需多费唇舌,谢衡玉观察阵源的动作顿了顿,眼底划过一抹赞叹的笑意,缓声应下。


    而那一边,当那已经被池倾判定为假的“阮鸢”,被公仪家侍从押送离去后,她确实进入了犯人该去的水牢,却果然没有被羁押看守,而是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入监牢深处。


    公仪家的牢房建造于溶洞之中,没有半点烛光映照,稍走几步,便令人感到阴湿且闷气。


    在最深处的洞穴中有一处深潭,潭上,一个身材消瘦的女子,正如一条破布般,手足俱铐,被晃晃悠悠地吊在两处巨石中央。


    “阮鸢”的脚步声很轻,奈何洞中过于寂静,那女子很快听清了她的步调,耷拉着的脑袋略微偏过来,露出乱发下一张形容枯槁的脸。


    “阮鸢”仰头细细打量着那被吊挂在半空的女人,脸上缓缓露出了几分快意的笑来:“阿姐,今天,你的圣主来找你了。


    听闻此言,那女人的瞳孔终于聚焦,从中流露出了一点薄弱的微光。


    “我只学着你的样子,对她抹了几滴眼泪,她便心软下来,答应了公仪汾的条件。”那假的阮鸢伸出手指,习惯性地勾起长发,柔声细气地叹道,“阿姐,你运气似乎总是比我好,即便落到那般田地,还能遇上一个真心待你的主上。不像我……总是遇人不淑,再如何挣扎,也过不上你这样的好日子。或许,这就是命吧。”


    她说着却又笑了起来:“不过,我现在已经成为真正的阮鸢,很快,我也能跟着圣主回花别塔,像你从前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不再受人胁迫、委屈求全。”


    “阿姐,我能有今天……多亏有你啊。你替我高兴吗?”


    被吊在空中的女人静静望过来,许久之后才摇头苦笑一声:“第二次了,这是我第二次被你蒙骗。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终于能过得好些。可没想到……你终究还是不明白——你所要追求的东西,不是他人给你的,而是要靠你自己紧握的。这个道理,若你还是不懂……哪怕这次你当真跟着圣主离开了修仙界,也还是会重蹈覆辙、错上加错。”


    “够了!”假阮鸢冷笑一声,“你别在我面前做出这种惺惺作态的模样来!我所追求的东西……它从未落在我的手中,我又如何紧握?你如今还能说出这种话,无非就是仗着命比我好!无非就是仗着你遇上了池倾,而我却被困在了公仪家这座虎狼窝!”


    女人艰难地抬起头,许久之后轻轻笑了声:“我当初有没有同你说过……男人不可靠,以色侍人,更不能长久。”


    “……”假阮鸢深吸了一口气,许久后冷冷道,“可是,你不也是在圣主面前卖笑装乖、做小伏低?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眼中浮现出深切的恼恨与茫然,片刻后,她从身旁的小案上拾起一把匕首,运起妖力,朝溶洞上空猛然掷去。


    金石相碰发出铮然之声,自溶洞上方垂下的锁链应声而断,只是那消瘦的女人依旧被手足紧铐,随着锁链的断裂,失重落入下方的深潭中。


    “阮鸢”站在水边,垂眸望着水池中溅开巨大的水花又逐渐消失,她等了一会儿,直到水底泛上的气泡也变得微小,才纵身跃入潭中,一把捞起逐渐沉入潭底的女人。


    “阿姐,你别怪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也想我好好活着。”假阮鸢伸手拂开女人脸上的发丝,与那双毫无生机的双眼对视,笑道,“阿姐,再让我学学,你是如何与池倾圣主相处的。”


    女人回望过去,瞳孔震颤,于深水的窒息中逐渐失焦,很快陷入了昏迷。


    阮鸢第一次见到池倾,是在妖族七州共庆的万花祭上。


    那是池倾任戈壁州圣主的第一年,在那年之前的秋天,她栽出那朵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长命花,震惊世人。


    因此不必明说,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年的万花祭,就是妖王专门为池倾召开的。


    她想为妹妹在妖族树立足够的威望,于是搭了好大的排场,让她在万众瞩目下,堂堂正正地接纳万民赞颂。


    池倾的仪仗从戈壁州启程,经青湖、天山、大荒等五州,最后一路抵达圣都。每过一州,灵力馥予的扶桑花就会于她所经之处


    盛开,留下种子,最后被各州圣主收集起来,精心呵护着,期待下一季的新生。


    那是一场盛事,因为妖王曾下令各州所有妖族在池倾途径的道路上观礼,亲眼见证各州妖王为池倾戴上象征至高礼节与认可的花冠。


    而彼时流落三连城的阮鸢,只是一个身中蛊毒,被误认为是“无能半妖”的乞丐。


    阮鸢见到池倾的那日,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午后。她乘着装饰华美的步辇,从勉强收拾干净的三连城街巷间缓缓而过。她穿着妖族王室传统的繁丽服饰,云鬓用剔透简约的水晶高高绾起,瑰丽的晚霞透过帘幔洒落在她的脸上,将她年轻的轮廓衬得越发神圣庄严。


    她仿佛从另一个时空降临,并不属于三连城这样的土地。


    可是,池倾却将佩戴大荒州花冠的地点,选在了这座混乱无序的城池,而不是北面那个禁卫森严的玄甲城。


    无人理解池倾为何要这样做,但大荒州圣主却依旧应允了她的要求。


    这位新上任不到一年的大荒州圣主骑着黑马,陪同池倾的仪仗远行数千里,第一次踏上了三连城的土地。


    池倾的仪仗带着大荒州圣主在城中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将细枝末节都看了个清楚,最后重新回到城门前停下。


    城门前是大片宽敞的空地,好好的地面早已被鲜血染透——从前,那些不明不白死于三连城的人,往往会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收尸人弃于此处,等待亲友的认领。


    虽然其中多数死者,在这座城中,都不会有亲友。


    池倾掀开车帘,宁静的视线落在那大片干涩的、渗入土地的血迹上,沉默许久后才道:“寒川圣主,这是我从前生活的地方。”


    池倾的声音很轻,可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因她展露真容的动作而屏气凝神,那声音飘到人群中,却显得又无比清晰。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难以置信的呼吸声。


    大荒州圣主寒川也很诧异,但他一向是个严肃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只略挑了挑眉头,表达了惊讶。


    池倾没有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这里离玄甲城太远,不受重视惯了,因而有太多身世可怜的人在这里屈辱求存,我从前也是其中之一……从前的大荒州圣主不管不问,所以他成为了前任。而我,希望寒川圣主可以在这个位子上多坐一段时间。”


