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甘做替身》 1. 第1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西域疆土广袤,地貌特殊。御马天上,自东向西而望,可见耕地山林、绿洲草原、荒漠戈壁、冰川雪山层层交叠,壮丽异常。 但,这是妖族的疆域,并不常对人族的修仙界开放。 这一日,当谢家的飞马车队顺利通过芳草洲最后一道关卡,自妖域戈壁州上空而过时,已是深夜,空中星河俱亮,似要与那轮有坠天之态的巨月争辉。 如此奇诡之景,谢家长公子谢衡玉此刻却并无心思观赏——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若他无法在次日黄昏前拿到妖族至宝长命花,那谢家在修仙界千秋万代的基业,便果真要岌岌可危了。 “公子,您已有三日未曾合眼,如今车队安然通过青野关,即便快马加鞭,距孤云城也还有两个时辰的路要赶,请养精蓄锐,稍作休息吧。” 谢衡玉侧身,只见一位身着轻甲的剑修自身后御剑而来。这是谢家家主,亦是他父亲私养的影卫,平素向来不在外露面,即便是身为谢家长公子的谢衡玉,也是在此次动身前才第一次见到他。 毕竟是父亲的人,谢衡玉闻言并没有拒绝,只向他微微颔首:“多谢提醒。” 影卫见谢衡玉应答后便背过身去,并无休憩之意,便明白他这是又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繁星之下,谢衡玉墨发白衣,背影若孤竹青松,沉静淡然,即便有伤在身且数日未眠,也并不显得落拓,果真当得起那口口传颂的“玉公子”之美名。 只是这三个字,对于如今的谢家和谢衡玉而言,或许是微妙的讽意更多些了。 影卫想起启程前那如人间活剧般的半月,不禁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他跟在谢家家主身旁多年,也是一点点看着谢衡玉成长起来的。可他毕竟只是属下,便是再欣赏这位长公子,此刻也不得不同他人一样,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 只但愿……此番一切顺利。妖族七圣主能看得上这次的修仙界珍宝,愿将长命花借来一用。 影卫望着身后那如长龙般延绵十里的赠礼,毫无底气地想。 同一片夜色之下,广袤戈壁绵延千万里,忽有险峻奇峰拔地而起,高耸不可逼视。险峰之顶,有外形尖利怪诞、怪石嶙峋的宫宇傍山而建。 因地势极高,纵然那宫宇灯火辉煌,奇宝庄严,平日仿佛也只有朔风常至。 那是七圣主池倾的殿宇,名为“花别塔”。 也是谢家车马奔波万里的终点。 这夜,花别塔露天的寝宫内锦被翻覆,酒香深浓。 银红轻帐中,一只纤细柔软的玉手失力般探出,那指尖点着几抹残色,关节浅红未褪,此刻哀哀切切地攥着床头的纱帐,似溺在某种极致的欢愉中。 光是如此惊鸿一瞥,便叫人浮想联翩。 忽而,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半掀床帘,攀扣住那女子的手指,将其压入被褥。帐内又是一阵窸窣,间或传出足铃颇有规律的轻响,掺杂在男女轻呼沉叹之间。 若非花别塔远离人群喧嚣,如此情浓色深之音,实在叫人面红耳赤。 荒唐一夜过后,池倾自榻上悠悠醒转,她伸手触到身下有些濡湿的锦被,微蹙了蹙眉,精致的脸上划过几分不悦。足铃轻响,池倾抬脚将身边的男人自榻上踹了下去。 “圣、圣主?”那男人肌肉健硕,麦色肌肤,一双漂亮的异瞳尚未褪去睡意,万分无辜地望向池倾,“在下何处服侍不周,惹圣主动怒?” 池倾自榻上起身,抬足勾起半垂在床边的罩衣披上,居高临下地觑着那男人的脸,冷笑:“昨夜只允你用手,你却做了什么?” 那男人细细忖度着池倾的表情,见她其实并未太多怒意,松了口气,忙做小伏低地谢罪:“在下只想着让圣主舒服,一时竟忘了……” “是想让我舒服,还是只想着你自己欢愉?” 池倾将一床有些污秽的薄被踢了下去,视线扫过男人撑在地上的手,微微一顿,本也不太多的火气更消,只佯怒:“罢了,容你这次逾矩,下次再犯,我定将你这口牙一颗颗拔干净。” 还有下次……可见池倾昨夜当真是很满意了。 男人闻言一喜,波斯猫般漂亮的双眼亮晶晶地望向她,若有尾巴,几乎都要摇上了天:“多谢圣主。” 池倾踩着脚踏下床,在路过男人身侧时忽而笑道:“叫声倾倾来听。” 男人依言唤了一声,但或许是语调中的喜色太浓,池倾微微蹙眉,也不应答,转身便往外走去。 足铃一动,寝殿宫门立刻大开,宫外侍候的婢女捧着铜盆、花皂、棉巾、新裙、首饰等鱼贯而入。 队伍的最末,一只颈间挂着枚银叶子的黑色长毛小猫,滴滴答答地跑了进来。 男人本跪在侧旁跟着婢女一道服侍池倾,替她里三层外三层地扣上妖域圣主繁复的衣饰——圣白如雪的样式,配上那张精致艳丽至极的脸,生生带出几分叫人不敢目视的高贵。 这样一个人,昨夜却在他身下柔声细吟,娇艳若几近荼蘼的玫瑰。 男人浮想翩翩,只觉得心脏不受控地鼓动起来,充满了得意欣喜的情绪。 池倾若有所觉,垂眸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开口。 待她一切收拾妥当,身旁的黑猫脚步轻快地扑到她怀中,池倾抱起它撸了撸头,又生怕它的长毛蹭上服,便转身将它送入了旁边人的臂弯。 可没等她回过头,只听一声凄厉的猫叫,黑猫炸毛般自男人身上跳下,怯生生地躲进了某个侍女的裙摆。 刹那,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池倾纤眉微挑,若有所思地看向男人:“狸奴素来亲人,你惹过它?” 男人飞快地眨了眨眼,并没有从池倾不辨喜怒的语气中察觉不对,他搓了搓手臂,困惑地摇头:“圣主的猫儿,在下不敢招惹。” “哦。”池倾点了点头,笑道,“那便是它不喜爱你。” 男人见她展颜,猜想她并不怪罪,便暗暗放下心来,无奈道:“或许吧。” 池倾神情不变,向前几步接过侍女手中的黑猫,轻柔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平静道:“既如此,你便离开花别塔吧。” 男人一惊,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似完全没有理解池倾的意思。 她、她说什么呢?! 明明昨夜,她在他怀中那样欢愉肆意。明明昨夜,她还拉着他的手……说她最爱他。 如今不过一夜,她居然,就为了一只黑猫对他翻脸?! 池倾语毕便不再施舍男人一个目光,抱着狸奴,拖着长长的裙摆,带着一队宫侍扬长而去。 “今日有何事?” “修仙界谢家又派人来了,清晨便入了孤云城,已候您多时了。” “……” 宫门开合,戈壁喧嚣的风夹杂着池倾与宫侍的交流声,如兜头凉水,将呆若木鸡的男人吹出了一个激灵。 最后留下的引路宫人看着眼前漂亮却草包的男人,颇为同情地暗暗叹气:“请随我离开吧。” “不、不,那只是一只猫而已!圣主喜爱我,会谅解我的!” 宫侍闻言,眸中怜悯更深:“那并非圣主的狸奴,那狸奴的主人……是圣主极珍视的人。” “你惹了那人的猫,比惹了圣主,还糟糕呢。” 这边池倾将一切收拾妥当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抱着猫不紧不慢地哄着,随意吃了两块糕点,又转去暖阁看顾了一下花花草草,丝毫没有将苦等了大半日的谢家众人放在心上。 ——自长命花现世以后,人族来往妖域便越发频繁,奇珍异宝、重金厚礼如流水般送入孤云城,只为求得长命花的一片花瓣。 可不论那些赠礼多么贵重,最终结果,永远也只是被原封不动地退回,甚至不曾真正呈到池倾的眼皮子底下过。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那些珠宝,在长命花前全然不值一提罢了。 多年以来,这唯一的例外,便是谢家半月前送来的礼。 他们的礼并不只是贵重稀奇,而且还十分用心。其中大多都是只能在人族土地上生活的奇珍异草,却被谢家用独特的家族仙术供养着,穿过万里妖域 2. 第2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比起人族繁冗复杂的礼仪教条,妖族行事确实大胆肆意许多。纵然这一次,谢家众人早就做好了被妖族嘲讽羞辱的准备,但当池倾动作轻佻地勾起谢衡玉的下巴之后,所有人依旧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谢衡玉抬头看向眼前的女子,她离他咫尺之距,星子般的双眼微垂,仿佛要将他尽数纳入其间。 他移开目光,温声提醒:“圣主。” 身前的女人闻言莫名地笑了一声,松开他的下巴,却又伸手往谢衡玉的下身探去…… 在场所有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目光震撼地看着池倾的动作,生怕她众目睽睽之下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纵然淡然如谢衡玉,也在池倾的纤指滑过自己衣襟的瞬间,微不可查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池倾的手却在探到男人下腹的瞬间轻抬,若无其事地……抱起了赖在谢衡玉腿上踩奶的黑猫。 在场所有人,登时松了一大口气。 ——可见妖族的风气,尚未荒|淫开放到无药可救。 池倾抱着猫后退了半步,她身上有一股复杂莫辨的花香,并不浓郁,可一旦靠近,便会在人鼻端挥之不去。 谢衡玉感到膝上重量一轻,而与之一同消散的,就是那种几乎令他喘不上气来的花香。 池倾抱着猫坐回主位,含笑的目光却依旧落在谢衡玉的身上,她微抬了抬下巴,一旁侍候的侍女立刻上前奉茶。 谢家修士等候池倾多时,早就急不可耐,如今一见她落座,纷纷上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向她阐明来意。 他们的言辞极其恳切,似早已排演数遍,寥寥几句,便将仙门第一世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境况讲得感人肺腑,仿佛池倾今日不拿出这朵花,便是十足的不仁不义。 一番慷慨陈词结束,谢家修士偷偷看向上座的妖域七圣主,却见池倾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只一边抚着猫,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谢衡玉出神。 ——那眼神很奇怪,既无寻常女子瞧见玉公子时的怀春之意,又并非对他毫无兴趣。 倒像是……某种潜伏在暗处的兽类,瞄上目标时的眼神。 然而不过须臾,池倾便转过眼来,那双极美的水眸不带情绪地落在堂前修士身上,清婉的嗓音响起,却只淡而不厌地回了声:“嗯。” 实话说,谢家修士早在来此之前,便已想好了池倾的数十种反应,且一一准备了应答。可不想他们所有的准备,竟在此刻被池倾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堵住了。 众人如鲠在喉,尴尬地沉默一瞬,又打着哈哈,神情僵硬地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谢家随从端着各种精美宝匣走入大殿,列方阵般整齐排开,然后动作一致地打开了各自手中的礼盒。 各种奇珍异宝齐齐揭露,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物,纵然跟在池倾身边多年,阮鸢在面对这场面的瞬间还是呼吸一滞。 ——谢家实在花了太大的手笔,这次送来的礼,竟然比一月之前的那次还要贵重十倍。 此番,就算谢家人宣称他们已把所有家底都掏空了,阮鸢觉得自己也并不怀疑。 然而下一瞬,她忽而觉得脖颈一凉,小心侧脸,却对上了池倾含笑的视线。 阮鸢心头“咯噔”了一下——这个笑,她很熟悉,是池倾生气的前兆。 她硬着头皮开始听谢家修士挨个介绍宝物,这次他们倒是非常诚实,并未夸大其词,可饶是如此,那一个个名目也听得人咂舌。 阮鸢暗道:谢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再怎么样,圣主也不该生气了吧。 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在暗暗观察着池倾的神情,可她却依旧保持着那样不动声色的疏离浅笑,似听非听,不给任何回应。 谢家修士讲了许久,一批宝物下去,又一批被封了法印的宝匣开启,更是珠光宝气、旷世罕见。 终于,池倾垂着眸,缓缓抿了口茶,挑了个修士讲解的空隙抬起手。 殿内登时陷入一阵寂静。 池倾眼波流转,落在谢衡玉的身上:“多谢厚礼。只是想问,在这些礼中,可有哪一件,是长公子挑选的吗?” 谢衡玉抬眸与池倾对望一眼,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堂前,他身后捧着玉匣的随从见状,立刻乖觉地跟在他身后站定,待谢衡玉连同在座六名修士各自解了留在玉匣上的封印,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中的玉匣。 玉匣打开的瞬间,阮鸢的呼吸也不自觉地放缓了——她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 若说方才谢家修士介绍的宝物是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那谢衡玉呈来的这物,恐怕翻遍妖族、修仙界,都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那也是一朵花。 一朵人人趋之若鹜,在百年前引起腥风血雨,而时至今日,却只留存在于传说中的花——七伤花。 这世间,不论人族妖族,想要飞升,都难如登天。那不仅仅是努力修炼便可达成的,更重要的,是机缘,是突破层层壁垒,承受重重雷劫而不死的机缘。 有些人贫困潦倒,可有了这机缘,登临高阶不过易如反掌;而有些人哪怕世家出生,倾尽家族资源,没这机缘,依旧毫无作为。 而七伤花,就是那个机缘。 不论什么境界的修士、妖族,只要服下七伤花,立刻便能突破一阶。 据说……万年前便已陨落的古神之一,就是靠这样一朵花飞升成神的。 而如今,它就这样被存放在小小的玉匣中,呈给了池倾。 池倾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来此处之前,她并没有仔细看过礼单,因此乍然见到这朵传说中的花,实在不可能全然平静。 只是,比起这朵花本身,她在意的却另有其事。 “长公子,费心了。”池倾隔空朝玉匣一点,朦胧的妖力灵雾轻柔地将七伤花包裹其中,她重新靠回椅背,脸上又露出那种漫不经心的悠然,“这花……是谁为公子取来的?” “回圣主,这花是长公子远赴玄冰火山亲取的,公子回来时落了一身的伤,又马不停蹄地将其送来了孤云城,连日奔波,不曾安眠。” 这次回话的,依旧是那个口角生风的修士。池倾微蹙起眉,默默听着,等到修士替谢衡玉卖完惨,才慢悠悠地站起了身。 她走下高位,视线扫过眼前一片珠光宝气,最后却还是落回了谢衡玉的脸上。 “既这朵七伤花是长公子取来的,那么今日之事,就不是谢家与妖族之事,而是我与长公子之事。” 池倾回过身,腰肢纤细,薄背清直,繁丽的裙摆在她周身散开,如同一朵盈盈的夜昙。 所有人都看着大殿中央的女子,她站在谢衡玉身前,微仰着 3. 第3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静,空旷的圣殿太过寂静,甚至连彼此的呼吸声可以分辨。 池倾耐心地等待着,像个静待猎物落网的猎手。 此刻,掌控一切的权利在她手中,这必将是大获全胜的一局,任何结果都对她有利——因此,池倾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待谢衡玉的答案。 而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来说,答应尚能挣扎,拒绝必然惨败。 很快,至少比池倾想象中要更快一些。 她得到了谢衡玉的答案。 “好。”只这一个字,被男人以极平静的口吻道出,再没有更多的问题。 真是出人意料。 池倾勾唇一笑,抬手用法力凝出只传信蝶,红蝶翅膀扑扇,迅速消失在圣殿门口。 “有公子这句话,池倾保证,长命花定会按时送到谢家。”她如此答应着,目光却饶有兴致地纠缠在谢衡玉眉眼,“可公子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要留下你,又要让你做些什么?” 谢衡玉静静看着她,轻声重复道:“那么,敢问圣主,想让在下为您做些什么?” 池倾弯眼笑开,她离他那么近,生动漂亮的笑颜好像要灼痛他的眼睛。修仙界的传言并没有错,妖族七圣主果真生了一张动人心魄的脸,只一个眼神,便能叫人倾炫心魂。 她不加掩饰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正色,嗓音却依旧带了几分莞尔:“公子有两个选择。” “或做我情人,或为我仆侍。” 不知是不是妖的天性,池倾整个人,连同她的容貌、嗓音、香气、做派,都透着一种不太真切的暧昧。像沼泽前是暖融融的水雾,就那样若即若离地吊着你,可不论你走向何处,最后总会跌入她准备多时的深渊。 于是谢衡玉没有挣扎——也不准备挣扎,他甚至连一点受辱的神情都没有露出,就那样平静地走入了沼泽。 青年退后一步,在池倾面前单膝跪下。他右手覆于心口,微微垂下头,施的是人族侍从向主上所行的叩见礼,姿态庄重而肃穆。 池倾有些讶然地挑起眉。 事实上,这个礼节在妖族也有,甚至连动作都相差无几。只是池倾不在意,甚至有些反感这些繁琐的礼仪,因此花别塔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不成想,她再次看到这个礼,却是修仙界第一世家的长公子所做。 情人还是仆侍——谢衡玉做出了选择。 那个瞬间,池倾竟然说不清自己心中划过了什么微妙的念头,好像是不满,但好像也是庆幸的。 很多年了,她坐在妖族七圣主的位子上,美貌、权势、财富、力量……一切单拎出来都能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都尽数被她握在掌中。 她从来不缺情人,但凡离开花别塔,各种类型的美少年总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以各种手段拦住她的车辇,求她一眼相顾。 即便这些毛遂自荐、蜂拥而至的少年都不得她的心意,妖族其他圣主,甚至是妖王——她同母异父的长姐,也会给她送些暖床的人来。 合眼缘便留下,不喜欢便打发。情到浓时可以甜言蜜语、口不择言,下了榻便心中厌烦、一甩了之的也不是没有。 最荒唐的那几年,池倾甚至会对不上自己几任情人的脸和名字,脑海里模糊的印象也不过是——这个手和他像一点,那个说话语调和他类似…… 她知道自己实在不算是个深情的人,但好在还称得上富有,过去那些情人得了十分好处,跟她也算是好聚好散——至少并没有在外面十分败坏她的名声。 因此近年来,求着当她枕边人的男人,更是不减反增。 那些男人里,能做出和谢衡玉一样选择的,会有几个呢? 大概是没有的吧。 池倾望着谢衡玉微垂的眼睛,心中那一丝莫名的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 太像了,谢衡玉应该是她见过那么多人中,和那个人最像的了。 因为这点相似,池倾对谢衡玉生出了更多的期待——她期待着他在别的地方也与那人相像。 而这个选择,或许也与她的这份期待重合。 那个人会怎么选? 若他站在谢衡玉今时今日的处境,一定也不会选择当她的情人。 他会站在她身后,保护她,看住她,不求回报地替她挡去一切风沙——但这些……是仆侍该做的事情吗? 池倾又开始出神,甚至忘记叫谢衡玉起身。 因此他也没有动,而是依旧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向她低头。 事实上,谢衡玉内心是感谢池倾的。他如今在谢家处境十分尴尬,可若非她以长命花相逼,他未必会选择远离修仙界,避世妖域。 尽管这确实是他心之所向。 如今情势,正中谢衡玉下怀。 至于那个选择……对于谢衡玉而言,那简直算不上一个选择。 情字从心。莫非他与池倾两个八风不动的人站在这儿,张口做个选择,便真的能做情人了? 谢衡玉觉得有点好笑,想多了倒觉得是池倾在揶揄他。 她既然想让他当个侍从,他便当吧——若非二十年前的一个差错,这或许就是他的命。 谢衡玉很坦然地接受了。 池倾的裙摆很长,金丝银线点缀的白裙随着她的脚步,往他眼前动了动。 谢衡玉抬起眼,却正正对上池倾递过来的手。她的手指纤细,皮肤很白,指尖是淡淡的粉色,每个指甲根部都有漂亮的小月牙。 他望着她纤细的手指,微有些怔愣,灰眸轻轻眨动了一下,有些不解地对上她的眼睛。 池倾脸上浮起了一个浅笑,用微凉的手背碰了碰谢衡玉的脸颊,轻声道:“这是妖族的礼,虽只需做这一次,但也至少做完整吧。” 谢衡玉刚反应过来,她却将手抽走,后退半步给他空出起身的位置,道:“起来吧。花别塔没有这个规矩,之后不用再对我行此礼了。” 谢衡玉默了默,像是不太习惯身份的转变,片刻后才道:“是。” 池倾一顿,又笑出了声。 妖域戈壁的日落,总是比其他地方慢一些,等池倾和谢衡玉离开圣殿的时候,漫长的黄昏仍然没 4. 第4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戈壁的深夜很冷,花别塔虽在孤云城中,但到底傍山而建,远离人烟,加之占地辽阔,因而更显寂静冷清。 谢衡玉在宫侍的指引下来到一处奇巧精致的小阁,甫一步入室内,浓郁奇异的花香便伴着极潮极暖的水汽扑面而来。 身前引路的宫侍停下脚步,侧身给他避出一条道来,微微欠身道:“谢公子,阁后便是圣主所赐的药泉。此泉对公子伤势大宜,公子自便。” 谢衡玉抬手回礼,温声向她道了声谢。 花别塔的宫侍大多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她们在池倾身边待久了,形形色|色的男子也见得多,但对于眼前这位谢家长公子,却很难没有好奇。 正经办事时,宫侍尚十分克制,可如今既已将人引导妥当,少女还是没按捺住八卦的心思,抬头认真地看了谢衡玉两眼。 这男人长得非常好看,哪怕跟池倾从前最俊美的男宠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身形高大挺拔,通身气质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平和。五官俊秀,最难得的却是一双轮廓秀美、色泽偏灰的桃花眼,哪怕不笑时,仍透出十分温柔的善意,看起来很好亲近的样子。 只是……圣主从前似乎并不偏爱这样温柔端方的类型啊。 谢衡玉静等了片刻,见眼前的宫侍并没有离去之事,反倒在十分直白地打量着自己,便垂下眼向她望去,缓声道:“还有旁事吗?” “啊?没事!”宫侍对上他柔和的目光,不知为何脸上竟然微热,连忙摇了摇头,抛下一句“您长得可真好看”,便飞快地跑出了暖阁。 谢衡玉一怔,并不觉得被冒犯,反倒暗自失笑。 妖族民风开放,女子也比修仙界活泼自由许多,实在是件好事。 待到房门合拢,谢衡玉这才回身仔细打量起小阁。 这暖阁虽小,布置却十分雅致,其地面由并不张扬的温玉铺就,四方摆放着亲水的香草花卉。 不远处,雪山天湖的彩绘屏风前,横着一张檀木所制的罗汉榻,其上随意搭着一张巨大的毛毯,榻前茶案上摆着各色瓜果,其上还坠着晶莹的水珠,十分新鲜可口。 谢衡玉不用细看,便已察觉到了异样,他在空无一人的阁中默了几息,不发一言,回身便往阁外走去。 却在这时,阁门明晃晃地,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落了锁。 谢衡玉停住脚步,眸底多了几分无奈。于是他不再想着离开,只垂眸退至角落,如他父亲身旁的影卫一般,将自己的存在感放得很低。 ——他意识到,池倾正在暖泉中沐浴。 但是……许是受这一室花香干扰,他竟没有在宫侍离开之前发现这点,事到如今,反步入了这进退维谷的境地。 “谢衡玉,既来了,为何不上前侍奉?”耳边忽然传来池倾清婉的声音,伴随着潺潺水声,在谢衡玉耳畔不急不缓地响起。 ——不知池倾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直接密音传信给了他。 这下,谢衡玉是想要装聋也不行了。 哪知池倾竟如听到他的心声,接着笑道:“我知道你听得见,过来。” 谢衡玉绕过屏风,只见暖阁后门敞着,露出一半假山簇拥的药泉,氤氲蒸汽之上,是戈壁辽阔的夜空和漫天俱亮的星海。 这一幕简直可以入画……如果忽略假山上那件随意散着的淡绯罩衫。 “谢衡玉。”这次池倾并没有用密音传信,她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轻轻细细的,被水声盖去大半,却仍清晰传到他耳边。 她喊他的名字,咬字很软,念得很慢,透出太多不必要的暧昧。 黏糊糊的,和这过于潮湿的空气一样。 “属下在。”他这样回答她,故意将前两个字讲得很重,仿佛很是用力地,要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明确的界线来。 “属下,”池倾轻哼着笑出声,那嗓音更软乎了,像是微醺似的,“你既知道自己位卑,又何必再做出世家公子姿态,对我避之不及?” 水声忽响,假山后,池倾突然出现在他目之所及的半边池中。 两人相隔尚有一段距离,她遥遥看着他,姣好的容颜在群星和水波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下来。”她一字一顿地下令,又像是怕他听不明白,“到池中来。” 这命令,当真是再明确不过了。 可共浴——这是“侍从”该做的事情吗? 谢衡玉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须臾又移开目光:“圣主,这不合于礼。” 她笑起来:“是么?身为下属,不遵主上命令,这就是公子的礼?再者说,这是花别塔,是孤云城,是我的地界。在这里,我说的话,都是合乎礼数的。” “身为侍从,自然应当侍奉主上沐浴,”顿了顿,池倾的声音中似乎染上几分无可奈何的不悦,“还是说,谢公子是要我再唤来几名侍卫一同沐浴,方才愿意上前侍奉?” 侍卫。池倾刻意着重了这个词。 谢衡玉听出她言下之意,眉间更多了几分无奈:“圣主不必如此。” 听他言语间有所缓和,池倾决定退让一步,她弯了弯眼,从水中浮上来些许,语气中带了些少女的狡黠:“好啦,我穿着衣裙的。” 谢衡玉这才回头。 池倾确实穿着衣裙,但也只比未着寸缕好了那么一点儿。 月色下,她发间的水滴顺着修长的脖颈滚落,银珠般没入她胸前饱满的起伏。 与午时所见的那身白色礼裙不同,此刻的池倾只穿了件齐胸的曲红诃子,那颜色太亮,比谢衡玉所见过的一切红色还要鲜活,简直……像是一团燃在水中的烈焰。 池倾微微眯起眼,声音里带着越发鲜明的不满:“谢衡玉。” 他还是动了,褪去外袍和鞋袜,迈进那花香浓郁的池中。 池倾满意地勾起唇,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并不靠近,反倒动身往池中心后退了几步。那一头海藻般弯曲的卷发在身后散着,衬得她越发像只水妖。 谢衡玉入了水,整个人却仍如磐石,一动不动地站在暖泉边。 池倾站到水中央,本是为了给他让开一些空位,谁知他下了水之后就这样紧紧贴着池边,一时气得发笑。 “你、你当真是……”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块木头,最后只不痛不痒地气道,“暴殄天物。” 谢衡玉默了默——池倾这话,确实没有说错。 为了来花别塔换花,谢衡玉在半月前便只身前往玄冰火山取七伤花。玄冰火山在魔界与鬼界的交汇之地,毒障蔓延,邪灵狂尸众多,因此哪怕准备得再充分,他依旧落下了满身重伤。 后来他带着花 5. 第5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谢衡玉一怔,在池倾扑过来的瞬间扶住了她。可或许是来得太急,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更深地埋入了他的怀中。 池倾的身材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可站在谢衡玉面前,也才堪堪到他的下巴。 她身上很热也很软,带着一池的花香与潮气,毫无避讳地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双臂柔若无骨地攀着谢衡玉的脖颈,如某种无法直立的藤本植物,就这样缓缓地将他攀援、缠绞,那样柔软,却好似能榨干他身体里的每一分氧气。 某个瞬间,谢衡玉感觉自己像是完全石化了一样,整个人都无法动弹。 而当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池倾的双足已在水底踩上了他的脚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浮力的缘故……她好轻,像水中漂泊不定的浮萍,抓着他的时候,也如无依的落花终于靠近了水岸…… 谢衡玉没有推开她,反而鬼使神差地伸手护在了她的腰后,他无声地盯着她的脸——那张被酒气熏红的,尚挂着水珠的小脸离他那样近,借池水的浮力而起,不知怎么便深深埋入了他的颈窝。 “……池倾。”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音色是带着克制的低涩,“你喝醉了。” “嗯。”她软乎乎地回应谢衡玉,水下踩着男人的双足却又开始作乱,像是站不稳当似的,不时就要踩空滑到池底。 于是,修长的双腿索性缠着他腰上来——那柔软的皮肤隔着两件被水完全浸透的薄衫,紧紧贴上了他的腰腹。 这下便不是藤蔓或浮萍了,是湿乎乎的、沉重的、缓慢的软体动物,凭借腹足的黏液一点点攀上高木。 谢衡玉过往的人生中,并没有面临这种情形的经验,该怎么解释此刻的心情呢……他的第一个念头和任何一种欲望都没有关系,而是源自他出于本能的理解。 理解眼前的这个人,在酒醉后不自觉流露出的柔软与茫然,理解她向他走来,也许只是源于对温暖的渴望,就像新生的植物必然向往水与阳光。 于是他没有再回避她的身体,一手紧紧抱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臀,略一施力,将她放坐在岸上。 池倾酒量不差,但在暖泉中这样滥饮毕竟少见,一壶花酿急急入腹,加上暖泉一蒸,很快就真的醉了。 醉了,反而会乖一些。于是池倾老实地松开了抱着谢衡玉的手,像小孩子一样被他稳稳当当地放在岸边,低头怔怔看着他的眼睛。 谢衡玉尚在池中,因此便比池倾低了许多,他抬眸望向湿漉漉的她——那件齐胸的诃子许是真丝的面料,太柔软,此刻因潮湿而尽数贴着她身体的曲线,而颜色……又是那样明亮的红,令入眼的画面香艳到难以描述。 他瞳孔颤颤地回避着,很快也上了岸,视线在假山上搭着的薄纱罩衫上停留一瞬,最终还是取过自己厚实的外袍,俯身将池倾严严实实地裹住了。 整个过程中,池倾都一言不发地看着谢衡玉,那双漂亮如星辰般的眼里含着少女怀春似的明媚笑意,柔软又直白,比暮春的江南还要多情。 谢衡玉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哪怕是余光都不敢与她对上。 “能走吗?”他听到自己这样问她,声音是连他都感到陌生的低哑。 池倾歪了歪头:“脚麻了。” 那就是不能了。 谢衡玉没有多话,俯身将她横打抱起,一路绕开假山走回暖阁,将裹成粽子的池倾面朝里地放到了罗汉榻上。 池倾望着榻上的浮雕眨了眨眼,又转身滚到谢衡玉身前,仰头看他。 她身上还是湿的,海藻般的乱发缠了太多水,将他的外袍都快浸透了,有几缕弯弯曲曲的发丝滑落出来,凝出水珠,一滴滴落在榻上。 谢衡玉对上她的目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看到屏风后有提前备下的干净衣物,但池倾如今这样,应当不会自己去更换了。 于是谢衡玉掌心运起法力,干脆隔着自己的袍子,利落地替她烘干了身体和衣裙。 正要替她烘头发的时候,池倾却蹙起眉,冲他摇了摇头:“头发不可以。” 谢衡玉动作一顿,耐心地回她:“头发湿着,会着凉。” 池倾依旧固执地摇头:“你这样烘,头发干了之后会又乱又毛躁。” 谢衡玉入水时穿得比池倾多,出来后又没来得及收拾自己,此刻站在榻边,浑身都淌着水,看着颇有些狼狈。 奈何他脾气好,即便没怎么服侍过人,态度却已无处挑剔了,他半蹲下身,无奈地问她:“那应该怎么做?” 池倾的目光移到一旁小案的妆奁上,示意谢衡玉取来花露油、篦子、木梳、发簪等等,来来回回几趟,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依旧湿漉漉的。 她蹙起眉,神情忽而有些嫌弃:“干净的衣物在屏风后面,你先把自己收拾一下。” 谢衡玉哑然,依言照做。 再回来时,池倾已经清醒了不少,正坐在罗汉榻上,抱着一串青提吃得很满足,只是头发仍湿着,散在背后,弄得半张床全是水渍。 谢衡玉在她身旁站定,目光扫过案上摆放整齐,却一动未动的方巾:“……圣主。” 池倾嚼着青提,回头深深看向新换了身衣服的谢衡玉,微微一顿。 她从前只觉得谢衡玉的眼睛与藏瑾极像,可如今看他换上了那人常穿的暗色长衫,才发现他们的身形也该是相似的。 高挑而不瘦削,有力量感但也不显得太过强悍,肩宽腿长,都有种令人心安的沉稳感。 池倾看着谢衡玉,沉默一刹,声音突然软下来:“你可以叫我名字。” 谢衡玉没有应她,却也用什么“不合礼数”之类的话拒绝她,只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身边。 池倾神情有些无奈,良久才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坐下,替我擦头发。” 谢衡玉扫了眼半湿的床榻,用法力烘干后才坐下。谁知他刚取过方巾,突然膝头一沉,却是池倾躺在了他的腿上。 二人对视一眼,池倾将头侧开了一些。 她的黑发又多又长,因此潮意很快又浸湿衣料,渗到他的皮肤,凉丝丝的,像是蚂蚁爬过的触感。 谢衡玉对于自己的头发都没有那么多讲究,更不知道如何伺候池倾。但他本就做事严谨细心,按着她的嘱咐用巾帕替她拧干发上水渍,再用木梳一点点梳开头发,抹上花露油,换成齿缝更细小的篦子小心翼翼地顺。 一套流程下来,也算做得有 6. 第6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池倾原本已经睡熟了,突然被这少年晃醒,还没清醒,抬手就是一巴掌拍了过去。 那少年却好像早料到她这个动作,半道截住她的手,盖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不满地呜呜地哼唧着,几乎将自己的脑袋都拱到了池倾臂弯中。 池倾被他这样一闹,彻底睡不着,索性薅着少年的脑袋揉了两把,将他一头精神利落的短发盘成了鸟窝。 谢衡玉站在一旁看着跪在榻边跟池倾撒娇的少年——这两人亲密无间,并未给他留半点插话的空间。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准备退出暖阁。 谁知池倾这边在和那少年调侃,那边却好似无时无刻不关注着谢衡玉,刚见他抬步,便断然出声道:“谁让你走了?” 谢衡玉身形一顿,回身道:“圣主有事在身,属下不便打扰。” 池倾一边轻轻挠着少年的下巴,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不便,我倒希望你留下呢。” 谢衡玉脸上没什么表情,好看的唇线却不自觉地抿成一条不带笑意的直线,他感到自己的身上肌肉微微绷紧,内心……好似在提防池倾讲出更令人难以接受的话出来。 果然,池倾在下一瞬翻坐起身,握住少年的手腕,将他顺势带到自己榻上。 她一边靠着少年,一边却望向谢衡玉低垂的脸,微扬起下巴,语气略带了些挑衅:“在花别塔,本主的仆侍,就是要时、时、刻、刻侍奉在侧。深夜也不例外。” 谢衡玉沉默了许久,才勉强应道:“……是。” 池倾道:“你若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反悔?是指他答应留在她身边之事,还是指他选做仆侍之事? 谢衡玉不说话了。虽说他内心早就想要远离修仙界,可说到底,促成这件事的关键,还是因为他欠了池倾一份赠花的人情。 谢衡玉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池倾旧伤交叠的手腕,甚至……还有那手腕紧紧贴在自己后颈时的触感。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没有。” 池倾挑起眉,继续追问:“没有什么?” 谢衡玉道:“没有后悔,属下是心甘情愿的。” 两人有来有往的对话,给池倾身边的少年带来了几分被忽视的感觉。 他下意识抱紧了池倾的腰,带着十二分的敌视瞪着谢衡玉,干巴巴地问道:“这人谁啊?” 池倾任少年抱着自己,戏谑地侧头看着他:“你没听到吗?是我新收的侍从。” “侍从?”少年不敢确定地重复了一遍,“那男宠又是……” 池倾道:“没有男宠,哪里有男宠?” 少年气鼓鼓的:“您骗人!昨天夜里您分明又临幸了……您别想瞒着我,小煤球来找过我了!浑身都是您和那个人的味道!” 小煤球,是这少年给那只小黑猫起的爱称。 “……嗯。”池倾仿佛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态度敷衍地道,“他啊,我已经将他赶出花别塔了。” 少年一怔,却依旧有些忿忿地小声嘟囔道:“那您还不是已经和他……” 池倾眯起眼,眉宇间浮现出几分不耐的神色。 少年见状,立马止住话头,抱住池倾就往她怀里凑,生生将她刚被谢衡玉梳顺的长发都给拱乱了。 谢衡玉低着头,表面平静,心中却微微生出些烦躁,竟觉自己在这里连一刻都待不住。 可下一瞬,池倾却好似被扯到头发,有些变了脸色,按着少年的肩膀将他从榻上推了下去。 她垂着眼,取过一旁小案上的梳子,声音有些凌厉:“变了人,当狗时立的规矩都忘了?毛毛躁躁地,需不需要给你重新立一遍?” 少年摔在榻下抬头看着她,急得双眼圆睁,可怜兮兮地呜呜出声。 ……像小狗崽一样。 池倾冷着脸觑了他一会儿,见少年的犬耳朵和大尾巴都冒了出来,委屈巴巴地耷拉着,十分可怜的样子,神情不由缓和了些。 她梳着长发,无奈地叹道:“着实太黏人了些……回去把从前学的规矩抄十遍,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小狗看上去精神了一点,老实地连连点头,十分巴结地凑上去:“那……那朗山先送主人回寝宫啊。” 池倾扫了谢衡玉一眼,拒绝道:“不必,我今日宿在此处。” “可您不是嫌弃这里潮热……”朗山随着池倾的视线,又朝一旁垂首的男人看了一眼,语气不善,“主人,他是人族,诡计多端,我不放心您。” 池倾失笑,抬手戳了戳小狗的脑门:“不劳你费心了,刚化形的臭小孩。” 朗山这才勉为其难地妥协,再次小声向她确认:“只是侍从?” 谢衡玉微抬起眼,对上池倾含笑望来的视线,在那温柔却意味不明的目光里,听到她轻声道:“对啊,只是侍从。” 那天夜里,犬妖离开之后,谢衡玉在池倾榻边守了一整夜,即便池倾允他上榻,他也纹丝未动。 谢衡玉从未遇见过如池倾这样的人,行事风格与他截然相反,难以揣测。 即便两人相见尚未足一日,可他却觉得在与池倾的次次对弈中,他早已满盘皆输。 第二日,池倾醒得很早。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舒服——正如朗山所说,她不喜欢宿在暖阁,更不喜欢半夜被暖池潮热的水汽熏扰,可她想谢衡玉留在暖阁,也想谢衡玉陪在她身边。 自从回到妖域,池倾就没有这样委曲求全地过过夜。 因此她一醒转,第一件事就是侧头看向自己枕侧——不出所料,空无一人。 池倾眨了眨眼,翻身坐起,与不远处角落中站着的谢衡玉四目相对。 此刻时辰尚早,尚未日出,阁内烛火又已燃尽大半,只有谢衡玉身旁的一盏还颤颤巍巍地亮着。池倾眯起眼睛,借那点火光看清了男人的脸色。 毕竟是剑修出身,哪怕站了一夜,谢衡玉的身姿依旧非常挺拔,回望而来时神情平静,脸上并没有太多倦意,可眼下……终是透出些许淡淡的青色。 池倾翻身下榻,蹙眉走到谢衡玉身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眸中不满呼之欲出。 “谢衡玉。”她语气凉凉地喊他。 谢衡玉垂首道:“圣主醒了?” 池倾冷笑着移开视线:“你好得很,老实得很,在此处呆立一夜倒也罢了,一屋子药泉灵气,你就这样糟践!” 她留谢衡玉在这里过夜,本就是给他机会吸收阁后药泉的灵力疗伤,谁知这一晚上,他非但没有睡觉,甚至傻站在角落,连一次调息都没有做过。 亏她为了让药泉灵力毫无阻碍地进入 7. 第7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圣主让你给我的?” “这、这是自然!” 谢衡玉望着桌案上摆着的金丝楠木方盒,盒中以上好的织锦铺底,中央的微陷处,正稳妥地放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妖族内丹。 自五百年前妖族与修仙界休战之后,妖丹已甚少在修仙界出现。且这东西虽于妖而言,是堪比性命的存在,但对于人族来讲,其效用却并不能一概而论。 有些妖丹被人族服用后,会使其法力大增、强健根骨,而大多妖丹用之不甚,却反倒会使人性情癫狂,走火入魔,成为一生之祸害。 眼前的这枚妖丹通体浓翠,暗香浮动,幽幽生光,乍一看……好似某种色彩奇异的夜明珠,并未给人太过不好的感觉。 但不知为何,谢衡玉在看到这枚妖丹的第一眼,就产生了隐隐的警惕。 他抬眸看向眼前容貌俊秀的犬妖少年,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他与池倾亲密无间的场景,默了默,不由再次确认道:“当真是她的意思?” 朗山不善于撒谎,被谢衡玉问两句就慌了神,磕磕巴巴地大声道:“你问……问那么多做什么!总之这妖丹于你无害,你不过就是个侍从,怎么那么多话?!” 谢衡玉捏起妖丹,指尖便瞬间被那翠色的妖气萦绕,陡然,一阵微妙的感觉从体内涌起——仿佛什么东西正不断引诱着他吞下眼前的妖丹。 男人指尖一动,那珠子轻轻落回盒中,被他宽大的手掌掩住。 他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灰眸望向眼前的少年,用平和的语气缓声道:“给你妖丹的人,究竟是怎么说的?这妖丹到底有何效用?” 朗山立刻道:“他什么都没说!” 话一出口,为时已晚。 少年懊悔地抿了抿唇,若是犬耳还没收起,恐怕早已耷拉下来了。 谢衡玉挑起眉,眼底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耐心道:“朗山,修仙界与妖族如今的和平极其难得,我亦十分珍重。我可以向你发誓,绝不会做出损害妖族与池倾之事。与之相反,我留在花别塔,是因欠着她一份恩情,绝不会恩将仇报。” 朗山闻言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人不过刚与自己见过两面,便已看透了他的心事。 他对上男人温和的双眸,并没有因他的解释而感到宽慰,只感到一阵被看透的羞恼。 朗山嘴硬道:“你们人族最是诡计多端!这些年修仙界与妖族表面互不干扰,可边境风波依旧不断!主人待你这样好,甚至将长命花都给了你家,如今要你吃一颗妖丹,你竟还……推三阻四!” 谢衡玉修长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木盒,待小狗宣泄出心中所有对他的不满,才轻声道:“修仙界历史上,有许多人曾贪求修为精进,滥杀妖族,滥用妖丹,但其中大部分,都因此遭到了报应。有人因服用妖丹而承受不住暴增的法力,爆体而亡,也有人因此走火入魔,神思混乱。朗山,若我服下这妖丹,也会如此吗?” 朗山听谢衡玉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前半段,早已紧攥起拳,眼含怒意。 可谁知他说到最后话锋一转,竟又落回了如今这事上,一个问话,反倒将少年心中的怒火堵得无处发泄。 他皱着眉,不耐地望着谢衡玉,喉咙中都发出了危险的咕噜声。 “你是主人的侍从,我没想害死你。”饶是眼前人平静到显得如此可恶,朗山还是回答了他,“这是树妖的内丹,不过是为了压制你的法力修为,让你在圣主面前没有反抗之力罢了!” 原来如此。 谢衡玉轻抬掌心,望着盒中的翠色珠子,很快明白了犬妖的心思。 妖族七圣主池倾的真身,不论在妖族还是修仙界,都是一个秘密。关于这件事的揣测有许多,然而不论哪种说法,总绕不开花草树木这几大类。 池倾在炼花之术上造诣极深,可想而知其妖力对于草木妖而言,应该更是碾压式的。 朗山想得不错,他如今重伤在身,即便服下树妖内丹这种大补之物,也需一段漫长的时间才能消化。 而在这段时间中,他受树妖内丹的影响,自然也会被池倾的妖力完全压制,对她言听计从。 朗山将所有心思宣之于口,一双黑润的圆眼紧紧盯着谢衡玉的动作,见他沉默下来,眼中既得意又愤然。 他就说人族靠不住吧! 这男人看似对池倾感恩戴德,实际却连吃一颗妖丹都磨叽得很——花言巧语有什么用?!还不是不甘忠心顺服于池倾! 就为了这样一个人,主人凭什么把那么看重的长命花都送出去了?! 朗山看着谢衡玉那张光风霁月的脸,越想越气,只恨不得替池倾狠狠揍他两拳才好。 可是……他刚刚才化形,即便谢衡玉身受重伤,又收敛了内息地坐在这儿,他依旧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恼恨之下,小狗眼底都泛起了红,他恶狠狠瞪了谢衡玉几秒,猛地拍案而起,抢过男人掌下的木盒大喊道:“你不吃我吃!!” 谢衡玉哪里猜得透朗山百转千回的心思,他刚刚沉默,不过是在琢磨心中那若隐若现的警惕究竟因何而起。 如今一回神,却见少年仰头就要吞下那来路不明的妖丹——谢衡玉心头一紧,并未多加思考,反手点上少年腕间三穴,当即夺过他手中妖丹咽下,声音中含了几分急切的薄怒:“你做什么?!” 朗山愕然看着谢衡玉那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被他吼得反应不过来,怔怔道:“你、你都不吃了,还不让我吃……现在你自己又吃了,还反过来吼我?这、这不是欺负人嘛!” 正在此时,身后大门被猛地推开。 池倾大步走入屋内,目光扫过桌上空着的木盒,周身妖气骤扬,狂风骤雨般倾下:“朗山,你好大的胆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带黑市的东西回来?!” 小狗哆哆嗦嗦地看向池倾,脑子还没想清楚主人为何如此暴怒,膝盖便瞬间软了下来。 他委屈巴巴地上前抱住池倾的小腿,抬头刚想蹭她,却被池倾侧身避开。 她径直走向谢衡玉,攥着男人衣襟将他扯到身前,妖力毫不避讳地直直探入他的腹腔,一怔,随即眸中泛起深深的愤怒:“谢家长公子难道看不出这东西有问题?!来路不明的妖丹,你竟就这样吃了?!” 谢衡玉皱着眉,没想到树妖内丹的影响那么快就显现了——他此刻被池倾周身的妖力压得喘不过气,脸色刹那就白了。 “圣主,听我解释……”他下意识叩住池倾的手腕,试图让她松开自己的脖子,谁知池倾却不为所动,掌下力道反而更重了几分。 “谢衡玉。”她冷冷喊他的名字,眼底满是他看不明白的心疼和令人心惊的愤怒,“你现在是我的人,你的身体,只有我才有资格碰。下次,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吃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我一定剖开你的肚子,将它完完整整地掏出来。” 池倾松开手,颈上的窒息感刹那散去,谢衡玉撑着桌案缓过一息,哑声解释道:“这妖丹上……隐隐有尸傀之气,魔族之物流入妖族黑市,圣主需得警惕才是。” 池倾心头一跳,深吸了一口气,强压愤怒:“本主自然会派人查明源头。” 谢衡玉摇了摇头:“那尸傀之气极其微弱,与妖气混杂多年,若无人服下,恐怕很难调查。” 池倾轻笑了一声,转过脸来,双目死死锁着他:“所以,长公子便甘愿以身犯险?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还要 8. 第8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孤云城一周前下过一场雪,如今,多数地方的积雪已被处理干净,却唯有乱石镇是个例外。 “汪汪!”一声惊恐的狗叫响起。 谢衡玉从半人高的污雪中将朗山提溜出来,顺手给小狗施了个简单的清洁术,左右瞧了两眼,才勉强找到一处干净的空地将它放下。 与少年俊秀的人身不同,朗山的真身是只随处可见的小土狗,虽被池倾养得油光水滑,却也只是眼睛比普通小狗大一些,身材再结实一些罢了。 总而言之,是一只不管在修仙界,还是在妖域,都显得非常普通的小狗,何况如今它正有些狼狈地立在了污雪地上,更没有丝毫气势可言。 乱石镇的地太脏,小狗一边委屈巴巴僵住四足呆立,一边冲谢衡玉身旁尚未关闭的阵门摇尾巴。 片刻后,一位高挑的风流少年从阵门那处走来。 他先是扫了眼阵外的雪地,微蹙了蹙眉,抬手撑住谢衡玉的小臂,轻轻跃过污雪,落到一旁为数不多的空地上。 “圣主。”那风流少年赫然便是池倾的伪装之一,谢衡玉朝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池倾抬眸看了他一眼,眉间微蹙:“丹绘怎么给你捏了这样一张皮?不太好看。” 谢衡玉摸了摸自己被花别塔幻术师丹绘伪装过的脸,道:“不自然吗?” 池倾摇头:“丹绘的手艺,怎会不自然?只是……不及你原本长相的万一。” 谢衡玉在伪装过后,也曾看过自己现在的张脸。平心而论,丹绘只是抹去了他原生脸上大部分的特色,并没有池倾说得这样不堪。 但他对上池倾真挚又惋惜的目光,默了默,一下子便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唉,我这是夸你的意思。”池倾看了他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轻飘飘地来了句,“我竟然没跟你说过吗?谢衡玉,你长得很好看,叫人一见倾心的好看。” 许是扮着轻佻风流的男装,池倾的行事风格也贴合人设,变得越发潇洒。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展开手中折扇大笑,笑声明朗,仿佛将那话中的真挚和暧昧都冲淡了。 朗山的目光在池倾与谢衡玉之间来回打转,又轻轻地叫了两声。 池倾这才止住笑,视线觑下去,纸扇一合,点在小狗额头:“小笨蛋,我就叫你别来吧。如今可好,过个阵门都能栽倒雪里去,多闹人。” 朗山呜呜狡辩:“小狗要陪着主人!” 池倾用扇尖轻轻拍了拍朗山的头,啧了一声:“知道了,跟紧了,别说话。” 朗山:“哼唧。” 三人绕开雪堆,入眼是一扇透风的破败矮门。 池倾用扇子将它顶开,俯身走进去,在成堆的杂货垃圾中穿梭,一路佝偻着身体前行,七拐八绕,才勉强走到了一个蒙尘的柜台前。 她一手开扇挡住口鼻,一手拉住天花板上垂下的麻绳,星眸一转,落到谢衡玉身上,轻声道:“退后。” 随即一扯麻绳,整间屋子铃铛声大响——“有生意啦!有生意啦!有生意啦!” “啪!”大团灰尘自池倾身前的柜台后炸开。 一睡眼惺忪的矮个子老头从灰尘中走出来,气呼呼地伸了个懒腰,口中骂骂咧咧:“他娘的是谁吵老头子我冬眠?!” 池倾媚眼如丝,含情浅笑:“是我呀。” 老头闻言一个哆嗦,膝盖差点软下去:“圣圣圣……公子怎么亲自来了?” 池倾见灰尘落得差不多,方用扇子掸了掸柜台上的灰,抬手支脸,朝那老头笑道:“我啊,就是来随便打听个事儿。” 老头道:“诶诶诶,您问。” 池倾念出三个字:“卖、货、郎。” 老头膝盖彻底软了,整个人“咚”地一声滑跪到柜台下,好半晌才摸索着爬起来:“我的公子,这可不能乱说。” 池倾探身给朗山递了个眼神过去,小狗立刻凑到老头跟前嗅了嗅,少顷喉中便咕噜咕噜地响起来。 池倾道:“看来卖货郎不仅在乱石镇,还来过您这小店呢。” 老头刚站起身,闻言“啪叽”一声又摔地上了,简直欲哭无泪:“……真的没有啊,我这老破小的杂货店,哪里容得下那尊大佛?!” “卖货郎,背背篓。生死冢,红颜骨,白绢子一掀神佛难渡。” 池倾轻轻念着那童谣,眯起眼笑道:“老头,本主把阵门开在你这,月月给你俸禄供着这家小破店,可不是为了让你养老的。你这小店虽说人气不旺,门面也小,但位置却不错,你好生想想,近日有几个背着背篓的卖货郎路过你这儿?” 老头冷汗涔涔,想得十分卖力:“这……黑市中这样的卖货郎可不少,这半月……少说也见过四五个吧。您怎么就确定其中有传说中的……那个卖货郎呢?” 池倾冷笑道:“凭他一句话,我家小狗连我的嘱咐都忘了——除了那个卖货郎,还没谁有这本事。” 老头闻言稍安,看了看身旁那一脸傻样的土狗,心道:真的吗?我不信。 嘴上却说:“我分不清您说的是哪个卖货郎,但所有卖货郎,一定都去过拂绿栏。” 池倾眉头一皱,声音也沉了下来,显而易见地不悦:“去那花楼做什么?” 老头神秘兮兮地道:“我也是听旁人说的,不知道真假……据说拂绿栏中有个姑娘死了,皮都被扒了,要做个很厉害的邪器。这种东西,孤云城中向来查得严,卖不出好价钱,所以卖货郎都想趁着邪器现世将它拿下,送出城交易呢。” 池倾喉间一紧,转头对上谢衡玉的眼睛,哑声道:“去西市。” 老头忙鞠躬道:“公子,慢走不送啊!” -- “那杂货店中没有尸傀之气。”池倾赶往西市的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谢衡玉见她状态不对,倒是难得地起了个话头。 池倾却道:“谢衡玉,会不会是我想错了,说不定孤云城根本没什么卖货郎。只不过是妖市鱼龙混杂,我被误导了而已。拂绿栏……我一点儿都不想去那里。” 谢衡玉闻言有些诧异,这几日相处下来,他早就明白池倾虽时而表面轻佻,但对于妖族事务却十分谨慎,因此这“不想去”三个字,此刻听来,倒有些奇怪了。 他默了默,避开拂绿栏的话题,对池倾道:“卖货郎虽有数百年未曾现世,但这种东西一旦出现,必然会引起恐慌。圣主做得没错,不必怀疑自己。” 朗山紧紧跟在池倾身边,闻言也道:“是啊,我还记得妖王曾说过,卖货郎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背篓中的东西一旦卖出,必然会引发灾殃。谁知道拂绿栏的这件事是否与此相关呢?那可是扒皮啊……好可怕!” “别说了。”池倾脚步一顿,声音乍一听仍是平静的,细细听来,却连词尾都带了些颤。 谢衡玉抬眸看了池倾一眼,不再说话。 他们脚程快,不久已到了西市。 这是条烟花柳巷,如今夜色渐暗,正是家家开 9. 第9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二月天寒,可甫一步入拂绿栏,池倾便感到一阵熟悉的脂粉香混着暖意扑面而来。 “哟,公子瞧着面生,是头一回来……”一谄媚带笑的女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池倾伏在谢衡玉肩上,闻言将脸越发深埋入他的颈窝。 那女人似是看清她的穿着,声音陡然变得尖刻:“这贱丫头躲懒怎叫公子您瞧见了?!真是对不住……我这就带她下去,好好教教规矩!” 正说着,池倾感到自己背后掌风忽至,腰间衣料被女人突然伸来的指甲勾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躲,下一瞬,谢衡玉却拦着她的腰,侧身将她护住,温润好听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凌厉的寒意:“不,我要她留下。” 那老|鸨闻言一怔,斜眼打量着男人怀中幼弱的女童,下意识拒绝:“公子,这黄毛丫头有什么意思?我这儿许多水灵姑娘,还有一等一的狐狸精,您若看得上……” 谢衡玉皱眉,随手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丢入老|鸨怀中:“够吗?” 老|鸨慌忙接住那玉,定睛一瞧,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够够够!想不到公子竟喜欢这样的,我、我这便带她下去准备。” 池倾听着他俩的对话,攥着谢衡玉后背衣料的手指不由握紧了些。 照她的嘱咐,谢衡玉此刻只要再讲两句要求,把她交给老|鸨便可。却不曾想男人并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反倒平静道:“这孩子看着可怜,我今夜过后,是要带她离开的。她有何姐妹好友,不如请她们来料理。” 老|鸨心下更惊,连连赔笑道:“楼中姑娘们都是要接客的,此刻哪里腾得出空来?您将莺儿交给我,保管一会儿便干干净净地送她来伺候您。” 谢衡玉眉头一压,又从袖中取出枚扳指递到老|鸨面前,声线十分冷淡:“洗个澡而已,要多久?且要在我厢房,我亲自看着,明白么?” 他这是在说些什么?!池倾呼吸一滞,身子都微僵了一瞬。 果然老|鸨也会错了意思,脸上为难的神情登时散去,喜笑颜开地取过那扳指,媚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公子喜欢这样!那公子便将这孩子带去厢房稍候吧。其他姑娘一会儿便上来……唉,您看这孩子出去野得多不体面……承蒙公子不嫌弃,真是这孩子的福分……” 谢衡玉懒得再听她多言,抱着池倾径自往楼上厢房去了。 池倾揪着他的衣领,待房门一关,重重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低声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方才如何吩咐你的?” 谢衡玉将池倾放坐在榻上,蹲下来与眼含怒意的小姑娘对视,温和的眸中没有丝毫退让:“可圣主那样紧地攥着我,显然不想被那老|鸨带下去。” 池倾微噎,气极:“扒皮之事并非儿戏!我假扮莺儿进来,就是为了探听消息的!你这样胡来,平白叫人起疑!恐怕召来的都是那老|鸨的心腹,又问得出几句实话?” 池倾此刻才十一二岁的模样,哪怕一双大眼睛瞪得再圆也无甚气势。 谢衡玉看着她一头微乱的长发,笑着伸手顺了顺,逗小猫似的:“圣主不必动怒,钱给得够多,旁人再起疑,也总有些忌惮,我们不会一个突破口也寻不着。” “钱给得多才更叫人警惕!她怎会真将莺儿的好友送来?”池倾闻言越发无语凝噎,一边想着这谢家长公子果然不经世故,一边又忍不住好奇,硬邦邦地问,“你到底给了妈妈多少?” 谢衡玉想了想:“若在修仙界好生谈价,于天都买个与拂绿栏同样大小的酒楼,估计不成问题。” 修仙界天都,寸土寸金之地,这小小乱石镇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啊! 池倾刚刚一直趴在谢衡玉背上,并没有亲眼瞧见他递出去的扳指和玉佩,如今听他这样说,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你倒是……财大气粗。” 谢衡玉垂着眸,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多谢圣主夸奖。” 这哪里是夸奖了?! 池倾这时再回想起老|鸨与谢衡玉之前的对话,只觉得处处都透着不对劲——感情那老|鸨即便起了疑心,也还是会抱着“终于碰到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的心思,恨不能好好抓住谢衡玉这大客户,等着再宰几笔呢! 怪不得他如此胸有成竹,竟都是用重金砸出来的。 啧,失策,花别塔收谢家的礼,看来还是要少了…… 池倾正在晕头转向懊恼之际,却忽听厢房门外传来几声轻巧的叩门声。 谢衡玉出声应下,旋即,两个极其貌美的妖族姑娘带着四个与莺儿一般大小的女童鱼贯而入。 “公子在与莺儿讲话呢?这丫头平日十分害羞,想不到竟与公子这样聊得来。”谢衡玉与池倾此刻还保持着一蹲一坐的姿势,为首的姑娘一眼望来,怔愣了片刻,才将眼底的诧异压下,同他娇声谈笑。 谢衡玉不接她的话茬,只朝厢房门口看去:“门关紧了?” 那姑娘眸中顿时泛起羞怯之色,掩唇媚笑道:“公子放心,已经关好了,何况……这可是天字厢房,哪会有人不识抬举地前来打扰呢?” 天字厢房是拂绿栏最好的房间,处处情|趣机关,池倾与谢衡玉如今所处的寝间勉强还算正常,只房顶镶嵌一面巨大剔透的圆镜。可其他几处地方的布置,简直情|色深浓到不可言说。 池倾毕竟不是幻术师,并不擅长易容之术,此刻勉强扮作莺儿的穿着,却很是容易暴露。因此她只默默所在榻上听着谢衡玉和那姑娘交谈,垂着头,全程不发一言。 谢衡玉颔首道:“既如此,都过来。” 为首的两位妖族姑娘最先含笑着走来,左右攀上谢衡玉肩头,眼见就要柔若无骨地贴上:“公子好心急。” 谢衡玉后退一步,视线扫过这两位妖族姑娘完好无损的双足,冷声道:“你们不用。让……那些女孩来。” 两位妖族姑娘对视一眼,眸中格外失望:“公子,大家一起玩才开心嘛。” 虽这样说着,那些留在鸳鸯春池给“莺儿”准备入浴的女童,也总算是被叫到了榻边。 与那两个衣衫单薄,裸足而来的妖族姑娘不同,那些女童此刻穿戴齐整,鞋袜也裹得严实。 谢衡玉道:“鞋脱了。” 池倾悄悄觑了他一眼,忽然察觉谢衡玉在那些姑娘进入厢房后,一句话就没超过五个字,显得古怪而生硬。 突然有些想笑。 那些女童年龄到底还小,脱了鞋惴惴不安地并排站着,局促得不行。 谢衡玉看不清楚她们脚底是否有伤,感到有些头疼:“抬脚。” 池倾笑了出声。 几人纷纷转头看她,见她又收了笑,才不明所以地抬起脚。 池倾挨个看过去,忽然眸色一凝。 其中一个矮个子女孩的足底……果然和莺儿一样,是有刚治好的伤的。 谢衡玉果然 10. 第10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十七岁之前的日子,对于池倾来说,像是一场汲汲的阴雨。 匆忙,混乱,阴湿。 在这场雨中,藏瑾是池倾唯一的檐。 他们初见的第一面,其实并不愉快。 彼时他们都混迹在修仙界与妖族交界的边陲城镇艰难求存,那地方远离两族王城,是烧杀抢掠者的乐土。 其间人妖混杂,强者生,弱者死。 那座城,名为“三连城”。 自池倾有记忆起,她就已经在三连城生活了。 幼年之时,半妖小孩、人族小孩,以及某些体质特殊的妖族孩子,都不会过早地体现出真身和体格的差异,而这些孩子若是孤儿,便更加无法区分其种族。 因此,三连城中就常会有人,专门将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像鸡鸭一样地圈养起来,逼他们乞讨、偷盗、行骗…… 让这些孩子用幼弱的外表,榨干三连城百姓的最后一点微薄良知,为他们牟利。 最后,便只需等待一个最终的“结局”——始龀之年,半妖和妖族孩童都会逐渐开始形成各自的妖丹,且因为年龄小,孩子们往往不会有太多的怨气——因此这些妖丹,既可以增强一定修为,又不会有太危险的效用。 这在三连城,是很卖得上价的东西。 也就是说,当妖族与半妖小孩第一颗乳齿掉落的那天,就是他们作为“鸡鸭”待宰的那日。 然而,妖与半妖毕竟是少数。因此很多小孩都察觉不到这个简单的真相——即便有些年长的同伴消失,大家也只觉得是他们不听话,惹了饲养人生气。 池倾和藏瑾,都是那些孤儿中的一员。 藏瑾是人族,不知为何被遗弃在了三连城。没有妖丹,他便能侥幸苟活下来,但也要和其他人族小孩一样,更加努力地向饲养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是学武的好手,刀剑长枪匕首,无所不通,且很快就能上手。 他比池倾大四岁,因此在真正与他见面之前,池倾就听过藏瑾的名字——那时少年已是三连城中最年轻的杀手,是饲养人手中最锋利的刀。 八岁那年,池倾还没有换牙——但是她提前敲掉了自己的乳牙。 一番检查过后,她被饲养人当做美丽而无用的人族女童,以不低的价格卖入了三连城最大的花楼。 那天是阴雨,池倾低着头,乖乖地被饲养人拉出她的圈舍,送入另一个巢穴。 在那途中,她见到刀尖带血,面具遮脸的藏瑾。 饲养人勒她停下,向藏瑾简单交代着什么,大雨滂沱之中,池倾看到那少年垂下星灰的眼眸,隔着雨幕朝她投来了一眼。 “喜欢?”饲养人将她扯到少年身前,抬着她的下巴递给他瞧,讥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只要你好好干,再过几年,就能去花月楼点她玩了——哈,想怎么玩怎么玩。” 池倾不敢反抗饲养人的话,但她本能地对藏瑾感到反感——一种因同类叛变而生出的反感。 尤其,在疾风骤雨之声中,她听到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轻轻应道“好”。 那时,池倾是想杀了藏瑾的。 后来,是在花月楼中的六年。 当时池倾年纪还太小,便从最底层的女奴做起,洒扫清洁,服侍楼中姑娘,其余所有的时间,则要用来学习琴棋书画与舞乐。 那段生活比起她当年跟在饲养人身边乞讨行骗的日子来说,简直称得上闲适。 可是池倾知道,她依旧是鸡鸭——这段清闲的日子,也不过是为了等待下一个“开宰之日”的来临。 唯一的不同是,在这几年中,藏瑾偶尔会神出鬼没地前来寻她。 少年身量一日日拔高,周身的血腥气也越来越重。他是个沉默而稳重的人,许是身为杀手的习惯,当他隐藏在黑暗里,没有谁能找得到他。 除了池倾。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偶尔会在深夜潜入花月楼,有时会给池倾带来一些糕点,有时则是一些伤药,用以治疗她因跳舞或责打落下的淤伤。 在花月楼相聚的数个片刻,他们多数都是不说话的。 最初,藏瑾只是站在她身边,看着小姑娘一点点咽下糕点,或是抹上伤药,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后来,池倾也会主动替他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兴之所至,也偶尔会伴着楼中断断续续传来的助兴小调跳舞给他看。 她不想杀他了,她觉得他很好。 十四岁那年,池倾已经出落得很漂亮,漂亮到整个花月楼的春光都压不住她的光彩。 花月楼的妈妈,于是便打算给她造势,叫她在十五岁那年提前接客。 开宰之日近在眼前了,池倾不愿当俎上鸡鸭——她要跑,而且,不是往另一个饲养人的圈舍跑。 她要到自己的天地中去。 池倾警惕着,暗中规划着一切,但她并未向藏瑾透露一星半点,他也从不曾问她有何打算。 十五岁,池倾作为花魁,在青纱后轻歌曼舞,台下来客纷纷为她初|夜一掷千金,她成为了被圈养着的昂贵孔雀,成为了被花月楼中许多姑娘艳羡的美丽花瓶。 那日,藏瑾在她八岁时吐出的那个“好”字竟也一语成谶。 ——池倾站在台上,隔着纱幔,看到他的身影。 她的身价在字字句句的来回中,被推到了不可思议的价位。甚至有人因得不到而失声痛哭,推搡斗殴。 池倾听得不太认真,却只想笑。 闹剧之中,千金落定,她的初|夜不知落在谁的手里。 池倾深深注视着花月楼辉煌明丽的楼顶,在妈妈喊出她身价的那一刻,火烧花月楼。 三连城鱼龙混杂,奇人异士太多,何况此地又是三连城最大的花楼。 池倾不确定多大的火才不至于被瞬间平息,才能为她制造足够的混乱。 于是她放了一场三连城中史无前例,几乎也堵死了自己生路的大火。 当时池倾想的是,若此番逃出生天,是自由;可若就此化灰,亦是。 但当巨柱朝她倾落的瞬间,池倾心中,依旧泛起了强烈的求生意志。 怎么说呢?死到临头,果然还是觉得……活着更好啊。 池倾身处火海,作为始作俑者,竟也突然生出了那么一点儿后悔。 然而下一瞬,她却被一个人紧紧揽入怀中——藏瑾右手抱着她,左手持一柄素剑,剑风隔开烈火,生生在她眼前斩出一道向生之路来。 路那头,是池倾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条逃生的暗道。 她愕然仰头看向藏瑾,少年玄色的假面之下,传来一声温和的闷笑:“倾倾,没事的,别怕。” …… “没事的,别怕。” 花楼,火海,时隔近十年的光阴,谢衡玉与藏瑾说出了同样的话。 这个刹那,仿 11. 第11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妖族弱肉强食,对酒色财气更是毫不忌讳。像拂绿栏这样的秦楼楚馆,妖域早就开得遍地都是,但想要长久无碍地经营下去的,基本在各州圣主那处都有报备。 池倾掌管戈壁州后,因其幼时经历的缘故,对这种底层的灰色规则颇为熟稔。因此,戈壁州对于黑市、青楼、邪器流通、杀人害命等事的管辖也是各州最严的。 没想到这次一枚小小妖丹,非但引出这么多事,还件件都在池倾的雷点上蹦跶。 她原本乔装而来,是担心乱石镇动静闹大,反而会令“卖货郎”心生警惕。可不成想这拂绿栏老|鸨居然破罐子破摔,一把火直接烧了青楼,且像早有准备一般,跑得又快又干净,倒让池倾吃了个闷亏。 她心中怒极,星眸反倒沁出冷笑,索性不装了。这厢一边以红蝶传信给乱石镇镇令,一边又带着谢衡玉重回天字厢房继续搜查。 拂绿栏毕竟是那蛇妖的老巢,若要顷刻消失,只需在此开个阵门便可离开。可阵门一旦开启必有痕迹,因此蛇妖才会为了掩盖而选择放火。 池倾的冰珠冻住现场后,二人很快便在火海中找到了那阵门残存的部分。但即便保留下来了少数,却有大半已被烧毁,此刻没有高阶阵师坐镇,要凭此残阵查出老|鸨去向,实在希望渺茫。 池倾看着那残阵发愁,正准备以红蝶传召花别塔阵师,一旁却传来了谢衡玉的声音:“圣主,楼中大火,多数姑娘都已四散逃离,可原先在房中的那两位姑娘、三名女童,是否都被蛇妖一并带走了?” 谢衡玉此言虽是问句,但语气平静笃定,听来如正常陈述一般。 池倾环顾火场细节,除了那矮个女童突然惨死之外,房内并没有其余几人的痕迹,且当时那五人被谢衡玉以绳束缚,并没有那么容易挣脱。 ——显然是被蛇妖老|鸨一并带走的。 池倾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谢衡玉的揣测。 男人认真打量着阵门残迹,又道:“那圣主可记得整座乱石镇,连同其周边方圆十里的大概布局?” 他说这话时,其实并不觉得池倾能给出肯定的答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池倾不仅点头了,还回答地相当干脆:“自然是记得的。” 谢衡玉眼底划过一丝讶然,立刻道:“既如此,圣主可否告知在这个范围内,有哪些占地颇广,且其中有不小的活水潭的地方?”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水潭极深,恐怕……” 池倾打断他的话道:“并非天然形成,却与河流连通对吧?” 谢衡玉道:“正是。” 池倾立刻道:“有,两条街之隔,从前有家赌坊,这两年似是关了,一直空置着,却都符合你的要求。” 谢衡玉没想到那么快就得到了答案,不由赞道:“极好。” 池倾不由一怔:“好什么?” 谢衡玉道:“那蛇妖七成概率,是往那赌场跑了。” 池倾有些怀疑:“你怎么猜出来的?” 谢衡玉将目光落回阵门,无奈笑道:“不是猜的,靠这半幅残阵便能推断出来……这其实并不难,只是不太好解释。圣主可有了解过阵术?” 阵法之术源远流长,且流派众多、各家众口不一。虽然实用,但毕竟难学又费神,因此妖族精通阵法之辈极少。 池倾原本倒是想学着打发时间的,可刚向姐姐提了一嘴,妖王便二话不说,点了一个高阶阵师送来花别塔。 听那阵师上了两节课后,池倾昏昏欲睡。好在睡眼惺忪之际,还愣是把那位高阶阵师给强留下了。 从此之后,她便高枕无忧,再也没有碰过阵术。 如今听谢衡玉发问,池倾只好老实摇头:“没有。” 谢衡玉灰眸弯起:“那只好请圣主信在下一回,等此事完成后……属下再同圣主细细解释。” 虽池倾早听阮鸢提过谢家长公子年少盛名,博学多识。可光是将机甲术与谢家家传的剑术练到炉火纯青,便已十分不易,又何况是这种晦涩难懂的阵术?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谢衡玉一眼,确定拂绿栏中再没有其他线索,方点头道:“好。” 二人离开花楼直奔赌坊旧址,西市街道拥挤,因拂绿栏这一场火,许多妖都纷纷围在路旁看热闹。在这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其他花楼的常客,正同拂绿栏中逃出来的姑娘拉拉扯扯,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荤话。 池倾带着谢衡玉,风也似地从他们身前经过,眼皮都没抬一下。 身后,一道剑光却凭空切开檐下灯笼,与几只翩跹而去的红蝶一同轰砸在嫖|客脸上。 池倾在听到那些男人惊怒的叫骂声后才瞥过眼去看,一眼却瞧见了那道蝶群中盘旋的剑影。 她眼底泛起一点笑意,随口调侃道:“公子还真是怜香惜玉。” 谢衡玉已对池倾这种调笑见怪不怪,视线落在那红蝶群中,道:“圣主亦然。” 池倾虽在赶路,但脑子却转得很快:“那便是我与公子心意相通。” 谢衡玉顿了顿,不再接话,可池倾眸中的笑意却并未因此散去。 坦白讲,谢衡玉和藏瑾其实并没有非常相似,虽这两人给人的感觉都是冷静、强大而沉默的,但谢衡玉的气质更温和,像是不可撼动的山陵,而藏瑾则更像是波澜不兴的深海,冰冷而深沉——只不过在对待池倾的时候,才会不时露出些有些接近纵然的温柔。 因此某些瞬间,池倾很容易就会将谢衡玉和藏瑾混淆,甚至会放任自己沉溺于这种相似。但某些时候,池倾又能非常轻易的地分辨出谢衡玉和藏瑾之间的不同。 就比如刚刚…… 若是藏瑾路遇此事,他决计不会如谢衡玉那样直接出手,反而会见怪不怪地漠然远离。 藏瑾坚信的原则是“能者自渡”,池倾从未见过他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露出与悲悯仁慈相关的神色——这是三连城投落在他们身上的阴影,现在池倾挣脱了,而藏瑾却再也没有机会摆脱它。 因而池倾,也只有在看着谢衡玉的时候,才能勉强给藏瑾构建一个触不可及的未来。 如果藏瑾当年没有死,如果他和她一起离开了三连城,会不会慢慢变成像谢衡玉这样温柔而悲悯的人?或者,如果藏瑾和谢衡玉一样,在生长在修仙界的名门望族,现在又会怎样? 已经整整七年了,在这七年时间里,池倾对藏瑾的印象越来越模糊,虽不时想起,但也会觉得虚幻。 直到她见到谢衡玉——见到谢衡玉的每时每刻,她都会觉得藏瑾的身影在她心中更清晰了一些。 就仿佛……她透过他,能看到他活着的另一种可能。 池倾与谢衡玉并肩而行,不知是否因为两人都不再说话,正好专心赶路——到赌坊时,也不过堪堪过去了半盏茶的功夫。 那赌坊与拂绿栏一样,也是建在乱石镇的西市,两处虽只隔了两条街,但来往人流却显而易见地少了许多。 二月虽是淡季,可拂绿栏所在的那一整条街照样灯火通明,而赌场这边,即便有开张的店铺,也只不过像是多点了盏灯而已。 池倾带着谢衡玉走过沿街几家铺子,再往里些,他的步调却逐渐急促起来,甚至不需要池倾的引领,便快步朝一处大院而去。 池倾紧随其后,轻声道:“尸傀之气?” 谢衡玉斩开铜锁正推门而入,闻言朝池倾点了点头。 门内入眼是个不算宽敞的前台,桌后大大一个破旧的“庄”字,大字上方笔走龙蛇地写着“闲悦赌坊”四字,左右两边对联分别也写着两句俗套的吉利话。 纸上蒙尘,对联牌匾早已破旧不堪,此刻大门开合带起一阵阴风,那两幅高悬的对联竟莫名晃动了一下。 随即,一阵呜呜的,好似女子泣吟的小调从赌场内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伴着那对联晃动碰壁的敲击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池倾抬步朝那声音的源处而去,刚要绕开屏风,手腕却被谢衡玉隔着衣袖猛地握住。 她脚步一顿,身后人立刻道:“当心。” 池倾心头一凌,当即意识到虽那泣吟似远非近,可恐怕正有东西就在这屏风后面! “装神弄鬼。”池倾眉间微蹙,挥袖朝那屏风而去,霎时红蝶狂舞,本就锈脆的屏风瞬间四分,轰然坍塌。 高扬烟尘之下,一个面色铁青,嘴唇煞白,七窍淌血女童赫然伫立在池倾侧前方不远。 池倾在看清女童面容的一瞬瞳孔微颤——那赫然便是他们不久前在拂绿栏见到的孩子之一。 只是如今这具尸体,却比方才所见矮了一大截。 池倾颤颤的目光自那女尸脸上移开,向下望去…… 只见这孩子膝下淌血,竟是从大腿之下便被人齐齐斩断,残肢也不见踪迹! 池倾倒吸一口冷气,正想说什么,却听身后闷闷传来几声鼓点,而伴着那鼓声,又是一段幽幽带泣的吟唱响起。 与此同时,池倾身前的女童却忽然嘴角一裂,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来。 池倾注意力本没有继续放在身前这具女尸脸上,乍闻泣乐,更是早已将目光投向声音源处。 可正是这转眸的一瞬,她余光一扫,竟也瞟见那女尸脸上细微的变化,那笑容幅度太大,牵扯着女童僵硬的脸部肌肉,池倾虽尚不曾看仔细,头皮却已开始隐隐发麻!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一边转头望向那女尸,一边飞身朝后疾退。 “铛”地一记金石之声自门面传来,池倾只觉手腕被一只手掌牵起,身前忽然闪出一个身影。 谢衡玉白衣纷飞,广袖蹁跹,剑影随心而动,数道剑光刹那池倾身前翻起,凝成高墙,严严实实封住了女尸的攻势! “咚咚咚!”身后鼓声更急,那女尸被砍去双足,仅凭双膝跛行,骨肉触地的闷响与鼓声交织着,女尸周身狂涌尸傀之气,双手皮肉褪尽,白骨成兵,悍然出手,竟一时与谢衡玉的那剑光高墙打得不分伯仲。 “走!”剑光与女尸纠缠,很快将其牵扯住。形势逐渐分明,池倾便再不逗留,牵住谢衡玉直奔那鼓声源处而去。 自赌场前台到内堂的一路并不长,半道路过一处四方天井,中央栽着一棵垂丝榕树,树下正是一处水井,池倾见状立刻道:“谢衡玉,井内有暗道,往下便是水潭。警惕邪器大成后,从此间顺水逃离。” 语毕,便见又是一浪剑光自天井上空兜头而下,似狂揽月华,直涌入井口,以剑为阵,霎时将井口其严严实实封住。 谢衡玉看了池倾一眼,声音严肃:“以防万一,请圣主这回莫要再轻易动用妖力。” 池倾这趟亲眼瞧见谢衡玉出手,自然知道论武斗,自己在其面前毫无胜算。她本就不愿制约谢衡玉的法力,又何况如今那人皮邪鼓即将出世,危急关头,更不会在意那么多,闻言便立刻应下。 谢衡玉见她答应得爽快,握着池倾的手却更紧了几分:“有事躲我身后。” 池倾微怔,没来得及应答,又是一阵急促鼓点敲起! 眼前黑暗中顷刻来风,三道暗影直扑池倾而来,两妖一童,面色青灰,已成尸傀! ——恰然便是拂绿栏中老|鸨送来的两个姑娘和一位女童! 池倾答应不用妖力,便老老实实地跟在谢衡玉身旁,仔细观察他那不知来处的剑光。 此刻他们已离那鼓声源头极近,泣乐与闷响隔着一扇扇纸糊的窗门,宛在耳畔。 那鼓声似能激起人心中煞气,声音越响,那两妖一尸的攻势便越发激烈。 谢衡玉手中无剑,原本护在池倾身前,只凭神识操控剑光对敌,如今随着两人深入赌坊,月华灯火俱弱,周遭逐渐黑暗,那剑光竟也弱了下来! 池倾对谢衡玉所修的剑术也不熟悉,可瞧着眼前的战局,心中竟生出一点猜测——莫非谢衡玉所修的剑术,竟是以光为剑? 因而他在拂绿栏可以火光为剑,在赌坊前台可借沿街灯火为剑,深入天井也可以月华为剑……此刻身陷黑暗,反而逐渐势弱? 池倾抬手握住颈间挂着的银叶储物链,心念一动,从中取出一抹柔光于掌心,轻唤道:“谢衡玉。” 谢衡玉一回头,只见一朵状若夜昙的白花在池倾掌心倏然盛放。那花被她轻轻一托便飘至高空,花瓣舒展,刹那落雪般飘下美不胜收的莹白色光点! 谢衡玉眸色微澜,眉眼舒展,道:“多谢。” 于是抬手朝虚空一握,漫天流光刹那在他掌心汇聚成剑,其威力之大,轻易横剑一扫,便刹那逼退了身前缠斗不休的两妖一童! 猜对了。 池倾朝空中那白花望去,星眸泛起些意外的惊喜。 她储物链中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有些是妖王或其他圣主送的,有些则是她自己养的。而这白花就是她的奇花异草之一,随身带着也没太多理由,一是好看,二是安神。 想不到在外人看来华而不实的小东西,到谢衡玉这里反倒能发挥如此强大的力量。 如此一来,池倾倒是对谢家的这套剑术,产生了几分好奇。 ……下回有空,或 12. 本章必读!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赌坊中静得过分,池倾两巴掌扇得不轻,谢衡玉脸上很快便浮现出了明显的红痕。 他们相隔一步之遥,一个盛怒地冷眼逼视,一个执拗地垂眸不语。彼此僵持,谁也理解不了对方的行为,简直像是两个世界出来的人。 半晌,池倾见谢衡玉没有任何动作,冷笑道:“身为侍从,连主上的话都要忤逆了么?既如此,何必留在妖域,不如滚回你的修仙界。” 谢衡玉看着池倾的脸,灰眸中半是不解,半是无奈,思量片刻,才字斟句酌地缓声问:“属下……属实不明白,圣主因何动怒?” 池倾抬手凑近他的额头,指尖用力抹去了谢衡玉额前那一点血痕,声音僵硬而冰冷:“谢衡玉,你不怕死的吗?” 谢衡玉没想到池倾非但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反而向他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他闻言不由一顿,片刻脸上才浮现出惯常温和的笑意。 谢衡玉道:“这世上,恐怕少有人能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 池倾不为所动:“我问的是你,而非他人。” 谢衡玉只好道:“在下不过一介俗人,自然也是惜命的。” 池倾冷笑了一声,抬眸死死盯着他:“惜命?我见过许多惜命之人,可没有谁像你一样,带着尸傀之气的妖丹说吃就吃,替他人献祭也毫不犹豫。谢公子,您当真有圣人之心啊。” 谢衡玉并未在意池倾的阴阳怪气,反而十分诚恳地望着她:“圣主原来在意这件事么?其实方才……在下是不会出事的。” “那邪器尚未炼成,仅靠操控他人的心智,求得祭祀供奉。在下在玄冰火山时已有过应对此类招数的经验,应当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池倾不置可否地听着,脸色却并没有因此好转,只沉沉道:“你之前的伤势如何了?” 谢衡玉微微一怔,轻声道:“多亏圣主派遣医师看护,已经恢复了不少。” 池倾抱臂而立,垂着眼,片刻后才轻轻笑了一声:“谢衡玉,我之前好像没有同你说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能够被衡量。如同我愿意用长命花换你留在我身旁,是因为你值得。我愿意用戈壁州最好的灵泉、最贵重的药材替你疗伤,也是因为你值得。” “你是我所看重的人。”池倾摊开掌心,将手中那四分五裂的灵器碎片呈于谢衡玉眼下,下一刻手掌微侧,数点华光如落下般自她指缝纷纷而落。 谢衡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飘落的灵器碎片,抬起手,将它们接于掌中。 很凉,如雪一样。 池倾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你的性命、你的身体,你整个人,于我而言都无比贵重。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贵重。我不允许任何人轻贱它,包括你自己。你能明白吗?” 谢衡玉听着池倾的话,每个字拆开了好像都能听懂,可合在一起,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 他怔愣半晌,紧紧握着手中微凉的灵器碎片,连眼睛都忘记眨一下。 眸中先是酸涩,到后来逐渐变得刺痛难耐,逐渐泛起微红。 心脏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那是许久没有的感觉,他竟然也开始期待,开始惶恐,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你整个人,于我而言都无比贵重。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贵重。” 多么陌生的话啊——他好像自出生开始,就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过于深切,过于沉重,过于动人,简直像是假的那样。 为什么呢?池倾为什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这句话的意思,她自己真的能够明白吗? 谢衡玉握着拳,恍惚地望着池倾离去的背影,她此刻已经褪去了一切的伪装,变回原本的样子……美丽、高贵、触不可及的样子。 他的视线徒劳地追随着她离去,他想看一眼,再多看一眼,仿佛这样就可以明白自己在她心中,究竟因何而“贵重”,因何而“不同”。 但或许……她只是骗他的呢? 或许池倾也曾对她的每一任情人说过同样的话? 可是他明明不是……他不是她的情人啊。 他只是她的侍从,只是……刚与她相识不过半月的侍从。 贵重?可是,真的有人会认为自己的侍从“无比贵重”吗? 谢衡玉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失魂落魄地朝外走去。 天井上空,乌云遮蔽了月亮,朦胧的夜色落在他的头上,像是十八年前的阴雨季。 十八年前,谢衡玉九岁……准确来说,那时候的他甚至还没有完整的名字。 那时,他和许多颠沛流离的人族孤儿一道,在谢家当着无人问津的外门弟子,为了成年后能在这修仙界的世家大族中混一餐饱饭而刻苦修炼。 作为孤儿,谢衡玉的天赋资质尚可,可若放到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子弟中去,那便完全不值一提了。 可他足够努力,努力到可以昼夜不眠地钻研各种术法,哪怕是最偏门晦涩,无人愿学的阵术,也愿意彻夜钻研。 只要能留在修仙界,只要能多看一点书,他可以为之付出一切。 谢衡玉从平凡的外门子弟走入众人视线的契机,是谢家四年一回的星衍门测。这种大测和其他修仙门派的宗门大比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在谢家,任何资质的弟子都可以参与星衍门测。 对于外门弟子而言,这是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 而谢衡玉完美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甚至,完美到让所有内门弟子从此心生嫉妒,嫉妒到完全忽略了谢衡玉本身的实力,而将这一切成功归功于太过偏爱他的天意。 ——因为那次星衍门测,确然使谢衡玉的命运从此彻底被扭转了。 他从一名卑微的外门弟子,一跃成为了谢家家主夫妇的养子。 甚至是……长子。 谢家家主夫妇感情甚笃,婚后也曾育有一子,若算算年纪,应当和谢衡玉差不多大。 可惜,那孩子幼年夭折,没能活到这个时候。 此后多年,谢家家主夫妇一直期盼着再诞一子。可天不遂人愿,一晃八年过去了,家主夫人非但再无所处,甚至还因多年心病而彻底拖垮了身子,再也无法诞育子嗣。 谢衡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的年纪与那早夭的孩子相近,相貌出众、性格温柔、修行勤奋,且小小年纪就在外门颇有名望,很得人心。 更重要的是,谢衡玉的眼睛……和那早夭的孩子无比相似。 都是非常漂亮且难得的灰瞳。 13. 第13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谢衡玉从赌坊离开时已是深夜,乱石镇又开始飘起小雪。 已是四更天了,街市的灯火早已熄灭,静谧无人,恍若空城。 路上没有池倾的身影,谢衡玉有些恍惚,朝花别塔的方向走了一阵,才慢慢想起她此刻或许更有可能回了拂绿栏。 与修仙界大多忌讳颇多的修士不同,谢衡玉对很多事物的喜恶都非常淡,他从不会觉得身处勾栏,四戒缠身者便低人一等,更不会因此对他们另眼相待。 池倾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谢衡玉原以为她也不会对勾栏瓦舍避之不及,可今日她在拂绿栏中的种种表现……尤其是那种分明厌恶至极,却又如鱼得水的姿态,却着实让他有些在意。 尤其,她还亲口跟他讲过,自己并不想去拂绿栏。 因此谢衡玉没有过多思考,便换了方向,径直回头往西市而去。 戈壁干燥,并不似细雨霏霏、空气潮湿的修仙界天都。哪怕是小雪,落在脸上,也是又冷又燥,要等许久才会化水。 一阵风过,无端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谢衡玉在一家尚未打烊的杂货铺前停住脚步,望着门外挂着的挡雨斗篷,突然想起池倾那身在冬季显得有些单薄的装束,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脚步。 下一瞬,杂货铺的木门却由里向外,被“吱呀”一声推开。微弱的烛火之光从门缝中透出来,随即,一个纤细的身影就这样措不及防地出现在谢衡玉眼前。 池倾闪身走出杂货铺,果然披着一件新买的斗篷。那宽大的绒毛兜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许是看到门外人的身影,她停下脚步,微扬起头,冲谢衡玉露出小巧的下巴和一截纤长的脖颈。 “你……”池倾伸手掀开兜帽,有些讶然地注视着谢衡玉,像是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脸颊的红印上,有些歉疚地停了片刻才移开:“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回花别塔。” 谢衡玉在微雪中看着池倾,站得久了,肩头发梢也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声音很轻,依旧是那种和缓温柔的语调,仿佛不久前才因为池倾几句话而惶惑挣扎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谢衡玉道:“猜想圣主会去拂绿栏处理后事,因此并未返回。” 池倾点了点头:“我确实有此打算。” 此言落定,两人之间仿佛又无话可说。 池倾裹着斗篷,双手揣在怀中,神情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片刻才小声道:“谢衡玉……” “嗯?”男人朝她走了几步,微俯下身,才勉强听清池倾细若蚊蝇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对不起啊。” 谢衡玉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池倾或许是在为不久之前的那两个巴掌道歉,有些无奈地弯了弯眼睛:“圣主不必如此。” 池倾不再说话,伸出手轻轻拉住谢衡玉,将一只圆滚滚的白瓷瓶放入他的掌中。 夜深天寒,池倾虽然披着斗篷,手还是有些微凉,因此谢衡玉甫一接过瓷瓶,池倾便立刻又将手缩回了外套里。 那斗篷虽是新买的,但到底做工粗糙,比不得池倾平日的穿着,雁灰的颜色,厚实沉重,将池倾衬得像只灰扑扑的小兔。 谢衡玉轻轻笑了一声,握住手中那个瓷瓶:“多谢圣主。” 池倾仰头看向他,鼻尖冻得有点红,眼神却很真挚:“谢衡玉,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好说话?” 谢衡玉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什么?” 池倾道:“你如果太好说话了,会让我感觉自己很坏。” 谢衡玉失笑,声音里带了几分纵容:“所以圣主想让我怎么做呢?” 池倾想了想:“就比如方才,你其实可以对我生气。” 谢衡玉道:“在花别塔,侍从也可以对主上生气吗?” 池倾微愣,像是被噎了一下,半晌才道:“是你的话,就不一样。” ……又是这样的话。 谢衡玉不动声色地看着池倾,他没有接话,但目光却很认真,既像是在等待她的后话,也像是在回避着什么。 究竟哪里不一样呢? 谢衡玉终究没敢问出口。 池倾默了默,也避开了这个话题:“总之……比起一个普通的侍从,我更宁愿你是个……人。” “一个自私一点的人。”她接着补充道。 她宁愿谢衡玉是个自私的人,就像她从前无数个心怀鬼胎的情人一样。可以被金钱、权势、情|色俘获,可以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不使她生出太多游戏之外的歉疚和不安。 池倾望着谢衡玉掌心的瓷瓶,心底暗暗地,觉得什么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打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属下而感到愧疚,甚至冒雪找到一家杂货铺给他配制伤药…… 这样的事情,池倾从不曾为哪个情人做过。 可前思后想,到底还是觉得是谢衡玉的问题。 如果他没那么好脾气,没那么包容她的情绪,也没有在得到长命花之后,继续心甘情愿且似乎毫无目的地听命于她。 或许她也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事情来。 说到底,要是谢衡玉也是个自私的,对她有所图谋的人就好了。 那样的话,这场游戏或许会让她更舒心一点。 两人一同回拂绿栏的路上,谢衡玉走在池倾身后,她那件毛茸茸的斗篷正随着步子来回摇动,袍底一圈软乎的绒毛,像是猫儿的尾巴尖,在他的视线里扫啊扫,仿佛要撩到人的心上。 自私一点的人吗? 谢衡玉垂着眸,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池倾的话——这些……都是他从不曾听过的话。 落在他耳朵里,像是常年身处阴云的人,突然被阳光眷顾到一样。 原来他也有自私的权利吗?谢衡玉沉了一口气,抬头望着雪花飞旋的夜幕,终于在此刻慢慢意识到——这是妖域啊。 这是戈壁州,是妖族的天地,不是修仙界,更不是谢家。 在这里没人会认识他,没人会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更没人会把他当做谁的替身……在这里,他就是他,是一个可以 14. 第14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池倾此人,难以捉摸。 可以花言巧语张口就来,也可以在说完之后状若无事,转头就忘。她惯会在一字一句间撩拨他人,言辞分明编织得那样美好动人,神态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戏谑。 这半月以来,即便谢衡玉已经对池倾这信手拈来的调笑习以为常,但或许是因为此刻的气氛太好,他竟又一次,在她营造的暧昧氛围中恍了神。 以身相许吗? 谢衡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心口骤然蔓延开来陌生的心绪令他感到有些惶惑。 池倾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的反应,在数息的等待后,“噗嗤”一声笑了开来。 她侧脸朝谢衡玉望去,那双带笑的眼睛是那样明亮好看,狡黠而灵动,几乎令他感到了炙烤般的燥热。 “谢衡玉,你怎么脸红了?”池倾笑吟吟地问他,“看起来你似乎并不反感我方才的提议?” 谢衡玉指尖微微一颤,摇了摇头,低声道:“圣主这个问题,着实叫人难以回答。” 池倾脚步也放缓下来,她与谢衡玉在雪夜里并肩而行,走了几步,忽然道:“难以回答……说明你犹豫了?” 她轻轻捏住垂在袖边的斗篷,小脸掩在宽大的兜帽底下,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弧度:“谢衡玉,于你而言,做我的情人,难道是什么很丢人的事情吗?” 谢衡玉灰眸睁大了些,似有些诧异:“当然不是。” 池倾轻轻地“哦”了一声,慢慢抬眼与他对视,眼神里带了些说不出来的情绪:“这样的话,之前的那个选择……我可以再给你一次重选的机会。” 她望着他烟雨般的灰眸,在谢衡玉将要张口的瞬间,伸手虚虚点在自己唇边——那是一个噤声的动作。 池倾笑道:“你可以晚点再回答我,但这一次,我想要个不一样的结果。” 情人,还是仆侍。她想要前者,且只要前者。 她这次不再逼他立刻做出选择,甚至给了他足够宽裕的时间。可谢衡玉却觉得,正是这句没有期限的“晚点”,此刻竟像是细弱的丝线,将他的心脏摇摇欲坠地悬挂了起来。 此后她与他相处的每个时刻,仿佛都在向那个“不一样的结果”靠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竟变得有些粘稠而微妙。 好在没过多久,他们便来到了拂绿栏所在的街市。 因着池倾的一只传信红蝶,乱石镇镇令如芒刺背,立刻在这个落雪的深夜连滚带爬地下了床。 当他带着一批侍卫赶到拂绿栏时,里面早已人去楼空。看着那景象,镇令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当即派人清街封店,最后在审问并安顿了所有尚能找到的姑娘之后,面如菜色地蹲在街口恭迎池倾大驾。 乱石镇毕竟有着戈壁州最大的黑市,这小地方虽然乱,但同时也掌握着大量的信息和钱财。要做好这个地方的镇令,尤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必定得练得炉火纯青。 这要是放在平常,乱石镇随便发生点什么案件,哪怕正好被乔装的七圣主逮个正着,他估摸着也有办法糊弄摆平。 可这一次遇到的事,镇令知道,摆不平了。 最好的方法,就是摘了乌纱帽直接给池倾滑跪。 “所以,镇令大人这会儿查到了什么?”池倾望着街口跪得笔笔直的镇令,似笑非笑。 镇令道:“属下已经查明,拂绿栏老|鸨朱翠杀人害命,私造邪器之事确凿无疑。此事性质极其恶劣,在乱石镇发生此事,确实是属下失职,请圣主降罪。” 池倾微微阖眸,忍住想要骂人的冲动,冷冷道:“查得好。明摆在台面上的事,竟能查得如此清楚,镇令当真好本事。” 镇令真身是只黄鼬,他本就心中惴惴,如今听到池倾这般阴阳怪气,顿时浑身直冒冷汗,连带着臭腺也不自觉打开了。 池倾捂着口鼻倒退一步,蹙眉道:“怎么怕成这样?好失礼。” 黄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用大尾巴扫去空气中隐隐的臭味,尴尬道:“圣主,此事确实是属下失察。属下询问楼中姑娘,另外还发现朱翠疑似与叛党有所联系,只是尚未发现证据……” 人妖大战结束后,修仙界与妖族虽然关系并不亲密,但表面功夫一直维持得不错。因而这“叛党”,在如今的妖族口中,也多半只有两类——其一是背叛族群,投靠魔族的妖;其二是忤逆妖王,暗谋乱权的妖。 而在这两类中,又以第一类较为活跃。 池倾颔首,对此并未感到意外,只将自己在黑市、拂绿栏与赌坊的事简略讲了,遂垂眼望着脸色奇差的黄鼬,凉凉道:“此事有关逆党,牵连甚深,我也不指望你短时间能查出些什么。只不过,你此番着实失职,不能不罚,天明后你自己去见青师,将诸事一并交代了,若他肯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便是你的造化。” 青师乃是妖王指给戈壁州的三师之一,掌刑狱决案,是三师中出入乱石镇最多的一位,因此黄鼬与他也还算熟悉。 拂绿栏一事的水太深,黄鼬原本十分担心池倾会因此怀疑他也与叛党有所勾结,包庇朱翠,从而直接将他定罪。但如今听池倾这话,便知道她即便有所疑虑,倒也并未真正迁怒,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人也自在些许,连连冲池倾告罪道谢。 