    谁都知道前任大荒州圣主,并不只是因为三连城的问题辞官,可池倾这句故作警示的话,却依旧被寒川听了进去。


    他背着手,鹰鹫般的双眼认真地看了池倾一眼,点头道:“明白。”


    池倾抬眸,缓缓扫过周围的人群。


    ——她试图从中找到从前熟悉的面容,可是三连城中浮萍般的人更迭太快,仅仅几年时间,走的走,死的死,或有在的,此刻也该刻意躲避着她。


    她竟然没发现一个故人。


    仿佛她与藏瑾在三连城中的那几年,都是荒唐可笑的梦境。


    许久,池倾道:“请寒川圣主为我授冠。”


    寒川身旁的侍从打开了准备已久的锦匣,只刚开了一条缝,便有璀璨的浅蓝色光芒从那空隙中透出来,灵气逼人,沁人心脾。


    寒川道:“这是大荒雪狐族少见的冰魄花,放眼妖族也算奇珍,对池倾圣主修炼大有裨益。”


    池倾浅笑,屈膝垂首。


    就在此时,人群中却传来了愈演愈烈的骚动。


    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推搡,试图去触摸那冰魄花冠溢出的灵力。


    池倾微微蹙眉,神情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的目光轻轻扫过人群,最后冲寒川眨了眨眼:“早有所料。”


    寒川严肃到骇人的神情似乎有一刹的龟裂——在自己的辖域发生这种事,确实会让人难堪,何况池倾又是这样习以为常的样子。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或许大荒州圣主的位子,才更适合由池倾来坐。


    他抬起手,身后的玄甲兵早已训练有素地上前阻拦疏导人群,却在此时,一个瘦弱的姑娘踉跄着,从缝隙中被推了上前,差点撞到了池倾的手肘。


    她低着头,身穿一件灰扑扑的破旧小衫,头发梳得还算齐整,但因许久未能洗澡,全身都散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酸臭气。


    她在碰到池倾的前一刹强行收住了力,一屁|股跌冲在池倾的脚下,姿态十分狼狈,甚至惹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姑娘对池倾道:“对、对不起……我、我是被推出来……”


    人群中有人当即道:“胡说!谁他妈推你?!”


    池倾歪头朝人群中瞥了一眼,随即俯下身,向那女孩伸出了手。


    池倾的手生得很漂亮,白净修长,皮肤细腻,纤细的腕子上一圈圈缠绕着多色的碧玺,好看到不可思议。


    女孩望着自己黑漆漆的指甲缝,再一次生出自惭形秽的情绪来。


    池倾却笑说:“没事,牵住我,我从前也这样。”


    她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带到自己身侧,然后屈膝接过寒川手中的花冠,与男人郑重地点头对视:“多谢。多谢您陪我来三连城。”


    寒川道:“应当的。”


    池倾捧着冰魄花冠,却并没有自己戴上,而是转过身,温柔地望着那仓皇低垂着脸的姑娘,将那贵重无比的花冠戴在她脏兮兮的发间。


    三连城众妖瞠目结舌,瞬间噤声。


    而女孩感受到头顶的重量,亦震撼地抬眼望向池倾。


    她对上她美丽至极的面容,对上她温柔含笑的星眸,并从中望见自己可怕的脸庞。


    ——蛊毒侵袭她的面容,大片烧伤般的红痕横陈在她脸上,丑陋至极。


    池倾看清了她的面容,眼中温柔的目光却没有半点变化。


    她认认真真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阮……阮……我……”阮鸢感觉自己的嗓子像被一团膨胀的棉花塞住,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池倾耐心地等着她的答复,可她最后却自卑地低下头,小声道:“我……已经没有名字了。”


    池倾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片刻后,她的手指轻轻落在阮鸢的伤疤上。


    她小心地勾勒着那丑陋的轮廓,沉思着,缓缓道:“鸢……你叫阮鸢,可好?”


    池倾说她脸上的疤痕,像是只自由自在,展翅欲飞的鸟儿。


    后来,她将她带回戈壁州。


    后来,她成了她最信任的花别塔大总管。


    她们一起度过了好几年的万花祭,可阮鸢永远都无法忘记,在三连城中第一次见到池倾的那一眼。


    她向她伸出手,果断地、毫无保留地将她拖出了泥潭。


    那个瞬间,她看着她,内心所有的挣扎、愤怒、不甘,都完全平息了下来。


    阮鸢想,我也想成为像她这样的人。


    阮鸢想,我要是能跟在她身边,就好了。


    第27章 第27章这种感觉,只有藏瑾才给过她……


    潭边,浑身湿透的两个女人,如脱水而出的双蛟纠缠扭打在一起——准确来讲,这其实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阮鸢”掐着那消瘦女人的脖子,漆黑的眸中极度阴狠,死死钉入对方的眼底,仿佛要从中挖出一瓣魂魄,嚼碎咽入自己的喉中。


    而那个消瘦的女人在潭中片刻的窒息后,已然苏醒。数年前与池倾相见的记忆在她的识海深处纠缠碰撞,如同沉底的泥沙,又一次被翻搅而起,一点点鲜活清晰,然后离开她的身体——朝“阮鸢”而去。


    可是……那人根本不是阮鸢!


    ——阮鸢,是池倾给她的名字啊!!


    女人别过头,喘着气,手铐声哗哗振响,她试图去阻挡“阮鸢”的注视。然而她还没如何挣扎,一股强悍的妖力当头压下,生生刺入她的识海!


    那妖力非但镇压了她的动作,还连带着勾出了更多的记忆。


    女人头痛欲裂,只觉全身的骨骼都要碎裂开来。可是……可笑的是,就连那磅礴强悍的妖力,也本该是她的!!


    明


    明她才是阮鸢,明明那妖力是池倾留在她体内的封印,她自己尚且舍不得用……为什么……凭什么?!


    女人散发凌乱,全身湿透,躺在潭边石岸上,忽地怆然一笑,扬手朝“阮鸢”劈脸扇去。


    “啪”地一声脆响,对方并没有躲闪。


    然而,随即而至的并非“阮鸢”更加疯狂的妖力报复,一霎的寂静后……是声声癫狂的疯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姐!阿姐!你也打人了!你也动手打人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好姐姐,我善良美丽端庄优雅的姐姐诶?!你居然也打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你再打一下?再打一下??”假阮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女人身侧,将脸凑到她手边,挑衅般眯着眼大笑起来。


    女人转眼看她,眼底不知划过怎样难辨的情绪,忽然疲惫地合上,再不忍看一眼似的:“你……且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样子的?”