池倾抬了抬下巴,却忽然福至心灵般抬眸往街市道旁一扫——果然瞧见朗山化作人形,早已跟在一群侍卫后面,兴冲冲地望着她了。 池倾朝他弯了弯眼睛,不再搭理黄鼬,只在原地等着朗山朝她跑来。 小狗不管白天黑夜,一见到池倾便兴致高涨,扑倒她身前,狗狗眼亮晶晶的,就差直接冲她摇尾巴了。 “主人主人,那小丫头已经醒了,正在不远的客栈休息呢!朗山把她看得可好了!这黄鼠狼想要来问话,我也没让他靠近!” 池倾闻言失笑:“小朋友,这黄鼠狼好歹也是个镇令,你就不怕他骂你妨碍公务?” 朗山哼了一声:“我可是主人的狗,他怎么敢骂我?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黄鼬神情有些尴尬,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池倾原本对黄鼬还有许多不满,如今朗山一闹,她也懒得再气,又交代了几句,便跟着朗山一起去了客栈。 客栈与拂绿栏只隔了一条街,透过三楼窗户,甚至能将花楼景象尽收眼底。 离开了镇令等一干人,朗山便越发黏糊得肆无忌惮,他紧紧抱着池倾的手,少年人明朗的音色都被夹出了颤音:“主人~~主人知道朗山多担心嘛?朗山在这里看到花楼起火了,吓得头都撞了……主人摸摸,现在还有个块块呢!” 池倾轻咳一声,下意识朝身侧的谢衡玉看了一眼,无奈道:“朗山,你这样讲话我好不习惯,还是变回真身吧。” 朗山登时委屈巴巴地垂下眼:“呜呜呜……主人又嫌弃朗山,小狗明明什么都做好了,主人也不夸夸朗山。” 池倾拧不过他,只好伸手朝他头上呼噜了两把,又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无奈道:“好了吧?” 朗山不满足地哼哼:“主人,好敷衍。” 池倾顿了顿,正色道:“适可而止。” 朗山委屈巴巴地垂着狗狗眼,但毕竟得了些便宜,也不好再闹腾,于是率先打开了厢房的门,请池倾进去。 许是隔着房门早早听见了外面的交谈声,当池倾走入厢房后,正好瞧见不远处的床榻上,那原本重伤昏迷的小女孩正扶着床沿,忍痛调整着自己双腿的位置,极勉强地朝池倾摆出了一个跪礼。 池倾微怔,轻轻推了朗山一把,示意他将那小女孩扶起来,温声道:“你腿脚不便,不用对我行此大礼。” 女孩埋着脸,忍着哭腔颤颤道:“您是莺儿的救命恩人,莺儿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我不需要你报答,”池倾等朗山将她扶好,才上前在她床边的小凳上落座,轻声问道, 15. 第15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虽然莺儿与白薇的关系相对亲近,但是有关拂绿栏老|鸨与叛党暗中勾结的种种,这女孩显然也知之甚少。 在向池倾讲完了所知的一切后,莺儿脸上显出了精力不济的疲态。 此刻窗外天色微明,正是日出之时。 池倾一夜未眠,听完白薇的遭遇之后,心头更如有大石压着,神情也不太好看。 于是,在阵师和医士领命到来后,池倾便将莺儿交给了属下安顿,自己则与谢衡玉及朗山共同返回了花别塔。 许是因为池倾的情绪太过低落,这一回,就连朗山都不再任意闹腾。 谢衡玉静静望着池倾瓷白如玉般的脸,她低垂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小扇般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整个人被朝阳的辉光照耀着,却好似下一刻就要随光散去一样。 走出阵门,花别塔终年不散的花香与暖意扑面,当即有等待多时的侍女迎上来替池倾褪下斗篷。 她站在她们中央,什么话都没有说,眉宇间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疲惫。 其中一侍女看了,有些心疼地小声道:“圣主辛苦了,先歇息一会儿吧。” 池倾这才如梦初醒,侧头望向另一位品阶更高的侍女,问道:“隐雁那边如何了?” 那侍女上闻言立刻上前,朝谢衡玉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池倾没有命他回避的意思,才垂首道:“圣主放心,隐雁已安全出城,将七伤花送往圣都了。” 池倾自嘲般叹道:“那可总算有件顺利的事了。” 众人小心打量她的神色,并不敢多言。 沉默了片刻,池倾道:“都散了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众人依言散去,谢衡玉离殿门较远,因此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池倾这次并没有留他,但出人意料的是,待他刚走出圣殿不远,却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 “喂,你这就走了?!” 谢衡玉驻足回首,却见少年朗山抱臂倚着宫殿外的廊柱,拧着眉头,神情不悦地盯着他:“你去哪儿?干什么?” 谢衡玉简明扼要地回答:“回住处,看医典。” 朗山眉头皱得更紧,跨过栏台一跃而下,气鼓鼓地冲到谢衡玉面前:“你难道没看出来,主人现在很低落吗?” 谢衡玉道:“正因如此,推广机甲术之事才更该早日实施。” 朗山之前并未听过这回事,也懒得动脑子去细想,只觉得谢衡玉情商太低,实在对不起池倾的心意。 他愤怒地瞪着谢衡玉,十分火大:“医典医典……难道花别塔没有别的医士可以看医典?怎么非要你看?主人……你难道没发现主人很希望你留下来吗?你怎么那么笨啊?!” 谢衡玉微怔,看着眼前抓耳挠腮的少年,心中突然生出了某种微妙而奇异的感觉:“她希望我留下?” 少年理所当然道:“当然!你没有发现主人待你一直很不一样吗?她对你那样上心,你怎么半点感觉都没有!” 谢衡玉默了一霎才道:“可是……为什么?” 朗山不耐烦地搡他,声音却有些委屈:“我、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还轮得到你陪着主人?但……主人她就是对你不一样啊,我可从来没见过她把其他情人当侍从留在身边的!你是第一个。” “这样啊,”谢衡玉轻笑道,“可我确实并非她的情人。” 朗山跺了跺脚,无助地揪紧自己的短发,完全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还有如谢衡玉这般迟钝的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主人她喜欢你啊!主人她看上的人,哪个不是求着她收作男宠!她什么时候有过求而不得的人?只有你,说要长命花,她就给你长命花;说要做侍从,她就让你做侍从。主人……她甚至还为了你对我生气!!主人这样好,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啊?!” 谢衡玉被朗山颠三倒四的话念得有些混乱,直觉他这逻辑似乎哪里不对,可来不及细想,便都被那满脑子的“她喜欢你”给撞碎了。 她喜欢你、她对你不一样。 这两句话像是两个旋转的陀螺,在谢衡玉的脑子里横冲直撞。以至于他甚至没来得及确定它们的真实性,心脏便已经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充满了。 胀鼓鼓的,酸涩而窒息,仿佛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 “为什么?”他有些怔忪,好像在面对一道无解的难题。 曾经多么高深佶屈的术法古籍摆在面前都不曾退缩的人,却因这一句简单明了的“喜欢”而不知所措起来。 着实……有些丢人了。 这厢朗山看着谢衡玉的反应,简直快要气炸了,小狗愤怒地原地转了两圈,吼道:“拜托!喜欢要什么理由!” 谢衡玉眸中的困惑越发明显——这世上,真的有没有理由的喜欢吗? 喜欢,是这样简单易得的东西吗? 朗山望着谢衡玉俊美的脸,强忍着一爪子呼过去的冲动,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这究竟是个什么品种的惊天大笨蛋?他刚刚真是鬼迷心窍了! 从前池倾身边的男宠,朗山没一个看得顺眼。这次或许是因为谢衡玉替他吞了那颗有问题的妖丹,他竟对他生出一丝好感…… 可如今看来,这好感不要也罢! 朗山后悔万分,可盯着谢衡玉的脸看久了,又觉得哪里不对:“你不是在装傻吧?你都一把年纪了,还长成这个样子,修仙界难道就没有人向你示好过?” 话不中听,但无奈谢衡玉脾气好,稍怔片刻,真的仔细回想了一下——撇去那些道旁见他一面就开始掷花丢果的,不算那些没见过面便派人说亲的,再除去那几个宴会上与他对视一眼就送诗告白的…… 倒还真是:“没有。” 小狗愕然,由上至下地打量他,又沉思了不算短的时间,渐渐地,望着谢衡玉的狗狗眼忽然沾上了些许同情。 谢衡玉:? 他隐约感觉眼前这少年误解了什么,眸中习惯性地露出了一点无奈。这厢两人沉默着,圣殿大门却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朗山直起身子,立刻警觉地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团毛茸茸的黄眼睛小猫用头顶开沉重的宫门,从缝隙中钻出来,东张西望地看了几眼,才滴滴答答地往他们这边跑来。 朗山立刻蹲下去抱住狸奴,声音又夹了起来:“小煤球,小乖乖,你怎么出来了?是主人让你来找我的吗?” 狸奴抬起小爪子抵住狗狗凑过来的脸,喵喵叫了两声,别开头,黄澄澄的眼睛直直看向谢衡玉。 朗山见状,轻轻哼了一声,干巴巴道:“你看吧,主人叫你进去……” 谢衡玉微微颔首,正欲转身,却听朗山又叫住他:“喂,你要是真的不行,就赶紧跟主人说!要是我发现你居心叵测,隐瞒事实,我一定……” 谢衡玉失笑,摇了摇头,往圣殿中走去。 身后,那短发的少年将脸埋入黑猫肚子,哽咽起来:“小煤球,我们主人眼光真的太差了啊呜呜呜。” 黑猫嘴里骂骂咧咧,挣扎着从小狗掌心逃开了。 谢衡玉重新踏入圣殿,正厅此刻已空无一人,于是他便顺着池倾的气息一路往后殿走去。 圣殿布局和修仙界的建筑有所不同,不仅占地广,楼层也高。谢衡玉沿着阶梯一路走到三楼,池倾身上若隐若现的气息,才终于被浓郁的花香彻底盖过去了。 三楼是个巨大的花房,繁花如海,缤纷瑰丽,就连房顶和围栏都爬满了藤生的花木。一年四季所有的花卉都在同时盛开,热闹梦幻得犹 16. 第16章 《高岭之花甘做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过于亲近的距离,却不同于上一次的拥抱,没有酒气的缠绕,这一次的池倾……是全然清醒的。 她海藻般的黑发在身后铺开,卷曲的,长及膝腕,蓬松而柔软地缠着他的小臂,以柔弱而强硬的姿态紧紧束缚着谢衡玉。 他从乱石镇回来,尚来不及更衣,身上仍穿着那件汉白玉色的广袖长袍。花楼中的脂粉香与意外沾染的血腥气纠缠在他的衣上,并不好闻,却是池倾曾经极其熟悉的味道。 在花月楼的六年中,藏瑾也曾在无数个无人察觉的深夜,披着满身血气与寒霜走到她的面前,池倾记得自己身上的脂粉香是如何与他纠缠——最后融成的味道……与此刻无异。 记忆是一种微妙的东西,过于久远的记忆更是。 当你以为它即将消失在岁月的尘沙中时,任意一种声音、画面、气味、触觉,却都会不自觉地将那些记忆碎片骤然翻出,搅弄起难以抑制的隐痛。 池倾与藏瑾的关系,比起寻常情侣而言要复杂太多,这很难用只言片语解释清楚。但在那段彼此人生中最黑暗绝望的日子里,他们确实曾紧紧拥抱着彼此取暖,甚至也曾燃烧自己的骨血,替对方照亮一小片前路。 池倾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藏瑾的存在,尽管她后来被妖王接回妖域,生活峰回路转,可一旦陷入痛苦,她的某片灵魂,依旧会飘向藏瑾的方向。 只不过,他再也不会在黑暗中拥抱她了。 池倾的脸埋在谢衡玉胸口,没有哽咽声,也没有颤抖,若非无声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简直难以察觉她如此痛苦。 谢衡玉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池倾紧紧攥着,随着她呼吸的起伏一点点收紧又胀开。 最浓烈的爱意总以不舍为起始。 谢衡玉并不知道这点,可他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对池倾产生了一种……恨不得将她容纳进身体里的心疼。 她有那样骄矜而机敏的性子,滴水不漏的狡猾,平素示人的面目中,再精细挑选也寻不到半分真心。因此,他时常觉得自己看不透她,更不敢对她若有似无的示好回应毫分。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此刻却将如此柔软的情绪袒露在他眼前,柔软得像一只翻了肚皮的小猫。 谢衡玉心软得一塌糊涂,简直拿这样的池倾一点办法都没有。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坐起身,伸手揽着她的身体,将她往自己怀中更贴合地带上来些,然后像哄小孩子那样,温柔而耐心地搂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安抚。 池倾脑袋一蒙,因为他的动作,竟然连哭泣都止住了。 男人的体型比她整整大了一圈,手长腿长,肩膀也宽阔,即便是这样别扭的姿势,谢衡玉却依旧将她很有安全感地圈在怀中,明明腰部没有托承,却依旧稳定得像是张包裹感极强的躺椅。 最关键的是,当池倾回过神的时候,她就已经整个人骑跨在他腿上,脑袋搁着他的肩膀,像个树袋熊一样扑在谢衡玉怀里了。 这动作……怎么描述呢?三分羞耻,七分幼稚,哪怕是池倾这样万花丛中过的人,也控制不住地烧红了脸。 作为始作俑者,池倾却开始推拒谢衡玉那过于慷慨的拥抱。 她手指半张,合在他胸口,轻轻推了一下,接着却摸到满手湿热。 池倾一怔,发现自己触到了那块被自己哭湿的布料——那简直像是她没控制好情绪的证据,正张牙舞爪地嘲笑她这次的意外翻车……甚至是在她有心想要撩拨的人面前。 池倾这厢正在暗自懊恼,谢衡玉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像是被她抓得有些痒,握住了她的手,十分宽和地扯下来,轻声哄道:“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 池倾耳廓滚烫,咬着唇瓣没敢应声,狼狈得眼神都在闪躲。 她这实在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三楼这样好的景,她这样精心培育的花海,先不说千花绽蕊时结出的馥郁灵力,光是这样浪漫的画面,也更适合做些其他贴合氛围的事情。 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像个摔了跤的小孩子似的,被谢衡玉抱在怀里哄。 实在是……奇耻大辱。 池倾越想越有些生气,奈何声音还带着哭腔。她不愿意开口,只好更用力推了推谢衡玉。 谢衡玉微怔低头去看她的神情,只见池倾眼眶红红,脸颊耳廓也烧起来似的。她抿着唇,星眸带了些羞恼,见他望过来,甚至有些仓皇地闪躲了一下。 谢衡玉从没见过池倾这番模样,估计她是不愿将情绪示于人前,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伸手将她的身体扶正,直直往入池倾眸中。 他轻声道:“圣主,我此番从修仙界一路来到戈壁州,途中路过芳草、青湖、天山三大州,虽一路疾行,但也听到了许多关于戈壁州的评价。” “人妖之战结束至今也不过三百年。妖族在前两百年妖王之位空悬,七州争霸,内乱不断。近一百年来,妖族虽然统一,但私下摩擦仍在。何况百年战乱,劳民伤财,妖王烁炎登位不算久,要破旧立新已十分不易,总有顾及不到之处。如今妖域七州,真正能让贫苦百姓安心定居的,也不过只有戈壁州而已。” 池倾闻言笑了笑,轻咳一声才道:“这话……恐怕又是哪个溜须拍马的人,吹到公子耳边的吧?” 谢衡玉握着池倾的手轻轻一顿,片刻后才摇头道:“戈壁州贫瘠,若没有圣主,这里就是一处资源匮乏的荒漠。可圣主在这儿,其余六州圣主,才会对戈壁州对一份忌惮和爱护。” 这话倒是没错。 池倾虽然与妖王同母异父所生,可光凭这层血缘,要成为一州之主,到底难以服众。但她最难得的地方,就是对草木花卉绝对的控制力——干旱贫瘠的戈壁,只要有池倾在,依旧能繁花似锦;稀世罕有、天生地养的花草,在她的栽培之下,竟也能萌发生机。 更别提她在及笄之年种出的那朵长命花——活死人肉白骨,踏遍四界也寻不出第二朵。 这样的人,放在哪里不是个要被供起来的香饽饽? 用妖王的话说,她的这个小妹,哪怕四界混战,也没人想对她挥刀。 因此,即便妖域各州圣主互相瞧对方不顺眼,对待戈壁州的态度,倒是如出一辙的友善。 哪怕是表面上的友善。 池倾不是一个轻易妄自菲薄之人,谢衡玉说的这些,她心里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白薇之事就发生在她的辖域,又与她幼年遭遇太过相似,从而才会 17、第17章 池倾知道自己的吻技很好,可是谢衡玉对此的反应实在太大了…… 当那张端方雅正的脸染上情|色的红,当那双含情带水的眸迷离而温柔地看着你,当他喉结滚动着,在耳畔发出隐忍却难耐的闷哼时。 池倾觉得自己才是被妖孽蛊惑的那个人。 即便之前完全没有做过这方面的打算,但当两人衣袍凌乱地滚入茉莉花丛时,多少还是有点情难自禁。 池倾勾着谢衡玉的脖子,用了一个吻的时间思考了一下之后可能会发生的场景,觉得在花房似乎也未尝不可,于是越发缱绻地缠上了身前的男人。 实话说,池倾与情人相处时,一直有个非常好的习惯——她很会哄人,三分的情谊也能被她哄成十分。 何况她这次,是真的十分喜欢谢衡玉。 于是,在一个换气的间隙,池倾怔怔望着谢衡玉那双星灰色的桃花眼,凑过去用柔软的嘴唇在他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轻轻道:“好喜欢你。” 谢衡玉本就混乱的意识,在理解了这句话的瞬间彻底崩解了,他感到一股酸涩而甜蜜的气息,正顺着自己的腹部缓缓升起,几乎要将整个胸腔都胀得盈盈满满。 真好啊,有人爱他了。 谢衡玉这样想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边缱绻地亲吻着池倾的脖颈,一边不受控制地淌下泪来。 那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滑落,最后滴在池倾胸口,又被他很虔诚地吻去了。 池倾意乱情迷,全身都在战栗,因此完全没有察觉到谢衡玉内心巨浪般汹涌的情绪,她只觉得自己快被男人留下的一个个轻浅的吻折磨疯了。 虽然她心里明白他没有故意吊着她,甚至那些一触即分的亲吻……可能也只是因为他对此事过于生疏,不知如何继续所至。但实话实话,即便没有任何经验,谢衡玉对她的影响同样也大得不可思议。 至少……池倾好像从没有在前戏阶段,就丢盔弃甲到这个地步。 随着二人的动作,嫩叶白花纷纷落下,被他们的发丝与衣袂缠绕,池倾伸手拂去谢衡玉肩头的落花,伏在他肩上,用气声轻轻指引他的动作。 谢衡玉望着她的眼神起初还有些茫然,但很快便理解过来,垂着眼,整个人都有些发红。 池倾捏了捏他的耳垂,在他耳畔失笑,志得意满,像只奸计得逞的狐狸:“长公子不是自小聪颖好学,刻苦用功么?这些事,应当也是如此吧……毕竟公子年龄不小了,错过了笨鸟先飞的时机,总得勤能补拙才行。” 谢衡玉微微一顿,望着自己肩头喋喋不休的那人,低头吻住了她唇,声音微沉:“不许再说了。” 池倾笑着投降。 这正是痴云騃雨将近时,两人都神魂颠倒之际,一声清脆的风铃响,却忽然使池倾停住了动作。 她怔了怔,微直起身,披上谢衡玉落在花丛中的外袍,伸手推开了花房的窗户。 檐下,一只白鸽从风铃旁落到窗棂,雪白的羽毛掉落,在池倾掌中化成了一张字条。 池倾看了一眼,随手摘下一片玫瑰花瓣喂给白鸽,然后伸手合上了窗。 转过头,谢衡玉依旧坐在茉莉花丛中,那双雾蒙蒙的灰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眸中水色未散,笑意也很温暖,似乎并没有十分在意刚刚突然中断的一切。 池倾走到他身前,俯身恋恋不舍地亲了亲他的眼睛,有些遗憾地小声道:“姐姐找我……今天不行了。” 谢衡玉拉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替她摘去发间的花叶,然后才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池倾脱下外袍还给他,望着男人颈上若隐若现的吻痕,忍不住伸手点了一下:“这里,不准遮。” 谢衡玉看不见那个痕迹,但很快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耳廓又有些泛红,却神情认真地点了点头。 池倾顿时笑了出声,低下头,觉得自己像是有瘾一样,忍不住又亲了亲他。 “怎么办?有点舍不得你离开。”她小声喃喃着,蹭了蹭他的脸颊,“不然搬到圣殿吧。我的侍从……本就是要时时刻刻陪着主上的啊。” ……侍从。 可是有哪个侍从,会和自己的主上吻到情难自已、密不可分呢? 谢衡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竟在这短短半月时间中,就已经变成了这样名不副实的情况。 他抬眼看向池倾,犹豫了一瞬,似在考虑着回答她半日前刚提出的那个“重选”的建议。 而池倾却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弯了弯眼睛,突然暗自改变了心意。 该怎么解释呢? 与其让谢衡玉规规矩矩地当一个男宠……似乎还是保持现在这个暧昧的“侍从”身份,来得更有意思啊。 池倾喜欢极了这种把正经人放在不恰当的位置上的感觉。 于是她松开了谢衡玉的手,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随口道:“说起来,圣殿似乎还有几间专门给守夜侍卫用的房间呢……只不过我不喜欢休憩时有人打扰,所以一直空置着,你要是不介意,其实可以搬到那处……唔,地方虽然不大,但是……” ——离她近啊。 池倾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已经用不着了——谢衡玉垂下眼,显然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片刻后,她如愿得到他的回答:“属下今日就搬过去。” 池倾笑着应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又扑回谢衡玉怀中。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笑得眼睛弯弯:“我好开心,谢衡玉……这样的话,你就能每时每刻都留在我身边了。” 少女的星眸太过璀璨,其间的华光几乎灼痛了谢衡玉的眼睛,可这次他并没有躲闪,反而深深地注视着她。甚至,也像是舍不得分开一般抱紧了池倾。 片刻的温存后,谢衡玉才再次温和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去吧,别让妖王久等了。” 池倾起身,一步三回头地与他对视,直到走出足够远的距离,她才不再回头,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开花房。 唇角,勾起了狩猎者满载而归般,得意的弧度。 -- “小银子,有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姐姐。”圣殿四楼的暗室内,池倾望着一缸平静无澜的水。 水面如镜,映出一位俊眼修眉、顾盼生辉的俊秀女郎。 池倾支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我对姐姐,可一直都很老实呢。” 妖王烁炎嗤笑出声,一脸“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问道:“第一个问题,谢衡玉在你那里?” 池倾若无其事地应了:“我可没有逼他留下,这是因为您妹妹魅力非常,人家自愿拜倒在我的裙……” “打住。”烁炎头疼极了,战术后仰,“你可知他在修仙界是什么身份?你把他强留在身边当男宠,是不是太委屈他了?” 池倾实事求是:“不是男宠,他现在是我的侍从。” 烁炎倒吸一口冷气:“他们修士都爱说,士可杀不可辱。” 池倾抬起手指,补充道:“所以是能侍奉枕席的侍从。” 妖王看起来快晕了:“池倾!” 池倾立刻挺起腰背,正色道:“在!我、我是说……这毕竟是私事……何况长命花都……” 听到“长命花”三个字,烁炎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一点,她有些心疼地看向池倾,叹道:“算了,你自己注意分寸,别和修仙界闹得太僵。” 池倾乖巧点头。 烁炎又道:“第二个问题,戈壁州的花楼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池倾这才正经起来。 在这世上,妖王烁炎是为数不多知道池倾过去的人。拂绿栏一事牵扯到叛党,并不是池倾这一方圣主可以解决的。因此池倾知道,姐姐的这个问题,只是想问她对于拂绿栏违背律例,滥杀无辜之事会如何处理。 池倾道:“烟花柳巷之地,最是藏污纳垢,这些年确实因我回避此事,疏于监管,才会发生拂绿栏之事……之后,我会先安排青师亲自彻查各处勾栏瓦舍,宁错杀不放过,彻底严整此风。并且……还想在戈壁州,尤其是针对那些妖力低微的妖族推广机甲术,也好给他们更多的选择。不过,此事八字还没一撇,若有成效,我再告知姐姐。” 烁炎听池倾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情绪似乎也并没有太过低落自责,心中放心许多。又听她提及“机甲术”之事,微微挑眉,笑道:“看来你和谢衡玉,果然相处愉快。” 池倾弯眼一笑,有些得意地小声道:“那得看是谁的妹妹呀。” “又贫嘴。”妖王失笑,“还有最后一件事……是关于卖货郎的。” 池倾正色颔首:“姐姐有卖货郎的线索动向了?” 烁炎道:“当日你察觉不对,放出假消息,称花别塔至宝失窃,严守了戈壁州的往来贸易,却又同时派出隐雁护送七伤花前往我处,不就是做了两手准备么?” 池倾道:“当时事出突然,我又从未与卖货郎打过交道,不知其心机城府。因此一是想着他若听信消息继续留在黑市,说不定能露出蛛丝马迹。另一方面,却又担心他心思深沉,察觉到我们瓮中捉鳖之意,因此故意让隐雁当靶子出城。只可惜……拂绿栏之事,到底闹得太大了些。” “不必妄自菲薄,你已做得十分周全,只不过敌暗我明,难免失算。”烁炎笑着妹妹,打趣着扯开了话题,“而且,你将七伤花也藏得很严实呢——隐雁千里迢迢、劳心劳力却只送了个封印严密的空盒子来,现在还气得赖在圣都不肯回去呢。” “日行千里,确实累坏了……有劳姐姐替我哄哄他。”池倾笑了笑,托起脸静等烁炎的下文。 烁炎道:“其实近半月来,各州黑市均有出现带有尸傀之气的东西,且售卖这些物件的卖货郎,也都有蛊惑人心的巧舌。如你一样,各州不敢打草惊蛇,也都按住风声私下在查。” 池倾一怔:“也包括圣都?” 妖王点头:“圣都毕竟是妖族王城,也是最先发现此事的。这两日我私下与各州圣主密谈,加上你这边撞见魔障与逆党合谋,可见对方此番意图甚大。” 池倾蹙眉道:“魔族何时有了这胆子……竟敢直接扰我族七州?” 烁炎垂眸:“恐怕不止妖族。” 池倾愕然:“此话怎说?” 烁炎沉默片刻方道:“小银子,你近期准备一下,等我确切消息……不久后,估计得让你去修仙界走一趟了。” 18、第18章 趁着池倾与妖王对话的这段时间,谢衡玉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这次来妖域,他随身带的东西并不多,一张桌子甚至还没有堆满,他的房间便已经理得干干净净了。 谢衡玉在桌边坐下,从书架上的一堆医典中挑了几本出来,一边翻看,一边却又想起了池倾。 想她用那副黏糊糊的嗓音说出的“喜欢”,想她与他交换的甜津津的吻。 心脏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花骨朵,被她轻轻一碰,便毫无保留地完全盛开了。 医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在视线中变成了模糊的墨点,谢衡玉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如今居然开始走神。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自己内心失控的声音,像是无序的潮汐。 这一局棋,甚至不能称之为“对弈”,因为从他踏入戈壁州的那一刻起,便早已注定了缴械投降的结局。 “花归谢家,公子归我”。 从这一句话开始,他丢盔弃甲,一子未落,却将整个棋盒都向她双手奉上。 可走到这一步,谢衡玉毫不意外。 池倾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哪怕她游戏人间,不愿对他付出半分真心,可只要她对他多说几句花言巧语,长此以往,他也会妥协。 又何况……池倾对他,分明是真心的。 如同一只素来高傲的小猫,某天趴到你膝上,对你摊开毛茸茸的肚子,圆眼睛乖乖地看着你…… 又有谁能拒绝她呢? 谢衡玉捏着书页的手不自觉收紧,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薄薄的一角早已满是折痕,而他眼中,竟不知何时泛开柔软的笑意。 谢衡玉合上书,余光正巧瞟到旁边小案上的铜镜,视线却一下子凝住了。 他忽然想起来,池倾曾夸过他好看,甚至还说……是一见倾心的好看。 所以,她喜欢他,是因为他的长相吗? 谢衡玉沉默一刹,往铜镜前走了两步,仔细地打量起自己的脸。 说实话,谢衡玉很少有这样认真地照过镜子——一面清晰的铜镜,对于幼年的他来讲,是非常贵重的物件。而等他被谢家家主认为养子,终于照得起铜镜时,他已经成为了父母心中,那个代替谢衡瑾存在的替身。 这张脸,曾一度让少年时的谢衡玉感到困惑,仿佛镜中之人与他潜意识中的“自己”毫无瓜葛。 因此,便渐渐养成了刻意忽视自己容貌的习惯。 作为谢家长子,只要衣冠得体、礼数周全、修为精湛便好,至于相貌……反而是他最希望被人忽略的部分。 可现在,谢衡玉望着镜中那个甚至有些陌生的人影,忽然觉得这张脸也并没有那么让人想要回避了。 他将脸凑得离铜镜更近了些,蹙眉认真考量起自己每个五官的线条和骨骼走向。 许是因为曾经太过回避这些事,谢衡玉就连对于“相貌好看”的概念也有些模糊。 他不是很能确定世人心中的“好看”究竟是怎样的标准,甚至……活到现在,他好像只注意过池倾的脸。 和池倾相比,他的皮肤似乎太过粗糙,肤色更深一些,脸颊的线条也没有那么柔和流畅…… 她会不会因为这些嫌弃他?会不会之后看腻了,就不再对他“倾心”? 谢衡玉微微皱起眉,抬手将铜镜倒扣在桌面。 片刻后,才终于回过神来,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患得患失而无语失笑。 算了,至少她现在还是喜欢他这张脸的。 这样想着,谢衡玉指尖轻轻点了点铜镜,又将它重新扶正回来。 一番折腾下来,时间竟过得很快。 一位花别塔的宫侍叩响了谢衡玉的房门,清脆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谢公子,圣主说她那边的事都处理完了,叫我来帮您看看,有什么医典古籍需要一同带去圣殿的。” 谢衡玉将视线落在那堆妖族医典上,温和道:“确实有的,麻烦了。请进。” 不论是修仙界还是妖族,储物法器都是随身必备的物件。只不过花别塔的古籍医典都施加了特定咒术,无法被轻易带走,只有特定的储物戒才能收纳。 宫侍推开房门,正巧又是那日在暖池接引谢衡玉的妖族少女。 她走到桌旁,望着那一堆半人高的古籍,问道:“谢公子,那我便将这些古籍全部替您收起来了?” 谢衡玉颔首:“有劳。” 那女孩收起所有书籍,遂摊开手掌,将一枚银叶形的储物项链递到谢衡玉面前:“这是圣主给您的。” 谢衡玉有些讶然,接过项链握于掌中,清润的音色中笑意昭然:“多谢。” 那少女功成身退,果然又如之前那样放松下来,眼神好奇地望向谢衡玉,正巧将他颈侧不加掩饰的吻痕收入眼底。 宫侍眸中划过一丝了然,见怪不怪地移开目光,又饶有兴致地看向谢衡玉整理在桌上的东西。 似乎比起那抹吻痕,她倒是对这些剑修常用的东西更好奇些:“谢公子,谢家以剑术闻名,却为何从未见过您随身佩剑呢?” 谢衡玉平静道:“我所修剑术与谢家之法有所不同,因而不必佩剑。” 宫侍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看到桌上摊开的一方素帕,不由微怔,轻轻“咦”了一声。 谢衡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她看的正是池倾当日销毁人皮鼓时,所耗损的灵器碎片。 那曾在池倾掌中迸发出万千华光的灵器,如今早已归于暗淡,只不过那白银碎片上精美的妖族符纹,却依然清晰可辨。 宫侍朝那碎片看了许久,眼神微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衡玉道:“请问女官还有何事吗?” 宫侍迟疑着摇了摇头:“谢公子,敢问这灵器碎片怎会在您这边?” 拂绿栏之事如今并非隐秘,谢衡玉便将人皮鼓之事简单解释了,问道:“有何不对吗?” 宫侍闻言恍然,有些遗憾地小声道:“原来如此,谢公子有所不知,这灵器是圣主刚被接回妖族时,妖王陛下亲手炼制并赠予圣主的。此物是由雪山深处的银铁炼成,虽只能使用一次,但一击摧毁十件血祭邪器也不在话下。对圣主而言,更是意义非常,即便我们日日侍奉在侧,也从极少见圣主拿出来过。” 谢衡玉一愣,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些冰凉的银片。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圣品灵器稀有难得,但却没想到,这是竟然是妖王赠予池倾的东西——她们姐妹二人离散多年,这是重逢之时的赠礼,对于池倾的意义自然不必多言。 她却为他用了这灵器。 谢衡玉心中半是酸涩半是触动,沉默着,片刻后才朝那宫侍微微颔首:“多谢告知。” 宫侍见谢衡玉神情不好,有些懊恼自己多提了这一嘴,宽慰道:“其实……圣主是个一旦决定便不会后悔的性子。她既愿意为您用了这法器,定然觉得值得,您实在不必自责。” 谢衡玉不知该如何回答,低低应了一声,再无他话。 宫侍踌躇了一会儿,见状不对,于是便开溜了。 日暮四合,又一个黄昏,谢衡玉没有立刻前往圣殿,而是坐在案前小心地拼凑着那灵器的碎片,神情平和,可内心却波涛汹涌。 他一边回想着自己阅读过的,与炼器之术有关的内容,一边思考如何才能将这灵器修复如初。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银片上的妖族符纹,就这样沉思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方法。 正是发愁之际,背后却忽然扑上一个人。 馨香忽至,盈盈满满地传入他鼻端,池倾环着谢衡玉的腰,笑盈盈地将头搁在男人的肩膀上,耳语般小声抱怨:“干嘛在这里傻坐着?不是说今日就搬来圣殿的么?” 谢衡玉弯起眼,伸手与池倾十指相扣:“刚刚从宫侍那边得知了这灵器的由来,总觉得……对你不住。” 池倾捏起一半碎片,凝视了片刻,淡笑道:“这有什么的?再让姐姐给我做一个就是了,姐姐这几年妖力大增,说不定会炼得比从前更漂亮呢。” 话虽如此,可到底不是原先的那个了。 谢衡玉并未被她故作轻松的话安慰到,眼底依旧有些歉疚的神情。 池倾今日刚将他骗到手,心满意足,便出奇地有耐心。她抱着谢衡玉的脖子,甜言蜜语不带重样地哄他,说到最后,竟又冒出些混不吝的话出来。 谢衡玉侧过头,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眸色微暗,遂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噤声。” 像落了个封印似的。 池倾闷笑,从善如流地顺着他来。 一吻落定,迷离惝恍,池倾睁开眸,吃惊于谢衡玉的学习能力之强,有些愕然地喊了他一声。 谢衡玉垂眸看她,将池倾抱坐在自己腿上,笑着眨了眨眼,算做应答。 池倾指尖绕着他的长发,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之前那个……是你的初吻?” 男人闻言,耳廓居然有些泛红,片刻才闷闷应了:“……可是哪里没做对吗?” 哪里是没做对,简直是对极了。 以往池倾的男宠,哪个在她面前不是经验丰富,花样百出。那些人或许是急于讨好她,也或许是真的被她哄得昏了头,使出浑身解数,却未必都是她喜爱的方式。 起初一两回还算有趣,后面遇到的多了,倒让她生出一种食不知味的感觉来。 活像是吃多了大鱼大肉,被腻住了一样。 可谢衡玉不同,比起之前的那些男宠,他简直像是一张白纸。哪怕只是一个亲吻,也是学着池倾最喜欢的方式,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 该说不说,还得是人族世家的公子虚心好学肯钻研啊。 池倾十分欣慰,用力亲了亲谢衡玉的脸颊:“没有不对。很好,我很喜欢。” 谢衡玉睫毛轻颤,搂着她的力度更紧了几分,深深将池倾纳入怀中。 19、第19章 池倾入主戈壁州时年纪还小,且因为炼化长命花身受重伤。烁炎宠爱妹妹,加上不想让她因为政务过多烦忧,因此便将培养多年的心腹直接遣来戈壁州辅政。 而其中能力最好的三人,便成为了戈壁州位高权重的三师——青师濯鹿、玄师夜鸦、赭师丹绘。 池倾平日在花别塔种花养草,一株株灵植源源不断地从妖族最荒芜的地域送往六州。经过各州圣主连年的栽培钻研,再金贵的花木也茁壮繁衍开来,灵力逼人,可作药,更可作膳。 在灵石稀少的妖域,这些灵植渐渐便成为了占比不小的灵力之源。 这就是池倾能稳坐戈壁州圣主之位的原因。 如今,池倾身边围绕的三师皆修为境界精深,且各自出身在妖族众部族中更是不俗。 他们本就名望颇高,能力又强,加之领了妖王的命令,不愿让池倾因琐事伤神烦忧,因此各个通宵达旦处理公文,使得池倾过了好几年高枕无忧的清闲日子。 原本,若池倾没有注意到拂绿栏之事,说不定青师在半月之后呈到她眼皮子底下的,只会是一份严谨完美的文书。 但如今,此事从一开始就是池倾发觉并亲身参与的,且确实牵连甚深,因此濯鹿便不再如往常那样行事自如,反倒日日来花别塔同池倾汇报进展,颇有些谨小慎微的意思。 因此,自谢衡玉搬入圣殿的次日起,他便总能看见那位风度翩翩、长相清俊的青衣鹿妖。 “谢公子如今留在戈壁州,若有何处不惯的,尽可告知在下,在下定会为公子安排妥帖。” 这日,濯鹿向池倾告退后,又在圣殿外与谢衡玉碰了面。他语气恭敬,措辞也谦逊,可那双墨绿色的眸底,却莫名透出些令人难以捉摸的微凉。 谢衡玉脚步一顿,心头生出些微妙的感觉,他侧过身,接过一旁妖族医士手中的医典,温声辞别。 那几位医士连忙向谢衡玉道别,再冲濯鹿抬手行了礼,各自暗中小心翼翼打量青师与谢衡玉二人的神情,心头惴惴,不敢耽搁,连忙告辞了。 ——奇也怪哉,这两人虽容貌大有不同,可或许都是大族公子出身,通身气质……乍一看竟有七成相似。 青师青年才俊,如今也未曾婚配,大家私下八卦时总猜测他是否也心系池倾。只是池倾对濯鹿的态度向来正经,花别塔众人便下意识以为她不喜欢这种温润清雅的男子。 可如今谢衡玉堂而皇之地搬入圣殿,便彻底将众人的这个猜测粉碎瓦解。 如今再看濯鹿与其相见,大家就不由得品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来了。 众人散去后,花别塔前只剩濯鹿与谢衡玉二人。 谢衡玉抬眸望向濯鹿,客气地温声道:“多谢青师好意,花别塔诸事妥帖,劳您费心。” 濯鹿站在台阶上,分明正由上而下地俯视着谢衡玉,心中却丝毫没有感到那种压他一头的快意。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看样子,谢长公子是打算定居妖域了?” 这话被濯鹿念出几分关切之意,可两人对视之间,谢衡玉分明感受到了对方的不善。 谢衡玉平静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天地辽阔,日月恒长,前路谁知?唯有珍惜当下而已。” 濯鹿勾唇,声音终于也染上凉意:“公子的抉择,在下不便干预。只想多嘴一句,人妖殊途——即便当下再美满,也切莫耽于美梦。露水情缘稍纵即逝,若当了真,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可未免害人害己。” 谢衡玉灰眸微沉,自濯鹿身侧拾步上阶。直到行至圣殿门外,他方回身下望,俯视濯鹿。 两人对视,片刻后谢衡玉微微欠身拜别,径直往圣殿中去了。 濯鹿垂眸,手在衣袖下死死捏着竹简公文,片刻才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圣殿中,池倾方才接见了青师,此刻正有些头疼地翻看他呈来的文书,脸色并不好看。 见谢衡玉来了,她微蹙的眉宇这才松开,朝他伸出手,语气中透着些撒娇的意味:“谢衡玉,你可算回来了。不然,我还以为你要在医林留宿了呢。” 谢衡玉牵住池倾,顺着她的力道被带到桌边,忽地腰腹一软,是少女软软的小脸靠了过来。 池倾一手摩挲着谢衡玉的指尖,一手攥着男人腰侧的衣料,侧脸贴着他腹部蹭了蹭,深深闻着他衣上草木与阳光的暖香,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谢衡玉任凭她拉着,不过一会儿,突然听池倾小声抱怨他肚子硌着不舒服,无奈又纵容地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们虽然认识不久,但相处起来却难得地自在,哪怕不说话也能共处得舒心。 按此刻的氛围更该如此,若非…… 谢衡玉望着池倾面前的文书——章法匀落,字迹风雅,而文末金章,正是濯鹿官印。 谢衡玉的目光在那字迹上停留了片刻,池倾若有所觉,不解地抬眸看了看他,又顺着男人的视线重新望向那文书。 池倾道:“濯鹿办事很是仔细,效率也十分惊人,这些日子彻查戈壁州,他又发现不少阳奉阴违之辈,表面恭顺,私下却仍在用完整妖丹交易、胁迫他人。实在可恶至极。” 谢衡玉将视线勉强从那文书上移开,抬手将其合拢,才拢着池倾轻声安慰:“堵不如疏,倾倾,这几日机甲术已有不小进展。再两日,等医林确认后,便能多寻几名妖族尝试修炼了。” “竟这样快?”池倾算了算时间,十分惊讶,抬头仔细打量谢衡玉的脸色,又有些心疼。 她指尖用力,捏了捏男人的掌心,气道:“你半夜又偷偷爬起来研究机甲术了?你是……不要休息的吗?” 谢衡玉摊着手心任她泄愤,没有否认,语气平静却真挚:“这是你如今的一桩心事,总得早日解决才好。” 池倾抬手摸了摸谢衡玉的脸,指尖划过男人的眼皮,轻轻点着他眼下淡淡的青色:“你伤势并未完全恢复,如今这样磋磨,很容易憔悴。” 谢衡玉被她牵着的手微微一顿,灰眸有些闪躲:“抱歉……” 池倾被他小声的道歉念得没脾气,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拉下来些,仰头亲了亲谢衡玉的眼睛:“你总这样,我也会心疼。” 谢衡玉睫毛似颤抖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地闷闷敲动着,许久才回她:“是我从前习惯了。不过,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池倾这才满意,她勾起唇,轻轻靠回椅背,抱着他的手臂笑道:“从前习惯?大家不都说人族世家最是讲究作息规律,莫非谢公子竟是个异类?” 谢衡玉道:“我资质平庸,唯有苦读。” 池倾微怔,有些不敢置信:“若是白马盟少主都资质平庸,其他人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谢衡玉,我之前还以为你是真的谦逊,如今听了这话,才知你心高气傲得很呢。” 谢衡玉被她说得发笑,俯身捏了捏池倾的脸颊:“圣主这张嘴,真是……” 池倾扬眉:“我这难道不算实事求是?” 谢衡玉好生无奈,笑着点了点头,眸底却有些落寞。 十八年前,那个穷苦贫寒的外门弟子,靠着一身平庸的筋骨,和几卷人手一册的术书。究竟花了多少心血,才能在人才济济的星衍门测中脱颖而出,才能……令那些眼高于顶的内门精英心悦诚服。 十八年来的呕心沥血、夜不能寐,换得如今这流连异族也无人在意的局面。 十八年的努力,只因为一个人的回归化为乌有……即便是他这般懦弱无争之辈,也需常常抑制,才能勉强平息心中潮涌的不甘。 谢衡玉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到底意难平。 池倾在他怀中靠了一会儿,抬眼忽然瞧见谢衡玉失落的灰眸,心尖一颤,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你……怎么了?” 谢衡玉这才回神,抚着池倾的脸,沉默着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想到一些事。” 池倾问:“都过去了吗?若是还没有解决,便再想办法。你在我身边,总有办法的,我会帮你的。” 谢衡玉怔愣一霎,摇了摇头:“不用担心。都过去了。” 池倾紧紧拉着他的手,像是担心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她直直望着他的双眼,语气有些慌乱,压着微不可察的苦涩:“谢衡玉,你若有什么事……一定不要瞒着我。我会害怕,会担心……你能对我坦诚吗?” 谢衡玉看了她一会儿,心中软得像融化的积雪:“我可以。” 池倾点了点头,得到了这个答案,仿佛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片刻后,却听谢衡玉突然唤她:“倾倾。” 池倾捏了捏他的手指作为回应。 谢衡玉便接着道:“濯鹿此人……你觉得他怎样?” 池倾动作一顿,对他这个问题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衡玉垂着眸,见她连身子都僵住了,不由得心慌起来。 “青师莫非和你说了什么?”池倾回过神,感觉谢衡玉好像有些紧张,似反应过来什么,重新抓着他捏捏,“你问我对他的评价,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男子?” 谢衡玉任由她抓着自己的小臂揉搓来去,垂眸看她,有些踌躇。 池倾轻笑道:“怎么说呢?突然有点生气……” 掌下的肌肉便又紧张起来了。 她又捏了捏,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但也有点开心。” “开心的是……谢衡玉居然吃醋了。”她抬眸望向他,星眸闪烁,狡黠灵动,“生气的是,谢衡玉居然不相信我啊。” 她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开口:“可是,我不喜欢濯鹿。我喜欢你。” 20、第20章 池倾发现,朗山这几日似乎没有像往常那样黏人了。 这小狗似一直绕在圣殿外,气息挥之不去,但却好生纠结,连迈步进来的动作都踟蹰不前。 “朗山,上来。”池倾打开窗子朝下望去,看着小狗焦虑地甩出残影的尾巴,心下有些奇怪。 朗山抬头,黑溜溜的狗眼亮了亮,呲溜一下嗖嗖蹿上了三楼。 池倾正在三楼和莺儿靠着窗闲聊,枝枝蔓蔓的迎春花明媚活泼,仿佛给两人的脸上都镀了层浅金的光。 莺儿这几日在花别塔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如今气色已经恢复了红润,只是从小养成的性格,使她依旧生怯胆小。在得知了池倾的身份后,更是连讲话都有些磕巴。 这厢莺儿看到朗山来了,紧张的情绪才缓和一些。 朗山虽然只是只普通的小狗,但真身长得着实软糯可爱。何况他为了讨池倾开心,特地摆出了她最喜欢的姿势——眼睛圆圆,头一歪,毛茸茸的三角耳朵软趴趴的,伸着舌头,软乎到不可思议。 或许是因为三楼花香太浓重,莺儿年龄又小,朗山没有分辨出她的气息,还以为只有池倾一个人。 这下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同时转过头看他,小狗不免有些尴尬,收回舌头讪讪,看着更让人心软了。 莺儿手痒痒,脸上忍不住浮现出小小的笑来,梨涡浅浅,眉眼弯弯。 池倾观察她的神情,柔声道:“你想摸摸它吗?” 莺儿刚想点头,忽地听见朗山呜呜叫了两声,似有些抗|议的意思,便立刻失落地摇了摇头。 池倾笑着觑了朗山一眼,也不勉强,只半蹲下身对莺儿道:“总之,我跟你说的那些,你要再好好想想。你年纪还小,只见过拂绿栏这一方天地,朱翠告诉你的那些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你不必自困于咫尺……得更相信自己一点呢。” 莺儿眸底有些困惑,双手交握着,片刻后却依旧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声道:“谢谢圣主。” 池倾温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小脑袋,语气有些慨然:“莺儿,我期待着你长大,期待看到你更强大的样子。” 莺儿一怔,不知所措地,双眼忽然蒙上层水雾。 朗山又歪了歪头,应声附和地“汪汪”,惹得莺儿诧异一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待莺儿离开了圣殿,朗山这才便回少年人身,他惯常凑到池倾身边想要抱抱她的腰,却在下一瞬被池倾轻轻推了下。 朗山的眼睛当即就红了:“主人……” 池倾也不知道自己这个顺手的动作是怎么做出来的,一时有些怔愣,片刻后才抬手摸了摸少年的短发。 朗山心下却同明镜似的,哭得快哽咽了:“主人又有了新男宠,又不要我了!” 池倾立刻道:“胡说呢,从前有其他男宠,不也宠着你的吗?” 哪里来的“又”…… 朗山闻言更加委屈了:“所以主人就是对谢衡玉另眼相待!别的也就算了,您这样掏心掏肺对一个阳痿男,真的不值得啊!!” 池倾倒吸一口冷气,感觉视线都恍惚了一瞬:“胡言乱语。” 朗山道:“就是啊!他肯定有隐疾!” 池倾道:“没有。” 朗山变回真身用力嗅了嗅,片刻后抬起头,一脸控诉地呜呜:“您怎么知道?” 池倾觉得头疼,轻轻踢了踢他:“滚开。” 小狗嗷了一嗓子,直接叫起来:“您都没临幸他,他肯定是不行!主人您眼光怎么……啊啊啊啊啊呜呜呜……” 池倾一把捞起小狗从窗户丢了出去,皱着眉狠狠关上了窗子。 这都是哪里来的流言蜚语?! 只是心里,终究有些不爽。 朗山的鼻子没有出错,这些天谢衡玉虽然搬来了圣殿,但早出晚归,一日足足有八个时辰要待在医林,研究专供妖族使用的机甲术。 要不是谢衡玉每晚回来,依旧会温柔主动地与她亲吻拥抱说晚安,池倾简直会以为他在故意躲着自己。 这样的日子不能继续下去了! 池倾握了握拳,细细算了下时间——距离上次烁炎跟她提起“前往修仙界”之事,又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说不定……她在妖界待不了太久了。 如果在妖界的日子就这样和谢衡玉蹉跎了,岂不是有些浪费。 池倾托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立刻往医林去了。 -- 花别塔医林的棵棵樟树,如果已经变成了特制机甲的“衣架子”。 池倾脚步轻盈地踏入林中,正见谢衡玉身着简单的白袍,其广袖不便行事,便随手用医士常用的嫩灰色襻膊束缚起来,稍紧地锢着男人宽阔的肩背,是平日少见的随意性感。 “谢公子……”池倾心中一动,在丹绘给她仔细捏出的伪装中挑了一张换上,轻盈盈地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 谢衡玉抬眸,只见一个扎着侧麻花辫,容貌清秀的女孩正眨巴着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谢衡玉放下手中正穿着线的机甲,礼貌地点了点头:“女官有何事吩咐?” 池倾摇头道:“我并非女官。” 谢衡玉道:“如此……姑娘今日为何前来?” 池倾道:“我是前来试修机甲术的藤妖,一早便听闻公子大名,十分倾心,想赠公子一物,聊表心意。” 谢衡玉一顿,微微挑眉:“何物?” 池倾没料到他竟然真的好奇,心中有些闷气,朝谢衡玉摊开手掌。 掌中赫然是一片香樟叶。 谢衡玉抬手接过,笑道:“多谢。” 池倾眸色霎时沉了几分,却又听谢衡玉道:“倾倾,我很喜欢。” 心尖忽然像被蚂蚁咬了一口。 池倾褪去伪装,借着方才的闷气轻哼:“你何时发现的?如何发现的?” 谢衡玉将她抱到膝上,笑道:“一早就知道,从你看我的那眼就知道。” 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如池倾这般看他。 池倾这才弯起眼,亲了亲他的嘴角:“谢公子嘴巴真甜啊,想给你一个奖励。” 谢衡玉讶然:“什么奖励?” 池倾又凑过去亲了亲他微微睁大的眼睛,刚想说什么,却听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池倾一怔,鸡皮疙瘩霎时掉了一地,立刻从谢衡玉身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转身对着不远处拄拐而来的老者讪笑:“医、医尊怎么今日回来了?” 那被池倾称之为“医尊”的老头,身着灰衣,白发紧束,雪白的山羊胡严丝合缝地半扎着,目光如炬:“圣主,医林可不是能随意胡闹的地方。” 池倾乖巧至极,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医尊又道:“圣主年纪虽轻,为了妖族,也要爱惜身体,不可纵欲过度。” 池倾把头埋得更低,小声狡辩:“没、没有。” 医尊皱起眉,严肃地望着她:“圣主切莫不当回事。” 池倾的声音更低了,小声道:“记住了。” 医尊面色稍霁,这才放过她,侧身给二人让出一条路来。 池倾拉着谢衡玉绝尘而去,路过医尊时,却意外听老者对青年来了一句:“小子,你尚可。机甲术造福众生,善。” 池倾和谢衡玉闻言俱是微怔。 待再次安定下来之时,谢衡玉已经被池倾拖着上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飞马车。池倾靠在车厢内的软垫上缓了口气,抬指吹哨,飞马振翅而动,直往云霄深处而去。 谢衡玉看向窗外越来越小的花别塔,问道:“倾倾这是往哪里去?” 池倾弯眼道:“是奖励,所以暂时保密。” 谢衡玉失笑,便顺从地转移话题,又问了池倾关于医尊的事。 “我有点怕他,他有些太啰嗦了,人也不苟言笑的。”池倾想了想,还是勉强补充道,“但是他医术真的很好,当日我炼制长命花,几乎血尽而亡,是他将我救了回来。” 谢衡玉闻言一愣,想起池倾手腕上的伤痕,只觉得心头都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握住池倾的手腕,将她的衣袖轻轻褪下来些,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皮肤,灰眸很快泛上一层水雾。 “可以……再给我看看吗?”他对上池倾怔忪的双眼,强压着语气中的涩意,低声道。 池倾手腕一动,层层伪装化去,露出其下伤痕密布的肌肤。 不知何时,她竟屏住呼吸,心惊胆颤却又无比期待着谢衡玉接下来的反应。 他……他会怎样做呢? 她是说……藏瑾如果知道……自己还是为他炼出了长命花……他会怎样呢? 无数个纷乱的假设从池倾脑海中划过,她用力咬住下唇,无声地望着谢衡玉。 或是,透过谢衡玉,无声地望着那个七年前便已离去的爱人。 谢衡玉定定看着那纤细的手腕,手指移开,像是不敢触碰。 片刻后,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在她的伤痕上,她看着他低下头,虔诚而温柔地亲吻她的伤疤。 池倾全身都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仿佛身体最敏感,最无法触及的地方被彻底侵犯,她眼眶一红,倏忽也落下泪来。 这一个瞬间,池倾眼中看着谢衡玉,心中却想着藏瑾。 而谢衡玉无知无察地亲吻着她的伤痕,想的却是……池倾,她真的是爱他的。 那样艰难炼就的长命花,几乎抵去她性命,她竟就这样拿给了他。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周全而热烈的爱。 谢衡玉忍着泪,低头一点点吻着她的伤痕,直到池倾的泪水自上落下,滑过他的脸颊。 他才意识到,原来她也正哭着。 心中怜惜更甚,不知何时,他与她纠缠拥吻在一处。 飞马天上,天地辽阔。戈壁已尽,西南方覆雪的青湖州疆域,正缓缓出现在眼前。 万里之下,广阔如镜的冰湖逐渐显出其庞大的一角。 这个时节,已近开湖之日,霜雪将融,水融万物。一切生命,都在无声地苏醒。 万里之上,谢衡玉用力抱着池倾柔软的身体,在彼此交织的急促呼吸中,听到她轻微的声音。 “……和我做一次吧。”她失神地喃喃着,“我、我很想你。” 20-30 第21章 三合一与他在云端。 车外云高天寒,车内垂帘香暖。 飞马在迎面的寒风中驰行,平稳而迅捷,分秒之间,似将所有陈规礼法的束缚挣开又甩远。 妖族,不同于修仙界,这是一处与天然共生的族群。他们尊重本性,接纳自我,看待很多事物都没有人族修士那样循规蹈矩、压抑克制。 或许正是因此,谢衡玉在来到戈壁州之后,感到自己内心轻松了很多。 但即便如此,在到池倾的这个请求后,他依旧微微迟疑了一霎。 可毕竟,这是马车内…… 可当他低头对上池倾的双眼,从那双明亮如星空般的眸中捕捉到自己的身影,又觉察到她深切而颤然的爱意。 心头微热,似也顾不得俗世的许多约束。 谢衡玉垂下头,一点点吻去池倾脸颊的泪水,低低道:“好。” 池倾闻言忽怔,并不敢相信谢衡玉已经答应了。 实际上,那句问话或许只是出自于她一时间的恍惚,她从未想过如谢衡玉这样身世的修仙界世家公子,当真会同自己如此荒唐。 然而下一瞬,温柔缱绻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颈上,细细密密的,轻得像是南方的雨丝落入池中,廉纤飘落,只惊开微微的波。 可她却因此控制不住地红了脸,指尖下意识地抚摸、缠绕住了谢衡玉腰后的长发。 男人一边小心地浅吻着她,一边抬眸观察着她的神情。像是知道自己不精于此,他因此更加谨慎,哪怕听到池倾某个错乱的呼吸,或是看到她微微蹙眉的表情,都会不 安地停顿一下。 池倾因此被他不上不下地吊着,真像是躺在在浮云上,下一刻就要跌落无尽之地。 “谢衡玉……”她微蹙起眉,轻轻拉住他的手,“可以不用那么小心。” 他的灰眸移向她的唇,顿了顿,尽可能去拆解这句话最终的含义——但得是怎样的动作才能令她满意?在往日的数次接吻中,池倾并没有向他示范过那些…… 谢衡玉有些惶惑地亲了亲池倾微蹙的眉头,看向她的灰眸透着深切的爱怜,却在她望过来的瞬间回避着躲闪开去。 池倾有些怔忪,下一刻却听他道:“倾倾,我可能得……我是说,你喜欢我怎样做……” 她闻言叹了一声,像是无奈,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随后轻轻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小声道:“都可以的,是你的话,怎样都可以的。” 又是这样直接的偏爱和纵容。谢衡玉心尖滚烫,忽觉她或许是知道自己爱听这些,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与他听,直至霜雪化水,气蒸云绕,缱绻傍在她身侧。 他将池倾抱坐在自己膝上,垂头注视着,与她十指相扣,另一手的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衣衫。 飞马于空中起落,似在途中撞破某处云层,雾色氤氲一刹,间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耳畔。 浓云之后,是雷雨声如潮汐翻涌而至,重重敲击着心弦。 她伏在榻上,在揉入骨血般的拥抱中,望向窗纱被吹开的那道缝隙,某个时刻,甚至无法分清窗外是白天还是黑夜,更无法辨别那雨水般的颤然声响,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池倾望入谢衡玉的眸底,那星灰的色泽如同天际遥远模糊的星子,斗转间飞旋而至,又忽而远离,前一秒触手可及,后一秒又无影无踪。 她下意识向那星灰伸手,却触摸到谢衡玉高挺的眉骨与眼眶,他因此闭上眼,将那漾着星光的春水藏匿,侧过脸一点点亲吻她的掌心。 池倾心头不知瞬息闪过什么,收回手,捏着他的下巴用力地吻上。 本就相贴的肌肤因此越发亲密无间,池倾身上的花香无孔不入,扑满谢衡玉的鼻端,他细细看着她闭眼的样子,与之深深相拥。 清湖州的春天比戈壁州来得早,这又是个提前的暖春。 去年秋季扎根深土的根须,也会于纠缠间沉进温暖湿软的土壤,在一场惊蛰的大雨之后迸发出崭新的生命。 不知多久过去,飞马自九天之上下落。最终落定时,依旧停于云上,它收起翅膀站定,半晌有些焦躁地嘶鸣了一声。 车厢内衣衫凌乱,环佩散落,池倾尚有些迷糊地躺在谢衡玉怀中,任凭他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净水渍,穿上衣袍,重新用发带系住她散乱的长发。 待她诸事稳妥,谢衡玉才转身拾起地上的衣衫,一件件抚平穿上。他上身半裸,劲瘦宽阔的肩背上纵横着她留下的痕迹,微红的,有些凌乱,在那痕迹之下,却是陈年的刀伤和……杖痕。 车厢内光线昏暗,但池倾还是看清了那些令人心惊的印记。心底突然生出无名的怒火,她伸手抚上那纵横的伤疤,指尖沿着那不断的痕迹划过,呼吸轻滞,涩声道:“这是什么?为何会留疤?” 谢衡玉的身体在她指尖落上腰背的瞬间便已微僵,他披上里衣,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半跪在她身前,侧脸贴了贴她的手背:“都过去了。” 池倾却不依不饶:“这是家法?” 谢衡玉垂眸,平静道:“差不多。” 与谢衡玉的成长相伴的,除了谢衡瑾如影随形的阴影,再便是谢家主母日复一日崩溃的精神。 随着谢衡玉一点点长大,在人前越发出色,无可挑剔。作为母亲,唐梨却越发无法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 谢衡瑾去世的时候还很小,唐梨并未见过孩子长大后的模样。 若说十岁的谢衡玉尚还有未脱的稚气,会令唐梨时常恍惚他与幼子的差别,但当他快速摆脱那种稚嫩的气质,蜕变为眉目俊朗的少年时,唐梨的自欺欺人便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谢衡玉在人前越是风光无限,越是美名远扬,落在她耳朵里,便越发如同行盗玉窃钩之事的可恨小贼——占了她留给亲子的资源,还抢了那个可怜孩子的人生。 虽说有些时候,唐梨是会清醒的。但那短暂的忏悔和怜悯,并没能敌过她对早夭幼子的愧疚和思念。 她心中像是居着魔,迷着障,只有看到谢衡玉跪在她面前,被打到血肉模糊之时,才能稍稍缓解几分心中的痛意。 她身子不好,手边唯一可以杖责他的,便是那把轻巧的本命剑——那是件法器,随主人的心意而变,虽然轻盈,留下的伤痕难以治愈。 谢家家主谢渭心疼夫人,因此不常会阻拦唐梨的发泄,只有打得实在过火时,才会勉强将谢衡玉带出来。 后来,等谢衡玉再大一点,体质筋骨更加强劲了,谢渭便更加不用出手,索性不闻不问。反正即便夫人打到失了力,谢衡玉依旧能自己走出来。 世俗礼法、父母之恩、救济之宜,是一座座越不过去的大山。彼时人人都在可怜唐梨,面对谢衡玉,也只是劝慰他别多想。 再多心一点,便要论对错,而牵扯了情分的对错,向来论不清长短。 事实上,没人觉得唐梨有错,也没人觉得谢渭有错,而谢衡玉……他更没有错,只是命该如此。 得到了取之不尽的顶尖资源,取得了万人仰望的地位名望,也总该为此付出代价。 赤日尚有阴云遮蔽之时,何况生而为人呢? 大家都和谢衡玉说:“少主纯孝,念头通达便好。” 仿佛那些用圣品伤药也去不掉的杖痕从未存在过一样。 到最后,就连谢衡玉自己都恍惚了,照常请安,照常被责打,好像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从小到大,这世上早没有哪种痛,是他受不起的了。 又何况……他本就并不珍爱他这副皮肉。 可他在池倾满眼心疼和愤怒的目光中,却再一次体会到了被爱的感觉。 谢衡玉一时心乱如麻,自卑地拢上里衣,试图避开她的视线。却又暗暗期许着她再多看自己一眼,再多心疼他一点。 池倾听了谢衡玉的话,果然又重新抬手掀起了他背后的衣衫,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痕,片刻后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药水,揉抹在那陈旧的伤处。 那药是她炼出长命花后,医尊翻遍医典配制的,虽然对于她的伤势没太大用处,但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祛疤灵药。 谢衡玉背后的几道刀伤吸收了药水,没过多久便淡了下去,可其中最是惊心动魄的杖痕,却顽固地半点褪去的意思都没有。 池倾眼底发酸,心中又怒又恨,眼泪差点就要落出来了。 自从见到谢衡玉之后,她便知道自己对这人的身体发肤都有着莫名的偏执。尤其是她已亲眼见过心爱之人千疮百孔地死在自己眼前,又如何能接受谢衡玉再伤分毫? 池倾紧紧攥着拳,一想到藏瑾,更是没能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颗颗砸到谢衡玉后腰。 谢衡玉似被烫到,轻轻一颤,回身紧抱住池倾,自责地低声道:“别哭,是我的问题……没事的,都过去了。” 池倾想,你又有什么问题呢? 本以为完美无瑕的心爱之物,偏落上这样的损伤,她恨不能冲去谢家活剐了唐梨,顺便再把那个夭折的死孩子的坟给刨了。 池倾气得声音都在颤:“谢衡玉,幼犬被打尚知反扑。你几岁了?就这么活生生受了十多年的罪?” “抱歉,”谢衡玉轻轻拍着池倾的后背,声音低哑,“让倾倾担心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发颤:“ 我不是想听这个,谢衡玉,你莫非还要让我再重复一遍吗?” 谢衡玉松开她,漂亮的桃花眼与她对视,片刻才认真道:“倾倾……我是你的,我的身体,只有你可以碰。我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它,包括我自己。” 池倾沉在他的目光中,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好。” 说着,又拿起那瓶伤药,对谢衡玉道:“衣服撩高些,我给你涂一下……抓痕。” 谢衡玉眨了眨眼,耳廓忽然有些微红,却放下衣摆,侧身握住池倾的手,低声道:“那个,我想留着。” 池倾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忽软,垂下头去,隔着谢衡玉薄薄的里衣,亲了亲那抓痕的位置。 身前的男人垂下头,肌肉微微绷紧,忽地沉默下来。 再片刻后,他突然回身掌住池倾的后颈,雾眸微红,眼神沉沉,复又吻了下来。 …… 池倾没有想到谢衡玉真的会与她这样荒唐。 虽他起初确实温柔小心,甚至带着几分克制的讨好意味。但第二次,却如同被撤去什么禁制般,无师自通地,彻底流露出强硬的姿态来。 以至于池倾最后被谢衡玉抱着下了马车时,才发现周遭天色深沉,星河闪烁——二人竟在车内蹉跎了好几个时辰。 白马停在云上,回头见池倾出来,十分不耐地甩了甩头,用前蹄在原地踏了两下,鼻子中隐约发出几声不满的哼哼。 池倾窝在谢衡玉怀中,见状有些脸红,探手过去拍了拍白马的颈背,轻声笑道:“委屈了?” 白马侧过脸,烦躁地甩了甩尾巴。 谢衡玉本以为它只是普通的飞马灵兽,这下也有些迟疑起来:“它应当……并未修炼成妖吧……” 否则,他们当真是太失礼了些。 池倾失笑摇头:“它不是妖,只是当了一天的坐骑,还得立在这里……罚站,难免要闹脾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储物链中掏出一株嫩生生的灵草,哄着白马吃了进去,复又拍了拍它的后颈:“这下好了吧?不生气了吧?” 白马这才缓和些,温驯地转过眼,用脑袋蹭了蹭池倾的掌心,倏然张开双翼,化为白光。 那温和的光团如云雾瞬间将二人包裹环绕,一时竟将周身长夜遮蔽。片刻后,当那光芒缓缓暗淡,谢衡玉讶然发觉自己已立于一处小巧秀丽的院落中。 池倾从他怀中下来,拉着他的袖子走过院落,往身旁同样凭空出现的屋舍中去,有些骄傲地解释道:“这飞马是芳草州圣主培育出的稀罕灵兽,能以身化形,你们修仙界恐怕没有。” 谢衡玉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听闻芳草州圣主出生的部落古来便要长途迁徙,经穷山恶水,十分艰辛,难怪能培育出这般灵驹。” 池倾点头笑道:“这匹飞马是羚林一手养大的,温顺又通人性,为了换得它,我可着实颇费心血。尽管如此,她还是恋恋不舍的,每次通信都要让我把马牵过去给她瞧瞧呢。” 羚林,是芳草州圣主的名字。 交谈间,两人走入屋内。池倾腿还有些发软,见到软榻便移不开眼,于是有些倦怠地催着谢衡玉先去洗漱,自己则躺在贵妃榻上小憩。 谁知这一睡就沉得过了头,就连恍惚间感到自己被谢衡玉抱入浴池,池倾都没能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地配合着男人的动作抬了抬胳膊。 水声中,她隐隐听到谢衡玉低笑了一声,让她安心睡觉。那声音非常磁性好听,池倾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头就人事不知了。 等到再次醒转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池倾睁开眼睛,恰然对上谢衡玉的睡颜。许是因为闭着眼的缘故,比起往日清醒的时候,此刻的他看起来反而气质更冷一些。 眉骨高挺,眼窝深邃,棱角分明的线条仿佛被精心雕琢过,尤其在黑夜中,瞧着更加锋锐漂亮。 谢衡玉侧躺在池倾身边,墨色的长发显得有些散乱,大半披在身后,几缕又被池倾抓在掌中。 池倾反应过来,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许久,才松开他的黑发,如小蜗牛般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喉结。 谢衡玉若有所觉,忽然握住池倾的手,将她往怀里揽近一些,声音低哑,透着些慵懒:“怎么醒了?” 池倾仰头看着他的脸,夜晚静谧,她听到男人的心跳在自己的注视下渐渐加快,甚至变得有些慌乱,纯情得好笑。 谢衡玉也察觉到了这点,不自在地抬手挡在她眼前:“睡觉。” 池倾拉住谢衡玉的指尖捏了捏,轻声道:“之前不是说给你奖励的吗?” 谢衡玉动作一顿:“现在?” 池倾应了一声,遂在黑暗中摸索着坐起来,她从储物链中取出两件厚实的斗篷,一件丢给谢衡玉,一件自己裹上,翻身下了床。 两人并肩走出白马所化的小院,踩在薄云间向下望去——昏暗的夜色里,冰封的青镜湖犹如白玉,与上空闪烁的繁星相对,一静一动,美好得不可思议。 池倾牵着谢衡玉的手,在云上站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了这方湖泊:“青镜湖被妖族称为天湖,每逢春夏,许多鸟儿都会迁徙来此。如今春日将近,我请青湖州圣主算了算,差不多……这几日便要开湖了。” 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而且是武开湖呢,很难得的。” 谢衡玉望着冰封的湖面,眼底泛起笑意:“修仙界位处南方,从未有过千里冰封的景象,也没有开湖的说法。” “我猜到了,所以才说……是奖励啊。”池倾笑着扯了扯谢衡玉的衣袖,两人跃下云端,一同往湖边而去。 青镜湖上的寒风很是喧嚣,将池倾的鼻尖吹得有些发红,谢衡玉替她紧了紧领口的系带,将那带着毛圈的大兜帽拉起来,含笑捏捏她微凉的脸颊:“小兔子。” 池倾抬起眼,撒娇似地冲他鼓起圆乎乎的两颊。 两人在冰封的湖边站了一会儿,大风呼呼而过,吹起冰面上的雪粒子,像是茫茫白沙,不用法力,当真有些冻人。 池倾在谢衡玉身边不好用妖力,只能搓着手,戳了戳谢衡玉的腰:“有点冷。” 谢衡玉敞开毛氅将她裹入怀中,暖烘烘的法力避开了寒风,与男人身体上的热量一同将她包裹,池倾喟叹地出了口气,从储物链中翻出把长椅坐下。 半个时辰,冰面纹丝不动。 谢衡玉有点怀疑:“果真是今日开湖?” 池倾道:“不要怀疑。青湖州圣主欠我人情呢,不可能骗我的。” 这样说着,她还是迟疑着收起椅子,换了张罗汉榻,重新铺好毛毯,侧躺在谢衡玉膝上。 又过了半个时辰,寒风呼啸中,东方渐渐泛起一丝微弱的晨曦,那是一抹非常浅淡的红色,从沉黑的夜色背后透出来丁点,几乎看不真切。 但,已经开始日出了。 池倾望着青镜湖看似毫无动静的冰面,有些紧张,开始试图找补:“你看……今天还是很值得的,最起码我们还能一起看日出。” 谢衡玉似看出她的窘迫,失笑了一声,掌心顺着池倾柔软的长发:“才睡了这么会儿,困不困?” 池倾摇头,强撑着说:“说好陪你看开湖的,怎么能犯困?” 谢衡玉眼瞧着她已经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忍俊不禁:“睡一会儿吧,若湖面有变化,我再叫你。” 池倾挣扎了一下:“那……还要陪你看日出。” 谢衡玉笑道:“倾倾,我们以后还可以看很多次日出。” 池倾刚咽了一个哈欠回去,眼底都浮上一层困倦的水雾,迷蒙地看了谢衡玉一眼:“那你不困?” 谢衡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困。” 片刻,就听到池倾逐渐放缓的呼吸声传来。 谢衡玉无奈地弯起眼,望着池倾恬静漂亮的睡颜,伸手替她掖好毛毯,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好奇怪 ,只要看到她……就好像会控制不住地心动。 虽然在湖边,虽然天很冷,虽然黑夜不可避免地远去,但池倾依旧睡得很沉。 甚至……做了一个梦。 她有好久没有梦到藏瑾了,就连记忆都开始模糊,更枉论梦到他们的过去。 可这场梦,却将曾经的那段旧忆重新带回她面前,清晰地就像发生在昨日。 那时候,池倾已经逃出了花月楼。失火之事闹得那样大,大家都以为她香消玉殒,即便也有人心存怀疑,却一时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因为藏瑾已经带她跑远了。 三连城在妖域最北的大荒州,这地方顾名思义,广袤却荒芜。 在大荒州,除了守卫森严的主城玄甲城,以及和人族接壤的三连城之外,几乎找不到第三个人流量密集的城池了。 藏瑾和池倾从前都各自盘算过。玄甲城是妖族军事重地,对于往来人口的身份查得极严。他们没有倚仗,更没有身份,且一个杀过人,一个放过火,到哪儿都像过街老鼠,往玄甲城的方向走,更无异于自投罗网。 唯一的求生之路,就是绕过西南的荒山瘴泽,避开检查关卡,混入长林州。 那时已是暮春了,气温不可避免地升高。山林气候诡谲,变化无常,各种各样的猛兽毒虫都藏在林中,见人就扑。 其中大部分虫兽对于藏瑾而言,都是一刀解决的事,偶尔有开了灵智的凶兽,最终也会在他毫不留情的杀招中撤退潜伏。 唯一一种毒虫,却无孔不入,令池倾吃了很大的苦头。 那是种蚊虫,喜阴湿潮暖之地,遍布山林,却并没有一般的蚊虫那样太平。若是被它咬伤一口,定是又痛又痒,近十天都褪不掉。 而且不知为何,池倾的血,偏偏格外吸引那些蚊虫。 在山林的第一日,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才勉强找到一处洞穴容身。当时藏瑾杀了太多凶兽,精疲力尽。池倾不忍心吵他,因此哪怕被咬得浑身痛痒,也强忍着没有吭声,而是自己偷偷在洞外重新生了火干熬。 第二天藏瑾醒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在洞口无精打采的小姑娘。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视线落在池倾的脖颈、手腕、指尖的皮肤上,那里大大小小的肿包几乎连成了片——池倾皮肤白,一旦被咬,看起来会肿得比旁人更加触目惊心。 藏瑾拧眉,伸手试了试池倾额头的温度。 还好,没有发烧。 池倾被他的触碰惊醒,第一个动作下意识就是要赶蚊子。 藏瑾握住她的手,声线沉涩:“倾倾,你该叫醒我的。” 池倾痒得心浮气躁,闻言气恼又委屈地瞪了少年一眼:“叫醒你,你还能替我赶一整夜的蚊子?” 藏瑾没有理会她夹枪带棒的话,伸手解开衣带,露出结实漂亮的肌肉,然后在池倾惊愕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用上衣围住了池倾的脑袋和脖颈。 池倾仰头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给衣服系死结的样子,有些担忧:“那你怎么办?” 藏瑾给她系好衣服,又回到洞中拿出把轻巧的弩箭递给池倾:“应该还记得怎么用吧?” 池倾点了点头,跟着他起身:“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 藏瑾俯身压住她的肩膀,将池倾按坐回去:“等我回来。” 池倾没再拒绝。 那个清晨,因有衣服的遮挡,她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再次醒转,却依旧是被痒的。 池倾咬着唇,隔着衣服用力捏了捏手臂上的肿块——荒林毒障弥漫,她忍了一晚不敢用力抓挠,就怕有了伤口更加难办。 可那痒意实在惊心,睡着了还好,一旦醒转,便觉得浑身血液都痒得几乎沸腾起来。 她抬起手臂,指尖微用了些力,还没抓几下,手腕便被人擒在掌中,颇为强硬地拉开。 藏瑾垂眸望着她,身上没有受伤,但他的脸颊、胸口、小腹都有被粗粗抹去的血痕。少年一手攥开池倾的手腕,一手握着弯刀和一块染血的兽皮,呼吸微有些急,全身都散着热意。 池倾被他身上的血腥气熏得难受,朝旁边挪了一点,却又被藏瑾拉住。 “身上有没有伤口?”他松开她的手腕,背过身让她自己检查。 片刻后,池倾的声音才传来:“……没有。” 兽皮于是被递到她面前,藏瑾依旧背对着她,平静道:“我观察了许久,这种灵兽不受蚊虫干扰,血液能驱赶蚊蝇。你可将其抹在衣裙上。” 池倾接过兽皮,依言如此做了,却在涂抹到脖颈时顿了顿:“那你的衣服……” 藏瑾这才回身,见池倾正准备解那死结,立刻阻止:“不用,你先用着。” 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兽皮,将血液一点点抹上自己的衣服,手掌隔着布料落到池倾头顶,才终于顿了顿,温柔地揉了一下:“倾倾。” 池倾抬眸望着他,轻轻地应着。 藏瑾道:“我们认识已经快七年了。倾倾,多依赖我一些。” 池倾的眸子微颤了颤:“你我过去的十几年里,有听过这个词吗?” 藏瑾默了默:“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 池倾没有回答,但是心脏不可控制地软了下来。 那天夜里,山洞外的柴火又烧了一夜,只不过这次坐着的人换成了藏瑾,而池倾靠在他身旁,终于安心地睡了一个好觉。 光裸上身的少年在这个夜里吸引了绝大多数蚊虫的注意。他性子沉冷,多年杀手的习惯让他在任何地方都能够保持静默,被蛰咬的时候,自然也能忍耐着佁然不动。 除了有时抬手捏死几只不知死活飞向池倾的蚊虫之外。 后半夜,池倾被藏瑾捉虫的动静惊醒,睁开眼时,正巧看到少年垂悬在她额前的拳。 她伸手拉住他的小臂,掌下摸到了四五个红肿的痒块。 池倾心里难受极了,闷闷朝他看去:“怎么不赶一下?” 藏瑾声音清醒,简单地回答:“兽血不太能遮住你的味道,赶了它们就冲你去了。” 池倾怔怔攥着颈边系着的结,心脏一抽一抽地,似能拧出酸涩的水来。 藏瑾看了她一眼:“时间还早,不睡了吗?” 池倾直起身,与藏瑾挨近了一些,她望着少年线条漂亮的锁骨和肩膀,迟疑了一瞬,将脑袋靠了上去。 藏瑾的身体似僵了一刹。 然后就听池倾轻声道:“走出林瘴,我们还会遇到什么?” 藏瑾道:“还有几处被战乱夷平的荒城,其中可能会有未被清理的尸傀与怨灵。荒城连接着坟山,再过去便是长林州的疆域。” 池倾道:“我们能走到吗?” 藏瑾道:“应该可以的。” 池倾道:“我们会常居长林州吗?” 藏瑾沉默了片刻:“如果三连城的人来了,或许还是要逃。或是我们办不了身份,被长林州的人抓了,也得逃。” 池倾也沉默了下来——流落于三连城的孤儿,对待他人总是满口谎言,可对自己,却总是诚实到残忍。 她知道藏瑾的回答没有错,他们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前路,就是无休无止的逃亡。 片刻后,池倾却道:“或许……会有地方能定居呢?或许是圣都?或许是青湖州?也有可能是芳草州吧?我听说圣都的妖王是个外冷内热的漂亮姐姐,青湖州的圣主谦和又温柔,芳草州的圣主是部族的公主,性子十分活泼。” “我们或许能留在那里呢?春天在花堆里睡觉,夏天在草原上骑马,秋天长草连天,冬天还能看冰封的天湖和寒鸦。” 池倾说:“我还听人说过天湖开湖时的景象……还有人族……我们或许也能去修仙界看看。藏瑾,我们总有机会能一起去看的……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很好的。” 黑夜,瘴林中。山洞,火光里。少年少女相 互依偎着,构画出一幅仿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面。 太过美好,所以一定是假的。 但他们本就是善于撒谎、诡计多端的小兽,也懂如何互相欺瞒、掩耳盗铃。于是小指相交,用力勾在一起,在彼此映着火光的眸中许下了虚妄的承诺。 “会的……我们一起去看。”—— “倾倾。”谢衡玉落在她脸上的吻很温柔,可垂落的发梢扫过脸颊时的痒意,仍让池倾微微蹙起眉。 她醒过来,在对上男人星灰的桃花眸时,稍有一瞬的怔忪,几乎就要将人混淆。 谢衡玉在她耳边轻声道:“开湖了。” 池倾坐起身,围绕着罗汉榻展开的法力结界同时散去。 狂风乍然,震天的巨响如从九天轰鸣。积重的冰面之下似有巨兽挣扎而出。 巨大如雪镜般的湖面,在某个时刻突然崩裂,缝隙如蛛网般逐渐密布蔓延,刺骨的湖水从那碎裂处翻涌漫上,在强风之中形成浪潮,自极远处的方向推动着坚冰滚滚而来。 那个刹那,冰雪消融,声势浩大的水流仿佛挟卷着磅礴的生命而来,有种震撼人心的壮美。 池倾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脑海中却不断回荡着多年前的那句话。 “藏瑾,我们总有机会能一起去看的。” 谢衡玉正与她十指相扣,他身上总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那种温暖吸引着她靠近,却也时常令她恍惚沉沦。 就仿佛……她来到了曾经和藏瑾畅共同想过的,一幕幕遥不可及的画面里。 狂风从湖面而过,池倾微卷的长发被吹散开来,风声水声交织中,她忽然听到谢衡玉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声音很低很沉,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远去,池倾微怔,有些茫然地侧过头:“什么?” 忽然下巴被轻轻抬起,谢衡玉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沉沉的吻,太过郑重,以至于冲淡了亲吻本身所具有的缠绵与暧昧。 像是哪种仪式中落下的契约。 换气的间隙,她听到谢衡玉跟她说谢谢。 不知是不是因为凌冽的寒风,那声音有些颤然。 冰面融化,天光乍破,他们在源于自然的浩荡生命中接吻,不识日月。 第22章 第22章谢公子,你狐媚惑主。 “圣主。”池倾与谢衡玉重新回到云上白马院时,院外正立着一位温文尔雅的青衣男子——正是濯鹿。 濯鹿看见谢衡玉,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下来,他朝池倾遥遥抬手拘了一礼,直至她上前,方回避着谢衡玉,低声道:“妖王送来急信,恰巧圣主不在花别塔。传音器……也不在身上。” 池倾却并未如他这般回避谢衡玉,大大方方道:“是我走得急。姐姐有什么事?可是要我去修仙界了?” 濯鹿目光迟疑地在二人之间兜了个来回:“是。而且还有一事……是有关阮总管的。” 池倾眉心一动——算来阮鸢离开戈壁州确实也有些日子了,即便有事在身,时隔这么久,也该有信送来。 她立刻道:“何事?” 濯鹿道:“阮总管在修仙界杀了公仪家的人。” 公仪氏,是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一。 “阮鸢怎会杀人?”池倾心头一紧,蹙眉与谢衡玉对视,又道,“你说仔细点。” 濯鹿道:“圣主,公仪氏人证物证俱在。若真的闹起来,剑指妖族,此事恐怕波及甚大。” 谢衡玉道:“杀的是公仪家的谁?” “差点忘了,谢公子也是修仙界世家出身。”濯鹿抬眸望向他,语气微凉,“杀的是公仪襄及其子女、几名妾室,共七人。” 谢衡玉闻言也蹙起了眉:“公仪襄是公仪家三房次子,才能相貌均不出挑,怎会与阮鸢总管有所牵连?” 池倾摇头断言:“我了解阿鸢,她做不出这种事。” 濯鹿道:“妖王原话。此事是不是阮总管干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家睚眦必报,妖族需要有人出面摆平。” “姐姐本就要我去修仙界调查魔族之事,如今自然应该走这一趟。”池倾这才点头应下,又问濯鹿道,“其他事,姐姐那边还有交代吗?” 濯鹿从袖中抽出文书与传音器递给池倾:“圣主自行过目,若有不解之处,直接沟通妖王即可。” 池倾依言接过,对濯鹿道:“青师不必在此站着,可进前厅小坐片刻。” 濯鹿摇头:“许久没来青湖州了,开湖之日,我也想下去看看。” 池倾客气地笑了笑:“难得青师有此等雅兴,这厢便不留了。” 语毕,池倾便着急往屋内去,谢衡玉在后,抬步正欲跟上,却被濯鹿抬手拦住。 两人沉默对视一眼,待池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中,濯鹿才道:“她乃一州圣主,却因你连夜出域看什么开湖……谢公子,我记得人族可最是忌讳狐媚惑主之辈。” 谢衡玉脚步一顿,眸色微凝:“观湖之事突然,未能替圣主准备周全,确实是我失职。多谢青师提醒。” 他若是不认倒还好,可如今轻易认下,濯鹿眼中的冷意便更浓了,他沉沉打量着谢衡玉的脸,许久发出一声冷哼:“谢公子,我有时实在觉得可惜。您堂堂白马盟少主、谢家长公子,怎地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藏身妖域,甘做男宠?啊……您不会真的以为圣主一心一意待你,生了有朝一日娶她做妻的心思吧?” 濯鹿直视谢衡玉淡然如井的眸,嘴角缓缓牵出笑意:“白日做梦!我告诉你,池倾早已心有所属,你若见过她对旁人念念不忘、牵肠挂肚的样子,便会知道自己如今是多么荒唐可笑!她根本不爱你,不过就是玩玩而已,她对所有男宠都是如此……看似捧着一颗真心出来,等她腻了,无不弃如敝履!你……” “青师,”谢衡玉闭起眼,终于打断濯鹿的滔滔不绝,“这是我和她的私事。” 濯鹿猛地住口,墨绿的眸中泛起一丝痛色,狠声道:“从前或许是私事,但如今她因你影响了公务,便绝不再是私事!” 谢衡玉没有接话,只道:“相同的话,青师上次见面,已同在下说明了。圣主从前的那些男宠,青师莫非也如此提点过?若没有,如今又何必对在下咄咄相逼?圣主多年为妖族殚精竭虑,遍开七州的灵植便是证明。青师即便对在下再有不满,也不该借机发挥,指责圣主。” “我如何指责……”濯鹿没想到谢衡玉表面温和,真的回嘴反击时却完全不留余地,一时气极语塞,朝他怒目而视。 谢衡玉垂眸道:“圣主是世间难得之人,本就配得上任何人的爱慕。若青师倾心于她,以诚相待,未必……” “够了!”濯鹿扬声断喝,袖底双拳紧握,就连呼吸都愈发沉重起来,“谢衡玉,你今朝如此春风得意,岂知来日也有登高跌重、粉身碎骨之时?我只问你……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谢衡玉乍闻此言,虽神情淡然,心脏却被拨弦般一颤。 片刻后,他听到自己淡淡道:“往事已矣,何人没有过去?” 语毕,抬步便往院落中去了。 濯鹿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墨绿的眼眸却好似淬了血,许久后怆然一笑,喃喃道:“凭什么你就可以……” 这厢濯鹿与谢衡玉的对话,池倾是一概不知的。 此刻,她一边为阮鸢之事担忧,一边看着妖王密探记录的文书,愈发心惊。 正如妖王之前所说——各州接连出现售卖魔族之物的卖货郎,行事隐秘,且与叛党勾结,不知有何图谋。 为了不打草惊蛇,妖王一早派出密探跟踪圣都所有行迹可疑的卖货郎,原本打算逐个排查剔除再行捉拿。可卖货郎大隐隐于市,装扮本就难以辨认,加之图谋不轨之人有心躲藏,几次都凭空消失于密探眼前。 烁炎派出所有密探追踪多日,再结合各州圣主情报,才最终推定出三个最可疑的方位。 一是鬼界的黑白市,二是修仙界梧桐岛,三是戈壁州的三连城。 这三个地方,前者池倾不熟悉,烁炎不放心她去;后者池倾心有余悸,烁炎不愿意她去。 妖王在得知了池倾与谢衡玉的关系之后前思后想,终于决定让妹妹去了第二个地方。一是有处理阮鸢之事的由头,二是可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谢 衡玉的情况。 作为长姐,烁炎早就知道自家妹妹那种只走肾不走心的毛病,这一招,可谓是用心良苦。 而池倾却没想那么多。 在看完所有密探文书后,她内心只生出四个字:此事难办。 敌暗我明,如今除了谢衡玉体内妖丹的一道尸傀之气,她手中算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甚至连那些出现在妖族各地的卖货郎,究竟是不是真的“卖货郎”都没有确定。 这可如何是好? 可如今阮鸢那边的形势所迫,却也无法让她细想太多,只能立刻动身。 思忖许久,池倾收起文书,起身推门离开。她正要准备找濯鹿交代戈壁州之事,却见到了院中楝花树下仰头观花的谢衡玉。 谢衡玉喜欢穿浅色的广袖,其中尤爱月白。可如今他却新换了一件蓟粉的长袍,玉簪束发,眉眼温柔,那浅浅的粉色与楝花绿叶相映成趣,将他衬得漂亮又柔软。 仿佛年龄也小了些。 池倾走上前,抬手用文书竹简戳了戳谢衡玉的肚子,嘟囔道:“怎么回事?这样穿着,倒显得比我还小了些。” 谢衡玉顺势拉住她的手,低头望向那文书:“都看完了?” “情况复杂,如今只能先去修仙界,走一步看一步了。”池倾正色颔首,“我去找濯鹿交代些事。” “他走了。”谢衡玉揽过她的腰,垂头蹭了蹭她的额头。 池倾一怔:“他不是要看青镜湖吗?怎么那么快就走了?” 谢衡玉闷笑:“不知道。圣主如今是打算先回花别塔,还是直接去修仙界?” 池倾一下子迟疑了:“我……本该直接去修仙界的,但濯鹿这就走了,许多事没有交代……阮鸢如今也不在,我到底有些不安。” 谢衡玉亲了亲池倾的眉眼,唇角微扬,一幅惑主妖妃的情态:“既如此,不如直接用传音器与青师沟通?” 池倾点头:“说得不错,那你再稍等一会儿,我们晚点启程。” 谢衡玉浅笑:“圣主与青师对话,我先回避。” 池倾一怔——按谢衡玉往日习惯,他即便不说此话,也自然会回避这些事。可如今他这样开口,却仿佛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她若点头,倒显得有所刻意隐瞒了。 池倾想,虽说这几日,他们的关系堪称突飞猛进,可终究需要小心维护。谢衡玉从前就吃过濯鹿的醋,如今这样一问,恐怕心里其实是不愿回避的。 池倾于是将需要交代给濯鹿的事重新盘算一遍,想着确实也没什么大事,便勾住谢衡玉的手臂柔声道:“这有什么好回避的?我想了想,若是用传音器沟通,我们直接启程倒也省时间,你不必介意此时,在车厢内与我同乘便是。” 谢衡玉垂着眸,含笑应下。 而那厢在青镜湖边吹着风冷静的濯鹿,突然接到池倾的传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是谢衡玉同她说了什么?分明同在青湖州,池倾竟连亲自见他……都不乐意了? 濯鹿沉着脸,盯着那不断闪烁的传音器看了半晌,才终于抬手接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匹白色飞马自青镜湖上空破云振翼而去,转瞬便消失于蓝天之上。 濯鹿紧紧攥着拳,望着那白马离去的方向,强忍几息才终于克制住将传音器丢入湖中的冲动,僵硬地抬起手,毕恭毕敬道:“圣主。” 第23章 第23章谢公子,你绝对是吃醋了。…… 车厢内,池倾与濯鹿公事公办地商定了戈壁州之事,又使他代为转告玄师和赭师,诸事落定,才放松下来,笑着调侃道:“青师大人为戈壁州劳形苦神,着实辛苦,未免累坏了身子,还得适当放松才是啊。” 濯鹿那边微静,片刻后才意味不明地道:“多谢圣主关心,青湖州风光无限,天湖景色更是绝美,属下确实流连忘返。” 池倾握着传音器的手轻轻一顿,挑起眉,无声地侧眸望向谢衡玉,差点笑出声来:“这样啊,那我这儿便不打扰青师雅兴。回见。” 未等濯鹿答复,池倾立刻关闭了传音器,指着谢衡玉忍俊不禁地笑道:“你……” 谢衡玉弯眼浅笑,伸手握住池倾的手指:“倾倾。” 池倾越想越觉得有趣,笑得停不下来:“谢衡玉,我果真是看错你了,原来你是这种人!这是为了避免我与青师见面交谈,居然撒谎隐瞒了他的行踪……好心机。你吃醋了吧?绝对是吃醋了!” 谢衡玉将池倾搂入怀中,任她闹着取笑,等她终于缓和些,才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是吃醋了。” 池倾打量他的脸色,连忙搂住他:“唉呀,你还能吃他的醋?青师的脸,在我眼里只写着‘公文’两个大字,哪里会有什么旖旎念想?他可不如谢公子你,长得这般……这般……” 池倾拖着尾音故作停顿,谢衡玉经不住引诱,立刻上钩:“怎样?” 池倾道:“温润如玉、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唔唔唔……” 谢衡玉捂住她的嘴,低声接话道:“花言巧语。” 池倾挣扎着扯开他的手,瞟了他一眼,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又笑起来:“唉呀,到底是谁的耳朵这么红啊?谢公子,你这不是发烧了吧?” 谢衡玉忍无可忍,低头轻轻咬住池倾的唇珠,在齿尖磨了磨,克制又放肆,像是垂头吻花的兽。 池倾被他弄得恍惚,推了推谢衡玉的肩膀,觉得不对,又立刻收回手,搂着他脖颈小声道:“不逗你了,唉,我是真的不喜欢濯鹿,你怎么这么会吃醋……之前也看不出来啊。” 谢衡玉对这话题却避而不答,只道:“不喜欢他,那你喜欢谁?” 池倾一怔,贴了贴谢衡玉的脸颊,失笑道:“喜欢你呀。怎么说这种傻话……” 谢衡玉深深望入池倾漆黑的眸底,从中寻到自己稍浅一些的瞳孔倒影,那种四目相对的感觉令他安定了许多。因而他没再继续问出自己内心的惶惑,只低声道:“倾倾,再说几遍。” 池倾笑得越发无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可以了吗?” 谢衡玉这才重新寻回些心安的感觉,紧紧抱住池倾,将脸埋入她的肩窝,许久后郑重道:“我也是。倾倾,我也喜欢你。” 池倾心头一动。 这似乎是……谢衡玉第一次和她说这样的话。 她本该开心的,可是她的思绪,却又不免在此时,飘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谢衡玉……他果然还是与藏瑾不一样,即便从小也受过种种委屈,可他的那些苦,和三连城孩子的苦又如何相提并论? 谢衡玉生而为人的底色始终是温暖的,哪怕是对情感的表达亦是如此,这和藏瑾分明是两个极端——至少池倾一直都在遗憾,自己没有机会听藏瑾将那三个字宣之于口。 她被谢衡玉拥在怀中,沉默了很久,忽然便……有些难过。 他对此一无所知—— 白马疾奔,在离开青湖州的一日之后抵达了修仙界天都,即便日行千里,这样长途跋涉的奔波依旧使那灵驹累得够呛。 池倾在驿站喂马,那傲娇又聪慧的动物一边嚼着草,一边在对着池倾大甩尾巴。 池倾为难道:“小白,这里毕竟是修仙界,马厩简陋一点也无可厚非,我们还是得入乡随俗……什么?你要变房子?这倒是有点难办,听闻天都的土地税极为昂贵,你莫名其妙变个屋子,可能我攒了一年的积蓄就出去了。” “在天上变?唔……可能也不行……天都剑修云集,动不动就要上天,因此天上管制也很严呐,怎能随便在人家的航道上搭房……诶?诶!!” 白马咽下最后一根灵草,眼见精神恢复了许多,鼻子哼出一口气,似对池倾的念叨十分不耐烦。它猛地一个甩头,将脖子上的铃铛卸下,撅蹄子冲出马厩,朝天上直飞而去,倏忽没了踪迹。 池倾:…… 她默默捡起地上的铃铛,望着白马远去 的方向,无语凝噎。 谢衡玉此时正从驿站前台走来,见了这场景,不由一愣:“倾倾,白马……” 池倾道:“显而易见——它自己上天了。” 谢衡玉道:“有些难办,在天都上空飞行,是得有证的。” 池倾道:“不要紧,它是嫌弃这驿站过于破旧,同厩马匹过于笨拙,一气之下回妖域了。” 谢衡玉无言地看着眼前两匹神采奕奕的汗血宝马,以及那些干净整洁、不染纤尘的马厩:…… 池倾一边收起铃铛一边叹气:“都是羚林给它宠坏了,不过这孩子跑得快,应该不会触动天都的禁——” 而就在这时,天都晴空突然炸起一朵小火苗,那火苗朝着白马离去的方向追了数里,最后远远被甩在身后。因没赶上,它气得直冒烟,遂委屈巴巴地落下,“啪叽”一声摔在池倾面前。 池倾好奇地俯身下去,翻翻捡捡,不久便从黑烟和火星中提溜出一只圆滚滚的红色机关鸟来。 谢衡玉见怪不怪地解释道:“这鸟就是白马触动的航道禁制了。其名为‘愤怒小鸟’,一旦触动,便会死死黏住灵兽或其主人不放,直到缴纳罚款为止……而若不交罚款,从此天都官府便能随时发现你的行踪。” 池倾道:“愤怒小鸟……谁想出来的奇怪名字?莫非是其制作者?” 谢衡玉道:“非也,这鸟是我做的。但这名字……咳,是航管处一位有趣之人所起。” 池倾难以置信:“你做的?有趣之人??” 谢衡玉从池倾手中接过机关鸟,刚想把它拆卸掉,却被池倾一把拦住:“等等,这东西若被你拆了,航管处会得到消息吗?” 谢衡玉点头。 池倾打量着他的神情:“当今天下,能将这……愤怒小鸟拆掉的……还有几人?” 谢衡玉默然。 池倾又道:“此番回修仙界,你一定不想让大家发现你的身份吧。” 谢衡玉无奈地看向她:“倾倾……” 池倾抬手摸了摸他特意施加了幻术,不辨原貌的五官,叹息道:“谢衡玉,你实在不必为我勉强自己。罚款而已……交了又如何?” 话是这么说,等到池倾来到航管处,目瞪口呆地望着罚单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时,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脏绞痛,差点要流下泪来。 池倾在妖域,物质条件这块儿算得上十分富有,毕竟妖族地广人稀,万里疆域供几座城池,全然绰绰有余。可奈何妖族与修仙界物价差距悬殊,灵石资源也少,哪里会有妖狮子大开口到如此程度? 修仙界……这是要谋财害命了…… 池倾怒而拍案:“这不公平!那马不是我的!你们这鸟一定是出问题了!!” 接待的小吏立刻道:“姑娘您是乡下来的吧?玉公子的机甲从来不会出问题。” 谢衡玉:“唉……这话倒也不能如此绝对……” 小吏一个眼神瞪过去:“您是哪位?又是嫉妒玉公子才华的臭**吧?” 池倾轻咳一声掩住笑意,将罚单狠狠拍在桌上:“我都说了,那匹马是我半路遇到的,顺手喂了点野草它就把我载到天都了!我和它主人都不认识!” 小吏的视线又落回她脸上,认真打量着池倾一本正经的小脸,怀疑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池倾道:“千真万确!这一定是野马!或是从哪位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反正不是我的马!你说它是我的马,除了这只愤怒……除了这只红鸟,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小吏道:“根据愤怒小鸟坠落前所见,那匹白马姿态昂然,举世罕有,御马司定有记载,我这就……” “不必了。”就在此时,一个戏谑带笑的声音从帘幔后清晰传来,“那是我的马。” 小吏闻言连忙起身,躬身道:“唐公子。” 那位唐公子掀帘而出,木簪束发,道服简约,通身气派却潇洒至极,不落凡俗。分明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嘴角含笑时,双眸却透着懒懒的倦意,倒与那仙风道骨的服饰相得益彰。 他挑眉与谢衡玉对视一眼,随即玩味之色更浓,又望向池倾:“姑娘,那白马是在下新得,性子活泼,又尚未训熟,冲撞姑娘,真是不该。” 池倾点点头,连忙顺势递出罚单:“那这罚单……” 唐公子含笑接过:“便由在下来支付。” 池倾大喜过望:“多谢多谢!” 谢衡玉站在池倾身后,不动声色地朝道服青年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之人又道。 “说起来,马驹冲撞姑娘,在下好生过意不去,还想请姑娘吃饭赔礼呢。” 池倾脚步一顿,自知理亏,赶忙摆手道:“小事一桩,唐公子客气什么?” 道服青年屈指敲了敲罚单,语气有些为难:“既如此……这罚单……唉,世道艰难……” 池倾立刻回头:“不!我是说……我们合该接受公子道歉的。” 谢衡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对上唐公子似笑非笑的视线,默默道:“……唉。” 第24章 第24章谢公子甚为貌美,如今许是入…… 修仙界天都,最是富贵繁华温柔乡。 池倾站在臻荟酒楼的天字厢房中,看着楼下玉舆经隧,楼船过肆,排排酒旗斜矗,盏盏琼酿倾江的盛况,着实有几分意外:“我还以为,唐公子做不出这种穷奢极欲的排场来。” 道袍青年略一挑眉,将窗更推开点,他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杆烟管,兀自点燃抽了两口,吞云吐雾道:“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苦涩的烟雾多半飘出窗外,但饶是如此,谢衡玉依旧蹙起眉,抬手将池倾挡开了些:“唐公子,烦请注意分寸……少抽些。” 道袍青年的动作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说起来……我有位朋友,从前也总爱这样劝我戒烟。那人聪慧非常,但为人迂腐至极,压抑过甚,想不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后来呀,好日子一去不复返,那人辛苦多年,也没捞得什么好下场。” 池倾听出些苗头,斟酌道:“那人后来如何?” 唐公子的目光在池倾与谢衡玉之间辗转了几个来回,嗤笑道:“谁知道?不过我那位朋友甚为貌美,或许是入赘哪家千金了吧?” 谢衡玉闭了闭眼:“唐呈。” 唐呈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了?不装了?” 池倾望向谢衡玉:“这位就是你那个有趣的朋友?” 谢衡玉点头,对唐呈道:“阿呈,我来天都之事,请你莫要告知……” 唐呈对着窗外吐了口烟,摇头笑道:“你逃出生天,不再自苦,我求之不得。又怎会多说什么来妨碍你呢?” 谢衡玉道:“今日之事,多谢你。” 唐呈这才搁下烟管,拂袖抬手先向池倾拘了一礼:“七圣主。” 池倾托住他的小臂:“这是做什么?” 唐呈道:“这是在下为容之行的礼。” 池倾笑着摇头,却收住了阻拦的动作:“这更是不必。” 唐呈道:“我这位朋友,从小甚难与人交心,我知道圣主定是以诚相待,才会如此。” 池倾闻言不答,指尖却轻轻攥住了衣袖。 谢衡玉道:“阿呈,此番我们是为公仪襄遇害之事前来,有关此事,你知道多少?” 唐呈指尖一拨,转了转烟管,片刻才道:“我知道你或许要问这件事。但这毕竟是公仪家的家事,内幕曲折,我也难以了解太多。只一件……你们可知公仪家关押了妖族之人,会提出怎样的条件作为交易?” 池倾默了默,旋即道:“我记不清了。公仪家……是否也来求过花?” 谢衡玉道:“来过三次,公仪家亦十分迫切。” 池倾蹙眉道:“也是为了长命花?” 谢衡玉点头。 池倾冷笑道:“且不说阮鸢做不出这种事,就算真做了,妖族之辈向来肆意妄为,怎会凭他威胁?!若他们真要这般血口喷人,我不如再杀几个姓公仪的玩玩,权当做实了这污蔑。” 唐呈之前对池倾不太了解,闻言便有些紧张:“圣主切莫冲动!如今既然是谢家得了长命花,公仪家也不会再生妄念。我这几日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他们要的,应当是那朵七伤花。” 池倾与谢衡玉对视一眼,双方眸色都有些沉冷:“七伤花已送往圣都妖王手中,不在我这。” 唐呈坚定摇头:“不,他们是确定花在您这。才一定要跟圣主谈。” 池倾冷笑一声,朝唐呈点头道:“多谢唐公子提前告知。” 说话间酒菜皆已上桌,池倾神情淡淡地望过去,显然对这满桌佳肴没什么胃口。而唐呈也只斟了三杯酒,递到池倾和谢衡玉面前,与二人对饮后,便潇洒地搁了杯。 “唉,看起来是我不会说话了……说得你们都没心情吃饭了吧?算啦算啦,你们要真的都不吃的话……我就把这些菜打包带走了?没意见吧?好嘞!小二!” 谢衡玉望着唐呈推门而出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一向如此。” “确实是个有趣之人。”池倾笑了笑,语气却淡淡的,“只是唐公子刚刚说的那些……着实有些令人惊讶。” “惊讶”这词,用得还是过于平和了。 当日池倾因忌惮卖货郎,特地遣隐雁护送七伤花前往圣都。这事虽说做得隐秘,但也并没有刻意避人耳目。因此但凡有心之人留意,必然都会知道,在戈壁州禁严期间,花别塔派人送了一样东西前往圣都。 再结合谢家不久前送花求花之事,大家应当不难猜出那东西就是七伤花。 可是唯一的问题在于——池倾根本没有把七伤花交给烁炎。 隐雁送去的,只是一个空匣子而已。 这件事经手的人只有池倾、烁炎、隐雁三人,除此之外,就连日日在池倾身旁的朗山、谢衡玉都并不完全知道实情。 公仪家的人,又怎能确定七伤花依旧在池倾手中呢? 谢衡玉见池倾神情凝重,柔声宽慰:“倾倾,公仪家具体会说什么、做什么,还得与其见面之后,才能完全辨明。” 池倾道:“你们人族常说‘不可无备而战’,可这接连几件事,却总让我摸不清深浅……如今看来,是不得不无备而战了。” 谢衡玉闻言默然片刻,深深凝视着池倾的双眼,握住她的手:“倾倾,有什么事,我陪着你。”—— 与谢家以剑入道不同,公仪家之所以位居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一,靠的是一手家传的丹道。 而公仪家的丹修之所以能够在此道上脱颖而出,据说正是因为他们家传术法走的并非传统丹道之路,而是融汇了古老的巫蛊之术而成。 这种方法十分邪门,虽然炼成的丹药威力巨大,但仍然为修仙界世家所不齿。因而,公仪家在稳固地位,彻底跻身六大世家行列后不久,就对自家丹道渊源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正”,完全抹去了巫蛊起家的说法。 但池倾如今踏入公仪家宗门,却在道旁高耸阴森的榕树,以及古老沧桑的石柱浮雕上,发现了古书上才有记载的南疆特色。 公仪家的使者提着油灯,穿过黑沉沉的树林为池倾与谢衡玉引路,他的脚步声很轻,全程没有开口讲话,也不曾与池倾对视。 就仿佛……一只被操控着的木偶。 走出树林,他们从一排雕刻着蜈蚣、蝎子、蟾蜍、毒蛇、蜘蛛的华表立柱间走过。 忽然眼前一片开阔,入眼是一处寂寥的雨林山谷,那沉绿的景象只出现一秒,下一刻,两人眼前烟雾乍起,许久后方拨云见日般逐渐散开,映入眼帘的,是山谷之中赫然显现的古寨村落。 ——这是公仪家内门所在。 面前山道上,原先那走在池倾身前不远的提灯使者,已在高处遥遥而立。 日落时昏昏沉沉的天光在使者身后模糊成一团,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处,像是团鬼火似的,给池倾他们带着路。 他们就这样行至古寨中央的庄严古堡。花岗岩与大理石垒砌的建筑在雨林中显得格外神圣肃穆,檐下装饰所刻,却也依旧是雕刻精美的五毒虫兽。 “池倾圣主,初次见面。”古堡内,除了首座上一紫衣中年男子之外再无旁人。 使者将池倾代入古堡后便无声隐入黑暗,池倾朝他消失的地方扫了一眼,片刻后才勾唇浅笑:“您便是公仪家主?您好,我是来带一个人走的。” 公仪汾转了转扳指,低声笑道:“池倾圣主快人快语,只是贵客来访,不奉好茶,不是公仪家的规矩。” 他忽然伸手朝侧旁一抬,池倾身后的阴影中立刻走出两位悄然无声的侍从,默默端着托盘上了茶饮茶点,遂又立即隐去,消失无踪。 公仪汾是在提醒她,这古堡的空荡表面下,究竟藏了多少潜伏的危险。 池倾抬眸淡淡望着公仪汾:“公仪家的茶,我喝不起。不如直接谈谈,你们想要什么?” “公道。”公仪汾道,“此番只想为我子、我孙、我公仪家惨死之人,向圣主讨个说法。” 池倾笑笑,伸手端起茶碗缓缓转动:“那公仪家主可知,本主此番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公仪汾道:“圣主请说。” 池倾抬眸道:“我也是为了公道——我的阿鸢性格最是温柔可亲,平日连踩死只蚂蚁都要心疼许久,若是她真杀了那么多人……那一定是委屈坏了。因此,我也是为她来,向公仪家讨公道的。” “我想问问——你们,究竟如何欺负她了?” 公仪汾目光一凌,闻言几乎要笑出声来:“圣主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实在叫人无言以对。” 池倾站起身,冷冷看着公仪汾:“我只知道,在这世上,不论是妖族还是修仙界,凡事都要讲证据。既说阿鸢杀人,证据呢?” “公仪家惨死数人,皆是证据。” 池倾冷笑一声:“好没诚意的证据,若我说那是你们公仪家为了污蔑旁人,自己动的手呢?” 公仪汾脸色一沉,怒而拍案:“你!” 谢衡玉却在此时忽然出声:“公仪家主,请问贵门是否已审过阮鸢?圣主既已亲自登门,可见妖族对此事亦十分重视,相信等见过阮鸢,验明尸身,真相大白后,家主和圣主一定都会得到想要的公道。” 公仪汾脸色阴沉,打量谢衡玉:“你是何人?安敢此时插话?” 谢衡玉神情淡然:“不过花别塔一侍从尔。” 公仪汾冷笑:“看来池倾圣主身边之人,都十分肆意妄为啊。” 池倾笑道:“多谢夸奖,我惯的。” 公仪汾神情更差:“你想见阮鸢?” 池倾挑眉:“自然。” 公仪汾沉默一霎,抬起手:“那便如你所愿。” 不过多时,古堡外便有四位侍从提着藤编担架,将一个身材纤弱,脸色苍白的女子抬了进来。 池倾急急上前检查了她的伤势,见阮鸢虽然昏迷,但气息还算平稳,并没有被折磨过的印记,一时才松了口气。 她盯着那昏睡的女子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们对她说了什么?她为何会昏睡不醒?” 公仪汾道:“毕竟是妖族之人,我等也不敢动用极刑,无非是用了丹修特殊的方法,喂了点东西进去。不致伤,更不致死,但服用者在梦中,会把该说的都说了。” 池倾神情逐渐沉下来:“那么,如何让她从梦中清醒?” 公仪汾笑道:“圣主难道不想先听听,她在梦中说了什么?” 池倾道:“我只想确定她意识清醒,一切平安。让她醒转,现在。” 公仪汾道:“一盆冷水下去,自然就醒了。” 池倾直起身,低头望着阮鸢,微垂的眼底已没有半分怜惜,可声音在旁人听来,却着实透着几分苦涩的无奈:“ ……泼吧。” 第25章 第25章阮鸢,是假的。 冷水很快被端入大殿,侍从暗暗忖度了公仪汾脸色,随即动作果断地朝着阮鸢兜头淋下。 池倾从谢衡玉手中接过绢帕,见状立刻蹲下身,伸手替阮鸢细细擦拭了脸上的水渍。 很快,阮鸢果真如公仪汾所言,打了个寒战,悠悠醒转过来。池倾微蹙着眉,神态关切,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轻轻唤道:“阮鸢。” 阮鸢的目光从呆滞到清醒,好似只过渡了一秒,听到池倾的声音,她如梦初醒般转过眼,双眸在看清了池倾的瞬间蒙上了薄薄的水意:“圣,圣主……” 池倾朝她宽慰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指尖:“阮鸢,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讲。” 阮鸢怔怔看向池倾温柔的脸,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而落,哭得委屈至极:“圣主……我过去的那些事您是知道的,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是他们逼我的……” 公仪汾闻言冷笑着“咦”了声:“原来圣主早知下属暗藏祸心,却依然任她肆意妄为?” 池倾抿唇不语,伸手用力按住了她的肩膀,郑重道:“阮鸢,你告诉我,公仪襄及其子女妾室,是否是你害死的?你是不是被公仪家污蔑了?只要你说,我都信。” 阮鸢抬头,视线扫过高位上负手而立的公仪汾,目光似颤抖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圣主,我是被逼的,我是没有办法了……我不想死……但是他们想让我死在修仙界……” 这言下之意,就是认了杀人之事了。 公仪汾闻言冷声大笑:“池倾圣主,阮鸢杀人证据确凿,连她自己都难以推卸。事到如今,您不会还要听信她的诡辩之言吧?” 池倾抬眼,冰冷如刀的目光从阮鸢身上缓缓移向公仪汾:“这是我的人,自有我来处置。” 公仪汾道:“你待如何处置?” 池倾道:“这便是妖族之事了。公仪家主有这闲心,不如来谈谈,您如何才愿让本主将阮鸢安然带回?” 公仪汾恶声道:“安然带回?此女所犯之罪,大卸八块亦不足为过,池倾圣主,是否想得太美?” 池倾含笑道:“戈壁州天材地宝无数,但凡彼此诚意足够,莫说恕了大卸八块之罪,就是株连九族的罪也未必不可赦免。可公仪家主如此态度,却好似半点也看不上我戈壁州的诚意了?” 公仪汾闻言一顿,随即假笑起来:“圣主快人快语,为人率直,既如此说,公仪家自然也是要给妖族一个面子的。不如……坐下详谈?” 池倾勾唇垂眸,意味不明的目光轻轻划过阮鸢怔然的脸,那其中的神色极为平静,冷淡得好似并没有对阮鸢如今的境遇有丝毫动容。不过,这样的眼神也只在池倾眼底保持了一息,片刻后,她移开目光,与身旁的谢衡玉对视一眼,一触即分。 对于公仪汾的邀请,池倾并没有作答,而是侧过头,受风般轻轻咳了两声。 谢衡玉心领神会,当即道:“圣主初来修仙界,路途艰险,水土不服,身体未免有些不适。公仪家主若不介意,不如由我代为商谈?” 公仪汾神情一僵,显然没想到还有这出幺蛾子,上下打量谢衡玉,语气中多少带了几分不屑:“你?你又是何人?” 池倾低低咳嗽着,轻声道:“公仪家主有所不知,花别塔中,从前除阮鸢外,我最信任他,只是他身份隐秘,不便示人罢了。” 公仪汾哪里料到此处,想起池倾风流在外的名声,神情微妙地在他们之间扫了个来回,不由挑眉:“既圣主贵体有恙,不如在公仪家小住几日休整?公仪家这厢也与这位公子互相交个底,等圣主身体康复,再行详谈。” 此话正中下怀,池倾含笑点头:“甚好。” 话音落定,周围便有几位侍从自阴影里安静上前,其中两人架着仍然兀自落泪的阮鸢押送离开,另外几人态度格外恭敬地向池倾行了个礼,引导她往客居之处而去。 池倾从善如流,跟着他们离开古堡越走越远。 客居之处进山之后还要上山,似全然远离内门村落,可又完全被山寨包围。侍从们直至走进一处寂寥庄严的林园才停下脚步。池倾打眼望去,见那入口两旁赫然是两尊巨大的蛇尾人身像,往里是长长的林道,周围榕树根茎虬髯,仿佛能将大地尽数吸干,再有些垂须甚至将树干旁的小尊石像也全然遮蔽,显出磅礴到诡谲的生命力。 雨林湿热阴暗,与干旱少雨的戈壁截然不同。虽原先的“水土不服”只是托词,但池倾站在林间,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不适的难受。 像是……有阴冷的蛇类攀上后颈的触觉。 公仪家给她安排的住所在林园最里处,与古堡相似的建筑,也是巨大的黑岩所建,不像是客居之处,倒像是个森然古庙。 池倾什么都没有说,脸上挂着客气疏离的笑,目送公仪家的侍从离去后,才抬步进了内室。 她挨着一张小案坐下,从储物链中取出茶具,用晒干的灵花泡了一壶茶,慢悠悠地喝了两杯之后,忽然起身,朝窗外洒了半杯茶出去。 花茶溅落到窗外的杂草上,叶片不堪重负地弯了弯,随即,池倾耳畔通感一般,传来了杂草的惊呼。 “啊呀呀呀呀!好烫呜呜呜,烫死我了……” “什么缺德女人,茶叶水是能随便倒在这里的吗?!我要被烫焦了啊啊啊啊!” “等等……不过你们没有感觉到吗?这茶水好好喝!里面的灵气好浓郁!” “真的吗?我的根都被烫坏了,谁知道它好不好喝?” “别矫情!你再尝尝!”“真的诶……” 池倾耐心地听了一会儿,状若无事地吹了吹手中的茶水,又倒了一杯下去。 耳边很快没有那种窸窸窣窣的讲话声了,只有杂草喝水的“咕嘟咕嘟”的声音。 池倾弯了弯眼睛,泡茶、吹茶、倒水,不厌其烦地浇了三四杯下去。 “嗝——”离池倾最近的一株杂草打了个巨响的嗝。 池倾轻轻笑起来,声音温柔:“喝饱了啊。” “嗝——啊?!!!”杂草猛地把第二个长长的嗝咽回了肚子,整棵草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池倾微笑:“饱了的话,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杂草随风摇了摇身子,开始装死。 池倾笑着将窗户推开到最大,翻身而出,精美的绣花鞋踩在杂草上,狠狠碾了两下。 “嗷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 池倾歪了歪头:“痛了的话,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杂草忍气吞声,委屈巴巴:“你、你先说是什么问题……我们做小草的,也是有尊严的,如果你要问什么隐私……” 池倾无语地闭了闭眼,干脆利落:“你们认识公仪襄吧?” 小草瞬间噤声,许久之后才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池倾脚上又要用力,小草连忙嗷叫出声:“真的!要是我说错了话,会被公仪家的大阵烧死!而且家主立刻就会知道你在试图套取信息!” 池倾眉头狠狠一拧:“大阵?” 却在此时,身后房门被轻轻叩响,谢衡玉清润的嗓音传来:“倾倾。” 池倾立刻道:“进。” 谢衡玉走入内室,温柔的目光落在池倾脸上,一瞬间有些惊讶,走到窗前朝她望去:“这是……在做什么?” 池倾用鞋头踢了踢小草,随口道:“在严刑逼供。” 谢衡玉眉毛一挑,似明白了什么:“我可以旁听吗?” 池倾朝桌上的残茶点了点头:“把那个喝了。” 谢衡玉依言照做,很快便听到池倾脚下又细又尖的惊叫——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戈壁州的花妖!你个 暴君!呜呜呜呜虐待同类啊呜呜呜呜。” 池倾笑着碾了几下:“谁说我是花妖?谁又和你是同类?” 小草哭道:“你踩死我吧!你踩死我,我明年还能长!可要是我说错了话,宗门大阵一开,我和我的家人就彻底灰飞烟灭啦!” 池倾转头望向谢衡玉,语气有些无奈:“听明白了吗?就是这样……” 谢衡玉点头:“宗门大阵是各个门派特有的护山阵法,圣主从见到公仪家的雨林山谷之时起,便已经踏入了阵中,因此公仪汾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地招待我们住下。” 池倾冷笑:“既然来了,必不能受制于人,该查清楚的,我一定查得明明白白。” 谢衡玉垂眼,片刻之后在池倾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几个字。 ——阮鸢,假? 池倾一怔,对谢衡玉这敏锐的观察力有些惊讶。她抬手在他额前轻轻一点,刹那,一缕复杂的花香钻入谢衡玉识海。随即,他听到她肯定的声音从意识深处传来,就像是那日在暖池阁中一样。 池倾道:“这件事,不太好解释。但我近十成把握,那朵哭哭啼啼的小娇花,绝对不是阮鸢。” 谢衡玉道:“我相信你。只是……你是如何确定的?” 池倾道:“她的容貌身材与阮鸢毫无分别,可是行事风格却判若两人。这个假的是朵小娇花,而我的阿鸢……” 她移开脚,望着地上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沉默片刻才道:“阿鸢是棵小草,野火燎原也好,万人践踏也罢,明年开春,她都能生长。” 池倾说:“那人是不是阿鸢,我一眼就能分辨。” 第26章 第26章想成为…像池倾一样的人。…… 谢衡玉静静看着池倾的侧脸——或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她是很动人的。 尤其对于谢衡玉而言,池倾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很灿烂的生机,那源自于她对信赖之人全心全意付出的赤忱。比如现在,当她谈起阮鸢时,那种笃定的坚信,会让谢衡玉想到她用那双漂亮的星眸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样子。 在他心里,池倾拥有一双能够看透一切,能够注视到他人内心深处的眼睛。 而他平生,恰然最缺乏这样深切真挚的关注。 他曾经多希望,也有个人能如池倾对阮鸢一样,在第一眼便辨别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在注视自己的同时,又透过他看向另一个灵魂。 幸而现在,他也有了池倾。 谢衡玉望着她的视线有些不合时宜的炽热,好在他自己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垂下眼,轻声道:“好。护山大阵虽是各家秘术,但总有部分基础是相似的,我先检查一下,若有什么特殊发现,再告知你。” 池倾颔首,将杯中凉透的茶水细细浇入土壤,低头觑着那株重焕活力的小草,思忖道:“小朋友,若是我将你连根挖出来,带回妖族,你会怎么样?” 小草摇着草尖尖,大叫道:“不行不行,这也有禁制!我一定会灰飞烟灭的!” ……不出所料。 池倾叹了口气,撑着窗台翻入房内,她侧过脸,忽然在暗中对谢衡玉道:“公仪襄及其子女妾室被害,他的夫人却无人提及,这很可疑。你对那个女子,知晓多少?” 谢衡玉也早有这方面的揣测,立刻道:“他夫人平日便深居简出,只说是身体不好,我也了解不多,但此事影响甚大,公仪夫人若依旧不露面,未免说不过去了。” 池倾道:“我觉得她在此事中很有问题,若公仪家阵法毫无破绽,我们只能往这个方向多做调查了。” 与聪明人说话不需多费唇舌,谢衡玉观察阵源的动作顿了顿,眼底划过一抹赞叹的笑意,缓声应下。 而那一边,当那已经被池倾判定为假的“阮鸢”,被公仪家侍从押送离去后,她确实进入了犯人该去的水牢,却果然没有被羁押看守,而是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入监牢深处。 公仪家的牢房建造于溶洞之中,没有半点烛光映照,稍走几步,便令人感到阴湿且闷气。 在最深处的洞穴中有一处深潭,潭上,一个身材消瘦的女子,正如一条破布般,手足俱铐,被晃晃悠悠地吊在两处巨石中央。 “阮鸢”的脚步声很轻,奈何洞中过于寂静,那女子很快听清了她的步调,耷拉着的脑袋略微偏过来,露出乱发下一张形容枯槁的脸。 “阮鸢”仰头细细打量着那被吊挂在半空的女人,脸上缓缓露出了几分快意的笑来:“阿姐,今天,你的圣主来找你了。 听闻此言,那女人的瞳孔终于聚焦,从中流露出了一点薄弱的微光。 “我只学着你的样子,对她抹了几滴眼泪,她便心软下来,答应了公仪汾的条件。”那假的阮鸢伸出手指,习惯性地勾起长发,柔声细气地叹道,“阿姐,你运气似乎总是比我好,即便落到那般田地,还能遇上一个真心待你的主上。不像我……总是遇人不淑,再如何挣扎,也过不上你这样的好日子。或许,这就是命吧。” 她说着却又笑了起来:“不过,我现在已经成为真正的阮鸢,很快,我也能跟着圣主回花别塔,像你从前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不再受人胁迫、委屈求全。” “阿姐,我能有今天……多亏有你啊。你替我高兴吗?” 被吊在空中的女人静静望过来,许久之后才摇头苦笑一声:“第二次了,这是我第二次被你蒙骗。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终于能过得好些。可没想到……你终究还是不明白——你所要追求的东西,不是他人给你的,而是要靠你自己紧握的。这个道理,若你还是不懂……哪怕这次你当真跟着圣主离开了修仙界,也还是会重蹈覆辙、错上加错。” “够了!”假阮鸢冷笑一声,“你别在我面前做出这种惺惺作态的模样来!我所追求的东西……它从未落在我的手中,我又如何紧握?你如今还能说出这种话,无非就是仗着命比我好!无非就是仗着你遇上了池倾,而我却被困在了公仪家这座虎狼窝!” 女人艰难地抬起头,许久之后轻轻笑了声:“我当初有没有同你说过……男人不可靠,以色侍人,更不能长久。” “……”假阮鸢深吸了一口气,许久后冷冷道,“可是,你不也是在圣主面前卖笑装乖、做小伏低?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眼中浮现出深切的恼恨与茫然,片刻后,她从身旁的小案上拾起一把匕首,运起妖力,朝溶洞上空猛然掷去。 金石相碰发出铮然之声,自溶洞上方垂下的锁链应声而断,只是那消瘦的女人依旧被手足紧铐,随着锁链的断裂,失重落入下方的深潭中。 “阮鸢”站在水边,垂眸望着水池中溅开巨大的水花又逐渐消失,她等了一会儿,直到水底泛上的气泡也变得微小,才纵身跃入潭中,一把捞起逐渐沉入潭底的女人。 “阿姐,你别怪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也想我好好活着。”假阮鸢伸手拂开女人脸上的发丝,与那双毫无生机的双眼对视,笑道,“阿姐,再让我学学,你是如何与池倾圣主相处的。” 女人回望过去,瞳孔震颤,于深水的窒息中逐渐失焦,很快陷入了昏迷。 阮鸢第一次见到池倾,是在妖族七州共庆的万花祭上。 那是池倾任戈壁州圣主的第一年,在那年之前的秋天,她栽出那朵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长命花,震惊世人。 因此不必明说,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年的万花祭,就是妖王专门为池倾召开的。 她想为妹妹在妖族树立足够的威望,于是搭了好大的排场,让她在万众瞩目下,堂堂正正地接纳万民赞颂。 池倾的仪仗从戈壁州启程,经青湖、天山、大荒等五州,最后一路抵达圣都。每过一州,灵力馥予的扶桑花就会于她所经之处 盛开,留下种子,最后被各州圣主收集起来,精心呵护着,期待下一季的新生。 那是一场盛事,因为妖王曾下令各州所有妖族在池倾途径的道路上观礼,亲眼见证各州妖王为池倾戴上象征至高礼节与认可的花冠。 而彼时流落三连城的阮鸢,只是一个身中蛊毒,被误认为是“无能半妖”的乞丐。 阮鸢见到池倾的那日,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午后。她乘着装饰华美的步辇,从勉强收拾干净的三连城街巷间缓缓而过。她穿着妖族王室传统的繁丽服饰,云鬓用剔透简约的水晶高高绾起,瑰丽的晚霞透过帘幔洒落在她的脸上,将她年轻的轮廓衬得越发神圣庄严。 她仿佛从另一个时空降临,并不属于三连城这样的土地。 可是,池倾却将佩戴大荒州花冠的地点,选在了这座混乱无序的城池,而不是北面那个禁卫森严的玄甲城。 无人理解池倾为何要这样做,但大荒州圣主却依旧应允了她的要求。 这位新上任不到一年的大荒州圣主骑着黑马,陪同池倾的仪仗远行数千里,第一次踏上了三连城的土地。 池倾的仪仗带着大荒州圣主在城中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将细枝末节都看了个清楚,最后重新回到城门前停下。 城门前是大片宽敞的空地,好好的地面早已被鲜血染透——从前,那些不明不白死于三连城的人,往往会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收尸人弃于此处,等待亲友的认领。 虽然其中多数死者,在这座城中,都不会有亲友。 池倾掀开车帘,宁静的视线落在那大片干涩的、渗入土地的血迹上,沉默许久后才道:“寒川圣主,这是我从前生活的地方。” 池倾的声音很轻,可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因她展露真容的动作而屏气凝神,那声音飘到人群中,却显得又无比清晰。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难以置信的呼吸声。 大荒州圣主寒川也很诧异,但他一向是个严肃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只略挑了挑眉头,表达了惊讶。 池倾没有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这里离玄甲城太远,不受重视惯了,因而有太多身世可怜的人在这里屈辱求存,我从前也是其中之一……从前的大荒州圣主不管不问,所以他成为了前任。而我,希望寒川圣主可以在这个位子上多坐一段时间。” 谁都知道前任大荒州圣主,并不只是因为三连城的问题辞官,可池倾这句故作警示的话,却依旧被寒川听了进去。 他背着手,鹰鹫般的双眼认真地看了池倾一眼,点头道:“明白。” 池倾抬眸,缓缓扫过周围的人群。 ——她试图从中找到从前熟悉的面容,可是三连城中浮萍般的人更迭太快,仅仅几年时间,走的走,死的死,或有在的,此刻也该刻意躲避着她。 她竟然没发现一个故人。 仿佛她与藏瑾在三连城中的那几年,都是荒唐可笑的梦境。 许久,池倾道:“请寒川圣主为我授冠。” 寒川身旁的侍从打开了准备已久的锦匣,只刚开了一条缝,便有璀璨的浅蓝色光芒从那空隙中透出来,灵气逼人,沁人心脾。 寒川道:“这是大荒雪狐族少见的冰魄花,放眼妖族也算奇珍,对池倾圣主修炼大有裨益。” 池倾浅笑,屈膝垂首。 就在此时,人群中却传来了愈演愈烈的骚动。 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推搡,试图去触摸那冰魄花冠溢出的灵力。 池倾微微蹙眉,神情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的目光轻轻扫过人群,最后冲寒川眨了眨眼:“早有所料。” 寒川严肃到骇人的神情似乎有一刹的龟裂——在自己的辖域发生这种事,确实会让人难堪,何况池倾又是这样习以为常的样子。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或许大荒州圣主的位子,才更适合由池倾来坐。 他抬起手,身后的玄甲兵早已训练有素地上前阻拦疏导人群,却在此时,一个瘦弱的姑娘踉跄着,从缝隙中被推了上前,差点撞到了池倾的手肘。 她低着头,身穿一件灰扑扑的破旧小衫,头发梳得还算齐整,但因许久未能洗澡,全身都散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酸臭气。 她在碰到池倾的前一刹强行收住了力,一屁|股跌冲在池倾的脚下,姿态十分狼狈,甚至惹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姑娘对池倾道:“对、对不起……我、我是被推出来……” 人群中有人当即道:“胡说!谁他妈推你?!” 池倾歪头朝人群中瞥了一眼,随即俯下身,向那女孩伸出了手。 池倾的手生得很漂亮,白净修长,皮肤细腻,纤细的腕子上一圈圈缠绕着多色的碧玺,好看到不可思议。 女孩望着自己黑漆漆的指甲缝,再一次生出自惭形秽的情绪来。 池倾却笑说:“没事,牵住我,我从前也这样。” 她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带到自己身侧,然后屈膝接过寒川手中的花冠,与男人郑重地点头对视:“多谢。多谢您陪我来三连城。” 寒川道:“应当的。” 池倾捧着冰魄花冠,却并没有自己戴上,而是转过身,温柔地望着那仓皇低垂着脸的姑娘,将那贵重无比的花冠戴在她脏兮兮的发间。 三连城众妖瞠目结舌,瞬间噤声。 而女孩感受到头顶的重量,亦震撼地抬眼望向池倾。 她对上她美丽至极的面容,对上她温柔含笑的星眸,并从中望见自己可怕的脸庞。 ——蛊毒侵袭她的面容,大片烧伤般的红痕横陈在她脸上,丑陋至极。 池倾看清了她的面容,眼中温柔的目光却没有半点变化。 她认认真真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阮……阮……我……”阮鸢感觉自己的嗓子像被一团膨胀的棉花塞住,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池倾耐心地等着她的答复,可她最后却自卑地低下头,小声道:“我……已经没有名字了。” 池倾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片刻后,她的手指轻轻落在阮鸢的伤疤上。 她小心地勾勒着那丑陋的轮廓,沉思着,缓缓道:“鸢……你叫阮鸢,可好?” 池倾说她脸上的疤痕,像是只自由自在,展翅欲飞的鸟儿。 后来,她将她带回戈壁州。 后来,她成了她最信任的花别塔大总管。 她们一起度过了好几年的万花祭,可阮鸢永远都无法忘记,在三连城中第一次见到池倾的那一眼。 她向她伸出手,果断地、毫无保留地将她拖出了泥潭。 那个瞬间,她看着她,内心所有的挣扎、愤怒、不甘,都完全平息了下来。 阮鸢想,我也想成为像她这样的人。 阮鸢想,我要是能跟在她身边,就好了。 第27章 第27章这种感觉,只有藏瑾才给过她…… 潭边,浑身湿透的两个女人,如脱水而出的双蛟纠缠扭打在一起——准确来讲,这其实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阮鸢”掐着那消瘦女人的脖子,漆黑的眸中极度阴狠,死死钉入对方的眼底,仿佛要从中挖出一瓣魂魄,嚼碎咽入自己的喉中。 而那个消瘦的女人在潭中片刻的窒息后,已然苏醒。数年前与池倾相见的记忆在她的识海深处纠缠碰撞,如同沉底的泥沙,又一次被翻搅而起,一点点鲜活清晰,然后离开她的身体——朝“阮鸢”而去。 可是……那人根本不是阮鸢! ——阮鸢,是池倾给她的名字啊!! 女人别过头,喘着气,手铐声哗哗振响,她试图去阻挡“阮鸢”的注视。然而她还没如何挣扎,一股强悍的妖力当头压下,生生刺入她的识海! 那妖力非但镇压了她的动作,还连带着勾出了更多的记忆。 女人头痛欲裂,只觉全身的骨骼都要碎裂开来。可是……可笑的是,就连那磅礴强悍的妖力,也本该是她的!! 明 明她才是阮鸢,明明那妖力是池倾留在她体内的封印,她自己尚且舍不得用……为什么……凭什么?! 女人散发凌乱,全身湿透,躺在潭边石岸上,忽地怆然一笑,扬手朝“阮鸢”劈脸扇去。 “啪”地一声脆响,对方并没有躲闪。 然而,随即而至的并非“阮鸢”更加疯狂的妖力报复,一霎的寂静后……是声声癫狂的疯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姐!阿姐!你也打人了!你也动手打人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好姐姐,我善良美丽端庄优雅的姐姐诶?!你居然也打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你再打一下?再打一下??”假阮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女人身侧,将脸凑到她手边,挑衅般眯着眼大笑起来。 女人转眼看她,眼底不知划过怎样难辨的情绪,忽然疲惫地合上,再不忍看一眼似的:“你……且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样子的?” 假阮鸢听了这话,原本还扯着的笑忽然收敛下来,那张清纯秀丽的脸上瞬间垮得阴云密布:“你怎么敢说这话?” 她伸出手,狠狠掐住女人瘦可见骨的脖颈,神情疯狂中带了几分狰狞:“阿姐,你生来所有的不幸,都是我在替你受着,我变成如今这样,其中也有你的功劳,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女人转眸望向她,脸色在窒息中逐渐通红,“阮鸢”冷冷瞧了她一会儿,忽地放开了手。 她朝巨石断链处扬手一挥,妖力朝女人席卷而去,刹那将她重新吊回水潭上空,“阮鸢”仰头看着她,轻声道:“阿姐,你现在的这具身体,我已经用过很多年……我知道,你如今一定很痛吧?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陪着你……慢慢耗死在:这里。” 女人眨了眨眼,置若罔闻地垂着头,片刻后才轻声道:“……你去不了花别塔。圣主……她分得清我,我信她。” “哦?是吗?”假阮鸢轻笑起来,食指缠绞着发丝,淡淡道,“没关系的,我会好好扮作你。姐姐,你这样无趣的人,其实……并不难扮呢。” 她含笑起身,拍了拍掌心不存在的灰尘,转头离开了水牢。 阴暗的溶洞中,瘦削的女人被吊在巨石中央,如同一只栽入蛛网中的,无人问津的蛾。 因此没有人能察觉到,在“阮鸢”离开后不久,女人的睫毛微颤,眼底忽然划过一抹淡淡的不忍。 抱歉。女人在心底暗暗道。 她确实想做个好姐姐,可……如果那是以离开花别塔为代价。那么,她绝不愿意—— “啊,又走回来了。”天色已晚,夕阳全然落山。客居的林园寂静,仅有幽幽的萤火晶灯在道旁照明,池倾跟在谢衡玉身后,从后山一路走到前山又走回后山,几乎将整座林园都翻了个底朝天。 谢衡玉手持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先是在林园四方落了几个点,然后由点成线,不急不缓地勾勒出一条边界线来。 他握着池倾的手,用树枝尖尖点了点地,随手画了个简易的起阵图,对比给池倾看:“有发现什么吗?” 池倾盯着那起阵图看了半晌,忽然道:“你这个图是不是不对?” 谢衡玉微微挑眉:“哪里不对呢?” 池倾道:“妖族阵师绘制的起阵图,和你的这个不太一样。你这个看上去繁琐很多。” 谢衡玉笑道:“本以为你对阵术一概不通,原来还是上过课的。” 池倾摆了摆手:“聊胜于无罢了。” 谢衡玉于是正色,耐心给她解释道:“阵法有大阵小阵之分,起阵图本质相似,但高阶阵师也会根据阵法属性而进行调整。我们之前在拂绿栏看到的那个阵法是小阵,从残阵痕迹上看,起阵图用的也是最普通的那种,并没有被刻意调整过。而我现在画的这幅起阵图,非但作用于大阵,而且,还常常用于护山大阵。” 池倾认真去看,这才发现谢衡玉用树枝绘制的起阵图虽然复杂,但枝节处线条繁乱,显然被刻意省略了很多细节。 想来也是,护山大阵往往是一个宗门的守卫基石,虽然每代家主都会根据需要调整加固,但起阵图却往往都是在开山之初就已经定下的,轻易不会更改。 因此这种起阵图,势必极为复杂,并不是在这片刻时间中就能被轻易复刻的。 池倾沉默着,又打量那起阵图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般仰头与谢衡玉对视:“你这个起阵图的外缘,和你刚刚在这林园周围画的,竟然是完全一致的!” 谢衡玉赞许颔首:“没错。” “可此处只是客居的林园而已!占地不小,但也决计用不上大阵的起阵图!”池倾越想越觉不妙,语气都不由得急促起来,“公仪汾究竟对阿鸢做了什么……竟要对我们提防到这种程度?!” 谢衡玉道:“倾倾不妨再试一下妖族传音器是否有效?” 池倾心中显然已经有了不好的答案,可当她亲眼见到那枚光洁的玉环毫无妖力地躺在掌中后,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这阵法屏蔽了妖力……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这与囚禁,也无甚分别了。” 谢衡玉道:“这是坏事,但也是好事。至少此处林园的阵法,是公仪家在宗门护山大阵的基础之上另行搭建的,它对妖族,甚至是对草木妖的针对性更强,但却没有真正的护山大阵那样难以撼动。” “你可以解决它?”池倾眼睛一亮,仰头望向谢衡玉,“他们这般提防我,显然阿鸢的情况已经不妙。你有办法破除这个阵法吗?” 谢衡玉对上池倾亮晶晶的眸子,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嗯……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武力碾压,强行从内破除大阵,但这种方法势必会立刻引起公仪家的警觉,甚至可能会触动真正的护山大阵。” “还有一种方法,会难一点,但安全性更高。”谢衡玉顿了顿,“大阵的阵眼,往往是一件圣品灵器……” 池倾蹙起眉:“我们得把那件灵器毁掉?” 谢衡玉摇头:“灵器认主,若被摧毁,依旧会引起公仪汾的警觉。除非李代桃僵,将我们自己的灵器替换上去。” 池倾颔首,可眉宇却并未舒展:“阵眼可能是阵中的任何事物,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 谢衡玉虽然在先前的话语间更倾向于“寻找阵眼”的选择,但却并没有反驳池倾,只平静地看了看月色,对池倾道:“倾倾若选前者,请再予我一朵夜昙。” 池倾侧眸望向他,衬着萤火之光,也回想起了谢衡玉在赌坊中以光为剑的身影,那可堪称一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青年眉眼如玉般温润,即便在这昏昏的夜色里,也显得十分剔透。他如水晶般的灰眸认真地注视着池倾,信任与爱意翻涌,像是坚不可摧的长河。 池倾在他的目光中略微恍惚,几乎就要忘记自己此刻正身处于何其两难的抉择。 ——她已经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注视过,那种不论自己选择哪条路,都有人坚定地牵着自己,走在自己身前的感觉…… 仿佛只有藏瑾才给过她。 可是,如今她已经过了年轻气盛的岁数,若一切有重来的机会,她不会再次踏上明知危险的路,孤注一掷地豪赌。 她赌过一次,输了,便再也经不起第二次。 池倾在谢衡玉的目光中冷静下来,回过神,摇了摇头:“尘埃落定之前,公仪家大概率不会伤及阿鸢性命……我们要尽快,但也不能闹到触动护山大阵的程度。” 谢衡玉道:“如此,便选第二个。” 池倾刚要点头,却在这时,忽而听到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池倾猛然转头,正巧在黑暗的尽头,瞧见一个侍从穿着的青年,身影奇快地躲在一棵榕树后面,偷偷瞄着他们。 黑暗隐去了青年的面容,阴森的林风使周遭氛围显得格外诡异。 池倾眯起眼,微微仰起下巴。 刹那周身百余红蝶狂舞,枫叶也似,倏然朝那青年而去! 却在此时,不知何处的剑影垂天而下,隔在红蝶与青年之间。 池倾望着那剑光,歪了歪头,不解地望向谢衡玉: “你……拦什么?” 谢衡玉却紧握着拳,难得没有立即回答池倾的话。 “……”他静静望着那榕树后的青年,许久后沉声道,“出来。” 第28章 第28章她仿佛生来就能扯着荒芜的灵…… 树影婆娑,青年的身影踌躇着动了动,随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背过身去,飞也似地朝林园外跑了去。 池倾不明所以,抬手欲纵红蝶追上,谢衡玉却摇了摇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倾倾,不必追。” 池倾道:“此人行迹可疑,若跟着他走,说不定能找到阵眼所在。” 谢衡玉不答,牵着池倾的手先往那青年藏身的榕树走去。靠近了些,池倾神情疑惑地摸了摸榕树的树干,却忽然余光瞟到半剥离的树皮间,似乎露着隐约的白光。 抬手朝里一探,却摸到块折叠着的薄薄纸张。 两人对视,池倾低头展开纸张一看,愣住:“你与那个人……莫非很是相熟?” 谢衡玉沉默刹那,视线落在那纸上——那是张平平无奇的信纸,其上并没有任何的法术,像是被无意地落在树间,甚至都没写什么隐秘的内容。 倒像是哪个公仪家的外门子弟,将课堂上胡乱记录的笔记撕了一页,下学时随手丢在这里。 信纸上了了几行潦草的字迹,写的是公仪家的神庙祭祀大典。这种仪式与妖族的祭天仪式也没太大区别,加上那几行字写得也不太详细,因此池倾第一眼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可这样一张太过普通的信纸,在当下的时机被遗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疑的事情。 结合之前谢衡玉对那少年的态度,池倾故而才有此一问。 谢衡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想要回避一些什么。但那犹豫的视线,却又在与池倾四目相对后,重新化为了温和的春水,他朝她点了点头:“那孩子……从前是白马盟的人。但他后来离开了,不知去向。” 这话说得倒是简单,可池倾知道底下的纠葛绝非如此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 事有轻重缓急,她虽然对两人的关系有些许好奇,但此刻也没必要刨根问底,于是点了点头,轻声道:“他可信吗?这张纸……又是什么意思?” 谢衡玉接过池倾手中的信纸,从头认真看了一遍,眉峰微蹙,目光最后落在其中的两个字上。 ——神庙。 谢衡玉点着那两个字默念了两遍,与同样也若有所思的池倾对视一眼:“有没有可能……” 池倾转头望向树林后巨大的黑岩建筑,沉默片刻,接话道:“如果这个林园,从前就是祭祀之地呢?” 在宗门护山大阵的基础上再建一处大阵,这本就不是朝夕便能完成之事,但如果那个少年所传达的信息可靠……如果此处林园就是公仪家从前的祭祀神庙所在…… 那此处的阵法,也极有可能是公仪家先祖,为了守护神庙而一早落下的。 它的阵眼,也更有可能,是某件与祭祀相关的器物。 “可是……”池倾看着那尖顶的黑岩古堡,语气有些犹豫,“你们人族不是最重礼法?又怎会有人,将宗门神庙改为客居之处呢?” “礼法……盛世时,那是上位者御下的缰绳。乱世时,它便是无人在意的尘土,不知扬去哪个角落了。”谢衡玉紧了紧池倾的手,音色忽然有些沉,“公仪一门于乱世起家,后为稳固地位,大改族史,礼法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本就不是最值得看重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谢衡玉从前背负着太多的光环,每一个身份都将他锁成了正儿八经的玉人像,即便如今他在池倾身边隐姓埋名,那些光环也并没有完全褪去。 因此,当他说出这些在其他人族世家听来“大逆不道”的话时,池倾依旧感到了几分诧异。 她冲谢衡玉眨了眨眼睛,在察觉到男人有些低落的情绪后,指尖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掌心:“横竖都要找阵眼,既如此,不如信他一回?” 池倾另一只手屈指弹了弹谢衡玉手上的信纸,清脆的一声响,将他从莫名的阴郁中拉了出来。 谢衡玉微怔,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歉疚地调整了表情,回握住池倾的手,温声道:“好。” 不管怎么说,那个少年的出现,至少给池倾指了个方向。 她与谢衡玉赶回古堡,两人分头寻找阵眼。谢衡玉对于阵术了解颇深,对于阵眼的判断更为准确些,而池倾不精此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古堡中与祭祀相关的一切圣品灵器都搜出来。 可问题在于…… “这地方空落落的,哪有什么圣品灵器?”池倾从楼上跑下来,倚着楼梯处的栏杆,表情有些茫然,“我以为我至少能找出十几件灵器给你。” 谢衡玉直起身,抬头望向她,笑应道:“但是呢?” 池倾朝他摊开手:“一件都没有!” 谢衡玉无奈失笑:“圣主,公仪家可没有妖王那么阔绰,随便炼出什么灵器都先往戈壁州送。圣品灵器,即便对于修仙界世家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寻常之物啊。” 池倾道:“那我岂不是只能在旁边干巴巴看着你找?” 谢衡玉仰着脸,眉目舒朗:“那就看着我。” 他本就是眉眼处骨骼深邃,英挺漂亮的长相,如今这样抬头的动作,整张脸一下子撞入池倾视线,着实颇具冲击感。 池倾像是被他蛊到,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的话:“谢衡玉,你这是在……” 在调情吗? 她说不出来这两个字,因为谢衡玉的神情实在是过于正经,那灰眸是一如既往的温软,仿佛之前不过是随口给出了一个挺不错的建议。 池倾抿了抿唇,觉得谢衡玉也不至于短短几日就在这方面突飞猛进,于是默默把话题转移开了:“你是怎么找阵眼的?我总不能干看着。” 谢衡玉认真解释道:“阵眼的职责,是在外人面前隐藏自己。因此圣品灵器作为阵眼时,也未必就是圣品灵器。” 池倾恍然:“也就是说,阵眼依旧有很大可能……只是林园中随处可见的一块石头?” 谢衡玉道:“可以这么说,但圣品灵器即便改变了形态,本身的灵力却不会消散。所以……它即便真的变为石头,也至少也该是一块灵气充沛至极的石头。” 池倾望着谢衡玉脚下踩着的地——那着实不是一处能称得上干净的角落,虽不至于蛛网密布,但依旧落着薄薄的灰尘,差不多是这处古堡的死角。 她问:“你那边……是有灵力充沛的石头吗?” 谢衡玉道:“没有,不过这边是大阵的中心位置,站在此处可以更全面地感知到阵法中的灵力流动……这对于最初接触阵术的人来讲有些复杂,你要来试一下吗?” 池倾无事可做,便依言走到谢衡玉身边,闭上眼睛安静感受了会儿。 谢衡玉道:“有感觉到什么吗?” 池倾老实回答:“嗯,什么都没有。” 谢衡玉闷笑一声,摇头道:“罢了。这是阵中阵,灵力流动如万千蛛网密布,就不为难倾倾了,还是我来吧。” 池倾在一旁的阶梯上坐下,撑着脸想了想,忽然道:“蛛网密布?所以,你站在这里,只是为了观测灵力流动?” 谢衡玉道:“如同人体十二经脉的分布,血液自心脏而出,流经全身又重回心脏——阵法亦是如此。灵力流动的起点与终点,通常便是阵眼所在。” 池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倏然站起身,对谢衡玉道:“我有个想法!” 谢衡玉:“嗯?” 池倾道:“得用很多妖力了。” 她说着抬步跑出古堡,在林间挑了一棵最大的榕树,双手近额,拇指相交,忽然十指间荡出极浩荡的红色妖力, 猛然俯身拍入树根。 榕为乔木,是种生命力十分旺盛的长生树,其根须极其发达,树枝上纠缠垂落的根须落地便可生,因此独木亦可成林。若不加遏制,仍由其自由疯长,一棵巨大的老榕,甚至可达千条枝柱,也是因此,在草木妖中,榕妖亦是一脉庞大的族群。 此刻,池倾的妖力正通过巨榕的树根迅速朝四周蔓延开来——她的妖力能炼出世上含有的奇花异草,对于这些普通植物而言,更堪称极品的养料。 如同一个装不下水的容器,若想要接住更多的水,就只能换个更大的器物容纳……榕树亦是如此,它的根茎对池倾的妖力食髓知味,一边不断吸收,一边又不受控制地朝外疯狂蔓延生长。 ——连带着池倾的妖力一道。 那似乎只有须臾的时间,原本三人勉强合抱的巨树,树冠又向外延伸了十余丈,遮天蔽日,几乎将头顶的黑夜都覆盖。 池倾周身的妖力太过磅礴,如此轰然涌出,连带着谢衡玉体内的草木妖内丹也不正常地激荡起来。 他走出古堡,在不远处朝她投去目光。 池倾身着白裙,伏在那大得惊人的榕树下,小小的一只,像只皮毛蓬松的猫儿。 可是,以她为圆心的八方,无数草木正在疯狂地生长,那虬劲的根须地底翻腾而出,是植被之海,是大地的经络,是万物原始的兴盛。 谢衡玉紧紧按住自己的心脏,他分不清那种剧烈的跳动是因为草木妖的内丹,还是源自于他本身的悸动……他是如此憧憬于池倾溢散的强大生命力,那是种神圣的,仿佛只存在于远古神话中的……逐日或者填海的力量。 池倾,她仿佛生来就能扯着荒芜的灵魂奔向新生。 谢衡玉这样无言地,这样虔诚地望着自己的爱人。 直到许久之后,林园彻底沦为植物的乐土,古堡被藤草吞噬,榕树的巨惯彼此纠缠,遮蔽了整片天空。 池倾撑起身,抬头望向谢衡玉,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来。 “找到了。阵眼所在。” 第29章 第29章掐掐脸,又揉了揉他脸上微红…… 池倾分明是笑着的,但因为妖力消耗过度,脸色已显出了几分苍白。 谢衡玉上前拉她起来时,她那头浓密长卷的黑发披散着,与身上洁白的衣裙互衬着,显出种莫名的妖异来。 两人挨得近了,谢衡玉才发现池倾眼底正有一抹凌乱的绯色正缓缓褪去。他心头微动,一时划过几分难以言说的不安,于是低下脸去,想要更仔细地观察那诡异的颜色。 正在此时,池倾却偏过头,闭了闭眼,笑道:“我有些力竭,你还好吗?” 谢衡玉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沉默一霎,丹田处已被池倾不轻不重地按住。 她靠在他怀中,抬眼看向他,星眸深处那种疯狂的绯红消失无踪,纯净明亮依旧。 池倾用指尖在谢衡玉小腹前画了个圈,戳了戳:“妖丹影响大不大?” 谢衡玉抓住她开始作乱的手,摇头:“还好。” 池倾便老实了:“我找到了阵眼的位置,但之后具体该怎么做,还得靠你啦。” 两人此刻仿若置身于原始雨林,那疯狂生长的植被之下,是池倾毫不吝惜的妖力。 那些蔓延生长的植物根茎,在整座林园地底编织出一张只属于池倾的大网,土地上一切灵力的波动,都被她尽收眼底。 因此,她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判断出阵眼的位置。 这是妖的方法,简单直接却有效,从不在谢衡玉这类阵师的预想中。 他为此感到惊艳和赞叹,但另一方面,这种掏空自身的办法也确实过于损害身体——即便池倾如今表面谈笑风生,可内里却非常虚弱,不过是勉强倚着谢衡玉,才能支撑着身子的重量而已。 他望着她亮晶晶看过来的眼睛,一时心疼,又有些莫名气恼:“以后再做这种事,得先跟我说。” 池倾眨了眨眼睛,小声争辩:“我这次明明跟你说了呀……” 是指通知他之后,冲出古堡拔腿就跑的意思吗? 谢衡玉几乎就要叹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倾勾着他的手臂,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谢衡玉身上,嘴里却仍没几句正经话:“好的吧,我知道你担心我……嗯,就像你之前在拂绿栏要替人家净魂一样,我那时候也很担心你……” 谢衡玉停住脚步,望着池倾的目光无奈又纵然,他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凑近她嘴角亲了一下:“我如今只在说你的事。” “可我们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啊。”池倾弯眼笑起来,掐住谢衡玉的脸颊,恳切地望向他的灰眸,“比起我自己力竭,看着你受伤,我可能会更不开心。” 谢衡玉不说话了,就那样俯身仍由她捏着自己,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倾倾……” 池倾笑着应了,松开手,揉了揉他侧脸上微红的印子:“好啰嗦……唉,我知道了。” “嗯,”谢衡玉顿了顿,“……我也知道了。” 池倾一怔,听他微沉的语气,像是又念了什么誓言,郑重坚定。 她不知如何应答,不自觉地抿起了唇。 两人顺着池倾感应到的方向一路拨开植被往后山走去。林园先前所有的道路都被草木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一拨蔓草之下又是一拨了平铺的青叶。池倾感知到的阵眼也不过是一个大概的范围,在这堆植物中寻找阵眼,虽然目标缩小了不少,可到底还是件十分费力的事。 谢衡玉用树枝挑开一部分藤蔓,手掌触地,阖眸认真感受着大阵的灵力流动,而池倾则倚在他身旁不远的杉树旁打了个哈欠。 林中一时陷入寂静,池倾没打算打扰谢衡玉,想着随地找个好位子小憩一下,谁知一低头,她的眼睛却微微睁大了些。 “啊,这里原先是个水潭呐。”她洁白的裙边被水沾湿,足尖踩了踩地,果然有潭水从松软的藤蔓下渗出来。 谢衡玉伸手将池倾拉到自己身边,低头去检查她的鞋子:“没湿吗?” “还好。”池倾抬了抬脚,笑道,“那个水潭我们之前有经过的,底下有好多鹅卵石,我记得……里面还有小乌龟呢。” 谢衡玉手边正是一堆滑润润的鹅卵石,他擦了擦掌心的水珠,点头道:“阵眼估计就在那水潭的一堆石头中了。” 真不容易啊…… 池倾弯腰扯开长满水潭的蔓草,望着其间若隐若现的一堆石子,心中恍然生出种格外荒诞滑稽的感觉来。 谁能想到,她和谢衡玉有朝一日,会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摸石头啊。 两人忙前忙后好一阵,摸出来的石头差不多堆成了一座小山,池倾从小山中探出头,朝另一边的谢衡玉道:“你那边有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一阵夜风吹过,两人与两个石头堆无语对视,一旁的草地上,几只小乌龟大大小小叠在一起,也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歪头看着这两个半夜摸石头的傻子。 谢衡玉再情绪稳定,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叹气,又何况池倾天生耐心就不好,如今能忍住没翻白眼,已是极有涵养了。 她转头瞪着那几只乌龟:“看什么呀?走走走!” 几只乌龟僵着脖子,慢悠悠眨巴了眼睛,把脸别开了。 池倾:……有种被乌龟鄙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谢衡玉原本含笑看着池倾难得幼稚的表情,却忽然福至心灵般想到什么,灰眸一凝,以鹰鹫般审视的目光,盯住了最底下的一只大龟。 几只龟从大到小,叠罗汉似地杵在一起,最上面的三只体型小,姿态也灵动,龟壳翠生生的,很是漂亮。 而最底下的那只估 计是年龄大了,全程半缩在龟壳里休息。八风不动、稳如泰山,仿佛对周遭疯长的草木,和眼前这两个奇怪的人类没有半点好奇。 谢衡玉道:“倾倾。这只龟……灵气挺足的。” 池倾眯眼朝那边比划了一下:“近百年的老龟了,灵气不足好像也不太可能。” 谢衡玉迟疑道:“我的意思是……龟甲,亦是祭祀之器。” 这是人族的习俗,妖族并没有这个习惯,可当池倾听闻此言,却顿觉脑中电光石火般骤亮一瞬。 已知,阵眼在水潭。而潭中除了石头,就是这几只乌龟。 龟甲,是人族祭祀之器,而那个神秘青年的提示,也大概率意指神庙祭祀。 他们之前先入为主,总觉得圣品灵器会伪装自身,因此净挑了些最普通的东西寻找。 可如果灵器完全没有伪装呢? 如果那灵器……就是眼前的百年龟甲呢?! 池倾豁然起身,当机立断朝那老龟探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池倾这厢刚刚探出手,那老龟——不,准确来讲是那龟甲,居然早已有所准备,“噌”地一下就从池倾面前窜了出去。 龟甲上几只趴着的小龟当场被甩飞。 “这乌龟……会飞?”池倾望着那飞奔而去的龟甲目瞪口呆——她可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乌龟。 谢衡玉却甩出一道剑光,拉着池倾疾追而上:“不是乌龟会飞,里面乌龟死了,会飞的只是龟甲。” 池倾道:“你们人族的东西……还挺可爱。” 一边捣鼓自己的储物链,试图从中找到什么可以用的法器,把那龟甲给逮回来。 谢衡玉提醒道:“阵法所限,有妖力的法器都不行。” 池倾应了一声,于是便从储物戒中扯出一朵夜昙掷于上空:“你的花!” 又是那朵在赌场被放出来的昙花——小小一朵,在榕树硕大枝冠的阴影下迅速膨胀、舒展,落雪般洒下透亮的莹白光点。 谢衡玉的剑影当即自光中展开,如网般铺天而下,刹那盖住龟甲周围方圆,并迅速朝圆心聚拢、收束。 池倾手中抓紧一个法器,屏气凝神地看着,可正在此时,那龟甲居然莫名其妙地在地上自转起来! 那原本空荡荡的巨壳中突兀地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骰子声,上下碰撞,余音回荡,在这安静的深夜显出几分莫名的诡异来。 谢衡玉眸色一凌,抬指拟剑斩下,数十剑光同时劈落,却在接触到龟甲的瞬间被全数吸纳,华光大盛,一息后——几粒骰子从龟甲中掉了出来。 毕竟是圣品灵器的动静,池倾心中警铃大作,以为就要遇到什么不祥之事,哪知等了一会儿,竟都无事发生。 她盯着那龟甲中掉落的几个骰子,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衡玉灰眸静静凝在那骰子上——上卦为兑,下卦为坎,龟甲出潭中,困。 当真是,诛心之卦。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走入那剑阵,俯身将几枚骰子拾起,重新塞入龟甲,才转头朝池倾宽慰般笑了笑:“无事。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池倾挑起眉,显而易见地不信:“那它就是……掷着玩玩?” 谢衡玉眉目舒展,温声浅笑:“是啊,它掷着玩玩的。” 池倾走到他身边,摸了摸那突然变得老实的龟甲,将刚刚从储物戒中摸出的法器放到龟甲旁边,比给谢衡玉看:“用这个,可以代替它吗?” 谢衡玉定睛望过去,又有些失语。 虽然他记得烁炎是妖族顶尖的炼器师,可池倾……是不是过于财大气粗了些…… 少女指尖捻着一枚正方形的水晶,内里极为剔透,一点杂质也无,看久了,仿佛能照进人的心中。 谢衡玉恍然之际,从中看到池倾与自己的身影——他们站在一座白玉殿前,拉着手,抬步跨入了殿宇的门槛…… 那白玉殿,是谢衡玉少年时的银鞍照白马,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意气少年时。 谢衡玉灰眸颤抖着,想要移开,却又忍不住继续看下去,直到池倾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目。 “别看了,这些都是假的嘛,”她轻声道,“这东西叫浮生一梦,据说在修仙界也是大有名气的。” 浮生一梦,大梦三生,万事虚妄。 谢衡玉想,都是假的,他当然知道。 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用力地握住了掌心的龟甲,不断地在脑海中重新回忆那骰子上的几个点。 鲜红的,困卦。 第30章 第30章谢衡玉在幻梦中,也记得她。…… 池倾有时候觉得,谢衡玉的行事,她多少是有些看不明白的。 正如之前谢衡玉告诉她说,要用他们自己的圣品灵器来替换阵眼,这件事在池倾看来无非一招“偷梁换柱”,绝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可谢衡玉这厢却抱着那龟甲摆回潭中,正儿八经地掐了诀,认真地看着那龟甲客气道:“我要换了。” 池倾:?你在和谁说话呢…… 眼前这景象,实在是有一种“小鸡你好,我是黄鼠狼,我来拜年了”的感觉。 池倾靠着树干,啼笑皆非。 片刻“交谈”后,只见谢衡玉指尖凝出零星灵力光点,倏然飘向龟甲灵器与浮生一梦。 光点化为一字字小巧的符咒,如锁链般将两样灵器缠绕——须臾,龟甲迸发的青光和浮生一梦的白光顺着锁链开始快速流动、交换起来! 谢衡玉解释道:“之前说,圣品灵器作为阵眼时,和其主人神魂有一定联系。为了不惊动阵眼主人,交换阵眼时,就需要取得灵器的信任——至少让它认为,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对大阵不利。” 池倾好奇道:“那你是如何取得这龟甲的信任的?” 光说一声“我要换了”,恐怕不够吧? 谢衡玉垂着眸,浅笑不答。 池倾轻笑了一声:“还挺神秘。” 说话间,谢衡玉却忽地眉心微蹙,嗓底溢出一声闷哼。 池倾稍怔,定睛望去,只见那龟甲与浮生一梦之间的符咒锁链竟突然在谢衡玉掌下无序地扭动起来! 那锁链此刻如同两条撕打的狂蛇,不受控制地缠绞,而原本开始相互融合的青光与白光,也在须臾间重新分裂,变为了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 谢衡玉食指与中指并拢抵于额前,似是极用力,那手背乃至小臂上青筋顿现,一路蜿蜒入袖中。他原本半跪的姿势未变,可此刻却仿佛承受了什么巨大的压迫,身体绷得极紧,近似一弯满弓的弦。 池倾直觉不妙,心头突突跳起来,她低下身凑近谢衡玉身旁,却见男人死死咬着牙,双眸紧闭,额角泌出大片冷汗,脸色霎时苍白到骇人的程度。 “谢衡玉?”她伸手握住他的小臂,声音中透着几分焦急。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问题的? 是那个意义不明的卦象?还是谢衡玉确实隐瞒了他与龟甲之间的联系? 男人此刻仿佛被困于梦魇,即便池倾在身旁低唤,仍然没有叫醒他分毫。事出突然,池倾来不及多想,抬手拭去谢衡玉额角的冷汗后,便将目光投注到了浮生一梦之上。 ……若谢衡玉当真没有隐瞒她任何事,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浮生一梦的属性,与这龟甲的属性起冲突了。 但按理说,这不应该。 浮生一梦是种包容性极强的灵器,烁炎最初将它炼造出来,就并不是为了将它作为杀器使用。藏瑾身死后,池倾一连好几个月走不出来,彻夜失眠,烁炎心疼妹妹,于是将浮生一梦赠予她,令她得以在幻梦中与藏瑾告别。 由此可见,浮生一梦本身并不是件对人危害极大的东西,否则烁炎也不会放心将它交于池倾,而池倾也更不会选择用它来替换龟甲作为阵眼。 可偏偏谢衡玉如今的样子,倒像是被浮生一梦困住了似的。 池倾死死观察着谢衡玉神情的变化,攥着拳权衡了片刻,忽然咬破手指,探手握住了那与 龟甲绿光纠缠着的水晶灵器! 浮生一梦的主人原是烁炎,转赠池倾之后,便重新认了主,此刻那几乎癫狂的灵器触及主人的血液,倏然便冷静了下来,将周身白光尽数吸纳回去,乖乖落回池倾的掌心。 池倾握住浮生一梦,刚松了一口气,脑海中却骤然响起骰子在空荡荡的龟甲中掷动的声响! 她瞳孔骤缩,心中霎时警铃大作,视线刚落到一旁的龟甲上,手中的浮生一梦却忽地开始发烫! 池倾抬起手,却见一道白光从浮生一梦中迸发出来,绕着她的手臂纠缠而上。而与此同时,脑海中的骰子自龟甲中滚落,掷响声稍歇,她眼前不知何时又浮现了当初出现在她与谢衡玉面前的那几个红点! “可恶,这究竟是……”池倾心中烦乱,掌心凝出暗红色妖力,恨不得一拳下去直接劈了那装神弄鬼的龟甲。 可正在此时,一双颤抖的、冰冷的青铜假臂从夜色中探出,骤然牢牢锢住了池倾的动作! 电光石火之间,池倾一个激灵,下意识反手朝那假臂之主挥去——却在下一瞬生生停住! 红色妖力将击门面,淡淡一点光,照出个面目清秀、神情阴鸷的青年人来。 池倾观他身形,认出来他便是那树后留纸的青年:“……是你?” 青年默然点头,余光好似瞟向谢衡玉一眼,却很快移到他身前龟甲之上。 青铜臂探出,覆盖龟甲,很快便被那青光丝丝缕缕地纠缠住了。 青年伸出一只手,不只是嫌弃还是避嫌地拉住谢衡玉的一点袖袍,抬眼对池倾道:“信我,就走一趟。” 池倾眼皮一跳:“去哪?我凭什么信……” 话音未落,龟甲的青光便直直冲入青年体内,他喉中痛呼一声,双拳紧握,原本看向池倾的褐色眼瞳间,刹那便失去了焦点! 池倾视线落在青年拉着谢衡玉衣袖的手上,心一横,低声道:“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再信你一次。” 她一边握紧掌中的浮生一梦,一边扣住谢衡玉的另一只手,浮生一梦的白光与龟甲青光大震,遂同时涌入她的体内。 识海一阵剧痛!接踵而至的,是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还好吗?一定要坚持住!”那声音清澈稚幼,其主人应当是个还没有变声的孩子。可虽说音色差距甚远,几处咬字,却已经与池倾印象里的谢衡玉非常相似。 池倾用力睁开眼,看了看尚还躺在自己掌中的浮生一梦,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毕竟,按她从前使用浮生一梦的经验来看,若被困在幻梦中,她是不可能见到灵器本身的。 ……但如今,浮生一梦还好端端地在她身边呢。 她面露不解地,将目光投注到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眼下正是黎明时分,入眼处是个一望无际的海上石场,坚硬的大石交错堆叠着,在被海浪反复冲刷光滑的石头底下,无数食腐的黑棕色小虫,正如潮水般朝池倾面前涌来。 池倾天生不喜欢这种恶心至极的甲壳虫,直接从石头上蹦了起来,一把薅住身侧不远的少年就要跑。 ……然而,她的手却如触空气般,轻飘飘地从那少年的手臂处穿了过去。 池倾身子僵了僵,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在浮生一梦中,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旁观者,顾名思义,就是无法亲身进入浮生一梦的人。当年烁炎将浮生一梦交于池倾,最初几次入梦时,她因害怕妹妹沉溺于幻梦无法自拔,便亲自当过两回“旁观者”。 旁观者无法与陷入幻梦的人进行交流,但却有能力在梦中人彻底混淆真假的那刻,强行击碎梦境将人带回现实。当然,这种强行破梦的做法对于灵器而言,有着极大的损耗,因此能成为“旁观者”的人,也往往是浮生一梦所认可的人。 据池倾所知,浮生一梦迄今以来所认可的“旁观者”,也只有其铸造者烁炎一人。 而对于池倾这位时常扮演“梦中人”的主人,浮生一梦内里还是觉得她有些不靠谱的。 所以,这次浮生一梦能勉强让池倾作为“旁观者”,恐怕不仅是因为它信任池倾,更大一种可能性是…… 池倾紧了紧掌心那块微微发热的水晶方块,将目光投向了少年时的谢衡玉身上。 更大的一种可能性是,浮生一梦认为谢衡玉极可能沉溺幻梦,难以自拔,因此才不得不替他选了一位相对靠谱的“旁观者”。 可凭池倾对谢衡玉的了解,一个能取得七伤花的人,绝对不会过不去浮生一梦这关……除非,确实还有更复杂的情况,混在了浮生一梦的这局中。 龟甲? 池倾皱起眉,正思索间,眼前那九岁模样的少年谢衡玉却猛地抽出腰间素剑,利落斩开身后的巨石,在虫潮来临之前,断开了一道裂缝。 他原本站在池倾身旁不远,那算是海上石场的最高处,虫潮并没那么容易漫上来,可谢衡玉那厢刚斩开石头,便又从礁石上一跃而下,重新跳回了虫潮里。 池倾轻呼一声,忍着恶心追上前去瞧。 却只见少年的谢衡玉一连跃下数丈远,整个人都几乎被声势浩大的虫潮吞没了去——然后,他从接近海面的石头间隙处,拖拽出来了一个人。 虽说是个人,但也差不多没了完整的人形。 那人体格瘦小,看身材估计比这时的谢衡玉还要再年幼一些,他一侧的手臂自手肘处齐齐断了,另一侧勉强还剩着一根手骨,只是肌肤和血肉也大部分都被蚕食干净,伤势极其血腥可怖。 而这孩子此刻,整个人便如同一只浸满血水的沙袋,断了气似地伏在谢衡玉肩头,被他连背带拖地,从虫潮中拉了出来。 谢衡玉这会儿年纪还小,骨骼还没长开,一张小小的、漂亮的脸,更衬得那双星灰色的桃花眸又圆又亮。他咬着牙,一手护着同伴,一手执剑撑在地上。那些食腐虫饿极了,见血就扑,甚至顾不得谢衡玉手中仗剑,径直就攀着他的衣角往那血人般的少年而去。 池倾看得心惊又恶寒,恨不能直接把那些虫子给炸了才好,可惜她此刻无法出手,便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两个小小的少年相互依靠着爬过巨石,勉强回到最初那高石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外门的对吧?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治伤……没事的,没事的……” 谢衡玉跪在那少年身前,虽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也被那食腐虫追着啃得剧痛,但多少比这少年情况好多了。 他没有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倒先去替这位素未谋面的伙伴查探。 却在这时,池倾注意到那几乎昏厥的少年睁开眼,视线复杂地落在谢衡玉低垂的脸上,许久后,她听到他闷闷笑了一声,轻声道:“多谢,我叫沈岑……若我今日活下去了,我们做朋友吧。” 九岁的谢衡玉抬起头,眼中似快速闪过了一抹不可置信的欣喜与颤然,随后池倾听到整个幻梦空间响起了巨大的骰子声。 谢衡玉浑身一怔,眼中的欣喜忽然褪下去,他静静看了那少年一会儿,麻木地重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外门的对吧?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治伤……没事的,没事的……” 时光仿佛倒退,少年又一次在陷入昏迷之后重新睁开了眼,他的目光落在谢衡玉身上,随后猛地仰头一顶,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一头撞在了谢衡玉的脸上。 “你为什么救我?!你还不如让我死了!!你管你死爹的闲事!滚!” 谢衡玉措不及防地被他一撞,整个人踉跄着退到那剑气划开的石头外边,半个身子瞬间没入虫潮。 池倾下意识朝谢衡玉伸出手,却看见那少年眼中划过一丝伤痛的清明,他 躺在虫潮中,挣扎难出,如同身陷泥沼,愈陷愈深。 池倾心急如焚,却在少年即将被虫潮淹没的瞬间,听他低低道:“没事的,倾倾,我能出来。” 池倾瞬间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谢衡玉……在浮生一梦中,竟还记得幻梦外的现实? 他,竟然还记得她?! 30-40 第31章 第31章他的少年时。 这世上有许多植物,斟酌用量可做草药,一旦过量,便是毒药。 浮生一梦,其实也是类似的东西。 对于心结难解、无力前行的人而言,浮生一梦的效用即便是虚假的,却也终是弥补了许多难以挽回的遗憾。 烁炎曾对池倾说过,心病难医,而她炼造浮生一梦的目的,就是想造出一味心药。 烁炎确实做到了。 池倾曾经无数次走入浮生一梦,并在那无数个虚妄的幻梦中,试图与藏瑾弥补过去的遗憾。她也曾有过贪恋梦境,不愿醒转的时刻,但不论是烁炎,还是认主之后的浮生一梦,都会在紧要关头把她恶狠狠地拽回现实。 回到现实的茫然是很痛苦的。但是幻梦中的疗愈,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抚平了池倾的伤痛。 后来,烁炎为了让池倾“停药”,又一次改造了浮生一梦——从此之后,梦中人会在即将回归现实的前一刻受到某种干预,将幻梦中的一切都忘记。 也是因此,浮生一梦彻底成为了一件没有任何伤害性的灵器。 一如烁炎最初的设想……它只是一味药。 可能唯一的不安全因素,就是大多数人都会忘却现实的一切,彻底沉溺于幻梦,不愿醒转。 也是因此,才会有“旁观者”的存在。 但是……像谢衡玉这样的情况,别说是池倾,就连烁炎,可能也是第一次见。 他身为“梦中人”,甚至不需要“旁观者”提醒,就已经分辨出了幻梦与现实的区别……甚至,他是带着现实的记忆进入幻梦的。 池倾想,这好离谱,怪不得浮生若梦会那么看重谢衡玉。 怪不得,谢衡玉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完整摘取七伤花的人。 退潮了,蔚蓝的海岸旁,由礁石堆砌着的石场范围又扩大了一圈。 海边的阳光很毒,照到石头上,最后的水痕也消失了。 而与水痕一同消失的,池倾以为……会是这个幻梦。 ——她以为伴随着谢衡玉的清醒,这个幻梦会终结。 可是,没有。 澄澈的蓝天莫名其妙地闪烁了一下,被谢衡玉解救的那个,之前还骂骂咧咧的断臂少年,却仿佛挣脱了什么桎梏一般,跌跌撞撞地朝谢衡玉摔倒的地方而来。 他瘦得像根竹竿,被食腐虫啃噬了七七八八的衣服,如破麻袋一般罩着他的残躯,远远望去,他整个人就和那杵着破旗的杆子没什么区别。 而这根原本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杆子,在此时不知为何突然直了起来,咬着牙,东倒西歪地冲到谢衡玉身边。 他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先用脚踹开了一部分虫潮,然后横过身子,将那根被啃噬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臂插入虫潮,嘶哑着声音嚎叫道:“谢衡玉!你抓住我的手臂!你抓住我的手臂!!!” 对于怕虫的人来说,眼前的场景实在恶心到极点——那些喂不饱的食腐虫一边不断吞噬、包裹着谢衡玉的身体,一边又在那断臂少年到来的瞬间欢欣雀跃,顺着他不知死活插入虫潮的臂骨,开开心心地攀上了他的身体! 池倾强忍着恶心,几乎想要直接破开浮生一梦把谢衡玉拉出来了。 可她虽然想吐的欲望很强烈,脑子到底还没完全糊涂——浮生一梦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替换龟甲做阵眼的。 而谢衡玉刚刚对她说的“我能出来”,应该也是想阻止她强行突破幻梦。 不然,破开幻梦对灵器造成的损害,很有可能使他们“偷换阵眼”之事前功尽弃! 那她难道就这样……干看着吗?! 池倾不知是急得,还是被恶心得……反正她的表情已经非常扭曲了。 也是因此,虫潮的冲击,使她暂时性地忽略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那个少年,竟然直接喊出了“谢衡玉”这个名字。 九岁的时候,谢衡玉还在谢家外门,他尚没有被收为谢家养子,更不可能被谁叫出“谢衡玉”这三个字。 因此,这个少年若能在此刻喊出谢衡玉的名字,就只有一个可能性…… 谢衡玉紧闭着眼睛,密密麻麻的虫潮几乎将他吞没,可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知道怎么从这个地方爬出来,毕竟这样无助的情景,他早已真正面对过一次。 他在暗自计算着时间,计算着那个被食腐虫从伤口钻入身体,触动自己第一次灵力暴走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时,在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虫类爬行声中,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沈岑?”谢衡玉的神情几乎是愕然的,他听到那个断臂少年不断地呼喊着那个只属于谢家长公子的名字,一瞬间,几乎感到全身的血液冲到了头顶。 “对、对!是我……”沈岑也听到了谢衡玉的声音,立刻嘶吼道,“啊痛死老子了!你把手给我!” 谢衡玉抬起手,艰难从虫潮中握住沈岑上半截臂膀。下一瞬,一股巨大的拉扯之力从虫潮外传来——竟是沈岑用下巴死死攀住身前的巨石,凭一己之力,连拖带拽地将谢衡玉从那狂涌的虫潮中拉了出来! “你、你……”谢衡玉皱着眉,抬手替沈岑撕扯掉伤口处的食腐虫,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岑抬眼看了看他:“对,是我。” 两人对视,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复杂。而这种复杂的表情,出现在这两个没到十岁的小孩脸上,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但他们谁都笑不出来。 片刻后,谢衡玉低声道:“既然选择了公仪家,你便不该来见我。” 沈岑冷笑:“别想多。我只是听唐呈说你被谢家丢掉了……想来看看你笑话罢了。” 谢衡玉不说话了,而正在此时,浮生一梦开始变幻了。 海上石场的景象逐渐化为蔚蓝和青灰的颜色,朝地平线的方向飘去,最终收束为极小的黑色暗点。 池倾低下头,忽然发现自己掌心的水晶骤亮了几分——浮生一梦那原本被龟甲压抑着的白光,似得到了些许滋养,变得更加华美。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灵器,轻轻摸了摸它光滑的表面,眼底显露了几分笑意——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浮生一梦在不断地变化着,谢衡玉人生中无数光阴如流水般自池倾眼前匆匆而过。 正如她从前所认为的那样,谢衡玉是个内核极其稳定的人。浮生一梦原本的属性,注定了它首先会选择“梦中人”负面情绪最强烈的部分进行改造,当年池倾使用浮生一梦的时候,几乎大半的人生都被负面情绪笼罩,让浮生一梦挑选时都有些手足无措。 而谢衡玉这边,却好半晌才被捕捉到一个零星的场景。 浮生一梦于是开始精心构建那个场面。 最先被搭建出来的,是一个白玉为堂的学府,窗明几净,书海浩瀚。连排的高大书架往里,是一个个整齐的书案。 整座学府的陈设都异常简单,除了那白玉铺地的建筑之外,乍一眼,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奢侈的地方。但正是那细节处,才会真的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此刻窗外分明是黑夜,学堂之中未燃烛火,却亮如白昼。 细看下来,才发现四壁的白玉砖缝内,都用夜明珠磨成的粉,仔仔细细地填充了个遍。 而此刻,谢衡玉正坐在那学堂中央,将周身的桌案空开了好大一片位置,对照着古籍,细细观察桌前各种机甲部件的材质,伏案修修改改着手中的草图。 池倾走到他身前,俯下身,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认认真真地打量谢衡玉的脸。 这时的谢衡玉,似乎已近弱冠之年,眉眼温柔,容颜俊秀,但到底还有未褪的少年气,整个人的气质也更软一些。 池倾怔怔看着他低垂的灰眸,忍不住又将他与未及弱冠的藏瑾比较了一下。 简直是… …两个极端。 从三连城中出来的孩子,就像是一根被打磨锋锐的刺。特别是藏瑾那种当杀手的,别说什么温柔如水的气质,光是一个眼波没把人直接戳成筛子,估计就算是枚不合格的棋子了。 从前池倾总觉得,若要养出谢衡玉这样的人,势必得给他搭一个遮风挡雨的暖棚才行,可自从她见过谢衡玉背上的伤疤之后,这种想法就已经开始动摇。 如今,她又在之前的那个幻梦中,看到身在外门的谢衡玉经历过怎样恐怖的场景,虽是管中窥豹,但心中更是觉得诧异至极。 大家总说养人如养花,可谢衡玉这样的成长环境,到底是怎么养出那样一派宽和温柔的性情来的呢? 池倾想不明白,却没发现自己望着谢衡玉的眼神已经有些变化了……是由那种透过谢衡玉回忆藏瑾的目光,重新聚焦回了眼前的青年本身。 她星眸中闪烁的目光落在谢衡玉脸上,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有些好奇地注视着他。 像是在看她的花,多少有些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在意藏在其间。 而谢衡玉的笔,却在此刻忽然顿住了。 他注视着图纸的视线凝住,紧接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连身体都微微僵了起来。 池倾在他身前,顷刻便将他所有的变化都尽收眼底,一时……也不由得悬起心来。 下一瞬,书堂大门被几个人轰然撞开,浓重的血腥气随着夜风扑面而至。 谢衡玉灰瞳骤缩,片刻后,才抬起头,将颤抖的目光,缓缓投向书堂外那血腥气的源处。 “长公子,您的机甲,还挺好用的啊哈哈哈哈哈。”推门而入的纨绔倚着门框,抱臂看向谢衡玉,阴阳怪气地冷笑。 “一下死了那么多外门杂碎,啧啧啧,你下手……可比我们狠啊。” 池倾垂眸,目光落在谢衡玉紧紧握着笔的手上,她顿了顿,还是在他身旁蹲下身,望着他轻颤的睫毛与瞳仁,心底泛上一阵忽然的怒意。 她实在不爱看到谢衡玉在她眼前,这样反反复复地受着欺凌。 只是…… 一滴墨水顺着笔尖轻轻滴落在纸上,溅开不规则的圆,谢衡玉搁下笔,似隔着虚空,朝池倾的方向看了一眼。 莫名地,她觉得他似乎能看得见自己。 随后,谢衡玉朝她弯眼浅笑了一下,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别看我。”他如此对她比着口型道。 第32章 第32章撕开幻梦,拉起谢衡玉的手。…… 浮生一梦被池倾紧紧攥在掌中,捏得久了,有些汗湿,可她却毫无所察,怔怔盯着谢衡玉的脸。 他……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苦了,那双她一向熟悉的灰眸虽是微弯的,可里头却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悲伤和懊悔甚至还是其次的,重要的是……她似乎能看得见里面含着某种深刻的厌弃。 这种情绪,都是藏瑾的眼里不会有的。 藏瑾在她面前,是不会伪装的。他虽不常笑,可那双灰眸对她弯起的时候,必定只有正向的情绪。 他不会像谢衡玉那样,明明都快哭了,却还强撑着笑意。 池倾紧攥着手,一时恨极了,恨他为何要用那双眼睛这样对着她笑,也恨自己为何被放在这个无能为力的位置,迫不得已地看着谢衡玉在这里“渡劫”。 而那厢谢衡玉刚站起身,门口倚着的纨绔立刻调整了动作,他“噌”地直起身,怒视谢衡玉道:“怎么了?自己做的事,你还凶起来了?我告诉你,我今天可不是来和你打、打架的,我是来带你去宗祠的!让你研究这歪门邪道,今天就好好治治你……” “机甲术,” 谢衡玉平静地看着那纨绔,“它不是歪门邪道。” 纨绔冷笑一声,讽刺道:“我懂我懂,你又要说……机甲术不是歪门邪道,机甲术是失落的正统之术。若天下都能普及机甲术,便不会发生以暴压人、霸凌弱小之事了。对吧?呵呵。” 纨绔捏了捏自己的脖颈,转头望向书堂外那一堆被黑暗遮蔽的机甲残骸,挑眉道:“喏,那堆就是长公子你的宝贝机甲,都是从那些外门子弟身上扒下来的,你自己去看看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是不是就是那些机甲的问题——不过我可告诉你,这些东西大宗司都亲自检查过了……我听他亲口说了,没人陷害你,这都是你非要走这些歪门邪道,咎由自取的下场!” 谢衡玉走到门口,星灰的眸沉沉望着屋外对着机甲的空地,没有上前检查,更没有再反驳纨绔的话。 ——他知道结果的,曾经不论检查了多少次,结果终究是那一个。 就是他自己……出错了,他手中的第一批机甲,遗漏了一道看似毫不起眼,却能影响宗门夜猎安全的咒术。 夜猎的森林中,有一种蛾子,见光就扑,扑到光便会激动地自燃。那虽只有一点小小的火点子,落在机甲空隙之处,却很容易直接引燃里面的材料。 谢衡玉做这套机甲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想过了,他把那些机甲之间的空隙缩到最小…… 可是,却忽略了夜猎时那只小小的飞蛾,燃出了更小的火星。 那次夜猎,外门的弟子都参与其中,是他亲眼看着兴致勃勃地穿上了那套机甲——在这之中,有他曾经的同窗,有与他并肩过的兄弟,也有一起经历星衍门测的伙伴…… 在从谢衡玉手中接过那套机甲的时候,他们不会知道,穿上这套衣服,他们就有了因一个小火星子,而被活活烧死的可能。 这确实是在幻梦中,可浮生一梦把这一切都搭建得太真了。谢衡玉将视线投入进黑夜,却依旧能通过夜风中传来的焦臭与血腥气,分辨出那些机甲的情况。 他手中不是没有沾过血,可这是第一次,因为他的失误,那样多的同伴……死在了他的手里。 谢衡玉感觉自己喉管里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干呕,就连声音都在颤抖:“……是我的问题,不用检查了,我跟你……去宗祠。” 纨绔哈哈大笑起来,伴随着那笑声,池倾又一次听到骰子在龟甲中上下振荡的声响,那声音是如此清晰,仿佛就摇在她的耳畔。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四方水晶,稍稍地暗淡了几分。 深夜,谢家宗祠灯火通明。 十几个脸色煞白的外门弟子躬身站在宗祠外,望着一身月白的谢衡玉缓缓朝他们走来,有的眼神回避,有的眼底却满是仇恨。 谢衡玉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便重新垂落,兀自走入了宗祠。 外门弟子中,有几人因此发出了一声唾骂。 “人模狗样。”池倾听到其中有人低声道。 她转头望去,没有寻到说话之人,但却在外门弟子的最后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沈岑。 沈岑此刻的状态,比起之前在海上石场时要好得多,只是双臂还没有安上青铜机甲,空落落的两根袖管垂荡着,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他的目光此刻和其他人一同注视着谢衡玉,只是眉心微蹙,眼中比旁人更多了一份焦急。 宗祠中央,手持戒棍的大宗司居高临下地望着谢衡玉,寒声道:“你自学歪门邪道,私造机甲,残害同门,证据确凿,可有要辩?” 谢衡玉垂着眸:“机甲术,绝非歪门邪道。” 祠堂内,一群在旁边凑热闹来的内门子弟闻言,登时哄堂大笑起来。 大宗司以戒棍振地,声音更寒:“还有要辩?” 谢衡玉摇了摇头,片刻道:“我所造机甲,确实误害同门,但此事,绝非我有意为之,我……” 话说到一半,他却蓦然顿住,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脸色慢慢暗淡下来:“我……自愿领罚。” 池倾闻言脸色都变了,而她身后的沈岑也没好到哪里去,焦急地几乎要从最后一排走进祠堂里去了。 大宗司道:“证据确凿,安敢狡辩?我已一一问过那些穿过机甲的外门弟子,他们 均承认……是你故意威逼利诱,胁迫他们穿上那些机甲的。” 谢衡玉脸上似倏然闪过一抹不出所料的神情,即便知道结局,可他闭了闭眼,沉默着,依旧道:“我绝未胁迫任何人。” 大宗司深深看了谢衡玉一眼,指向门外:“外门子弟,均指认是受你胁迫。” 谢衡玉没有抬头去看,事实上,他太知道自己会对上怎样的目光。 或许是嫉恨,或许是畏惧,也或许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与他们曾同出一处,可后来有人高起,有人跌落,或许真有人因他腾飞而恨他,可更多人,也只是人云亦云,墙倒众人推罢了。 毕竟,不推墙的那人,可能往后反而又要成为新的眼中钉。 谢衡玉并不怪他们,只是难免,觉得心寒。 他早就知道,在这个宗祠,没人会愿意替他说话。可再经历一次,还是会难过。 大宗司垂下手,如炬的目光环视外门子弟一圈,最后道:“既如此,你便跪下领罚,按门规,则两百雷杖。公子若死了,我自去向家主请罪。” 两百?! 池倾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耳聋了,不管是什么杖,哪怕是人族最常见的那种板子,要是被打两百下,恐怕人都要碎成两截了。即便是修仙人……也毕竟不是钢板做的呀! 她心头乱极了,下定决心握住浮生一梦,指尖凝出妖力,正要一拳轰开幻梦,周遭场景却又奇异地闪烁了一下,片刻后,池倾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坚定的声音。 “我可以替公子证明,使用机甲之事,我们并没有受公子胁迫。” 说这话的人,是沈岑。 谢衡玉眸光一动,似全然没有想到有人会替自己出声,转身的刹那,眼底几乎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池倾握着灵器的手这才松了些,在心里对沈岑暗道:“好!” 沈岑从满脸诧异的外门弟子中走出来,向大宗司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正色道:“外门弟子沈岑,是甘愿使用机甲术的。其余外门弟子,也都是自愿使用机甲术的。” 话音落地,无数目光投注到沈岑身上,简直像是在望着一个异类。 沈岑转过眼,与谢衡玉对上视线,片刻后闪开,淡淡道:“实事求是,我只说这句,信与不信,看大宗司的。” 谢衡玉安静地看着沈岑,在他说完这句话退回外门弟子的群体时,郑重地道:“多谢。” 沈岑却没心思回应他的谢意了。 因为就在替谢衡玉说完实话之后,所有外面弟子便如面对洪水猛兽般齐齐后退了一大步,完全避开了和他接近的位置。 沈岑顿了顿,也乐得自在。 可接下去,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了,因为大宗司平静无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了谢衡玉的惩戒,却依旧是没有更改的——两百雷杖。 原来……他有没有为他说话,都是……一样的结果吗? 沈岑直起身,眼神惶惑地望向谢衡玉,可却在他的眸中,寻见了一抹记忆中所没有的释然。 宗祠,有四名行刑人前来,前两人手持雷器,后两人手持杖器,谢衡玉的目光落在那刑具上,颤了颤,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这雷杖是专门针对修士的刑法,雷器罚的是神识,杖器罚的则是**。当年……他受了七十杖便撑不住昏迷过去,大宗司铁面无私,即便他昏厥也并没有停止。 可最后……最后将他救走的,却并非家主谢渭,而是……家主夫人唐梨。 想来,那或许是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真正从心底责怪过母亲的原因。 他记得那一天,记得唐梨慌慌张张地带着一队侍女闯入宗祠的场景,记得她歇斯底里地指着大宗司辱骂的样子。 她说:“我受够了!!这是我的小宝,是我的心头肉!你要是非要打死他,那你就从我的身上踏过去!” 那时,谢衡玉想的是什么呢…… 好像某个瞬间,他居然觉得,若能得到这样温暖珍贵的爱,做谢衡瑾的替身,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呢。 现在想来,依旧会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卑微了些。 可是回忆至此,他又忍不住转过头,用余光,看了看宗祠外的景象。 与此同时,雷刑与杖刑一同落下,惊颤全身的痛意,刹那渗入骨髓。 祠堂外,尚没有人进来。 可谢衡玉身侧的空气,却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撕裂了。 池倾周身妖力肆虐,她紧紧握着掌心那晶莹的灵器——白光与暗红色的妖力纠缠,如同滔天血雨,骤然淋下。 周遭的一切开始消散,池倾撕开幻梦,一手拉起谢衡玉,一手紧握成拳,在扭曲着飞速消散的各种颜色中,轻易捕捉到了那属于龟甲的绿光,和那又开始颤颤作响的骰子声。 “该死的!!我可真是受够了!!!” 池倾低骂一声,朝着那骰子声大作的方向,怒然挥出一拳! “滚蛋吧!!!” 第33章 第33章谢衡玉的内心,真的和他温柔…… “倾倾!” 八方的颜色如同彩墨入水,在十九岁的谢衡玉眼前快速流淌、稀释、抽离。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眼前这个坚定地牵着自己的少女才是真实存在着的。 谢衡玉从前多年的人生,都仿佛是一场临水自照的幻影,可究竟怎样才能确定水中的倒影是自己,而不是谢衡瑾呢? 只有在日复一日的欣喜、酸苦、悲痛、平静的情绪里,反复地提醒自己真正的现实,将自己一次又一次浸入寒冷的冰水,才能保全一个相对清醒的自我。 才能确信……他还是谢衡玉,而不是谢衡瑾。 也是因此,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一种可以在梦境中明确辨别出现实与虚幻的能力。 故而,在摘取七伤花的时候,七苦幻境并没有将他的心智蚕食殆尽,而在这场浮生一梦中,他也更能轻易地分辨出哪些才是虚假的幻梦。 谢衡玉知道自己活得清醒,也明白自己必须得清醒而痛苦地活着,才能拥有真正的自我。 哪怕这样做的代价,是遍体鳞伤、身心俱残。 此番他们进入浮生若梦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也只经过了两场幻梦。谢衡玉知道自己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可偏偏在池倾拉住他手的刹那,他竟恍惚了。 池倾的身影是一道无比冲突的颜色,雪白的长裙,乌黑的卷发,暗红色的妖力仿佛是映照在水墨画上的火光。 她的手很温暖,也握得很紧,用了足够的力道,带来的痛觉让人察觉到她强压着的怒意。可也正是因此,谢衡玉才真正察觉到,自己正被她那样珍重地在意着。 这种感觉仿佛冬夜冻得发僵的旅人,看到了燃烧的柴火堆。他全身的寒冰都因此融化了,落不尽地淌下滴滴答答的水来。 谢衡玉想,要是十九岁的自己,当真遇到过池倾就好了。 人往往会这样得寸进尺,拥有了一点,便幻想着更多,拥有了所有,却仍然觉得不够。 只不过,这种对爱的不满足,对于谢衡玉而言,却是难得的第一次。 他好像……只敢在池倾面前奢求这些。 一瞬的恍惚,却有白光从谢衡玉心脏处缓缓释出,池倾听到他唤自己,挥拳的动作不止,但到底侧了侧脸,余光正巧将那丝丝缕缕的白光收入眼底。 那种白光和浮生一梦的颜色如出一辙,在离开谢衡玉身体的同时,突然向池倾周身的光芒汇入而来! 池倾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决定的事情便不会有半点迟疑,因此出拳的瞬间,她便不再去多想打碎龟甲阵眼的后果。 那拳势汇聚着妖力,以及浮生一梦全部的灵气直冲龟甲而去,可正在这时,最先而至的白光居然又一次化为谢衡玉在阵外凝出的符咒锁链,温和地流动着,缓缓束缚住了龟甲。 池倾瞳孔一颤,在拳头即将落到龟甲的瞬间收住了力道。 须臾,浮生一梦的华光从她的指缝中淌出,越来越多地与龟甲融合,将其包裹成一个白花花的、毫无攻击性的茧。 池倾微怔,等了片刻后,才抬指轻轻戳了戳那个茧。 