    假阮鸢听了这话,原本还扯着的笑忽然收敛下来,那张清纯秀丽的脸上瞬间垮得阴云密布:“你怎么敢说这话?”


    她伸出手,狠狠掐住女人瘦可见骨的脖颈,神情疯狂中带了几分狰狞:“阿姐,你生来所有的不幸,都是我在替你受着,我变成如今这样,其中也有你的功劳,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女人转眸望向她,脸色在窒息中逐渐通红,“阮鸢”冷冷瞧了她一会儿,忽地放开了手。


    她朝巨石断链处扬手一挥,妖力朝女人席卷而去,刹那将她重新吊回水潭上空,“阮鸢”仰头看着她,轻声道:“阿姐,你现在的这具身体,我已经用过很多年……我知道,你如今一定很痛吧?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陪着你……慢慢耗死在:这里。”


    女人眨了眨眼,置若罔闻地垂着头,片刻后才轻声道:“……你去不了花别塔。圣主……她分得清我,我信她。”


    “哦?是吗?”假阮鸢轻笑起来,食指缠绞着发丝,淡淡道,“没关系的,我会好好扮作你。姐姐,你这样无趣的人,其实……并不难扮呢。”


    她含笑起身,拍了拍掌心不存在的灰尘,转头离开了水牢。


    阴暗的溶洞中,瘦削的女人被吊在巨石中央,如同一只栽入蛛网中的,无人问津的蛾。


    因此没有人能察觉到,在“阮鸢”离开后不久,女人的睫毛微颤,眼底忽然划过一抹淡淡的不忍。


    抱歉。女人在心底暗暗道。


    她确实想做个好姐姐,可……如果那是以离开花别塔为代价。那么,她绝不愿意——


    “啊,又走回来了。”天色已晚,夕阳全然落山。客居的林园寂静,仅有幽幽的萤火晶灯在道旁照明,池倾跟在谢衡玉身后,从后山一路走到前山又走回后山,几乎将整座林园都翻了个底朝天。


    谢衡玉手持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先是在林园四方落了几个点,然后由点成线,不急不缓地勾勒出一条边界线来。


    他握着池倾的手,用树枝尖尖点了点地,随手画了个简易的起阵图,对比给池倾看:“有发现什么吗?”


    池倾盯着那起阵图看了半晌,忽然道:“你这个图是不是不对?”


    谢衡玉微微挑眉:“哪里不对呢?”


    池倾道:“妖族阵师绘制的起阵图,和你的这个不太一样。你这个看上去繁琐很多。”


    谢衡玉笑道:“本以为你对阵术一概不通,原来还是上过课的。”


    池倾摆了摆手:“聊胜于无罢了。”


    谢衡玉于是正色,耐心给她解释道:“阵法有大阵小阵之分,起阵图本质相似,但高阶阵师也会根据阵法属性而进行调整。我们之前在拂绿栏看到的那个阵法是小阵,从残阵痕迹上看,起阵图用的也是最普通的那种,并没有被刻意调整过。而我现在画的这幅起阵图,非但作用于大阵,而且,还常常用于护山大阵。”


    池倾认真去看,这才发现谢衡玉用树枝绘制的起阵图虽然复杂,但枝节处线条繁乱,显然被刻意省略了很多细节。


    想来也是,护山大阵往往是一个宗门的守卫基石,虽然每代家主都会根据需要调整加固,但起阵图却往往都是在开山之初就已经定下的,轻易不会更改。


    因此这种起阵图,势必极为复杂,并不是在这片刻时间中就能被轻易复刻的。


    池倾沉默着,又打量那起阵图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般仰头与谢衡玉对视:“你这个起阵图的外缘,和你刚刚在这林园周围画的,竟然是完全一致的!”


    谢衡玉赞许颔首:“没错。”


    “可此处只是客居的林园而已!占地不小,但也决计用不上大阵的起阵图!”池倾越想越觉不妙,语气都不由得急促起来,“公仪汾究竟对阿鸢做了什么……竟要对我们提防到这种程度?!”


    谢衡玉道:“倾倾不妨再试一下妖族传音器是否有效?”


    池倾心中显然已经有了不好的答案,可当她亲眼见到那枚光洁的玉环毫无妖力地躺在掌中后,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这阵法屏蔽了妖力……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这与囚禁,也无甚分别了。”


    谢衡玉道:“这是坏事,但也是好事。至少此处林园的阵法,是公仪家在宗门护山大阵的基础之上另行搭建的,它对妖族,甚至是对草木妖的针对性更强,但却没有真正的护山大阵那样难以撼动。”


    “你可以解决它?”池倾眼睛一亮,仰头望向谢衡玉,“他们这般提防我,显然阿鸢的情况已经不妙。你有办法破除这个阵法吗?”


    谢衡玉对上池倾亮晶晶的眸子,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嗯……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武力碾压,强行从内破除大阵,但这种方法势必会立刻引起公仪家的警觉,甚至可能会触动真正的护山大阵。”


    “还有一种方法,会难一点,但安全性更高。”谢衡玉顿了顿,“大阵的阵眼,往往是一件圣品灵器……”


    池倾蹙起眉:“我们得把那件灵器毁掉?”


    谢衡玉摇头:“灵器认主,若被摧毁,依旧会引起公仪汾的警觉。除非李代桃僵,将我们自己的灵器替换上去。”


    池倾颔首,可眉宇却并未舒展:“阵眼可能是阵中的任何事物,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


    谢衡玉虽然在先前的话语间更倾向于“寻找阵眼”的选择,但却并没有反驳池倾,只平静地看了看月色,对池倾道:“倾倾若选前者,请再予我一朵夜昙。”


    池倾侧眸望向他,衬着萤火之光,也回想起了谢衡玉在赌坊中以光为剑的身影,那可堪称一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青年眉眼如玉般温润,即便在这昏昏的夜色里,也显得十分剔透。他如水晶般的灰眸认真地注视着池倾,信任与爱意翻涌,像是坚不可摧的长河。


    池倾在他的目光中略微恍惚,几乎就要忘记自己此刻正身处于何其两难的抉择。


    ——她已经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注视过,那种不论自己选择哪条路,都有人坚定地牵着自己,走在自己身前的感觉……


    仿佛只有藏瑾才给过她。


    可是,如今她已经过了年轻气盛的岁数,若一切有重来的机会,她不会再次踏上明知危险的路,孤注一掷地豪赌。


    她赌过一次,输了,便再也经不起第二次。


    池倾在谢衡玉的目光中冷静下来,回过神,摇了摇头:“尘埃落定之前,公仪家大概率不会伤及阿鸢性命……我们要尽快,但也不能闹到触动护山大阵的程度。”


    谢衡玉道:“如此,便选第二个。”


    池倾刚要点头,却在这时,忽而听到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池倾猛然转头,正巧在黑暗的尽头,瞧见一个侍从穿着的青年,身影奇快地躲在一棵榕树后面,偷偷瞄着他们。


    黑暗隐去了青年的面容,阴森的林风使周遭氛围显得格外诡异。


    池倾眯起眼,微微仰起下巴。


    刹那周身百余红蝶狂舞,枫叶也似,倏然朝那青年而去!


    却在此时,不知何处的剑影垂天而下,隔在红蝶与青年之间。


    池倾望着那剑光,歪了歪头,不解地望向谢衡玉:


    “你……拦什么?”


    谢衡玉却紧握着拳,难得没有立即回答池倾的话。


    “……”他静静望着那榕树后的青年,许久后沉声道,“出来。”


    第28章 第28章她仿佛生来就能扯着荒芜的灵……


    树影婆娑,青年的身影踌躇着动了动,随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背过身去,飞也似地朝林园外跑了去。


    池倾不明所以,抬手欲纵红蝶追上,谢衡玉却摇了摇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倾倾,不必追。”


    池倾道:“此人行迹可疑,若跟着他走,说不定能找到阵眼所在。”


    谢衡玉不答,牵着池倾的手先往那青年藏身的榕树走去。靠近了些,池倾神情疑惑地摸了摸榕树的树干,却忽然余光瞟到半剥离的树皮间,似乎露着隐约的白光。


    抬手朝里一探,却摸到块折叠着的薄薄纸张。


    两人对视,池倾低头展开纸张一看,愣住:“你与那个人……莫非很是相熟?”


    谢衡玉沉默刹那,视线落在那纸上——那是张平平无奇的信纸,其上并没有任何的法术,像是被无意地落在树间,甚至都没写什么隐秘的内容。


    倒像是哪个公仪家的外门子弟,将课堂上胡乱记录的笔记撕了一页,下学时随手丢在这里。


    信纸上了了几行潦草的字迹,写的是公仪家的神庙祭祀大典。这种仪式与妖族的祭天仪式也没太大区别,加上那几行字写得也不太详细,因此池倾第一眼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可这样一张太过普通的信纸,在当下的时机被遗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疑的事情。


    结合之前谢衡玉对那少年的态度,池倾故而才有此一问。


    谢衡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想要回避一些什么。但那犹豫的视线,却又在与池倾四目相对后,重新化为了温和的春水,他朝她点了点头:“那孩子……从前是白马盟的人。但他后来离开了,不知去向。”


    这话说得倒是简单,可池倾知道底下的纠葛绝非如此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


    事有轻重缓急,她虽然对两人的关系有些许好奇,但此刻也没必要刨根问底,于是点了点头,轻声道:“他可信吗?这张纸……又是什么意思?”


    谢衡玉接过池倾手中的信纸,从头认真看了一遍,眉峰微蹙,目光最后落在其中的两个字上。


    ——神庙。


    谢衡玉点着那两个字默念了两遍,与同样也若有所思的池倾对视一眼:“有没有可能……”


    池倾转头望向树林后巨大的黑岩建筑,沉默片刻,接话道:“如果这个林园,从前就是祭祀之地呢?”


    在宗门护山大阵的基础上再建一处大阵,这本就不是朝夕便能完成之事,但如果那个少年所传达的信息可靠……如果此处林园就是公仪家从前的祭祀神庙所在……


    那此处的阵法,也极有可能是公仪家先祖,为了守护神庙而一早落下的。


    它的阵眼,也更有可能,是某件与祭祀相关的器物。


    “可是……”池倾看着那尖顶的黑岩古堡,语气有些犹豫,“你们人族不是最重礼法?又怎会有人,将宗门神庙改为客居之处呢?”


    “礼法……盛世时,那是上位者御下的缰绳。乱世时,它便是无人在意的尘土,不知扬去哪个角落了。”谢衡玉紧了紧池倾的手,音色忽然有些沉,“公仪一门于乱世起家,后为稳固地位,大改族史,礼法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本就不是最值得看重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谢衡玉从前背负着太多的光环,每一个身份都将他锁成了正儿八经的玉人像,即便如今他在池倾身边隐姓埋名,那些光环也并没有完全褪去。


    因此,当他说出这些在其他人族世家听来“大逆不道”的话时,池倾依旧感到了几分诧异。


    她冲谢衡玉眨了眨眼睛,在察觉到男人有些低落的情绪后,指尖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掌心:“横竖都要找阵眼,既如此,不如信他一回?”


    池倾另一只手屈指弹了弹谢衡玉手上的信纸,清脆的一声响,将他从莫名的阴郁中拉了出来。


    谢衡玉微怔,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歉疚地调整了表情,回握住池倾的手,温声道:“好。”


    不管怎么说,那个少年的出现,至少给池倾指了个方向。


    她与谢衡玉赶回古堡,两人分头寻找阵眼。谢衡玉对于阵术了解颇深,对于阵眼的判断更为准确些,而池倾不精此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古堡中与祭祀相关的一切圣品灵器都搜出来。


    可问题在于……


    “这地方空落落的,哪有什么圣品灵器?”池倾从楼上跑下来,倚着楼梯处的栏杆,表情有些茫然,“我以为我至少能找出十几件灵器给你。”


    谢衡玉直起身,抬头望向她,笑应道:“但是呢?”


    池倾朝他摊开手:“一件都没有!”


    谢衡玉无奈失笑:“圣主,公仪家可没有妖王那么阔绰,随便炼出什么灵器都先往戈壁州送。圣品灵器,即便对于修仙界世家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寻常之物啊。”


    池倾道:“那我岂不是只能在旁边干巴巴看着你找?”


    谢衡玉仰着脸,眉目舒朗:“那就看着我。”


    他本就是眉眼处骨骼深邃,英挺漂亮的长相,如今这样抬头的动作,整张脸一下子撞入池倾视线,着实颇具冲击感。


    池倾像是被他蛊到,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的话:“谢衡玉,你这是在……”


    在调情吗?


    她说不出来这两个字,因为谢衡玉的神情实在是过于正经,那灰眸是一如既往的温软,仿佛之前不过是随口给出了一个挺不错的建议。


    池倾抿了抿唇,觉得谢衡玉也不至于短短几日就在这方面突飞猛进,于是默默把话题转移开了:“你是怎么找阵眼的?我总不能干看着。”


    谢衡玉认真解释道:“阵眼的职责,是在外人面前隐藏自己。因此圣品灵器作为阵眼时,也未必就是圣品灵器。”


    池倾恍然:“也就是说,阵眼依旧有很大可能……只是林园中随处可见的一块石头?”