那巨大的蚕茧左右晃了两下,随即外层的白光如落雪般开始寸寸脱落。谢衡玉伸手在那蚕茧下候着,没过多久,一个失去青光的、沉甸甸的龟甲从蚕茧中落了下来。 恰好被谢衡玉稳稳地接住了。 周遭的幻境全然瓦解,植被茂密的雨林,又一次呈现在池倾的眼前。 她低头看向谢衡玉手中的龟甲,又看了看自己掌中灵气逼人的浮生一梦,怔愣一瞬:“这是……换成了?” 谢衡玉将那龟甲放到那堆从潭中掏出的鹅卵石旁,点了点头:“如今的阵眼灵器,应当就是这浮生一梦了。” “这倒巧了……我原以为,它刚刚会被我直接摧毁。”池倾凑近了些,屈指敲敲坚硬的龟甲,想起幻梦中所发生的一切,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看来浮生一梦……本就是想要帮你的。” 她的神情不变,可声音却略有些沉了下来,这细微的一点变化被谢衡玉敏锐地捕捉到,他将视线落到池倾的脸上,一时竟生出些不安来:“倾倾。” 池倾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龟甲最先掷出的几枚骰子,是不好的意思,对吗?” 谢衡玉移开目光,低声道:“那都是假的。” 池倾心头忽地冒出一团火来,攥了攥拳,凉凉道:“我早该猜到了,正因那是个与你相关的,不祥的卦象,所以你才会选择故意瞒着我。” “浮生一梦是性子最平和不过的灵器,它为何会和龟甲属性相冲?唯一的解释,便是浮生一梦是为了制造美梦而生,但龟甲给你算出的这个卦象,却恰巧是击碎幻梦的利器。” 池倾冲谢衡玉扬起一个不达眼底的笑,精致的小脸因此显出些许危险的意味来:“既然要替换龟甲,我们便需要保证浮生一梦的力量占据上风。换而言之,在刚刚的那场幻梦中,作为梦中人的你,只有感受到幸福、期许、欢欣,并且真正开始沉浸于幻梦中时,才能壮大浮生一梦的力量,帮助它夺得阵眼的控制权。”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你太冷静了。或者说,你受龟甲卦象的影响太大了。浮生一梦需要你沉浸入梦,因此甚至使我成为了旁观者为你护法。但你非但没有如浮生一梦所料想的那般沉浸其中,甚至反复利用龟甲卦象保持清醒。因此,若我不直接破梦,你反而可能陷入更漫长的拉扯,在幻梦和现实的边界徘徊。” 池倾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再看向垂眸无言的谢衡玉,紧攥的手松了又握紧,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无奈来。 在亲眼见过谢衡玉的过去后,池倾即便心中对谢衡玉的隐瞒还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情绪,却更接近于一种哀其不幸的难过。 作为曾经多次使用过浮生一梦的人,池倾还是第一次碰上如谢衡玉这样,分明伤痕累累,却顽固地不愿向美梦投去一眼的人。 有些佩服,却也有些担心。 分明那样在意自己的过去,却还要反复用残酷的真相提醒自己清醒。 这样一个人,他的内心,难道真的会与外表一样平和温暖、春风和煦吗? “既然你这样不愿寄情于幻梦,最后从你心口出来的那道属于浮生若梦的白光,又是因为什么?”池倾沉默地注视着谢衡玉的脸,察觉到他对于这个话题似乎有几分回避。 话虽问出口,她却因此生出些无趣来,没等谢衡玉回答,便摇头扯开了话题。 “算了,”她不愿在这个时候,和难得固执的谢衡玉冲突,于是掩下心底的那么些不自在,随意而亲昵地捏了捏男人的掌心,弯着眼温声道,“看在你那么可怜的份上,隐瞒龟甲卦象之事,我大人有大量,暂时就不追究啦。” “倾倾……”谢衡玉喉结滚动,用力紧握住池倾的手,那双星灰色的眸深沉似海,其中若有烟云袅绕,“对不起,过去的那些事情,我本不想让你看见。” 说到底,这世上又有哪个人,会情愿爱人看到自己如此落魄的样子呢? 只有坚强的人才敢于将伤口示于人前,可他知道自己有多么懦弱,丑陋而残破的过往,大概只有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才能让他心安一些。 或许……是池倾给他的爱太多又太急,谢衡玉总担心她会在某一日后悔,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她这样做。 然而池倾闻言却微歪了歪头,星眸中泛上不解又好笑的光,抬手捏住谢衡玉的脸颊轻轻揉搓了一下:“什么嘛,原来你是在意这个?” “可是我觉得,过去的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你,依旧在坚定前行。正因如此,那些难捱的过去,都会成为你身后熠熠生辉的光。” 她笑着望向他,在这一刻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好好开解眼前的这个人:“谢衡玉,在我身边的你,其实软弱一点、迷糊一点,都可以。” 谢衡玉心头仿佛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池倾,听到她轻柔含笑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飘过来,却悠远得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消散。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笃定地道:“如果你当真在浮生一梦中沉溺于幻境,不辨现实,我也一定会把你带出来的。” 夜晚的林间有虫鸟的鸣响,可某个瞬间,这些杂乱的声音好像都从谢衡玉耳畔尽数消散,只有池倾那如水般温柔的嗓音在他心上回荡不止,振聋发聩。 谢衡玉不自觉地,更紧地握住了池倾的手。他用那双漂亮的灰眸与她深深对望,眼波流转,片刻才垂睫敛去。 他沉默很久,似在踌躇着什么,许久后,方轻声告诉她:“倾倾,最后的拿到白光……是因为你撕破幻梦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什么?”池倾闻言一怔,一时没有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谢衡玉抬手,认真地看向她:“我当时看着你,心想……要是十九岁的时候,你真的有这样出现在我眼前,那就好了。” “倾倾,我若有朝一日沉溺幻梦无法自拔,也一定是因为,那场梦里有你。” 第34章 第34章好像什么痛苦都能被他承受、…… 谢衡玉的这句话太过真挚,因而池倾在听到后的那瞬间,几乎无法做出自然的应答。 幼时,她在三连城中长大,欺瞒和谎言是她的影子,那些太炽热的话语若被判定为真,便总会让她生出退避三舍、无地自容的感觉。 离开三连城之后,藏瑾、烁炎等人的存在,让池倾渐渐学会了对人打开一点心扉,虽然只有一道细微的缝,可至少能迎接阳光的照射了。 可谢衡玉照入的光,未免太直白、太炽烈了一点。 池倾不觉得自己能承受得起这样的情感,于是她只好下意识地选择躲闪,将谢衡玉的那些话,当做他的随口一说。 池倾没有立即回应谢衡玉。 但幸而,就在两人即将陷入沉默的瞬间,一声像是再也憋不住似的,尴尬的咳嗽声,突然从树后传了过来。 “啊咳咳咳咳咳!” 池倾吓了一跳,回身朝榕树后望去,星眸微眯,突然福至心灵般开口道:“沈岑?” 谢衡玉显然也想起了那同样出现在浮生一梦中的人,朝前走了一步:“沈岑,真的是你?” 榕树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随即一个身影视死如归地大步踏了出来——正是那个先前给他们传递了字条,后又追随谢衡玉一道进入浮生一梦的青年。 即便周遭黑暗,但沈岑那张憋红了的脸也十分显眼,他尴尬地抬眼在池倾与谢衡玉之间扫了一圈,咳嗽了声,欲盖弥彰道:“我、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 谢衡玉:…… 池倾闭了闭眼,看着谢衡玉也有些语塞的表情,叹气道:“看来你在修仙界,得时刻伪装起来才行了。” 许是因为她之前夸了好几次谢衡玉的容貌,这人便也真的记挂在了心上,虽在外人面前多数都会用幻术伪装,可一旦与池倾独处时,又会立刻显露出真容来。 被从前熟悉之人认出,倒也着实不奇怪。 谢衡玉道:“沈岑,当年你离 开白马盟时何其果决,既已选择投靠公仪家,今日又来助我,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沈岑闻言,脸上尴尬的情绪收敛许多,原本那种阴鸷冷漠的神态又重新挂回了眼底:“助你?我可不是来助你的。” 他顿了顿,将目光落到池倾身上,抬了抬下巴,冷声道:“我是来助池倾圣主的。” 什么嘛? 池倾挑起眉,指了指自己:“我?我之前从未见过你。” 沈岑道:“公仪汾将你们留在此处,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为了那朵七伤花吧?” 池倾和谢衡玉对视一眼:“是。” 沈岑冷笑一声:“那朵花,绝对不能落到公仪家手里。” 对于这点,池倾内心其实早有决定。 七伤花的能力过于强横,几乎可以说是蛮不讲理,对于修仙者而言,不论何等修为之人使用七伤花,都可以飞升一阶。 但且不说这花生于鬼界魔界的交界之地,几乎无人能够顺利摘取,就算它真的落到修仙界其中一个世家手中,也势必会打破修仙界上层多年的制约平衡,受到其他几家的忌惮。 而妖族的修炼之法与人族不同,虽多数妖族善于修炼妖术,且入门奇快,无师自通,但想要修炼精深却非常之难,更妄论修至大圆满,飞升成神的了。 如今在妖族,修为至高者,乃是妖王烁炎及其大护法来炆。可哪怕这二者修为再强,放到修仙界,光论战力,其实也算不得顶尖,哪怕其中有人服用七伤花飞升一阶,却仍然无法直接撼动人妖两族的和平。 因此不必多做权衡,修仙界各方也都默认,谢衡玉将七伤花送往妖界,是最折中妥当的选择之一了。 这一点,在池倾和烁炎接手七伤花时,便也都明白。 只不过,一池清水虽然平静,但水面之下却不可避免地,总有心怀鬼胎之辈,想搅浑清水借势而起。 公仪家虎视眈眈觊觎着七伤花,显然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公仪汾想要将七伤花给谁?”池倾思索一瞬,直接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口,“作为家主,公仪汾正值壮年,修为应当并未陷入滞涩,似乎用不着这朵七伤花来强行飞升。” 沈岑道:“果然,当日公仪家前往戈壁州求花,也没实话告知您,这花是为谁所求吧。” 池倾确实不知道,准确来讲,她甚至都不记得公仪家也求过长命花的这件事。 ——估计是被阮鸢打发了吧。 她挑了挑眉,暗自在心底向自家大总管道了声谢。 经过沈岑这一提醒,池倾虽没想起来,谢衡玉却反应过来了:“公仪老太公……” “不错,”沈岑道,“当日公仪家不远万里去戈壁州求花,虽没言明为谁所求,可大家都知道,昔年那位叱咤风云、一步化神,凭一己之力将公仪家抬入天都世家之列的老太公,就快作古了。” “这些年来,公仪家虽说也有新秀起势,但比起其他五姓世家,却到底逊色几分。若非有公仪老太公这位一步化神撑着场面,恐怕再过些年,便要被挤下六大世家的位子了。” 谢衡玉道:“虽如此说,但公仪汾修为不低,假以时日,应当还能飞升。” 沈岑嗤笑:“嗑药速成,根基不稳,也就外人看着像是那么回事罢了。” 池倾道:“既能嗑药,为何不给哪些后辈也磕了撑撑场面?” 这只是池倾随口一问,哪知这问题出口,却叫沈岑脸色微变,别过头去不再回答了。 谢衡玉对公仪汾服药之事也有些讶然,顿了顿才解释道:“一是因为年轻人服用丹药强行提升修为,极有可能会导致肉身早衰,修仙者普遍长寿,一个家族若出现一两人早衰早夭已是难得,若是再多,定会露出马脚。第二则是因为……哪怕服药提升,也需要一定时间消化吸纳,还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些曾经默默无闻的后辈推至人前,为公仪家赢得最大的名望。” 而公仪老太公,或许就连这点时间,也不足够了。 池倾道:“你的意思是,公仪家并不是没有让后辈服药,而是已经服了,却还人没有完全吸纳?” 谢衡玉神情平和地望向沈岑,显然在等他的回答。 沈岑神情阴冷,周身气压很低,黑着脸点了下头。 池倾于是也明白过来:“也就是说,若公仪老太公作古,天都其余那些盯着六大世家之位的家族,极有可能联手将公仪家拖下神坛。因此,至少在这些后辈崭露头角之前,公仪老太公不能死,对吗?” 沈岑又点了点头。 “白日做梦。”池倾神情显然不好看,冷笑一声,狠声道,“想要长命花救个将死的老头便也罢了,现在问我要七伤花……呵,难道他们还想着让那老头直接飞升成神么?未免太过荒谬了!现在这世道,莫非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成神了?” 谢衡玉微微挑眉,忽然就觉得,若朗山还在池倾身边,听到这话估计又要气得哼哼了。 池倾心里有些不悦,却见谢衡玉灰眸中漾着一抹笑意,当即愣神,心道:这又是高兴什么? 她于是盯着谢衡玉看了几秒,移开目光时,原本漾着怒意的脸色竟也不自觉松快些许。 沈岑将这二人的眉眼互动看在眼中,顿觉如芒刺背,尴尬异常,他用力低咳几声,在谢衡玉望过来的瞬间,僵硬道:“既然找到阵眼了,那我就走了。” 谢衡玉一顿,抬眸望向沈岑,那表情显然想喊住他,可不知怎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池倾看了他一眼,问沈岑道:“你如今既身在公仪家,若这家族败落,于你也没有好处。之后,可有想过何去何从?” 沈岑沉默了片刻,眸中神色晦暗不明:“……这不用你们管。”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往林园外走,头埋得很低,步子也走得很急,简直像是落荒而逃一样。 池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问谢衡玉道:“你们从前,感情很好吗?” 谢衡玉笑了笑:“他的那条青铜臂,是我给他做的。那时候……我在谢家地位并不稳固,雷杖之事后,许多外门中人也刻意回避着我,沈岑……他是外门中最支持我研究机甲术的人了。” 池倾想起幻梦中看到的那些场景,想起谢衡玉在海上石场被沈岑失手推入虫潮的样子,想起他在宗祠中孤立无援的样子,最后又想起沈岑进入浮生一梦后,愧疚地想要在幻梦中弥补的样子,心中着实对此人失了许多好感。 幻梦中的愧疚越重,现实中的伤害就越深——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看起来……他也不像是很会支持人的模样。” 谢衡玉抬手摸了摸池倾的长发,失笑道:“其实沈岑也不容易,他天赋不错,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公仪家的人施了蛊。那时候谢家正在广收孤幼,他便被送入了外门,开始向公仪家传递着谢家剑术功法之类的消息。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传出去的东西虽也无伤大雅,但毕竟心虚害怕,性子便不是太好。” 池倾没料到这一茬,微感愕然:“你知道他是卧底,还愿意与他交好,甚至现在他又回到公仪家,你也不生气吗?” 谢衡玉垂下眼,显然有一瞬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他从池倾掌中拿过那枚替换为阵眼的浮生一梦,迎着空中洒落的夜昙光亮照了照。 他漂亮的桃花眸久久凝着那水晶,不知又从中看到了是什么画面,许久后,谢衡玉才轻声道:“天都世家,是压在修仙界所有人头顶的巨兽。一人之错,往往是迫不得已、随波逐流。当时他离开谢家,我确实有些难过,可我知道他也有苦衷,因此…… 不好再多说什么。” 不好再多说什么——这也是池倾此刻的想法。 她看着谢衡玉的侧脸,皎然的夜昙华光将他衬得更加柔和,纯洁无瑕,仿佛是最软的云朵或者棉花。就好像……什么痛苦都能被他承受,都能被他化解。 池倾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究竟得有怎样坚强的心脏。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轻轻抚上谢衡玉心口,在片刻后,被他伸手牵住。 掌心的温热相贴,她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隐约泛起陌生的感觉来——她想认真地看清他。 想看清……谢衡玉。 第35章 第35章谢衡玉说:“我为您执剑。”…… “那个,可以……再给我喝点水吗?” 阵眼置换后,林园中的草木敏锐感受到大阵约束的力量有所改变,原先被池倾喂过茶水的小草不知何时攀到池倾身边,小心翼翼地用草尖尖戳了戳她的小腿,语气轻轻软软的,明显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池倾牵着谢衡玉的手,低头望过去,眉眼一弯,失笑调侃道:“啊呀,你长得好快,都爬到这里来了啊。” 小草左右晃了两下,弱弱地解释说:“这都是圣主妖力的缘故啊,多谢圣主。” 池倾微笑:“唔,现在倒不喊暴君了?” 小草扭了扭叶子:“圣主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圣主啦。” 小草虽然有些警惕心,但显然并不多,加上草木本就亲近池倾的缘故,阵眼一换就软了性子,池倾闻言,与谢衡玉对视一眼,有所顾虑地小声道:“如今阵眼在我们手中,为避免公仪汾窥视,是否可以使林园暂时屏蔽外界?” 谢衡玉点头:“这并不难。” 说话间,那正方形的水晶在谢衡玉指尖飞快地闪烁变幻起来。不过片刻,林园外围四周已隐隐约约地漫上层迷雾,一眼望去,只觉得与自然雾瘴没有半分差别,毫无破绽,却果然将整座林园都封闭了起来。 池倾这才低头望向小草:“你对公仪襄了解多少?对她的那位夫人,又了解多少?你知道公仪襄究竟是因何而死么?” 小草点了点叶子尖尖:“圣主圣主,公仪襄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们都知道,他私下会打骂他的夫人,打得可凶了!” 池倾眉心一动,脸色沉下去,她低低应了一声,席地而坐,从储物戒中拿出灵草开始给小草泡茶:“继续。” 小草说:“可奇怪的是,他的那位夫人虽说也算是个出生名门的小姐,但却对此从不反抗,就好像……有什么把柄在公仪家手里似的。后来这位夫人诞下两个男孩,身体很快就彻底垮了,这两年来一直闭门不出,我们就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了。” 池倾吹凉了杯中的灵草茶水,往小草根里浇了下去,轻声问:“这位夫人,姓甚名谁呢?” 小草舒服地晃了两下,随意地开口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知道,她是南疆阮家的四小姐。” 南疆阮家?! 池倾手中的动作一顿,新注入杯中的茶水,差点就烫到了她的指尖。 正在此时,小草突然“啊”地惊呼了一声,整棵草登时往地里一钻,像是吓坏了般,连带着周边大片开了灵智的绿草齐齐缩了回去。 谢衡玉拉住池倾的手,将她从地上带起来,眉头紧蹙,目光锐利地投向林园外围,脸色微沉。 池倾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雌一雄两声锐利的啸叫从林园外哗然而起,随即整块林园瞬间地震般摇晃起来,迷雾中的土地翻陷,似有巨大的怪物从深处挣扎而出。 谢衡玉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冷,他抬眼望向空中明月,后又将视线落在半空悬浮的夜昙上,倏然出手,双掌凝住月辉与华光,猛地身前聚拢而来! 一把集华光为实质的利剑,登时横于青年眉前。 “是护阵灵被放出来了。”谢衡玉低声对池倾道,“我去把那些东西解决掉,你千万不要乱跑。” 池倾挑起眉,对谢衡玉这种叮嘱小朋友的话感到几分好笑,但打量他过于严肃的神情,便也不再多言,只道:“明白了,你去吧。” 两人对话时,迷雾中那巨大的异动已经越发响彻,仿佛是什么多足虫兽爬行时碾过草地的声响,自迷雾中逐渐朝两人这边靠来。谢衡玉将浮生一梦握于掌心,深深凝视池倾一眼,又重复道:“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池倾神情自若,笑着朝他歪了歪头。 须臾,谢衡玉整个人都化为一道苍白冷光,径直朝迷雾而去,倏忽消失。 池倾这时才微变了脸色,立刻从储物戒中摸出一个雪花状的小片朝空中一丢,那小片甫一升空,当即化作一只透明的小虫,扑闪着翅膀跟着谢衡玉而去了。 池倾朝后退了几步,蹲下身扒拉开草地,揪着那快要藏进地里的小草,有些着急地低声道:“出来!我还有问题。” 小草察觉到护阵灵被谢衡玉引开,立刻冒了头:“你快问!问完就别蹲在这里了!你会让我暴露的呀!” 池倾问:“阮四小姐是在哪一年嫁入公仪家的?她如今在哪里?公仪家的牢狱又在哪里?” 恰在此时,一声巨大的嘶叫声冲天而起,小草尖叫着飞快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一头钻入土地,死活都不出来了。 池倾起身,神情极度难看,蓦然,空中有两半剔透雪花自她头顶颤颤巍巍地飘落,她抬手一接,识海中骤然展开一幅画面。 ——迷雾中,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谢衡玉置身华光之中,周身既有暗林又有迷雾,却危机四伏,暗藏杀机。 那在暗处之人身着一袭紫色大袖锦袍,潜伏迷雾之中,默默注视眼前的青年,在他身后一圈,林园中的那些石像竟已幻化成真——毒蝎、蟾蜍、蜈蚣、蜘蛛,以及林园外的那两具蛇尾人身像,竟都紧紧盯着谢衡玉,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池倾指尖捻着那雪花轻轻一动,识海中的画面倏然拉进——那紫衣人地面容显露,赫然便是公仪汾! 他垂着眼,从腰间取下一柄长萧,至于唇边轻轻一吹,分明没有乐声响起,可他整个人却无比陶醉地摇晃起来。 更诡异的,是他身边的那些护阵灵,也仿佛听到了这乐声音一般,轻松自在地开始扭动! 池倾听不见乐声,只死死盯着公仪汾的神情——忽然,只见他双颊鼓起,双眼充血,极兴奋地朝长萧用力吹气。 他周身虫兽随即而动,倏然同时冲向谢衡玉的方向,而公仪汾一边吹箫,一边舞动着身体,睁开眼,朝池倾的方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识海中所有的画面瞬间暗淡。 池倾猛地睁开眼,抬眼望向迷雾,手指死死攥入了掌心。 她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她已经知道了公仪家牢狱的位置,若真正的阮鸢真的被困在那,趁公仪汾被谢衡玉拖住,她便能更轻松地入狱救人。 第二,谢衡玉摘取七伤花时受的伤仍没有完全恢复,此刻正面对上守阵灵与公仪汾,可能要落了下风。她虽妖力有损,但随身灵器极多,若要留下帮助谢衡玉,未必就敌不过那个嗑药鬼。 可是选择前者,谢衡玉或许要出事;选择后者,阮鸢又…… 池倾已经太久没有陷入过这种两难的境地,因此内心竟也为自己此刻的摇摆而生出几分不悦来。 踌躇徘徊并非她的性格,因此若是谁害她落到这般境地,她便先去解决了那人! 池倾不再犹疑,一把扯下颈间的储物链,飞身朝谢衡玉的方向而去。 那厢,谢衡玉以光为刃,剑影留痕,手腕翻转提落之际,数百道剑光如九天之辉轰然洒落,霎时朝四方虫兽斩去! 五毒虫兽之中,双蛇人作为林园外守门阵灵,法力最为高深。一道剑势挥落,公仪汾吹箫控制不及,其余几只巨虫纷纷中招,而那双蛇阵灵则迅速分散躲开,在瞧见同类如此下场之后,爆发出更加恐怖的嘶鸣。 公仪汾望着谢衡玉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 ,冷笑道:“如今小辈当真青出于蓝,这般剑术,怕连谢家都教不来……想不到妖族,竟有这般人才。” “只可惜今日,落入我手了!” 他一双鹰隼般的细眸冷冷注视着场上变动,观谢衡玉一招出手后攻势骤缓,而那双蛇却配合默契,毫无破绽地缠绞而上,神情不由狂喜:“干得漂亮,是时候全力一击了!” 他说着抬萧近唇,正吸气欲吹时,后颈一凉,却好似被一尖锐的物体轻轻抵住。 “谁?!”那寒气从公仪汾颈后皮肤传来,细细密密,几乎顺着毛孔渗入骨髓,命门被拿捏,他在此之前却全然毫无察觉,一时被摄住,竟不敢动弹。 而那一头,谢衡玉却忽然如遭大创,嘴角溢出一抹鲜血,虽很快被擦拭去,却仍然躲不开公仪汾的视线。 那正是个好时机!只要他稍一引导双蛇,怎么也能将这青年当即拿下。 他眼珠一转,正要往萧中吹气,忽地身前竟传来一声冷笑。 “公仪家主,”池倾的声音轻飘飘传入他的耳畔,鬼魅也似,“您吹的,是什么东西呢?” 早该猜到是这小蹄子捣鬼! 公仪汾不管不顾,猛地朝萧中一吹,那洞口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口气出不去进不来,诡异至极。 公仪汾脸色一变,转头朝着身后抵着后颈的锐物那头望去……瞳孔猛地骤缩! 与他所想不同,他身后站着的根本不是池倾——而是一棵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古榕! 是一根榕树垂须缠绕着一根银簪,刚巧抵在了他的后颈! “哈哈哈哈哈哈。”刹那,池倾恶作剧般的笑声从身前传来,公仪汾猛地回过头,只见池倾坐在他身旁不远的榕树上。 她歪头看着她,小腿轻轻晃动着,那姿态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可她脸上的笑容却又非常冷。 池倾的目光慢悠悠地落在他的萧上,越发扩大——正是此刻,无数榕树的垂丝,却顺着萧管的那头不断侵入,片刻,只听“喀啦”一声,那萧竟从中裂开,断为数截碎片! 可、可这是一件法器啊!!! 公仪汾心头大震,一股怒意霎时自腹腔间翻涌而出,摧心烧肝! 他猛地拍案而起,双掌之间化出两柄大刀,飞身直朝池倾劈砍而去! 池倾飞身疾退,却只见身前人影一闪——谢衡玉衣袂纷飞,落于树冠,手中剑光荡开公仪汾攻势,侧目望向她,上下打量,似在确认她的安危。 池倾转眼看向迷雾那头的两只蛇人,道:“不必管我,我可以对付他。” “我既在此,不必圣主脏手。”谢衡玉将浮生一梦放入池倾掌心,转过头去,直视公仪汾,轻声道,“我为您执剑。” 池倾捕捉到“脏手”这个字眼,忽地心念一动,竟闪过几分被人瞧透了的颤然。 谢衡玉是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了?! “毁我大阵,不可饶恕!”公仪汾大喝一声,举刀指向池倾,顿了一秒,终有些忌惮,便又移向谢衡玉的脸,“给我死!” 池倾看着他的动作,嗤笑一声,调整坐姿,半靠在榕树上,五指缠着储物链,在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咒,笑言:“谢衡玉,其实我方才……是想亲自解决了他的。” 妖咒在她指尖落定,一朵金黄的狭叶复瓣花出现在她的指尖,她歪着头,逗狗似的捻着花朝公仪汾晃了晃,大笑道:“看看这是什么?” 公仪汾双目一凌,望着那金黄色花朵,几乎移不开眼去。 “等、等一下!”他直勾勾地盯着那花,吞了吞口水,发狂地低吼起来,“阮鸢还在我手里,你不许动,你把花给我……那朵花、那朵花就是……就是……” “没有错,这朵就是七伤花。”池倾轻轻晃动着花瓣,抵在鼻端,笑道,“想要么?不给你了。” 她眯着眼睛,忽地低下头,将那朵花塞入口中,一点点,嚼烂了。 “给我死!”她盯着公仪汾扭曲的神情,不怀好意,哈哈大笑。 第36章 第36章“谢衡玉,请为我执剑。”…… 花瓣入口,顺着食道一路滚如腹中,强悍的妖力自妖丹处瞬间暴涨,炸裂般朝池倾四肢百骸席卷而去。 只一刹那,她的脸颊被瞬间涌上的血气涨红,星眸染血,像是一头近狂的兽。 然而即便此时,池倾的神情依旧是冷静的。她望向谢衡玉的方向,在与那双灰眸对视的瞬间,眼底深处泛起充满信任的笑意。 理智上,她无比明白眼前之人并非藏瑾,但在情感上,只要与这双眼睛对望,她便能够不自觉地安定下来。 但同时,不必多做思考,她也万分明确地知道,自己可以相信谢衡玉。 于是她并未有任何迟疑,便飞身从榕树上一跃而下,双臂展开,在谢衡玉抬手的瞬间,紧紧扣住了他的双手。 两人的距离于须臾间拉近,池倾下落的速度很快,那瞬间的冲击力分明巨大,可更强大的妖力在她落地的刹那自两人相握的掌心狂涌而出,几乎在他们身旁形成一圈难以逾越的结界。 谢衡玉瞳孔巨震,觉察到一股浩瀚的妖力朝自己体内奔涌而去——那种全然不属于他自身血脉的力量,自他的经脉之中与原有灵力碰撞穿梭。 排异的剧痛刹那泛上,可片刻之后,体内又似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被隐约勾起,抽丝般一点点化解了那种相斥的痛觉。 ……是那颗树妖内丹! 谢衡玉愕然望向池倾,在瞬息的对视后明白了她的心思。 池倾浩荡的妖力全然冲开了那颗妖丹,甚至在引领着它一同纳入谢衡玉的身体!那种力量何其浩荡,竟如江水汤汤不绝——该如何形容呢? 谢衡玉想,假使……池倾真的吞下七伤花,那时至此刻,他似乎也已被灌入了其中五成的力量。 池倾长而卷的黑发与白裙被妖力荡起,那双染血的星眸傲然不羁地含笑望着他。对视的瞬间,两人仿佛心有灵犀,池倾似能感觉到谢衡玉心中的想法,却默不作声地朝他一笑,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公仪汾被池倾戏耍,再也维持不住初见时的体面。不甘的怒吼连同蛇啸声声而起,池倾正色敛眸,将体内浩荡的妖力借助那颗逐渐与谢衡玉融合的妖丹灌入对方体内。 或是一霎,或许许久,谢衡玉只觉血脉之中力量翻涌,一浪浪妖力化作自身真气,在他体内不安分地横冲直撞,因为太多太满,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池倾在这时松开了他的手,她抬眸望向他,声音镇定带笑:“谢衡玉,请为我执剑。” 与此同时,十数多夜昙自池倾周身骤然而现,它们浮空而去,晶莹瑰丽如同悬月之辉,全数洒落谢衡玉周身。 他深吸一口气,以光为剑,荡开林中迷雾,直指公仪汾门面而去! “狂妄小儿!”公仪汾大呵一声,身上肌肉怒张,撑得那袭紫衣寸寸爆裂。在那逐渐赤|裸的皮肤之上,突起的青筋交错纵横,血管之间似有黑气翻涌,并于瞬息之间化作奇诡刺青泛开。 那刺青,赫然便是五只姿态威压的虫兽! 池倾皱眉打量他癫狂的脸色,转瞬却见这位家主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丹药塞入口中,那状如饕餮的吞食之态,仿佛他咽的并非什么丹药,而是一把把普通的水果。 毕竟这样大量地服用丹药,没有反噬,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待她再定睛一看,却察觉到了异样——公仪汾吞食的哪里是丹药?!那一粒粒圆溜溜的丸子中,可是水盈盈的,似有虫卵在不住蠕动着! 虫……蛊?! 就在此时,公仪汾发出一声兽吼般的大叫,而他身上五毒刺青也在同时再次扩大,简直覆盖了男人身体 上的每个部位。 但凡明眼人都察觉到,公仪汾如今的战力在瞬息之间提高了两阶不止,这俨然是公仪家不外传的秘术,可随便一个人见此局势都能反应过来——这简直是氪命的方法! 池倾的心头有些揪紧,她明白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是时候离开林园去找阮鸢,但公仪汾的这种打法太过骇人,完全在池倾意料之外。 她不清楚独留谢衡玉一人在此,是否会发生什么让她又一次后悔愧疚的事情。 此刻,谢衡玉同公仪汾已经对上,缠斗之间,各自出招的速度都奇快无比,分明是一招之内,却已过了数十手有余。他们各自有超出自己所能承载的力量加持,恨不能尽快宣泄消耗,因此打斗时都是不要命的样子,甚至连池倾都无法一一拆解清晰。 她紧紧攥住了掌心的储物链,心头对于谢衡玉生出几分担忧。她记得藏瑾曾对她说过,与人过招如同对弈,手上动作再狠,心却不能乱,一旦心乱之人,必定会先行落败。 她刚刚当着公仪汾的面吞下“七伤花”,就是为了刺|激他,叫他心乱暴怒,她显然是成功了——可此刻望着谢衡玉极度凌厉的眉眼,她却不知道这人是否也同样陷入了心乱之兆。 可她没时间再待在这里观战了。 池倾沉了一口气,思索一瞬,快速解开储物链中所有法器封印,随即,只听“啪嗒”一声轻响,那几乎称得上收罗了天下至宝的链子被随意丢入密林之中,被肆意生长的草木完全遮盖。 ——池倾将所有灵器留在这里替谢衡玉护法,这已是她所能做的全部。 至此,她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化为一道白影,直朝林园外的方向而去。 谢衡玉不会有事的——她用力眨了眨眼,似已将心中最后的忧虑完全摒弃。 奔跑间,林园的一切景象迅速后移,不知何时,那暗沉的天光也逐渐散去。这是日出将近之时,纯黑的天际会在某个瞬间显出由浓紫到深蓝过渡的颜色,随即,会有一抹璀璨金光照破整片天际。 这个时刻,是大多数人族心中象征着希望的破晓时分。 可无人知道,这对于池倾而言,却是一个难以跨越的时辰。 她十分地,深切地痛恨这一刻。 多年之前的这一刻,藏瑾身死的消息传入花别塔,多年之前的这一刻,池倾自血泊中炼出一朵长命花。 可它来不及,也救不了,一个已经亡故的灵魂。 破晓时分,是池倾天崩地陷的一刻。 她想起彼时的藏瑾,想起此刻的谢衡玉,那一切对着二人由衷的信心随着日出尽数消散了。 某个瞬间,她明确地意识到,谢衡玉是藏瑾投射在她身边的一个影子,而如果他今日因她的离去出事,她恐怕此生都再也越不过去这个坎了。 即便明白这个念头是一时软弱,即便知道谢衡玉总有与公仪汾一战的可能,但池倾的心还是不断往虚空坠落。 她的步子很急,几乎是疾奔着往小草所告知的那个牢狱赶——理智告诉她,她必须尽快救出阮鸢,才能毫无顾忌地结束公仪家的这一切。 公仪家牢狱的入口,是一处石丘般平平无奇的溶洞,那大门处守卫森严,然而除了守卫之外,池倾一眼便看见了两只与林园外相似的蛇人像。 她冷笑一声,掌中化出匕首,她身形如电穿梭,刀柄相击,几步之内,便将那侍卫悄无声息地打昏过去。 然后她在那两尊蛇人像身旁停下脚步,侧脸凝望一瞬,抬手在蛇人头顶拍下两枚燧石。 须臾之后,两声爆破,蛇人像四分五裂,顷刻垮塌,那巨响撼天动地,远远超出“炸了两尊石像”所能爆发出的声响。 池倾隐入石洞不远的黑暗中,屏气等待片刻,过见数十名守卫从溶洞内狂奔而出,目瞪口呆地盯着洞外这满地狼藉,纷纷俯下身去检查同伴的气息。 池倾紧了紧手中的匕首,趁着洞内守卫松懈的一刹,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 阮鸢的牢房在狱内深处,可池倾并不知道这点,事实上,她内心已经知道,此刻的阮鸢或许已经成为了她所不认识的模样。 很显然,如果公仪襄的夫人是那位只会对她哭哭啼啼的假阮鸢,那真正的阮鸢很有可能变成了那位夫人的样貌。 她一边走过一间间牢房,一边回忆着小草对那位夫人的描述。 瘦弱、文雅、仪态端庄。 脚步停下时,已是在牢狱深处了。池倾的目光透过铁栏,望见其中一个被倒吊在半空的人影。 细发散乱,衣衫褴褛,整个人瘦得像一只几天没有进食的小猴。 “阿鸢?”池倾压抑着心底翻涌而起的怒意,声音却都因过于愤怒而发着颤。 那被吊在半空的女人闻言挣扎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脸望向池倾,嘴里咕噜着,许久才憋出两个字。 “圣、圣主。” 池倾猛然挥刀,十足的妖力,刹那将那重重铁栏斩断,她低声从残口处进入水牢,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被折磨至此的女人:“别怕,我来了。” 匕首倏然而出,斩断空中锁铐,太过轻而易举,甚至没有任何术法封印。 池倾飞身揽住阮鸢将她自半空救下,眼底满是惊怒:“他们竟敢这样对你?!” 阮鸢目光颤抖着,许久后才摇头,荡出一抹坚韧的笑来:“我能撑住,圣主,是我又一次……轻信他人。” 池倾刚想说些什么,眉间却忽地蹙起,侧过头,朝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阮鸢脸色大变,撑起身紧紧攥住池倾小臂:“圣主!圣主您受伤了?!” 池倾低着头,似忍着剧痛,沉默许久,才答非所问地对阮鸢道:“我没有受伤,是我杀了旁人。” “……那就好。”阮鸢闻言一怔,许久后才小声道。 池倾抬眸注视着眼前这张脸,半晌没有说话,等许久之后,她才轻轻笑了一声:“啊,又中计了。” 第37章 第37章她与她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池倾和阮鸢之间,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说大不大,可若是被人拿捏住把柄,谁都不能保证将来会出什么事。 ——池倾若动手杀人,会遭到自身妖力反噬。 阮鸢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很早,是刚认识池倾后不久。甚至,两人那时都还没有离开三连城。 整件事的起始,又要回到多年前花月楼的那场大火。当年的那场火灾堪称惨烈,火势从主楼开始蔓延,烧得太急太凶,除了宾客之外,内坊的姑娘们也并没能幸免。 按理说,大家都是妖或修士,对付一场大火算得上是绰绰有余。 可问题在于,花月楼中的姑娘们要么被取走妖丹,要么被养得手无缚鸡之力,只懂风花雪月。要让她们从这场大火中逃生,属实是有些为难了。 那日前来的宾客之中,有不少人都是花月楼的常客,其中或有能自保的,逃生之余顾念旧情,倒还跑去后坊救了几位姑娘出来。 可这样楼宇密集的街市,一旦出现火情,就不可能出现全员全身而退的情况,何况又是这样大的火势。 时过境迁,曾经的花月楼占据着三连城最好的位置,商人逐利,即便当日那场火灾再惨烈,也没人真的愿意浪费了这么好的地段,空出这样一大块地皮丢在那。 于是不久之后,废墟之上又有新的大楼而起,年复一年,酒楼、客栈、花楼……掌柜换了一批又一批,生意却再也不复曾经花月楼的盛况。 “大家私下都说,这个地方午夜时分会有怨灵归来,有些不祥。或许是……死在花月楼那场大火中的亡魂所化。我、我担心圣主,便跟着您一起来了。” 授冠礼结束之后,池倾在三连城中又多逗留了一日。那时她身边没什么亲近的随侍——在她身旁的那批人都是妖王亲自挑选,虽算不上身份贵重,但也确实是出自各个部落 的青年才俊。 不论为人处世,还是妖力修为,他们都好得叫人挑不出错来。实话说,当时这些人留在池倾身边当个随从,着实是有些可惜的。 只是,对于身处三连城的池倾而言,这些人的存在,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上,她重返此地的心境,多少如同檐下观雨——非要亲眼见到曾经那些落在她身上的雨水,才能明确感觉到,自己已经处于了绝对安全的地方。 可是那些随从对于池倾的过去一概不知,对三连城这座妖域中最混乱、无序的城池,更是没有半点了解。 他们不会明白池倾站在城中是怎样的心情,只会劝诫她早日启程,前往下一个洲域。 于是池倾索性撇开他们,在启程前的最后一个深夜,独自前往了曾经花月楼的所处之地。 而阮鸢看了看天色,想起曾听过的与花月楼有关的传言,心下不安,也偷偷跟了过去。 池倾很快发现了她,在听闻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之后,脸上却并未露出如旁人那般一笑置之的轻蔑之态,反而垂下眼沉默许久,低声道:“是这样啊。” 那天夜里,池倾带着阮鸢去夜集买了一把香和一个香炉,再又回到花月楼的旧址前,蹲在地上,看着那香一点点燃尽。 彼时已经是午夜了,花月楼旧处已变为了一家正在转让出手的酒楼,此刻相邻的街道还有几家花楼酒馆营业,唯独花月楼这附近的几家店均早早打了烊。 那烟气如鬼似魅,一路飘飘荡荡地绕着酒楼晃了一圈,最后重新回到了池倾的眼前。 恰在此时,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凉意仿佛从骨头缝里挤出来似的,无端叫人打了个寒噤。 阮鸢待在池倾侧后方,只觉眼前酒楼一晃,恍惚的黑影幢幢,简直像是移动的高山压向他们。 阮鸢吓得腿软,下一瞬,只感觉一个女人从那黑影里朝她奔袭而来,倏然停在她眼前,用那烧黑的五官对着她,幽幽道:“是你……杀了……我吗?” 阮鸢被她盯住,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开始颤抖起来,她眼神放空,许久后像是被施了咒一般喃喃重复道:“是我……杀了……你吗?” 她和那个恶灵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那恶灵龇牙尖叫一声,双手探出,直直就要锁住阮鸢的脖子。 而池倾清寒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芙蕊,火是我放的。” 她顿了顿,沉沉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那黑影乍然被人喊出生前名讳,立刻就止住了动作,她僵着身子,默默转过来,将一张黢黑的脸对着池倾:“你是……池倾……你放火……” 池倾俯身捧起香炉,一线幽幽的烟气在她眉眼前飘荡:“芙蕊,因那场大火,多少人死了呢?” 芙蕊怔怔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两抹黑线自她眼眶中不断涌出,像是石油似的,黏稠至极。 她开始尖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放火?!你那时活得还不好吗?你都成了头牌了,还要拉着我们一起死?!你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是你!!!” 池倾垂着眼,等她吼完一轮后,才捧着香炉轻声道:“芙蕊,你好好地走吧,别再困在这里了。” “困在……这里?”芙蕊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明白什么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是因为你想逃!阿姐,是你想要离开花月楼!你是觉得我不该劝你留在花月楼,你怕我将你的想法告诉妈妈……你是觉得我挡着你的路了!” “都过去了,”池倾静静看着她的脸,“芙蕊,对不起。” 芙蕊恶狠狠瞪着池倾,若她还是从前的模样,或许连眼睛都要变为血红色了:“过去?你以为你轻飘飘的一句话,这一切就真的过去了吗?我告诉你,不光我,还有死于大火的二十七个人……我们都不会放过你!” 池倾的脸色有些发白,许久后,她抬手握住自己颈上的链子,于掌心缓缓凝出一捧花种。 她最后看了芙蕊的恶灵一眼,将花种上洒满香灰,深深埋入花月楼旧址的土地。 花很快就开了,苍白的花瓣仿佛从荒原的大雪中生长出来,细细长长的花瓣从花心处垂落,怒放到极致的时候,发而有种近乎凋零的美感。 那一片白花同时怒放,像是在花月楼的旧址上覆盖的霜雪。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在池倾身后轻声道:“这是……鬼界的花?” 池倾解释道:“这是曼珠沙华,只开在忘川边,有消解怨念、净化恶灵的作用。” 与此同时,越过那幢幢黑影,二十余只恶灵逐个显现。池倾抬眼望着她们,那眼神显然与她们相熟,可其中复杂的情愫究竟是惭愧、不忍还是怨恨,阮鸢竟然全然无法分辨。 随着那恶灵一个个出现,池倾额上冷汗涔涔,逐渐便有血水自唇边控制不出地淌下来,她接过阮鸢递过来的帕子捂在唇边,声音一时间已变得十分虚弱。 “走吧。”池倾低声道。 阮鸢扶着她站起身,回头望向那些完全显露在花影中的恶灵,默默地点了点头。 芙蕊的声音似是受到花朵的净化,比原先平和了不少,她见她们要走,忽然冷静下来:“阿姐。” 池倾的脚步顿了顿。 芙蕊道:“大火时,我以为你也死了。我留在这里,没有等到你,料想你若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一直等到今天。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场火是你放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涩:“为什么?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要逃?” 池倾垂着头,手中的绢帕已被鲜血浸透。 “因为……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随心所欲,从不顾忌旁人。”她白着脸笑了笑,如此回答,径直离去。 池倾与阮鸢走在深夜的三连城中,她身子逐渐失力,几乎靠着阮鸢半拖着往回走。 阮鸢急得想哭,反复问池倾究竟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是因为您做了那些花吗?若只是妖力耗竭,我便去叫寒川圣主为您渡入……” 池倾摇头阻拦:“不是因为这个。” 阮鸢道:“那是因为那些恶灵?她们对您做了什么?” 池倾抬眸望向三连城沉沉的天空,平静道:“不是因为她们对我做了什么……是因为我,我放火烧了花月楼,使她们因我而死。今日,我终于知道有哪些人因我丧命,因此反噬也该来找我清算了。” “反、反噬?”阮鸢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妖族尚武,部落各族相残斗殴之事并不少见,可池倾作为一洲圣主,竟就这样将她因杀人而遭受反噬之事告诉了自己…… 这是她可以听的东西吗?! “现在你明白了,得替我保密。”池倾抬眼看着阮鸢的反应,似笑非笑,“不然我碾死你,也跟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阮鸢定定看着她,半晌才应了一声,声音里却没什么畏惧:“您不会的。” 池倾咳出一口血,冷哼:“那么肯定?就因为知道了我杀人会被反噬?” 阮鸢摇了摇头:“不是,我就是觉得,您不会无缘无故杀我。” 池倾道:“我无缘无故杀的人难道还少么?你刚刚看到的那些恶灵,都是无缘无故死在我手里的。” 阮鸢凝视着池倾漂亮的眼,笃定道:“圣主当年,也有劝她们一同离开吧?” 池倾眉心一动,别过脸:“不要妄自揣测,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阮鸢自顾自说下去:“可是在花楼中长大的孩子,想法和旁人是不一样的。她们不觉得自己被困在其中,或许还想拉着您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若您告诉她们您的计划,或许就再也没有逃离的希望了。虽说……那也不是她们的错,可如果您放弃了那个机会,或许这辈子就再也走不出那里了。” 池倾闭了闭眼:“又错了,我当时可没想那么多,是她们挡了我的路,所以我杀了她们,就这么简单。我这样做了,也没有后悔过。” “我明白,我也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可 我因为可怜她……没有像您这样坚定地选择自己,所以,我现在后悔了。“阮鸢扶着池倾,认真地看着她,小声恳求道,“圣主,我能跟在您身边吗?我不会挡您的路,我发誓,我会替您保守秘密,永远和您站在一起。” 池倾看着她,许久之后,轻轻笑了起来。 藏瑾死后,她终于又找到一个人,与她秉性相近,与她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第38章 第38章“你心怀鬼胎,非死不可。”…… 池倾抬起手,指尖落在身前女子的脸上。 那是一张极度苍白消瘦的脸,颊边没什么肉,脸皮几乎贴着骨骼生长,许是在溶洞待久了,触手时肌肤也没什么温度,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摸一张死人脸。 “中计?!”眼前这消瘦的女人显然惊了一瞬,但很快那惊诧便被随之浮现的疑惑全然覆盖,“圣主,是有哪里不对吗?” 池倾想,当然不对,毕竟真正的阮鸢在得知她杀了人这件事后,绝不会如此淡定地,说出“那就好”三个字。 她暗地里咬了咬舌,调动体内妖气,又倒逼出了一口鲜血,整个人仿佛备受折磨:“公仪家这样折磨你,或许本就不是为了七伤花……而是故意寻了个由头,要与妖族撕破脸了。” 女人闻言微惊,显然没有想到池倾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圣主,公仪家再厉害,也不过是修仙界世家之一,又怎会直接与妖族闹掰呢?” 池倾伸手握住女人的手腕,怒道:“你被放在这样一副将死之躯中,我为入狱救你,更受了不轻的伤。他们已知你我身份还敢如此,难道不是有意挑衅?!” 女人摇了摇头,没控制住表情,眉宇间闪出几分疑虑来:“圣主,我也就罢了,公仪家人怎敢伤及圣主呢?!” 池倾却不依不饶:“什么叫你也就罢了?我虽不通医术,但也知道你这具身子命不久矣,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这身子的原主,又是何人?!” 女人踌躇了片刻,似被池倾气势摄住,最终仍道:“这具身子的原主……是公仪襄的夫人。” 池倾挑眉,循循善诱:“那你的身子,现在该是公仪襄夫人的了?” 女人的视线似躲闪了一下:“有、有可能吧。” 池倾紧紧攥住拳,冷冷望向对方,一字一顿道:“那么那位夫人此刻,又、在、何、处?” 周遭氛围倏然冰冷,女人终于察觉到不对,一把推开池倾向后而去,然而池倾的动作却远比她还快——在女人抬手的瞬间,池倾豁然出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颈,那动作不像是挟制,更像下一秒就要把女人的脖子给拗断了似的。 “答话!”池倾怒然紧盯着她的眸子,“若再不说实话,我有千种方法,叫你生不如死。” 女人大口地无助喘息着,肌肉痉挛,身体颤抖,整个人活像一只漏了风的布袋,她的身体本就不好,不过被掐了片刻,便连眼神都要涣散开来。 池倾冷冷盯着她的脸俯视须臾,忽然松了手。 女人登时滑倒在她脚边,她眼底划过显而易见的不甘,声音嘶哑,却大笑起来:“我这具身子经不起折磨,你要是动了我,你的大总管,便也活不成了。” 池倾不怒反笑,向下觑着她:“你当我果真拿你没办法么?” “事到如今,你既然又认出来了,那我也无非一死!”女人朝池倾扬起脖子,眼中的神色疯狂而挑衅,“你若不在乎阮鸢,就杀死我吧!动手啊!!” 池倾歪了歪头,静静盯着那女人,忽然笑了一下:“所以,你千方百计想要取代阮鸢,究竟是为了什么?” 女人一怔,仿佛被她问到痛楚,整张脸都不甘地扭曲了起来:“取代她?她和我有什么区别?她的人生,本该就是我的人生!取代她?真好笑……难道不是她先抢走了我的东西么?!” 池倾微微蹙眉,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她顿了顿,在心里缓缓组织着语言,脸上却先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轻蔑神情:“你和她如何一样?单论她当上花别塔总管的这些年,再有几个你,恐怕都及不上她。” 女人对上池倾的神情,一瞬间血气上涌,苍白的面容顷刻憋得通红,简直像是被气炸了:“我如何不及她?!!凭什么这些年她在妖域风生水起,我却被公仪襄困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山寨!若我……若我也有她那样的际遇,如今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山寨。 池倾眯起眼,脑海中顷刻闪过公仪家侍从带她经过的那几个村落。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眼前的女人,问道:“你是南疆阮家四小姐?” 那女人状若疯魔,抬头盯着池倾,痴痴尖叫:“我都说了我不是!我就是阮鸢!我才是真的阮鸢!!” 池倾皱了皱眉头,手刀起落间,一下将她击昏在地。 此人精神状态堪忧。从她口中,怕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只能先往山寨中寻找线索。 池倾这般想着,俯身将那女人背起,一边往洞外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最初公仪汾与这女人搭台唱戏,彼此显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结合这两者所求来看,无非是公仪汾想以阮鸢杀人为把柄,骗取七伤花;而这位公仪襄夫人在取代阮鸢,作假认罪后,又能以池倾亲信的身份脱离公仪家的苦海。 但可惜,这只是理想状态,是个完全把池倾当做冤大头耍的阴谋——公仪汾好歹也是一门家主,不知为何,竟好像从未想过,池倾会一眼察觉出“阮鸢”的不对劲。 于是,就有了池倾与假阮鸢的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过后,距今也不过只有大半天的时间。而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不知又出了什么差错,公仪襄夫人显然意识到池倾察觉了不对,于是她将计就计,又一次与阮鸢调换,并且如愿以偿地等来了前来劫狱的池倾。 这一次,她显然装得比上次好太多,就连池倾都不得不拿出自己“妖力反噬”的秘密,才试探出了虚实。 公仪襄夫人整天想着和人换来换去,本就很难不疯癫,如今棋差一着、功亏一篑,想不发疯都难。 但好在,通过与她的几句对话,池倾明显感觉到,这第二次“互换”,显然只是公仪襄夫人的一意孤行,甚至都不曾告知公仪汾。 既然如此,转移阮鸢的事,也必定是由公仪襄夫人独自完成。 于是那个她自己也曾被困多年的“山寨”,便成为了她最有可能私藏阮鸢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她最熟悉。 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但寻找阮鸢这件事却又一次陷入了瓶颈,公仪家的雨林山寨极大,她人生地不熟,在此又处处被人忌惮,根本不能于短时间内找到阮鸢。 可这样一来,谢衡玉那边的情况……便更加难说了。 池倾心中烦躁,一脚从内踹开铁门朝外走去。 她这些年身体锻炼到位,背着一个轻飘飘的女子依旧健步如飞。况且,或许是因为公仪襄夫人早就料到池倾会来劫狱,特意将人调开了些;也或许是因为公仪汾完全没料到池倾会那么快赶来劫狱——这地方的防守显然薄弱得不值一提。 一路上,除却几个可以被随手敲晕的侍卫之外,池倾便再未受到其他阻拦。她带着女人径直走出溶洞朝山寨的方向跑,一边用丹绘的幻术修饰了容貌,一边摸了把沿路的泥土往自己的脸上擦。 遇小涧时临水自照,活脱脱是个惊慌失措、绝处逢生的小丫鬟,再没有半点花别塔圣主的模样在身上了。 日夜交替,旭日东升。此刻已是卯时,山寨中不时也有早起之人陆续活动起来。池倾接了一捧水拍在脸颊和脖子上,用力揉了揉眼睛,拖着公仪襄夫人跌跌撞撞地进了近处的山寨。 “来人!来人啊!”她声嘶力竭地叫唤着,脸上满是惊慌的神情,“快去通知家主,夫人……夫人她快要不行了!” 呼喊声划破清晨的宁静,池倾虚弱地抱着公仪襄夫人坐在村口,听着村寨中骚动了一瞬,不过多时,便有个身着银灰色南疆服饰的老者在一堆人的簇拥下拄拐走了过来。 池倾打量他一眼,泪水“唰”地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我没力气了……快请家主来……将夫人带回寨中!” 那老者 估计是村寨中德高望重之人,见状神情倒还算平静,他觑着池倾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是何人?” 池倾抬脸望向他,神情也未见心虚闪躲:“家主与夫人近来有事相商,我是家主新派到夫人身边传话的。” 老者沉默了片刻,挥手屏退众人,俯下身来盯着公仪襄夫人看了半晌,忽而开口:“这位,当真是夫人无疑?” 池倾心中一动,明白眼前这老者身份不低,应是对于“换身”一事有所觉察的,可她在此事上并未撒谎,自然不需要心虚,立刻道:“您若有任何怀疑之处,尽管请家主处置。” 老者道:“既如此,那妖族之女现如今又在何处?” “这我如何得知?”池倾略直起身,急切地望着那老者,“我本要去水牢给那妖女送伤药,谁知察觉不对,却发现夫人已与那妖女重新换了回来。夫人如今昏迷不醒,那妖女也下落不明,因此才急需禀告家主!”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猜……既然已经换身,那么那位妖女,应当在夫人的住处才是。” 老者深深看了池倾一眼,忽而抬手,在公仪襄夫人的额前重重按了一下。 片刻,他像是终于信了池倾的话,收回手,肃然道:“我这就派人通传家主,也会另外遣人去夫人住处查明情况。至于你……” 老者负手在后,重新召来随侍嘱咐了两句,待所有人接令退去后,他摩挲着掌心的菩提手串,目光冷冷射向池倾。 沉思着,缓缓道:“至于你,心怀鬼胎,非死不可。” 第39章 第39章“什么档次,想杀我?”…… 池倾扶着公仪襄夫人,整个人都好生狼狈地坐在地上,她衣衫上满是泥土和草叶,小小一张脸,着实无甚危险的样子,真搞不懂那老者从哪里看出她心怀鬼胎。 听到老者此言,池倾护着公仪襄夫人,微微向前挪动了几分,挡在她身前,满脸无辜地看向对方:“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扬声一笑,眸色锐利:“别装。” 此言一出,耳畔风声忽紧,池倾感觉落在身上的晨光一时都冰凉了下来。 她抬眸不动声色地望着那老者的动作,旦见一柄木枝蛇杖被那老者从后脊缓缓抽出,蓦地自掌间一转,杖尾脱落,化作一支凌厉无比的长剑,气势颇为骇人。 池倾歪了歪头,盯着那长剑看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微妙。 “您能保证一击杀死我吗?”她如此这般好奇地发问,神情单纯至极,简直没有半点惧怕之色,若非语气实在真诚,简直可以被称之为挑衅了。 “我会让你死得痛痛快快。”老者冷笑一声,手中蛇杖猛然刺出。 青光一闪,池倾只觉眼前仿若有两条游蛇嘶啸而来,她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了那老者一眼,失笑:“什么档次,在我面前放这种大话。” 语毕,千钧一发之际,她骤然抬起左手迎向蛇剑——“噗嗤”一声,是利器穿透血肉的声响,池倾眉间一拧,望着自己被蛇剑洞穿的手掌,一脸淡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刻意为之,就连喉中都没有发出半声痛呼。 她寒星般的眸中盯着自己那只鲜血狂涌的手掌,眼底逐渐纠缠泛上凌乱的暗红。须臾,那残存于蛇剑上的血液顺着剑身流至木杖部分,渐渐沁入其中纹理。 老者毫不在意,劈手夺过蛇剑,怒呵:“你果真有问题!” 池倾捂着自己左手的伤口,笑道:“好眼力,可惜……” 话音未落,老者举起长剑,扬手直朝池倾劈来,池倾抬头看着他,眼中神情莫辨,仿若在看个笑话。 那蛇剑直抵池倾脖颈,她却脸色不变,戏谑望着那蛇剑顶端,随即,只听“喀拉”一声。 一株小小的嫩苗,竟从剑柄木枝出冒了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蛇杖顶开成了两段。 蛇剑在近池倾喉咙只半寸之地,忽地应声而落。 池倾笑着捡起那断为两截的蛇杖,以左手的鲜血抹满木枝,下一瞬便被完全吸收了去。 木枝长出新苗,新苗开出红花,红花映照着老者惨白的脸,好看得出奇。 池倾道:“伤了我的手,我可有理由杀你了。老头。” 池倾脸上的幻术在这一刻缓缓褪去,原本那张清丽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夺目的艳色。她星眸含着笑,几息之前还那样无辜清纯的五官,如今却满是张扬骄傲的神采。 她拈花指着他,周身妖力狂乱,逆海巨浪也似,刹那将老者彻底淹没。 “咔嚓”一声轻响,花枝插|进了老者的喉管。 片刻,池倾吐出一口气,拔出花枝丢开,撕了块衣角将左手的伤口绑住,再又俯身背起公仪襄夫人,哼着七零八落的小调,径直朝那老者侍从离开的方向而去—— “唉,你有没有觉得,这段时间,族中长老都显得怪怪的。” “是呢,不仅长老奇怪,就连家主也很怪。前些日子不知怎么,还常叫阮夫人去问话呢。” “问话倒也罢了,你说长老刚刚跟我们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去看看阮夫人房中还有没有旁人?就阮夫人住的那地方,还能有什么旁人?” 山林小道上,两个公仪家侍从一边闲聊一边往山上走,雨林空气潮湿,即便是艳阳天,泥土大多也都是松软的,何况这个清晨雾气非常重,饶是他们走管了山路,此刻的步调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唉,这鬼地方可真偏,阮夫人也是可怜,不知怎地,非要被困在这里。” “好在她如今也算是得了家主青眼,这不,好久没看她住过来了。” 话到此处,两人对视一眼,显然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犹疑之色。 “你说,那鬼地方,不会真有什么不相干的旁人吧?” “真要如此,怕不是得闹鬼?!” 两人双双倒吸一口冷气,走路的步子更慢了下来。 “我腿软。”其中一个说道。 “我、我累了。”另一个如此道。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踌躇着准备摸着巨石坐下的瞬间,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两位好,这正是要往我家夫人那边去吗?” 二人回过头,却见刚刚还在长老面前拖着阮夫人楚楚可怜的小丫鬟,如今已跟没事人似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甚至背上,还背着她家的夫人。 二人悚然:“你怎么脚程这样快,你的伤……呢?” “长老觉得我可靠,所以给我治好了呀。”那池倾扮作的小丫鬟歪头笑了笑,轻声道,“怎么?长老难道没给你们治过伤吗?”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觉得奇怪,可想到长老与家主这几天更加奇怪的表现,反倒又觉得池倾这话可能性挺大。 于是他们只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他们说着就要给池倾让路,可池倾只背着公仪襄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既是大长老交代的任务,还是让两位先走吧,我背着夫人多有不便,还是在后面跟着妥当。”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两个侍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一步步往山上走,好几次遇到湿滑难行之路,那两位侍从都转头欲扶,却又次次对上池倾轻松含笑的视线,仿佛她正如履平地一般。 两位侍从伸出来的手尴尬顿住,池倾三两步踩着石头上山,笑道:“多谢两位。” 两人有些讪讪,收回手,上山的步伐更快了些,简直像在和池倾比赛一般。 终于走到山顶,入眼的先是一处密林。密林中央被人为开辟出一个空地,极具南疆特色的树屋映入眼帘,即便是早晨,那树屋隐在葱葱树木之中,却依旧显得有些阴森。 池倾行至树屋外,见那两位侍从待在门口不愿进去,心中有些奇怪:“二位……在做什么呢?” 两位侍从内心惴惴不安,又不愿意说出“害怕”两个字让这小姑娘笑话,于是只道:“这毕竟是阮夫人的住处,既姑娘来了,咱们还是一同进去的好。” 池倾微微挑眉,径直上前开了屋门。 出人意料的是,比起树屋还算宽敞的外观,这屋舍内却实在过于狭窄逼仄,比起监牢也好不了多少。 池倾走入树屋,下意识环视了一下空空荡荡的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能够用以照明的东西,甚至连唯一能够透光的窗户,也只是墙壁最上方,不到巴掌大的一个开口。 她心下稍惊,纵然早就知道公仪襄夫人过得并不好,可惨到这个程度,着实还真叫人难以预料。 常年住在这样的地方,难怪会发疯……可是,公仪襄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正思索间,身后两个侍从也走入了屋舍,他们站在黑漆漆的小房子里环视了一圈,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没有人。 太好了,这鬼地方没有旁人,就还算正常。 要是突然冒出一个什么人,那才叫不正常。 池倾在屋子里站了片刻,见那两位侍从完全放下了戒备,便弯腰将公仪襄夫人放到床榻上,回身对他们道:“既然屋舍中并无旁人,就请容许我为夫人更换一套干净的衣物吧。” 两位侍从本领命办事,本就搞不懂其中曲折,见池倾态度这样好,哪里还有不答应的,连忙点头道:“我们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这便要回去禀告长老了。” 池倾含笑点头,目送那二人离开树屋,又在外等待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慢悠悠地拆开左手的伤布,将那血淋淋的手掌贴在树屋上。 霎时,整棵树仿佛苏醒,树干贪婪汲取着池倾的血液,将她妖力容纳进每一寸脉络与根茎,再不断朝树枝延伸开去。 于是,整棵树的内部构造都在池倾眼前全然铺开,树屋同样为木,又倚树而建,池倾的妖力自外向内,很快渗透了那间小屋,朝更深处望去…… 一瞬间后,她猛地睁开了眼——喉管收缩,她有些想吐。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径直冲入树屋,然后半跪在地上,贴着墙角一点点试图摩挲出一个机关——妖力的反馈诚实地告知了她,在这墙壁后面,还有一处半丈宽的隔间,那地方像是个密不透风的棺材。 且那“棺材”里,确实有不止一具死人。 池倾在这屋子里越待越觉得阴气森森,仿佛全身的毛孔都齐齐打开了——她简直难以想象,公仪襄夫人竟然常年住在这么个四壁都被死人环绕的地方。 池倾一边贴着墙壁摩挲机关,一边用妖力细细探查着墙壁内的各个尸体。 屋内极度的昏暗,使池倾除视觉外其他的感知都无限扩大,忽然,她的指尖在床榻与墙角的缝隙处,触到了一个活动的卡扣。 妖力从那处机关探入,阴冷的尸气随着指尖攀上池倾的全身。 刹那,她只觉后脊微微发凉,连心跳都不由得加快起来。 周身的氛围太过恐怖,池倾倒吸一口冷气,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她眯起眼,朝指尖机关的方向看了一眼,手腕转了个方向,刚准备按开,后腰却蓦地一凉。 一只手轻轻攀上池倾的后背,冰冷,修长,枯瘦。 随即而起的,是一个细细的笑声,那笑匍在池倾耳畔,轻轻道:“你看,我就在这里,活了……整整八年。” 第40章 第40章“您似是觉得我太好欺负了呢…… 池倾伸入机关的指尖轻轻一拨,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墙体整个朝里内陷,阴冷的死气在顷刻之间,从缝隙处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池倾旋身一把扯住自己背后的手,猛地朝身前一带,指尖妖力波动,倏忽缠绕女人的手腕,将她死死绑住。 池倾表情镇定,按着对方的肩膀打量她一眼,松手将她推开,没好气道:“醒了?装神弄鬼的做什么?别凑那么近。” 公仪襄夫人倒在榻上,被池倾那毫无波澜的态度气得不轻,原本那刻意装神弄鬼的细声也发不出了,只狂乱地朝着墙壁尖声叫喊:“姐姐!姐姐!我就是在这里住了整整八年啊!我替你在这地方住了整整八年!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她的叫喊,墙体后的东西轰然显现。池倾屏住呼吸,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仍在看到入目场景的瞬间,没克制住地干呕了一声。 墙壁内,一具具尸体如同被吸尽了血液,人干般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行,放眼望去,简直触目惊心。 池倾瞳孔颤抖着逐个扫过去,突然目光一凝,从那堆干尸中锁住了一张尚算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有一个硕大的,如鸢般的红色伤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许是感觉到池倾身体的僵硬,公仪襄夫人躺在床上大笑起来,那声音疯狂又尖锐,带着浓浓的快|感,吵得池倾耳膜都突突地跳起来。 她回过头,反手对着女人的侧颈就是一记手刀,女人的笑声骤停,转瞬便又晕了过去。 没了女人发疯般的笑,屋内重新归于寂静,池倾忍着恶心推开挡在阮鸢身前的干尸,拉着她的手臂,生生将她拖了出来。 毕竟在尸堆里泡久了,阮鸢身上的气息很不好闻,然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体内张牙舞爪肆虐的各种气息。 池倾将妖力探入阮鸢体内,只浅浅探查了一瞬,便轻易捕捉到了蛊毒、妖力、真气等等。 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池倾深吸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间房子给人的感觉太糟了,再待下去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这样想着,她一边护着阮鸢,一边拖着公仪襄夫人出了树屋。三人跌跌撞撞地从树屋摔入林中,清晨的阳光从斑驳的树影间洒落下来,虽算不得明朗,但比起屋内阴暗森冷的情景已经好了不知多少。 池倾调整着坐姿,抬手将妖力渡入阮鸢体内。纠缠不断的几种力量被倏然而至的妖力荡开,池倾将它们一缕缕分门别类地区隔开来,霸道的妖力强行压制着那些力量的骚乱。 池倾认真地审度着它们的源头—— 其中的妖力,是她从前特意留在阮鸢体内,按照阮鸢的性格,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这份妖力,而如今这份妖力却只剩下了零星的一点儿。 其中的蛊毒,从很早之前就一直被压制在阮鸢的体内,多年来已经平复不少,平日若不留神,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如今,它又变得异常活跃。 其中的一丝真气,是阮鸢在三连城中误修功法而留下的。那功法邪气得很,因而这缕真气在阮鸢体内也像一只横冲直撞、挑拨离间的小鬼,从不干好事,曾差一点就让她走火入魔。 可是……似乎还有一缕隐藏得极深的气息…… 池倾的动作顿住,有些疑惑地偏过头,将妖力更深地送入阮鸢丹田,忙无目的地晃悠了一圈儿之后——发现了。 池倾眼皮一跳,莫名的不安从心头泛起。 那是一抹尸傀之气,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尸傀之气,应当与谢衡玉所吞噬的那枚妖丹上的,同出一源。 池倾蹙起眉,试探着将妖力探向那抹尸傀之气,可不过才将将触及一瞬,阮鸢却忽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溺水被救的人一样,蓦然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池倾连忙收回妖力,握住阮鸢的手用力晃了晃,见她除了喘息却无任何醒转的模样,更加不安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圣主若想让她醒转,之前那个被你单方面毁约的交易,我愿意再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苍老迟缓的声音从池倾背后不远响起,她闻言一怔,回头朝声源处望去,只见一位鹤发紧束,身着灰色麻布衫的矮个子老者,正撑着拐杖,表情和蔼地笑看着她。 这是一位真正深不可测之人。 池倾知道,比起那个被她一击洞穿的长老,眼前这人的实力绝对远远在她之上。 即便出于妖族敏锐的感知,她知道此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可她也同样明白,这位即将衰亡的老者,依旧有着将她完全制服的能力。 关于他身份的答案,只此一面,便不需多言。 ——半步化神的公仪老太公,公仪夔。 池倾站起身,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老者,片刻的沉默后,她平静摇头道:“七伤花已被我服下,您的交易,已经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公仪夔撑着拐杖,慈和地笑起来:“孩子,身为九阶的妖,你的天赋能力确实远远超出了妖族的等级划分。或许等你再成长一段时间,便能够培育出真正的七伤花,可如今,你还没有做到。” 池倾沉默着,虽神情依旧没有半点波澜,却在此刻明确听到了自己心脏失控的狂跳声。 这就是修仙界半步化神的修为能力么?不仅可以一眼看破她的妖力等级,甚至连那朵七伤花…… 见池倾不说话,那老者继续温和地解释了下去:“七伤花珍贵异常,虽摘得者了了,觊觎者却多。你放才服下的那朵花,虽在外形上与七伤花无异,但服用之后,它对你的妖力,却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提升。若它真是那朵令人趋之若鹜的七伤花,绝不会如此。” 池倾笑了笑:“那或许是因为妖族体质特殊?毕竟若非如此,修仙界也不会默认谢家,将七伤花拱手送来妖族。” 公仪夔含笑颔首道:“这话倒是不错。可若那是朵真正的七伤花,按谢衡玉的能力,也不至于在公仪汾手中落于下风……何况,他还有你留下的灵器庇护……” 这话出口,俨然便是威胁了,纵然知道公仪夔的话仍有许多疑点,但池倾依旧觉得自己的心失落半拍,略沉了沉。 她紧紧攥起拳,长睫低垂着,脸上忽然漾起一个冷笑:“谢衡玉、阮鸢……您一连拿了我身边两人威胁,莫非是觉得我太好欺负了么?” “公仪老太公,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您难道认为……我连一点儿反扑之力也没有么?” “不敢,”公仪夔摇头笑道,“这不过是年衰岁暮之人常有的隐忧,正因有所忌惮,手段才未免难看了些……孩子,人老了,总会因贪生怕死,而做出些遭人唾弃的事来。请你原谅。” ……好气人。 池倾听着公仪夔这样平和真诚的话,反觉一股怒气直直涌向头顶。这世上大多强者往往眼高于顶,更少有人会如公仪夔那样说出近乎自贬的软话。 可问题在于,当高山之于蝼蚁,再怎样自贬,也无非是另一种形势的压迫。 池倾更不会因为公仪夔这样放低姿态的话而感到宽慰,她只觉得有些恶心。 “七伤花确实在我手里。”池倾轻声道,“但阮鸢如今昏迷不醒,我又如何能相信将花交到你手上后,她确实能够恢复如初呢?” 她微眯起眼,冷冷道:“老太公,公仪家在我这里,早已毫无诚信可言。” 公仪夔笑了一下,食指轻轻点了点拐杖。刹那,两道血红丝线般的灵气释出,丝丝缕缕缠绕住公仪襄夫人与阮鸢,将她二人连接在了一处。 公仪夔道:“孩子,估计你一直很好奇这两人之间,究竟被怎样的蛊连接着,如今可以看清了。” 在红色灵气的包裹之下,一股诡异的力量逐渐从两人额前涌出,最终汇聚成团,如心脏般不住地跳动着——靠近公仪襄夫人的部分跳动微弱些,而靠近阮鸢的部分则跳动得更剧烈一点。 公仪夔解释道:“这种蛊寄生在宿主的识海内,使得两位宿主同生共体,当使蛊者需要发动时,蛊虫会立刻吸取宿主的三魂七魄,并转移至另外一人的身体内。并且,为了保证这两人在换魂之后仍能存活,此蛊寄生的宿主,一般都是血脉至亲。” “这个蛊,是什么时候种于她们体内的?”池倾想起公仪襄夫人那怨念深重的模样,第一反应觉得这蛊应当是在她嫁入公仪家之后才被种下,可她仔细算过她与阮鸢相遇的时间,却又觉得不太对劲,“是阮夫人嫁入公仪家之后?” 公仪夔摇头笑道:“并非如此。与之相反,阮夫人恰恰是因为想要嫁进公仪家,才会给自己种下此蛊。” 池倾挑起眉,喃喃道:“原来如此。” “往事不必多说,无非就是些年轻人的小心思罢了。等她们醒转,你自可问个明白。”公仪夔抬手捋了捋胡子,隔空朝那跳动的红色灵气中遥遥一指,“为表诚意,我先替你断开两蛊之间的联系,待尘埃落定后,我便将此蛊彻底清除,以绝后患。” 池倾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后,方用惯常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轻飘飘地看了公仪夔一眼,淡淡笑道:“既是为了表明诚意,您不如先做为妙。” 40-50 第41章 第41章谢衡玉的眼神…像是被遗弃的…… 池倾此言讲得并不客气,公仪夔听了却并未露出半点被冒犯的神情,而是用手杖杵了杵地,笑道:“这是应当的。” 话音落定,磅礴的赤红色灵力自其杖底涌起,如同蔓延的野火顷刻扑向二人,去势汹汹,一下点燃了那两只跳动的蛊。 那红色映在池倾沉黑的眸底不住闪烁,诡谲的火光仿佛自她本身流露而出,她就那样无声地静静看着公仪夔的灵力烧断两蛊之间的联系,神情莫辨,不知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 良久,眼前的火光由明转暗,公仪夔在撤出最后一缕灵力后,特地给池倾看了一眼双蛊的模样——许是察觉到了与同伴的失联,两只蛊虫都在各自宿主体内惶惶不安地躁动起来,原本规律跳动的两个“心脏”,在此刻也颇有些心悸的样子,好似正试图突破宿主的身体,与身处外界的同伴再次连接羁绊。 “孩子,此蛊若不解,早晚有一日,双蛊会重新相交,届时二者羁绊只会比今日更甚。”公仪夔笑道,“所以这交易究竟做不做,你可得考虑清楚。” 池倾眼波微动,深深朝阮鸢脸上望去,她最初那一瞬间所流露出的犹豫与不忍正中公仪夔下怀——年轻的孩子,即便装得再八风不动,到底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只略激一激,终归是会乖乖听话的。 他在树屋外的小石凳上坐下,拄着拐,晒着太阳,闲散得和普通老人没有半分区别,全然给足了池倾考虑的时间。 然而,池倾并未思考太久,便微笑着开口:“老太公,其实,我一直有件很好奇的事情……” 她抬眼对上公仪夔和蔼的视线,不慌不乱地柔声道:“人族古有滴水穿石之说,我想试试,自己究竟能不能击穿您这块……老而不死的石头。” 话音落定,池倾足下骤然如涟漪扩散般荡开圈圈妖气,原先被她灌入树屋和雨林植被的力量在同时尽数收回。 然而,她左手的伤口还未恢复,那在她放任之下被刻意洞穿的口子,此刻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显得狼狈又惨痛。 公仪夔看着她,坐在石凳上的屁股甚至都没有挪动一下,失笑道:“怎么?最终竟是决定螳臂当车?啊,这抉择可太不明智了。” 池倾直直凝视着公仪夔,眼底平静无澜。 林风忽止,她抬起左手,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流出,被妖力纠缠成鲜红的利刃,那武器尚不成型,但气势却极凌厉妖异,近乎邪器。 公仪夔看在眼中,有些讶异地直起身,但到底也没更多忌惮之色。 然而下一瞬,出乎意料地,那利刃却被妖力拉扯着,直冲池倾体内而去!须臾之间,虚空中泛起一声“喀嗒”的轻响,仿若水滴没入湖心,也仿佛古老门锁被悄然开启,池倾周身的妖力波动忽然滞住。 下一瞬,全然与她原本属性相反的,烈火般金红的妖力自她周身迸发而出,泛起岩浆喷发般灼然的火光。 池倾将左手伸入那火中,血液洒落,伤口瞬间愈合,而那金红的妖力亦越发激荡。 公仪夔此刻终于站起身,眼底露出些许忌惮:“难怪……你体内有妖王之力。” 池倾五指紧握,从那金红妖力中缓缓抽出手,锐利的剑光猛然荡起,她身影如电,骤然冲向公仪夔。 忌惮于池倾的身份,公仪夔原本打定 主意以守代攻,绝不轻易朝池倾出手,然而对方却好似完全没有任何顾虑,身法鬼魅,招招只对准他的死穴下手。 公仪夔在化开几招的契机,便瞬间看清了池倾的攻击规律,老者放声大笑一声,反手扣住池倾肩膀一压——“喀嚓”一声,池倾吃痛低呼,反应过来的时候,全身冷汗直流,半条手臂都被卸了下来。 她痛极,星眸却冷冷望向公仪夔:“老太公,是想杀死我么?” 公仪夔摇头:“怎敢?” 池倾当即哈哈大笑起来,金红妖力自她肩头猛地燃上,她玩儿似地给自己接回手臂,再次提剑冲向公仪夔:“再来。” 公仪夔眼底闪出一丝疑惑,扣住池倾手腕脉门,灵力一送,直直将她甩飞出去! “你这是何必?”公仪夔叹道。 池倾没有答话,整个人软趴趴地瘫在地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好像断了两根。 烁炎的妖力又一次燃起,片刻后,她再次爬起身…… 公仪夔摇头,只当这孩子妄图拖延时间,或是脑子真的出了什么问题,索性任着她闹,直接放出灵压,没等池倾近身便又一次将她打了出去。 一次、两次、三次……池倾整个人痛得像是散了架,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在疗伤后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然后再一次冲向公仪夔。 次数多了,公仪夔也有些不耐烦,一手离开手杖,虚空一捏,死死攥住池倾脖颈,困惑道:“丫头,你究竟想做什么?若是想以此耗死我,只怕我还没死,你就残了。” 池倾整个人像只没力气的猫,软绵绵地垂着头落在公仪夔手中,一点儿挣扎都做不出来。 公仪夔看得无奈:“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天天在想些什么。识时务者为……” 下一瞬,池倾却抬起双手,握住了公仪夔的手臂。 她抬眼望向他,星眸分明平静得很:“老头,你杀不杀我?” 公仪夔刚想否认,倏然间,心头却突兀划过一抹不祥的预感。 那种感觉许久没有在他心头出现过了——准确来讲,近些年,除了越来越近的死亡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内心有所波动。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种源自本能的警惕,一下子击中了公仪夔。 久违的不安时他下意识更紧地掐住池倾的脖颈,片刻后,一阵窒息般的呜咽声从池倾嗓中传来。 ——不对,他不能动她。 理智倏然回笼,公仪夔想起池倾手中的七伤花,更想起她那重重身份背后的光环。 为了七伤花,公仪家不得不去威胁她、得罪她,但他们绝对不能杀掉她。 公仪夔没有正面回答池倾的问题,可他掌中的力气松了,这就已是全部的答案了。 池倾却在此时笑了起来,她死死握着公仪夔的手,哑声道:“老头,你看着我。” 公仪夔一抬眼,撞入一双妖力狂乱,满目血红的眼中。 池倾道:“我这一生,最恨被人威胁。” 与此同时,强大到难以形容的妖力自池倾掌中迸发,公仪夔当即反应过来什么,却已经太晚——他一眼看出池倾不是个善于对战的妖族,又因为尚还年轻,妖力距离那传说中十五满阶的大妖,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因此,即便他早就知道烁炎在池倾体内封印了部分妖力,却也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就连烁炎自己,距离满阶大妖也都还差着两阶。 可是公仪夔,却算错了两件事。 第一,他以为烁炎顶多在池倾体内,留了少部分按她如今品阶可以承受的妖力。但事实上,烁炎接回池倾后不久,就给她源源不断地渡入妖力,直到整只妖都快虚脱了才勉强停下。 第二,他以为池倾方才所为纯纯是在找虐。但池倾却是算准了他不敢真的杀死她,于是一级一级地借着被重伤的契机,冲开了烁炎在她体内留下的重重妖力封印。 换而言之,她被伤得越惨,烁炎封印在她体内的妖力,便愈加能够发挥到极致。 公仪夔之前想得没错,超过池倾品阶太多的妖力,会在为她所用的瞬间撑爆她的妖丹。因此烁炎才会给她下那么多封印。 五行,代指金木水火土五元素,其中水生木,而木生火。池倾作为草木妖,属性为木,而妖王烁炎的属性则为火。她们两人的妖力本身便有互惠互利的能力,因此,一旦池倾受伤,封印一层层剥开后,便又会重新替池倾治疗之前的伤势。 只要……公仪夔给她的时间够多。 而巧的是,公仪夔偏偏就给了她那么多恢复的时间,直到最终老人终于不耐烦时,烁炎所有的封印也都无比平顺地解开了。 池倾含笑盯着公仪夔有些浑浊的双眼,那含着狂乱妖力的星眸亮得惊心动魄。 “多谢老太公,”烁炎与她本身的妖力冲入公仪夔的血脉,与这半步化神的人族修士的灵力重重相撞,那个瞬间,剧痛同时自两人体内蔓延开来。 公仪夔修为再深厚,到底也是个天不假年的老人。将家族扶上修仙界六大世家的位置后,他已算不清自己享了多久的清福,而这般强烈的痛楚,自己又是多久没有体会到过。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得呕出一口血,大喝一声,周身爆发出强大的灵压。 池倾这厢状况也不太好,方才堪堪咽下一口血水,尚未缓过来,便被公仪夔爆发出的力量猛然逼飞出去。 她整个人重重砸落在树屋上,半间房子都被她砸塌了下去,一堆莫名其妙的干尸被她压在身下,阴森难闻的气味穿过废墟残骸钻入池倾的鼻腔,虽然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好笑…… 但她确实没有忍住,捂着口鼻狠狠哕了一口。 公仪夔在此刻飞身而至,手中拐杖俨然已成一件法器,以霹雳之势直朝她命门而来! 完蛋了,这次是来真的了! 池倾心头大震,运着烁炎的妖力堪堪躲过一击,这种躲避的动作几乎出于本能,待她反应过来后,看着那根拐杖如利剑直直插入她身侧不远的废墟,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种淡淡的绝望来。 烁炎对外隐瞒了自己的实力,不论是妖族还是修仙界,都以为她离满阶大妖还差两阶,事实上早在去岁年末,她便已突破了十四阶。妖族以实力为尊,更高的品阶只会更好地稳固地位,因此没人觉得烁炎隐瞒了自己的品阶。 可池倾对此却完全知情。 妖王十四阶的妖力,以及她的妖力加持,在年迈的公仪夔有所松懈的情况下,竟依然不能重伤他么? 半步化神,究竟是怎样的境界? “接招!”公仪夔周身灵力暴乱,此刻杀红了眼,已分不清南北东西,当即抽出长杖拨动灵压,直朝池倾门面又是一击! “倾倾!!!”却在此时,熟悉的声音从林外传来,数道灵器圣光坠星般落下,在池倾面前骤然铺开,一个血色的身影跃林乘风而至,雪色剑光列缺而下,与灵器一道荡开公仪夔的灵压,直朝着他反扑而去。 混乱之中,池倾被从天而降的谢衡玉用力拉入怀中,他状态很差,脸白如纸,不知是谁的鲜血几乎将他的白衣都染得污糟一片。 可偏偏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鲜活,紧紧抱着她的样子,令池倾想到幼年在三连城看到的,被遗弃在路边,即将饿死的小狗。 池倾打眼朝周身环绕的灵器望去,同时掌心一沉——却是她原本戴在颈上的储物链,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妖力朝里一探,池倾愣住:“这是留给你护身的东西,怎么什么都没有用?” 谢衡玉深深凝着她,眼底不知是绝望还是后怕 ,颤然一刹才道:“你的东西,我要替你留好。” 池倾无奈:“可你也是我的……是我贵重的东西啊……” 她说这种花言巧语,仿佛已是习惯了,可谢衡玉听了这话,眼底的水色便越发深切。 他似想说什么,还未开口,脸色却变了——只听周身灵器忽然不安铮鸣,下一瞬,一声怒吼从公仪夔喉中而出,他苍老的双眼死死盯着谢衡玉,整个人如同一个泄了气的布袋,瞬间腐朽下来。 他如僵尸般凝望他们,颤颤:“你、杀了……公仪汾?!!!” 下一瞬,池倾听到身下树屋的废墟中,也传来了同样的,含糊不清的吼叫。 ——是那群干尸。 第42章 第42章他怕她赢不了,怕他们没有以…… 干尸嚎叫之声此起彼伏,简直如同鬼哭狼嚎、天崩地陷,池倾猛地听了一耳朵,只觉得耳膜都要突突地跳起来。 见势不妙,谢衡玉一把拉住她,这厢两人方才飞身离开废墟,那厢恐怖的裂瓦之声便已从身后大作——几只遍布尸斑、惨败泛青的手从房底破土而出,每寸关节都诡异地扭曲着往外爬。 树屋残骸顷刻被掀翻,周遭顿时飞沙走石、尘埃蔽日。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呵,却是皮肉凹陷、瘦骨嶙峋的公仪夔挥着长杖骤然跃至半空,他大张着口,上下牙齿接二连三地脱落,伴着他的嚎叫,混着口水一道往地上掉。 “他怎会突然……”池倾感受到公仪夔身上刹那爆发出的力量,周身妖力受到威胁,控制不住地向四方泄出。 他们此刻所在的山头虽然看似位置偏僻,但实际却在众山寨远远的簇拥和监视之下。若说之前池倾和公仪夔的交手,双方因为各种原因还有所保留,那么此刻,她已完全感知到眼前这位公仪老太公,已然处在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里。 虽然公仪夔的灵压受情绪稳定已有不稳,但池倾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过不了多久,公仪夔与她外泄的力量,便会惊动整个公仪家——而到那时他们真的要斗的,恐怕便不止于这一堆干尸的“人海战术”了。 谢衡玉神情微沉,低声道:“这是……回光返照。” 池倾心头一惊:“什么?!” 谢衡玉道:“将死之际,人体的五脏六腑会飞速衰败,但人在弥留之际,有时会出现一种突然康复的假象,被称之为回光返照。公仪老太公或许是生了同归于尽之心,也或许是自断后路也要夺得七伤花——总之,他这是让自己,提前进入了回光返照的阶段。” 池倾愕然望向公仪夔,但见这老者此刻还悬停在半空,而那一众干尸周身泛着的阴寒尸毒正化作浓浓黑烟,股股涌入公仪夔的口中——不过片刻,池倾便已感觉到他那邪气的灵压更上一层。 池倾喃喃道:“公仪夔回光返照后的实力,能到什么程度?” 谢衡玉停顿片刻:“他的巅峰。” 话音未落,池倾已冷着脸,扬手甩出储物链——十几枚不同品阶的灵器霍然出手,极强的灵力于刹那间将干尸与公仪夔之间完全隔绝。她冰冷的目光扫向不远处那些狂性大作的干尸,眸中暗红色妖力乍现,掌心逐渐幻化出一柄长刀。 然而,尚未等池倾出手,一众干尸突然仰头长啸,动作扭曲地绕圈疾行,将三人团团包围起来。 谢衡玉轻轻按住池倾握刀的手,视线警惕地投向群尸,沉声道:“这是人海阵,不可妄动。” 此言一出,池倾果然眼前一花,只见原本尚算不了太多的干尸忽然间分裂出千千万万只,虚实交叠,海潮般狂狂涌来,她蹙起眉,有些无言以对:“……就不能全部杀死吗?” “这些尸潮之中,只有原先在废墟底下的二十余只干尸是真,其他都是假的,万一错杀,不但消耗妖力,且尸潮反而会越杀越多,直至受困者力竭或陷入谵妄。” 谢衡玉一边说着,一边却拉着池倾的手径直闯入尸潮,他周身的护体剑光闪烁,毫不吝惜地将池倾密密实实地护在其中。男人步子迈地极大,在尸潮中七拐八绕,仿佛能够辨别出干尸真伪一般,大多时间并不出手,可每每有所动作,却都是见血封喉地一击必杀。 池倾在谢衡玉身后,被一群尸潮晃得眼花,讶然开口:“你是如何分辨出那些真干尸的?” 谢衡玉紧了紧池倾的手,像是开了句玩笑:“三分靠记忆,七分靠运气。” 他说这话时微垂着眼,眸色沉稳如无澜之水,那张十分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血色,虽是肉眼可见的虚弱,但神态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镇定。 池倾望着他的表情,想起他少年时没入虫潮的那个瞬间,当时那张尚且稚幼的脸上,似乎也没有太多鲜明的恐惧求存之色——这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啊。 池倾这样想着,无视了谢衡玉淡然自若的神情,用力攥住他修长的指骨,沉声道:“我之前没有问你,和公仪汾的那一战,你究竟消耗了多少?如今又还剩多少灵力?” 谢衡玉闻言自尸潮与剑光之中侧过脸来,桃花眼温和至极:“倾倾不必担心,我可为你开道,也定能全身而退。” 他如此这般说着,两人却不知何时已闯入了尸潮正中。半空之上,公仪夔如风筝般飘飘摇摇地踩着风,正垂头用那双深陷的浊目深深盯着他们,诡谲的黑气在他周身徘徊,森森若鬼。 纵然有十数灵器护体,池倾仍是被公仪夔瞧得心头一凉。却在这时,谢衡玉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倏然之间,公仪夔周身的黑气暴涨,阴森的灵压如黑云般自上空盖下! 与此同时,皎然剑光连同金红的妖力同时挥出,冲天而起,连带着挡在半空的灵器一道直朝那黑云击去! “轰隆!!”过于强悍的灵力对波,剧烈的爆裂声自长空炸响,刹那间,池倾只觉一阵巨大的气浪自半空朝她滚滚而至,她抬剑欲挡,身后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尖叫——竟是又一次清醒的公仪襄夫人! “噢噢啊啊啊!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呀?!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尸体啊啊啊啊!” 公仪襄夫人嗓子尖,那近乎崩溃的大叫居然一时没有被爆裂之声遮蔽,如针般扎进了池倾耳道。她因此分心一瞬,手中妖力所化的长剑震颤不止,“喀啦”一声竟从中断横出一道裂口! 池倾当即回神,掌心一合,将那剑化回妖力收回体内,抬眼扫向眼前灵器,抬手喝道:“焚天来!” 谢衡玉一惊,打眼望去,只见十数灵器圣光之中,一道算不得起眼的绯色随声后撤,稳稳落在池倾掌中,登时化作一柄轻巧秀美的长剑。 ——那把传说中引天火挽怒澜,陪同妖王拿下赫赫战绩的焚天剑,竟然完全变了个样子,乖乖巧巧地落在池倾手中。 “没想到姐姐把焚天都给了我吧?”少女随手挽了个剑花,周身却顷刻扬起燎天大火,她回头深深看了谢衡玉一眼,故作轻松地笑道,“拜托你,如果能逃出去,就先将阮鸢和那个女人带走,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池倾那双星眸明亮至极,可眼瞳深处汹涌的暗红色妖力,却拉扯着一种强烈的癫狂之意零星透出。 谢衡玉看着她,并没有回答,或许他们彼此都清楚,这句话中的“逃出去”和“来找你”,甚至包括谢衡玉之前所说的“全身而退”,都更接近于一种带着期盼的自欺欺人。 只不过,谢衡玉之前是为了留下,而池倾却是为了将他推开。 他看着池倾站在金红的火光与黑云之中,裙摆随风而动,像是一棵被点燃的花树。忽而一种痛意从心口层层叠叠地泛上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情绪竟是因为过度的惧怕忧虑而产生。 他怕她赢不了,怕她刚刚的那句话, 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 那有些陌生的,黏糊潮湿的情感在胸口似浪翻涌,几乎令他窒息。谢衡玉最后看向池倾一眼,天光大亮,从斑驳树荫之间落下,成为了红黑之间的第三种颜色。 骤然,他引天光为剑,无边剑意卷地而起,毫无分别地杀开地上汹涌难尽的尸潮。 群尸的怒吼有一夕缓和,甚至公仪夔周身的黑云也因谢衡玉这一剑而显而易见地势弱——谢衡玉挥下这剑,一句话没留,飞身冲向阮鸢的方向,带起那两个女人便走。 池倾望着他那带血的背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察觉到了对方生出的莫名不安的情绪。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她望着那一地尸潮残骸,眼底泛起一丝茫然。 ……不是说,不能错杀么? 然而这厢,公仪夔已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尸潮暂歇,没了那种阴冷尸气的补给,公仪夔实力有所减弱,然而正因如此,老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罪魁祸首”谢衡玉身上。 黑云逼着谢衡玉离开的方向而去,公仪夔失却理智,怒吼着挥下灵压,池倾提剑赶上,一咬牙,用了九成的妖力朝那黑云劈去—— 轰然一声难以形容的巨响,估计天地初开之时也顶多如此……谢衡玉感到背后灵力妖力翻腾,尸潮和树木的残骸当即顺着爆裂的热浪被甩向远处,刹那间地动山摇,仿佛整个山体都要从中裂开似的。 他蹙起眉,架着阮鸢二人走到山腰处,在乱草中勉强找到一处还算隐蔽的山洞,划破掌心用鲜血临时在洞口抹了一个阵,确认阵法无恙后,抬脚便又往山上走去。 尸吼与爆裂之声一浪浪从山巅传来,成林的树木成了天火的燃料,再没有一处绿意,火海之上的黑云翻涌如潮,似是那大火的黑烟,也似下一瞬就要落下一场倾盆。 这山不算高,谢衡玉却从未觉得上山的路这样长——他感到自己的灵力在身体中缓缓流失,伤口一时愈合不了,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手指滑落,最终与衣摆上的红融在了一起。 他未曾想到……池倾去寻阮鸢,却竟会与公仪夔对上。 他大步顺着山道走上台阶,仰着脸,眼底死死锁着山巅那片金红的火海……脚步好沉,那一剑挥出之后的力竭,直至如今才风雨欲来——与公仪汾对战时落下的,又在赶来见池倾前勉强用灵力压制的伤口重新开始撕裂。 先是虫兽咬开的创口,所带来的难以抑制的痒意,后才是撕心裂肺般的痛处。可是比这些更难捱的,却是他心里密密层层泛起的惭怍与自厌。 ——池倾,究竟是因为什么喜欢他?他在她身边,到底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成为“谢衡玉”的这些年来,他几乎对自己获得的一切都没有实感,那些东西似本就不属于他,只不过是挂了个名暂存他这——只有随着修炼一步步加深的修为成了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可这样的修为……即便在修仙界已是同辈之中少有人及的程度,却依旧并不足以替池倾抵挡她所面临的困境。 他上山的脚步没有放慢,可一步一步却这样沉重,他不敢想,如果烁炎并没有给妹妹渡过那么惊人的妖力……如果那些灵器并不在池倾的身边…… 轰然一声雷响,谢衡玉抬眼望向天空,就这样看了许久后,才渐渐意识到那巨雷并非出自公仪夔的灵压,而是天空真的要下雨了。 乌云密布之间,豆大的雨滴重重坠下,砸在人身上,有种同归于尽、不死不休的气势。 谢衡玉拖着满身的血水,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速度,朝山顶跑去——大雨糊满他的脸,心跳过快,似有什么绝望又不祥的情绪要从喉管里呕出。 他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只是在疾行之后的某个刹那,却顿住。阴风怒嚎,暴雨骤响,他爬上山,却见那只属于池倾的金红色火焰,在漫天的雨水中、在他颤抖的视线里,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奇异的声响,混合着尸吼、狂笑、雷声与雨声而至。 谢衡玉神情怔忪地盯着眼前的景象,耳畔似有耳鸣,眼前似入幻梦——他听不清。 可若侧耳细听,可能不难发觉……在那堆杂乱的声音中,某个空洞的声响,尚还称得上耳熟。 是骰子在龟甲中摇动的碰撞声。 第43章 第43章谢衡玉的剑,与他从前那种温…… 冷、好冷。 是因为在修仙界的疆域吗?仿佛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站在了公仪夔的那一边。 池倾全身都被大雨浇透,掌心残存的一抹金红色妖力,在那阴云与大雨的衬托下,微弱得好似一粒随时便要熄灭的火星。 “花……”公仪夔大张着嘴,语调莫辨的嘶哑声音从他喉底传出,如同自深渊而起的风声。 池倾静静看着这老者,她那双星眸虽依旧明亮热烈,可原本蓬松的卷发此刻正狼狈地粘在衣上,雪白的长裙上满是泥点子,落魄到显出几分穷途末路的意味来。 雨势甚大,雨滴子落在皮肤上的触感像是冰雹,甚至有种隐隐作痛的寒凉。池倾仰着脸,目光从公仪夔身上,又移到天上,歪了歪头,心中不切实际地生出几分困惑。 照理说……不该啊。 都说祸害遗千年,她这样的人,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二十三四岁就死了……何况,是死在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手里。 池倾对公仪夔吼出的那个字置若罔闻,只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笑了出声。 身后,那些被谢衡玉一剑摧毁的干尸,果然如他所说,又坚韧不屈地爬了起来——越杀越多。 他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往池倾身后挤,那骨骼扭曲的喀喀声听得让人头皮发麻,何况干尸身上散发出的阴森尸气。 可偏偏,池倾在这样前有狼后有虎的情景下,哈哈一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不算轻,纵然有雨声掩盖,却也依旧清晰地传到了公仪夔的耳朵里。 老者悬浮在空中,枯朽的五官似乎都因这笑声扭曲了一下——事实上,若是池倾身后的尸傀有些思考能力,他们也该为了她这莫名其妙的一笑苦恼片刻。 池倾抬起手,看着漫天大雨逐渐浇灭了自己掌心的金红色妖力,摇头叹息道:“姐姐的妖力……都花完了啊。” 她长着那样一张艳气夺目的脸,不笑的时候倒还好,可一旦露出那样狡猾而张扬的笑意,再狼狈落魄的装束仿佛也遮盖不住她的神采了。 储物链在池倾的锁骨间晃啊晃,围绕在她身侧相护的灵器倏然被她收回,她含笑握住那链子,明亮肆意的眼底多少流露出几分疯狂的意味,仿佛有团火在她眼底跳跃。 “想要花是么?”她轻轻地重复着,掌心妖力忽闪,一朵灵气逼人的金黄色复瓣花在她手中缓缓显现。 霎时,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阴风忽止,疾雨骤停,尸潮也有所忌惮地停下了前进的步子……而公仪夔的眼底迸发出偌大的狂喜,瞬间从半空落回地面,疾步往池倾这边走来:“花、花!!” 池倾眼中的嘲弄更甚,她掌心托着那朵花,待公仪夔靠近了,忽然五指一合——娇嫩的花瓣瞬间化为黏腻的一团,鎏金般的花汁顺着池倾的指缝点滴渗出。 公仪夔的脚步瞬间顿住,他方才跑得太快,如今又停得太急,一把枯瘦如柴的老骨头哪里经受得住这种折腾,差点没令他一头往地上栽去。 池倾弯起眼,慢悠悠地“啊呀”了一声,轻笑道:“您还是走慢点吧,别摔着了。” 说话间,掌心又是一阵妖力闪现,再一朵新的“七伤花”出现在了池倾的手中。她乌黑的瞳仁漠然凝视着公仪夔,挑衅般地,又将那朵花揉得污糟。 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第五朵…… 公仪夔死死盯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怒声道:“假的,你戏耍……” 池倾笑着打断他的话,缓声道:“老太公,你以为我是谁?由我炼出的花,即便及不上真正的七伤花,也比你们家拿命磕的丹药好上不知多少。” “七伤花,是我 的,是妖族的,也是我给姐姐留着的。你多大一张老脸,咄咄相逼,即便我今日死在修仙界,也绝不让你得逞。” 池倾垂眸而立,腰背清直挺拔,整个人如同一棵生机盎然的花树——金黄的花汁自她的掌心淌落,在滴入地底土壤的瞬间在她脚底汇聚,如同没入了树木盘根错节的根系。 池倾轻声道:“何况,我即便赢不了你,也绝不会输。” 随着此言出口,池倾本身的妖力突然开始暴涨,暗红色的光芒在转瞬将她完全笼罩,全身的骨骼仿佛都被支离、重组…… 池倾皱起眉,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几乎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她的妖力登时充盈了她本将干涸的妖丹,并且源源不断地冲开她的上限,继续扩张。 在谢家将七伤花送到妖族的第二日,池倾就开始研究这朵传说中的花了。修仙界的人想得不错,仅仅只是一朵七伤花,哪怕将烁炎抬到了十五阶大妖的品阶,对于整个妖族的提升也并没有大到不可控制的程度。 但如果池倾能够为妖族炼出更多的七伤花,那妖族的形势便会全然不同。 她这样想了,也着手去做了,虽然没有成功,但也并不是全无成效——至少刚刚那些被她碾碎的金黄色小花,就全都是她炼化失败的残次品。 虽然是残次品,但她吸收得多了,也足以使自己的妖力在短期之内大幅提升。 池倾的品阶一层层往上突破,十阶、十一阶、十二阶……她低吼一声,再也承受不住那汹涌而生的力量,下一刻,磅礴的妖力转向,没有节制地穿过她的身体朝四周而去。 霎时植被疯长,那速度远比她在林园中为寻阵眼刻意为之要快更多,被烁炎妖力烧焦的土地在下一刻长出了新生的嫩芽,草木蔓生,巨大的树木拔地而起,巨伞般的树冠连成一片浓绿的天空,完全遮住了阴黑的浓云。 池倾转向那堆闹哄哄的尸潮,指尖一动,植被应声而长,枝枝蔓蔓地将干尸缠绕固定在地上。干尸的反应很迟缓,直到完全拔不动腿了,才察觉到不对,动作狰狞地开始撕扯起脚上的藤草来。 池倾没再理睬这些喽啰,她别过头直视公仪夔,笑道:“我要你死。” 妖力霎时朝公仪夔狂扑而去,可她到底也只是勉强提升到十二阶的妖,即便力竭,估计也只能阻挡公仪夔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是否能撑到老者回光返照结束,池倾自己也说不准。 “唉,真的好难杀。”池倾眼见自己狂涌的妖力在公仪夔手下逐渐化去,默默叹了口气,抬手又凝起一波打过去。 算了算时间,谢衡玉此时应该带着阮鸢她们走远了。 池倾暗自权衡了一霎,轰然推出一波妖力,自己却飞身疾退,冲入被藤蔓缠得难以脱身的尸潮中,直接往下山道上跑去。 “人呢?”进入回光返照时期的公仪老太公,虽修为直逼巅峰时期,可脑子不知为何转得慢了几拍,等彻底化解了池倾的妖力后,才愕然往她离去的方向扫了一眼,嗓子眼模糊不清地发出两个疑惑的音节。 “反正你这老头早晚也要死,阿鸢跟谢衡玉都走了,我干嘛还在这耗着?!”池倾发誓自己这辈子就没跑得那么快过,然而与此同时,强悍的妖力依旧在她体内乱窜,她推开尸潮朝外跑,心脏跳得骤急骤缓,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的妖丹要被撑得炸开。 “可恶!”池倾知道自己即便暂时升到十二阶,却也是再怎么打也抵不过公仪夔,吞了五朵假花,无非是先声夺人。只是没想到这假花暴涨的妖力也大得离谱,她的妖丹一时吸收不进,整个人便只好一边跑,一边狂洒多余的妖力,一边控制不住地呕血。 池倾脚下的植物欢欢喜喜地跟着她的步子生长,无论是她的妖力还是血,都让它们吸收得很是开心,几乎就要在她周围开出一条花路来。 池倾看着脚下成片的小野花,觉得还挺好看,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又是一大口血直接喷出。 小花小草更开心了。 池倾面露无奈,一边跑一边给自己抹了抹嘴,正在这时,一波熟悉的灵压自身后当头压下,她愕然回头,只见身后又是一片如盖的黑气扑来! 这老头也不知道累的吗?! 池倾在内心无声尖叫,抬手放出妖力勉强抵抗——该死的,这叫她往哪里跑…… 公仪夔如兽吼般的叫喊响彻云霄,黑气似沙尘暴将池倾彻底淹没,她的步子逐渐缓下来,眼前昏昏沉沉,几乎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暗红色的妖力释出后立刻被黑气吞没,池倾只觉得自己宛如一只被困于罐中的蚂蚁,只是没头乱窜地,被困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直至死亡。 周遭是寂静的,仿佛处于另一个时空,原本暴涨的妖力但凡泄露便会被黑气化解。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几息之后,池倾感到自己妖丹那种被撑爆的感觉减弱了些…… 再然后,是随着妖力流失,而逐渐累积上来的虚弱感。 在无光之地,要怎样……才能走出去? 她在黑暗中徘徊了几回,徒劳无果,索性坐回了地上——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当然是清楚的,公仪夔与她周旋这么久,无非就是为了逼她拿出七伤花,如若不然,大家就一起耗死在这里。 耗就耗吧,她倒要看看,是年轻力壮的自己先妖力衰竭,还是公仪夔先驾鹤西去。 此心念一起,公仪夔冷冷的大笑却从耳畔传来:“可笑。” 池倾眸光微动,掌心暗红乍现一瞬,直直便朝声音的方向而去,片刻,那笑声陡然扩大到四面八方,池倾眼前全黑,妖力在出现的瞬间便被完全吞噬——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收不回掌心的妖力! 池倾握起拳,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依旧从她指缝间渗出的妖力,心跳漏了一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身处深渊之下的无力感。 公仪夔道:“小丫头,你再看看,如今,谁先死?” 池倾张了张嘴,像是个输了游戏的小孩子:“好吧,我答应你。” 公仪夔道:“花?” 池倾道:“我给你。” 不受控制地,源源不断涌出的妖力总算停下,池倾抬手握住自己的储物链,转瞬之间,华光大盛! 数不清多少个灵器同时显现,那明亮圣洁的光芒顷刻驱散了池倾眼前的黑暗,她总算看清了方向,一咬牙,甩着链子扭头就跑。 身后的公仪夔被灵器阻拦,又开始愤怒狂吼,器物碎裂的声响如同烟花般噼里啪啦地大作。 池倾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给烁炎道歉——这次是真的浪费了……连她都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她冲开黑气往外,突然身后又是一阵巨大的爆裂之声传来,余光中,那片黑气不断扩大,朝她逼近……丈余,直至咫尺之距。 池倾屏住了呼吸——如果再次陷入,她还有把握能走出来吗? 她低头飞身往外冲,如躲避着海啸的凡人在做最后的挣扎,许久未有了,这般踩在钢丝上的胆战心惊。 却在此时,她猛地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血腥气直冲鼻端,池倾心头一颤,却在抬头的下一瞬,被一只手重重按住脑后。 两人一同被黑气吞没,剩余灵器的光点如同飞花零星地簌簌而落。 “焚天。” 爆炸声的余响中,池倾听到谢衡玉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余光闪过一抹红,纤巧的剑落入男人的掌心。 下一瞬,所有灵器的华光聚集,顺着谢衡玉抬剑的起手式朝黑暗中而去。 池倾略扬起头,却在这时,脸颊措不及防地被甩上一道潮湿的水雾。 是……又下雨了? 这样恍惚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片刻后,池倾就看清了谢衡玉的动作。 他起的剑招,凌厉、锋锐、冰冷,与他往常那种和光同尘的温柔剑意截然不同,然而,这并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池倾看见了谢衡玉周身漫起的血 雾——很邪气,很诡谲。 像是插在尸山上染血的战旗,随着谢衡玉的动作起落,猎猎而舞。 但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池倾曾经见过一个人挥出这样的剑招……在某一个血色弥漫的秋季。 她瞳孔颤抖着,紧紧咬着嘴唇,沾了血的小脸惨白地望着谢衡玉。 下一瞬,池倾呜咽着,发出了一声惊痛的尖叫。 “你不能……”她惨声道,“不要,求求你。” 第44章 第44章回到那个血色弥漫的秋天。…… 谢衡玉从未见过池倾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伸手拉着他的衣袖,用力到指节都透着白,可却又小心翼翼地,没有丝毫妨碍到他的动作。 “倾倾……”谢衡玉垂眸望向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伸手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吓到你了?不要担心,这只是看起来可怕了一些,但没事的。” 身后黑暗的灵压转瞬即至,谢衡玉周身血雾氤氲的剑光却如同一道天堑,将两人挡在了光与暗之间。不知是因为那黑色灵压的缘故,还是因为池倾泪水盈了满眼,她的视线非常模糊,模糊到鼻端的血腥气都越发地浓重起来。 她不安地紧紧回握着谢衡玉的手,试图将体内剩下所有的妖力渡入他的身体。 谢衡玉似察觉到她的意图,按住她的动作,轻声道:“不必,树妖内丹已经完全化解了,我现在吸纳不了你的妖力。” 池倾怔然片刻,脸上似闪过一抹绝望的痛色,片刻后,她像是只淋雨的小猫,喉中溢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无所适从地抓着他:“那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呢……我没有花了,我种不出来啊……来不及的,你会死……我、我……” 黑气与那血雾中凌厉的剑意冲撞,谢衡玉盯着池倾的脸,默默咽下喉中涌上的鲜血,缓声道:“没事的。” 他抬手将池倾拉到自己身后,用指尖抹去她眼下的泪水,顿了顿,克制又温柔地低头贴了贴她的额头:“这是谢家的剑术,别担心,我有分寸。” 谢家? 池倾抬起眸,懵懵地看了他一眼——谢衡玉那双漂亮的星灰色桃花眸,在血雾后逐渐与藏瑾重合,她因此颤抖得更加厉害,躲闪着不敢去看那双眼睛,缩在他身后,却只是无声地淌着眼泪。 好痛啊,太痛了。和陷进那段回忆相比,眼前公仪夔的威胁仿佛已经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一直以来的伤疤被重新撕开,痂脱落了,底下翻出了一片依旧血肉模糊的创口。池倾只觉得自己心口痛得像是被浇了酒,滔天的懊悔和愧疚将她压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抬手去摸颈上的储物链,试图重新把浮生一梦拿出来,哆哆嗦嗦的,手颤着,眼泪也颤颤然地往下掉。 池倾这样的状态其实很不对,可是谢衡玉此刻并没有办法再分心去关注她,只是用力握住她的手,试图给那双冰冷的手带来几分温度。 可是,谢衡玉并不知道,她此刻真正需要的,其实并不是他。 “啪嗒”一声轻响,储物链从池倾掌中滑落在地,她的视线定定落在那链子上,忽然挣开谢衡玉的手,弯腰就去捡地上的东西。 指尖碰到储物链的刹那,心脏骤缩,胃里翻腾,妖丹处仿佛被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拧了一把,池倾瞬间脸色煞白,张口呕出一口血,一头朝地上栽去。 “倾倾!你握住我,站起来。” 眼前恍惚一霎,池倾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圈入怀中,藏瑾揽着她的腰,明朗的星灰色眸中闪烁着焦急的神色:“你的腿……” 池倾起了一身的冷汗,痛得说话都带着哆嗦:“迈不开……动不了……” “箭上有毒?”藏瑾拧眉蹲下身,扯开池倾小腿以下的裙摆,往她伤口处看去,可只这一眼,他却猛地愣在了原地,“这是什么毒?” 池倾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逐渐僵硬下来,她咬着牙,用力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后背:“我不行……你快走,快走!” “说什么傻话?”藏瑾转头望身后的森林中投去一眼,放下池倾的裙摆,一把将她横打抱起,疾步朝前奔去,“再坚持一会儿,我们过了这片丛林,就能走上长林洲的乡道,那路上会有驿站和医馆,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 池倾气若游丝地躺在藏瑾怀中,嗓子仿佛也被堵着,只能发出一丝丝气声:“一定是……花月楼雇来的杀手……他们一定还有后手,我已经走不动了,你会被我牵连。” “不会的。”藏瑾顿了顿,声音中压了一点怒气,“他们若再追上来,我会杀掉他们。跟之前的那几批一样。” “……不一样的。”池倾半合着眼,长睫好似树木被切开的伤痕,泪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像是缓缓泌出的树脂,“这个毒……连你也没见过。” 藏瑾抱着她的动作更紧:“不会的,那是我见识浅薄,能治好的,倾倾……你不要睡,你清醒一下。” 藏瑾抱着她一路往前跑,脚下的路好颠,草叶时不时便划过她的手臂,起初还有痒痒的痛觉,到后来竟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风在耳畔吹过,她似乎能明确分辨出空气里的潮意和凉意,可与此同时,嗅觉、视觉和味觉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池倾用力咬破自己的舌尖,鲜血濡湿口腔,可血腥气已不太能辨别出来,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逐渐放缓,像是个沉入土地的种子,逐渐变成沉稳的,无声无息的样子。 她沉默着,将额头凑近藏瑾的脖颈,虚虚地挨着,像是不敢触碰。 她轻声问他:“那天,你给我捉萤火虫的那天……” 此言出口,藏瑾的脚步似有一瞬间的踉跄,他放缓了速度,低低应了一声。 池倾道:“好漂亮啊,我还有机会……可以再看一次吗?” 藏瑾沉默了一霎,随即道:“可以的,你想看的话,我会给你捉更多更亮的萤火虫,还有天灯……都一起放给你看,热热闹闹的,要比星空还亮……” 池倾笑了一下:“那样的话,又有天灯,又有萤火虫,好像会太杂乱了一点……” “那……”藏瑾重新加快速度,跟池倾聊天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喘,“我是没什么审美的,你想要什么?” “就萤火虫。”池倾喃喃道,“和那天一样的话,就够好看了。” “好、好。”藏瑾答应着。 池倾将脸埋入少年的颈窝:“如果还有机会能看一次的话,你之前问的那个问题……我就答应你。” 藏瑾一怔,动作仿佛僵硬了一下,他的眼神几乎有一瞬间的呆滞,嘴巴张张合合,许久之后也没发出一个声。 但池倾却也等不到他的回复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了一块木头,一根树干,她的腿好像在生长,好像在竭尽全力地往地里而去。 池倾想眨眨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皮也动不了了——好奇怪的毒啊。 它好像把她……把她变成了…… 风中,池倾轻声道:“藏瑾,我好像……要变成一棵树了。”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她感到一种巨大的牵引力从地底升起——她重重栽倒在地上,却好像并没有摔痛,只是眼前昏沉了下来,再然后,她听到了风声、鸟叫、虫鸣,听到了植物的根系在地底生长的声音,听到了藏瑾近乎崩溃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来着? 她好像理解不了。 池倾成了一棵树,一颗谁都没有见过的树。 那树很漂亮,树干是玉一样的白色,那剔透的颜色一路延伸到树枝,是那样蜿蜒舒展,撑开了坚实健美的树冠。日光洒落下来,那银色的叶子在日光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像是坠着露珠,每一片都显得极其梦幻,仿佛不是现实中应该存在的东西。 树下,藏瑾仰头望着……它,轻轻屏住了呼吸,那星灰色的眼睛里透露着谁也看不懂的神情,很深,很沉,应该有悲伤,但也有火星子般跳动的炙热。 再后来,银叶子轻轻颤了起来,原来是一群持刀佩弓的杀手 追到了树下。 树当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它静静立在那里,从风中感知到了萧瑟而冰冷的杀意,银叶子轻轻晃动着,也不知是不是畏惧,那几片叶子碰撞在一起,像是檐下无声的风铃。 藏瑾抬头看了树一眼,拔出了随身的刀。 再然后,树从土壤里感知到了肃杀的气息——不知是谁的鲜血浸入了土壤,被它的树根吸收。 那味道真不好啊,苦涩的、腥甜的,和泥土混在一起,还有些微微的酸涩,树好想哭,好想尖叫,可是她只能无声地摇晃着树枝。银叶子落下来,像是出殡时漫天的白花与冥币。 最后的最后,树感知到了那种恐怖的血雾,它太浓重了,像是整个人的血脉都在它身前炸开,细细的血气甚至不需要透过根茎,就被它的树干和树叶吸收了进去。 它辨别出那血雾的来源,崩溃地挣扎起来。可是啊,那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了。 藏瑾的刀断了,他随手捡起了不知是谁的剑,习武的天才就算是用树枝也能荡出惊艳的剑意。而藏瑾恰是个中高手。 他的剑意如他本人那样,是从无数次血战之中炼成的杀招,准确、冰冷、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他将那棵树完完整整地护在自己身后,他的剑意朝前,没有擦碰到它一点儿,甚至他都没有让他沾血的衣角碰到那玉一样的树干。 但是血雾没有意识,它沾上了树,黏上了树——银色的树变成了血红色,狂乱的妖力自每一片树叶中爆发,周遭丛林中一切的植物都乱套了。 它们生了灵智,扭动着树枝开始无差别地攻击这片树林的入侵者,那模样即便在妖族也过于诡异了。 事实上,草木妖的形成,需要太长时间的沉淀。因此,大抵……从第一只妖诞生的那天起,妖族的历史上,就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大范围的草木妖觉醒。 事出反常,能跑的杀手都跑了。 藏瑾却倒在地上,倒在那棵血红的银叶子树前。 他抬头看着树,树静静看着他。 他记住了树的样子,树记住了那片鲜红的血雾。 后来,即便过了很多很多年,池倾却再也没有化出过自己的真身。她太讨厌那种没有力量的,无可奈何的感觉。 她成了戈壁洲圣主,她成了妖王同母异父的妹妹,圣品灵器不要钱似得送到她手里,她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血色弥漫的秋天。 可是,时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轮回,谢衡玉施展出来的那一剑,与藏瑾太过相似,几乎是,分毫不差。 池倾在一场噩梦后醒转,现实倒也没有过去太久。 她抬起头,恍惚望向谢衡玉,刚醒了一场梦,刚见过最思念又最不愿意再见的,那个血淋淋的人。 此刻的她,总算能够将他们区分。 一种莫名的恨意从她心口窜上来,她分清了谢衡玉,却开始恨他。 恨他……为何也会那一剑。 第45章 第45章他偏要她花团锦簇,稳坐高台…… “谢衡玉,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池倾撑着地站起来,站在谢衡玉身后的血雾之中。于是,多年前化出真身的池倾没能亲眼看见的残忍景象,在这一刻全都真实地映入她的眼底。 那无孔不入的血腥气令她止不住地反胃,她捂着口鼻,望着谢衡玉仗剑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既然没有必胜的把握,既然知道要决一死战、九死一生,为何还要回来? 灵压与剑意激荡,周遭狂风大作,池倾的声音太轻,并没有传入谢衡玉的耳畔。男人的目光凝着黑暗中的人影,出手的剑招几乎是靠惯性挥动,体内的每一分灵力好像都被榨干了,而今只有燃尽鲜血,才能求一线翻盘的可能。 无论修仙界还是妖族,螳臂当车之际,似唯抱有同归于尽之心,方能寻得绝境求生之机。谢衡玉太明白这一点,何况眼前这老者是当世少有的半步化神,即便迟暮,自己与其对上,也是九死一生。 可是谢衡玉并不怕死,或者说,比起死,他更怕自己这一辈子,都是在替旁人活着——与其走到那一步,他宁可在此刻为池倾战死。 只有在池倾眼里,他才是他。 谢衡玉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周身血雾化为凶悍的灵力,随那强横的剑意一道抵抗着公仪夔暴虐的灵压。 隔着明暗的光线,隔着林间簌簌的树影,这两人的身形紧绷,一眼便是强弩之末的姿态。 再撑一会儿…… 豆大的汗水从谢衡玉额角滚落,他眼前因失血而接近眩晕,却强撑着在心底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他挥出的这一招,是谢家老祖年轻时所创的《踏星剑法》中最后一式,名为“血盾”,这招式威力巨大,可理论却十分简单粗暴。归根结底,无非是一招“以杀止杀、同归于尽”。 虽从表面来看,这好像也是氪命的招式,但实际上,它却与剑修的心意相关。若剑修心念足够坚定,以卵击石仍不生退缩之心,愈近强弩之末时,剑招反而会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力量。 反之,若剑修施展出“血盾”,却在半途临阵脱逃,强行收剑,便会遭到反噬。因而,他此刻决不能退。 焚天剑在谢衡玉掌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纵使没有妖力的驱使,这人族剑修所挥出的剑招却依旧十分对得上焚天的脾气——毕竟,自从烁炎将它交给池倾之后,它已有好久没有酣畅淋漓地和人干过架了! 谢衡玉是使剑的好手,“血盾”又在分分秒秒地积蓄着力量,焚天兴奋得不行,整把剑亮得好像刚从铸剑炉中捞出来似的。 它想着:谢衡玉剑选得好,练得也好,人品应该是差不了的。 真稀奇,这次小主人的眼光倒还可以。 这厢焚天偷摸着开了个小差,却分毫不知谢衡玉其实从头至尾,都没有好好练过这套《踏星剑法》,凭的全是记忆力和悟性。 早年间,他被谢家家主收为养子,不久便后与谢家内门最优秀的子弟一同前往谢家剑阁求取本命剑。但当所有人都拿着剑走出剑阁时,谢衡玉却是唯一一个空着手出来的人。 谢衡玉没有本命剑。他的道心与谢家大开大合的凌厉剑法背道而驰,谢家剑阁中没有一把剑认他为主——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讲,也是一个污点。 可谁也想不到,就在离开剑阁半年之后,谢衡玉居然放下了谢家的一切,独自前往鹿岛灵山,欲拜隐居的剑仙为师,并扬言不学成剑仙的清光剑意,便再不返谢家。 没人知道谢衡玉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是否与谢家家主商量过。但大家都知道,在剑道之术上,除了清光剑意,再没有第二套别家的剑法能够得到谢家的认可。 而剑仙又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虽身为剑仙,却极少使剑,更罔论传道授业了。 带徒弟?不存在的。 当时谢衡玉在谢家本就名望不高,同门之中对他都是嫉妒眼红的多,心悦诚服的少。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在剑阁之事后更是降到了谷底。因此,众人听闻他要涉足灵山学剑,半是冷眼看好戏的,半是对着他那个“谢家长公子”的位子眼红心热,觉得我上我也行的。 可谁都想不到,一年之后,谢衡玉从灵山重返谢家时,竟当真是学成归来。 那清光剑意,剑如其名,灵动潇洒,温柔和煦。只见风月,不见杀气。那是和光同尘的剑,收剑似融于万物,起剑更是美不胜收,轻易便叫人卸了警惕。 可若是修为相近者切磋,一招之内,却能轻易制敌。 清光剑意在谢衡玉手中,折服了谢家一半剑痴,迷倒了天都一半佳人。 从此之后,他依旧没有本命剑,但行走修仙界,天光之下,无处不是他的剑。 “玉公子”的美名,也是那个时候便有人开始喊的了。 但只有谢衡玉自己知道,不管他表面再怎么光风霁月,内心深处,却到底还是不甘——因为深深不甘着在谢家 剑阁不被选择的那个时刻,他在无数个深夜将踏星剑法翻阅,将一招一式都深深印入脑海。 因为没有在剑阁拔出本命剑,许多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谢衡玉不能使用踏星剑法,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使用踏星剑法,并不是因为自己挥不出那凌厉的一剑,而是因为他不能。 踏星剑法,修的不是收敛的剑意,而是宣泄的剑意,不是“别无所求”,而是“偏要强求”,是少年意气,无限风光,将世间万物收拢掌下,死也轰轰烈烈的剑意。 而他压抑了太久,且只能继续压抑——若他要强求,那他的多年积怨,多年不甘,多年来默默承受的一道道伤疤又会被血淋淋地翻开。 他知道,若真到那时,他的“偏要强求”,便不再是少年意气那样简单的事情。 那得是火上浇油,伤人伤己。 可是如今……却有些不一样了。 谢衡玉是那样轻而易举,且毫无负担地挥出了踏星剑法中最后的,也是最凌厉的一剑。 但这一次,他的强求不是为了自己内心的不甘——他是要在半步化神手下,强行留下一个人。 池倾在遇到他之前是怎样风光无限,花团锦簇,在遇到他之后,他也要她如此。 半步化神又如何?他偏要她安然无恙,稳坐高台。 “啪嗒、啪嗒……”是鲜血滴落在草叶上的声音。 谢衡玉的周身满是血雾,不知何时,七窍也在淌血,身上的每个毛孔……乃至指缝都被撑开,鲜血从那细小的缝隙中凝出来,继续融到那血雾形成的结界中去,凄惨至极。 可是,在这种情状之下,谢衡玉那双灰眸却亮得惊心动魄——快要到了,力竭之时,或者说,血盾爆发的瞬间! 陡然,血色蔓延,剑意浩荡。 谢衡玉侧过脸,回首望向身后不知何时,被血盾结界拦在外面的池倾。她那双漂亮的星眸含着太过哀切的泪水,整个人像是落了水的小猫一样无助地撑着结界朝他摇头,张口闭口,像是在说什么。 谢衡玉听不见她的声音,下意识觉得她唤着自己的名字,心尖像是被猫爪子挠出了血印子,隐隐作痛,却也舍不得。 他用力看了她一眼,转头挥剑。 焚天掀卷着血浪,剑意冲天而起,直朝公仪夔的黑色灵压而去! 谢衡玉紧握着剑柄,连指尖都颤抖——这是最后一击了,若是没有办法…… 却在此时,被池倾困住的尸潮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暴喝。结界外,池倾脸色一白,当即呕出一口血,视线死死投向那吼叫声传来的方向,不祥的预感瞬间达到巅峰。 电光石火之间,她蓦然想起曾在阮鸢体内发现的那一抹尸傀之气,那气息与谢衡玉吞下的那枚妖丹中的极其相似,当时她没来得及细想它的来源。 可如果,那气息与妖丹的尸傀之气同出一源…… 有没有可能,公仪家也早已被魔族渗透了?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彻底慌了,她的视线落在谢衡玉的身上,试图砸开血盾结界去试探他体内的魔气——可是,那结界哪是能轻易破开的呢? 几乎是走投无路的绝望正要攀上的瞬间,周遭天崩地陷,整座山直接往平地塌陷下去! 池倾望向眼前纠缠在一起的血色与沉黑,咬了咬牙,握着储物链中仅存不多的灵器轰然朝那结界一拳而去—— 可正是她拳头即将落上的一瞬,那血盾结界竟突然消散了!! 池倾身形不稳,重重扑在谢衡玉后背,他本用剑支撑着身子,如今被她一扑,下意识像回身接住她,可身子一晃,两个人连带着一起落在了地上。 谢衡玉眼前全然是模糊的,两个人血淋淋地倒在一起,他只来得及勉强抬手抚上她的手指。 “没、咕噜噜没事……”他试图出声安慰她,嗓子眼咕噜噜地,却只冒出一口口鲜血,池倾勉强撑起身,看见谢衡玉那张完全被喉中鲜血覆盖的脸,哀惨地愣住,许久后竟要哭不哭地笑了出来。 “……对不起。”她真的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不是说……让他走了吗?为什么又会这样呢……为什么和藏瑾一样呢? 她伸手去擦拭他脸上的血渍,可不知何时,她的手也满是鲜血,污糟糟的一片,将他的面容抹得越发模糊。 池倾感觉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仿佛崩断了,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的那棵血糊糊的银叶子树。 可是多年前的最后,是烁炎找到了她。 现在呢?在着远离圣都的修仙界,还有人会来吗? 蹒跚的脚步声从身边传来,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池倾无力地抬头朝那声音的来处望去,正对上公仪夔那一具披着外衣的骨架子。 那骨架子满身都是血,比谢衡玉好不到哪里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了似的。 他空洞的眼眶盯着池倾,仿佛有凄厉的风声从口里穿梭:“花……花……” 池倾死死盯着公仪夔,一句话都没有说。 “花花啊啊啊……”那枯朽的骨架朝她抬起手,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半步化神最后的灵压依旧令她感到了死亡的逼近。 池倾惨笑起来:“有没有可能……真正的七伤花,我从没有留在自己身边?” 灵压迎面而至,尸傀狂吼,山体塌陷。 池倾缓缓闭上了眼睛。 混乱的生死一线,谁都没有注意到,缕缕暗惨惨的尸傀之气从谢衡玉体内,从山腰下的阮鸢体内,从无数干尸体内迅速涌出、聚集……骤然朝池倾扑来…… 骤然,挡住了公仪夔的动作。 “喀拉喀拉、哗啦啦……” 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骨架散落的声音传入池倾耳畔。 她睁开眼,只见黑色的灵压彻底散去,天光和树影一同照着她的眼睛而来,恍惚之间,一堆白骨从她眼前噼里啪啦地落下。 白骨前,她仿佛看见一团聚集的尸傀之气正缓缓散开。 那尸傀之气聚集的样子……很像是、很像是……一个人…… 池倾恍惚觉得自己眼花,下意识往身旁谢衡玉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是他。 那么……那个影子是…… 她勉强站起身,甩开谢衡玉回握着自己的手,定定朝那边走去。 尸傀之气就这样在漫天散去。 她困惑地歪了歪头,视线逐渐地、彻底地失焦。 “藏瑾……藏瑾?阿瑾。”失去意识之前,她以为她真的再见了他。 第46章 第46章“藏瑾…是谁?” “我靠?!老天爷?你们这是又干了啥?这这这堆骨头是……是……你这是怎么搞的???” 就在池倾感觉自己快晕过去的时候,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掰住了她的肩膀,扯着她用力地前后晃了晃,那青年的语气非常惊慌,但好在声音还是池倾所熟悉的。 她松了口气,气若游丝地说:“沈岑?不行……我快死了,你别晃了。” 沈岑默了默,见她还能说话,声音略淡几分:“不会的,妖族命都很硬,圣主你一定长生不老。” 池倾:…… 她半睁开眼,朝谢衡玉的方向抬了抬手指,沈岑一眼望过去,脸色又变了:“谢衡玉!” 沈岑松开池倾就往谢衡玉那里跑,池倾身上没什么力气,措不及防地被他松开,“啪叽”一下差点栽倒在地,等她颤巍巍地爬起来的时候,沈岑已经蹲在谢衡玉面前,在脸色惨白地伸手试探他的鼻息了。 “我靠我靠我靠……你们这是做了什么呀……”沈岑哆哆嗦嗦地道。 池倾听见他哆嗦,声音也止不住地发起颤来:“他、他……你、你抖什么?” 沈岑抬头看了池倾一眼,神情非常惨淡,就差把“回天乏术”四个字写脸上了。 池倾和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瞬,头晕转向:“公仪家没有医师的吗!你身边没有丹药的吗!!” 沈岑扬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惊讶之色:“您怎会觉得我能差遣得动公仪家的医师呢?我又能有什么好的丹药呢?” 池倾闭了闭眼,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俯身探了探谢衡玉的气息,才少许松了一口气。 理智回笼,她沉默了片刻,声音忽地冷了下来:“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 虽然她尚还不清楚沈岑在公仪家的身份,但山上 的这番动静闹得太大,凭谁都能猜到是公仪夔出了手。在这种情况下,沈岑可以第一个顺利进入此地并找到池倾,本身就意味着他在这个家族中的特殊。 这样的人,即便在公仪家过得再艰难,也不至于沦落到连医师都差遣不动的地步。 除非沈岑是有意与她周旋。 那么,作为公仪家的人,在公仪汾、公仪夔双双逝世的情况下,先行找到身为妖族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往小了说,是为了一条后路。 往大了说,甚至可能是为了一个位子——刚刚空悬的家主之位。 果然,沈岑听了池倾的问题,并没有试图否认,只道:“我看到公仪汾的尸体,还顺手替你们收拾干净了。但是,你们既然敢杀了公仪家的家主,我不相信你们没想过下一步。” 池倾哼笑:“我向来随心所欲惯了,哪会想什么后路?” 沈岑脸上露出一个冷淡而客气的笑:“做事不是你这样做的。何况,就算你没有想过,谢衡玉如今在你身边,也绝不会不替你想清楚。” 池倾道:“你怎知道他替我想了什么?” 沈岑摇头:“我并不知道,但圣主既然与他心意相通,自己心里一定知道。” “好一只坐收渔翁之利的黄雀。”池倾似笑非笑地盯着沈岑,不慌不忙地丢了一个火药,“公仪夔刚刚死了。” “当真?!”沈岑闻言似乎并不惊讶,更多的倒像是激动,他的神情从错愕到释然几乎只花了一秒,随即,他猛地转头望向身后那一堆白花花的骸骨,整个人像是卡壳了一样喃喃,“大能离世会有天象异变……” 他突然住了口,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眼底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狂喜。 ——且不说公仪家内门用护山大阵改变了真实的环境方位,单说之前那山崩地陷、黑云压城的景象,谁又能说这不是异变呢? 池倾冷冷看向沈岑,见状,更加清楚了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公仪家已陷颓势,如今公仪夔、公仪汾已死,妖族若要插手修仙界,未必会选择扶持日薄西山的公仪家。何况,即便选了公仪家,我们又为何要选择你作为家主呢?” 沈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可即便如此,他的声线依旧是发抖的,像是含了某种挥之不去的激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公仪家即便后继无人,与其他天都世家的人际网却还在,妖族这些年未必没有在修仙界安插眼线,但世家中最重要的情报,你们很难拿到。即便扶持了新贵世家,他们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取得公仪家这样密切的关系网。” 池倾挑了挑眉:“我刚刚的问题,你如今只回答了一半。” 沈岑仿佛早有准备,立刻道:“其一,我从小便被公仪汾当做细作送往谢家,公仪家明面上的关系网在家主手中,可暗网我甚至比公仪汾更熟悉。其二,公仪家如今最大的困境是后继无人,在这方面……我有办法破局。” 池倾愕然:“你有办法?” 沈岑抬头看她,那双微圆的褐色眼睛里闪烁着热切又疯狂的光,那种神色池倾十分熟悉,是常年行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火把的样子,也是卧薪尝胆、蛰伏已久的野心家看向王座的样子。 沈岑道:“我的体质异于常人,对于蛊毒和丹药比较耐受,因此从小公仪汾便给我喂食那种增长修为的丹药了。我、我可是公仪汾养的蛊啊……他在我身上试验了那么多丹药,总有一些是有效而无害的,可是我偏不告诉他……” “我一直在等一个翻盘的机会。善恶终有报,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公仪汾比我恶更多,如今我终于等到了……又如何能不争取一下?” 隔着乱山的废墟,隔着林间弥漫的血色,池倾静静地注视着沈岑,片刻之后,突兀地笑了出来。 “可以,我喜欢与虎谋皮,也喜欢自私又有欲望的人。你暂时说服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从沈岑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身旁的谢衡玉脸上,蹙起眉,语气里染上几分的烦躁,“所以,你现在到底还有没有好的丹药和医师了?” “有。”沈岑得了池倾那一句口头应承,便也不装,连忙从储物戒中摸出一瓶丹药,掰开谢衡玉的嘴一连倒了三四颗进去。 池倾皱起眉头:“那么多?他看起来快要噎死了。” 沈岑道:“那不会,这丹药还是谢家私有的。入口即化,他从小吃惯了。” 池倾微怔,不说话了。 话音落定,那原本塞了谢衡玉满满一嘴的丹药果然化作灵汁,缓缓淌入他喉中。她蹲下身,扯过沈岑递过来的帕子,替谢衡玉擦了擦脸,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刚刚寻到这里时,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沈岑回忆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我在半山腰的山洞看到谢衡玉摆的阵,他的阵可牢固了,阮大总管在那山洞里应当是很安全的。” 池倾摇了摇头:“我不是说她们。” 沈岑不解:“那你在说谁?上山之后,除了你们两个,我连只鬼都没见过。” 池倾手上的动作加重了几分,不知被这句话刺到了哪处神经,脸色一时沉了下去。 “诶诶,不是啊,”沈岑慌不择路地去拦她的动作,“你是在给人擦脸,不是在擦桌子。你再这样用力,谢衡玉的脸皮要破了啊!” 池倾的动作总算停住,她朝沈岑看了一眼,将手帕丢回他手上:“你来擦。” 沈岑愣了愣,握住帕子,老实巴交地应了一声,然后小声道:“我们刚刚谈的事……” “我会和姐姐说的。”池倾觑了他一眼,“等我把阮鸢的事情处理好。” 沈岑点了点头:“能处理好的。” 两人勉强达成了合作,在乱山的废墟上待了没多久,便有公仪家的哑巴侍从抬着藤架前来接应,池倾本身只是妖力衰竭、内丹空虚,但好在并没有落下太重的伤势。 在吃了沈岑给的丹药之后,她执意不肯被抬着离开,于是沈岑也只好陪着她慢慢往山下走。 池倾望着他差使来的那一群侍从,行至山下,又不见周围村寨再有人来,想了想道:“对了,我这次还杀了个村寨的长老,似乎也是颇有身份的人呢。” 沈岑略掀起眼皮,毫不在意地随口应了一声:“早知道了,没事,我能处理。” 池倾看了看他的侧脸:“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眼线,似乎不足以走到这一步。” 沈岑“咦”了一声,似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谢衡玉最初也只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虽然如今又落魄了,但到底也曾是名动天都的贵公子。他当时可以,我又为何不行?” “……也是,”池倾想起沈岑在浮生一梦中的样子,却又有些好奇,“但你在小时候,似不是这样的性子啊。” 沈岑表情似扭曲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扭过头去:“谢衡玉这次居然用了血盾,真是伤得狠了。圣主,他可是真的喜欢你啊。” 池倾睫毛颤了颤:“血盾?” 沈岑继续回避着话题:“您也很喜欢他吗?圣主,我刚刚好像听你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池倾:“别说了。” 沈岑的脚步顿了顿:“藏瑾……是谁?”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甩开沈岑走了。 沈岑褐色的眼眸轻轻动了下,似心情很好地弯起,跟在池倾身后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绕过几道山路,池倾等人在哑巴侍从的引领下,就近走入了一处村寨。那村落距离塌陷的荒山很近,乍逢此事,照理说村中居民多少都得出 来看看情况。 可甫一进入寨中,池倾却只见处处房门紧闭,而村口却早有几名医师装扮的男女翘首等待多时。 哑巴侍从动作麻利地将谢衡玉抬入最近的屋舍中,池倾跟着也要进去,衣袖却被沈岑拉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那青年一眼,面露疑惑。 沈岑道:“谢衡玉这边可先让医师会诊,不过,我觉得你现在可能有更重要的事得先处理一下。” 池倾对上他的视线,示意他说下去。 沈岑褐色的眸子轻轻眨了一下,道:“您的阮大总管跟人打起来了。” 第47章 第47章“谢公子和圣主的关系有些不…… 池倾发现,沈岑这个人是懂说话的艺术的,至少当她进入阮鸢那鸡飞狗跳的房间时,第一眼瞧见的并不是“阮鸢跟人打起来了”,而是阮鸢正拿了一床厚实的被子,严严实实地压在公仪襄夫人身上,避免那个大吼大叫、撕心裂肺的女人一时失手扯烂自己的头发。 “啊啊啊啊啊啊啊!公仪汾怎么可能死了?!啊啊啊啊啊我又要完蛋了……你得意了吧!你很得意吧?啊啊啊啊啊!” 公仪襄夫人的尖叫如同惊雷,池倾前脚刚踏入房门,听到这声音,后脚就已经想要撤退了。 可恶极了,她就不应该信沈岑的鬼话。 这时阮鸢听到开门的动静,当即回过头看了过来,甫一见到池倾,眼睛顿时就亮了,然而片刻后,她又有些懊恼地垂下头,脸上露出些惭愧的不安来:“圣主……” 池倾这才走入屋内,看着阮鸢用力按着的那个女人,略感不解:“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阮鸢的表情很是无奈,垂着眼小声道:“发疯呢。” 池倾在床边坐下,看了看阮鸢十分艰难的动作,好心地假笑:“需不需要帮忙?” 阮鸢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了池倾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却只听公仪襄夫人防备地尖叫起来:“什么意思!你又准备打晕我?!” 池倾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放下刚举起来的手刀,对阮鸢小声道:“简单省事。” 阮鸢冷静地点了点头:“懂。” 公仪襄夫人警惕地盯着阮鸢:“你想干嘛?” 阮鸢没有回答,只干脆利落地抬手朝女人后颈劈去,一声闷响,公仪襄夫人裹着被子软趴趴地倒在了床上。 池倾与阮鸢对视一眼,点头道:“不错,动作熟练了很多。” 阮鸢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不好意思地道:“圣主,都是我一意孤行要来公仪家看她,才生出这么多事来。谢公子跟您都还好吧?” “我没事。谢衡玉他……”池倾默了默,眉宇间不知染上了什么复杂的神色,看着多少有些茫然。 “他不会有事的。”她这样轻声低语,不像是回答阮鸢的问题,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阮鸢觉察到不对,脸上微微显出些讶然的神情。 ……看来谢公子和圣主的关系有些不寻常了。 阮鸢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追问下去,就听池倾又道:“对了,我从前没有认真问过你去三连城之前的事,但如今倒有些好奇了。” 她伸手抚上阮鸢颊侧绯红的疤痕,轻声道:“这具身体……从始至终都是你的吗?” 阮鸢闻言微怔,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圣主呀。” 池倾歪了歪头:“你有什么事好瞒我的?” “但此事说来话长呢。”阮鸢于是脱了鞋,将公仪襄夫人往床榻里推了推,与池倾一同盘腿坐到榻上。 她神情怔忪抱着腿,盯着床头的幕帘看了半晌,才轻声道:“圣主没有猜错,这具身子本来并不是我的,可这些年……倒也用得习惯了。习惯到让我差点忘了曾经的身份,只记得自己是阮鸢了。” 她朝池倾笑了笑:“圣主是怎么猜到,我从前用的并不是如今这具身体呢?” 池倾朝公仪襄夫人投去一个目光:“她当着我的面,喊你阿姐来着。所以只要看你们两人的长相,多少就能猜到一些了。” 因这话,阮鸢也扭头朝榻上的女人看去。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容下仿佛没有一点儿饱满的血肉,即便说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那过分瘦削并没有带来飘然若仙的美感,与之相伴的,是一种无力的衰朽,仿佛一朵未到花期就已经凋零的花。 若是按长相来评判,公仪襄夫人如今的模样,别说是姐姐了,即便是说隔了个辈,恐怕也没人不信的。 阮鸢沉默地看着那女人很久,久到声音都略微干涩,那陌生的目光才重新染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情愫:“圣主,躺在这里的,原该是我才对。” 故事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在阮鸢的记忆里,那约莫是南疆一个梅雨季,那年的空气比往年要更加闷热潮湿一些,以至于她身上整天都黏糊糊的,像是……抱了个暖乎乎的小孩,还得和她肉挨着肉那样的感觉。 事实上,那年的阮鸢,也确实每天都抱着一个小孩。 哦对了,那时阮鸢还不叫阮鸢。 她叫阮婷,和她的母亲……还有那个“不能管叫她妹妹”的孩子,一同生活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 那个小院子离南疆阮家隔了不近不远的两条街。在阮鸢更小的时候,偶尔会看见一个华服男人,挂着阮家的腰牌,在黄昏时分走进她们的小院子,目不斜视地走进母亲的屋子,然后踏着夜色匆匆离开。 阮鸢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其实就是自己的生父,她只知道他是阮家的三爷。 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在阮鸢的记忆里持续了两三年,在她五岁的某天,母亲喜气洋洋地告诉她,她马上要有个弟弟了。 时隔多年,母亲的样貌在阮鸢心中已经完全淡去,可那时她兴冲冲的语气和眉眼间的神采却一直记在阮鸢脑海——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母亲身体里燃了火似的。 然而不久之后,母亲身上那热烈明亮的火苗,就完全熄灭了。 那段时间,母亲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包裹,她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又坚持每日外出,带回来一包包气味苦涩的草药。 “盼了四五年,真是白瞎了!老娘的好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母亲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阮鸢,仿佛在看什么发了霉的烂肉,“婷婷婷婷叫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是个女的?” 阮鸢当时没明白母亲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弟弟”突然变成了“妹妹”。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弟弟”从来只是母亲的臆想,而“妹妹”才是个残忍的真相——母亲是在怪她,为什么她的这个“婷”,没真的让妹妹停下来。 池倾听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反胃的神情:“人族有什么毛病?多好的一个字……算了。但是……唉,都修仙了多少年了,为什么不把脑子也修一修,怎么还重男轻女呢?” 阮鸢道:“圣主有所不知,阮家自古以来做的是哭坟的行当。之所以在南疆有一席之地,也是因为阮家人与尸魂的连接深了,便逐渐学会了引动尸阴之气修行,而且这修行成效也并不慢,渐渐就有了名声。” “只是……尸阴之气伤身,女子又体质阴虚,并不适合按阮家的方法修行,故而……” 池倾闻言冷笑一声:“这世上适合女子修习的术法还不够多?谁稀罕修这个破玩意?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么?多年来鬼界与人族互不相扰,就是因为人鬼殊途。阮家天天与那些尸魂纠缠,看似是走了捷径,修到最后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阮鸢怔怔看着池倾,眼睛里又冒出那种亮晶晶 的笑意,十分钦佩地道:“圣主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池倾一愣:“啊,我也是乱猜的,所以阮家当真马失前蹄了?” 阮鸢道:“是啊,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阮鸢母亲在得知自己的二胎是女孩之后,曾一度想要服用堕胎药。然而她本就是不易受孕的体质,曾经也曾用过药,若再贸然堕胎,恐怕会大伤根本,难以生产。 迫不得已之下,阮鸢母亲便只好带着她收拾了包袱离家,躲躲藏藏地,在一年之后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名为阮楠。 “等等?”池倾没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人族这都是些什么糟粕?楠,长青之木,多好的字……而且生个孩子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阮鸢道:“母亲说,因为父亲行三,所以总觉得……第三子不太吉利。” 池倾目瞪口呆:“所以你父亲是不是个蠢材?蠢得无药可救,才会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给自己找借口?” 阮鸢点头,客观评价:“他蠢得药石无医。” 总之,阮楠在这样一个艰难的环境下出生了。为了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母亲花了不少积蓄,将她留在一户靠谱人家寄养了一年多,才以“远方侄女”的身份将阮楠接回了小院。 彼时阮鸢六岁,阮楠两岁。 母亲的心思依旧在“生儿子”这一件事上,她当了阮三爷近十年的外室,一心只想堂堂正正进入阮家,哪怕做个姨娘。 可惜这个心愿,直到她死,都没有实现。 南疆湿热,一年连着一年的雨季,仿佛没有干燥的时节。阮鸢记忆里的那座小院,到最后只剩下了发霉的草药味,与母亲不可遏制的咳嗽和谩骂。 她沉默着长大,抱着她小小的、不谙世事的妹妹。 两个小孩子肌肤相贴,泌出的汗水与那潮湿的梅雨混合,是一种阴湿但宁静的感觉。 后来,姐妹俩在某一天清晨,平静地接受了母亲的离世。 那年,阮鸢十岁,阮楠六岁。 十岁的阮鸢牵着妹妹,凭记忆在一家青楼前蹲到了醉醺醺的阮三爷,她神情平静地告知他母亲病故的消息。然而阮三只眼神迷离地盯着她看了好久,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她是谁?哦……想起来了。那你是谁?” 无名之火烧上了阮鸢的眼睛,她平静地凝视着他:“我是你女儿。” “我女儿?哦……”阮三的目光又落到阮楠的脸上,他伸手戳了戳那孩子的脸,惹得她大哭起来,“那这是谁?这也是我女儿?” 阮三的眼里划过一抹嫌恶:“她生了两个女的?” 阮鸢猛地握紧了妹妹的手,许久之后才冷淡地,说出了一句此后令她懊悔多年的话:“她可不是你的女儿。” 她当时想的是……谁稀得做这种人的女儿? 阮三打了个酒嗝,笑了,丢下一张银票扬长而去。 阮鸢俯身捡起那银票,用它换了一口棺材,又换了她和妹妹一年的口粮。 她们继续住在那个小院子里,四年、五年、六年……南疆的天还是那样潮,不过院子里不再飘着发霉的草药香,也不再回荡母亲的诅咒和咳嗽。 她和妹妹一同长大,妹妹很爱她,她也很爱妹妹。 直到某一天,阮三突然想起自己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他派了四个人,抬了个轿子来接她。 说是有个好亲事要说与她。 那个男人,是南疆大族公仪家的三房次子,公仪襄。 阮鸢听闻此言,满眼嘲讽地看了阮三一眼:“您不是曾说,行三不吉利么?” 阮三拍案而起,大怒:“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何曾说过这种话?” 阮鸢低头,沉默不言。而阮楠怯生生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望着阮家高大的门楣,满眼艳羡,赞叹出声。 那一年,阮鸢十六岁,阮楠十二岁。 第48章 第48章那因尸阴之气反噬的伤疤。…… 十六岁,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 这个年龄的阮鸢从不曾信过公仪襄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更没有信过阮三口中的那句“这是个好亲事”。 试想,一个五六年都不曾看顾过女儿的男人,又怎会平白长出良心,多费那心思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呢? 没让她自生自灭已是很不错了。 可是阮鸢那时毕竟还小,带着个更加稚幼的妹妹去到阮家,虽日子好过了许多,但心中的这点疑虑,却是不会有人给她开解的。 甚至每当她提起公仪襄此人,所有人都会众口一词地称赞那男人的品格外貌,仿佛那就是个神仙转世般的人物。 这些花言巧语并没有再阮鸢心中留下多少痕迹,她听过算过,只感觉到被欺瞒的无奈,以及作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品,被当做一件物什那样交易时,再无法争取自由的怨恼。 有时,她望着阮家高大的门楣,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这原来就是她心心念念了半生的地方。 在阮鸢眼中,却如同牢笼。 世家之间的婚嫁仪程繁琐,阮鸢不知道阮家和公仪家为这桩婚事,究竟做了多少交易,只是在两家人走动拉扯之间,时间忽地便蹉跎了两年。 在那两年里,阮鸢花了很多时间往返于阮家的学堂书社。她幼时没读过书,却很是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因此即便顶着那些正经少爷小姐们异样的目光和嘲讽,她也仍然风雨无阻地整天拖着阮楠往学堂跑。 在阮家,阮鸢的身份并不太受认可,“外室所出”四个字已给她招了不少冷眼,所幸她和公仪家的亲事还算是一张护身符,也给她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矛盾。 可是对于阮楠而言,这样的境遇便着实不堪忍受了。 在阮家的最初那年,阮鸢依旧没有将阮楠的身份告知父亲,她潜意识里总觉得阮家是一处吃人的地方,但凡自己有朝一日能逃出生天,必然会给阮楠一个更自由的天地。 她不想阮楠成为第二个自己,被阮家当做一个可以随意买卖的玩意儿。 可是阮楠却并不这样觉得。 阮家的富贵繁华迷了小姑娘的眼,而那些人对于公仪襄别有用心的夸赞,又乱了小姑娘的心。 她跟在阮鸢身后同进同出,虽在外人眼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丫鬟,可单独跟阮鸢相处时,她却依旧是那个被姐姐捧在手心里的小珍珠。 和阮鸢沉稳的性格不同,阮楠被姐姐养成了一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急性子,年岁越长,她便越有自己的想法。 她开始不理解阮鸢对阮家人冷淡的态度,更不理解她为何要拉着自己天天坐在学堂里消磨时间。 阮楠的叛逆期来得又急又快,她开始疏远自己无趣的姐姐,一上课就打瞌睡,一下课就与阮家的丫鬟小厮混迹在一处,哪怕插科打诨、无所事事,也决计不多看一本书。 阮鸢对此非常无奈,但她对妹妹向来十分心软,甚至有时会觉得,若不是自己生在阮楠之前,说不定这孩子还能过上几天母慈子孝的好日子。 毕竟母亲曾真的对自己好过,而阮楠……却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体会过母爱。 阮鸢对阮楠一直存着愧疚的心,那种情感被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察觉,虽然不知缘由,但她却将它当做了尚方宝剑,仗着姐姐的纵容和旁人的无视,将自己年轻的生命活得过于潦草。 又一年,阮楠十五岁,阮鸢十九岁。 阮鸢与公仪襄那不知为何拖了许久的婚事,终于在这一年确定了下来。 阮鸢不擅女工,却无可奈何地每天被人按在闺房中绣嫁衣、绣盖头,绣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绣得来不及管自己的妹妹,又在往哪个方向头也不回地生长。 再后来,似也过了没多久,阮鸢发觉阮楠就连吃饭时,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仔细一打听,才知阮楠已有许久没去学堂上课了。 “小楠,这又是怎么了?明明我都跟先生打过招呼了……是你自己不愿意去,还是有人为难了你?”阮鸢拉着阮楠细细地追问,湿热的天气里,两人掌心相贴,泌出的细汗闷在空气里,似与从前最亲密的日子一般无二。 可是很快地,阮楠就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她问她:“等你出嫁之后,我能不能继续留在阮家?” “为何要留在这里?这里有什么好 ?就连修习的功法都不适合你学习。“阮鸢心里一惊,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又将老生常谈的话讲了一遍,“我自然是要带你一同去天都的。南疆闭塞,不比天都宗门云集,你在天都会有更多的机会,我也会帮你……” 阮楠却猛地推开碗筷站了起来:“我早已问过了,阮家许多丫鬟都不会跟着主子远嫁,我就要待在南疆!我就要留在阮家!!” 阮鸢大吃一惊,说话都磕巴起来:“小楠?可是……你不是我的丫鬟啊,你是……你是……” 阮楠理直气壮地大声道:“在阮家,我又不是主子,只能是你的丫鬟!” 阮鸢感觉自己的心揪了一下,没来得及多说一个字,阮楠便摔碗跑出了屋子。 阮鸢从那时起开始懊悔:她隐瞒了阮楠身世,或许真的是一个错得离谱的决定。 那天下午,阮鸢花了两个时辰整理思绪,将所有想对阮楠讲的话,在心里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她收拾好一切去找她,想告诉妹妹,自己要给她寻一个自由光明的,连她都心生向往的未来。 可是绕过花荫小径,寻到日暮西沉,阮鸢却是在假山背后,瞧见了被一个小厮拥在怀中,哭得满脸泪痕的阮楠。 阮鸢愣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冻成了冰,又急速燃烧蒸发,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撕扯开那两人,又不知她冲着那小厮说了多难听的话——事实上,她好像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气得好像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一眼。 南疆闷热阴湿的空气里,又一次飘起如同母亲在世时那般……怨愤不甘的唾骂。 直到那时,阮鸢才终于明白母亲当年,为何会一步步走向愤恨的深渊——她和阮楠的出生,一定打碎了母亲描绘已久的梦境。 恰似阮楠如今所做的一样。 阮鸢像疯兽一般驱赶了那个拥抱着妹妹的小厮,连珠炮般将之前想好的话一股脑儿倒给了阮楠,那语速又急又快,像是讲慢一秒,她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妹妹似的。 阮楠愣愣地听她讲完了一切,眼中的神情从困顿缓缓转为冰冷,她机械般重复着阮鸢最初的那句话,像是深渊传来的回响:“我是你的亲妹妹?我也是三爷的女儿?我是你的亲妹妹……那我也该是阮家的小姐……” 如此喃喃,活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夕阳红惨惨照下来,落在姐妹二人身上,似那不太健康的、干涸的血迹。 那天之后,阮楠变得异常听话,按时上课、吃饭、就寝,不再和丫鬟小厮聊天,生活甚至比阮鸢要更规律一点。 她不再和姐姐争执,反而从不知何时起,开始仔细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多次告诉她:“我想成为像姐姐这样的人,嫁给像公仪襄那样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相夫教子、大富大贵。” 阮鸢闻言顿了顿,指尖被绣花针|刺破,凝出小小的血珠子来。她侧过脸,久久看着阮楠,在听到了妹妹的心里话后,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自己的愿望。 她只问:“若我带你去往天都,再给你找个小宗门安心修行……这样不好吗?” 阮楠垂下眼,忽然笑了一声:“那个宗门,会有公仪家大吗?会有阮家大吗?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要去?因为我不配吗?!” 她扬起声音,情绪似又要失控,可抬眼对上阮鸢那张哀伤又文秀的脸,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忽地又冷静了。 “对不起,”阮楠自问自答地轻声道,“不过……也没关系了。” 后来的日子对于阮鸢而言,像是一场太过迷离的梦,阮楠像是梦里翩翩来去的蝴蝶,时不时出现,却又仿佛一直都不在她的身边。 她的嫁衣绣好了,本就枯燥的日子变成了更加乏味的等待。她发现自己时常有魂不守舍的感觉,分明前一秒还在想跟阮楠交谈的措辞,后一秒便会完全忘记自己备好的腹稿。 她对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有些模糊,明明前一晚休息得很早,可第二天临近巳时三刻才起,却依旧感到非常疲惫。 如此日夜,不知过去多久,有一日,公仪家派人给她试妆。 阮鸢被人摆布着戴上华冠,穿上婚服,点了花钿,上了红妆,从清晨浑浑噩噩地忙到正午,刚来得及瞧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隔壁房间,却忽地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阮鸢愕然一霎,随即白着脸夺门而出,一路飞奔到阮楠的房中,恰恰对上妹妹半张被暗红色印记覆盖的面容。 “小楠?小楠?!”阮鸢扑过去,一把将阮楠抱在怀中,她用力掰开阮楠捂着脸的手,将那块夸张的伤疤瞧得真切——那不是普通的烫伤,而更像是某种残忍的邪术从体内释出,熏蒸于面目,一点点蚕食了少女原本光洁的皮肤。 阮鸢对阮家的术法知之甚少,手足无措,只是心惊:“你到底是怎么了?” 随即跟上的公仪族人,却在看到那伤疤的瞬间了然,暗中对视,眼神复杂——这俨然就是阮家女眷修炼尸阴之气的反噬了。 只是不知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丫鬟,又是从哪里弄得的修炼之法。 阮鸢痛心疾首,一边传人唤医师,一边抱着妹妹轻声地哄。 彼时,阮鸢那张上了红妆的芙蓉面,与阮楠那半边伤疤的小脸相贴,太过割裂,仿若生于两个世界。 阮鸢紧紧贴着妹妹的额头,余光瞟见公仪家面容淡漠的族人,莫名的难堪和愤恨直直涌上心头。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地滚落下来——潮湿的,咸涩的,同时沾上了姐妹二人的皮肤。 那是最后一次,阮鸢感受到那种类似小时候的,肌肤相贴、密不可分的亲密。 她并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阮楠抬手抹去了姐姐潮湿的泪水,低垂的视线冰冷,如同……从深渊爬上来的怨鬼。 第49章 第49章再次相逢,竟一时无言。…… 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透入房内,将床前一小块地面照得宁静而温暖。池倾听着阮鸢曾经的经历,心中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景色而回温半分。 她只觉得……大家的生活也太艰难了。 即便知道三连城人人都不好过,人人都有不得已,即便知道阮鸢曾经的日子也一定一言难尽。可真听到了前因后果之后,池倾却连叹气都不知该为谁叹了。 “所以在你出嫁前的那段日子,阮楠一直背着你偷偷修炼谢家的术法?那最后种于你俩体内的蛊,又是从何而来呢?” 阮鸢道:“这件事具体的原委,其实我也没时间查明。不过我猜测,当时阮家与公仪家结亲,中途一定谈到了许多交易,那段时间公仪家陆陆续续送了很多彩礼进门,其中不乏一些公仪家的灵蛊灵丹。小楠在阮家和底下人结交甚广,或许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这种蛊的存在了。” 池倾道:“你二人彻底调换身体,是在你出嫁之前完成的么?” 阮鸢摇头:“是在出嫁的路上呢。” 阮鸢出嫁的队伍并不长,一顶花轿,几箱嫁妆,与南疆的平常人家相比,已经好上太多,可对于修仙世家而言,却又落魄到不可思议。 在前往天都的那一路上,阮鸢昏昏沉沉——她想不明白自己体质为何会差到连坐个轿子都会头晕眼花。 阮鸢坐在轿子里吐得昏天黑地,少数清醒的时间,却又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事,只顾着拉着阮楠,温柔耐心地叮嘱着进入天都之后的事情。 备嫁的那段时间里,她其实已经替阮楠询问过多次关于修仙求学之事,甚至几番修书前往各个势力较小,但掌门人品名望靠谱的门派仙山,试图用自己现在和将来那表面光鲜的身份,替阮楠寻一条稳定的出路。 她将自己这些日子来做的准备一点点说与阮楠听。山路颠簸,马蹄声时不时打断阮鸢的话,而阮楠不发一言地坐着,表情冷淡,像是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阮鸢 看着妹妹的神情,心中涌起无能为力的失落。她莫名有些生气,但那零星的情绪,却在她目光落在阮楠脸上那疤痕的瞬间,又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阮鸢想,若不是自己没有及时告诉阮楠她真实的身份,说不定她也不会偏激到,一定要去修习公仪家这种显而易见不适宜女子修习的术法。 阮鸢沉默下来,将视线投向半遮半掩的车帘,忽然却又是一阵晕眩翻涌而起。 她撑着脑袋,苦恼地将脸贴在壁上,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蹄点地的声音在耳畔越发清晰,几乎将阮楠的声音吞没:“姐姐,你既然如此满意这条你为我选择的路,不如……你亲自来走一走,好吗?” 阮鸢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了阮楠一眼,却被妹妹脸上那种阴翳的神色吓住:“小楠,你刚刚说什么?” 阮楠乖巧地坐在她眼前,弯眼笑了起来,慢悠悠地道:“我说,姐姐也来尝试一下,这种从小到大都被人操纵着,没有选择的人生,好不好?” ——从小到大都被人操纵着,没有选择的人生?? 阮鸢呆呆地看着妹妹,心口涌上一阵荒凉的寒意。她不明白阮楠为何会这样想……她如今为了阮楠筹谋的一切,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她有更多选择的机会吗? 阮鸢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于是抬手将车帘掀起——窗外在落雨,雨丝飘到她的身上、衣上,大红色的织锦顿时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阮鸢的眼睛盯着那鲜艳的红,在心里暗暗道:到底谁才没有选择呢? 嫁往公仪家的她,难道有什么选择吗? 鬼使神差地,阮鸢忽然笑了出声,她转头望向阮楠,直视着她的双眸,语气流露出几分哀其不争的意味来。 “好啊。”阮鸢轻声道。 阮楠一愣:“你说什么?” 阮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稳,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 阮楠却猛地站起身,一手扯下半开的车帘,一手紧紧抓住姐姐的衣襟,半张被伤痕覆盖的脸几近狰狞:“你说好?你居然说好??” 她那双与阮鸢相似的黑眸中满是震怒,仿佛被羞辱,仿佛被看轻,仿佛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成了最大的笑话。 她用力地点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近乎癫狂,惊得轿外的车夫都勒马回顾。 正是在那刺耳的笑声中,阮鸢感到眼前天旋地转,灵魂失控般抽离了**,向无尽的虚空中飘去…… 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已经被推下了车辇。 一个熟悉而陌生,平静而冰冷的声音,从轿中飘飘荡荡地传入她的耳畔。 “这丫头彻底疯了,将她丢在这吧。” 车帘被风吹开一角,阮鸢看到一个女子的侧脸——这是她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自己的脸。 多奇怪啊,那张文弱的、温婉的脸,此刻住进了一个全新的灵魂。那灵魂使这具躯体焕发出分外惊人的活力——至少那双眼睛,变得和她曾经在镜子里看到的双完全不同。 那其中总有怒意,但更多却是真正的野心勃勃,欢欣热烈,仿佛自己正迎向一条光辉灿烂的坦途。 是……该是这样的吗? 阮鸢怔怔看着帘后的那个女人——对于阮楠而言,成为她、取代她,竟然会是这样令她快乐的事情吗? 可是……她毕竟年龄还小,阅历也少,她知道公仪家或许是一处虎狼窝吗?她真的能在深宅大院中好好活下去吗? 阮鸢踉跄着想要爬起来,可车马却在同一时间朝远方飞驰而去。 车帘被风彻底吹起又落下,细雨迎面,泥水四溅,阮鸢跟在车后面跑了很久,许是不相信一同长大的妹妹会这样丢下自己,许是还有些叮嘱没来得及说出口…… 她沿着车辙追啊追啊,直到行至一个分叉口,瞧着大雨掩盖了一切的痕迹。她定定在那地方站了好久,心跳越来越快,敲得胸腔生疼。 她终于反应过来阮楠对她深藏着的憎恨,终于明白自己最看重的这段亲情,在这个荒唐的雨天,被妹妹一刀两断。 但或许,为了这一天……阮楠已经筹谋许久。 大雨下个不停,尸阴之气侵袭着阮鸢的身体,细细的、诡异的痛觉令她头皮发麻。 她晕倒在泥水里,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望着天上不断坠落的雨丝,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 两个人的人生,在这场大雨中彻底逆转,头也不回地奔向各自未知的前路。 “再然后,我就被拉到三连城了。”阮鸢对池倾笑了笑,“圣主也知道,南疆是修仙界比较偏远的地方,许多不可言说的事情,总很难避免。” 池倾没有接话,瞪着阮鸢,像是一只气鼓鼓的花栗鼠。 阮鸢小心翼翼地撇了眼她的表情,抿了抿唇:“那个……圣主。” 池倾硬邦邦道:“阮楠这样对你,你倒也不怪她?还想着来看她?” 阮鸢垂下眼:“到底是我没教育好她吧。我来公仪家……原本是想要告诉她,人即便身处最困顿的境地,依然有破土而出的能力。或许是因为这个蛊的缘由,我从未觉得自己和她彻底断了联系……我有时觉得她是我,我也是她,我希望她看到自己的另一种可能。只是……” 池倾趁着她转折的间隙评价道:“你想法太简单了。” 阮鸢垂下头:“我没想到公仪襄居然会这样虐待她。她说的没错,很多我该受的罪,只是因为她生在我后面,偏偏都让她尝遍了。” 池倾哼了一声:“你莫非是个圣母下凡吗?怎样的人活出怎样的命,哪怕你从出生起就和阮楠换了个魂,你照样能过得好好的。” 她从床上跳下来,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将房门完全推开,阳光洒落,满室金黄。 池倾回头,用那双亮晶晶的星眸直直望向阮鸢:“我当初将你从三连城带回来,是因为你是阮鸢。你是阮鸢,不是阮楠,哪怕再换千个百个身份、外貌,你也只是阮鸢,明白吗?” 阮鸢坐在床边,抬眼看着池倾那张明艳至极的脸,从前在花别塔生活时,那种安稳而充盈的幸福感又一次将她包裹起来。 ——回来了啊,回到池倾身边了啊。 这样的想法从阮鸢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于是,她笑起来,重重地朝眼前的人点了点头。 池倾也冲她点了点头:“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谢衡玉。” 阮鸢的目光却在这时闪烁了一下,从池倾脸上,落到她身后不远。 池倾歪了歪头,刚准备转身,却只听男人微微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倾倾。” 池倾的动作僵硬了一霎,愣了片刻,才抬步朝男人走去。 阳光下,二人沉默着对望,在经历了那些堪称生死与共的惊险时刻后,再次相逢,竟一时无言。 谢衡玉久久看着池倾,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可是阳光给她镀了一层很好看的金黄,将她整个人染成了一只暖洋洋的小猫。 他想起刚刚她在门口与阮鸢说的那些话,鲜活地,明媚地,骄傲而恳切地……那一刻,不仅仅是阮鸢,就连他都被她那种热烈而真诚的话语打动。 有池倾在的每一天,仿佛都是朝阳初升的时刻。 谢衡玉感到自己被血盾抽空的身体,在见到她的下一刻开始回温、充盈,他抬起手,试图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下一刻,池倾却抱着手臂,有些回避地朝一旁躲了一下。 谢衡玉的手悬在了半空,敏锐的心脏仿佛被刺了一下,不敢再前进半步。 他茫然地看着她,无措开口:“倾倾?怎么……了?” 第50章 第50章“谢衡玉,我承担不起你太重…… 池倾很难解释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究竟是因何而起。可是当她回过神的时候,便已经保持着那个有些闪躲的姿态,定定站在与谢衡玉完全错开的位置上了。 谢衡玉怔然一霎,指尖逐渐收 拢进掌心,垂落的动作显得有些落寞。 池倾也呆了一会儿,才重新走到谢衡玉身前,拉拉他的衣袖,轻声道:“你的伤怎么样了呀?” 谢衡玉低头看着池倾,紧缩的心脏缓缓舒展开,像是被吓回壳中的小蜗牛,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抬起手,微凉的手背若有似无地碰到池倾的指尖,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不要紧,会慢慢好起来的。” 池倾沉默着,低下头去捏住男人的手指。 她的指甲微微用力,那匀润的指尖便缓缓充了血,松开后,又逐渐返白,最后留下一点儿不太明晰的指痕。 池倾垂着手,如此这般反复地蹂|躏他的指尖,又捏又掐的,却不使劲,像是闹着玩。 谢衡玉任她闹了会儿,眉眼舒展,神情很是纵容的样子,他静静看着她微卷的黑发,没忍住,伸出另一边空着的手,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忽地,却又顿住了。 “倾倾?”谢衡玉似意识到什么,往她脸颊边摸了摸,动作渐渐僵硬起来。 他捧起她的脸,俯身去看她的神情,恰然正对上一双漾着怒气和泪意的眼睛。 池倾那双星眸乌黑,睁得好大,和黑暗里瞳孔滚圆的小猫差不了多少。此刻,那双令人心颤的眼睛,正又委屈又生气又难过地瞪着他——那眼神太复杂,像是堆积了太久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若谢衡玉再观察地仔细一些,说不定可以解读出更多的内容。 可池倾已将头扭开了。 “是在生我的气吗?”谢衡玉的声音中透出几分隐约的不安,但这个疑问甫一出口,他便像是弄坏了玩具,急于求得父母原谅的小孩子一样,很快地接话道,“对不起……对不起嘛。”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用力拍了他一下:“你这是在因为什么道歉?” 谢衡玉握住她的手,却没能立刻给出答案。 池倾道:“是在因为你回来救我而道歉吗?” 谢衡玉摇了摇头。 池倾又道:“还是因为你为我用了血盾而道歉?” 谢衡玉的睫毛翕动了一下:“不是。” 池倾抬起眼:“所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因为你生气了。”谢衡玉拉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又无措地低低喊了她一声,“倾倾……” 池倾移开目光不再说话,谢衡玉整个人便明显开始变得不安,他握着她的手松了又紧,像是不敢触碰又不敢轻易放手,那患得患失的样子就连外人都一眼瞧得真切。 可是,池倾其实并非真的生气,她心中只有摸不清来处的茫然更多一些。 他们在公仪家的这几天,像是一场劳累又漫长的狂奔,她和谢衡玉携手走过了这惊心动魄的一段路,又凭着彼此的默契通过了最困难的关卡。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本该跟谢衡玉重新回到在妖域时那样亲昵的状态,可她的心,却不知为何,忽然近乡情怯地,开始回避起他来。 “为什么生气?”谢衡玉小心翼翼地问她,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太落寞,声线低到有些卑微,“还是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为何刚才和阮鸢讲话时,是那样朝气满满的样子,如今面对他,却反而冷淡成这样? 谢衡玉想不明白,他感觉自己像是试图去握一把抓不住的风,如果风不再为他停留,那么他更没有任何办法能将它留住。 “……没有。”池倾沉默片刻,才终于慢慢地回答了谢衡玉的问题。 她抬眼看向他的脸——谢衡玉的面容柔和又略显憔悴,失色的唇瓣轻抿着,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濒临极限的紧张感。那双平素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眸此刻微微睁大,仿佛初春被薄冰覆盖的水面,下一瞬就要破碎开来。 池倾心头没由来地一跳,握住他的手抬步便往空置的木屋中走。 两人的重量使木道发出“吱呀呀”的,令人牙酸的响声。池倾将屋门推开一条缝,闪身往里面走,光线将屋内照亮一霎,折射出许多纷纷扬扬的飞尘。随即,又是一声轻响,大门被池倾用力合上。 她的手掌抬起,轻轻按在谢衡玉的前颈,凑近他,感到他的喉结在自己手心颤颤地上下。 池倾沉默着,盯着谢衡玉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心中一切杂乱的情绪全部都被压回记忆深处,只留下心软和失而复得的怜惜——她终于回归正常,将她对谢衡玉的感情调回了前往人族之前的,那种纯粹的、自私的喜爱。 “你……”池倾眸中的那点情绪变化被谢衡玉收入眼底,他不知道她究竟想了什么,可是她这样的转变在他这里无异于避重就轻,他静静看着她,一种莫大的无力感从胃里升上来,拖着他的心直直望深渊坠落。 太令人绝望了,这种失去控制的,患得患失的感觉。 “你别这样。”他艰难地将这几个字从喉中滚出来,拒绝的声音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空泛,“我不想……” 可是池倾没再倾听谢衡玉的心声,她掌心微微用力,抱着他的后颈,踮脚用力吻住了他微凉的嘴唇。舌尖抵开齿关,谢衡玉口中苦涩的药香霎时蔓延开来,池倾看到他那星灰色的眼睛在瞬间睁大,瞳孔颤颤地凝住她,须臾泛起一阵茫然又失控的苦涩。 下一瞬,他闭上眼开始努力地回应。她离他太近,因而将他睫毛的轻颤也看得很清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整个人要比往常显得更柔软,她感到他因过度失血而发冷的身体渐渐回温,有些苍白的脸色在此刻终于染上一些薄粉……像是一尊釉白的薄瓷。 她仿佛一用力,就能将他化为齑粉。 这个吻虽然最开始是由池倾开始,可控制权很快被谢衡玉接过。他在换气的间隙垂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将她按在木门旁,俯下身,放缓了速度轻轻浅浅地吻她。 他似乎知道她最受不了怎样的撩拨,若即若离地,挑起她的心念又避开。谢衡玉从未有哪次觉得自己这样像一只诡计多端,又软弱无力的狐狸,一面心慌失措地溺死在这段感情中,一面又故作冷静地,想勾着池倾一同栽进深渊里。 他不甘心,不甘心……只有他在患得患失。 “为什么?倾倾?”他在她整个人都要站不稳的瞬间扶住她,抵着她的额头一遍遍地问,“为什么回避?为什么明明生气和难过,却不告诉我原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 谢衡玉的话在池倾睁开眼睛的瞬间戛然而止,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间隙,但他确信自己再池倾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烦躁。 “刚刚你否认的那两件事,就是我的答案,”池倾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淡,“我觉得你那时不该回来,也不该为我使用血盾。” 她望向谢衡玉怔忪的神情,故作轻松地道:“我好像承担不起你太重的感情,反倒是你,若你在当时拔腿就跑,我说不定会感到更轻松一些。” “什……么?”谢衡玉望着池倾的视线茫然到有些空洞,他感到似有风在自己的嗓子眼穿梭来去,心脏失重,难受得胃里都开始痉挛,“可……难道我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你……” 池倾弯了弯眼:“你担心我会死吗?有这个可能,但显然不多。不管在修仙界还是妖族,任何人想要杀我,都会被各种人阻拦。所以,如果你是因此以身犯险,那多少是有些草率了。” “草率?”谢衡玉忽地笑了一声,“我和你的关系,原来是得权衡利弊,计量得失之后才能付出的?你……是这个意思?” 权衡利弊、计量得失——池倾在听到这两个字的 时候顿了顿,她从前遇到的除了藏瑾之外的男人,对她不都是这样的么?她早就习惯了他们小心计较过后的殷勤,也乐得在其中虚与委蛇。 只是,这两个词从谢衡玉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竟带了一种悲切的怆然,而且整句话……甚至是尖锐的。 是谢衡玉极少表现出来的尖锐和咄咄相逼。 池倾袖底的手攥紧,指尖用力抵住掌心的软肉,因为觉得无措,就连说话也有些不太客气:“不然呢?在妖族,无论是侍从还是男宠,都没有为主上死而后已的义务。谢衡玉,活得自在一点,难道不好么?为何一定要为了谁去牺牲呢?我——” 她出口的话越说越流畅,仿佛终于理顺了思绪,又能重新立于一个可进可退的安全位置,居高临下地把控这段关系。 先理清了自己内心的人,总会变得自私又刻薄。 池倾明白这点,但也并不在意自己在谢衡玉心中的形象会因为这些话变得不好——事实上,如果她这样像蛇一般狂喷毒汁的行为,能够令谢衡玉后退几步,那她实在是却之不恭。 “池倾!”终于,谢衡玉像是忍无可忍,近乎是压抑地低吼出她的名字,他抬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拇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力道着实有些重了,令她唇肉都有几分失色,“侍从?男宠?” 他桃花眸死死凝着她,忽地笑开:“好,好。” 池倾不甘示弱地望过去:“你笑什么?”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为你死而后已的义务——男宠没有,侍从没有。那什么身份才有?” 池倾的眼皮抽了下,她被他瞧得手指发麻,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没有,什么身份都没有。我自己的命,自己负责,不需要谁舍命相救。” 静默,一段漫长的静默中,只有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交织,表面缱绻,实际却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谢衡玉不知道他们为何突然会走到这一步,只是横冲直撞地,仿佛已经进了死胡同。 但他不想退回去了。 “好。”许久,他松开她,退后一步,平静地道,“倾倾,如你所言。我自己的命,也该由我自己负责。这条命,我爱给谁就给谁,你若觉受不起,尽可丢掉。” 50-60 第51章 第51章“谢衡玉,你疯了?”……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池倾靠在墙边,望着谢衡玉的眼神几乎可以用震撼来形容。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激烈的言辞,她近乎被吓到,甚至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许是见池倾看他的目光太过陌生,谢衡玉沉默了一霎,终究还是缓了语气,他低低喊了她一声,似想要再说些什么,池倾却猛地转过身,一把推开门朝外冲了出去。 木门开合,在谢衡玉脸上交错着洒下斑驳的光影,直至将他彻底搁置在门后的黑暗里。他慢慢眨了下眼睛,眼眶干涩,心里却似有什么潮湿的东西要坠下来似的。 一扇木门,咫尺之距,谢衡玉在那寂静而晦暗的地方站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屋外飘来的若隐若现的惊呼声。他分辨出池倾的声线,想要推门而出,却又在那惊呼之中察觉到她声音中的笑意。 “朗山?!”他听到她惊喜地喊道。 谢衡玉原本急切的动作于是一下子停了下来,他的掌心虚抵着门,缓缓紧握成拳,就那样不知站了多久,才推门往外走去。 那动作轻得,像只飘飘荡荡的幽灵。 放眼望去,不远处的阳光下,百余名身着银甲的妖族士兵,将整个村寨的路口包围得水泄不通。 池倾站在那气势凌厉的银甲之中,怀里扑进了个衣着鲜丽的少年,他紧紧抱着她的腰嚎啕大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往她身上蹭,而池倾正神情无奈地薅着他的黄毛,亲昵而嫌弃地将他往外扯。 少年一张俊俏的脸哭得都快皱巴了,眼睛鼻子脸颊无处不红彤彤的,看着像只在水里泡烂了的西红柿。可是此刻,金黄的天光恰好落在少年的身上,给他俏皮的黄毛碎发镀上了漂亮的光晕。 谢衡玉的目光定在池倾的脸上,发现她对朗山笑得很好看,眉眼俱弯,一点儿没有方才面对他时的回避闪躲。他的眼神暗了暗,整个人站在树底错落的阴影里,没再上前,就那样安静地瞧着。 朗山旁边不远,一个身着玄衣、手握旧伞的妖族男子,正站在池倾侧后方的位置。他手中那把过于巨大的破伞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旁人若不凑近,便只能看到一头瀑布般密长丝滑的黑发,自伞底垂至脚踝。 谢衡玉在戈壁洲的那段日子并未见过此人,可只是如今这定眼一瞧的分秒,他便立刻猜到了这男子的身份。 破伞移动,那男子抬手轻咳了一声,一双冷黑的凤眼微抬,目光透过伞面的破洞直直望向谢衡玉。 “池倾。”那男子出声,淡淡的音色瞬间打断了朗山呜呜咽咽的哭声。 池倾拍着小狗的背,朝那男子点了点头,刻意忽略了他望向谢衡玉的视线,手指一抬,指向不远处的……沈岑:“那个跟妖族毛遂自荐要当冤大头的,就是这个人。” “唔。”那玄衣男子朝着池倾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又淡淡地折了回来,继续透过那个破洞盯着谢衡玉。 池倾这才松开朗山,直起身,有些不安地在玄衣男子和谢衡玉之间来回,神情有些紧张:“你……呃,您……” 玄衣男子无视了池倾的情绪,步履无声地大步朝谢衡玉走去。待到两人相距一丈远时,他才堪堪停住脚步,伞面微抬,露出小半张脸和一侧幽深的眼睛。 “年轻人,拔剑。”玄衣男子道。 池倾一怔,赶忙上前挡在谢衡玉身前:“不不,他现在不行,他的伤还……” 玄衣男子眯起眼,淡淡垂眸望向池倾:“才认识几天,你就这样护着他?” “哼,”他冷笑了一声,用一种早有所料的语气道,“难怪濯鹿最近天天上书来找存在感,我还以为他……” “上什么书?”池倾不明所以,“濯鹿怎么了?” 谢衡玉却在此时从池倾身侧绕出来,朝玄衣男子颔首道:“来炆护法。” 妖族大护法来炆挑眉:“眼力倒不错。” 池倾一手拉住谢衡玉的衣袖,一手用力扯了扯来炆的衣摆,警惕地盯着二人:“你们不会真的要动手吧?现在不是切磋的时候,要不然你俩都冷静一下?” 来炆道:“听闻你用了血盾,烁炎很感兴趣,让我来讨教一番。” “姐姐怎么会说这话?”池倾立刻表示怀疑,“你没搞错吧?” 来炆冷着一张脸,那只没撑伞的手用力将自己的衣摆从池倾掌中拔了拔。可是池倾攥得死紧,来炆一时竟然没有扯动,那张冷冰冰的脸朝她转过来,剑眉一压:“松开。” 他说着又拔河一样拉了拉自己的衣摆,池倾双眼睁得滚圆,像个护食的小猫:“不是……你、你再这样假传旨意试试?你要动他试试?!” 来炆“啧”了一声,妖力无风而起,“嘶啦”一下切断了半块衣摆。 “行了,自己一边待着吧,这里死不了人。”来炆凶巴巴地扫了池倾一眼。 池倾惯性使然,后退了两步,刚站稳脚跟,只见眼前陡然一道璀璨的剑影乘光而起,美轮美奂,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她心头大颤,望向谢衡玉的眼神简直无法形容:“你疯了?伤还没好全,有必要消耗那么多法力?” 谢衡玉唇线紧绷,眉眼很沉很凉,像是在使性子一般,挥出的剑招盛大又锐利,仿佛要掏空刚刚恢复的所有法力似的。 来炆毕竟是妖力仅在烁炎之下的妖族,见状神色不变,抖了抖伞面,轻易化解到那些剑招,发丝都不动一下,只语气染上几分笑意:“尚可,再来。” 池倾的神情在那交错的华丽剑光中逐渐焦灼起来,她 拧着眉头观战,正准备寻一个空子打断两人的切磋,却听身后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目光一转,落到两眼看得发直的朗山和其他妖族士兵脸上,忽然间心念一动,似想到了什么——来炆好像,是故意引诱谢衡玉在众人面前施展剑术。 妖族尚武,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自然对一些花里胡哨的假把式向来没什么兴趣。可是,修仙界偏偏最重视仪典舞乐,音修的古琴、舞修的水袖、剑修的长剑……在盛大的仪典上,这些可以作为武器使用的物什,又重新恢复了展现柔美与华丽的功能,故而时间长了,便有许多妖族对此不屑起来。 虽说人妖之间的硝烟才平息了三百年,可在大多妖族心中,如今年轻一代的修士中,早已多是风花雪月之辈,故而轻慢之心便也日益滋生。 而如今,明媚天光之下,这世间最华美瑰丽的剑光如花火绽开。璀璨的一瞬背后,也暗含着草蛇灰线般隐秘而凌厉的剑意,它藏在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景之下,只有沙场浴血过的,最警觉的战士才能捕捉。 恰好,烁炎派来的这些士兵,均是从前同她一道拼杀过来的精锐。 池倾透过那一双双骇然而惊艳的眼睛,看到了谢衡玉堪称惊艳的清光剑法,也看得懂了妖王真正的心思。 她不仅要让所有妖族透过这些战士的眼睛,看清人族修士真正的实力,也或许……是为了让谢衡玉的机甲之术,在妖族获得更多的接纳。 毕竟妖族从不会拒绝哪个在武道上惊才绝艳的天才。 清光剑意被妖族大护法的伞一圈圈化解,零落的光点如花瓣飘零,池倾怔怔看着谢衡玉掌心为光所化的剑,心中泛起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 她想,这样灵动、温柔、盛大而凌厉的剑意,她这辈子,恐怕只能在谢衡玉手中看见了。 