    谢衡玉道:“可以这么说,但圣品灵器即便改变了形态,本身的灵力却不会消散。所以……它即便真的变为石头,也至少也该是一块灵气充沛至极的石头。”


    池倾望着谢衡玉脚下踩着的地——那着实不是一处能称得上干净的角落,虽不至于蛛网密布,但依旧落着薄薄的灰尘,差不多是这处古堡的死角。


    她问:“你那边……是有灵力充沛的石头吗?”


    谢衡玉道:“没有,不过这边是大阵的中心位置,站在此处可以更全面地感知到阵法中的灵力流动……这对于最初接触阵术的人来讲有些复杂,你要来试一下吗?”


    池倾无事可做,便依言走到谢衡玉身边,闭上眼睛安静感受了会儿。


    谢衡玉道:“有感觉到什么吗?”


    池倾老实回答:“嗯,什么都没有。”


    谢衡玉闷笑一声,摇头道:“罢了。这是阵中阵,灵力流动如万千蛛网密布,就不为难倾倾了,还是我来吧。”


    池倾在一旁的阶梯上坐下,撑着脸想了想,忽然道:“蛛网密布?所以,你站在这里,只是为了观测灵力流动?”


    谢衡玉道:“如同人体十二经脉的分布,血液自心脏而出,流经全身又重回心脏——阵法亦是如此。灵力流动的起点与终点,通常便是阵眼所在。”


    池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倏然站起身,对谢衡玉道:“我有个想法!”


    谢衡玉:“嗯?”


    池倾道:“得用很多妖力了。”


    她说着抬步跑出古堡,在林间挑了一棵最大的榕树,双手近额,拇指相交,忽然十指间荡出极浩荡的红色妖力,


    猛然俯身拍入树根。


    榕为乔木,是种生命力十分旺盛的长生树,其根须极其发达,树枝上纠缠垂落的根须落地便可生,因此独木亦可成林。若不加遏制,仍由其自由疯长,一棵巨大的老榕,甚至可达千条枝柱,也是因此,在草木妖中,榕妖亦是一脉庞大的族群。


    此刻,池倾的妖力正通过巨榕的树根迅速朝四周蔓延开来——她的妖力能炼出世上含有的奇花异草,对于这些普通植物而言,更堪称极品的养料。


    如同一个装不下水的容器,若想要接住更多的水,就只能换个更大的器物容纳……榕树亦是如此,它的根茎对池倾的妖力食髓知味,一边不断吸收,一边又不受控制地朝外疯狂蔓延生长。


    ——连带着池倾的妖力一道。


    那似乎只有须臾的时间,原本三人勉强合抱的巨树,树冠又向外延伸了十余丈,遮天蔽日,几乎将头顶的黑夜都覆盖。


    池倾周身的妖力太过磅礴,如此轰然涌出,连带着谢衡玉体内的草木妖内丹也不正常地激荡起来。


    他走出古堡,在不远处朝她投去目光。


    池倾身着白裙,伏在那大得惊人的榕树下,小小的一只,像只皮毛蓬松的猫儿。


    可是,以她为圆心的八方,无数草木正在疯狂地生长,那虬劲的根须地底翻腾而出,是植被之海,是大地的经络,是万物原始的兴盛。


    谢衡玉紧紧按住自己的心脏,他分不清那种剧烈的跳动是因为草木妖的内丹,还是源自于他本身的悸动……他是如此憧憬于池倾溢散的强大生命力,那是种神圣的,仿佛只存在于远古神话中的……逐日或者填海的力量。


    池倾,她仿佛生来就能扯着荒芜的灵魂奔向新生。


    谢衡玉这样无言地,这样虔诚地望着自己的爱人。


    直到许久之后,林园彻底沦为植物的乐土,古堡被藤草吞噬,榕树的巨惯彼此纠缠,遮蔽了整片天空。


    池倾撑起身,抬头望向谢衡玉,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来。


    “找到了。阵眼所在。”


    第29章 第29章掐掐脸,又揉了揉他脸上微红……


    池倾分明是笑着的,但因为妖力消耗过度,脸色已显出了几分苍白。


    谢衡玉上前拉她起来时,她那头浓密长卷的黑发披散着,与身上洁白的衣裙互衬着,显出种莫名的妖异来。


    两人挨得近了,谢衡玉才发现池倾眼底正有一抹凌乱的绯色正缓缓褪去。他心头微动,一时划过几分难以言说的不安,于是低下脸去,想要更仔细地观察那诡异的颜色。


    正在此时,池倾却偏过头,闭了闭眼,笑道:“我有些力竭,你还好吗?”


    谢衡玉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沉默一霎,丹田处已被池倾不轻不重地按住。


    她靠在他怀中,抬眼看向他,星眸深处那种疯狂的绯红消失无踪,纯净明亮依旧。


    池倾用指尖在谢衡玉小腹前画了个圈,戳了戳:“妖丹影响大不大?”


    谢衡玉抓住她开始作乱的手,摇头:“还好。”


    池倾便老实了:“我找到了阵眼的位置,但之后具体该怎么做,还得靠你啦。”


    两人此刻仿若置身于原始雨林,那疯狂生长的植被之下,是池倾毫不吝惜的妖力。


    那些蔓延生长的植物根茎,在整座林园地底编织出一张只属于池倾的大网,土地上一切灵力的波动,都被她尽收眼底。


    因此,她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判断出阵眼的位置。


    这是妖的方法,简单直接却有效,从不在谢衡玉这类阵师的预想中。


    他为此感到惊艳和赞叹,但另一方面,这种掏空自身的办法也确实过于损害身体——即便池倾如今表面谈笑风生,可内里却非常虚弱,不过是勉强倚着谢衡玉,才能支撑着身子的重量而已。


    他望着她亮晶晶看过来的眼睛,一时心疼,又有些莫名气恼:“以后再做这种事,得先跟我说。”


    池倾眨了眨眼睛,小声争辩:“我这次明明跟你说了呀……”


    是指通知他之后,冲出古堡拔腿就跑的意思吗?