或许是因为妖族骨子里对于美和力量的崇尚,池倾在这每一剑里都看到了万千气象,她怔怔地移不开眼,心头那股复杂的……不只是喜爱、倾慕还是艳羡的情绪越来越汹涌。 直到目光从漫天剑光移开,重新落回谢衡玉的脸上。 池倾先是一顿,在对上那星灰色双眸的下一刻,仓皇地避开了。 “够了,好了好了,完全够了……”来炆盯着眼前这固执到有些魔怔地年轻剑修,眉头微蹙,说话的语气愈发强硬起来。 他用力震了一下手中的破伞,下一瞬,一切剑光瞬间平息,来炆抬手按了下略有些麻痛的小臂,望向谢衡玉的眼神已经不能用“认可”来形容了。 “你很好。”他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大块帕子,重重拍在谢衡玉掌心,语气中带着欣赏的笑意,“就是太轴了些,我又不是真的来与你交战,点到为止即刻。” 谢衡玉侧着头,紧握着手中的帕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来炆一双冷黑的凤眸有些威严地看了池倾一眼,池倾被他盯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上前两步。 来炆于是挑了挑眉,收回视线重新举起伞,另一只大掌在谢衡玉后背重重拍了一下。 池倾倒吸了口冷气,却见谢衡玉已经被那巴掌拍得脸色一白,当即低头咳出一口淤血来。 “你干嘛呀!!”池倾吓了一跳,抬手将来炆搡到旁边,神情急切地过去扶住谢衡玉,声音里都带了几分怒气,“你也太不讲道理了,我要告诉姐姐!” 来炆淡淡觑了她一眼,表情淡然至极,连话都不惜得接她一句。 池倾将头探到散下,一双星眸恶狠狠瞪着他:“我知道你和姐姐又和好了,你别得意,我最会挑拨离间了!” 这话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周遭一群妖族士兵耳力就没有不好的,听得差点笑出来,就是看在大护法的面子上才堪堪憋住,忍得十分苦恼。 来炆的脸色沉了沉,目光在池倾和谢衡玉之间打了个来回,许久后方冷冰冰地吐出了几个字:“死孩子,不识好歹。” 第52章 第52章花香覆盖了他周身的草药味。…… 来炆在池倾的怒目而视之下,冷淡且倨傲地转身朝沈岑抬了抬下巴,他撑着那把破伞,跟着这公仪家的青年姗姗离去,走动时步履无声,丝滑的长发佁然不动,整个人端着莫名其妙的架子,显得格外…… “这人一天天的,到底在装什么东西?”池倾盯着来炆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大护法离开后,在场一半士兵都跟着护送他而去,剩下的一半则依旧围着村寨,目光炯炯地盯着池倾,似在等待她的命令。 这些士兵都是烁炎一手培养起来的,池倾刚回圣都那会儿还没被封为一洲圣主,和他们其中许多人都在军营混了个眼熟。她那时年纪小,在圣都人生地不熟,便总是被他们当做小孩子对待,受到了许多关照。 因而此刻,她拉着谢衡玉,又刚和来炆闹了脾气,在这些士兵面前未免有些尴尬。 池倾有些心虚地与那群士兵对视了一霎,赶紧移开目光:“那个,我这里也没事了。这个村子……看起来还挺安全的,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闻言,其中好几个士兵的脸上,顿时又浮现出那种忍俊不禁的神情来,他们不为所动地继续盯着她和谢衡玉瞧,那目光……简直像是在观察什么稀有的小动物。 池倾拉着谢衡玉的手紧了紧,忽然难以忍受地道:“哎呀!朗山!!” 朗山着实是个粗枝大叶的小狗,听见主人喊他,心里头高兴得什么似的,乐颠颠地就往池倾身前凑:“主人主人!” 池倾连忙按住他挨上来的脑袋,低声道:“谢衡玉还没有恢复,我得带他去休息了。” 朗山歪了歪头,脸上浮现出一个非常疑惑的表情:“那就休息啊。”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一把薅住小狗的短毛:“你们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的,我们怎么好好休息?!” 朗山眼里划过一霎空白,随即仿佛想到了什么离谱的事情,从脖子到头顶,瞬间泛起一大片的红色:“主人你你你……你这是想要干嘛呀?!” 池倾也愣住了,她与朗山对视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一瞬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感觉自己的脸颊也烧了起来。 池倾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你小小年纪,狗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周遭的士兵见状再也忍不住,其中几人哈哈大笑起来,上前一把架住朗山,朝池倾笑着点了点头,勾肩搭背地招呼同伴:“别逗小池了,都散了散了吧!” 朗山被两个高大的妖族士兵抬得双脚离地,却还是转头看着池倾,一双圆溜溜的狗狗眼满是委屈,呜呜咽咽地叫唤:“主人你都多久没见朗山了!好不容易见到自家的狗,你居然不陪我玩,还想着、想着……呜呜呜呜!” 他这又是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池倾的脸黑得像个锅底,装出一副严肃而冷淡的姿态,波澜不惊地目送朗山被妖族士兵们拖了下去,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颊,侧头望向谢衡玉,目光在他手中带血的帕子上停留一霎,蹙眉道:“这下好了,你的内力又空虚了。从你来花别塔到现在,身上到底有几天是不带伤的?这次……这次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养回来。” 谢衡玉浅拧着眉,声音有些虚弱,仔细看过去,似乎连低垂的眼神都有些飘忽。 他低低应了池倾一句什么,却好像并未将她的问题放在心上,只是在习惯性地回应了她一声后,便彻底地沉默了下来。 池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拉到最初养伤的树屋前,推开门,冷着脸道:“进去躺着吧,这几天都别再动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浓重的药香从屋中飘了出来,那味道太苦涩,池倾措不及防吸了一口,眉头都紧锁了起来。 “这是什么药?”她往屋内扫了一眼,语气有些怀疑,“公仪家的医师靠谱么?晚点我再叫来炆给你找个妖族的医师瞧瞧?” 谢衡玉依旧没有答话,他那双星灰色的双眼静如潭水,定定落在池倾身上,瞧着没什么神采,显得十分无力。 池倾盯着那双眸子看了一会儿,心底很快便软乎下来,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再介意谢衡玉之前的强硬极端,和现在的沉默不语。 “没事的,你 只是累了。“她在内心这样替谢衡玉的异样找了个蹩脚的借口,也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强硬冠在他的头上。 池倾拉着男人走到床边,压着他宽阔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将整床薄被往他膝头一抛,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几秒后,池倾移开目光,小声道:“好了,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谢衡玉抬脸看着她,指尖轻轻攥住被角,整个人像一只焉了吧唧的蜗牛,慢吞吞地,茫无目的地缓慢移动着触须。 池倾转身的动作由此停了一下——在她的视角中,谢衡玉苍白的脸,失色的唇,空洞而颤抖的眸和完全透支的身体,组合出了一种透明而脆弱的氛围,这种感觉多少令人有些不安,好像他下一刻就要化为泡沫彻底消失在空中了一样。 此念一出,就连池倾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好笑了。 她知道谢衡玉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身体非常虚弱,也知道他估计想要自己在他身边多留一会儿。 可清楚归清楚,池倾依旧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必要留在这。 首先,她又不是个医师。池倾冷冰冰地想着。其次,谢衡玉如今对她的感情好像有点太重了,她虽然有些心疼他,但显然两人分开一段时间,他会更容易想开些。 ——毕竟最初见到谢衡玉的时候,她不过是想找一段露水情缘。 可如今,在他心里,他又觉得这算什么呢? 池倾不敢再往深处想了,她用近乎回避的姿态转过身,刚要抬步离开,手腕一紧,却是被谢衡玉握在了掌中。 “怎么了?”她回头望向他,语气尚算平和。 谢衡玉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疏淡的眉眼间似划过一抹自厌的涩意:“……做吗?” 池倾一颤,在理解了他的意思后,就连瞳孔都紧缩了一下。刹那,一种荒唐的情绪如乱线般挤进她的大脑,她颅内一片空白,整个人几乎愣住,满心只重复着一句话。 谢衡玉……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许是池倾太久没有反应,谢衡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凑到她唇边,吮水般浅浅地亲了亲她,那动作一触即分,池倾却偏偏像触电般,过于激烈地一把推开了他。 她用一种惶惶的眼神瞧他,像是被吓到一样,许久后才道:“你想什么呢?那些都是朗山瞎说的,我没一点儿想法。” “可是……”谢衡玉顿了一下,那双眼睛仿佛要凝出水来,“可是我想……倾倾,我想要。” 池倾用力地呼吸了一下,在片刻的冷静后突然凑近他身前,她那双明亮到有些锐利的星眸在谢衡玉眼前忽然放大,复杂的花香拂面而来,瞬间覆盖了他周身的草药味。 下一刻,她撑在他身前,探手往下,按住了他。 一声低低的闷哼从谢衡玉喉中溢出,池倾不为所动地,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确定,你想要?” 几乎是有些咄咄相逼的反问。 她微挑起眉,眉目间艳色|逼人,指尖微微用力,直到他的眼中漫起一层朦胧的薄雾,直到掌下终于有复苏的迹象。 池倾忽地松开手,直起身觑着他,笑了一声:“谢衡玉,你怎么会那么疯?” 沉默在二人之间迅速蔓延,池倾眼底纠缠着极复杂的神色,可谢衡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花了眼——他从中再未看到一点心软或爱意。 一点儿……都没有呢。 一丝细小的凉意,如纤弱的蔓草顺着他的脊骨慢慢生长,时间点滴过去,它仿佛蔓延成茁壮旺盛的模样。谢衡玉如同被蔓草包裹的一颗毫无养分的种子,身心俱疲,好像体内最后一滴水也要淌尽了。 时至今日,他不敢再说自己使用血盾之后,一点儿都没有期待过池倾的反应。 尽管他那时确实想要拼尽一切地护住她,也完全想到过同归于尽,甚至更糟糕的可能。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再次看到池倾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看到她笑着安抚朗山和阮鸢的样子,他当然也……不可抑制地期待起她对他的垂怜。 是池倾让他明白了无条件被爱是怎样的感觉,也是池倾曾经望向他的目光,让他重新复苏了对感情的渴望。 可是现在,那根拽着他向上拉的绳子,却仿佛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一点点被磨坏了。 这样惴惴不安的痛苦,使谢衡玉感到胃里传来一种潮汐般规律的绞痛。 他皱起眉,以为那种疼痛来源于虚妄的幻觉,可下一瞬,一大口鲜红的血毫无预兆地泛了上来。 谢衡玉的第一反应,是绝对不能在池倾面前露出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恍惚想要转身回避,眼前却一会儿泛黑,一会而骤亮,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去分辨她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许只是片刻之后,他才终于失魂落魄地意识到,原来池倾早已经走了。 树屋好暗,寝间外煮药的小火炉也早已熄了火,只有零星的阳光从窗户洒落些许,甚至照不到他的床头。药汁放凉了,本就苦涩的味道凝固在空气里,显得愈发浓重。 谢衡玉怔怔坐在床边,似终于从谵妄中清醒,也似还浸在梦里,他盛着一旁小案上的铜盆,一点点洗净自己手上的血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在谢家,被母亲打到崩溃痛哭的那些日夜。 这样懦弱的时刻,已经很久没有在谢衡玉的生命中出现了。 曾经母亲花了十成十的力道才能落下的伤,如今的池倾,只是一个转身离去的动作,竟然……就做到了。 谢衡玉凝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刹那水花四溅,人影七零八落地散成层层涟漪。 他久久之后,才移开了目光。 第53章 第53章“谢衡瑾并没有死?!”…… “圣主,我着实有些不太明白——您在这儿已经坐了一整天了。” 沈岑给阮鸢安置的树屋热热闹闹,不仅仅是公仪家精通蛊术的医师,就连来炆从妖族带来的医师,也全都挤在这不大的屋子里,神情认真地研究着阮鸢与阮楠身上的双蛊和具体医案。 因此,这一整个白天,自妖族一干人到来之后,阮鸢的房门就再也没有合拢过。 这简直与谢衡玉的住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池倾从谢衡玉那里出来之后,觉得心里抑得泛潮,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去阮鸢房中,听医师们讲双蛊相关的事。 她原本对医术一窍不通,也是无甚兴趣的,可这会儿却事出反常地,听得十分认真,且她但凡遇到不理解的地方,还会细细向医师们询问,声音又柔又轻的,脸上带着笑,比往常似要更好说话一些。 医师们受宠若惊,于是连切磋争辩都顾不上,只围着池倾坐了一圈,一板一眼地给她解释医书上那些复杂的原理。 池倾在那边正襟危坐认真听着,阮鸢在旁边心惊胆战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她与池倾认识多年,又一向心细如发,很多旁人察觉不到的地方,她只消看一眼便能回过神来。 因此,她此刻只觉得这房顶,下一秒就要被池倾掀翻了。 幸而这次,池倾虽然确实心情不佳,但好在分外能忍,等到日薄西山,医师们都要离去之时,池倾依然端着柔和带笑的面具,有礼有节地目送着他们离去。 阮鸢在池倾身边不安地走了两圈,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和谢公子……究竟是怎么了?” 池倾靠着软榻上慢悠悠地剥着个橘子,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没怎么呀。” 阮鸢在她身旁的小凳上坐下,歪头瞧了池倾一会儿:“那您别待在我这儿了,快回去瞧瞧谢公子吧。” 池倾垂着眸,淡淡道:“反正早就让医师去过了。” 阮鸢道:“可是谢公子与大护法切磋之后,您气呼呼地从谢公子房中出来,方才又一句话都不多问,医师们便都不敢告知您谢公子的情况呢。”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池倾的神色,笑道:“圣主,您这回在我这儿坐了一天,其实是想向医师们打听谢公子的医案的吧?” 池倾手一抖,原本成条的橘子皮忽地断开,酸涩的汁水落在她指尖,那气味混合着阮鸢这儿的药香,也并不清香。 池倾淡淡道:“没有的事儿。” 阮鸢瞅了她一眼,摇头轻叹:“圣主您如今瞧不上谢公子的心意,可我却觉得他是难能可贵之人,和您从前身边的那些……都不一样的。” 池倾将橘子皮丢在小案上,语气平静:“他刚来花别塔时,你便已经去了修仙界,怎么能看出来他可贵呢?” 阮鸢眨了眨眼:“且不说他为圣主施展血盾,几近力竭。也不说他方才在重伤之下,依然于大护法面前如此炫示,孔雀开屏似地想获得妖族认可……就说……” 她打量着池倾的神情,默了默。 池倾抬眼瞧她:“有什么想说的?” “单论他看您的眼神,就和您从前的那些男宠都不一样。”阮鸢说。 池倾笑了一下,将剥开的一半橘子分给阮鸢:“你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是怎样的?” 阮鸢沉默了一下,仿佛在思忖些什么,就连池倾递过来的橘子都被她直接无视了:“他看您的眼神……就好像除了您之外,他什么都没有了。” 轻轻小小的半个橘子被托在池倾掌中,她却忽然察觉到了沉甸甸的重量来。 对于阮鸢说的这些,她听在耳朵里,心头一下下地揪紧,可脸上只是淡淡的,仿佛连应答都不惜得说一句似的。 阮鸢耐心地同她解释道:“圣主,您也知道之前的那几位公子,到您身边来,总是有些图谋的吧?名利、权势、金钱……但凡被您看上的人,不论出身如何,之后日子总会好过上许多。他们来您身边的时候,已揣着一颗满满当当的心,您给予他们的东西,无非是再让那颗心充盈几分罢了。” “可是对于谢公子而言,他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因此,即便您给予他的那些……和您给予其他公子的都是一样多的。对于谢公子而言,那却已经是全部了。” 池倾闻言抬起眸,似笑非笑地凝着阮鸢真挚的双眼,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却显得风流又轻佻:“可是阮鸢,我将长命花都给了他,这还不够吗?你……是不是太替他说话了?” 阮鸢没想到池倾的这个问题如此尖锐,一时怔愣,许久才踌躇着小声道:“圣主,您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越是您在意的东西,您便越会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来。对于谢公子……难道也是如此吗?” “咚”的一声闷响,池倾掌心那一半的橘子落回盘中,她用力捏着手帕擦了擦掌心,微凉的目光投向窗外,说不清的情愫在眸中泛开,像是凉夜的寒星。 “没有,”她轻声道,“他不是多重要的人。他来求花,我给他了,他也自愿留下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谁也不亏欠谁。” 她仿佛是强调一般,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即便他如今救了我,我……我不欠他的。” 阮鸢久久注视着池倾的侧脸,声音柔和:“既然如此,圣主之前命我查明的事……还需我回禀么?” 池倾蹙眉思索了一霎,才想起来阮鸢来修仙界之前,她曾命她暗中探查谢家求花的真因。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她早就把这件事全然淡忘了,若非阮鸢今日提及,池倾可能都不会再想起这事儿来。 只是阮鸢这话的意思…… “听你言下之意,此事与谢衡玉有关?”池倾摇了摇头,“不该啊。” “正是因为与谢公子无关。”阮鸢抬手拾起盘中的半只橘子,一点点嚼碎吞了下去,汁水混着嚼烂的果肉从滑进喉中,是让人清醒的酸度,也是池倾很喜欢的味道。 然而阮鸢却不太吃得惯,她此刻只觉得那酸味从口腔一直渗进胃里,勾起了她太多不好的回忆,连带着语气都微微发涩:“谢公子……如今已是谢家的一枚弃子了。” 与人族大多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开头类似。 在谢衡玉动身前往妖域,或者更往前推一些——在谢家第一次动身前往妖族求花那日之前,谢家家主夫人唐梨缠绵病榻,于无数个深夜,反复梦到了自己的孩子。 唐梨出生于修仙界的世家大族。待字闺中时,她是钟鸣鼎食之家中,受尽万千宠爱的幼|女。而嫁入谢家之后,她与谢家家主谢渭琴瑟和鸣,也从未受过半点委屈。 在唐梨繁花似锦的半生中,经历的最大磋磨,就是独子的早逝——这件事,是插在唐梨心上的一把利刃,也果然成为了她此后最大的心病。因此,唐梨每晚梦到谢衡瑾,对于谢家人而言,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在唐梨最初梦魇的那几天,大家只当是家主夫人的心症更重了,于是担忧有余却又有条不紊地,请了天都最好的医师驻扎谢家,每日为她把脉看诊。 可是唐梨的情况一日又一日地颓废了下去,整个人像是一朵缺水的花,恹恹地,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一周之后,原本只是精神不济,身材却还算是匀称的家主夫人,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谢家众人终于察觉到事态不妙,于是名贵药材与各路医修便如流水般源源不绝地进了谢家的门——这其中鱼龙混杂,甚至不乏许多挂羊头卖狗肉的庸医乘虚而入,一时谢家为了排查虚实,个个忙得人仰马翻。 但即便如此,唐梨的病情还是不可遏制地逐步加重。 直到一日,一位神神叨叨的乞丐路过谢家的门口。他头发蓬乱,身着一身看不出本色的脏袍子,腰间系着两只葫芦,手持一个长长的竹杖,足下生风般绕开了谢家守门的侍卫,绕开了外门的修士和剑阵,如入无人之境般,一屁|股直接坐在了谢家内门前的山门前。 然后,这乞丐在内门修士震撼的目光里,一边喝着葫芦里的酒,一边醉醺醺地讲了一个故事。 阮鸢说到这停顿了片刻,她脸上的神色并不像是在卖关子,反而有点踌躇,有点挣扎——像是对即将出口的这个故事也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池倾看了看她:“说吧,这是个什么故事?他总不至于说谢衡瑾并没有死,而是在趁此机会托梦给谢夫人吧?” 阮鸢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差、差不多。” 池倾笑了笑:“哦,曾经妖族也有类似的骗子忽悠过我,后来他被我给打了。” 阮鸢道:“但是问题在于,圣主您当时虽然没有相信那骗子的鬼话。但谢家之人,却对这乞丐所言……堪称深信不疑。” 池倾有些诧异地蹙起眉:“为何会深吸不疑?难道这乞丐说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阮鸢道:“这倒也不是……一开始的时候,谢家也没人相信他的话。不过是因为忌惮这人能够随意出入谢家外门的本事,才客气将他多留了几日。” “但谁知道,就在这老人出现的三天后,谢夫人半夜乍然惊醒,疯了似地说要将儿子带回来。那晚谢夫人五脏六腑逐个破裂失血,整个天都的医修在谢家忙了一整夜,才勉强将谢夫人从鬼界捞回来……” 池倾皱了皱眉,眼前忽然浮现出谢衡玉背上纵横交错的旧伤,有些不悦地冷声道:“哦?所以长命花是用来救谢夫人的?” “不是。”阮鸢深吸一口气,“这故事到这儿才刚刚开始……因为就在谢夫人出事当晚,谢家魂塔中,有一盏黯淡了多年的魂灯,突然重新亮了起来。” 她小声道:“那是谢衡瑾的灯。” 第54章 第54章只有谢衡玉受伤的世界… 人死可以复生吗?不能的。 不管是在修仙界还是在妖族,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从古至今就只有一个。 根骨平庸,难以修炼的凡人,在短短几十载的寿数结束后,将会踏足渺茫虚无的鬼界,沿着忘川一路向前,轮回转世,再次来到世上——许多人将这种轮回当做对于前世苦难的报偿,仿佛这勉强也能算作“重获活一次”的机会。 可池倾在生死之事上,悲观到近乎麻木。 且不说 修炼到一定阶段的妖族和人族修士身死之后,全身灵气将化归天地,并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说法。哪怕真的能够重新投胎,池倾也不觉得投胎之后的那个人,和前世会再有什么关联了。 这种悲观的生死观对池倾的影响很大,以至于当妖族的骗子忽悠她给藏瑾买什么“招魂”的法器时,她一气之下,直接扬了对方的摊子。 理智的时候,池倾其实不太愿意想起藏瑾——毕竟他的死亡是件如此明确,明确到完全不容置疑的事情。 当年血盾开启,妖族最好的医师用尽千方百计拖着他的性命,而她则在烁炎的帮助下,笨拙而竭尽全力地适应自己突然爆发的妖力。她几乎试尽了所有的方法,争取在藏瑾的生命迹象完全消散之前,炼出那朵活死人肉白骨的长命花。 当时没有人看好池倾,即便她初化真身后爆发的妖力在整个妖族历史上都堪称罕见,可要在那样低的品阶炼出传说中的长命花,其概率估计比从深海里捞出一只生龙活虎的大雁还要再小一些。 可那样小的概率,她偏偏炼出来了。 可也是那样小的概率,藏瑾却没熬到她炼出长命花的那刻。 那是个苍凉的秋季,山巅吹来的风好似能将人心里的希望之火都熄灭一般。池倾站在山上,身后的松柏、梧桐、银杏,以及许多其他品种的树木正疯狂地落着枯叶,大风一扬,那些叶子与藏瑾的悬棺一同往山谷中而去。 池倾那时觉得,她灵魂中的某一个部分,一定也和那些落叶一道落进那安置悬棺的石缝中去了。 因为那么多人同时见证了藏瑾的离世,因为她亲手触摸过他毫无起伏的冰冷的尸体,因为她亲眼看到那口悬棺如何将他安安稳稳地送入山谷。 她再也没有任何自欺欺人的理由,去告诉自己藏瑾还有“死而复生”的机会。 ——她是再也见不到他的。 这样的心念那么强烈,强烈到即便池倾此刻听到“谢衡瑾的魂灯重新亮起来了”这件堪称荒唐的事,也完全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她只是嗤笑道:“可是有人装神弄鬼的概率,远比死而复生要大得多吧?” 阮鸢好似早就料到池倾会说这话,十分认真地同她解释了一下魂灯的原理:“……简而言之,谢衡瑾出生后不久就测过血脉灵根,说是举世无双的天纵奇才恐怕也不为过。这样的人生来就适合修行,因而魂灯灭了就是灭了,没有轮回转世,也不可能再重新聚齐魂魄。” 在谢家的魂地中,谢衡瑾的魂灯永远是其中最干净剔透、不染尘埃的一盏。因为这世上仍有日夜思念着他的人,其他人也未曾轻易将其遗忘,因而即便那盏灯毫无光彩,在它亮起来后不久,依旧很快有人发现了它的异常。 魂地的看守当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盏魂灯,仿佛怕自己略重一些的呼气会将其中零星的光点吹灭。他就那样不知看了多久,才终于确信自己并未眼花,于是不可思议又欣喜若狂地冲出魂地,直接将此事禀告给了谢渭。 当下,所有人看着谢衡瑾那盏亮起微微光点的魂灯,全部都惊呆了——魂灯重燃,意味着这个人有了存活于世的可能,而哪怕在修仙界漫长的历史上,类似的事情也没有被明确记载过。 毕竟,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呢! 作为谢家家主,谢渭当然也不会轻易相信此事,可是亲子重新燃起的魂灯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若要不激动,也实在很难做到。 于是,谢渭在了解了整件事的始末之后,当下就找了那乞丐详谈。 几日不见,虽谢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乞丐,但他依然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外袍,佝偻着背,整个人落魄到与这第一宗门的环境格格不入,跟他第一日来到谢家时没有半分差别。 听闻谢衡瑾的魂灯重新亮起,乞丐像是早有所料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意有所指地望向谢渭,拱手道:“恭喜恭喜。” 谢渭的神情沉静而威严,脸上波澜不惊,并没有多少喜色,只道:“敢问此事,与我夫人近日的心疾有何关系?” 乞丐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神情,满不在乎地回答:“女人生儿养儿,总是得吃点苦头的。” 谢渭见他这态度,眉头皱起,声音略沉了下来:“先生既是为此事而来,若说准了,自是谢家的座上宾;若没说准,我们也以礼相待。又何必半遮半掩的呢?” 乞丐咧嘴一笑:“事到如今,也不瞒谢家主了,其实……俺就是个传话的。此事的内情究竟如何,可不是俺能说了算的。” 谢渭沉了口气,显然以为这人还在和自己兜圈子,脸色已经不太好:“那么,那个人还让你来说什么?” 乞丐道:“那人说,夫人此番并非心症发作,而是瑾公子魂魄不全,要借至亲之人的血脉之力重新凝结。故而夫人夜夜梦到瑾公子,看似是心症难愈,实际是公子再向夫人借力啊。” “一派胡言!” 那乞丐装神弄鬼地,故意将喉中声线压得极低,透出些令人后背发凉的悚然之感。饶是谢渭再镇定淡然,此刻听这人胡言编排妻儿,也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出声呵斥。 乞丐闻言也不气恼,从善如流地住了口,摇头笑道:“谢家主不必恼火,俺也就是个传话的,雇主交代什么,俺就说什么。” 谢渭道:“你的雇主是何人?想做什么?” 乞丐将手探入身后的衣袍,摸了半晌,寻出一小片银质的叶子来。那东西仿佛有些年头了,早已氧化发黑,躺在乞丐灰扑扑的掌心,很不起眼。 乞丐拄着竹杖上前,将拿银叶子递到谢渭的面前,有些浑浊突出的双目微微睁大:“雇主是梧桐岛上的仙人,避世多年,若谢家主要见他,还得带上这枚信物才行。” 梧桐岛? 谢渭挑起眉,目光落在乞丐递来的银叶子上,他抬手刚想接过,乞丐却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坏笑:“买卖公道,童叟无欺。谢家主若想要这信物,可不能白拿啊。” 谢渭垂眼看着眼前这矮小佝偻的乞丐,背过手,淡淡道:“你想要多少?” 乞丐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千金一叶,谢家主,俺要千金。” 听到这儿,池倾的眼皮轻轻一跳,一种莫名的凉意渗入骨隙,拉扯出几分不太好的感觉来:“他要千金?谢家给他了?” 阮鸢摇头:“当下确实没有给。可是谢夫人的病症来势汹汹,没过几天便有大限将近之兆。谢家遍请医修为其续命,同时又派人前往花别塔求花,几乎将一切办法都想尽了,却依然只是杯水车薪。” “最重要的是……随着谢夫人一日日衰弱,瑾公子的魂灯,却日益明亮起来。那时,修仙界根本没有人能找出第二种原因,来解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因此,在谢家第一次求花失败后,谢家主花了千金,买下了那片银叶子。” 梧桐岛……又是梧桐岛…… 池倾沉默片刻,在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即便在公仪家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当然还记得此番自己前来修仙界的另一个目的——她原就要去梧桐岛,探查卖货郎之事 。 从朗山带回的那颗树妖内丹开始,看似无序的零星疑点逐个汇集。是各州卖货郎背篓里带着魔气的货品,是阮鸢阮楠体内与树妖内丹相似的尸傀之气,是最终消失在梧桐岛的线索……还有如今这个莫名其妙来替“梧桐岛仙人”传话的乞丐。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池倾揉了揉眉心,语气里透出些许疲惫来:“卖货郎,卖货郎……本就有蛊惑人心之能,可将看似不值钱的东西,卖出连城之价来。阿鸢,这次……但愿不是我想多了吧。” 阮鸢这段时间被困公仪家,虽不清楚戈壁洲发生的事,但对于那传闻中的“卖货郎”还是有所了解的。因此乍闻池倾此言,阮鸢不免愕然:“怎么扯上卖货郎了?再说……那乞丐过得贫苦,好不容易逮住谢家这块肥肉,想要狠狠敲上一笔也不是没可能呢。” 池倾道:“所以谢家以千金换取了梧桐岛信物后,是否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仙人呢?” 阮鸢点头:“谢渭是独自一人去的梧桐岛,因此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实在无从探听。只是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他应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池倾抬眼:“怎么说?” 阮鸢道:“谢夫人被谢渭救回来了,之后谢渭不知为何重病一场,如今却也逐渐康复。而玉公子求花之后再不曾回过修仙界,大家都说他已被谢家暗中除名放逐,为了……给死而复生的瑾公子让位。” 池倾:…… 令人悚然的一阵寂静过后,阮鸢看着池倾掌心捏着的茶盏裂出数道缝隙,缓缓碎成了粉末。她牙疼地看着残茶从池倾掌心淌下来,取了手帕,一点点替她擦拭着手指,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她早就猜到池倾会发火。 毕竟在这整件事中,谢家重新找回了嫡亲的长子,家主与夫人的病症也得到了治愈,梧桐岛更不知从谢渭手上得到了多少好处。而另一边,妖族虽然失去了长命花,但毕竟也获得了七伤花,纵然谢家隐瞒了许多事,但也勉强算得上一场“公平交易”。 唯有谢衡玉,寻来了七伤花,换回了长命花,却最后留下个如此落魄的下场。 阮鸢打量着池倾的神情,小声道:“圣主心中,果然也是替谢公子不平的吧?” “才没有。”池倾面无表情地用力抽回手,“他自己爱当冤大头,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阮鸢愣愣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失笑。 啊,池倾口是心非的样子,也挺少见的呢。 第55章 第55章“谢衡玉,你原来是个妖妃啊…… 谢衡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地闻到了枕边隐约的花香。 那香气似是长期浸泡在花海里,由无数种花卉熏染出来的味道,因离得不近,那味道若隐若现的,比往常显得清淡了很多。 谢衡玉的眼睫轻轻一动,几乎是在下意识睁开前的一瞬又强行合上。醒转之后,其他的感知随着视觉的丧失瞬间放大,他仿佛置身于梦中,也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候—— 他听到池倾的呼吸声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均匀地起伏着,闻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浓郁,他感知到她显然没有其他的动静……所以,池倾是在他身边睡着了吗? 这个念头如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惊蛰的一声闷雷之后,无端端开始疯狂生长,谢衡玉蠢蠢欲动地想要睁眼去瞧瞧身侧的人,却又开始担心这一切事关池倾的觉察,只是他迷糊间的错觉。 要是醒来之后池倾不在他身边,那该怎么办呢? 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令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连眉峰也下意识地揪紧,若是睁着眼,恐怕那点子清晰的自厌又要从他眸中划过。 他……是真的不喜欢如今这样瞻前顾后的自己,可是,却没有办法。 他正在向深渊堕落,心甘情愿地堕落,谁也拉不回他——不,或许有一个可以,可那唯一能拉他回来的人……却仿佛也是深渊本身。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那般睁开眼,朝池倾呼吸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池倾并没有睡着。 准确来说,她正趴在谢衡玉手边不远的床沿旁,撑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紧攥的手。 许是察觉到谢衡玉的目光,池倾低垂的眼睫微动,抬眸朝男人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谢衡玉的呼吸一下子滞住了,他定定望着眼前那个披散着长发,随意伏在他身侧的少女。目光难以约束地从她漆黑的星眸上移开,落到她被压出一道红痕的鼻梁,最后落在她饱满红润的嘴唇上。 池倾的声音有些不清醒的哑,似也刚从梦境中脱身,她戳了戳他的手,带着零星的倦意嘲笑他:“是有起床气吗?第一次见到有人起床起得那么紧张。” 谢衡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在池倾离去后,妖族的医师来给他重新诊脉开了药,并且询问他的意见,在药中添加了不少的曼陀罗花——这种花入药时,往往有镇静安神止痛的作用,但大量服用对神识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 谢衡玉苦笑了一下,答应了。他知道妖族的医师恐怕也看出来他焦虑到难以入睡的事实了。 焦虑……因为池倾捉摸不透的态度。 可如今眼前的场景太恬静了,窗外仿若是初初的清晨,朝阳还不刺眼,鸟叫也微弱,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房中唯一亮着的,幽幽的蜡烛就快燃尽,那挣扎着的最后一点光恰好被池倾遮挡,照亮了她小半张漂亮的侧脸,也使她的黑发染上了几分热烈的光泽。 池倾穿着一件浅色的襦裙,脸上未施粉黛,像是一颗光洁柔和的小珍珠,眼神也很软乎,就是刚睡醒的那种最没有攻击性的状态。 “……倾倾。” 好吧,她又变了。一天之前还对他冷眼相待的池倾,不知怎么又变回了最开始那种软糯乖巧的样子,如果她心情好的话,甚至会对着他撒娇。 谢衡玉想,他是真的不太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可至少……他此刻也跟着她一起掩耳盗铃地,可耻地安心了。 他们估计都要选择性地,将之前的争执忽视掉了吧。 果然,池倾在得到谢衡玉无奈又宠溺的答复后,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满意的笑来,她直起腰,像猫咪伸懒腰一般向前撑了下,凑到谢衡玉面前,朝他张开了双臂:“你身上还疼吗?可以抱抱你吗?” “不痛了。”谢衡玉星灰色的双眸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地妥协下来,他抬手揽过她的腰,将池倾一把抱在了怀中。 池倾的脸颊挨上谢衡玉的胸膛,整个人窝在他身上,卷曲的黑发海藻般散开,被他一下下轻轻地梳理、抚摸着。 池倾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大脑放空的心安,她的鼻腔中盈满了谢衡玉身上阳光与草药交织的,有些苦涩但又很沉稳的香气,于是她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了,只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放任自己享受这十分难得的清晨。 “不痛就好,不痛就好……”池倾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伸手拍了拍谢衡玉垂在一旁的小臂,喃喃低语,“要不然我怎么过得去呢?”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昏昏沉沉的,就连自己都未必有听清楚。 可是谢衡玉将她这句话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了,他还开始琢磨起来了。 池倾这句话的意思……一定是在意他的吧?说到底,还是因为担心他的伤势,不想让他为了她受伤,所以之前才会表现出那种逃避的样子吗? 他们都说,人在感情里,会关心则乱…… 所以一定是他想的这样——池倾不是不喜欢他了,她只是太在意他了。不然为何她又要来找他了呢?如果她不喜欢他了,一定就会跟他断掉了吧? 谢衡玉望着床顶挂檐上的花纹,不知道出神了多久,反应过来的时候,整条手臂都被池倾压得有些发麻。 他垂眸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没怎么敢动,就这样 半靠着枕头僵了一个多时辰后,池倾总算醒了。 “唔……天亮了?”她撑起身,睁着单侧的眼睛朝窗户的方向瞧了一眼,一时有些惊讶,“我睡了那么久?” 谢衡玉的整条手臂都麻得动弹不得,便用另一只没被池倾压到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腰:“倾倾,你这样会睡得不舒服,往里面躺些。” 池倾愕然:“都这么晚了,我不睡了……而且,我没有不舒服啊。” 不然哪至于趴在谢衡玉身上直接睡了一个多时辰。 谢衡玉拦住她的动作,语气却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你都多久没好好睡觉了?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池倾从善如流地从他怀中滚到一边,笑盈盈地盯着他:“唔,那首诗怎么念的来着?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小玉公子,您原来是个妖妃啊。” 谢衡玉笑着握住她的手,倾身凑到池倾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因此有些哑哑的:“所以……陛下?” 池倾忍俊不禁,抬手戳了戳他的手臂:“这就演上了?” 谢衡玉笑着握了握拳,试图舒展了一下发麻的肌肉,这细小的动作正好被池倾捕捉在眼底,她一怔,随即立即反应过来:“我刚刚是不是把你压麻了?” 谢衡玉刚想否认,池倾一个瞪眼望过去:“骗人是小狗!” 谢衡玉眉眼一弯,声音温柔:“好,是有点发麻了,但一会儿就会好的。” 池倾有些不高兴地垂下眼,半坐起身,和谢衡玉两人一起靠在床头,拉着他的手没什么章法地捏捏揉揉:“有好一点吗?” 其实没有,但谢衡玉笑道:“好多了。” 池倾继续揉面似地给他按了两下,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越发淡下去:“你……总是这个样子,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衡玉侧过脸,静静注视着她的动作,小声道:“那你告诉我吧。” 池倾愣了一下:“什么?” “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恋人?”谢衡玉目光闪烁了一下,像是有些羞赧,“要是我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我可以改。” 恋、恋人? 池倾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像是一时无法理解谢衡玉口中的这个字眼,他所说的“恋人”,是怎样的指向? 总应该……有别于花别塔里那些来来去去,过客似的男人。 可是,好似也不是藏瑾与她曾经的那种关系。 池倾在脑海中忙无目的地扫荡了一圈,最终想起了烁炎和来炆。 在她刚到圣都的时候,这两人就一直在一起,来炆是像烁炎影子一样的存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可以代表她的意志。 那是一种绝对信任的体现——他们深度捆绑,难以拆分,即便没有情爱的连接,依旧比任何人都要密切。 池倾曾经见过他们无数次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争执冷战,但是在有关妖族政务之事上,两人无论有多少私人爱憎,却又能迅速地站回统一的战线。 他们之间当然有感情,且这种感情深厚到,就连池倾这个妹妹都很难硬气地与来炆较量——所以,这样的关系算是恋人吗? 池倾无措地抿起唇,定定看着谢衡玉的脸,她想,如果要接受这个人像来炆之于烁炎一样陪伴着自己。 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首先,谢衡玉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或许是因为池倾沉默了太久,谢衡玉感觉自己又像是一碗被搁在秋风里的热水,全身一点点地凉下来。 这一日的每时每刻,他总会想起池倾曾经给他的那个选择。 仆侍,还是情人——不是的,他当然知道池倾当时口中的“情人”,指的就是她过去无数个匆匆来去的男宠。 他不要,不愿意。 于是跳出这个选项,用了个模棱两可的词语,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池倾的心思。 毕竟,他在她这里总得……和她曾经其他的男宠不一样吧? 第56章 第56章谢衡玉谁的醋都吃。 在谢衡玉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答复的那段时间里,池倾却并没有想到这人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到了如此繁乱如麻的地步。 实际上,谢衡玉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很会隐藏情绪的人,因此即便两人如今靠得那么近,近到池倾一抬眼就可以看清男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可当她窝在他怀中时,也仅仅只是察觉到他有些错拍的心跳。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脸,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让他低头与自己对视。 “恋人?”池倾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没有往日那种习惯性的轻佻笑意,难得郑重,“这个身份,与我曾经给你选的那两个……是不一样的吧?” 谢衡玉垂着星灰色的双眼与她对望,瞳色深深,也收敛了笑意,除却隐约的紧张之外,还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意味:“不一样。” “你想要做特殊的那个?”池倾眨了眨眼,轻轻笑了起来,“可是恋人该是什么样的呢?谢衡玉,你自己清楚吗?” 她侧过身,一侧的手越过谢衡玉,放在他身旁,那动作在两人之间拉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像是她半伏在他身前,却愈发能将彼此看得清晰。 池倾方才想了很久,她确信自己不太明确谢衡玉口中的“恋人”,究竟该属于怎样的定位,她只知道自己不愿被束缚,也不愿再承担一份过于沉重,沉重到离别后足以令她愧疚的感情。 她早在心中为自己搭好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壳子,虽然不得不承认,谢衡玉的出现让她略有些松动,可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愿意冒着太大的风险,踏出那个好不容易造起来的安全区。 可是同样的,现在两人之间的这种恬静的氛围太难得,池倾也不愿意再次回到不久之前那种冷若冰霜的状态中去了。 因此,还是不要轻易拒绝谢衡玉的好。 这确实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但当池倾想不明白某件事的时候,她并不会花太多的时间纠结于此,反而往往会选择将这个问题直接抛给对方。 正如她现在做的这样。 谢衡玉在被池倾反问过后,眼底也闪过了一瞬的怔忪——关于恋人的定义,若是池倾都不清楚的话,那他恐怕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沉默了片刻,用额头蹭了蹭池倾的脖颈,语气带着一丝茫然:“或许……只要你不推开我就够了。” 想了大半日,最后想要的“特殊对待”,还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要求。 只要她不要像之前那样推开他、抗拒他的付出,谢衡玉觉得自己就已经知足了。 池倾有些无奈地呆了一下,才慢慢抬手拍了拍谢衡玉的后背,这个身材高大宽阔的男人此刻靠在她身前,那动作似是跟朗山学的……像是只撒娇的大狗,很容易就让人心软。 “好吧好吧。”她小声地答应他,但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跟她哄朗山的时候也差不了多少,“我知道了,下次注意。” 谢衡玉抬眼望向她,因为忘不掉两人之前矛盾爆发时的状态,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了。 “你答应了?”他喃喃道,“你真的答应了?” 池倾笑了起来,抽下谢衡玉脑后的木簪,手指绕着他的黑发扭啊扭,最后绾了一个松松垮垮的揪揪。 “不把你推开是吗?那就答应了吧。”她捧起他的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故意发出 一声不轻的“吧唧”声,颇有种调戏老实人的意思。 “还是说给你点特殊待遇?”谢衡玉的脸在这些日子里消瘦了很多,但他本就不是瘦削深刻的长相,眉眼柔和,脸颊也还算饱满,捏在手里像是个奶皮团子,池倾很喜欢捧着他的脸搓,“这也答应了。” 谢衡玉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那双桃花眸滟滟生光,很开心很开心的样子,池倾想,如果这人也是犬妖,恐怕现在耳朵会竖起来,尾巴也开始摇出虚影来了。 她弯眼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心底叹道:谢衡玉啊,真的是很好哄,也……很好骗呢。 “但是……倾倾。”谢衡玉扣住池倾的手晃了晃,眉眼温柔带笑,仿佛是随意另起了一个话题,“今天心情很好么?” 否则……怎么会又对他那么好呢? 他脸上装出那种随口一问的样子,视线却细细捕捉着池倾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她毫无所觉地抬眼望向他,眉眼一弯,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入他的颈窝,小声道:“没有啊,我其实心情可差了。” 谢衡玉拍着她后背的动作停了一下:“怎么?” 因为你的事…… 池倾这样想着,却小声道:“看到来炆,就想到之后要去梧桐岛的事情。如今卖货郎下落不明,你身体里那种的尸傀之气在妖族和修仙界又时常出现,给我一种……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感觉——仿佛被是什么东西盯上了,总觉得瘆得慌。” 而且……池倾思绪走到这里,忽然间卡壳了一下,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给了公仪夔最后一击的,极似藏瑾的人影。 虽然她总觉得是自己当时看花了眼,但即便那人影并不是藏瑾——一堆本该属于魔族的尸傀之气,却在关键时刻帮了自己一把,已是不争的事实。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池倾原本不愿提及自己了解了谢家求花之事的始末,故而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谢衡玉。可如今,她倒是真的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谢衡玉的眉心在听到“梧桐岛”三字的时候微微一动,他一下下梳理着池倾的长发,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妖王让你去梧桐岛,说不定所有的答案都会在那里水落石出呢?” 池倾哼哼道:“你这样说,可见这一局梧桐岛必然参与其中。” 谢衡玉摇头:“或有可能,但也有例外。” “怎么你也开始讲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了?”池倾笑着掐了掐他的手指,“我只听说不做贼不知销赃地,若我们在梧桐岛能得到一切想要的答案……” 她眼神暗了暗:“那这地方,定然是留不得了。” 池倾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了点肃杀的凉意,这种杀伐果决的气质似不太该出现在卧榻之上,但这气势逼人的话由她出口,倒也不显得违和。 谢衡玉想了想,望着池倾的目光愈发温和:“有关梧桐岛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太多。但如果你有所顾虑的话,去那之前,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这人曾一度探访过梧桐岛,且与你也有一面之缘。”谢衡玉道,“是唐呈。” 池倾闻言,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个身着道袍,手握烟斗,有些混不吝的青年。她想不到这人与谢衡玉的气质行事皆相去甚远,可两人关系却十分不错,不免生出些兴趣来。 “好呀。”她又趴回谢衡玉怀中,饶有兴致地探头朝他笑了笑,“你这位朋友倒有点意思,听着是个自由自在的富贵闲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谢衡玉由她这一问忆起往昔,眼底泛起柔和的笑意:“他是唐家的公子,之前我们去的航管处便是他家管辖。白马盟初创的时候,我们因一些琐碎事务相识,后来他便时常会来白马盟找我,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了。” 池倾眨了眨眼,语气有些失落:“好平淡的故事,和我想的又不太一样。” 谢衡玉将她拢在怀里,笑道:“不然你以为呢?” 池倾道:“看唐呈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风花雪月、纸醉金迷,呼朋唤友喝酒谈天的人呢。没想到只是来白马盟……他来白马盟寻你,一般是做什么呢?” “来看我做机甲。”谢衡玉垂眼瞧了池倾一眼,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不悦。虽说唐呈是他的好友,但他听这个名字从池倾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出,竟然有些吃味。 他伸手捏了捏池倾的脸:“……你觉得他怎么样?要我约他出来吗?” “当然啦,不是要去问梧桐岛的事吗?”池倾皮肤白,即便谢衡玉下手不重,仍然泛出些红来,“他……应该挺好的吧。” 谢衡玉的眸光沉了下去,指尖轻轻蹭过池倾脸颊的红印:“那若是和濯鹿比呢?和你从前的……不,若是和我比呢?” 池倾一怔,这才总算意识到谢衡玉竟然又是在吃醋,这种念头的出现让她心口酥痒了一下,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喜悦又好笑的情绪来。 其实从前,她的那些男宠并不是没有当着她的面撒娇吃醋卖乖,可她心里知道,他们不过是觉得那样能讨得自己欢心,而故意做出来的姿态。 像谢衡玉这样暗戳戳地较量权衡,最终实在忍不住,拉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求一个答案——这样谨慎又别扭的样子,池倾还真的没在旁人身上见过。 她因而生出一些调侃的心思,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小声道:“其实我觉得你有些时候太闷了一点?像唐呈那样的性格,就很好亲近。” 谢衡玉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整个人怔住,随即连肌肉都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池倾抬起眼,含笑看着谢衡玉那双微微放大的,难以置信的瞳,她刚想取笑他,就见那灰眸颤了颤,似有什么东西碎开,伴着那殚精竭虑的疲惫缓缓淌出来。 “我……”她终于察觉到不对,下意识握住谢衡玉的手,试图安抚他突然低落的情绪。 但谢衡玉仿佛陷在那里面,怔怔看了她许久,呼吸都错落。 “倾倾,池倾……”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用力将她纳入怀中,声音里是都是苦涩的不安,“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第57章 第57章“你耳朵又红了?” 虽然知道池倾只是在同他说笑,可谢衡玉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惶恐,还是不受控制地漫了上来。 他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意识到了那心脏处酸涩的情绪,就是吃醋和嫉妒。这对于谢衡玉而言,实在是一种有些陌生的情绪,特别是……当这种情绪指向了他无辜的好友时,他简直觉得无地自容。 谢衡玉感到自己又要开始厌弃自己了——池倾没有说错,他太闷了。比起光明磊落、潇洒肆意的唐呈而言,他就像是阴湿山洞中见不得光的苔藓,就连现在对于自己的好友,都生出了难以启齿的敌意。 池倾用力抱着身前的男人,最初那些想要戏弄调笑的心思逐渐便淡了下去。她并不是一个对他人情绪十分敏感的人,可这也不代表她是那种像朗山一样的粗线条。谢衡玉的情绪落得太快,任谁都会意识到不对,何况她又与他挨得这样近,差一点就是肌肤相贴,因此很难不把他的点滴变化都看在眼里。 池倾拍了拍谢衡玉的肩膀,语气有些怔忪:“啊呀,是开玩笑的,我是开玩笑的呀。” 她用力握住他的手,试图给自己找补:“你看,我当时说的是,唐呈应该挺好的。这个‘应该’就是指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但虽然我不了解他,可你是他的朋友,我知道你选择的朋友人都不会差到哪儿去,所以才会这样夸他……” 谢衡玉长长出一口气,像是濒临窒息的人逐渐缓了过来:“对。他是很好。” 池倾愈发肯定地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谢衡玉:“你从前在谢家那样难,后来要将白马盟一点点扶持起来,一定也不容易。但不管是谁,在那时能陪着你,我都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她歪头看了看谢衡玉,笑起来,循循善诱的语气:“你看,这就叫爱屋及乌。” 谢衡玉垂下头,用脸颊贴了贴池倾的额头——明明她只是在与他说话,他却好像是被她牵着线的傀儡,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为她三言两语落入深渊,又重获新生。 他简直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池 倾看着谢衡玉沉默的样子,只以为他还在吃唐呈的醋,笑着戳了戳他的脸:“小玉公子原来是个醋坛子呀?既然这样的话,我就不见唐呈了吧。” 谢衡玉捏了捏她的指尖,眼底有笑意化开:“想见就见,一码事归一码事。而且……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知道还会吃醋吗?”池倾哑然,委委屈屈地轻声道,“那你要是真的那么在意,我以后只好谁都不去见了——天天缩在你的房间里,睁眼前就想你,闭眼前还是想你,除了你,跟谁都不说话……” 谢衡玉被她的胡言乱语逗笑,脑海中却下意识跟着她的言语编织出了一个完整的画面。他沉默着,却在那个画面出现的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就连牵着池倾的动作都用力了几分。 池倾盯着他笑得狡黠:“呀,你想到什么了?” 谢衡玉回过神:“没有。” 池倾道:“胡说呢,你的耳朵都红了。” 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烫的耳廓,同时看到池倾哈哈大笑着倒在他身旁,青丝散乱,像只打滚的猫猫。 “叩叩叩。”房门在这时被敲响。 朗山可怜兮兮的声音从门缝中虚弱地传来:“主人,你们完事了没有啊?” 池倾没料到门口是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与谢衡玉对视一眼,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微红,因担心朗山在外面又无心地说出什么混不吝的话,立刻道:“你……别站外面叨叨了,太丢人了,先进来。” 大门被推开一条小缝,朗山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了眼,没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才装模作样地说:“嗯…这、这样不好吧?” 池倾的妖力卷地而起,冲开房门将小狗直接拖入房内,朗山吱哇乱叫着,“砰”地一声栽倒在软软的床上,被池倾扯着短发薅了起来。 “又干嘛?”池倾没好气地问他,“你最好有点正事跟我说。” “有正事!”朗山喊起来,“这次是大护法让我来找您的!” 池倾这才松开手,朗山又“啪叽”一声倒在榻上,吸了吸鼻子,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呜呜道:“你们还真的是在躺着聊天,什么都没干哦?” 小狗瞪了谢衡玉一眼:“你果然有问题。” 池倾挑起眉,那神情是又要生气,谢衡玉却好脾气地笑起来,用那种跟小朋友讲话的语气,温声道:“所以大护法有什么事呢?” 朗山踢下小靴子,盘腿坐到榻上,于是,这三个人有点傻兮兮地坐了一排,画面诡异到有些好笑。 朗山道:“第一件事,大护法说沈岑尚算靠谱。”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妖族之后会扶持沈岑在公仪家站稳脚跟,并且互惠互利,将其作为妖族在修仙界的眼线。 池倾点了点头:“这事交给来炆处理便好。毕竟我在公仪家杀了这么些人,即便不扶持沈岑,也需其他方法摆平。” 朗山点头,大大咧咧地道:“所以大护法有点生气,他说他就是来给您收拾烂摊子的。” 池倾笑道:“此言不差,还有其他事么?” 朗山道:“第二件事,事关阮大总管。大护法说,她身上的那种蛊毒,是公仪家一种极其古老阴毒的蛊。当年阮家嫁女,公仪家为了转移族中为天都世族不齿的邪术,将很多术法作为聘礼送去了公仪家,这蛊术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后来公仪家受阴尸之气反噬,男丁或死或疯,家宅不宁,阮家也多次遭遇劫掠,最终这些蛊术便不知失落何处。我们妖族与公仪家再派人去寻,恐怕还要不少时间。” 池倾皱起眉:“不论多难多久,还是得派人去找。” 朗山点点头:“大护法也是这样说的,只是这样一来,阮大总管和阮楠之间的联系断不掉,若阮大总管想要继续留在戈壁洲,那我们也得派人看着阮楠,不让她到处惹事才行——所以大护法的意思是,直接将她带回圣都监牢看管。” 池倾心中对阮楠没什么好感,第一反应是觉得这方法倒也省事,可她刚想答应,却舌尖微涩,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最终话到嘴边,成了一句:“你们觉得……阮楠很有错吗?” 三个人并排坐在榻上,池倾从储物戒中拿出三个小酒瓶,一人一个递过去,靠着身后的软枕,将阮楠的事从头至尾地讲了一遍。 “啊,阮鸢姐姐好可怜。”这个故事把小狗讲得有些沮丧,本来因为能听故事而快乐地冒出来的小耳朵,此刻又沮丧地耷在了头上,“阮楠虽然也很可怜,可是她不应该去欺负阮鸢姐姐啊。她应该……应该去……” 池倾看了看朗山,问道:“怎么不说下去了?” 朗山挠了挠头:“就是突然想到,阮楠好像从来没有讨厌过阮家和公仪家,她和阮鸢姐姐不一样。” “嗯。”池倾轻轻应了一声,“她和阮鸢不一样。可前半生也已经过得很苦,公仪襄表面正常,实际却是个暴力狠毒之人,在发现阮楠是故意用蛊术替嫁之后,便越发不把她当人看。阮楠……她已经在这个地方受困多年。若再将她关押于妖族监牢,不见天日,我不确定这是否正义,我也不确定……我是否有这个资格审判她。” 谢衡玉在旁边沉默地喝酒,那酒的味道与妖族一惯爱喝的烈酒不太一样,仿佛是什么花酿,味道甜中带了几分微酸,几乎喝不出什么酒味。 池倾看了看他:“好喝吗?” 谢衡玉点了点头。 “这是阮鸢酿的。”池倾将脸挨在自己的膝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对?” 谢衡玉想了想:“正义与否,只不过是人心中主观的判断。有时,正确之事,未必能符合大众所想的正义。但……也要去做。” 朗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话真有道理。” 池倾却笑起来:“你看,又说车轱辘话了。那敢问小玉公子,什么事才是正确之事呢?” 谢衡玉转过眸,认真地注视着她,低声道:“于人有益之事,于多数人有益之事,于千秋万代有益之事。” “你这样的人啊……”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应当与阮鸢有很多话讲。” 朗山点点头:“我也觉得。” 池倾没理他,兀自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道:“我想将阮楠一起带回戈壁洲。” 她抬眸望向谢衡玉:“我想逼她学习机甲术。”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眸中摸索到相似的、灼灼的光,片刻后,谢衡玉漂亮的桃花眸弯起,潋滟的水色倒映出池倾眸中灿灿的星点,无言之中,仿佛能触摸到彼此的魂魄。 “好的。”谢衡玉道,“回到戈壁洲之后,我会负责这事。” “谢谢你呀。”池倾托着脸,笑盈盈道,“似乎给你找了一件麻烦事。” “可是……这和学机甲术有什么关系呀?”朗山夹在这两人中间,却完全没觉察到他们之间的火花,一侧的耳朵十分迷惑地支起来,“好像没什么关系?” 池倾与谢衡玉同时摇头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小狗的三角耳朵:“那还有第三件事吗?” 朗山这才发现这两人眉来眼去地完成了好多交流,无奈自己理解不了,气鼓鼓地压下了眉头,郁闷道:“你们不跟我解释清楚,我就不说了。” 池倾无奈道:“怎么还有小性子啊?快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让我给你一个东西。”朗山哼哼了两下,最终摊开掌心,将一个亮亮的东西递给池倾。 池倾低头望去,眼皮一跳。 ——一枚极精致漂亮的银质叶子,正在朗山掌心静静躺着。 但凡是知道她之后还有梧桐岛之行的人,都能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价值千金的梧桐岛信物。 可是,只有池倾知道。 这片叶子,和她真身的叶子,一般无二 。 第58章 第58章他哄她,像哄一只湿漉漉的小…… 池倾静静地看着朗山掌心那枚小巧的银叶子,不明晰的光线映照之下,它显出一种接近于心形与扇形之间的轮廓。那边沿的线条起伏,如同灼灼燃烧着的火苗,看似只是铸造者随意的雕琢,毫无任何规则可言,可池倾不知道该抱着怎样侥幸的心理,才能将这种相似尽数归纳为巧合。 “主人?”许是因为池倾盯着那银叶子的时间太长,就连朗山都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池倾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低低唤了她。 池倾回过神,伸手将银叶子纳入掌心,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叶片起伏的边沿,漂亮的眉眼间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阴翳。 她虽然不能确定,藏瑾当年的血盾,是否无差别地杀死了所有参与刺杀的杀手,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近距离看到过她真身的人,除了烁炎之外,是全部都死了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在那之中有侥幸活着的人,她也不觉得会有谁对她在意到,会将自己的信物铸成她真身叶子的模样。 这未免……有点渗人了。 “倾倾,有什么问题吗?”手背微凉,是谢衡玉牵住了她的手,他向她靠过来,目光有些担忧地落在她攥得关节泛白的手上,温和的声线也渐沉了下来。 池倾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心中的异样——她一面因这巧合而觉得毛骨悚然,一面却又忍不住想……若是当年的事情另有蹊跷呢? 记忆中,那由尸傀之气组成的,酷似藏瑾的人影又一次浮现。 她竭力想让自己把那荒谬而古怪的念头甩出脑海,可是越是抗拒,那想法就越是清晰,像是一道烙印在心口的伤疤,重新蠢蠢欲动地抽痛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藏瑾真的没有死? 尸傀之气最初便是魔族弄出来的东西,他们向来爱钻研一些非人之事,有没有可能……藏瑾从前在三连城真的有接触过魔族,并以另一种形态存活了下来? 心跳刹那如远方雷响,重重敲击着她的胸膛——那个瞬间,池倾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她怔怔抬眸望着谢衡玉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头脑混乱至极,呼吸也略有些急促。谢衡玉拧起眉,将池倾拉到自己身前,想问什么,却见她飞快移开了望向他的视线,别开脸,故作镇定地道:“我没事。” 谢衡玉按着她肩膀的动作顿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好。” 池倾垂着眼,声音有些冷淡:“我们什么时候和唐呈见面?关于梧桐岛,我确实有事要问他了。” 谢衡玉道:“那我这就去联系他。” 他原卧榻而眠,只穿了一身月白的里衣衬裤,真丝的布料,垂坠感很足,那头黑绸般的墨发散在身后,下榻时随着衣衫一同轻摆,肩宽腿长,显出一种与他素来的沉稳气质不同的风流之态。 朗山坐在榻上,愣愣看着谢衡玉从自己身旁绕开,拿着外衣走到屏风后面穿戴,而池倾却依旧沉默地出神,半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朗山摸了摸鼻子,突然感到有些尴尬:“那……我出去了?” 池倾看了他一眼,微扬起下巴算是默许。 等到朗山开门离开后,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谢衡玉穿戴衣饰的声响从屏风后窸窸窣窣地传来。池倾垂着眸,置若罔闻地坐在榻上,在她的掌心,那银叶子因她过分用力地紧握而刺破皮肤,沾上零星的鲜血。 这种痛意令池倾冷静下来,她闭着眼深呼吸了几回,逼着自己再次回忆起那个将藏瑾的棺材悬入山谷的秋天,以期用那时的痛苦缓解一些异想天开。 终于,当谢衡玉的脚步声再次从屏风处传来时,池倾才终于睁开眼,用妖力抹去了掌心浅浅的伤口和血迹,仰头朝他弯了弯嘴角。 谢衡玉重新穿戴齐整,若非脸色微白,长发披散,倒与最初相见时差不了太多。他凝着池倾的脸,缓缓走到榻前俯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她两边的长发,拢到脑后。 池倾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这样的角度,能令他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更加分明。 她原先纷乱的心绪逐渐平复,等待着他向她问一些什么,也早已备好了一套半遮半掩的说辞。可谢衡玉什么都没有问,就那样垂着眼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揉了揉她微蹙的眉心,将池倾按入自己怀中。 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拥抱,池倾坐在榻上,而谢衡玉则站着,她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腰腹,抬手也只能环住他的腰。他像是知道她刚刚所经历的难过,只默不作声地轻拍着她的后背——那只手时不时也会摸摸她的长发,像在下雨天的檐下哄着一只湿漉漉的小动物。 池倾僵硬地愣了一瞬,随即身体才在谢衡玉的安抚下变得松弛了些许。男人身上的药香沁入鼻端,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庆幸。 还好……谢衡玉没有问。他没有问,她就不用骗他了。 池倾心中对于藏瑾混乱的追忆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谢衡玉此刻过于体贴的爱意而萌发的情愫。几分怅然、几分愧疚,接近那做明知自己做了坏事,却意外没有被抓包的侥幸。 她想,如果谢衡玉没有问的话,她就不要再骗她了。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好好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排斥……和谢衡玉相处得更长久一些。 她抬起头,怔怔看了他一眼,小声道:“抱歉,刚刚我……心情一时有些不好。” 谢衡玉星灰的眸久久凝视着她,那算得上浅的灰色像是在他眼前蒙了一层雾,即便那目光再深沉,也仿若有情。鬼使神差地,池倾好像是头一次想起来——藏瑾的瞳色,似要比谢衡玉更深冷一些。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即逝,她隐约从中发觉一些微妙的东西,可还没来得及捕捉,它便倏然远去。 池倾无法看清自己的心,思绪在藏瑾与谢衡玉那两双过于相似的眸间来回,正发懵之际,却忽地听男人道:“若愿意的话,可以说与我听。” 他语气清缓,措辞也委婉,像是发现了某处禁地,不敢轻易踏足,也不敢随意离去的样子。 池倾勉强地笑了笑:“刚刚我……哪有,哪有那么夸张?只是突然有些低落,现在已经调整好了。” 谢衡玉便没再说话,只是在池倾将脸埋入他腰间的瞬间,轻轻握住她袖底的一角——灵力闪动,倏然拂去其上零星蹭到的,难以察觉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她的衣袖,重新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原本攥着银叶子的掌心,温柔地蹭了一下。 耳畔,似忽然又响起濯鹿那略带怨愤和不满的声音。 “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往事已矣,何人没有过去?” 谢衡玉指尖轻轻摩挲着池倾掌心娇嫩的皮肤,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往事已矣、往事已矣。 不要再去窥探她的伤痛,若她愿意坦诚,自然会向他倾诉。 他求的是与她的将来,从前的事,哪怕有隐瞒……也没有关系。 “好痒。”池倾掌心被谢衡玉的动作磨得酥麻,她笑着拍掉他的手,揪住他长及后腰的黑发,不轻不重地扯了扯,“不许故意再挠我了。” 谢衡玉失笑:“哪里算故意?怎么是挠你?” 池倾低低哼了一声,指尖绕着他的头发,心血来潮:“我给你束个发吧?” 谢衡玉心头一动,低头看了她一眼,却又想起她方才用木簪给他绾的那个松松垮垮、毫无手法的小揪揪,啼笑皆非:“倾倾别把我头发扯断就很好了。” 池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会这样想我?” 她松开他的头发,柔软的发丝从指尖垂荡下来 ,猫尾巴一样晃了晃,有些迷人心窍。 池倾想,她可从来没有给人梳过头,要不是看到谢衡玉现在衣饰齐整的样子实在养眼,她也不会说出这般鬼迷心窍的提议……而且,还被人拒绝了,好丢人。 她别开脸,用力推开谢衡玉,下榻就要往屏风后面去。却忽然手腕一紧,整个人蓦地被腾空抱起,谢衡玉衫上环佩碰撞出轻微的响动,衣香拂面,垂落的发尾倏忽扫过她的眉眼。 池倾轻呼一声,下意识环住谢衡玉的脖子,甚至没来得及想清楚他想做什么,两三步的距离,却被他放坐在铜镜前。他从后拥住她,空着的手从案上取过木梳,自镜中瞧她。 “你……”铜镜映出的人影微微泛黄,可谢衡玉的脸即便落在其中也依旧温润好看到不行,像是稀世的白瓷上蒙了层暖暖的光,池倾怔怔看着镜中前后而坐的两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怎么……” 她的头发浓密卷曲,睡乱了很难打理,谢衡玉在镜中看了她一会儿,复才垂下眼,颇有耐心地替她从发尾往上一点点仔细的梳开,手法很是娴熟的样子。 气氛过于暧昧,池倾像是个被勾引住了的情商很低的中年大汉,支支吾吾地打着哈哈:“你,你挺会梳头的。” 谢衡玉眼皮略抬了抬,眸中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从前在花别塔,圣主有耐心教过我如何保养您的头发。” 从前……他们居然也可以谈从前了。 池倾眼神有些飘忽,想起来她最初在花别塔如何引诱的他,时至今日,似乎没过去多久,可是在此情此景中,想起过往那些事,却有些叫人不好意思起来。 她讪讪笑了一下:“这样……挺好。” 谢衡玉偏了偏头,看着铜镜中的她,忽然道:“用玉簪可以吗?” 池倾道:“可以。” 他在她脑后比了个发髻的高度:“可以吗?” 池倾道:“可以。” 谢衡玉于是替她簪好头发,玉簪固定住的同时,她听到他伏在她耳畔,轻声问道:“以后我都替圣主绾发,可以吗?” 第59章 第59章在地上交缠的影子算不上清明…… 不要说未来,不要讲以后,不要许诺虚无缥缈的誓言。 铜镜砸落,玉钗掷地,被一丝不苟梳理好的长发又一次缱绻散开。没能得到回复的请求尚来不及再次出口,便被重新堵回唇齿之间。 谢衡玉身上的禁步被卸下,严严实实包裹着躯体的衣袍半褪,背后陈旧的伤痕在指尖的抚弄之下泛起痒意,随着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时至白昼,烛火未燃,阳光却也没能直射进来。两人在地上交缠的影子算不上清明,朦朦胧胧地起伏,仿佛眨眼间就要随那满室的光与暗,一同消失无踪。 不知是谁的汗水滑落,差点滴进对方的眼睛,像是碎开的水晶,凌凌的,但很快就被舐去,叫人联想到一些美丽而短暂的东西。 池倾在潮汐般的欢愉中隐约觉察到苦涩,那并不是常见的情绪,甚至很难说那种情绪是来源于她自身,还是被谢衡玉感染。只是皮肤相贴的刹那,她听到他失速的心跳与急促的喘息在她耳畔荡开,频率不均,给人一种与死亡相缠的错觉。 她这才发现他即便在孽海之中,仍算不上全然欢畅——似乎,身体上的快意固然令人失神,可心头无可遏制的空虚感,依旧挥之不去。 过近过深的距离,让池倾竟有些懂得了谢衡玉那种患得患失的心绪。 她伏在他的肩上,故作若无其事之态,却……到底还是在意。 某个时刻,她隐约觉得自己引诱了一个好人,表面上给了七成的爱,实际只能勉强算作喜欢。而那个好人太老实,将十足十的,沉甸甸的心挖出来给她,她分明要不起,却也不舍得拒绝,于是欲拒还迎地,逼他贱卖了那颗心。 曾经,哪怕意识到他的心思,池倾倒也不甚在意,只当如从前那风花雪月的日子那样过。可如今,越是相处着,心头的愧意和酸涩却点点滴滴累积——她竟在零星的时刻,会因自己无法拿出与之相衬的爱意而感到抱歉。 “谢衡玉……”在池倾攀上某个巅峰的刹那,她哑着嗓音,于谢衡玉耳边失神喃喃,“若是我没将你强留在妖族,是否……你会比现在更好?” 你是否会爱上更值得的人,也被人同样的爱着? 是否不用如现在这样……在欢愉之间却仍然酸楚? 谢衡玉的动作默了默,忽地掐着她的腰,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男人以毫不回避的探究的目光直视她,那眼神倏然间由浓情蜜意变得沉然,力道愈重,将那本就濒临极限的人撞入失控的边沿。 池倾眼睛里全是泪,半睁半闭间几乎失焦。她从没经历过这样陷落的瞬间,似被抛上云端,以为下一秒是坠落,最终却总是截然相反地,被一浪浪推高。 指甲在背上留下猫爪印般的道道划痕,她原先还有力气呼吟,再往后却连声音都有些哑了,脸上都是潮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咸涩得让人脸红。 谢衡玉还是不停,冷着一张脸,攥着她纤细的两只腕子,动作硬得不像温暖的手掌,反倒如同镣铐。 “不行了。”她在他的掌控下,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对着前所未有的体验感到震撼的疲惫,“累了。” 谢衡玉这才松开她的手,低头抵着她的额,开口问出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后悔了?” 池倾愕然:“后悔什么?” 谢衡玉锁着她的双瞳,灰眸原本一片冰冷,伴着喉间突然紧缩的哽咽,却一下子红了起来:“后悔让我留下了,是吗?” 池倾心头微紧,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没有,我没有。” 比起她从前的花言巧语而言,未免干巴。 谢衡玉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碎开来,他入得更近更深,吻她:“为什么……为什么变了……” 池倾咬着牙,嗓子里依然不受控地溢出一声低吟,她推着他的肩,想令他抽离,然而身前之人竟纹丝不动。 没法子,只好又说:“没有变,我怎么变了?” 谢衡玉勾着她亲了一会儿,见她只皱着眉,仿佛真的难耐,这才退开。 尘埃落定,他半跪在她身前,垂着头替她擦拭,人又变回原先那种方寸之间的温和,沉默到显得有些疏淡。 池倾半躺在席间,支着身子瞧他,许久之后方轻轻道:“果真是我变了吗?” 谢衡玉的动作顿了顿,湿帕蹭过她双腿,有些酥|痒,池倾躲了下,被他握着脚踝拉回来,他动作有些强势,可声音到底还是软的:“是我多心了。” 她见他妥协,便不说话,实际她自己也知道如今是什么个情况。 比起曾经那段可以毫无顾忌撩拨谢衡玉的日子,现今,她的确开始踌躇,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真的抽身离去。 特别是,当刚刚那个假设划过脑海的瞬间,她确实感到自己心软了——如果谢衡玉没有被她引诱,凭他的天赋,继续留在修仙界,即便没有谢家,也未必不能名利双收,自成一派。 是她将他拖到这个连承诺都说不出口的漩涡里来的。 因此,若将来的结局是水到渠成,或是一别两宽倒也罢了。可若有反目成仇,倒戈相向之日,再忆起此刻,她会不会后悔今日的自己没能生出及时止损的决心? 在无关藏瑾的事上,池倾一贯是个想得开的人,她并不爱多想尚未发生的事情,因此,如今这令人惆怅的思量,已是她所能深虑的尽头。 她静静注视着谢衡玉,仿佛在权衡什么,那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脸和身体,直白到像是不太礼貌的注目。 谢衡玉在她的目光下,动作逐渐变得有些僵硬,仿佛察觉到危险的兔子,僵着脊背,竖着耳朵,等待着危险的降临。 “谢衡玉,”池倾嘴角缓缓勾 起笑,本性中最恶劣的一面呼之欲出,“人言出于口,素善诳欺,真假难辨。” 红唇开合,道不清的风流轻薄:“若我……骗了你呢?” 谢衡玉沉默着,垂下眼,规规矩矩地伸手替她拭净身体,一言不发地重新系好她的裙子,仿佛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又仿佛……早就习惯了她说变就变的态度。 池倾蜷起腿,脸上那种轻佻的神色略收了些,在谢衡玉转身的瞬间,眉眼间也显出了难得的疲态。 缘何……互相试探? 她曾最擅长这种半真半假的拉扯,到了谢衡玉这里,却只觉得满心疲惫。 小炉上用法术温着的药过了时效,如今到底也凉了,谢衡玉穿好衣服,在那药炉前翻动着碗勺,陶瓷不轻不重地碰撞出零散的声响,聒噪得像是被刻意用来转移两人的注意力。 他倒了一碗苦药,仰头一饮而尽。池倾知道那药凉了,药力也大不如前,目光闪烁,似想提醒什么,但终究没发一言。 她也起了身,顺带从地上捡起一只木梳,很是用力地顺着自己打结的乱发,地上横陈的铜镜很大,一边倒映出她的半张面容,另一个角落是谢衡玉疏冷的背影。 明明在一面镜子里的两个人,却好似流落天南海北。 池倾移开视线,梳发的动作愈加用力——她以前从未如此粗暴地对待过这头长发。 不知过了多久,谢衡玉的声音忽然从那边传过来。 “人行出于心,变化无常,喜恶不定。”他照着她的话回答她,声音极淡,“思及以后,我们未必有所善终,相看两厌,兰因絮果,也未可知。” 池倾笑了笑:“你既然想清楚……” “可是,”谢衡玉打断她的话,声调微微抬高,掩饰住了颤颤的尾音,“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存抱柱之志,舍命无憾。你若肯欺我,何妨继续?” 字字铿锵,如同惊雷在耳。 池倾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回去,差点憋出泪来。 手中的梳子绞着几缕长发扯动下来,头皮良久才泛起点点的痛意,她皱起眉,低头将木梳齿缝间的乱发理出来。 须臾,才抬手将梳子朝谢衡玉面前递过去,轻声哼哼道:“你弄乱的,你来梳。” 像是春风而过,不知为何冰封的湖面倏忽又化开来,谢衡玉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木梳,将倒在地上的铜镜扶起,甘之如饴地重新替她绾发。 忽略室中一地狼藉,和窗外高悬天际的圆日,镜中的两个人,仿佛和几个时辰前也没什么不同。 池倾像是对妆匣上的一个花纹来了兴趣,指尖来来回回地描绘着那个纹路,若无其事地道:“你联系唐呈了吧?” 谢衡玉道:“联系了,晚些约他臻荟酒楼相见。” 池倾点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衡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情绪到底还是低落,没能回过神来:“什么?” “绾发的事情。”池倾的表情很轻松,仿佛时间真的逆转回去,那些混乱纠缠的细节,和相互试探的拉扯都不复存在。 谢衡玉:“……” 他垂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池倾轻轻笑了一下,那声音依旧悦耳如泉,可落在他耳朵里,倒是真的有几分天真的残忍了。 显而易见——她又要开始哄他了。 分明是他求来的惺惺作态,真见她如此做了,心里还是会痛。 池倾在镜中望着他,声音清晰:“未来不知如何,现今允你为我绾发,直至……相看两厌为止。” 他指尖颤了一下,抬眼望向铜镜中的少女,那张艳丽的脸上带着笑,决战之前的挑衅张扬。 恍惚,已与那个在戈壁州明媚温暖的小太阳不太一样。 有种危险的锋芒。 他想,这或许是一部分真实的她。 如今,也在他眼中了。 第60章 第60章“将你重新推回白马盟少主之…… “容之,几日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臻荟酒楼上,唐呈依旧穿着多日之前那身道袍,见池倾与谢衡玉前来,他挑起眉,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戏谑道,“喔!原来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池倾与他并不太相熟,加上之前与谢衡玉那样精疲力尽的拉扯,因此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目光投向桌案上摆着的东西——那也是梧桐岛的一片银叶子。 那厢谢衡玉却也是笑笑,没有答话,与唐呈一同入座之后,抬手斟了茶,只道:“此次邀你,是想问些有关梧桐岛的事。” 唐呈喝了口茶,顾左右而言他:“诶?沈岑那家伙如今发达了,怎么没来?” 池倾抬起眼,心想这人不愧是修仙界世家之意的公子,情报未免太过及时,只是不知道……其他世家是否也有所觉察了。 唐呈掀起眼皮,感到池倾投来的目光,懒洋洋地笑起来:“在航管处待久了,这点儿敏感度自然要有,毕竟……若无大事,怎能惊动妖族大护法前来?” 池倾淡淡道:“怎么?他来替我收拾烂摊子不行么?好歹,我也在修仙界的地界上,杀了一个半步化神。” 唐呈放下茶杯,哈哈大笑:“圣主,您对此倒是挺骄傲的。” 青年一边笑,一边又朝谢衡玉举杯:“此等丰功伟绩,你一定也参与其中?甚好甚好。” 谢衡玉静静看着他,神情有些无奈:“唐呈,沈岑与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呈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眸中闪烁着狡猾的光芒:“容之,当年我来白马盟寻你,常说的话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谢衡玉想也不想,脸上神情已有些变化,仿佛是颇为头疼地蹙起了眉,叹道:“你……” 唐呈看向池倾,问道:“圣主可了解过白马盟?” “听闻白马盟少年英才云集,脱离任何宗门世家,既是学堂,也是问道雅集。修仙界任何子弟加入白马盟后,便无任何身份背景的差别,只是以术道法相交。”池倾想了想,在客观评价之后,忍不住叹道,“我从前觉得,这说法也太过理想了。” 认识谢衡玉之后,才觉得,这地方确实……仿佛只有他能创立起来。 唐呈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池倾一会儿,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如此……我倒是真的想不出,您与容之相处时,都聊过些什么了。” 谢衡玉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池倾则有些莫名地朝他投去一眼。 唐呈道:“圣主方才所说的,不过都是外界对白马盟的泛泛评价。可是,白马盟建立的初衷,却只有一个。” 谢衡玉脸上忽然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阿呈。” 唐呈不为所动,继续道:“谢衡玉当时对我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白马盟最初,只是一间陋室小院,是容之将不受谢家重视,将天赋奇差却有心修道的外门弟子聚集起来……从基础开始,根据他们的根骨体质,一点点调整修炼法门,重新教授。” 他说:“人才难得,圣主应该知道,宗门世家对各自门下弟子,但凡是略有天赋的,都无有错漏。而那些真的出身贫苦,根骨不佳,却妄想凭此改命的孩子,却反而不受重视,一辈子在外门干一些被人呼来喝去的杂活,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白马盟,最初是为了那些人开创的。容之为此颇费心思。” 谢衡玉重新给唐呈斟了杯茶,淡淡道:“阿呈,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池倾却直起 身,认真问道:“那后来又如何了?” 关于白马盟,谢衡玉同她说的并不多,对于那些过去的伤痕,他虽并不曾刻意隐瞒。可如今唐呈提及此事,她才隐约发现谢衡玉对白马盟的在意程度,远超她从前的想象。 原来他从不曾与她说起的,才是最难以直面的过去。 谢衡玉的指尖不安地动了一下,蹙眉朝唐呈摇了摇头,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兀自讲了下去:“后来适合凡筋俗骨修炼的机甲术,终于被改良出来,哪怕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子也能有一战之力。这其中艰辛不必多言,却实实在在地,令谢家在世家之中地位愈发超然,白马盟也终于被谢家乃至各大宗门重视起来。” “最初,其他世家以为改良后的机甲术,定为谢家私藏,不可能公之于众。谁知次年,容之便宣布白马盟脱离谢家掌控,不设门槛,广纳弟子。因此,许多天都世家便借此机会,将自家弟子送入白马盟中。” 唐呈展开手中的扇子摇了摇,笑道:“圣主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 真不容易啊…… 池倾沉默片刻:“浑水便可摸鱼,这样一块明面上没有靠山的肥肉,当然谁都想啃。” 唐呈点头称是:“那年容之在谢家也刚刚有所根基,外界纵有忌惮,到底还是少数。这种情况下,能将白马盟发展成那样一处无人染指的学堂雅集……我只认为是容之一人的功劳。” 池倾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微攥起拳:“所以……谢家如今是要卸磨杀驴?” 唐呈直视着她:“是已经卸磨杀驴。” 谢衡玉声音终于还是沉了下来:“唐呈。” 唐呈将目光落回谢衡玉身上:“我当年说,修仙界的未来不属于世家门阀,当属于白马盟。如今,我依然如此认为。可那时我口中的白马盟,是由你谢衡玉执掌的白马盟,而非谢家掌控的白马盟。” 他望向池倾:“圣主,若您只将容之当做男宠相待,那他在你身旁,不是屈才,而是折翼断翅。” “唐进奉!”谢衡玉霍然起身,怒而断喝,那双星灰色的眸中仿若有火,声音也发紧,“此事何容你置喙?!” 唐呈听他生气,愣了愣,最终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容之,你看你如今的模样,伤身倒也罢,伤心该如何解呢?失魂落魄的,当真叫人唏嘘。” 池倾打量谢衡玉的脸色,比起上午与她在房中时已缓和了太多,至少她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来。 可唐呈作为一个常年驻守航管处的世家少爷,日日迎来送往地应付那些心怀鬼胎,想着巴结他在航道上多捞一笔的人精,看人的本事自然炉火纯青,又何况眼前这个,是他年少相交的好友,但凡有些苗头,他自然一清二楚。 唐呈当谢衡玉是自己人,对池倾说话并不怎么客气,只是没想到三言两语间,竟叫谢衡玉生出这么大的火气来。 “你……”唐呈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见好友冷着脸,抬手将茶盖合上,背手拂袖,俨然一副离席之姿。 谢衡玉的眉眼冷到极致,显得格外凌厉,好不容情:“话不投机,不必多言。” 谢衡玉向来是个温吞至极的性子,仿佛没有软肋也没有逆鳞,被狠狠伤了也不过自己躲起来默默挨过去,唐呈从未见过他今天这般模样,眼睛都看直了,惊讶又气愤:“谢容之,是你在问我与沈岑之事,如今既然心中有了数,又何必气急败坏?白马盟中感念于你的世家子弟,未必只有我与沈岑二人,若有一日,我们真能掌权,群起拥之,未必不能将你重新推回白马盟少主的位置上……” “谢家的动静,近来日益频繁,若谢家主当年那个遗落在外的嫡子真的寻回,你待如何?当真就将多年基业拱手让人?!” 谢衡玉闻言,却慢慢平静下来,他望着唐呈,目光宁静而落寞:“白马盟中感念我的世家子弟,除了你与沈岑,还有几人?” 唐呈怔怔语塞,许久才道:“那是……那是谢家雷霆手段,他们不得不低头罢了。” 谢衡玉颔首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大难临头,无利可图,自然做鸟兽散。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无错,你们……”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沈岑接管公仪家也没有不好,各有各的路。” 唐呈皱眉:“谢衡玉,你当真甘心?” 谢衡玉久久望着他——是啊,甘心吗?真的甘心吗? 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对自己反复追问的话,如今从往日最亲密的友人口中道出——他以为自己早就平复了,却原来还是没有。 仿佛又回到流言甚嚣尘上的那一日,白马盟的众人纵然不曾外露,但早就知道谢家已有了那“死而复生”的嫡子的下落。他们没那么容易相信死而复生之说,却不得不忌惮白马盟少主之位旁落,惹出天翻地覆的变化来。 最初,他们来到白马盟,无非是贪图机甲术所带来的利益,后来渐渐受到谢衡玉感染,将此地当做一处可远离世家风云诡谲,安心修习之地。 但是,若真要他们在这“真假少爷”之间站队,却少有人敢踏出这一步。 毕竟离了白马盟,他们代表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一整个家族。 千头万绪而起,清净地也不清净。 终于有一日,从未涉足过白马盟的谢家家主谢渭,带着一队侍从工匠,浩浩荡荡地走入了白马盟。 他看似什么都没做,一脸父亲的威严与慈爱,在谢衡玉的引领下走遍了白马盟的每一处,随意嘱咐着手下,将本就足够整洁舒适的屋舍,改建得越发精致典雅。 那做派,与宠爱儿子的慈父没什么两样。可落在白马盟的众人眼里,却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谢渭的到来,代表着谢家终于要插手白马盟之事。 当然也代表着,这些宗门子弟,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得不选边而站。 一边是谢家,一边是谢衡玉。 