    谢衡玉几乎就要叹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倾勾着他的手臂,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谢衡玉身上,嘴里却仍没几句正经话:“好的吧,我知道你担心我……嗯,就像你之前在拂绿栏要替人家净魂一样,我那时候也很担心你……”


    谢衡玉停住脚步,望着池倾的目光无奈又纵然,他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凑近她嘴角亲了一下:“我如今只在说你的事。”


    “可我们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啊。”池倾弯眼笑起来,掐住谢衡玉的脸颊,恳切地望向他的灰眸,“比起我自己力竭,看着你受伤,我可能会更不开心。”


    谢衡玉不说话了,就那样俯身仍由她捏着自己,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倾倾……”


    池倾笑着应了,松开手,揉了揉他侧脸上微红的印子:“好啰嗦……唉,我知道了。”


    “嗯,”谢衡玉顿了顿,“……我也知道了。”


    池倾一怔,听他微沉的语气,像是又念了什么誓言,郑重坚定。


    她不知如何应答,不自觉地抿起了唇。


    两人顺着池倾感应到的方向一路拨开植被往后山走去。林园先前所有的道路都被草木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一拨蔓草之下又是一拨了平铺的青叶。池倾感知到的阵眼也不过是一个大概的范围,在这堆植物中寻找阵眼,虽然目标缩小了不少,可到底还是件十分费力的事。


    谢衡玉用树枝挑开一部分藤蔓,手掌触地,阖眸认真感受着大阵的灵力流动,而池倾则倚在他身旁不远的杉树旁打了个哈欠。


    林中一时陷入寂静,池倾没打算打扰谢衡玉,想着随地找个好位子小憩一下,谁知一低头,她的眼睛却微微睁大了些。


    “啊,这里原先是个水潭呐。”她洁白的裙边被水沾湿,足尖踩了踩地,果然有潭水从松软的藤蔓下渗出来。


    谢衡玉伸手将池倾拉到自己身边,低头去检查她的鞋子:“没湿吗?”


    “还好。”池倾抬了抬脚,笑道,“那个水潭我们之前有经过的,底下有好多鹅卵石,我记得……里面还有小乌龟呢。”


    谢衡玉手边正是一堆滑润润的鹅卵石,他擦了擦掌心的水珠,点头道:“阵眼估计就在那水潭的一堆石头中了。”


    真不容易啊……


    池倾弯腰扯开长满水潭的蔓草,望着其间若隐若现的一堆石子,心中恍然生出种格外荒诞滑稽的感觉来。


    谁能想到,她和谢衡玉有朝一日,会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摸石头啊。


    两人忙前忙后好一阵,摸出来的石头差不多堆成了一座小山,池倾从小山中探出头,朝另一边的谢衡玉道:“你那边有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一阵夜风吹过,两人与两个石头堆无语对视,一旁的草地上,几只小乌龟大大小小叠在一起,也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歪头看着这两个半夜摸石头的傻子。


    谢衡玉再情绪稳定,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叹气,又何况池倾天生耐心就不好,如今能忍住没翻白眼,已是极有涵养了。


    她转头瞪着那几只乌龟:“看什么呀?走走走!”


    几只乌龟僵着脖子,慢悠悠眨巴了眼睛,把脸别开了。


    池倾:……有种被乌龟鄙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谢衡玉原本含笑看着池倾难得幼稚的表情,却忽然福至心灵般想到什么,灰眸一凝,以鹰鹫般审视的目光,盯住了最底下的一只大龟。


    几只龟从大到小,叠罗汉似地杵在一起,最上面的三只体型小,姿态也灵动,龟壳翠生生的,很是漂亮。


    而最底下的那只估


    计是年龄大了,全程半缩在龟壳里休息。八风不动、稳如泰山,仿佛对周遭疯长的草木,和眼前这两个奇怪的人类没有半点好奇。


    谢衡玉道:“倾倾。这只龟……灵气挺足的。”


    池倾眯眼朝那边比划了一下:“近百年的老龟了,灵气不足好像也不太可能。”


    谢衡玉迟疑道:“我的意思是……龟甲,亦是祭祀之器。”


    这是人族的习俗,妖族并没有这个习惯,可当池倾听闻此言,却顿觉脑中电光石火般骤亮一瞬。


    已知,阵眼在水潭。而潭中除了石头,就是这几只乌龟。


    龟甲,是人族祭祀之器,而那个神秘青年的提示,也大概率意指神庙祭祀。


    他们之前先入为主,总觉得圣品灵器会伪装自身,因此净挑了些最普通的东西寻找。


    可如果灵器完全没有伪装呢?


    如果那灵器……就是眼前的百年龟甲呢?!


    池倾豁然起身,当机立断朝那老龟探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池倾这厢刚刚探出手,那老龟——不,准确来讲是那龟甲,居然早已有所准备,“噌”地一下就从池倾面前窜了出去。


    龟甲上几只趴着的小龟当场被甩飞。


    “这乌龟……会飞?”池倾望着那飞奔而去的龟甲目瞪口呆——她可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乌龟。


    谢衡玉却甩出一道剑光,拉着池倾疾追而上:“不是乌龟会飞,里面乌龟死了,会飞的只是龟甲。”


    池倾道:“你们人族的东西……还挺可爱。”


    一边捣鼓自己的储物链,试图从中找到什么可以用的法器,把那龟甲给逮回来。


    谢衡玉提醒道:“阵法所限,有妖力的法器都不行。”


    池倾应了一声,于是便从储物戒中扯出一朵夜昙掷于上空:“你的花!”


    又是那朵在赌场被放出来的昙花——小小一朵,在榕树硕大枝冠的阴影下迅速膨胀、舒展,落雪般洒下透亮的莹白光点。


    谢衡玉的剑影当即自光中展开,如网般铺天而下,刹那盖住龟甲周围方圆,并迅速朝圆心聚拢、收束。


    池倾手中抓紧一个法器,屏气凝神地看着,可正在此时,那龟甲居然莫名其妙地在地上自转起来!


    那原本空荡荡的巨壳中突兀地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骰子声,上下碰撞,余音回荡,在这安静的深夜显出几分莫名的诡异来。


    谢衡玉眸色一凌,抬指拟剑斩下,数十剑光同时劈落,却在接触到龟甲的瞬间被全数吸纳,华光大盛,一息后——几粒骰子从龟甲中掉了出来。


    毕竟是圣品灵器的动静,池倾心中警铃大作,以为就要遇到什么不祥之事,哪知等了一会儿,竟都无事发生。


    她盯着那龟甲中掉落的几个骰子,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衡玉灰眸静静凝在那骰子上——上卦为兑,下卦为坎,龟甲出潭中,困。


    当真是,诛心之卦。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走入那剑阵,俯身将几枚骰子拾起,重新塞入龟甲,才转头朝池倾宽慰般笑了笑:“无事。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池倾挑起眉,显而易见地不信:“那它就是……掷着玩玩?”


    谢衡玉眉目舒展,温声浅笑:“是啊,它掷着玩玩的。”


    池倾走到他身边,摸了摸那突然变得老实的龟甲,将刚刚从储物戒中摸出的法器放到龟甲旁边,比给谢衡玉看:“用这个,可以代替它吗?”


    谢衡玉定睛望过去,又有些失语。


    虽然他记得烁炎是妖族顶尖的炼器师,可池倾……是不是过于财大气粗了些……


    少女指尖捻着一枚正方形的水晶,内里极为剔透,一点杂质也无,看久了,仿佛能照进人的心中。


    谢衡玉恍然之际,从中看到池倾与自己的身影——他们站在一座白玉殿前,拉着手,抬步跨入了殿宇的门槛……


    那白玉殿,是谢衡玉少年时的银鞍照白马,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意气少年时。


    谢衡玉灰眸颤抖着,想要移开,却又忍不住继续看下去,直到池倾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目。


    “别看了,这些都是假的嘛,”她轻声道,“这东西叫浮生一梦,据说在修仙界也是大有名气的。”


    浮生一梦,大梦三生,万事虚妄。


    谢衡玉想,都是假的,他当然知道。


    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用力地握住了掌心的龟甲,不断地在脑海中重新回忆那骰子上的几个点。


    鲜红的,困卦。


    第30章 第30章谢衡玉在幻梦中,也记得她。……


    池倾有时候觉得,谢衡玉的行事,她多少是有些看不明白的。


    正如之前谢衡玉告诉她说,要用他们自己的圣品灵器来替换阵眼,这件事在池倾看来无非一招“偷梁换柱”,绝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可谢衡玉这厢却抱着那龟甲摆回潭中,正儿八经地掐了诀,认真地看着那龟甲客气道:“我要换了。”


    池倾:?你在和谁说话呢……


    眼前这景象,实在是有一种“小鸡你好,我是黄鼠狼,我来拜年了”的感觉。


    池倾靠着树干,啼笑皆非。


    片刻“交谈”后,只见谢衡玉指尖凝出零星灵力光点,倏然飘向龟甲灵器与浮生一梦。


    光点化为一字字小巧的符咒,如锁链般将两样灵器缠绕——须臾,龟甲迸发的青光和浮生一梦的白光顺着锁链开始快速流动、交换起来!


    谢衡玉解释道:“之前说,圣品灵器作为阵眼时,和其主人神魂有一定联系。为了不惊动阵眼主人,交换阵眼时,就需要取得灵器的信任——至少让它认为,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对大阵不利。”


    池倾好奇道:“那你是如何取得这龟甲的信任的?”


    光说一声“我要换了”,恐怕不够吧?


    谢衡玉垂着眸,浅笑不答。


    池倾轻笑了一声:“还挺神秘。”


    说话间,谢衡玉却忽地眉心微蹙,嗓底溢出一声闷哼。


    池倾稍怔,定睛望去,只见那龟甲与浮生一梦之间的符咒锁链竟突然在谢衡玉掌下无序地扭动起来!


    那锁链此刻如同两条撕打的狂蛇,不受控制地缠绞,而原本开始相互融合的青光与白光,也在须臾间重新分裂,变为了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


    谢衡玉食指与中指并拢抵于额前,似是极用力,那手背乃至小臂上青筋顿现,一路蜿蜒入袖中。他原本半跪的姿势未变,可此刻却仿佛承受了什么巨大的压迫,身体绷得极紧,近似一弯满弓的弦。


    池倾直觉不妙,心头突突跳起来,她低下身凑近谢衡玉身旁,却见男人死死咬着牙,双眸紧闭,额角泌出大片冷汗,脸色霎时苍白到骇人的程度。


    “谢衡玉?”她伸手握住他的小臂,声音中透着几分焦急。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问题的?


    是那个意义不明的卦象?还是谢衡玉确实隐瞒了他与龟甲之间的联系?


    男人此刻仿佛被困于梦魇,即便池倾在身旁低唤,仍然没有叫醒他分毫。事出突然,池倾来不及多想,抬手拭去谢衡玉额角的冷汗后,便将目光投注到了浮生一梦之上。


    ……若谢衡玉当真没有隐瞒她任何事,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浮生一梦的属性,与这龟甲的属性起冲突了。


    但按理说,这不应该。


    浮生一梦是种包容性极强的灵器,烁炎最初将它炼造出来,就并不是为了将它作为杀器使用。藏瑾身死后,池倾一连好几个月走不出来,彻夜失眠,烁炎心疼妹妹,于是将浮生一梦赠予她,令她得以在幻梦中与藏瑾告别。


    由此可见,浮生一梦本身并不是件对人危害极大的东西,否则烁炎也不会放心将它交于池倾,而池倾也更不会选择用它来替换龟甲作为阵眼。


    可偏偏谢衡玉如今的样子,倒像是被浮生一梦困住了似的。


    池倾死死观察着谢衡玉神情的变化,攥着拳权衡了片刻,忽然咬破手指,探手握住了那与


    龟甲绿光纠缠着的水晶灵器!


    浮生一梦的主人原是烁炎,转赠池倾之后,便重新认了主,此刻那几乎癫狂的灵器触及主人的血液,倏然便冷静了下来,将周身白光尽数吸纳回去,乖乖落回池倾的掌心。


    池倾握住浮生一梦,刚松了一口气,脑海中却骤然响起骰子在空荡荡的龟甲中掷动的声响!


    她瞳孔骤缩,心中霎时警铃大作,视线刚落到一旁的龟甲上,手中的浮生一梦却忽地开始发烫!


    池倾抬起手,却见一道白光从浮生一梦中迸发出来,绕着她的手臂纠缠而上。而与此同时,脑海中的骰子自龟甲中滚落,掷响声稍歇,她眼前不知何时又浮现了当初出现在她与谢衡玉面前的那几个红点!


    “可恶,这究竟是……”池倾心中烦乱,掌心凝出暗红色妖力,恨不得一拳下去直接劈了那装神弄鬼的龟甲。


    可正在此时,一双颤抖的、冰冷的青铜假臂从夜色中探出,骤然牢牢锢住了池倾的动作!


    电光石火之间,池倾一个激灵,下意识反手朝那假臂之主挥去——却在下一瞬生生停住!


    红色妖力将击门面,淡淡一点光,照出个面目清秀、神情阴鸷的青年人来。


    池倾观他身形,认出来他便是那树后留纸的青年:“……是你?”