一边是修仙界六大世家之首,独霸一方的庞然巨物;一边,是曾经冉冉升起,此刻又被弃之一旁的“假少爷”。 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于是,念着情分的,悄然无声的离开;见风使舵的,借机向谢家投了诚。 到底是,树倒猢狲散。 谢衡玉知道,若他再回去,人不是那群人,心也不是那颗心了。 甘不甘心的,当真重要吗?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曾经那为数不多的心气,早也尽散在天都的风里了。 60-70 第61章 第61章池倾不爽谢衡瑾很久了。 唐呈脾气其实不好,但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因此最初才能与那个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字的少年谢衡玉相识相交。 之前见谢衡玉为了池倾冲他发火,唐呈心中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如今见谢衡玉沉默下来,他便又感到了那一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 唐呈望着好友,重重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席上,将手边那枚银叶子递给池倾。 池倾伸手接过,道:“这梧桐岛的信物,我如今也有一片。” 唐呈摇头:“我的这枚,不是给圣主的,是给容之的。” 谢衡玉回望过来,目光落在池倾掌中的银叶子上:“所以说,一件信物,只能进一个人吗?” 唐呈道:“不错,所以你们此行也不用带什么侍从,只管两个人进入梧桐岛便罢。” 池倾问:“梧桐岛中究竟住了什么人?他在世间仿佛名声不显,可这做派……却颇为神秘孤高。” “神秘孤高么?这么说……倒是没错的。”唐呈思索了一下,“梧桐岛中有一处银叶谷,其谷主是个通晓世间万事的高人。之所以名声不显,是因为他从不接受外人的拜访,只会在算得某人受困自苦之时,才会派人送出这枚信物,邀人去岛上解惑。” 池倾喝着茶,听他说完这些,轻轻“咦”了一声:“唐公子似乎对着银叶谷谷主……评价颇高?” 唐呈倒也没有隐瞒,坦然道:“我确实心有困惑,问了他,他算准了,我得以宽慰些许,自然不会说他不好。” 谢衡玉道:“你问了他什么?” 唐呈似早就料到他这一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他:“我问他,若白马盟就此崩散,我去妖族找你回来,可能挽大厦将倾?” 谢衡玉眉间一蹙,想说什么,却仍是将话压回舌根,不敢问,也不敢听那答案。 池倾看了看他的神情,不咸不淡地道:“哦,原来是个算命的。” 唐呈也不争辩:“就是个算命的。可他若算不准,就是个江湖骗子;若算准了,就是执棋之人。” 池倾若有所思:“所以他算准了吗? ” 唐呈的目光在池倾与谢衡玉脸上荡了个来回:“容之在妖族待了这么些日子,半点音讯也无,我既不去寻他,自然是心如死灰,或是随遇而安了。” 池倾挑了挑眉,忆起唐呈不久前对着自己慷慨陈词的样子,着实不觉得这人哪里“心如死灰”了。 谢衡玉也有些语塞:“你幼时被送去道院待了六七年,不是说从不信推演占卜之术么?” 唐呈朝他扬起一个欠扁的笑:“我如今既然信他,他便自有令我相信的资本。不过……方才确实是我太心急,担心你龙困浅滩、壮志难酬,言辞便激烈了些。可现在想想,倒也不重要……你如今流连忘返,但必不会在妖族待一辈子。总会回来的。” “至少,他说准了——你这次,就已经回来了。” 闻言,池倾与谢衡玉对视一眼,神情同时微变。 谢衡玉这次随她来修仙界,为了避免旁生枝节,一路上都用幻术做了易容伪装。因此,至少在唐呈将他认出来之前,修仙界应当没人能猜出他的身份。 既然如此,银叶谷主又是如何猜出,谢衡玉一定会同池倾再次返回修仙界? 追根溯源,问题应当还是出在那枚出现在黑市的树妖内丹之上——正是因为那内丹中有尸傀之气,且又被谢衡玉服用,池倾才会带着他前来修仙界追查。 可是银叶谷主又如何能保证这枚内丹,确实会被朗山买回,又一定是被谢衡玉服下呢? 这中间千丝万缕,错综复杂,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唐呈所问便不会得到验证。而若唐呈从银叶谷求得的答案没有被证实…… 池倾当即道:“所以,你在确定谢衡玉重返修仙界之后,便立即联系了沈岑,使他在公仪家接应?” 唐呈点头,朝池倾举了举杯:“不客气。” 池倾:…… 她眸中越发凝重起来,暗道,这银叶谷主,下了好大的一盘棋。 若是他当真已经谋划得如此滴水不漏,那出现在公仪家的尸傀之气,应当也绝非偶然。 况且,先不说那尸傀之气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出手助她,就单论那明确送到她面前的,形状暧昧的银叶子……她便好似能猜到那位谷主隐在暗处,欣赏着她困扰烦躁的样子了。 说不定,他甚至连他们的这次约谈……都已经猜到了。 池倾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眼中的厌恶浓得像是泛了层霜,恰好这时小二叩响了厢房的门,陆陆续续又将菜肴端了上来。 池倾眼中瞧着那样式精致的菜品,脑海里想得却是银叶谷主模糊却令人恶寒的脸,心事显露在脸上,眉间都绞出川痕。 “那我开动啦?”唐呈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抬起手,刚要落筷,却正对上池倾恹恹的脸,他的动作将在了半空,目光微移,又落到了同样食不知味的谢衡玉脸上。 唐呈:…… “嘿!你俩每次和我吃饭,都要摆出那么食不下咽的表情嘛?”唐呈放下筷子,好言相劝,“这可是修仙界最好的酒楼!圣主确定不赏脸尝尝?” 池倾道:“你吃吧,我的确咽不下。” 唐呈无奈,又转向谢衡玉:“容之,这是我们从前最常吃的菜肴,味道至今未变,你何不与我把酒言欢?” 谢衡玉道:“谢谢你,但是有何欢可言呢?” 唐家是修仙界最富的氏族,而唐呈又是唐家从小万千宠爱养大的公子哥,他性格没谢衡玉那么拧巴,一旦有了不爽的事也不会憋着,因而常常将旁人弄得心烦如麻后,自己却又跟没事人似的了。 他这样的脾气,谢衡玉自然清楚,但因他对池倾说的那些话,心中依然有些不远。如今,他们既然问完了该问的,谢衡玉也不打算再与唐呈东拉西扯。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好友的肩,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自己好好生活。我怎样,白马盟怎样,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唐呈愕然:“怎么过得去?!它是你一手创立起来的啊!” 谢衡玉垂下眼:“它在谢家,在谢衡瑾手里,未必不如从前。” 唐呈紧紧握起拳:“谢衡瑾的下落,八字也没有一撇,你当真不替自己再争一下?” 眼看两人又将话题绕了回去,池倾实在静不下心去想银叶谷的事情,“喀嗒”一声轻响,池倾将唐呈放在桌上的信物送入储物链中,伸了个懒腰,起身往门口走去。 “走吗?”池倾移在半开的厢房门边,侧脸朝谢衡玉撇去一眼,“还是你们继续?” 唐呈道:“谢衡玉,我拿你当兄弟。” 谢衡玉道:“多谢你,但我来时本就一无所有,如今也不愿再争什么。谢家的一切,本就该是谢衡瑾的,我的一切……” 他顿了顿,无声地笑了一下,恍惚中,似又听到唐梨泣怒的声音传来——你所拥有的这一切,本该是阿瑾的。 谢衡玉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睛,将视线移回池倾的身上。 他如今能用力紧握的东西不多,握住了,便不会轻易撒手。 “阿呈,我与谢家日渐疏离,即便我回来了,站在我这边,对你对唐家,也是没什么好处的。” 唐呈见他要走,提高声音道:“你知我交友,从来不论对方出身的吧!” 谢衡玉推开移门的动作顿了顿,半晌回头朝唐呈笑了一下:“唐呈,万事顺遂,多谢你还念着我。” 天字厢房在酒楼至高层,正是夜间客满,一推开那带着符咒阻隔的屋门,楼下数层的人声喧哗便嘈嘈地传来。谢衡玉牵过池倾的手,在与唐呈有些长久的对视之后微微颔首,正踏出屋门,却忽然听到身后几分低哑的声音。 唐呈盯着谢衡玉的背影,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和悲伤,仿佛遭到了人的背叛。 “你当日去花别塔,就没想过要回来吧?”他的声音被那嘈杂的声响掩盖大半,因此那丢人的颤意和沙哑,并没有传到谢衡玉耳畔,“你当时想好了离开,却未曾与我道别。” “谢衡玉,你到底有没有将我当做朋友?!” 这句话,几乎是他吼出来的,那声音中的委屈过于浓烈,因此就连池倾都有些诧异地别过了头。 这时再想起那个在航管处见到的笑语晏晏的男子,几乎是判若两人了。 被谢衡玉握着的指尖感受到更重的力,池倾仰头看向紧紧牵着她的男人——他似是咬着牙,脸颊的肌肉因此显得有些紧绷,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显出一种隐忍的煎熬。 谢衡玉是和她大相径庭的两类人,相处至今,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他,又是又觉得琢磨不透。 如今,也是如此。 她不太能理解谢衡玉为何不去争——不过是白马盟,若他想要夺回来,别说唐呈和沈岑,便是戈壁洲也未必不能出手。 至于谢衡瑾嘛…… 池倾更是觉得这不算什么大麻烦。 既然谢家至今也没能将其迎回,估摸着,也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人家不愿意回来,一种是谢家还没找到。 但不管是哪两种可能,只要衡玉求她,她便在那男的认祖归宗之前把他杀了,也不是不可以。 池倾垂下眼,百无聊赖地盘算了一下——若是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谢衡瑾,那谢衡玉在谢家的地位应当算是彻底稳了。 届时,修仙界六大世家中,除了公仪家,便是谢家也站在妖族这边,难道不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从前只将谢衡玉当做男宠,从未考虑过他“谢家长公子”这层身份背后的东西,可如今来了趟修仙界,总有些事不一样了起来。 他既然想 与她久处,总要有些别的东西绑定,才更稳固。 池倾的星眸闪烁了一下,三连城中那个诡计多端的妖女又重新活了过来。 于是,越想越觉得此计不错。 毕竟谢衡瑾……她已经看不顺眼很久了。 第62章 第62章谢衡玉和萤火虫。 臻荟酒楼位于天都寸土寸金的繁华商街,正是华灯初上时,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谢衡玉和池倾刚跨出酒楼,便听远方天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嘶鸣,举头望去,只见一匹通体赤红的飞马从紫蓝色的云层后乍然显现,雪白双翼扇动着缓缓下落,在天字号房的窗外驻足。 因这匹马生得太过俊美,街道上来往的人流也停滞下来,满目惊艳地向高处望去。 “乒铃乓啷!!”天字号房许久没有人出来,正当众人等得不耐烦时,却听窗口传来了瓷器砸落碎裂的乱响。 “这好像是唐公子的马?”有眼力见的人早已认出飞马的主人,可饶是如此,听到那声声暴躁的巨响,还是忍不住诧异,“唐公子怎的会在外失态至此?” 谢衡玉仰着头,脸色微有些发白,直到天字厢房中晕晕乎乎走出了一个提着食盒和酒壶的人影——唐呈站在高处,视线空泛地朝他投来一眼,举了举酒壶,一头栽在了马背上。 “戈壁千里,枯山万重,望穷不见。携酒相送不成,忆当年,竟如黄粱!” 青年道袍宽大,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像是块软塌塌的破布,飞马通人性,见主人勉强安稳下来,仰头振翼,倏忽便带着人消失在云端之后。 楼下众人见没了乐子,或走或散,一下子空了大半,只有几个勉强算是知道些内幕的,还聚在楼下闲聊。 “唐公子这词是念给谁的?携酒相送不成……哈哈哈?现在还有人敢拂这财神爷的面子?” “就是啊,唐呈眼高于顶,从前也只跟谢公子聊得投机。这词怕不是写给谢公子的?可谢公子去妖域后,不是音信全无了吗?难道已经回来了?” “慎言!谢家的事你没听说?现在的谢公子可不止那一位了,你之后跟谢家若有往来,说话行事可得注意分寸。” 池倾正留神听着他们攀谈,手腕却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走吧。”谢衡玉脸上依旧用幻术掩饰着原本的样貌,眉眼淡淡的,声音也轻,莫名令池倾想到秋季颤颤将落的树叶。 一种不太轻松的情绪从心口升起,池倾没再多言,任谢衡玉牵着自己往人群外走。灯火通明的高楼自身侧掠过,他的脚步比以往都急,仿佛要将什么东西远远甩在身后,到了最后,池倾几乎是被他拉着,一路朝城郊小跑。 “等一下……”夜风从脸颊拂过,交握的掌心因汗水而有些黏腻,池倾试图松开他的手,却被攥得更紧,“谢衡玉,谢衡玉!” 周围没什么人了,她开始无所顾忌地喊他的名字,语气有些急迫:“你怎么了?” 她停下脚步,用力拽了他一下:“你干什么去?” 谢衡玉这才停下脚步,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倾倾,你不会丢掉我的吧?” 她蹙起眉,为他最近越发反复的不安而困扰了一霎:“是因为唐呈影响了你?其实……既然并非出于真心,你根本不必对他说那些重话。他和沈岑的那个想法,也未必行不通。” 谢衡玉握着池倾的手松了些,他垂眸看着她,低声道:“你也觉得,我应该留在修仙界,为自己争一争?”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池倾怔了一下,“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明明依旧在意着白马盟,却为何愿意将它拱手相让?” “白马盟的存在,既有益于谢家的名望,也有益于修仙界的稳固。我如今虽不在,可盟中阁老、先生却依旧是谢家的修士。这些年里,他们跟着我,对机甲之术也颇有研究,虽还算不上钻研精深,可教授一些资质普通的孩子入门,全然是游刃有余。”谢衡玉的语气很平缓,但这长长一段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早就在脑海里盘旋了无数遍。 “谢家为了家族在修仙界的名望,势必会继续好好经营白马盟的学社……即便没有我,也关系不大。何况,正如我对唐呈所说——谢家之后一定有心让谢衡瑾接管白马盟,若我继续留在那里,反而会让曾经那些常来盟中论道切磋的世家子弟为难。白马盟原本只是学堂,后虽也有雅集结社之用,但到底也还是清净之地,不该受这些事的污染。” 可是,他的想法未免也太消极了一点……池倾心想,这话听起来,就好似谢衡玉把自己当成了那污染的源头一样。 “可是谢衡瑾还不在呢,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那一步。”池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隐去了其中点滴的试探,“而且,即便谢衡瑾回来了,你的筹码也比你想象得要更多。” 池倾拽住谢衡玉柔软的衣袖,抬头望向他,星子般璀璨的眸微微弯起,声音里带了几分蛊惑般的甜意:“你若要争,我会帮你的。” 她的身后是戈壁洲,是妖王,是整片妖域,若她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别说是如今这未见其人的谢衡瑾,就算是谢家家主谢渭,也不可能毫无忌惮。 何况,既然她此番已在修仙界杀了公仪夔、公仪汾,又亲手扶持了沈岑,这摊浑水她已涉足,便无所谓更搅动一场风云。 谢衡玉望着她的眼睛,又一次想到传说中一些迷惑人心的妖,她勾起人心底最直白的欲望,令人忘记危险,甚至忘记分寸,深陷其中。 他的心颤了颤,启唇,却仍是拒绝:“我从前一无所有,如今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谢家给我的。正因如此,不该去争,强取,不能久长。” 池倾沉默了,她与谢衡玉截然不同的观念,注定了她无法理解他此刻内心的纠结——在妖族,只有想不想争,没有该不该争,既然想了,更不会去管久不久长,先握在手中再说。 她叹了口气,不再试图宽慰他,反而将目光投向了眼前这城郊的小道上。 天色已晚,这小道虽在天都城郊,却仍称得上荒凉,一路上除了几个已经打烊的小摊和零零星星的悬光烛,几乎没什么人活动的痕迹了。 时间过得很快,公仪家内门的大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时间的流速。因此虽然池倾感觉自己在公仪家只逗留了一周都不到,可离开大阵后,才发现外头已经是暮春了。 与妖域不同,地处东南的天都本就温暖湿润,暮春时节,就连夜晚的空气里都浮动着溶溶的水雾。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好了许多,朝谢衡玉笑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谢衡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握着她的手钻进了道旁的小树林,池倾心头有些疑惑,跟着他走了没一会儿,耳边远远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 他们往那水声的方向走了过去,只见一条算得上宽阔的河道映入眼帘,月光洒落在水面,波光粼粼,美得十分宁静。 谢衡玉说:“从前心情不好时,我会到河上坐一坐。” 池倾立刻懂了,忽然,有些心疼。 谢衡玉好像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心情不好”这种意思的话,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能觉察到他的低落、难过、患得患失,但她知道那些情绪的源头多少是与她有关的,所以他才会让自己感受到。 简而言之,她一向明白谢衡玉不是那种……会把外面的情绪带到自己面前的人。 但一惯这样体贴的人,一旦在她面前示弱,反而激发了池倾一些柔软的部分。 她睁圆了眼睛,故作好奇地望向河面:“坐在水上?怎么坐?” 谢衡玉抬手,漫天月华随着他掌心的动作汇聚,凝结成一道道如有实质的剑意,一叶扁舟般横在水面。 “还能这样?!”池倾赞叹地晃了晃他的衣袖,脸上扬起笑意,拉着他一路跑到河面,尝试着抬脚跨到那剑光叠成的小舟上。 “真的 可以吗?这也算御剑吗?我不会掉水里吧?“她仿佛真的兴奋极了,像是第一次出门玩的小孩子,兴冲冲地拉着家长问东问西。 谢衡玉的目光也逐渐柔和下来,直接将她抱上了小舟——那动作很好笑,说是抱,实际上更接近于揽着她的腰将她直接搬上了船,虽然亲昵,但并不暧昧。 池倾的脸红了一下,比起谈情说爱,她反而有些受不了谢衡玉将她当做小孩子照顾的样子。 两人在小舟上坐下来,他们离水仿佛只有一线之隔,甚至能隔着衣服感受到河水流动的凉意,但奇异的是,那一身衣服却安安稳稳的,连裙边都没沾上一滴水。 夜深了,河上没有船只,仅偶尔有轻盈的水鸟倏忽而过,河水清澈,水气掺杂着岸两边的草木香,显得很是清新。池倾靠在谢衡玉怀里,恍惚觉得仿佛回到了摇篮中——虽然她并没有关于摇篮的记忆。 但莫名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简直快要睡过去了。 谢衡玉一直握着她的手,好在天不算热,那种暖意也算不上灼热,十分熨帖,池倾往他胸前缩了缩,小声道:“会飘到哪里?” 谢衡玉道:“前面有座小岛。” 池倾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头:“太晚了,岛上很暗,还会有小虫。” 谢衡玉笑道:“不上岛。” 她这才放下心,安安静静地睡过去。 小船不知飘了多久,池倾感到一只宽大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腰,她嘟囔着松开谢衡玉,翻了个身,尚未睁开眼,就察觉到了光感。 她似想起了什么,动作僵硬一瞬,才缓缓抬起了眼睛。 眼前,水面上,有座小岛,小岛是绿的,像是一丛灌木——可那灌木的叶子,却是萤火虫。 小舟更靠近了一些,那绿莹莹的光点便更加清晰……他们进入了光里,四面八方都是小小的,飞舞着的萤火虫,这种脆弱的,几乎是朝生暮死的小生命,只有在最黑暗的夜里才显示出独特的美。 散落时,是孤独的星辰,汇聚时,比星河还要耀眼。 那是池倾为数不多的,喜欢的小昆虫。 而这座小岛的上空,全是萤火虫,漂亮得似乎遮蔽了星月的光辉。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呼吸都放缓了,不说话,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在想些什么。 腰际忽然一紧,有人在背后将她揽入怀中。 池倾默了片刻才转过头,动作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惊扰了一些东西。 再然后,她落入一双星灰色的眸,其中映着萤火,映着她,世间最美好最真挚的感情在其中流转。 沉甸甸的,她曾经错过。 两人对视着,男人的声音许久才在耳畔响起:“倾倾,你喜欢吗?” 池倾张了张口,那一瞬,她真的不愿意分清。 第63章 第63章藏瑾和萤火虫。 小舟失去法力的催使,随着河水在小岛周围茫无目的地漂动。池倾侧头望着谢衡玉,思绪飘忽着,想到了同样一个萤火满山的夜晚,和那夜色里同样漂亮的灰眸。 那时,为了掩人耳目,她和藏瑾刚走出满是毒虫的林瘴,又不得不继续绕路,越过荒无人烟的城池遗迹前行。 他们选择的线路之所以隐蔽,就是因为它本身充满了隐秘的危险,仅仅是传闻,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关于那几座孤城遗迹,最早的传言,是说其中徘徊着无数修士与妖兽的怨灵,那些怨灵品阶低微,念力却深重,因在战乱中而死,便饱含无数嗜血的杀意。 孤城绵延千里,城外山丘之上也满是坟冢,夜间有惨风呼啸而过,穿过坟山,吹过荒城,狼嚎一般凄厉,似数万人的哀泣。 战争是残忍的,真正因战争而遭遇过家破人亡之难的人才会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哪场战役是会让人感到死得其所的。当看见坟山上无人认领的墓碑时,当走在孤城,被无数怨灵纠缠时,任凭谁都会明白,那些死去却无法安息的人,怨的并不是曾经的敌人,而是推动战争的每一个人。 坟山、荒城,这伫立在人族与妖族边界不远的疆土,在年复一年的时间中被遗忘。妖王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一座城池的怨灵算不得什么,甚至它的存在,反而会令某些依旧蠢蠢欲动的人族有所畏惧。 因此,在大致清理了战场的尸骸之后,这座城便完全空置了下来,成为了一处滋养怨灵的温室。 这许多年里,没人再涉足过此地,也没人知道那座曾经血流漂杵的城池,最终究竟如何了。 可是,在池倾与藏瑾踏入此地不久,便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们是年轻的、新鲜的生命,又是修士与妖族的后代。两人身上的气息仿佛一声响铃,骤然惊醒了沉睡已久的怨灵。它们苏醒了,呜呼长泣着扑向他们,试图分尸他们的意志,来平复各自沸腾的怨怒。 在荒城中的逃亡仿佛一场噩梦,怨灵是精神力极强的灵体,低阶的怨灵很难对肉身造成实质的伤害,可对于神识的损伤,却是巨大。 囚困于城中的那几日,池倾的精神数度濒临崩溃。最初,她虽然开始与那些怨灵共情,却终究还能区分现实和过去;渐渐,却偶尔会陷入恍惚,明明跟在藏瑾身后走着,却突然会迷了路,蹲在一处肮脏的墙角,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最后,哪怕藏瑾将二人的手腕绑在一处,无时无刻不陪在池倾身旁,她还是会红着眼,发狂地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她将自己当成妖族的怨灵之一,与它们共享了几百年前的苦难、仇恨和挣扎,并肆无忌惮地将其发泄在身边这个,拥有人族血脉的少年身上。 偶尔,她也会有清醒的时候,大脑处于自我保护的意识,会令她暂时忘却怨灵灌输给她的记忆。 那些难得清明的时刻,往往是朝阳初升的清晨。她常常是从藏瑾怀中醒转,一仰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惨不忍睹,满是淤青的脖颈和脸颊。 愧疚如海啸般将池倾吞噬,于是每一个清醒后的清晨,她再也没能感到轻松,反而心中会充斥一种更加压抑的绝望。 在三连城中长大的孩子,至少在同龄人里,精神力全然算不上弱。可哪怕池倾的精神力是一块钢筋,在这样的反复磋磨之下,依旧到了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程度。 她最初还会趁难得清醒的空隙替藏瑾治伤,后来每一次清醒,便就只记得哭泣。她的眼睛又痛又肿,眼泪却源源不绝,哭得几乎要缺水,好像所有的美好品质都被哭干了。 可是,这依旧不是池倾最崩溃的时刻。 荒城也有毒瘴,置身其中,如入迷宫。他们因此耗费了太多时间,头晕眼花,近乎绝望。池倾知道自己被怨灵的磋磨有多严重,可藏瑾同样置身荒城,却从没有显现出任何不正常的样子。 他的精神太过稳定,仿佛隔绝了所有怨灵的存在,冷静而包容地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池倾的状态太不好了,因此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两人已在三连城徘徊了很久。 于是她趁着一个清醒的上午,特地询问了藏瑾这件事,她想知道他如何避开怨灵的影响,想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获得像他这样的清明。 而藏瑾却只是将她搂在怀中,淡淡道:“倾倾,我不清明。” 他仿佛很回避这些事,说完了这句,便不再跟她接着讲下去了,这个清晨还算宁静,池倾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也没有再抑郁自责到哭泣。 藏瑾因此开心了很多,脸上却依旧不太显 露,只是将脸埋入池倾的长发中,蹭得有些凌乱,她却并不在意,任凭他抱着她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池倾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也没再继续多问——只是藏瑾的这个动作,让她感受到他也精疲力尽。 真相浮现之时是一个黄昏,那同样也是池倾进入荒城之后为数不多的清醒的黄昏。 她睁眼的时候,藏瑾难得不在她的身边,门半开着,昏惨惨的天光从门外洒落。池倾茫然地在那间破败的小屋中走了一圈,没有寻到他的身影,于是推门朝外走去。 怨灵依旧挤在城中盘旋,但许是因为她刚从一段战乱的回忆中脱身,整个人的气息都与怨灵本身相近,它们见她出来,也没再搭理她。 她举头望着天空中拥挤的灵,片刻后发现其中多数,都拥挤在一间小屋之上。她的眼皮一跳,心中似裂出一个缺口,不祥的阴风正从其中呼啸来去。 她慌张走向那对门的小屋,房门也是虚掩着的,她轻轻一推就将其打开。 “吱呀”一声响,池倾的视线投入屋内得黑暗,然后,瞳孔倏然放大。 藏瑾将自己捆在屋内一根坚实的立柱上,面朝着大门——若在他清醒时,目光便能正好穿过两扇房门的缝隙,望向池倾的屋子。 他穿着惯常那件玄色的劲装,整个人被阴影笼罩着,池倾第一眼几乎将他忽略。 可是,藏瑾周身的鲜活气实在太重,吸引了过多的怨灵,几乎令他们无视了她的存在。这样的情况下,池倾想找不到他,也着实很难。 她感到自己双腿发软,一点点无声地挪到藏瑾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然而,还没等她靠近他身边,藏瑾却宛如一只嗜血的兽,倏然睁开血红色的眼睛,漠然而仇视地望向她。 池倾全身一僵,感到被他注视的地方生凉,仿佛下一瞬便要身首异处。 是了,藏瑾是三连城年轻一辈中最好的杀手。纵然她从未在他那边感受过威胁,也不过是因为他从不曾向她表露而已。 一刹的对视之后,藏瑾口中忽然爆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整个人仿佛陷入癫狂,双眼赤红,后背猛烈地撞击着立柱,粗硬的麻绳仿佛也要扯断。 池倾后退了一步,突然发现藏瑾生着两颗尖锐的虎牙,平时他不常笑,脸色冷冰冰的,那两颗虎牙也不太显露,而此刻,却爪牙舞爪地,似是要咬断她的脖子。 若不是藏瑾将自己绑起来,池倾几乎能确信,他很快便要朝自己扑来——毫无疑问,是怨灵的侵扰,可她之前发作时……有藏瑾这样夸张吗? 池倾感到自己后背的衣料被冷汗密密地渗透了,越发不祥的预感浮现,她望着满室只靠近藏瑾,却对她丝毫无动于衷的怨灵,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脑海中,那毒虫肆虐的山林又一次浮现,当时藏瑾对她说:“兽血不太能遮住你的味道,赶走了它们就冲你去了。” 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吗? 藏瑾不可能一直不受怨灵的侵扰,但与其像她这样时时刻刻地受其影响,他却选择在她陷入梦魇,却又相对平静的时候,一并陷入怨灵最深最恐怖的记忆。 然后,他会在天亮前回到她身边,若无其事地抱住她,等待她醒转。 池倾受不了了。 灭顶的自责令她几欲作呕,她没忘记这条艰难的路途,皆是因为自己火烧花月楼的行事,而不得不开始逃亡。 他在三连城混得不错,虽然年轻,但已有了几分话语权,再更年长些,他说不定能获得更多名望。 他本不用陪自己涉险——都是她……连累了他的。 池倾看着眼前的少年,用仅存的理智强迫自己回了小屋,她知道自己不能解掉束缚着他的麻绳,可越是如此,心中的愧疚便越发激荡。 那天夜里,她罕见地没有被怨灵侵袭,她咬着牙,在几乎将她压垮的抑郁和自责中寻到一条保持理智的道路,然后趁怨灵都被藏瑾吸引开目光的机会,跑遍了整座荒城。 黎明到来前,她终于寻到了出路。 她与藏瑾,两个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人,在明暗一线的天光之下相遇。 他们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再次回到那间小屋。 他们终于走出了荒城,清醒地,支离破碎地。 彼时,他们在这被战乱与死亡充斥的土地,被囚困了两个月整。 ——离开这座城时,他们才发现这一点。 那时,已是夏末,入夜的风依然灼热,但多少带着一丝凉意。池倾因那两个月的影响,郁郁寡欢了好久,即便没有怨灵,每天睁眼,却也感觉无比疲惫。 像是永远开心不起来了一样。 她变得很敏感,很脆弱,无数次试图将藏瑾从自己身边推开,甚至因此……讲了太多伤人的话。 藏瑾没有走,与之相反的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给她捉了满山的萤火虫,在那个盛夏的尽头,难得的,坦露了明确的期待和爱意。 “你喜欢吗?倾倾。”他灰色的眼睛里映着萤火,映着她,“我不会离开你,你要开心起来,一定要开心起来。” 她知道,那些话从向来寡言的藏瑾口中道出,等同告白。 可那时……她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为此,她在未来许多年中,常常后悔。 第64章 第64章无法完全心安理得地将他当做…… “你……”池倾与谢衡玉坐在满川萤火之中,河水倒映着幽亮的光点,像是倒转了的镜中世界,放眼望去,比那年藏瑾给她看的山谷萤火更加繁丽。 有关藏瑾的记忆,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一幕幕都过分得清晰。清晰到,即便池倾在此刻面对谢衡玉那双相似的眼睛,有了一瞬的混淆,却也很快就将这两人完全区分了开来。 池倾沉默着,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她望着谢衡玉温柔的眉眼,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无言地倾身上前,在寂静中,在清晰的水声中与他接吻。 这个吻,与之前的那些相较,几乎称得上宁静,她慢悠悠地、浅浅地吻他,比萤虫落在身上的重量似还要再轻一些。这样的吻不至于令人陷落,她的思绪因此也还有飘忽远去的机会,她想起在她和藏瑾并肩坐在山谷中的样子,那天他破天荒地跟她说了许多话,或许是在逗她开心,或许是在倾诉衷肠。那语气真挚到令人动容,可是她却一句话都不曾回应。 她太害怕了,怕他们的逃亡没有尽头,怕他受她拖累,会因她再次陷入危险。何况,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也没有教会她,该如何回应藏瑾那不曾明确出口的爱意。 可那时她未曾想到,这竟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她所能回应他的机会。 后来,在藏瑾离开的许多年里,她曾无数次想起这满山萤火的场景。她反复追问自己,藏瑾在离世之前是否会有遗憾,而那遗憾是否与她有关。 如果她在那天回应了他,他的遗憾……又是否会少一些? 思绪交织,无数种情绪在识海内拥挤碰撞,池倾与谢衡玉接吻的动作有些迟疑,甚至显得漫不经心。 男人当然察觉到了,于是搂住她,用力加深了那个吻。零星的不安在谢衡玉心中逐渐叠加,他难以忽略这些天里,两人之间仿佛陡然激增的矛盾,即便那些针锋相对一次又一次地被压回水下,但总有涟漪会隐隐泛出,搅乱心弦。 人是贪婪的,由不尽的欲望构建而成的动物。三分的不安,得用十分的拥抱填平。可是他在用力吻她的间隙,却并未在池倾的眸底捕捉到太多沉溺的意味,他立刻明白过来她在出神,出神到整个人都显得恍惚而冷淡。 谢衡玉的动作僵硬了一下,手掌托住她的脖颈,微微用力握紧,叫她吃痛地对上他的视线。 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其他人吗? 心底生出这两个不太得体的疑问,他说不出口,只能静静地,近乎哀切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想得到她的爱和怜悯——如同他曾经得到过的那样,可是她如今却好像不愿再给他了。 池倾在谢衡玉难得强硬的动作下,终于回神,她被他搂在怀中,体格的悬殊,令她整个人在他掌中很难动弹。可分明是这样不容反抗的姿态,他那双漂亮的眼中却满是不安的、可怜的神色,仿佛饿狠了的小狗眼巴巴地盯着她指缝里漏下的一点儿肉沫。 池倾看着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样的神情,藏瑾是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的。 谢衡玉其实和他很不一样。 池倾的星眸中有什么情绪闪动了一下,片刻后,她才慢慢抬手拥住了他。她枕着他的肩膀,伸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后背,她的目光很清明,定定注视着水面上轻舞的萤虫,那点滴倒映的光亮,像是眸中泛开的水色。 “谢衡玉,我是开心的。”她沉默地与他相拥甚久,忽然道,“可是……我不喜欢萤火虫。” 无从考证的谎言,或许此刻听起来并不客气,可是池倾却觉得它至少比真话要温柔。 她是忘不了藏瑾,可面对谢衡玉,她却也好似再无法如从前那样,完全心安理得地将他当做藏瑾的替身。 “……好。”听池倾说了这话,谢衡玉才松开了几分力道,虽然他观察她的神情,从中并没有发现半点厌恶的样子,却终究不再多问。 水波荡开,剑光形成的小舟泛清凌凌的光,缓缓逆水远离。池倾松开谢衡玉,目光在身后的萤火中停留了一瞬,轻轻眨了眨眼,移开了视线。 那绮丽幽亮的美景,都是过去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永远停留在过去,她终究得向前看,得设法……远离。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靠着谢衡玉,两人一同融进月光朦胧的夜色里。 “明日一早,便往梧桐岛去吧。”她这样轻声说着,在慢悠悠晃荡的小舟上合了眼。 谢衡玉垂头看她,低低应了一声:“那我们回去。” 夜风越过河面,轻拂着她的脸,河道两旁的芦苇丛中,隐隐有细小的虫鸣传来。草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声音与轻微的水流声纠缠,恬静得称得上温柔。 视觉消失后,其余的感官被放大。身为草木妖,池倾很喜欢很喜欢这种自然清新的环境,她心口生出恋恋不舍之情,踌躇了一瞬没有答应,而是扯着谢衡玉的袖子盖住半侧身体,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小舟在水面漂了很久,谢衡玉望着怀中的少女,看了她很久,未曾动一下,怕惊扰了她。 手臂被她压得实了,很快便又发麻,可他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一些。 ——如果能在河面漂一辈子该多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谢衡玉好像时常幻想这些触不可及的未来。可那毕竟是镜花水月一样的东西,会随着朝阳的初升而迅速消散。因此,在池倾睁眼望向他的瞬间,她并不能察觉到他曾在脑海中描绘过一个怎样的画面。 “啊,天亮了。”池倾在清亮的雀鸟啼鸣中醒转,彼时小舟正在一个相对狭窄的河道中飘荡,绿意深浓的柳枝垂落,在池倾眼前轻盈地随风而动——是妖族少见的树木呢。 池倾弯眼笑了起来,她躺在谢衡玉膝头,抬手用指尖轻轻绕着一片细嫩的柳叶,那头如瀑般的卷发随意地漫开,蜿蜒的弧度也与水流类似。 谢衡玉看她玩儿了会儿,在她失去兴致松开叶片的瞬间抬手,如另一片叶子,轻轻勾住了池倾的手指。 池倾将注意力移到他身上,轻轻道:“小舟漂到哪儿去了?” 谢衡玉任她拉着自己的手指晃荡,语气柔缓:“梧桐岛。” 池倾眼睛瞬间睁大,撑着他的腿坐直身子:“梧桐岛?这里是梧桐岛?!”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往身旁望去——两侧杨柳的缝隙间,若隐若现地透出青瓦白墙的矮房,仔细看去,还隐约能瞧见远处一小片菜地与农田。这分明是很自然的乡野之景,可池倾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那神秘莫测的梧桐岛联系在一起。 谢衡玉解释说:“梧桐岛并不是多神秘的地方,至少在修仙界的各版舆图中,都有此地的标注。这座小岛并不避世,算是距离天都较近的岛屿之一,因此早在千年之前就有百姓在此定居。” 池倾道:“既然如此,那银叶谷又是……” 谢衡玉摇头道:“银叶谷的名声向来不显,修仙界原本无人听说过这地方,若非唐呈和……谢家之前的事情,恐怕无人知晓这平平无奇的小岛上,还有一处银叶谷。” 池倾拿出储物戒中的银叶子信物,将它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然后交到谢衡玉手中:“所以这信物……应当交给何人?” 谢衡玉看了眼天色,从那小舟上站起身,倏然跃至岸上,将手递给池倾。 池倾见状也站起身,提着裙摆直接借力跃到男人怀中,没收住力似地撞了他一下。谢衡玉见她上岸,本想着收剑,却措不及防地被她撞得倒退两步,一低头,却看见池倾扯着他胸前的衣料,垂着头哈哈笑了起来。 她比谢衡玉小了四岁,不论在修仙界还是妖族,这点年岁向来是不够看的。若不是从前的经历,池倾应当会是个非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如今大多数的时候,外人见不到她孩子气的一面。 她这样闹着谢衡玉,他反而觉得很开心,颇为纵容地垂眸看着她,任凭她将自己前襟的布料攥得皱皱巴巴。 池倾真的很开心。 许是因为梧桐岛的环境太过出乎意料,也太符合她心中对于安稳生活的想象,从睁眼开始,她的心情不自觉地雀跃起来。 自从见到那与她原身叶子相似的信物之后,她就将梧桐岛视为洪水猛兽,可如今身处此地,她反而不由自主地松懈了警惕。 就好像那信物的模样……真有可能是个巧合而已。 待谢衡玉收了剑,两人携手一同往村落中走去。 夏日时节,农人起早,路过菜地时,已见几位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在地里耕作。池倾与谢衡玉穿着宗门世家提供的衣物,与这些百姓的穿搭格格不入,而他们却见怪不怪地,在与池谢二人对视的瞬间,眼中只有纯粹的善意。 “二位是从天都来的吧?是收到了谷主的信物了么?”其中一个农人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唇边,扬声向他们询问。 池倾朝他点了点头:“请问银叶谷在哪个方向?” 农人往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土,指了不远处的一间木屋:“贵人往去,不久便会有人来接引的!” 他们隔着一片菜地,农人讲话时扯着嗓子,池倾竟也忘了使用法力,光喊道:“好的!谢谢您啊!” 农人朝她挥了挥手,大声道:“不!客!气!” 池倾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来,步子轻快地跟着谢衡玉往木屋的方向走,忽然才想起自己可以使用法力的事实,愣住,然后哈哈笑了出声。 谢衡玉温柔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怎么那么开心?” 池倾摇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地方真好啊,哪儿哪儿都很合我心……” 正说着,却见一个人影从木屋中推门而出,那人垂着脸,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只转身栓门时,令人清晰地瞧见一个身材颀长、宽肩窄腰的背影。 他身着一身玄色的劲装,后腰挂着一把弯刀,马尾高束,整个人显得年轻而利落,光是一个背影,就极其地赏心悦目。 池倾口中的话忽然间就卡在了喉咙里,脚步也顿住,整个人都僵硬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窒息般的看着那个男子的身影。 看着他……站在一片绿油油的,充满生机的菜地里,站在朴实无华的小木屋前…… 她突然想起,这样的画面,她曾与藏瑾仔仔细细地描述过。 第65章 第65章“你究竟是谁?停下!!”…… “……倾倾?”谢衡玉显然也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可更让他在意的,却是池倾身上倏然发生的改变。 他回头撞入她颤动的双眸,心下不安,正要牵过她的手,却被池倾直接避开。她从他身旁绕去,如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全然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只脚步极快地往木屋那边走去。 那厢,玄衣男子拴好门,转身便要离开。暖融融的风拂过田野,掀起男子衣袍的一角,有些轻盈,像是要乘风而去似的。 池倾死死盯着他,走得更快,几乎小跑着奔向他,一声轻微的呼喊从喉底溢出,旋即,她近乎失控地喊了出来:“你究竟是谁?停下!!” 男人闻言果然停住脚步,顿了顿,片刻后才攥起拳,缓缓转身。 池倾注视着他的动作,恍然间觉得 分秒都被拉得漫长,每个细小的动作都仿佛定格。她的心脏越跳越快,一会儿收紧一会儿又松懈,大起大落地,令她有种几欲作呕的紧张感。 终于,当眼前的男人直视向她时,池倾全身却骤然泄力般放松下来。 她抬手撑住一旁的墙面,脸上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笑来——果然啊,不是藏瑾。 周遭过分寂静,连鸟叫都显得分外寥落,谢衡玉和那个玄衣男子站在池倾前后,将同样复杂的视线投注在她身上。 池倾却好似恍然未觉。 玄衣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双手抱臂,忽然嗤笑一声:“许久不见,果然不记得我了。” 池倾回过神,眨了眨眼,抬眸打量这玄衣男子的长相,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到底想不清自己何时见过他。 许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是真的疑惑,那男子压下眉头,脸色冷得像是结了层霜,却强行按捺着火气,从喉中憋出一声冷哼:“呵呵,果然如此。” 听到这声干巴巴的“呵呵”,池倾总算从繁乱的回忆中寻出几分头绪来——这人,曾经似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玄……玄鹫?”池倾磕磕巴巴地将他的名字拼凑了出来。 玄鹫觑了她片刻,语气凉飕飕的:“你倒还想得起来。” 藏瑾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池倾在生活中,经常处于一种混乱又自暴自弃的状态。虽那时她还在圣都,烁炎也会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交给她做,但间歇的那点空闲,池倾总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藏瑾离世的样子,整个人便又陷入恍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便有浮生一梦的帮助,池倾却还是很难完全从藏瑾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直到后来某日,大荒州圣主寒川带着族中子弟前来圣都,其中一个少年,正是玄鹫。 彼时的玄鹫更年少些,身材挺拔,气质也没有如今这般冰冷。但许是因为从小在玄甲军营中长大的关系,他那身利落的打扮和藏瑾简直一般无二,错眼之间,确实很容易便让人混淆。 池倾在一场群宴上瞧见玄鹫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连眼圈儿都红了。 她自从被妖王寻回之后,在妖族一向是万众瞩目的存在,且她往日出现时一贯冷淡漠然,仿佛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这会儿却对着一个陌生的大荒州少年如此动容,果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席间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将好奇的目光投注在二人身上,觥筹交错之声稍歇,背对着池倾的玄鹫也察觉到不对。 于是,他回过头,视线越过人群,正正对上了席上那面若芙蓉,星眸含泪的少女。 电光石火之间,玄鹫心头闪过无数个纷繁复杂的念头。 第一眼,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孩。 于是他重新转过头,向面前正与自己举杯攀谈的妖族同僚回礼,饮尽了杯中琼酿。 同僚笑着调侃他道:“那位就是妖王新寻回的胞妹,是个冰山美人,素来不拿正眼瞧人的,看来兄台颇受这位美人青眼。” 玄鹫垂着眸,没接这话。 可杯中烈酒太辣,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恍然让他生出一种心跳加速的错觉。 玄鹫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池倾的脸,呼吸滞了一下,他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昔年脑海中时常勾勒的轮廓,与眼前的面容逐渐重合。玄鹫神情冷淡地看着池倾,眸中所流露出来的情绪,进一步便能解释为厌恶。 池倾移开目光,有些尴尬地小小哽了一下:“玄鹫……我记得,我与你之间并没有什么,你倒不必如此……仇恨地盯着我。” “没有什么?”玄鹫眸中的嘲讽之色更深,视线一转,落到谢衡玉脸上,“那你和他,有什么?”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谢衡玉几眼,终于确定眼前这人从穿着打扮到通身气质,都与池倾向来喜欢的那种类型并无相同,就连岁数……看上去都比池倾从前喜欢的那种小年轻要大了些。 玄鹫的脸色并未因这个发现而有半分好转,甚至变得越发难看了。而池倾却只是对他忽然生出的敌意,产生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困惑。 她从前确实玩弄过许多人的感情,可她与玄鹫认识得太早,彼时她还完全没能从失去藏瑾的痛苦中走出来,根本没心思和此人产生太多的交际。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池倾于是大大方方地走回去,牵起谢衡玉的手,朝玄鹫笑了笑:“好久不见。此番我们前来,是受银叶谷主相邀。” 她虽然没有明说自己同谢衡玉的关系,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在玄鹫眼里,着实好生刺眼。 他沉着脸移开目光,实在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嘲弄的冷哼:“我知道,但银叶谷主却只请了你,并未请他。” 池倾掏出两片银叶子给玄鹫瞧,笑道:“可我们都有银叶谷的信物呢。” 玄鹫抬手要取,池倾指尖一转,又将两片叶子玩儿也似地收了回去:“听说银叶谷主通晓万事,自然也知道他与我二人,是各持一枚信物前来的吧?” 她弯着眼,星眸却露出探究的意味来:“倒是你,身为大荒州的妖,怎会到银叶谷来?” “我去哪里,与你有何……”玄鹫夹枪带棒地就要回怼,却忽地想起池倾一州圣主的身份,于是只好把将欲出口的几个字重新咽了回去,干巴巴道,“我当然也是受银叶谷主相邀。” 池倾挑起眉,那神情果然带着几分不信,她打量他一眼,并不想多做纠缠:“你也不过是客,又拦他作甚?” “我……我来得,可比你们要早多了!”玄鹫见池倾全程替谢衡玉讲话,暗地里攥起拳,声音都有些发紧。池倾瞧出他的异样,心中便越发困惑,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没对玄鹫做过什么始乱终弃之事,略显无奈地歪了歪头。 谢衡玉道:“既如此,公子可否告知,我们该请何人通传谷主?” 玄鹫阴沉的目光从谢衡玉脸上一扫而过,随后从池倾掌心重新拿出那两片银叶子,淡淡道:“……我去通传。” 此言落定,玄鹫转身就往木屋外的小道上走,池倾看了看被他捏在手中的银叶子,心头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追了两步。 烈日高升,田埂两旁的菜地都被照出油亮亮的色泽,那鲜艳明亮的颜色将玄鹫一身黑衣衬得越发深冷。池倾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停下脚步,不追了,只是定定地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掌心传来温柔的触感,五指重新被沉沉地叩住,池倾转过头,与谢衡玉四目相对。 她舒展了一下手指,将脑海中七零八落的念头尽可能地抛开:“没事,等见到谷主,再摸摸这儿的底细。” 谢衡玉却道:“玄鹫是你的旧友吗?” 池倾怔了怔,自觉她与玄鹫甚至到不了“友”的关系,摇头道:“我与他并不相熟。” 谢衡玉瞧了她一会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没有回答,也不知是不是信了这话。 一时无言,池倾将目光投向田间。晨间空气十分清新,屋后的小水潭中有隐约的蛙鸣,是在妖族难得一见的野趣。 池倾倚着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气:“真奇怪啊,眼前的这一切,从前只在画里见过。” 三连城是人妖交汇之地,花月楼为显风雅,也曾大量购置人族名家的笔墨丹青,不论是古朴山水,还是娟秀花鸟,无一不有。 可池倾印象最深的,却还是那张挂在暗室中,积了薄薄一层灰的山村野趣图。无数个星辰闪烁的夜晚,她和藏瑾曾在那幅画下度过,微弱的烛火映出画中的某个角落,确实和眼前的场景相差无几。 没想到,她如今竟有机会看见。 “池倾圣主好眼力。”一阵清风拂过,蛙鸣稍稍平静,在那悄然无声的片刻,有道奇异低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给人的感觉……像是蔼蔼的烟,不太真切,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池倾回头,寻声望去,只见小池那头的荷叶间,不知何时划出一只小船。那船坐着个宽袍大袖,脸戴喜笑面具的男子,他的下半身隐在荷叶的阴影中,因与池倾相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坐着,也不必抬头看她。 他面具后的眸静静平视着池倾,落在她眼中,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显得有些诡异。 池倾看了他许久,慢慢道:“你是谁?” 那带着喜笑面的男子拨开荷叶,朝她摊开手,掌心是一枚银亮亮的叶子。 他说:“我邀圣主前来,如今终得一见,幸甚。” 第66章 第66章他面具下的那张脸依旧是伪装…… 男人雾霭般的嗓音显然如他的面容一般,经过了毫不遮掩的修饰,落入池倾耳畔,却莫名使她的某条神经轻轻跳动了一下。 池倾一时没来得及说话,谢衡玉却从旁向前走来,他望着小舟上的男子,声音略沉:“你就是银叶谷谷主?” 那男子点了点头,虽是回答谢衡玉的问题,目光却只含笑看着池倾:“对,我是银叶谷谷主。” 那咬字很刻意地着重落在“银叶谷”三字上,配合着他低哑的嗓音,透出些令人生厌的别扭来。 池倾仿佛没有在意,只笑了一笑:“抱歉,谷主,你的信物……我刚刚才托玄鹫带去了。” 那男子摇了摇头,欢喜面上大大的笑容好像裂得更开了些:“那是身外之物,是为请你而送,如今你来了,又何须信物?” 微风拂过,荷叶在水面轻轻摇动着,那张欢喜面在绿叶的衬托下,竟显出几分柔和。 池倾望着那挤一挤也只够容纳两人的小舟,以及他们之间相隔稍远的水池,总觉得此情此景好生诡异。更何况,眼前这奇装异服的人,也俨然与她从前设想的那个银叶谷谷主并不一样。 “我此番前来,确实有事请教谷主,烦您上岸一叙。”池倾这样有商有量地轻声说着,却不知为何,惹得眼前这人有些不快。 他抬起手,不知何处而来的暗影如水蛇般窜出,倏然将眼前大片遮挡着视线的荷叶折断,残茎之上,他与她之间横亘的水路一览无余。 他朝她伸出手,断句与音调同样奇诡:“是我,请你,来此一叙。” 池倾歪了歪头,脸上本能地浮现出那种小动物一般天真而好奇的神色。某种程度上,她承认自己被眼前这个奇怪的人吸引住了——就刚刚出手的那一记,她确定他不是妖族,不是魔族,更算不上修士,偏偏他身上却又同时有着这三种气息的混杂。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池倾提起裙摆,朝河边走了一步,忽然想起谢衡玉仍在自己身后。 她连忙转头回去瞧他的脸色,晴丽的景色里,男人的表情尚能算作从容,只是在她回头的那个瞬间,池倾察觉到他仿佛小小松了口气——好像因为终于得到了她零星的关注那样。 她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于是对船上那人道:“我是与他一道来的。” 银叶谷谷主的声音中似乎有些笑意:“哦,可是,这小舟只能再坐一人。” 他好整以暇地托着腮,声音有些散漫:“我知道你是为妖族前来。可这位公子呢?您的问题,自己可有想好吗?” 他的语调不急不缓,却莫名有种阴阳怪气的意味,池倾听得皱起了眉头,心里不知为何,觉得不太舒服。 银叶谷谷主如蛇般的目光又缠到了谢衡玉身上,黏糊糊的,移不开:“我的回答,只说给最重要的人听。公子既然得到了进入银叶谷的机会,何不给自己求个答案,而不是跟在池倾圣主身边,随波逐流,白白浪费了好机会。” 他轻轻笑着,说不清道不明地,仿佛在暗示些什么:“毕竟,有关谢家的事,我都清楚。” 谢衡玉垂着眼,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池倾下意识去牵他的手,却第一次,遭他避开。 “去吧。”谢衡玉道,“倾倾,这次,我不与你一道了。” 池倾动作顿住,默了默,在银叶谷主的那一声缥缈的轻笑里,飞身上了小舟。 一叶扁舟在荷叶间晃动两下,很快被银叶谷主稳住。船狭,他宽大的衣袍被她压在身下,他却并不在意,抬手撩了撩池水,小舟便飘飘荡荡地深入荷叶从中,悄悄地,隐去不见。 池倾坐在船上,望着岸边那月白色身影逐渐远去,像是化在天光中那样,不知不觉,心里多了几分在意。 银叶谷主撑了个懒腰,靠在小舟旁看她,沉默了一会儿,语出惊人:“你爱他吗?” 池倾霎时愣住了——已经多久了,仿佛前所未有,是的,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爱”这个字。 多新鲜的字啊。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忽地又因自己这反应愣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银叶谷主大笑着,心情很欢畅的样子,那张欢喜面也因他的大笑而抖动了起来。 池倾道:“我正经想问你的问题,谷主可清楚?” 银叶谷谷主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他大剌剌地摊在那儿,一旁的长腿随意地支着,手腕搭在膝头,给她掰手指细细数着:“你想问卖货郎是否真的出世,想问那各处蔓延的尸傀魔气是怎么回事,想问银叶谷的信物为何是这般模样……还想问什么呢?” “你还有点想问谢衡瑾在哪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顿了顿,玩味地缓缓道,“你想替谢衡玉杀了他?” 池倾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收了起来,她沉下脸,星眸在瞬间变得危险而凌厉,那双眼死死锁着眼前嬉皮笑脸的欢喜面,仿佛能将周遭的池水冻结。 银叶谷主隔着大袖子搓了搓手臂,笑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随便猜猜而已。” 池倾没有说话。 男人的声音也缓了下来,笑意渐收:“听说三连城出来的小孩,心机颇深,喜怒不辨,看来传言错了。” 池倾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识海中豁然被洞穿出个口子,陈旧泛黄的记忆从那创口汹涌而入。 ——“啪”,脸上一声清脆的掌掴,火|辣辣的痛觉在两息后泛起。 年少时的池倾时常在三连城奔走行乞,可或许是天生的,皮肤依旧很白,因此也很容易就会留下印子。 她的下巴被饲养人捏起,眼眶中有泪水打转,但饲养人生来仿佛与他们有物种隔离,怎么会体谅她的委屈。 “哟哟哟?哭了?”饲养人笑着,又是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这张脸皮,要是笑不出来,就扒了。” 饲养人盯着她,又问了一遍:“听懂没有?” 于是,池倾咧嘴笑了起来。 池倾咧嘴朝银叶谷主笑了起来,五 指疾电般探出,倏然拧向男人的脖颈,然后掌心向上一抬,“喀拉”一声脆响,欢喜面倏然分为两半,不轻不重地落入池中。 池倾盯着眼前面具后的那张脸,那张平凡到让人过目即忘的,年轻的脸,声音很冷,像是火焰也烧不化的寒冰。 “谷主通晓天下之事,是否听闻……三连城中,那些惯会欺负小孩,叫人学着皮笑肉不笑的蠢货,有一日被端了老巢,剥了人皮,血淋淋,赤条条地挂在城门上,一夜北风,便被吹成了人干?” 她勾起唇,眼底有凶兽一般的残忍:“谷主可知,这是我|干的?” 四目相对,池倾那双潋滟的星眸,与银叶谷主这说不清形状的,毫无记忆点的眼睛对视,很快移开。 她觉得他有点丑。 池倾从池中捞出那两半浮在水面的欢喜面,用妖力重新拼好,湿漉漉地按在银叶谷主脸上。 面具一遮,她不用再看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眼底的东西。 银叶谷主扶着面具,笑道:“好厉害啊。” 随后,他似是叹了一声,语气有些惆怅:“是啊,你毕竟是妖王胞妹,妖族圣主,如今身份尊贵无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很自由了。” 池倾被他这莫名的惆怅又搞懵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无所谓,聊聊天而已。”银叶谷主随口应答着,指了指池倾身后,“你看看,喜欢这样的景色吗?” 池倾回过头,不知何时,小舟已驶入开阔的水域,向后望去,一切田间景色仿若徐徐展开的画卷,与方才置身其间时相比,更是两种不同的风光。 更像是……从前看过的画一样。 她沉默下来,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象,千头万绪,与花月楼那无数个秉烛相依的晚上牵连。 她回头望向银叶谷主,那人隔着欢喜面,也在安静地看她。 池倾说:“你知道吗?我有时觉得,一个人能丑得那么恰到好处,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银叶谷主默了默:“哦。” 池倾道:“我说的是你面具下的那张脸。” 谷主不为所动:“哦?” 池倾道:“面具之下,你还是伪装了,对吧?” 他闷笑起来:“或许我就长这丑样子,是你非要掀了我面具的。” 池倾转过身,面向他:“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再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银叶谷主不说话了,欢喜面咧着嘴,他周身的氛围却逐渐沉静下来,很沉,像是三连城某一场不歇的大雨。 池倾看着他,感知着那种独属于三连城的气息,心跳失速,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心里,有一个人。”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缓缓道,“他完美无缺,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好。” 银叶谷主攥起拳,依旧没有说话。 池倾自顾自地继续道:“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她歪了歪头,断尾求存的小动物一样,剖开自己的心,朝眼前这个号称无所不知的神秘人坦诚。 “因为他死了,在我没有认清自己的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认不清了。” 池倾眯起眼,定定地看着他:“无所不知的谷主,请问您知道,那人是谁吗?” 第67章 第67章“我要你为我取一朵七伤花。…… 泛舟池上,水波潺潺,细小的水流声于耳畔回荡,将二人之间的沉默衬托得越发喧嚣。 银叶谷主支着脸看了池倾许久,那方才被她用妖力重新拼凑起来的欢喜面中央,一道难以消弭的裂纹清晰可见,原本开怀大笑的弧度由此便更加显出几分诡异。 池倾盯着银叶谷主眼睛部位的那两个小黑洞瞧了一会儿,却听他轻佻地悠悠道:“这我怎会知道?” 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戏谑,要是过度解读一下,或许还有几分嗤之以鼻的意味。 果然,他顿了顿,又轻笑道:“你有那么多问题想问,最终却问这个?” 池倾不说话了,她下意识抬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梧桐岛与那幅画中所描绘的景色太过相似,自从来到此处,她怎会总是想起藏瑾,而且怎会……看谁都觉得像他? 可是,与玄鹫冷冰冰的脾气相比,眼前这银叶谷主阴晴不定的性子,显然更是与藏瑾截然不同。 池倾在心底自嘲地轻笑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眼前这男人也有可能会是藏瑾?! 且不提她亲眼看过藏瑾离世入殓的样子……眼下这情况,她莫不是真的被魇住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住翻涌的心绪,抬眼望向银叶谷主:“好。那之前你猜到我会问的那些问题,它们的答案又是什么?” 银叶谷主闷笑一声,仍在与她周旋:“你这是觉得,我会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告诉你?为何?” 小舟行至一处水草前,船底被挂住,搁浅在那处不动了。 池倾冷静地望着他:“从始至终,难道不是你诱使我们来此?” “冤枉啊。”银叶谷主举起双手,十分无辜地歪了歪头,“我只是想邀你来梧桐岛瞧瞧罢了。怎么样?喜欢吗?” 池倾:…… 她在他这般插科打诨前,略感无奈地转过脸,望着眼前纠缠生长的浮萍和水草,淡淡道:“你的银叶子,给过谢渭,也给过唐呈。这两枚信物不仅直接引发了谢家之事,也间接导致了公仪家的巨变。如今,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二均风波不断,你游走其间,究竟是隔岸观火,还是黄雀在后?” 在摒弃了感情的牵绊时,池倾聊起正事,总还是十分理智,理智到一针见血,显得有些锋锐:“若你不请我们前来,我们不会知道这世上有银叶谷这么个地方。因此,你不该再问我要什么报酬——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在你将答案告诉我们的那刻,就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银叶谷主抚掌大笑,边笑边摇头:“隔岸观火?黄雀在后?非也非也。我不过是个算命的,闲来无事,找人说点能说的,借此赚点金银、赚点名望,仅此而已。” 池倾淡淡道:“扮猪吃老虎的,总是颇有城府,不可小觑。按妖族行事,遇到此类人,先杀为敬。” 银叶谷主不笑了,也不拍手了,他将手收回大袍子里,瑟瑟发抖:“我没扮猪,我就是猪。” 池倾无语凝噎:所以她方才,到底怎会将他错认成…… 她不欲与他多纠缠,便道:“说说看,若是做交易,你想怎么做?” 银叶谷主摇头:“我从未说过要与你做交易,我只是来请你看风景的,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这景色美吗?你喜欢吗?” “挺好的。”池倾垂着眼,语气显而易见地敷衍,她从船上站起身,扫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既然这交易做不成,我也不在此处浪费时间了,告辞。” 她一扬手,作势就要拂袖离去,那动作极轻盈,像一片旋落的叶,足尖一点就要远去。 银叶谷主起初并没有动作,却在池倾将要离开的瞬间,隔着衣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猛地攥握住她,竟使池倾感到那只手掌都连带着有些发麻。小舟很狭窄,只堪堪容纳两人,因这毫无顾忌的动作,这舟晃荡得越发厉害。 池倾本来也不打算就此离去,不过是为了做出姿态,激一激眼前这不可一世的谷主。何况她对他那来路不明的法力有所忌惮,并不打算在这地界正面与他对上,因此没有挣扎,顺着那力道便一头栽倒在他身前。 银叶谷主松开池倾的手腕,腰略向后靠了靠,垂头望着眼前的少女,面具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某何德何能,使得妖域一等一的美人投怀送抱……” 池倾撑起身,歪头盯着男人面具上两个黑咕隆咚的洞,弯了弯眼,声线婉转:“谷主不想做这交易,又拉我回来作甚?” 银叶谷主将手臂伸到脑后,闲闲地枕着:“之前没想过同圣主交易,方才突然想了。” 池倾挑眉:“谷主倒是变化无常。” 银叶谷主道:“正常。” 池倾问:“如何做?” 银叶谷主笑了起来,故作为难道:“圣主的问题,是历来客人中最多的。一问卖货郎,二问魔族之事,三问我银叶谷,四问谢家……哈哈,好贪心的女人。” 池倾道:“尽管开价便是。” 银叶 谷主默了默,吐出三个字:“七伤花。” 池倾歪了歪头,突然“哈”地笑了出来。这下倒好办了,她还以为眼前这人与常人有何不同,故作玄虚至此,原来也不过是看重…… 男人却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不是谢家公子送往花别塔的那朵,我要的是……圣主亲自为我,再取一朵。” 水流几番推动,小舟缓缓移动,终于驶过浮草,又开始在池中忙无方向地飘荡。 池倾没有说话,静静盯着那张欢喜面——太阳已经升高了,晚夏近午的阳光依然晃眼,此刻无所遮挡地照在那黑漆漆的面具上,却仍旧难以洞穿他真实的面貌。 池倾在此人面前,至此,才终于感到了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凉意。 这种凉意来自于妖族本能的警惕,许多年来,她极少再有过这样的时刻。哪怕面对半步化神的公仪夔,她也始终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或迂回或猛进,到底没有完全被那位老太公牵着鼻子摆弄。 可到了这银叶谷主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论如何周旋,却依然没有绕开他画下的迷阵。 她在朝着他既定的路线走,却又不得不走。 银叶谷主靠着小舟,闲适地晃了晃长腿:“你可以拒绝。” 池倾道:“取七伤花,需前往鬼界魔界的交界之处,稍有不慎,有去无回。谷主如今并未给过我任何好处,双唇一碰,之后也未必没有出尔反尔的时候……您又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这笔交易?” “你是觉得我并不可信?”银叶谷主诧异地扬起声调,片刻后又摇了摇头,胸有成竹般笑道,“怎会呢?我以为圣主在看过那枚银叶子的瞬间,便早已笃定我是唯一一个,能够解答你所有疑问之人了。” 池倾冷笑:“银叶子又如何?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 男人抬起头:“可是,那叶子……只长在一棵树上。而见过那棵树的人,都死了啊。” 风骤急,她身形甚至未动,手掌便一把锁住眼前这男人的脖颈。指尖收紧,数息后,他面具下的脸会因窒息而发红,紧接着,是头皮乃至全身都发麻、发软,直至失去一切反抗的能力,像是幼兽一般可怜兮兮地瘫软下来。 池倾紧紧盯着他面具上的那两个洞:“你见过?那你也活不久了。” “但至少……”男人的声音低哑,接近于气声,“我还有用。” 池倾没有答话,是漠然,也是默认。片刻的僵持,她还是松开了手。 “你不怕我严刑拷打?”她忽地道。 银叶谷主轻声道:“骗人的话,七句真,三句假,寻常人便无法辨认。而我同你一样,很擅长骗人。偏偏你要问的事,一个字,都错不得。” 因此,屈打成招,行不通。 池倾哼笑了一下:“你知道这么多的事,总该听说过,三连城出来的人,最不会轻信旁人,何况是你这种……呵,算命的。” 银叶谷主愣了愣,仿佛受到了蔑视,声音突然委屈起来:“算命的怎么了?瞧不起算命的?” 片刻后,才终于朝池倾妥协道:“算了,你要是愿意为我去取七伤花……我可以跟你立血誓,保证绝无半句虚言。” 他脸上大大的欢喜面,随着那动作上下左右地晃了晃,比例不协调,光看脸,显得像个小孩,有些可笑。 池倾瞅了他许久,心中恍惚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来——这个血誓,莫非也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背后附骨之疽般的凉意并未因这个提议消散,反而越发阴冷刺骨。 银叶谷主划破自己的手指,几滴鲜红的血珠从苍白的指尖滚落,落入水中,形成了阴阳两仪的一半,鱼儿似地扑腾。 “该你了。”男人望着水中的鲜血,低声道。 片刻,又是几滴鲜血落入池中。 两条鱼儿纠缠在一起,首尾相衔,渐渐融为一体,发出浅金色的光来。 指尖刺痛,片刻愈合。 水中的两条鱼儿也消失不见。 血誓这就成了,干脆利落,没出什么岔子。 “可以了。”池倾望着那看着池水回不过神的男人,开口提醒了一声。 银叶谷主这才反应过来,他怔怔“哦”了一声,目光穿过层层术法的伪装,穿过厚重的,被劈开又被修补的面具,落入那清澈见底的池水里。 池水倒映出他如今古怪的样子,也倒映出池倾站在一旁的,纤细而高挑的身形。 同乘一条船,她离他其实并不远,可或许是因为光线的折射,也或许是因为此刻两人外貌差距过大,总感觉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银叶谷主伸手搅乱了池水,回过头,笑得十分轻佻:“是啊,血誓也立好了,池倾圣主什么时候才能出发为我取花?我希望……越快越好。” 第68章 第68章谢衡玉,恋爱脑。 “小伙子,你站在那太阳底下做什么?多晒啊?来屋里坐坐。” 谢衡玉看着池倾的小舟在池中兜兜转转,最终缓缓消失于一个河道的转角,再也寻不见踪迹。 他面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却在那日光下定定站了许久。直到菜地里的农人注意到他,停下了手中的劳作,与不远处站在家门口嗑瓜子的妇人对视一眼,热心地招呼起他来,谢衡玉才终于回过神。 他侧头朝农人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中年男人一边抬手敲了敲自己久弯的后腰,一边朝他挥着手,指了指自家的小屋:“快来这儿坐坐!” 农人长期下地,肤色也因风吹日晒而显出一种粗粝的深红,他先谢衡玉一步走到家门口,接过妇人递来的汗巾子,抹了两把脸,随意搭在了肩上。 农人看了眼谢衡玉,又瞅了瞅玄鹫离去的那间小木屋,对身旁的妇人奇怪道:“客人还没走,那间木屋怎么就上锁了?” 妇人一边扫着地上的瓜子壳,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估计是有什么急事……唉,你怎么总关心别人家的事情?” “哎呀,看两眼嘛,我就看两眼又怎么了嘛!”农人一把接过妇人手中的扫帚,赶着她往屋里走,“你也快些进屋,别一会儿太阳起来又喊热。” 谢衡玉的性子算不上清冷,但遇到陌生人,沉默的时候总占多数。他不知自己怎会被那热情的农人就这样招呼过来,只好站在门口听着夫妻两口絮絮叨叨的对话,也不插嘴,存在感近乎于无。 妇人与那农人年龄相仿,但许是因为休养得当,她面色十分红润,瞧不出什么辛劳疲惫的样子,看着比丈夫要年轻一些。 她倚着门,将弯着腰扫地的丈夫拉起来,又朝谢衡玉看了眼,眼睛亮了亮,笑道:“小伙子长得真俊啊,你的夫人呢?方才还瞧见你们在一起。” “我……”谢衡玉怔了怔,在听清“夫人”二字时,连心跳都漏了半拍,他原该否认的,可鬼使神差地,只含笑道,“她有事求问银叶谷主,便先递了信物过去了。” “哦!”那妇人兴致勃勃地望向他,“你没同她一道去吗?还是你们家,也是你夫人管事的?” 三人一同走进屋内,房子不算大,但布置陈设却十分干净齐整。农人请谢衡玉坐下,净了净手,便忙着烧水煮茶,闻他妻子这样一问,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公子与那位姑娘,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修士,哪有什么管不管事的?” “就是大族,要操心的事才更多。”妇人脸上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看我们谷主——若是他媳妇回来,估计整个银叶谷都得她一个人打理。那谷主他难道不是修士?” “好好好,说不过你。”农人将茶杯和糕点摆上桌,乐呵呵地在妻子身旁坐下,对谢衡玉道,“小伙……不是,仙长,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辟谷,这些糕点都是我们自己种自己做的,你不要嫌弃。” “怎会?”谢衡玉拣起一块绿豆糕,连忙摇头,“尚未辟谷,多谢。还有……实在不必称我为仙长。” “咳,你就是想找修士唠嗑,在这儿装什么正经人?”妇人拍了拍丈夫的手臂,朝谢衡玉道,“小伙子别介意,他从前也修过那些什么入门的术法,不过没什么天赋,走了好几年弯路,又回来种地了。他现在就是话多,自从谷主来了梧桐岛,便时常会逮着谷主东拉西扯,现在又来打扰你了,真是……” “不打扰。”谢衡玉笑道,“这样说来,那谷主来梧桐岛也并没有多久?” 妇人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说短也不短了,谷主刚来的时候,还是七八年之前呢。那会儿的梧桐岛人不多,有一小半是荒岛,因着环境实在不太好,也没人愿意去开荒,谷主来了之后,就是在那儿发现了银叶谷。” 她往后窗的荷塘那边指了个方向:“之后谷主就一直在这儿定居了。” 七八年前…… 谢衡玉想起那银叶谷主的身形举止,隐约推测出他的年龄,眸底划过一丝迟疑:“他初来梧桐岛时,就已经戴着那个面具么?” “那倒没有。”妇人叹了口气,摇头道,“说起来,谷主也是个年轻人啊。当时他刚来梧桐岛,我们都吓坏了,活以为是撞了鬼……怎会有人生成那副模样,干瘦干瘦,煞白煞白,像是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人,一点儿生气都没有的。” 农人戳了戳妻子的胳膊:“别夸张。” 妇人瞪了他一眼:“我这就夸张了?当时你非指着他,说他是阴尸,这茬你难道忘了?” 农人讪讪扭过头:“是真的很像……而且他那时候年纪又小,嗓子也坏了,跟图册上那种被魔族炼出来的……” “呸呸呸!别说了!不吉利!”妇人连声打断丈夫的话,抬手往他嘴里塞了块甜糕,转移了话题,“小伙子,你与你夫人感情一定很好吧?之前我瞧见你俩牵着手来的,真好看啊,像幅画似的,以后你们的小孩一定也会很漂亮。” 谢衡玉抬手饮茶的动作顿住,整个人有一瞬间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孩子?他从未想过那么久远的未来。 ……不,或者说,池倾会与他有一个孩子吗?这简直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谢衡玉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灼热的温度终于隔着瓷壁烫到他的指尖,隐秘的疼痛泛了上来,他这才回过神,放下茶杯,叹息弯了弯唇角。 他分明是个这样不善言辞的人,可眼前这对热情欢快的夫妇,却并没有在意他的寡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与他攀谈,有时是在向他打听向仙界的平常事,大多数时候则是两人互相先聊着插科打诨。 这般说着话,银叶谷那儿依然没有半点消息传来,三人于是吃了些茶点,等到了午时,农人便又用茶浸了饭,端出腌菜、鸡丝、熏鱼出来随意用了些,时间一晃儿,竟已至日暮时分。 谢衡玉第一次惊觉时间会过得这样快,也头一次发觉自己居然耐得烦,去听这些琐碎而平常的家长里短。 与修仙界的修士每日要考虑的事不同,寻常人家的夫妻眼里,最看重的似只有自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有时讲起庄稼的长势,便能引出一堆无关痛痒的话来。 谢衡玉静静坐在一边看着那对夫妻,任由心底被那零散却温馨的只言片语填满。 某些独自度过的夜晚,他曾经认真剖析过自己与池倾的这段感情——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甚至他并不懂得如何去爱她,因此他每一次感情的表达,也只不过是学着她曾爱他的方式,加了更多的情绪,再递到她的面前而已。 从前在谢家的时候,虽然谢渭与唐梨的夫妻之情总被外人艳羡,可至少在谢衡玉面前,这二人仿佛总隔了一层,与其说是恩爱,倒不如说是多年夫妻培养出的相敬如宾。 他无法想象他与池倾的未来,那些画面太抽象了,像是一团幸福的梦幻泡影,并没有实质的样子。 但在这一刻,那虚无缥缈的未来,好像有了某些原型。 谢衡玉本就温和的眉眼愈发柔缓下来,他透过眼前那对夫妻,似能照见自己想象中的某个角落——池倾与这妇人一样,有着非常活泼的性子,她外表看着娇贵,实际却并非如此,她是个很爱自由的人,不会长久地困于某地,或许会时常同他各处游历。 她也会同他开玩笑,但他的脾气比这农人还要更好一些,并不会故意去逗她……但或许,她就是想看他被惹到的样子呢?或许他有时也该装作佯怒,应当还能让她多感到几分新鲜? 谢衡玉的思绪在空中胡乱飘忽着,脑海中每一帧画面都切实又美好,他垂着眼,一时陷阱去,竟没听到身旁夫妻的提醒。 “小伙子?小仙长?”妇人望着那站在门外的玄衣青年,伸手推了推谢衡玉的手臂,声音响了几分,“银叶谷有人来寻你了。” 谢衡玉这才回过神,望向门口淡着脸的玄鹫,起身与一旁的夫妻告辞。 玄鹫倚着门,见谢衡玉出来,淡淡道:“想不到谢家长公子还挺会与民同乐的。” 谢衡玉这次不再无视他夹枪带棒的态度,偏头望向玄鹫:“你与她……之前是什么关系?” “之前?所以你与她是现在?”玄鹫抬眸瞧了眼谢衡玉,脸上露出了一个冰冷而嘲讽的笑来,“没关系,她就是个空心人。和谁都是玩玩而已,你与她,也走不远。” 类似的话,谢衡玉并不是第一次听到,甚至比起玄鹫此刻的断言,濯鹿当时同他说的话,伤害性还要更大一些。 谢衡玉掀起眼皮瞧了玄鹫一眼,依旧回答:“这与你无关。” 玄鹫气得哼笑了一声:“那我和她之前的关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 话一出口,他仿佛想到什么,不等谢衡玉回答,又立刻转移了话题,冷冷道:“银叶谷主和她已见过面了,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去见谷主了。” 谢衡玉顿住脚步,忽地想起银叶谷主之前与他讲的那些话。 ——何不给自己求个答案? ——和谢家有关的事,我都清楚。 银叶谷主曾与唐呈见面,自然早已猜到他想问的问题,只会和谢家,和白马盟相关。甚至可以说……在邀池倾单独见面之时,这位谷主也早已料定谢衡玉不会真的置身事外,对修仙界的名利权势彻底放手。 谢渭、唐呈、沈岑……银叶谷主,或许就是为了诱他入局。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暗自道,他确实差一点儿便要动摇。 是站在池倾身边当一个默默无名的影子,还是重新回到修仙界,争取他作为“谢家长子”曾拥有的一切? 在对池倾说出“我不与你一道”这话时,他确实想过后者。 可是现在…… 谢衡玉将目光重新投回那住着两夫妻的农家小院,日暮时分,鸡鸭归笼,恬静安好。 他垂下眼,按捺住心头烦乱的不安和挣扎的欲望,平淡道:“不问了。” 他还是想要和她的未来,为了那个未来,他可以放弃所有,只做她的影子。 第69章 第69章做了一个人族孤儿的替身?!…… “不问了?”玄鹫的脚步也跟着顿住,他转头看了谢衡玉一眼,那目光中满是不解,“所以修仙界的那些事,你如今全然不关心了?” 谢衡玉没有回答玄鹫,只问:“她既然已与谷主见过面,如今又在何处?” 玄鹫道:“见到谷主,他自会告诉你。” 谢衡玉本不愿见那人,但池倾极少有这样毫无音讯的时候,他心中有些担忧,垂下眼,睫 羽翕动一瞬:“好。” 荷花池中此刻已泊着另一艘小舟,船身稍大,没银叶谷主驶来的那艘逼仄,谢衡玉和玄鹫上了船,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舟上,相隔一段挺长的距离。 水声渐起,小舟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玄鹫背着手,忽然道:“你在修仙界曾经颇有名望,而今避世妖族……只是为了池倾?” 谢衡玉侧对着他,望着身后一片荷花池逐渐远去,小舟驶入宽阔的水域,田园气象如同画中笔墨,他想起池倾初来此地的样子,心道:她原来喜欢这样的地方呢。 玄鹫见他不答话,沉默了一瞬,却又忍不住一般,道:“她的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不是我说……她不值得你这样。大丈夫志在天地,你该有自己的一番功业才是。” 谢衡玉默然许久,像是没有听清玄鹫的话,但片刻后,他忽然笑了:“可是,我选择她,不论将来如何,我不悔。” 玄鹫:…… 这位妖族青年长相的并不算凌厉,皮肤白,眼尾略垂,眉骨鼻梁的走势很柔缓,只是因为气质太过疏冷尖锐,定定盯着人瞧的时候,时常便会让人感到不自在。 他听了谢衡玉的话,心中略有些烦乱,像是觉得眼前这人难以沟通,连眉头都拧了起来。 “你会后悔的。”许久之后,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之前也被她骗过……如今悔不当初。” 谢衡玉转过脸,那双星灰色的眸子淡淡落在玄鹫脸上,其中没什么波澜,但莫名其妙地,却让玄鹫感到了一种“你又如何能与我相提并论”的微妙意味来。 玄鹫袖底的手用力攥成拳,时隔多年,那时常从记忆深处钻出来的画面,又一次毫不留情地侵袭向他。 是啊,他如何能与谢衡玉相提并论呢? 池倾与他从前,确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不过只是坐在那花团锦簇的高台,用那双令人无措的漂亮眼睛,目不转睛地、痴痴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几天,他便那样自作多情地陷进去了。 那年六州觐见,多少青年才俊齐聚妖族圣都,半月之久,十数天的时间,池倾偏偏谁也瞧不上,只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身侧。 她那时候的性子那样冷僻,像是高山之雪,不爱同任何人说话,即便是出于礼貌的应答,也是总是淡淡的。大家都说,她唯一情绪外露的时刻,就是在瞧着他背影的时候,才会流露出几分动容。 玄鹫如此便以为她喜欢他,虽面上装作毫不动容,可心里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与池倾差不多大,从小生活在妖族最严苛的玄甲营中,周遭不是兄弟便是上级——他……他也不曾对谁动过心啊。 与妖族大多天赋妖力强大的少年相似,玄鹫也是从小被族中给予厚望的孩子,即便称不上眼高于顶,说没有傲气,也是不可能的。 那时许多人开他的玩笑,说他若娶了池倾,此后便是圣都驸马爷,再要沙场拼杀,建功立业,恐怕是难了。 这些话,其实放在修仙界倒还成立,放在妖族,大家也都知道是说着玩玩而已。可是,即便理智上再清楚,夜半入梦时,少年玄鹫的耳畔,依旧会回荡起那些带着调侃意味的声音。 他躺在床上,冷脸看着窗外的月色,却也曾认真地想过——若池倾当真喜欢他,他为她留在圣都,未必不可以。 如今想想……真是蠢透了!! 玄鹫望着眼前的谢衡玉,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当年的自己,一种莫名的火气无端端烧了起来,直叫他恨不得揪着眼前这男人的衣襟,狠狠甩上几个耳光才解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可若干年前,池倾在听到他告白之后说的那些话,却言犹在耳,仍令他羞愤不已。 “玄鹫公子喜欢我吗?”池倾漂亮的黑眸睁得滚圆,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瞧,“这半月来,我们未曾交谈超过十句,公子为何会喜欢我?” “我一直盯着公子瞧?原来是这样……是我让您会错意了啊。” 彼时的池倾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岁数小,性子又淡,说话间透出一种天真的残忍:“我没想到您会误会。实际上,我盯着您瞧……是因为您很像一位故人。” ——很像一位故人。 原来这就是让他心绪不平、意乱神迷的缘由,她只是透过他的背影看见了另一个人,而他却自作多情地,将那眼神误认为了喜欢。 六州大宴落幕,一队队车马从圣都返回,玄甲城离得那么远,他却难以抑制地总去想她——那个故人是谁?池倾为何要透过他看他?莫非那个人已经死了吗?之前听闻她炼出了一朵长命花,为何她不用那花救他…… 那些纷纷杂杂的思绪,与他内心深切的不甘和羞愤交织——他过不去了,此后多年也再没有过去。于是他怀揣着那点阴暗的心思,用尽了在大荒州的人脉,多次前往三连城,摸到了几分尚不曾被时间掩埋的真相。 他竟是在六州大宴的半个月中,做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族孤儿的替身?! 玄鹫气得想笑,恨得牙痒痒,原本对池倾尚算不得深切的喜爱就这样转化成了怨怼,远比好感要更加浓烈久长。 后来的多年,他暗中观察着戈壁州的动静,对进出花别塔的男子,了解得甚至比池倾本人还要细致。那一个个年轻美貌的少年,大多都有着与他相似的地方,或是身材,或是气质,或是相貌…… 他并未见过那个在三练城陪伴池倾多年的人族孤儿,每每想起他,却都会怫然:那人长得,就非得那么大众吗?! 他以为自己早就摸清了池倾的喜好,却在见到谢衡玉的那个瞬间愣住了。 谢衡玉,确实与池倾曾经喜欢的那种类型不太一样……或者说,太不一样了。 她未曾倾心过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也并不偏爱那种春风和煦的性子——她难道对谢衡玉是认真的? 玄鹫觉得这比池倾又找了个替身,要更让人难以接受。 “你今日自视甚高,早晚登高跌重。”濯鹿曾说过的那些话,又一次从玄鹫口中吐出。 船至水岸,玄鹫先行走了下来,他揣着手,神情冷淡地给谢衡玉指了银叶谷的方向:“你陷进去了,若有一日爬不起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个女人有毒。 玄鹫默默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谢衡玉此刻也下了舟,这条不长的水路,却给他一种过于疲惫的感觉——他和池倾的关系就算不受人挑拨,也已让他有了无法把握的失控感。 池倾是一阵自由来去的风,很难在某个地方安然停留,若他也乱走,一定就要散了。 谢衡玉想,他此刻不该再听任何人的任何话,若想和池倾有将来,他一定得稳住,一定不能动摇。 水岸离银叶谷只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两旁是挺拔的银杏林,绿木成荫,青翠碧绿,夕阳自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混合成十分明朗轻快的颜色。 道路尽头,一个身着灰袍,戴着欢喜面的男子站在银杏树下,遥遥朝谢衡玉行了一礼。那一拘拜得深,令谢衡玉的脚步也停顿了一下,两人对视片刻,谢衡玉抬手回礼,复才走近。 “敢问谷主,池倾圣主现在何处?”谢衡玉不欲与他多言,未曾寒暄,直接询问道。 银叶谷主低低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道:“这就是你想问的事情?不问问白马盟?不问问谢家?不问问……谢衡瑾?” 谢衡玉又重复了一遍:“池倾圣主现在何处?” 银叶谷主叹了一声:“算了,这勉强也算是一个问题……要是我回答了你,你会给我什么作为报酬?” 夕阳洒落,眼前忽地明暗交错,一道光影凉飕飕、轻飘飘地落在银叶谷主颈前,谢衡玉动作不动,眸色却沉:“她在哪里?” “清光剑意。”银叶谷主的语气中透出些兴奋,“用这个做交换的话,也很好。只不过……才半日不见,你就这样担心起来了?哈哈哈哈哈……” 光影得更近,细小的血线倏然出现在皮肤上,银叶谷主平视着谢衡玉的双眼,毫不在意地喃喃道:“清光剑意……谢衡玉,不如你为我舞一剑,让我开开眼。若我开心了,便告诉你她的下落。” 光影倏忽消失,谢衡玉收剑,视线淡淡从银叶谷主掌心掠过:“你也学剑?” “学。”银叶谷主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眼,“从前刀口舔血,什么都得学。” 谢衡玉看清他手中的茧,断言道:“你用刀更多些。” 银叶谷主垂下手,歪头道:“怎么?不是人人生来就有谢公子这样好的命,以剑入道,顶级剑术,清光剑意……这不是你们上等人才能接触到的东西么?” 银叶谷主扫了谢衡玉一眼,见他并未有所动作,声音逐渐凉了下来:“怎么了?谢公子的剑……我难道连看也看不得?” 谢衡玉静静看了他一眼,光影浮动,身旁银杏忽有一根枝丫被这切断,谢衡玉探手握住,将那木枝递到眼前人手边。 “给我看看你的剑意。”无人知道谢衡玉在沉默的那个瞬间想到了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若有缘,我教你清光剑法。” 第70章 第70章若是被谢衡玉知道………… 风吹过,银叶谷主静静盯着谢衡玉递来的那根树枝,像是没理解眼前人说的话,许久才伸出手,怔怔握住它。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将那宽大不便的面具解下,露出一张平凡普通至极的脸来。 谢衡玉的视线从对方平平无奇的黑眸上划过,盯着他那身有些过于宽松的大袍,问道:“这身衣裳,是否不便用剑?” 银叶谷主的身量已算高大,但与谢衡玉相比还是略矮了些,何况他此刻穿着那身有些松松垮垮的衣衫,更将身形拖得有些落拓,显得不太精神的样子。 银叶谷主沉默了一下:“怎会不便?我在剑道上虽无法与你相较,倒也不至于受一套衣服的拖累。” 谢衡玉于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别的话。 风甚急,半空,几片翠绿的银杏叶从枝头打着圈儿地落下,银叶谷主在叶片坠至额前的瞬间出手——幽暗诡谲的剑影如同树梢盘旋的毒蛇,倏然蹿出,那嫩生生的叶子登时二分,一半牵引着剑影乘风而上,一半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 随风而起的剑影撞入斑驳树影与落日余晖之间,那错落的光影交织,伴随着银叶谷主手上的一招一式声势浩大地绽开。 起风时无数林叶的哗然,如同永不停歇的乐声,剑影穿梭其间,迅疾如电,走势无常,惊起千万落叶簌簌——若只是一场剑舞,可堪惊艳。 可谢衡玉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半空的剑影上停留太久,他平静地打量着银叶谷主本身的动作,观察他握剑的动作、挥剑的力道、出剑的方向,以及视线落定的位置,神情许久也没有变化。 半晌,空中飞叶落定,在二人脚下堆出薄薄一层,银叶谷主收势站定,抬手将那树枝递还给谢衡玉。 谢衡玉垂下眼,却没有动,两人不知为何相对僵持了片刻。银叶谷主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一手丢掉树枝,一手从落叶中捡起欢喜面重新戴上。 然而,却在他起身的瞬间,谢衡玉早有预料般后退了半步——那半步像是踩着什么阵眼,足尖落地的刹那,原先他所在的位置,如有潜伏暗处的凶兽骤然暴起,阴狠尖刻的剑影仿佛直指苍穹,炸开虚掩着土地的落叶,冲天而起,带着一击毙命的气势。 不敢想象,若谢衡玉须臾之前并未退开这一步,抑或是他果真倾身上前接过了银叶谷主手中的树枝,这道剑气刺到他身上,究竟会落下怎样的伤势。 或许直接一命呜呼了也未可知。 谢衡玉抬眼看向那直入云霄的剑影,灰眸闪烁,恍惚竟似凝出了几分欣赏的笑意。 下一刻,那剑影重新落下,迎面朝谢衡玉而去。青年时至此刻总算抬手,落日晚霞绚烂壮美,拨开绿荫倾泻而下,须臾将那阴冷的暗色剑气尽数覆盖。 清光剑意是温和灵动的剑法,气象万千,融了清风流水,本就有净化洗涤之力。银叶谷主直起身,望着自己的剑影被清光剑意一点点消解,叹息般低声道:“这剑,我是挥不出的。” 谢衡玉依旧没有答话,而是拾起地上被丢下的树枝为剑,重又挥起,他放慢了动作,将那一招一式拆得十分清晰。动作干脆有力,却又不失美观,广袖宽袍未成阻碍,在风中反倒更显美感。 银叶谷主仰着脸,那张欢喜面正咧着嘴无声地笑着。无人知道——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此刻他盯着眼前这舞剑之人,数道伪装之下,究竟怀揣了怎样复杂的情绪。 清光剑术讲究形神兼备,以灵动神韵夺人,实际却并没有太复杂的招式。加上谢衡玉舞剑的动作十分流畅,一套剑法下来,倒没有多花太久的时间。 他指尖一转,轻盈收起树枝,背手望向银叶谷主:“承让。” 银叶谷主的面具依旧笑口常开,说话的声音却是一种难以掩饰的落寞:“这剑,看来我是学不了的。” 谢衡玉摇头道:“清光剑是洁心涤性之剑,没有谁学不了。” 银叶谷主说:“我心污浊,也就学一些下三滥的剑。” 谢衡玉皱起眉:“没什么剑是下三滥的,何况,你已有你自己的剑意剑道,不可妄自菲薄。” 到底是在白马盟当过几年先生的人,谢衡玉说这话时,不自觉端了些师长的派头。银叶谷主看了他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所以,你愿意教我清光剑?为什么?” 谢衡玉没有立刻回答,实际上,他本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下定决心远离修仙界的纷扰,不愿这剑法在此间无重见天日之时,也或许是因为他从这谷主的剑意中看出了一些什么——那实在是很微妙的一种感受,令他隐约觉得眼前的青年,似乎更需要清光剑的净化。 当然这些话并不适合说给眼前人听,于是谢衡玉只道:“感觉。” “那你的感觉挺差劲的。”银叶谷主嗤笑了一声,顿了顿,再次肯定道,“你的感觉真的很差劲。”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先告诉我她在哪里。” 银叶谷主沉默了一瞬,欢喜面下的声音带着一种微妙的兴奋,那情绪很细微,被他平静的嗓音压在最深处,其实不太能分辨出来:“哦。她去玄冰火山了。” 