    青年默然点头,余光好似瞟向谢衡玉一眼,却很快移到他身前龟甲之上。


    青铜臂探出,覆盖龟甲,很快便被那青光丝丝缕缕地纠缠住了。


    青年伸出一只手,不只是嫌弃还是避嫌地拉住谢衡玉的一点袖袍,抬眼对池倾道:“信我,就走一趟。”


    池倾眼皮一跳:“去哪?我凭什么信……”


    话音未落,龟甲的青光便直直冲入青年体内,他喉中痛呼一声,双拳紧握,原本看向池倾的褐色眼瞳间,刹那便失去了焦点!


    池倾视线落在青年拉着谢衡玉衣袖的手上,心一横,低声道:“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再信你一次。”


    她一边握紧掌中的浮生一梦,一边扣住谢衡玉的另一只手,浮生一梦的白光与龟甲青光大震,遂同时涌入她的体内。


    识海一阵剧痛!接踵而至的,是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还好吗?一定要坚持住!”那声音清澈稚幼,其主人应当是个还没有变声的孩子。可虽说音色差距甚远,几处咬字,却已经与池倾印象里的谢衡玉非常相似。


    池倾用力睁开眼,看了看尚还躺在自己掌中的浮生一梦,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毕竟,按她从前使用浮生一梦的经验来看,若被困在幻梦中,她是不可能见到灵器本身的。


    ……但如今,浮生一梦还好端端地在她身边呢。


    她面露不解地,将目光投注到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眼下正是黎明时分,入眼处是个一望无际的海上石场,坚硬的大石交错堆叠着,在被海浪反复冲刷光滑的石头底下,无数食腐的黑棕色小虫,正如潮水般朝池倾面前涌来。


    池倾天生不喜欢这种恶心至极的甲壳虫,直接从石头上蹦了起来,一把薅住身侧不远的少年就要跑。


    ……然而,她的手却如触空气般,轻飘飘地从那少年的手臂处穿了过去。


    池倾身子僵了僵,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在浮生一梦中,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旁观者,顾名思义,就是无法亲身进入浮生一梦的人。当年烁炎将浮生一梦交于池倾,最初几次入梦时,她因害怕妹妹沉溺于幻梦无法自拔,便亲自当过两回“旁观者”。


    旁观者无法与陷入幻梦的人进行交流,但却有能力在梦中人彻底混淆真假的那刻,强行击碎梦境将人带回现实。当然,这种强行破梦的做法对于灵器而言,有着极大的损耗,因此能成为“旁观者”的人,也往往是浮生一梦所认可的人。


    据池倾所知,浮生一梦迄今以来所认可的“旁观者”,也只有其铸造者烁炎一人。


    而对于池倾这位时常扮演“梦中人”的主人,浮生一梦内里还是觉得她有些不靠谱的。


    所以,这次浮生一梦能勉强让池倾作为“旁观者”,恐怕不仅是因为它信任池倾,更大一种可能性是……


    池倾紧了紧掌心那块微微发热的水晶方块,将目光投向了少年时的谢衡玉身上。


    更大的一种可能性是,浮生一梦认为谢衡玉极可能沉溺幻梦,难以自拔,因此才不得不替他选了一位相对靠谱的“旁观者”。


    可凭池倾对谢衡玉的了解,一个能取得七伤花的人,绝对不会过不去浮生一梦这关……除非,确实还有更复杂的情况,混在了浮生一梦的这局中。


    龟甲?


    池倾皱起眉,正思索间,眼前那九岁模样的少年谢衡玉却猛地抽出腰间素剑,利落斩开身后的巨石,在虫潮来临之前,断开了一道裂缝。


    他原本站在池倾身旁不远,那算是海上石场的最高处,虫潮并没那么容易漫上来,可谢衡玉那厢刚斩开石头,便又从礁石上一跃而下,重新跳回了虫潮里。


    池倾轻呼一声,忍着恶心追上前去瞧。


    却只见少年的谢衡玉一连跃下数丈远,整个人都几乎被声势浩大的虫潮吞没了去——然后,他从接近海面的石头间隙处,拖拽出来了一个人。


    虽说是个人,但也差不多没了完整的人形。


    那人体格瘦小,看身材估计比这时的谢衡玉还要再年幼一些,他一侧的手臂自手肘处齐齐断了,另一侧勉强还剩着一根手骨,只是肌肤和血肉也大部分都被蚕食干净,伤势极其血腥可怖。


    而这孩子此刻,整个人便如同一只浸满血水的沙袋,断了气似地伏在谢衡玉肩头,被他连背带拖地,从虫潮中拉了出来。


    谢衡玉这会儿年纪还小,骨骼还没长开,一张小小的、漂亮的脸,更衬得那双星灰色的桃花眸又圆又亮。他咬着牙,一手护着同伴,一手执剑撑在地上。那些食腐虫饿极了,见血就扑,甚至顾不得谢衡玉手中仗剑,径直就攀着他的衣角往那血人般的少年而去。


    池倾看得心惊又恶寒,恨不能直接把那些虫子给炸了才好,可惜她此刻无法出手,便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两个小小的少年相互依靠着爬过巨石,勉强回到最初那高石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外门的对吧?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治伤……没事的,没事的……”


    谢衡玉跪在那少年身前,虽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也被那食腐虫追着啃得剧痛,但多少比这少年情况好多了。


    他没有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倒先去替这位素未谋面的伙伴查探。


    却在这时,池倾注意到那几乎昏厥的少年睁开眼,视线复杂地落在谢衡玉低垂的脸上,许久后,她听到他闷闷笑了一声,轻声道:“多谢,我叫沈岑……若我今日活下去了,我们做朋友吧。”


    九岁的谢衡玉抬起头,眼中似快速闪过了一抹不可置信的欣喜与颤然,随后池倾听到整个幻梦空间响起了巨大的骰子声。


    谢衡玉浑身一怔,眼中的欣喜忽然褪下去,他静静看了那少年一会儿,麻木地重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外门的对吧?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治伤……没事的,没事的……”


    时光仿佛倒退,少年又一次在陷入昏迷之后重新睁开了眼,他的目光落在谢衡玉身上,随后猛地仰头一顶,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一头撞在了谢衡玉的脸上。


    “你为什么救我?!你还不如让我死了!!你管你死爹的闲事!滚!”


    谢衡玉措不及防地被他一撞,整个人踉跄着退到那剑气划开的石头外边,半个身子瞬间没入虫潮。


    池倾下意识朝谢衡玉伸出手,却看见那少年眼中划过一丝伤痛的清明,他


    躺在虫潮中,挣扎难出,如同身陷泥沼,愈陷愈深。


    池倾心急如焚,却在少年即将被虫潮淹没的瞬间,听他低低道:“没事的,倾倾,我能出来。”


    池倾瞬间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谢衡玉……在浮生一梦中,竟还记得幻梦外的现实?


    他,竟然还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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