一阵凉意从心头蹿了上来,谢衡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玄冰火山。”银叶谷主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兴奋这次更加明显了,“应该没人比你更了解那个地方了吧……谢公子?” 七伤花还在妖族手中,池倾绝没道理在这时跑到玄冰火山去! 谢衡玉望着眼前之人的眼神倏然变得无比凌厉,下一刻,不知何处而来的剑光劈开欢喜面,直直抵在银叶谷主的额前。那可怜的面具屡遭摧残,终于“啪叽”一声落在地上,裂成了几瓣难圆的碎片。 银叶谷主笑笑:“放心好了,她不会有事的。” 谢衡玉沉声道:“你让她做了什么?七伤花?” “对,七伤花。”银叶谷主道,“我让她亲自采给我。” 谢衡玉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起来,若是目光能杀人,此刻眼前这男人恐怕早已碎成几段尸块,他浅灰的双眸危险地眯起,冷冷盯着眼前人:“你最好祈祷她毫发无损。” 下一瞬,剑光裹挟着他月白的身影倏然消失。 林上落日沉得很快,空中最后一抹余晖也仿佛随着谢衡玉的离开被一同掠去。 银叶谷主蹲下身,将地上的欢喜面碎片一点点拾起,平平无奇的脸上忽而显出一种难以忍受的疲惫,片刻后,他重重叹了口气,仰头倒在落叶中,望着空中随风轻动的树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此刻,另一处暗日之下,池倾正在阴尸邪祟干巴巴的目光中,艰难地举步向火山口而去。 此处虽说是魔界与鬼界相交之地,但鬼往往被生死界限所约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现于生者面前——因此这玄冰火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算得上一处被魔族占满的“三不管地带”。 这趟银叶谷主要七伤花要得很急,在和池倾一番拉扯过后,甚至直接动用空间法器将她送了过来。因此,池倾算是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时,便直挺挺地从半空摔入了一队阴尸之中——回过神后,她整个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池倾不愿回想自己是怎么推开一个个木讷、阴冷又臭气熏天的尸体走到山下的。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玄冰火山周围的魔物似乎都没什么智 慧,也……没什么欲望,至少表面上没有表现出那种一口把她咬死的倾向。 这和她曾经设想的玄冰火山有些不一样,不过此刻池倾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玄冰火山特殊的位置,使人行动抬步要比平常更加艰难一些,池倾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山上爬,一堆魔物在山腰上傻呆呆地仰头看着她,那眼神没什么恶意,纯粹就是好奇——虽然池倾也不知道它们在好奇什么,但她总有种下一刻就要迎接它们加油打气的预感。 她动作顿了顿,想到那个场面,头皮略微发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火山口而去,很快,没费吹灰之力——一朵金黄的七伤花出现在岩浆之上的玄冰崖壁上,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映入她的眼帘。 奇怪的是,那位置比起其他地方而言已经不算陡峭,虽然狭窄,但到底平坦,对于妖族堪称触手可及。简直像是专门摆在那里等她来取的一样。 池倾心中生出了几分警惕,直觉自己正在靠近一处陷阱——甚至……她开始怀疑这花是否是那银叶谷主已经取下,特地放在这么个位置等着她的。 否则,好像也太顺利了一点? 此情此景,池倾脑海中又浮现出谢衡玉初来花别塔时,妖族医师给他的诊断。当时他身体与神识的伤势,多是在玄冰火山落下的,那至少可证明过去这地方远没有眼前这样太平。 想到谢衡玉的伤势,池倾心情又有些低落下来,可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摇了摇头,强行安定下来,重新又将视线聚焦到了那朵花上。 ——七伤花是一种非常脆弱的花,多年来无人摘取,也是因为要完整取得它的条件太过苛刻。但凡行差踏错,就算取花者的神识没有受损,那花瓣也会受到一定的损伤,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复原。 池倾细细打量眼前这朵七伤花,确定它花叶完整,才深吸了一口气,飞身往崖壁上而去。 那崖壁窄小,她双足落地时也不过勉强站稳,需要扶着墙才能弯下腰来。池倾是天赋异禀的草木妖,天生与这些奇花异草有着说不清楚的联系。她俯身凝视着那朵精巧到不真切的七伤花瞧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咬破指尖,将自己的鲜血往它的根部滴了几滴,鲜红的血液顺着玄冰崖壁的缝隙缓缓渗入,那逐渐被稀释的浅红和玄冰剔透清澈的浅蓝混合,说不出的好看。 池倾静静等着血液被七伤花吸收,伸手点了点它的花瓣,柔软如丝的金黄花瓣缠上她的指尖,她松了口气——确定这花对自己同样也是喜爱的。 既然这样,这次取花应当不会太难。 池倾对于自己的妖力属性很有自信,也或许是同属草木,天生对同类没有太大的警惕。在确定了对方对自己没有敌意后,她的动作轻松了很多,越发低下身,逗小狗一样轻轻挠了挠花萼。 却在此时,一阵细微到令人难以察觉的香气悠悠传来,池倾动作顿住,心头猛然一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谢衡玉给她的那朵七伤花——是没有香气的。 难道眼前这花是假的?还是…… 池倾尚未来得及想通眼前的情况,隐隐便感觉到方才那一丝暗香,自识海中勾出了一阵极痛极酸楚的战栗。 那是一种接近过电般的疼痛,尚不知因何而起,却已叫她瞬间白了脸色。七伤花的“七伤”是后人所总结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如今,难道也该她来体会一遍了么? 池倾垂着眼,闷闷发出一声苦笑……毕竟这对曾经硬靠着浮生一梦的幻象勉强求存的她来讲,实在算是种有点残忍的戒断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谢衡玉那样强大稳定的内核,能够顺利熬过这七苦,可是……银叶谷主口中的秘密,又不得不让她冒险一试。 既来了,也没什么好退缩的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储物链,试图将七伤花收入其中,深黑的星眸闪烁着决然的光芒:“来吧。” 瞬间,巨浪般的暗香在周身扩散,识海中与痛苦相关的神经似被拨弦的手一并撩动,她低吼一声,恍惚间错步,往火山深处跌落。 灼热与极寒如剑,同时刺入她的身体,她紧紧握着手中收不进储物链中的七伤花,仿佛那是幻界与现实唯一的线。 却突然,一只微凉颤抖的手贴上了她的手背,池倾愕然,勉强睁眼,望着眼前人,却以为是幻觉。 谢衡玉清润温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如此压抑的愤怒,他与她一同握着那七伤花,在池倾即将摔入岩浆的瞬间一把将她捞了起来:“你疯了?为什么听他的?” 池倾的脸色几变,识海中如同被挤压的痛苦,令她无法消化他的问题。 即将陷落七伤花幻象的瞬间,她突然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她的七苦,大多与藏瑾相关,可若是谢衡玉此刻与她一道,会不会……会不会…… 池倾心跳忽然漏了数拍,一种做错事的心虚在七伤花的作用之中,竟依旧如此明显。 她咬了咬牙,用尽最后力气,一把打掉了谢衡玉的手:“不。你别碰我。” 70-80 第71章 第71章他自风雪中来。 池倾在推开谢衡玉后立刻就昏了过去,他望着她怔了一瞬,视线落在少女紧锁的眉间,半晌后依旧没有听她的话,而是重新伸手盖住了她的手背,与她一道握住了那朵七伤花。 银叶谷主有一句话并没有说错,作为多年来唯一一个完整摘取七伤花的人,只有谢衡玉才知道这七苦幻境对人的神识会产生多大的损伤。 七伤花之所以稀少,不仅仅是因为它难取,更是因为许多人在七苦幻境中,由于受不了神识的创伤,会选择强行摧毁花朵,使自己脱困。 谢衡玉从前在七苦幻境中,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要这样做,可足够理智的人,即便已脱离现实,依然会保留几分清醒——当时唐梨之病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不管七伤花能不能顺利换取长命花,这似乎都是谢家手中最后的筹码,他因此才苦苦撑着,没能狠心将其摧毁。 而池倾此刻的处境,与他当时其实也是一样的。 她此番前往银叶谷,所问之事关系妖族,别看她平常自由随性,可真在这种大事上,池倾也不是一个会轻易妥协的人。 谢衡玉明白她不会选择摧毁七伤花——可是那样,就意味着她不得不完整地经历七苦。 这有多难捱,他是知道的,又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面对? 谢衡玉抱着池倾落到火山口,仅仅那么片刻的功夫,怀中的人已是冷汗涔涔,他握着她的手略紧了紧,想到方才她昏迷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目光略有些沉闷下来。 “抱歉,”他贴 在她耳畔轻声道,“即便你不愿,此刻我也不能放你一人了。” 谢衡玉握住池倾颈前的储物链,掌心光影交错,剔透的浮生一梦现于他的掌心。 他紧紧握住那水晶,低头撩开她额前的碎发,将自己的前额贴近她的太阳穴。 顷刻,七伤花的暗香与浮生一梦的光晕将他完全包裹,熟悉的痛觉从识海深处涌来,然而这次开启的,不再是那些与他周旋多年的记忆——他所看到的,是她的过去。 …… 记忆在妖族漫长的一生中,是一扇扇逐渐尘封的大门。新生伊始,与母亲相关的记忆,是被锁在识海最深处的一扇。 这一扇门,是所有故事的起始,是所有苦难和欢笑的起点。幸而,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打开那扇门;不幸的是,七伤花平静却又无孔不入的香气,恰巧是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倾倾,我的小宝。”陌生而温柔的女声,混合着新生儿虚弱的哭声,在凌乱的马蹄声,和潇潇的风雪声中传入耳畔。 池倾睁开眼,却完全看不清周遭的一切——那是一团骤亮的白光,白光中也隐约有个灰色的人影,人影的背后,是更加苍茫的雪白。 新生儿对世界最初的印象,与听觉、嗅觉、触觉相关。 池倾的童年困顿而混乱,三连城中那些如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并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去翻找有关“母亲”的记忆。 可在某个短暂的时刻,她想了想,总觉得自己出生的时刻——至少是被母亲抱在怀中的那个瞬间,应该和其他的孩子没有不同吧? 温暖的屋舍,母亲身上的气息,柔软的手掌,炭火燃烧的声音…… 可是,她从未想过真实的情况确实这样的。 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孩被那个面容模糊的温柔女人抱在怀中,风雪的气息带了中冰冷而恐怖的血腥气,那种惨烈的味道冲淡了属于母亲的体香,完全不能被幼小的婴儿接受。 池倾开始哭起来,那声音很低,像是只营养不良的奶猫,与其说是哭,更接近于哼唧。 女人将池倾抱得更紧了一些,可是雪太大了,她身上本该柔软的衣料也被冻得僵冷,触及小孩娇嫩的皮肤,更加让人不适。 寒风呼呼地吹着,女人有节奏的逗哄被那大风吹得像是丧曲的余音,但池倾依旧很快不哭了——她太弱小,哭不太动。 女人在风雪中一路前行,她的体重很轻,因此留下的一行形单影只的,浅浅的脚印很快也被风雪掩盖。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风雪未停,天色依旧如此昏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空中无处不在的血腥气和硝烟味终于散了些。 女人走入一片森林,选定一棵高大的松柏依靠,姿态虔诚地将池倾放在了树根处。 她褪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脸,那双漂亮的星眸有些浮肿,似是被风吹得流了泪,眼角还有湿痕。 她伸出手,将池倾的襁褓打开了一点,然后仿佛在祈祷着什么,用指尖的一点妖力,缓缓割开了婴儿的皮肤。 随着孩子幼猫般的哭泣,几滴鲜血飞快地流淌、悬浮、下落,与松柏根部的冰雪相融。 女人迅速愈合了孩子的伤口,然后咬着牙,定定地看着那树根处的血迹。 长久的等待之后,她仿佛松了口气,重新紧紧抱住女儿站了起来。 站起来了,才能让人发现,她的身体竟然抖得那么厉害,她用力抱着池倾,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重新带好兜帽,转身往树林外走去。 然而却在她迈出第五步的瞬间,地底突然传来了一声恐怖的闷响,女人怔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她猛地回过头,视线上移,喉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她看到了恐怖一幕。 挂着霜雪的森林,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忽然窜出了一棵高大到诡异的松树。那棵树仿佛迎来了独属于它的春天,开始肆无忌惮地往空中生长,急迫到带了种几欲捅破苍穹的气势来。 原本盖在松叶上的冰雪簌簌而落,像是一场雪崩,好在,那雪崩很快就停止了。并且,在那之后,天上再没有一片雪花飘落到附近的地上。 ——那松树已经大到,完全遮挡了雪花的路径。 女人的步子摇晃了一下,抱着女儿的双臂松了紧、紧了松,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终于接受了现实,脸上露出了一种接近认命般的苦笑。 她重新回到那棵树下,用掌心贴近树干,妖力扩散,巨树停止了生长,新生的枝叶仿佛时光逆转般缓缓缩短、收回,最终便为最初的那棵平平无奇的松。 做完这一切,女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像是一团即将消失在高空的泡沫,有种近乎消亡的颓然。 她跪倒在树下,颤抖着双手,用仅剩的妖力刨开一个不大的深坑,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如同埋入一颗种子那样,将她放入了坑底。 “小宝……对不起,”妖力如同薄雾覆盖住了婴儿的脸,女人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坠落在地,将积雪融开了小小的洼,“我不该将你生在这个时代……妖族七州内乱,你空有这样的力量,只会引来祸端……你再睡一会儿……再多睡一会儿吧……等一切都好起来……” 女人喃喃地,催眠般地说着话,妖力的催使之下,池倾如同陷入冬眠,渐渐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新雪一捧捧落入坑中,女人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来。 “真的会好起来吗?人妖之战结束,妖族内战又起……战争,真的会有结束的那天吗?” 许久后,当眼前的深坑重新被填平,女人颤颤地站起身,回头朝树下看了一眼。 如果……如果女儿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 如果小动物死在了冬眠的寒夜怎么办? 可是外面,战争的阴霾太过深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身怀顶级草木妖力的孩子,究竟如何才能在这个乱世存活。 女人没法替自己的女儿找到希望的出路,于是,只有这个办法……只有放弃当下,放弃希望,才能在离散的路上,找到一丝幸存的期望。 她们还会重逢吗?她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女人不敢去想,不忍深想,如同她甚至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松柏下小小的鼓包。 她重新戴起兜帽,步履维艰地,消失在风雪,重新走入硝烟。 战争太残酷,很快会冲淡一切温情与别离。 再管不了,此后积雪彻底消融,密林夷为废墟,废墟建起空城,空城迁入新人,最终于人妖边界之处,拉出一处混乱而无序的疆域。 再管不了,这片疆域,此后会残留着人妖两族最原始最野蛮的戾气,无数流落四方的孤儿,将会在这个地方,被当做鸡鸭猪狗那样养大。 再管不了,某个冬眠百余年的孩子,同样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女人走远了。 新的生命刚刚看过了这个世界,便又陷入了深眠,属于这个生命最初的记忆世界也即将彻底消失。 然而,在那场大雪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月白色身影。 那是个黑发白衣的青年,穿着一身与四周气候格格不入的单薄长袍,他在林中站立了片刻,然后径直走到那棵松树下,重新翻开了不久前才被堆上的新雪。 他垂着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认真地像是在写一篇佶屈聱牙的策论,飞雪落在他的头上、衣上、睫毛上,等覆盖了一层霜雪,他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望着深坑里被埋葬的小婴儿,灰眸逐渐变得柔软,他伸出手,隔着那透明的妖力结界,轻轻点了点她的脸颊。 小婴儿没有反应,冬眠的小动物大多察觉不到危险,何况他周身的气息是这样温柔友善。 他估计她记不得他,他最好她记不得他。 如果这是与“生”有关的苦难,那就让这一切,被遗忘在记忆的深处吧。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浮生一梦,将那剔透的水晶放入襁褓的旁边,最后沉沉看了那小团的女婴一眼。 “倾倾,再见。”他低声与她道别,声音温和而郑重,“我会在的,我会一直在的。” 如同她在公仪家曾对他做的一样。 苦难与伤痛,他都想陪她走过。 第72章 第72章往约定好的生命的前方走去。…… 那年的三连城,入冬后下了好大一场雪。寒风凄恻,大雪乱飞,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因此生了大病,而池倾在所有的孩子中病得最重。 “不中用,”饲养人捏了捏池倾没什么肉的脸颊,冷冰冰地道,“每年闹一次病,晦气得很,救不活便丢出去算了。” “可这孩子挺会来事的。”另一个饲养人靠在一边揣着手炉,慢吞吞地说,“平日放出去,属她赚得最多。” 蹲在池倾身边的饲养人闻言哂笑一声:“目光短浅的家伙,这玩意儿光会讨钱,又能顶什么事?她体质差成这样,料想就是个普通人族,将来又养不出妖丹,花 这个这个治病的冤枉钱做什么?” 那端着手炉的饲养人被怼得脸色不太好,半晌才放下暖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抬步走到对方身旁,重重一脚将其踹开,傲慢道:“我俩好歹算是共事一场,说话客气点,你要是真同我打起来,未免闹得太难看。” 最先蹲在池倾身旁的饲养人措不及防被踹倒在地,起身时脸已黑得跟炭差不多。铮然一声,长刀出鞘,寒芒反射着屋内烛光刺向对方双眼,逼得人倒退一步,寒声道:“藏瑾。” 尚不等话音落定,只见饲养人身后的房梁上忽地闪过一抹暗光。一身着玄衣的人影倏然无声地落于地面,匕首一挡,干脆利落地拂开了长刀的攻势。 因这少年的出现太过突然,那先动手的饲养人动作稍乱,忙忙后退两步站定,声音又狠又沉:“好好好,难为你还养了这么条狗。” 藏瑾此时尚还年幼,身量未开,整个人潜在黑暗中,没什么太多的存在感,赫然便是当杀手的好苗子。 站在他身后的饲养人抬手轻轻搭上少年的肩头,满意地笑道:“别的不敢说,论起训狗,某也算颇有心得。” 那人眼波一转,复又落回躺在地上的池倾脸上,他盯着她,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嗤道:“比如,这样养狗,便大错特错了。狗得训得打,也得赏得哄,这小丫头从没做错什么,如今只不过是病了一场,哄哄也就罢了,哪能真将人往死路上逼呢?” 池倾的饲养人并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更加危险地眯起眼,阴恻恻道:“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藏瑾侧脸朝身旁看了眼,只见那饲养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嘻嘻地兀自出了门。 藏瑾身形微顿,抬步跟上,却在关门的瞬间看到房中那饲养人,怒不可遏地抬腿朝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重重踢了一脚。 那女孩年纪比他还小几岁,身材瘦削,皮包骨头,不知得了什么病,如病猫似地蜷在地上,动也不动。即便被踹了肚子,她也只是哀哀地痛呼了一声,更紧地将自己团成了一团。 寒风呼啸,吹在脸上,刀削般地疼,藏瑾自那缝隙中朝屋内看了最后一眼,眼底没有半分波澜,习以为常般,平平静静地跟着饲养人远去了。 那天,是池倾记忆中最想忘却的一天,体内草木妖的灵力尚不稳定,因此总会使她在冬季比旁人更加虚弱多病,池倾躺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如沙袋一般任饲养人发泄撒气。 最终,被丢在平板车上,和其他大病难愈的孤儿一同被随意丢入了一处荒地。 她还记得,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大,虽是初雪,却一连下了好几日,冻在脸上,像是厚重而冰冷的棉絮,能将人蒙死的重量。 池倾知道她是妖,知道自己与草木之灵联系甚深,可这是一个万物凋敝的冬日啊,她躺在雪上,再找不到一点复苏的生机。 要怎样挨过漫长的冬日,要怎样才能等来复苏的春天呢? 内心的茫然绝望和**的伤病苦痛相互交织着扑袭向她,她躺在一群冻死、病死,或等待着死亡降临的孤儿中间,和其中的哪一个都并无不同。 她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却又陷入昏迷,乱七八糟的思绪与梦境交织,身体好像逐渐习惯了寒冷,开始变得毫无知觉。池倾麻木地躺在地上,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如何抬起自己的食指,确定它还没有被彻底冻僵。 再然后,她便陷入了一场大梦。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或多或少都带着真实记忆的部分,可在年幼的池倾眼中,这场梦里的每一幅画面,却都与她的世界分外割裂——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的想象力也未曾触及过它的毫分。 眼前,是一大片金黄的稻田,高远疏旷的风从极远处吹来,麦浪翻滚,比黄金还灿烂。那灼目的颜色与空中澄黄的太阳相照应,碧蓝的天空似也因此染上了几分热烈的红。而在这极致的色彩中间,洁白的云朵完整而绵软,饱满可爱,比池倾见过的任何事物都要温柔,美好得不太真实。 年幼的池倾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切,乌黑的双眸睁得滚圆,一种惶惑而欣喜的亮光从那双大眼睛里淌出来,天真到显得有些可怜。 谢衡玉站在虚空里看着那小小的女孩,握着浮生一梦的手松了又紧——他知道池倾不愿意自己看到她落魄的时候,因此即便在这浮生一梦中也隐藏了身形,没让小时候的池倾看到自己。 可是如今,那还不及他腰高的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是个身无分文的可怜包盯着市集上琳琅满目的摊铺,那种怯生生的感觉,实在很难让人将其与长大后意气风发的戈壁州圣主联系在一起。 谢衡玉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一块软得发酸,恨不能将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他小姑娘的面前。 于是,就在一个风起风止的刹那,池倾愕然地僵在了原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在她身前不远处,一位通身月白,眉眼温柔的青年,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她眼中。他身上的白并非云朵那样干净,而是带了些浅浅的蓝色,很温柔,又有点清爽的凉意,像是从月光里裁下来的一截……或是天空与云朵的融合。 池倾好奇地盯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突然显灵的神灵,可明明那样惊奇,她的脚步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宛如一只炸毛的猫咪。 谢衡玉漂亮的桃花眸微微弯起,并没有出声喊停小姑娘的动作,而是屈膝蹲下身,折下一旁的稻穗,捏着朝池倾小幅度地晃了晃。 “来。”他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运气很好呀,遇到了我,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了。” 茸茸的麦穗在他手中左右左右地轻晃,池倾警觉而又试探着朝前迈了一步,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麦穗,又落回谢衡玉的脸上,停住,不动了。 这姿态落在谢衡玉眼里实在是太可爱了,他眼中的笑意更深,继续晃这着麦穗:“你要是……喜欢这里的话,我可以带你四处走走。” 池倾攥着拳,小声地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衡玉思考了一下:“这是你长大之后会到的地方。” “长大以后?”小姑娘双手用力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很无措地捏了捏,“可是……我……我……” 她嘴巴开开合合,像只吐泡泡的小金鱼,分明是很可爱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让人心疼:“我活下来……啦?” 谢衡玉的动作僵硬了一瞬,眼前霎时又浮现出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躺在大雪里的场景——即便知道那已经是无法挽回的过去,可此刻想起,他心口依旧有种被击中的闷痛。 “……”谢衡玉脸上的笑意滞住,星灰色的双眼垂下,许久后才坚定道,“对啊,你活下来了,一岁一岁地长大,每一岁都越来越好。你长大之后遇到了很多人,被很多的人簇拥着,喜爱着,有亲人、有朋友、有爱……” 爱人?不。 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谢衡玉生硬地将整句话切断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对年幼的池倾说出这两个字,即便她醒转之后或许并不会记得这次相遇……但他总觉得,对于他们关系的定义,始终该由池倾自己决断。 在她认可之前,他并不敢胡乱说出这两个字。 “有亲人?”池倾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神情空白的脸上许久才露出一抹笑,“好吧。真好。” 她知道眼 前这个漂亮的神仙哥哥大抵是在骗她了——她和三连城所有的孤儿一样,没有亲人。 可是谢衡玉口中描绘的画面太好了,即便小姑娘尚存理智,在不知不觉中,却依然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灰扑扑的小鞋子映入眼帘,谢衡玉这才抬起头,刚好是与池倾平视的高度。 池倾撞入谢衡玉烟雨濛濛的双眼,下意识又后退了一步——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哪个大人,用这样平等的角度看过她。 她退得有些急,脚步踉跄间,谢衡玉习惯性地抬手扶了她一下:“倾倾。” 池倾触电般收回手,愕然盯着谢衡玉:“你知道我的名字?” 谢衡玉眨了眨眼,温柔道:“对啊。” 池倾眼底的疑惑更深:“可是……我从没见过你,你是三连城里的人?” 不。三连城里没有像他这样的人。 那他究竟是…… 小姑娘的心跳不可控制地重了几拍,期待又惶恐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不要骗我,你究竟是哪里来的?” 谢衡玉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弯曲的发丝:“我啊,我也是倾倾长大之后才会遇到的人啊。” 他单膝跪地,凑近了她一些,将手中那根晃晃悠悠的麦穗递给她。 “要相信我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倾倾长大之后,会是个幸福又自由的人。” 天色晴明,麦穗金黄,在年幼的之前眼前晃荡,像是一根逗猫的小草,池倾呆呆看着它,许久之后才拢起小手,将它纳入其中。 谢衡玉笑了:“那,相信我好吗?” 池倾怔怔看着他。 谢衡玉向她伸出小指:“我们今后见,好吗?” 池倾顿在原地,许久,才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轻轻勾住了他:“好。” “再见啊。”“再见。” 浮生一梦的幻境逐渐消解,糅杂成一团斑驳的光晕,虚虚浮在池倾的眼前。 她睁开眼,发现那是稀薄的云层后透出的日光。 雪停了,天亮了。 女孩从横尸遍野的荒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咬着牙,往生命的前方走去。 第73章 第73章藏瑾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池倾在三连城中的日子,是一场压抑而阴湿的大雨。即便后来那平静的妖族生活勉强晒干了几分过去的潮气,但从前那常年不断的下雨声,却依旧在她的耳畔久久回荡。 她无法让自己不在意,只能尽可能少地去回想那些过去,摆着一副好端端的模样,从不曾在外人面前露出异样。 因此,在谢衡玉未曾熟悉池倾的最初,他全然无法想象这样骄傲夺目的人背后,却竟然隐藏着那样一段过往。 在七伤花幻境所回溯的七苦中,“生”与“病”的苦痛虽然难捱,但由于它本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谢衡玉用浮生一梦进行了干预之后,七伤花便无法反复在池倾识海中循环那些记忆。因此,勉强算是将伤害削减到了最小的程度。 然而,随着池倾一天天长大,谢衡玉发现此后的那些场景,竟然逗留在三连城中循环往复,停滞不前。 小姑娘或是安静无声地站在离饲养人最远的角落,或是孤零零地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乞讨,或是在某个昏惨惨的下午,装作饥肠辘辘地跪在某个新进城的面孔前磕头。 她大多数的时候都很安静,表情非常麻木,似个僵硬的木偶娃娃,难得动一下,也仿佛是身后牵着线的傀儡师,在要求她做出什么相应的动作。 池倾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度过,每一天与前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谢衡玉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闷得难受,却怎么也无法在这段漫长往复的记忆中,找到可以将浮生一梦切入的节点。 换句话说,他很难从她的表现中,感受到她在遭受着哪种苦难的折磨——就仿佛,她早就对这种堆积如山又无从说起的痛苦习以为常,至少从表面上看,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煎熬。 找不到对应七苦幻境的节点,谢衡玉并不敢贸然使用浮生一梦干预,于是,他只能一日日地等下去——在那岁岁年年间,池倾并没有完全沉沦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她敏锐地学会了察言观色,也开始学会利用自己身上的伤痛来换取怜悯与钱财。 三连城中渐渐有了许多愿意接济她的人,可是他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并不纯粹,其中,也有花月楼的人。 池倾年纪很小,对于那些人明里暗里的暗示,便时常装作若无所觉的样子,挤完眼泪拿了钱便走,熟能生巧,干脆利落,并不管在那之后还会发生些什么。 不断重复的日子池倾八岁的某个晚上到了头。那天,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深夜,她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间,在无人发觉的地方,提前敲松了自己的乳牙。 池倾那时年纪虽小,行事却谨慎又隐秘。可是霉运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论她做了多缜密的计划,最终都会让一切付诸东流。 那天她蹑手蹑脚地拿着偷出来的小钳子回到寝房,推门前的一个瞬间,却看到门上缓缓落下的一个黑影。 池倾的动作僵住,卡壳般别过头,瞧见了一个饲养人。 那是藏瑾的饲养人。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却听对方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池倾半晌没有动,终于磨磨蹭蹭摊开手掌的时候,里面只是一小块平平无奇的鹅卵石。 “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那人又问道。 池倾低着头,声音怯生生的:“出去……如厕。路上看到这石头好圆,就捡了一块。” 那饲养人哈哈大笑起来,探手一把扯过池倾的袖子,用力抖落几下,摸出了那把小钳子:“那这又是什么?嗯?” “这是……”池倾瞪圆了眼睛,抬手试图去抢那钳子,却被完全避开,“这是主人让我拿的,您不信就去问他。” 那饲养人笑得更欢了,活像是捉住了她的什么把柄:“既是你主子要的,又有什么好藏的?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你似还嫩了些。”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抵着她的门牙轻轻晃了晃,见她疼得皱了脸,忽然就笑出了声:“嘶,原来是自己敲了牙?小丫头,脑子还挺好使。” “可是都这年纪了,不想当妖,就算敲松了牙,也很难藏得住。除非……”他松开她,若有所思道,“你是什么妖?” 池倾死死咬住唇,用力地摇了摇头。 饲养人却没有理会她的动作,垂着眼兀自思索起来:“我记得你小时候一到秋冬,身体就很不好……你情绪波动不大,平日确实和人族的小孩没什么两样……所有妖族当中,妖力最稳定,最不容易被情绪控制的,应当是……” 池倾听着他的分析,用力攥住了拳,脸上却露出十分迷茫的样子来:“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那男人闷笑起来:“你不会是某种奇怪的草木妖吧?草木妖的内丹副作用更小,更卖得上价。”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之后,池倾抬起眼,在沉沉的夜色中,冷冷瞧了他一眼。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许久后,池倾这样回答道。 那男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打着哈欠道:“没意思,那你回头自己跟你主子解释去吧。” 说完这话,他果然转身就走,夜色将那身影拖得好长,落在地上,像是森森的鬼魅。 池倾倚在门边,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背影,忽然用力地闭了闭眼,沿着小路冲到他面前。 “您想要什么?”她抬着脸,严肃地盯着他,“您和我主子关系不好,您想要什么,我替你做。” 那饲养人低低地笑着,仿佛早有所料一般,伸手随意地拍了拍池倾的头:“错了,我和你主子,没有关系不好。” 他的声音凉嗖嗖的,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下:“说起来……我并不想 要什么,我就是喜欢看着你们这些小老鼠,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挣扎,最后挣扎不动,吱吱叫着死掉的样子。” 他冰凉的手摸着她的头,学着老鼠的叫声神经质地笑起来,月光惨惨,那笑声渗人,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 池倾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一种恶心到令人反胃的感觉在身体里翻涌——这个地方,果然没有正常人。 “请您先不要告诉他。”池倾忽然提高声音,稚嫩的声线带了隐隐的颤抖,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令对方越发满意,“您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再挣扎一下,三天之后,我会送您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她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挂起一抹乖巧的笑意:“……我觉得,您一定会满意的。” 那饲养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再后来的三日里,池倾一如既往地流窜在三连城的街头行乞,与往常不同的是,她在花月楼附近逗留的时间,却是越发地长了。 无人知道她在那三日中究竟做了什么,只有无时无刻不注意着她的谢衡玉,才亲眼瞧见了她和花月楼老|鸨之间的交易。 她从对方手上拿走了两块碎银和一包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粉末,在仓促而隐晦的对视之后,低头匆匆离开。 远远望去,与以往那个被施舍了恩惠的小乞丐没有任何区别。 三日一晃而过,不长不短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但池倾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这就意味着,那位拿捏住她秘密的,阴恻恻的饲养人,同样也在期待着她“挣扎的结果”。 饲养人的房内,洁净的茶案上,池倾躬身奉上一杯茶。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茶里有东西?” 池倾垂着眼:“没有。” 饲养人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你在撒谎。” 池倾道:“没有。” 饲养人抬手将茶水推给她:“喝了。” 池倾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黑亮的大眼睛里十分干净:“茶里没有东西。” 饲养人嗤笑了一身,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上:“看看,你打算如何挣扎?” 池倾抿了抿唇,从身后摸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推了过去——盒子里浅淡的水生花香气萦绕,定睛一看,俨然是颗淡绿的花妖内丹。 那饲养人乐了,指尖点着盒子的边沿摩挲:“什么意思?别说这是你的妖丹。” 池倾轻声:“您认为是,这就是。我将妖丹交给您,我就不是妖了。” 那饲养人哈哈大笑,抬手“啪”地一下关上了盒子,叹息着摇头:“花了不少钱弄来的吧?可惜,我瞧不上。” 盒子被他重新推回池倾手边,她紧紧攥着那小盒,将那盖子打开,取出那淡香四溢的妖丹,捻在指尖轻轻摩挲。 八岁的小孩,脸上的神情淡淡的,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可这样的神态只有出现三连城的孩子脸上,才不让人觉得突兀。 池倾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抱歉,看来没让您满意啊。那您去告诉我的主子,任他惩罚我吧。” 她托着下巴,食指一下下晃着自己松动的乳牙,朝对面的饲养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 那笑容里满是挑衅,很让人难以忍受。 饲养人向来轻佻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隙,他冷冷盯着池倾看了一眼,怒然拂袖,整个人却在起身的瞬间踉跄了一步。 “你给我下了药?”饲养人立刻反应过来,怒而转过头,不可置信地道,“在哪里?” 池倾朝他笑了一下,目光轻轻落到那暗香扑鼻的妖丹上:“你要死了,你知道吗?” 饲养人静默了一瞬,随即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兴奋的笑来:“藏瑾。” 梁上黑影一动,玄衣的少年如暗鸦般落于地面,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饲养人的前面 “杀了她,把她的内丹剖给我。”阴恻恻的嗓音从少年背后飘入池倾耳畔。 她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那在近年风头无两的少年杀手,但与从前一样,这次他的脸依旧隐在暗处,叫人看不太真切。 池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有些紧张。 门外夜风将木窗吹出不规律的振响,雪亮的刀光在一瞬之后出鞘,她闭起眼,肌肉因突然的紧张而绷紧。 几息后,弯刀回鞘的声音,与肉|体倒地的闷响同时传来。 池倾颤了一下,终于睁开眼,将目光投向藏瑾的身后。 少年没有说话,抬步直接推门而出,池倾盯着那一地的血迹,和地上死得干脆利落的饲养人,心跳加速,有种冲破胸膛而出的激荡。 她定定跟在藏瑾身后往门口走,步子迈得快,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藏瑾忽然停住脚步,冷淡的声音似夜风般刮来:“别跟了,这事与你无关。” 池倾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听他又道:“这次你赌赢了,下次,别赌了。” 月色下,他侧过头撇了她一眼,那双淡漠的星灰色双眼第一次与她视线相触。 十六年的时光,幻境内外的光阴,彼时八岁的池倾望着那双疏淡的眼睛,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而在无人察觉的虚空,随二十四岁的池倾一同进入七苦幻境的谢衡玉,也同时僵在了原地。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名为“藏瑾”的少年的长相。 实话说,他们本该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奈何那双眼睛,着实,如出一辙。 是临水自照时,本人也会混淆的相似。 第74章 第74章想逃离到没有藏瑾的地方去。…… 七苦幻境中的景象还在不断地变幻,谢衡玉静静站在幻境边界的虚空,如同看客怔怔望着戏台上融不进去的声色犬马。 时至此刻,他总算明白池倾这段漫长的过去,被七苦幻境尽数复刻的意义——七苦之中,有一苦为“怨憎会”,那是日复一日地伏低做小,不得已地与怨怼之人虚与委蛇。 比起生死之苦,它或许算不上石破天惊,但滴水穿石的折磨,却依旧令人备感煎熬。 藏瑾的饲养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这事一时闹得很大,最终却也无疾而终。于是,这位在三连城中名声鹊起的少年杀手,最终成为了这组织中一个相对自由的人,虽出入不定,少有人管束,却也变为了一把谁都能差使的刀。 他的地位似更高了些,手上沾的血也更多了。 而池倾自那夜的月下一面之后,便也再也没有见到过藏瑾——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仿佛随着饲养人死无对证的消失一道被尘封掩埋。他们像是两条一度靠近却又彻底分离的平行线,在利用完彼此之后,果断地甩开了对方。 桥归桥路归路,一个杀人,一个骗财,又同在这座混乱的城中艰难求存。 彼时的藏瑾与池倾淡漠得如出一辙,同样将人心看得一文不值,即便共享了一个肮脏的秘密,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因此拉近。 谢衡玉旁观着一切,那颗在看到藏瑾的容貌时高高悬起的心,才总算放下了一些。 其实……藏瑾与他也不是很相似啊——毕竟,这世上哪会有那么多人,总将他错认成另一个人呢? 谢衡玉沉了一口气,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态,便将注意力重新移回池倾身上。 许是因为池倾从小被封印了太多年,她体内妖力比寻常妖族要平静许多,而妖丹的成型也更加缓慢。始龀之年,池倾提前敲松了自己的乳牙,于是,在经过一番检查之后,她顺理成章地被当做普通的人族女孩卖进了花月楼。 池倾从一个虎穴走入另一个狼窝,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早就与花月楼的老鸨有过私下的约定,但在她的脸上,却并没有看出半点儿因为脱离了饲养人而产生的轻松。 她和三连城中大多命运多舛的孤儿一样,被太长久地困在泥泞的沼泽,对痛苦和嫌恶的感知都非常微弱,除非遇到真正的威胁才会反抗,否则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是在忍耐。 谢衡玉看着小姑娘在花月楼中一点点长大,直到此刻才明白,曾经在拂绿栏时,池倾身上那种抗拒却又如鱼得水的熟稔究竟来源于何处。 过去无可挽回,在池倾少年时的这一段漫长的记忆中,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怨憎会的痛苦折磨着。可是,她因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摆脱三连城的这一场大雨,于是早就学会了适应现实。 谢衡玉依 旧无法找到那个能够使用浮生一梦的节点,渐渐他便也知道了——在这段记忆中,他应当帮不了她。 可是,池倾曾自己走出来过一次,就像在那场伤寒交错的大雪中,即便没有谢衡玉,她也依旧咬牙活下来了一样。 他知道池倾是个坚强的人,甚至在旁观了她的七苦幻境之后,他意识到她远比自己曾经想象的还要更加坚韧,只是心中的难过,却因此愈发累积——他要是能早点遇到她就好了,要是她在三连城的时候,他也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谢衡玉这样想着,耳畔却忽然传来女孩压低的嗓音。 “你……?”彼时的池倾正站在花月楼后院的矮墙边,在纸醉金迷的夜,这是花月楼中最远离喧嚣的地方,极少数空闲的时间里,她会跑到这儿,坐在树下看看月亮。 只是这一次,她没想到自己抬头时,会先看到树上蹲着的少年。 藏瑾依旧身着那件玄色的劲装,马尾高束,整个人溶在黑夜里,像是一只敏锐的夜鸦。 池倾有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甚至比某些妖族更具有侵略的兽性。 藏瑾的目光低垂,凉凉地落在她身上,片刻后抬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 池倾当然没有说话,她只是将视线投向藏瑾搭在刀柄上的手,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极快地点了点头。 藏瑾于是没有理睬她,移开目光,身影倏然自树上跃起,几息间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翌日清早,三连城中最负盛名的镖师死在了花月楼,他被一刀封喉,死前神态安详,瞧不出半点痛苦。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得满城风雨,鸨母火冒三丈,买了不知几条消息锁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是谁接了这致命的单子。 花月楼的生意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池倾年纪小接不了客,便每日被迫承受着老鸨的泄气责打,日子一下子又难过起来。 某些被打得满身是伤的夜晚,她偶尔会想到藏瑾——要是自己将他供出来,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样的打骂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不知出于怎样的权衡,池倾最终仍然没有透露有关藏瑾的一星半点。 好在,鸨母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她带着花月楼的姑娘们避了一段时间的风头,复业之后,生意倒也依旧算得上兴隆。 某天,又是同样的深夜,同一棵树下,池倾仰头看着月亮,错眼间便又对上了那双疏淡的灰眸。 她的睫毛翕动了一下,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似地移开了视线,冷淡地阖上了眼。 夜风轻拂,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中,隐隐夹杂了一声轻轻的闷笑。 池倾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藏瑾的笑,她迟疑了几息,再睁开眼时,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杀手早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目光下移,只看到身旁的凉石上,静静放着一瓶伤药——怪小的,用不了几天。 池倾将它拿了起来。 后来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总是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位置。 藏瑾依旧不跟她说话,除了送药,还是送药,而池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部分时间都装作没发现他似地假寐,醒转后拿了药就走,脸上也没再出现过什么讶异的神色。 光阴似箭,转眼入秋。三连城在妖域北面,天凉得很快,一夜北风,吹得人皮肤都要僵冷掉一般。 因此,在中秋来临时,池倾抱着膝盖,望着空中银盘似的大月亮,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天冷了,我以后不来了。” 树上很久才有少年的声音传来:“伤好了?” 池倾转头望向一旁凉石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小药瓶,第一次没有伸手去取:“之前托你的福落下的伤,早就好了。” 藏瑾停顿了一下:“她们不是天天罚你?” “哦?”池倾笑了一下,声音有些讽刺的凉意,“你怎么知道她们会罚我?” 藏瑾不吭声了,许久之后才道:“冬天,你会去哪里?” 池倾直起身,伸手抻了个懒腰:“不知道。” 她拿起那个药瓶,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抬手往树上丢了过去:“以后别来了。” 藏瑾伸手接住,指尖摸索着那个瓷瓶,半晌没有说话。 这次,是池倾先走开的。夜风太冷了,已像是南方的冬日,池倾身上还穿着初秋的外衫,多少显得有些单薄。 藏瑾望着她一路快步走过小道,直至身影消失在一扇虚掩的院门后,如常沉默地跃空而去。 池倾以为这就是她和藏瑾的最后一次见面。 原本一个是烟花柳巷之人,一个是不能露面之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这三连城中,能有一点儿尚能算作善意的交集,就已经很难得。 再多一点,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藏瑾。 可是又过了一段日子——约莫是在立冬前后,藏瑾又跟个鬼影子似的,悄悄来到了池倾面前。 “不是说不来了?”藏瑾蹲在积雪的枝头,歪头看着树下的池倾,灰眸在夜色中黑沉沉的,像是乌鸦的眼睛。 池倾这次当真没想到他在这,一个激灵,如一只应激的猫。 她回过头,警惕地盯着藏瑾,许久后才缓缓道:“你呢?你怎么又来了?” 藏瑾默了默,许久之后才给出一个冷冰冰的回答:“这里景色不错。” 池倾笑了一声,笑声带点凉飕飕的讽意,但又像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三连城的北风呼呼地吹着,那声音多少有些渗人,池倾这次是偷闲散步来的,穿得依旧不够保暖,搓了搓手,对藏瑾道:“那你慢慢看。” 藏瑾垂着眼,盯着池倾又一次快步往那扇小门走,这次终于没忍住,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喊住了她。 池倾脚步一顿,许是许久没有与藏瑾平视,这次她发现他又长高了好多,自己在他身前,得很吃力地仰着头才行。 她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的同时放松了一下脖子:“干什么?” 藏瑾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看着沉甸甸的,说不清是什么玩意。 池倾警惕地揣着手,目光在油纸包和藏瑾的脸上来回打转,许久也没有动作。 少年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地将那东西直接塞进了池倾怀中。 “这是什……” “白切羊肉,无毒,不吃丢掉。”藏瑾说完这些话,转头就走,像是只扑扇着翅膀离开的寒鸦,若是没有雪地上的几个脚印,池倾简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冬至,是吃羊肉的季节。 池倾眨了眨眼睛,将怀中的油纸包揣揣好,转头望寝室走去了。 冬夜有雪,却是三连城中难得轻盈的小雪,少女卷曲的头发一晃一晃,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脚步比平时更加轻快了一点。 事实上,关注到这点的,只有十四年之后,站在幻境与现实交界之地的谢衡玉。 只有他知道,“怨憎会”的幻境已经过去,因为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记忆中,除了藏瑾,再没有其他人。 七苦,还剩多少——老?死?求不得……爱别离。 谢衡玉看着十岁的池倾脸上挂着的浅浅的笑,在忽然之间,不愿承认地,被迫地醒悟了一些什么。 他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下来,四肢僵硬着,下意识,就想要转身逃离。 逃离到,幻境之外,没有藏瑾的地方去。 第75章 第75章锋利的边,一点点贴近眼球……… 从前春日雨后的时节,谢衡玉喜爱在白马盟学堂外的小 草丛里,观察一些躯壳晶莹的小蜗牛。它们总是安安静静地趴在湿漉漉的苔草上,动作缓慢,身躯柔软,稍有些微的风吹草动,就会令它们掩耳盗铃般缩回薄薄的壳子里。 在那些出入白马盟的世家子弟中,有许多人时常会戏谑他这样无聊的爱好,或许对于他们大多数人而言,蜗牛这样柔弱又无用的生命如尘土般低微,能夺取他们几息的注意已十分难得,枉论谢衡玉经常瞧着它们出神。 他是天生喜欢这些小东西的,尽管年少时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它们吸引,长大后才渐渐弄清楚,他或许是将一部分的自己投射到了这些孱弱的生命上去。 而此时此刻,置身于池倾七苦幻境中的谢衡玉,看着眼前迅速而过的点滴,一瞬之间生出的心念,竟也是想找个壳子躲进去。 眼前幻境的旧忆,已上演到藏瑾带着池倾一同逃离三连城的时候,而在那之前,他早也亲眼见过了他们在花月楼中无人知晓的若干深夜。 作为旁观者,他无比清晰地知道池倾对藏瑾的好感是在日积月累之中一点点增加的——藏瑾与他不同,这个人有着和池倾一样的过去,他们共享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像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样,无数次依偎着取暖,舔舐彼此的伤口。 如果人的“喜欢”是一座房屋,那池倾对藏瑾的喜爱,必然是有迹可循地,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 可是池倾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谢衡玉在自己那痛苦与甜蜜的记忆中不断地翻捡,第一次急匆匆地忽略了池倾口中不计其数的甜言蜜语,马不停蹄地向前追溯,直至追溯到两人相见的第一眼。 那时候,那初见的一眼——是池倾先捏着他的下巴,目光颤然却强硬地逼视了他的眼睛啊。 然后……然后她就要他留在花别塔了……再然后,她就给了他“情人或是仆侍”的选项了…… 原来,从第一眼开始,就都是假的。 也是啊……她给他的喜爱热烈又突然,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配得上…… 可他最初……分明是警惕的——他本该一直保持警惕的。 他怎会认为那是上天的恩赐呢……他怎会又一次犯了傻,以为那是真真切切给他的东西啊?! 池倾和唐梨的脸在谢衡玉的脑海中反复交替,一面是少女口中真挚而温柔的“喜欢”,一面是唐梨怔忪而坚定的拥抱。 他一定是世间最大的蠢货,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溺进同一条河流……为何过去了十多年……他还是……依旧让自己又一次成为了别人眼里的别人。 谢衡玉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却明确感到一种被凌迟处死般,缓慢却彻骨的痛意,贴着骨头一点点渗了上来。 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全身都在发抖,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冷了下来——他一定是病了,像是好不容易躲进壳子里的蜗牛,又被人毫不留情地丢到了盐堆里。 身体里的水分是要流尽了似的,尽管还在挣扎,还在陷落,却偏偏谁也救不了他。他自己也不能。 浮生一梦锐利的棱角贴着谢衡玉的掌心,硬得像是能割伤一些什么——他将它拿起来,那剔透的截面竟然恰好映出那双眼睛的轮廓。 那双眼睛……那双和谢衡瑾,和藏瑾长得那么像那么像的眼睛,它使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来到了他的身旁,可是……那并不是真的给他的啊! 说不清这到底究竟是谁的七苦幻境了,由“求不得”起头的无数苦痛,像是利剑般毫不留情地刺入青年的身体。 谢衡玉崩溃地,魔怔般地看着浮生一梦中的那双眼睛,颓然跪倒在地上,然后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按住了自己的眼眶。 好痛啊……一定,一定有什么办法是可以解脱的吧。 一向修剪齐整的指尖贴着眉骨的下沿,微微陷入肌肤,他一点点摸索着那只眼睛的轮廓,从微热的颤抖的眼皮,到柔软的细长的睫毛,还有血肉与神经之下那个小小的球体。 这是那么脆弱的一个部位,一箭洞穿的话,人是必死无疑的。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双眼睛呢? 她们怎么都只喜欢这双眼睛呢? 谢衡玉压抑着,实在控制不住,一下子失声笑了出来,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指尖传来的触感和血液非常相似,他像是出了什么问题般抽搐着撑在地上,一手拿着浮生一梦,一手细细地触摸着双眼的皮肤。 真奇怪啊,这东西怎么能流出那么多眼泪来呢?他有那么难受吗?可是他的这些苦难,不都是这双眼睛给他带来的吗? 谢衡玉微侧了侧脸,一种陌生的漠然之感忽然从他的心头涌起。那个刹那,他望向己双眼的目光突然之间就变了——仿佛在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深究起来,没有半点熟悉,陌生之余竟是憎恶更多一些。 他垂下手,将浮生一梦从左手换到右手,握紧,露出锋利的边,一点点贴近自己的眼球。 危险逼近,那只眼睛没有眨动,浮生一梦中的那个倒影也一瞬不瞬地睁着,源源不断的液体从其中滚落,镜里镜外对视着,不像是同一双眼睛。 谢衡玉想,如果从这里切割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笑起来,光是这样想着,内心都生出一种解脱的快意,那种不断在心底纠缠的苦痛仿佛也缓解了一些。 冥冥之中,仿佛有只手在暗地里推动着他的动作——就这样,只要再深入几寸…… 鬼使神差,尖利的部分缓缓逼近…… “不要!不要!!求求你了!!!”突然,一声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的尖叫从幻境那处传来。 仿佛溺水之人被猛地拽上了岸,浮生一梦从掌心掉落在地,谢衡玉仓皇喘了口气,转头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目光转动之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可是当真正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那双灰眸中好不容易重新凝起的微光,又顷刻散了个干净。 七苦幻境此刻已没了太多的细节,应当是池倾的那段记忆里空空荡荡,也留不住太多的东西。 那是一张床榻,榻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满身绷带的人。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显得格外沉重,即便没有入土为安,看上去也跟躺在棺材里差不了多少——因为没有生机,甚至是半点活着的希望都看不到。 他静静躺在那儿,只看一眼,便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似的。 池倾在进门的瞬间就看到了他,她窒息般冲过去,差点被门槛绊倒,又被烁炎立刻扶稳,她往他那边走,腿脚发软,几乎是蹭着地被烁炎拖着过去的。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视线才终于从榻上移开——随着她视线的移动,幻境中又多了些色彩。 那是一张张围着床榻的人脸,从那些模糊的色块中,谢衡玉意识到这些都是妖族的医师。他们脸上某个红色的部分开开合合,应当是对池倾说了些什么,但她的这段记忆太混乱了,谢衡玉什么都听不清,在一阵阵嗡嗡声的背后,他只看见她绝望地哀哭出声。 “不行的,不行的,你们不是妖族最好的医师吗?你们说过能救他的啊……不行的……他不能死的,不要放弃,你们不能放弃,再救一下,一定还有办法的……” 她扑到一位位医师面前,伸手去拉他们的手臂,医师的脸因此逐个清晰——有些是谢衡玉在戈壁洲见过的,有些是陌生的。 她一个个求过去,那些医师却又一个个回避了她的目光。幻境中仿佛有一束光追在她身后,明暗明暗地交错,如同她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破灭的过程。 “医尊。”烁炎无奈的声音从池倾背后传来,“你同她说。” 池倾抬起脸,惶惑的目光移到从人群后走出的一位灰衣白发山羊胡的老人身上,深吸了 一口气,睁大了眼睛望向他,大眼睛里有着可怜兮兮的期待。 “小朋友,”医尊沉沉出了一口气,“人族有句话,生死有命……” 池倾的目光瞬间暗淡了下来,她恍惚地后退了一步,抗拒地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啊……他才二十出头……他没有这样的命……” “倾倾……”烁炎上前用力握住妹妹的手,皱着眉朝医尊用力摇了摇头。 池倾回过头,怔怔望着烁炎,无措地喃喃:“你不是说……有办法的吗?你之前……是在骗我的,对吧?” “我……”烁炎沉默了一刹,知道在这个节点,自己再说什么也劝慰不到她。可她毕竟不了解这个妹妹,不知道若是自己承认了说谎的事实,池倾会不会因此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情来。 “不是没有转机,但是有些转机……它、它需要一点机缘……”烁炎结结巴巴地胡编乱造起来。 池倾眯起眼:“比如?” 烁炎干巴巴道:“啊……比如,比如……长命花?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吧,就是那朵活死人医白骨的花。但就是……机缘难……” “长命花?长在哪里的?哪里有记载?”池倾瞬间松开了烁炎的手,眼睛又亮了起来,仿佛人生都有了方向,“我去找,我现在就去。” 幻境中,所有人面面相觑,尴尬的寂静保持了半晌,医尊才摇头轻声道:“算了,孩子,我把所有和长命花有关的记载都拿给你,你先看看再说。” 老人言罢,带着一众医师离去,路过烁炎身旁的身后,还不赞同地重重叹了口气。 烁炎别过头,故意不去看医尊的神情,可望向池倾的目光中,却也尽是怜悯和无奈。 长命花,说到底只不过是她随口一提的传说,彼时没有人相信那个机缘在池倾或藏瑾身上。 可是……谢衡玉是自未来折返而来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不久后的将来,长命花会现于世间,震惊四界。 也没有人比他更记得,濯鹿当日怒气冲冲地对他吐露的那句话——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谢衡玉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突然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长命花,当然是她给藏瑾做的啊。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浮生一梦,直至有血液从指缝间落下来——没关系的,正常的,猜到了。 第76章 第76章她一直需要的,原来从不是他…… 后来的那些事,即便池倾从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但在看过了她与藏瑾的过去之后,谢衡玉也没有什么猜不到的了。 他知道,像是池倾和藏瑾这样共度生死的关系,彼此应是早已将对方的存在溶入血液之中,若要分开,除非阴阳相隔。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谢衡玉非常地、无比地理解池倾对藏瑾所倾注的感情——甚至在潜意识中,他也不得不承认藏瑾的所作所为,确实值得池倾这样地对待他。 可另一方面,心口惯性的疼痛,又明确地在提醒着他,自己被当做了眼前那个少年的替身。 这是事实,是无论他再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曾经那么看重的,那么珍视的感情,竟然只是池倾随手分出来的那么一点…… 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站在这幻境与现实的交界,他仿佛自虐似地,想要离开,却也想要留下来。 他分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让他亲眼看着藏瑾死掉,他会稍稍轻松一些呢?又或许,整件事情另有转机,他能在这七苦幻境中找到某个证据……来证明一下池倾并没有将他当做藏瑾的替身,她只是、只是喜欢他们这样的类型而已。 混乱的思绪游走至此,谢衡玉忽然怆然笑了出声,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在自欺欺人——事实上,藏瑾和他除了一双眼睛之外,可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类型啊。 难怪……难怪濯鹿曾对他有这样强的敌意,也曾在知晓了他和池倾的关系之后,奇怪地蠢蠢欲动起来。 难怪……难怪池倾在梧桐岛看到玄鹫背影的刹那,会变得那样失控。她分明是又认错了人,甚至只因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直接松开了他的手,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难怪……难怪玄鹫和濯鹿都曾对他欲言又止地暗示过什么,他们一定也多或少知道池倾曾这样认真地爱过一个人,他们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他与池倾曾经那些玩玩就丢的男宠没有半分差别吧。 所以,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的,被花言巧语冲昏头脑,被旁人完全当做笑话的……都只是他一人而已。 谢衡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曾经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随着真相逐一浮现,他被迫重新从中品出了另一种隐秘又恶心的味道。 胃里止不住地痉挛,他用力攥了攥拳,在几息的沉默之后,转身就要离开幻境。 可是突然,就在他的身后,池倾的记忆又爆发出了绝望的异变。 她此刻正在经历的,是“求不得”“爱别离”和“死”这三苦同时的折磨,任凭再迟钝的人进入幻境,也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必然是池倾一生中最过不去的场景,又何况是专门收集、幻化苦难的七伤花? 彼时刚刚及笄的池倾妖力爆发不久,本就处于一种十分混乱的状态,烁炎知道她因藏瑾之事心绪不稳,又极其笃定池倾就算看了再多的记载,也绝对折腾不出一朵长命花,因此几乎什么事都依着她的性子来。 短短几日之内,妖族的医师全被池倾闹了个人仰马翻,无数天材地宝的灵植药材被送入池倾处,件件有去无回,看着都让人肉疼。 可是烁炎对此只是略感抱歉地一笑而过。 “倾倾毕竟是本王苦寻多年才找回来的妹妹。”妖王难得将姿态放得很低,弯着眼朝他们无奈地笑了一下,“小朋友闹完也就好啦。” 医师们都表示无奈,却也只得按照池倾的意思,一边尽可能地吊着藏瑾的最后一口气,一边继续奉上她所需要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池倾的房内日夜如昼,灯火不息;而藏瑾那边却死气沉沉,日渐衰朽。 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要死了。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强行吊着他最后一口气,纷纷觉得与其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还不如将他一刀了断了干净。 没人知道池倾在屋子里究竟做了一些什么。 只有谢衡玉,他在那幻境中,被迫和池倾一同困在那狭小的屋子里,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为了旁的男人费尽心血。 她那时候还那样年轻,一点点大的岁数,对于妖族和修士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而她所要炼制的长命花,偏偏是仅存于传说中的,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的东西。 没人知道怎么才能种出这朵花,更没有人知道那些久远的记载是否是真实的,就连池倾自己都不知道。 她那段日子过得很是恍惚,每日从早到晚地翻着那些炼花相关的典籍,却依旧毫无收获。却反而,在困得不行的时候,她脑海中倒是会反反复复出现出一些零星的字句。 池倾分不清那些信息来自于哪里,它们仿佛有所来处,却也仿佛无迹可寻。只是醒来后勉强将其拼凑起来,才终于叫人反应过来——那竟也是一段炼花的方法。 她又翻遍了书,却发现这种从梦中而来的零散字句并不存在于任何一卷古籍之中……这倒是,有些神奇了。 在她此后碎片般的睡眠中,那些与炼花有关的信息果然如愿而来,它们逐渐被她拼凑成相对完整的诀窍。然后……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似的,她赌了一把。 是走在黑暗里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点火光,池倾抱着一定要救,也必定能救的心,也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吧,索性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了这莫名出现在她脑子里的炼花之法上。 无 数珍稀的药材费在了她手里,一次不成便再试一次,可世间所有东西都是有定数的,烁炎即便再宠着她,能给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随着绝望的蔓延,池倾的理智终于慢慢恢复。她将梦中所有看到的字句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明明是倒背如流的东西,却还是疯魔般反反复复地阅读。 “挽留之心……”她的注意力多次停在那四个字上,心中不知为何,感觉到特别特别地在意。 长命花是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药,换句话说,她做的是逆天改命,跟天地规则抢人的事。而在她梦到的那炼花之术中,“挽留之心”是最重要的一个先决条件。 烁炎已经为她动用了妖族的一切资源,无论是稀世罕有的灵植,还是独一无二的法器,如今都在她的手中。 照理说,不该出错。 如今唯一的问题,可能就只有这含糊不清的“挽留之心”了…… 池倾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好久,目光几乎将那处烧穿了一个洞。 谢衡玉看着她在幻境中的身影,浓重而无形的阴云黑压压地积在她上空,仿佛下一瞬就要迎来一阵暴雨或是一声惊雷。 心中不祥的预感逐渐堆积,谢衡玉的耳畔,忽然格外清晰地响起很早之前,她对他讲的那句话。 “长命花以血为引,我炼制那朵花的时候,生生切开了周身经脉,几乎血尽而亡。” ——是为了藏瑾。 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在忆起这句话的瞬间,仍泛起了一阵难以言表的痛意。 可谢衡玉再也来不及关注自身,幻境中忽然传来一阵闷雷,池倾周身骤然爆发出一阵磅礴的妖力,她身上原本嫩生生的绿衫在顷刻被血色浸染。空中的阴云积重依旧,终于落了场声势浩大的雨,可那雨……偏偏是血红的。 池倾凄冷的星眸中纠缠着疯狂的暗红,周身妖力诡谲,远不像是她这样的年纪所能驾驭的力量。 谢衡玉纵然早就听她说过炼制长命花的场景,可如今一看,仍然心惊。 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喧哗,应当是看守的侍从察觉到不对,试图推门而入。可那充斥了整间房屋的妖力仿佛一道厚实的结界,将整间房子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 那散不去的血色仿佛是少女内心的再现,任谁都意识到她挽回藏瑾的决心是这样坚定——甚至,若是需要一命换一命,也不过如此了。 谢衡玉用力攥着手中毫无反应的浮生一梦。 是失灵了吗?她……她都痛成这样了,为何那个本该由浮生一梦介入的节点,依旧没有到来? 他看着池倾在幻境中强忍着痛意炼花的样子,一种完全绝望的,心灰意冷的情绪仿佛将他彻底冻结了。 要是……要是浮生一梦没有用了的话,他待在这里,又有什么必要呢? 即便浮生一梦有用,此刻的他再见到她,又能帮到她什么呢? 眼前的池倾,已经不是那个被封印在雪地里无人陪伴的婴儿,也不是那个躺在尸堆中不甘挣扎的孩童。他在这幻境中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如他所愿地,终于读懂了她。可是,也如今终于明白过来…… 她一直需要的,原来从不是他。 放弃吧……离开吧…… 浮生一梦本也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只要松开手,只要后退一步,他就能彻底摆脱这个幻境,彻底逃离眼前让他痛苦的一切。 可是……可是她也还痛苦着啊。 谢衡玉看着池倾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看着她强行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与她一道被囚困于进退无路之地。 他从未有哪刻,觉得自己这样懦弱,这样自私。 谢衡玉阴郁的眉眼间闪过显而易见的自厌,他摊开手掌,绝望的视线落在那血糊糊的浮生一梦上,怔怔看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你至今没有反应,是不是……她不需要我了?” 是不是,不管是幻境还是现实,池倾……都不再需要他了。 浮生一梦没有任何变化,谢衡玉面无表情地盯了它片刻,弯了弯嘴角,刚想将它收回,幻境中却传来了一句响彻云霄的喊声。 “倾倾,你开门,你别再试了,没有用的!!” 那是烁炎的声音,虽然急迫,但本不该响到如此振聋发聩的地步。 她顿了顿,接下来出口的一句话,更如天崩地陷的轰鸣,直接将整个幻境破开了巨大的口子——暗红的妖力与血气海啸般扑向谢衡玉,池倾颤然地回过头,朝烁炎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个瞬间,她虽然没有与谢衡玉对视,但他却明确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完全地崩溃了。 她踉跄站起身,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清一般,喃喃出声:“你说……说什么?” 烁炎道:“没有用的。倾倾,藏瑾已经死了。” 藏瑾已经死了……藏瑾已经死了。藏瑾已经死了!!! 刹那,周遭尽归无声。 恍惚间,池倾转过头,若有所觉般望向身后的某个方向。 ——在她原先枯坐的位置,一朵金黄璀璨的花朵,如同鸿蒙初开时新生的烈日,生机勃勃地,没心没肺地盛开着。 她呆呆地看了它好久,仿佛完全理解不了这朵自己亲手养出来的花,惶惶地沉默了好久,忽然笑了一声。 那个笑好苦,谢衡玉在近旁看着,亦有锥心之感。 手中的浮生一梦在此刻忽然迸发出强烈的白光,一阵强大的拉扯感直接将谢衡玉拖拽到了幻境内部。 他猝不及防地现身,与颓然而立的池倾相对,这样一个略显尴尬的场景,却谁都没有反应。 原来这才是节点。 彼此沉默之间,谢衡玉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才是池倾最过不去的,最痛苦的时刻。 可是眼前的少女却没有任何反应,至少从外表来看,丝毫感觉不到她的痛苦。 她只是恍惚地绕过他,走到了那朵长命花旁边,睁着眼平躺下来,其他的什么动作和表情,都再也没有变化了。 第77章 第77章禁锢在怀中,镇压得过于轻易…… 仿佛一场盛宴的落幕,七苦幻境不大的空间中,只有神情空洞的池倾和谢衡玉两人而已。 周遭的一切都是黑沉沉的,却有隐约的人语声从不近的地方传来,谢衡玉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那两道声音之中,有一个出自池倾之口。 “……不会的。”少女的声音颤抖却清晰,一字一顿地道,“你看,我种出长命花了……他有救了,他不会死的。” 谢衡玉一边听着幻境之外细微的对话,一边朝面前的榻边走去——池倾躺在那里,漆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虚空,她双手搁在小腹上,整个人直挺挺地紧绷着,像是一尊精美的木雕,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长命花?”幻境之外传来了烁炎的声音,她的调子比池倾高很多,难以置信的情绪几乎撑满了每一个字眼,“可是、可是……长命花也救不回已死之人啊。”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小心翼翼地,却又不得不一而再地提醒池倾:“藏瑾已经死了,不管你再有几朵长命花,都救不回他来了……已经来不及了。” 幻境外的池倾也没有说话,谢衡玉走到榻边,低头看着少女空洞无神的眼睛,伸出手指,轻轻刮蹭过她的眼睫。 “倾倾……”他小声地唤了她。 “怎么会来不及呢?”许久之后,幻境外再次响起池倾茫然的声线,“他会等我的,他总是会等我的。” 烁炎深吸了一口气:“那你跟我去看看他吧……带着你的花一起。” 幻境外又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响起脚步声,脚步声远去,这小小的空间,便只剩少女忽快忽慢的心跳声在不间断地回荡。 谢衡玉的指尖距离池倾的眼睛只有毫厘之距,可她在他掌下,却如同一只安静的娃娃,即便睫毛被人用指腹划过,也没再眨一下眼睛。 他低头盯着她的脸,耳畔闷闷的心跳太过错乱,像是小孩子岔气的抽噎。 恍然间,谢衡玉明白过来——他现在正处于池倾内心的世界,此刻眼前那个毫无知觉的少女,与幻境外那个尚能和烁炎平静对话的,虽是同一个人,却也并不完全一致。 简单来说,他身旁的这个,才是池倾内心的具象。 其实,不需要再去确认藏瑾的情况,池倾早就已经明白了——烁炎并没有骗她,她就是慢了这一步,便走到了这山穷水尽、无可挽回的结局。 谢衡玉在池倾身边 坐下,他看着她如瓷般的脸庞,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此刻得不到任何回复,那在浮生一梦运转之前生出的焦虑和自厌,反倒渐渐缓解了不少。 如今池倾在他面前的样子,其实更接近于一个重病昏迷的患者,而在患者不曾醒转之时,医者只管疗伤便好,并不需要考虑其他。 谢衡玉的心境平和了些,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待到幻境之外又传来烁炎断断续续的话语,待到那心跳声骤然急促又落定,他定定望向她的眼睛,与幻境外的烁炎异口同声地道:“倾倾,你哭出来吧。” 几息的寂静后,仓促的喘息声在幻境之外响起——她不住地吸气,试图吞入巨量的氧气来平复身体里难以抑制的疼痛和自责。呼吸过度,她开始心悸,开始感到眩晕,手脚发麻无力,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般往地上栽倒。 幻境外,烁炎一把揽住她的肩,胡乱拍着她的后背劝她平静,那慌乱的语调在池倾耳畔分裂成零散的词语,无论如何都拼不出完整的句子。 幻境中,狂乱的心跳像是远方无序的雷鸣,或有某个紫电列缺的瞬间,躺在谢衡玉身旁的池倾也终于摆脱了那种毫无知觉的模样,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的掌心虚虚合在谢衡玉手中,密密层层的都是冷汗,那双失神许久的双眼终于凝出痛苦的泪意,整张脸不正常地泛红,带了种濒死时诡异又扭曲的痛意。 “倾倾,呼气,呼气!”谢衡玉握着她的手愈来愈紧,即便知道池倾在没有他的过去依然度过了这一关,可当他亲眼看见她这样躺在自己身边,那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惧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攀上他的心口。 他俯下身,一面伸手抹去她眼眶中滚落的泪水,一面死死望入她的双眼。星灰的桃花眸与那双无神的星眸对视,片刻,在她毫无规律可言的,高频率的呼吸中,他攥起拳,一把将她揽到膝上,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池倾,池倾!!”他压着声音,那向来温润的音色从未有过哪次如这般愤恨又急迫——他确信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确信自己没有任何伤害到她的可能,于是,借由这短暂的钳制,他几近崩溃地爆发。 “够了,停下来。到此为止。” 此刻的池倾尚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比起他们初见的时候,她的身量骨骼还不曾完全长开,何况谢衡玉身形本就高大,此刻他将她禁锢在怀中,镇压得过于轻易,长手长脚,将她的身影完完全全地覆盖。 不知过去多久,她难以自控的吸气终于在他掌下停住,泪水和涎液脏兮兮地糊作一团,着实过于狼狈。 谢衡玉用帕子胡乱擦了下手,再小心地用新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水渍擦干,随后,他箍着她的腰将她面向自己,略低下头,直直望向她:“听得清我在说什么吗?” 池倾垂着眼,像是一个软趴趴的破布娃娃,无法聚焦的双眼愣愣地看向谢衡玉,只是一言不发。 “……”青年眼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希冀在她的目光中逐渐消失,无声的几瞬缄默后,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抵住池倾的前额,仿佛妥协般轻声道,“你再看看我。” 他凑得离她这样近,那双星灰色的眸子在她眼前放大,透过那疏淡而色浅的瞳中,她仿佛瞧见了一场绵绵不绝的烟雨。 池倾的目光总算有点聚焦,她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瞳中情绪几变,许久,谢衡玉听到她终于在他耳畔说了一些什么。 “你……走开。”她的声音轻而哑,即便两人此刻挨得这样近,谢衡玉也费了一些精力,才听懂她的意思。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什么?” 池倾移开视线,伸手抵住他的肩膀朝外推了推:“不认识你,不要……不要管我。” 铮然一声,谢衡玉脑海中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被她扯断,一瞬间,他几乎无法辨清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在此刻池倾的脑海中,她尚没有此后与他相关的记忆。因此在谢衡玉将自己的眼睛献祭般挨近她的瞬间,他心底其实隐隐有个想法——如果她能将他错认成藏瑾,并由此早些缓过七苦幻境清醒过来,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时至此刻,他终究没有忘记自己拿着浮生一梦,追着池倾一同进入七苦幻境的目的。 这个地方会将人一生的痛苦扩大无数倍,它对人神识的折磨实在太大,若有办法令她解脱,他本就义不容辞。 可谢衡玉没想到,此刻池倾那样近地望着他的眼睛,竟然完全没有将他错认成藏瑾,一刹都没有。 这说明……她一直是分得清的。 谢衡玉想,如果此时此刻的池倾都能一眼分清他和藏瑾的区别,那当时他与她在花别塔初见时,她将他当做替身,便更不会是因为过于思念,过于哀痛,过于放不下藏瑾,才不得已移情到他身上的。 所以,如果池倾……一直以来就是故意的呢?如果她明明分得清,却有意让自己混淆其中,不断地沉溺于这场编织出来的假象里,完全将他当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呢? 谢衡玉的思绪突然中断了,这道看似简单的问题,到这里却刨根问底都寻不到正确的答案。 他这一生至今,只认真地爱过池倾一个人。如此匮乏的经验,只能让他切身地代入到她的位置思考——如果他真的永远失去了池倾,难道会再找一个人来替代她吗? 不会的。 这个答案对谢衡玉来讲是那么坚定。可池倾与他太过不同,他们对许多事的看法都大相径庭,他不懂她,更无法用自己的思维判断她的行为。 因此,便只能胡思乱想。 脑海中一幕幕画面闪回,这次,不光是那些被他忽略掉的细节了,还有其他一切甜蜜的记忆…… 她兴冲冲地拉着他去看开湖的那天……她在繁花灼灼的花房中抱着他哭泣的那天……她因他不顾惜身体而发火的那天…… 还有,还有无数个令他恨不得放在识海中时时擦拭的回忆。 仿佛都染上了一层令人怀疑的尘埃。 这些……是不是,也都是假的?她的眼泪,她的心疼,甚至是她的喜悦——如果就连这些情绪也都是假的呢? 池倾明明知道他不是藏瑾,却一次次地欺骗自己,用这些刻意的情绪伪装,骗了他的同时,顺便将自己也骗了。 她会不会……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个表情都不是真实的?都只是为了骗人骗己,才故意假装出来的心动? 谢衡玉的体温因这种诡异的猜测急速下降,堪称不寒而栗,他骇然望向眼前的少女,几乎无法将她与那个欺骗自己的二十四岁的池倾区别开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握着她身体的手一下子松懈下来,空落落地垂在身边,“为什么现在分得清,后来却不能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究竟……” — —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哪怕只是因为他和藏瑾有那么点零星的相似。 第78章 第78章“既然分得清,为何还要让我…… “你?你这是……”纵然谢衡玉此时已将池倾完全放开,可她坐在他怀中,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堪称密不可分,不必仔细感知,她都立刻发现了他巨大的情绪波动。 不知为何,池倾只觉得自己识海中生出一种莫名的警惕和惶恐,她立刻起身就想从他的腿上离开,还没等如何动作,却已被谢衡玉把着腰重新按了回去。 池倾惶惶不安地看向他,两人对视的瞬间,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并没有觉得这个男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对她做出这些堪称逾矩的举动有何不对。 谢衡玉灰眸微红,整个人如同淋过一场暴雨后起了热,恍惚而疲惫地看着她:“你告诉我,我是谁……” 池倾立刻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道:“不知道……我,我不认识你……” 谢衡玉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残忍地吐出几个字:“藏瑾。我和他,不像吗?” 池倾全身一颤,如同重新回到现实——是了,她刚才在看见眼前这男人的瞬间,怎会突然忘记了藏瑾之事? 她的身体逐渐冷下来,彻骨的绝望和愧疚又一次涌上她的四肢百骸……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及时狠下心来以血祭花,才晚了那难以追回的那一步。 而如今,她居然又在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再次走了神,甚至不知不觉就从失去藏瑾的混沌情绪里脱离了出来。 为何会这样? 池倾蹙起眉,瞳孔在上下打量了谢衡玉片刻后转开,许久,冷淡的情绪重新染上她的眉眼:“你不是藏瑾,不管你从哪儿来,现在立刻,离开。” 谢衡玉安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怀中的少女看了一眼,目光复杂深沉,谁都说不清那一眼中究竟包涵了多少。 “所以,在你眼里,我并不像他?”谢衡玉魔怔般抬手抚上池倾的脸颊,“既然分得这样清,为何之后,还能将我当做他的替身?” 他低垂着眼,打量她的目光好似要将其盯穿——可是,看不懂,怎样也不明白她的心思。 若说谢家当年选他做谢衡瑾的替身,还有家主夫妇无法继续生育等各种客观利益的推动,那池倾在几乎没有时间权衡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他当藏瑾的替身,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池倾再没有给他更多时间思考——就在谢衡玉的手指刚贴上她脸颊的下一刻,少女突然应激般一下子从他怀中躲开,并顺势重重挥去他的手,机敏地躲避了一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池倾警惕地看着他,神情冷淡到显得有些厌恶,“你别再缠着我了。” 谢衡玉垂下手,良久才下榻起身。虚幻的暗室内,他茫然地立于其中,心头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煎熬来。 在七苦幻境的回溯中,池倾此刻既已被烁炎接回妖域,种种七苦,差不多也就要终结了。既然……她已经快要走出这个幻境,那他再赖在这里,的确也没什么意思了。 谢衡玉低下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看池倾,只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个被他掌心的血迹染红的浮生一梦,用术法一点点清洗干净,再取过巾帕小心地拭去水渍。 最后,谢衡玉将那块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水晶,轻轻搁在了一旁的床头。 “这是什么?”池倾的视线在落到浮生一梦上的那刻闪烁了一下,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心头蔓延开来,她缓缓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颗水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笃定自己曾经握住过它。 谢衡玉并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背过身径直往幻境之外的黑暗中走去,那步伐有些迟缓,并不像是盛年之龄的男人。池倾站在幻境唯一的光源下定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许多难言的东西被他沉沉地压抑了下去。 浮生一梦在她手中发散着柔和的光,十七岁的池倾注定想不起来过去和未来的事情——在她过去的人生里,谢衡玉的存在是穷途末路之际才会出现的空白;而在她未来的人生里,她尚理不清他与她以何种方式相识。 因此,此刻的她并没有叫住他的资格。 她目送他离开,心头浮现出的刹那怔忪很快消散。而在谢衡玉的身影完全消失的瞬间,幻境中的景象突然在池倾眼前迅速地变化起来。 一幕幕具体的画面在她面前走马观花般闪过,其中最初还有喜怒哀乐各种不同的情绪交织,到最后那些与悲恸无关的场景居然开始变得抽象而扭曲。 浮生一梦的温度逐渐寒冷,接近冰点的时候,给人一种灼痛皮肤的错觉。 她一下子用力捏紧它,星眸若有所思地凝出一些微光。绝对的理智重新回到她的体内,而与此同时,一些绝不属于十七岁的池倾的记忆,也在她失神的间隙填满了她的识海。 池倾最先记起来的就是谢衡玉。她记起他追随她前来玄冰火山的样子,也记起自己因担心他知晓替身之事,而突然生出的卑鄙的闪躲。 ——他知道了,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池倾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很快理清了一切思绪——虽然不明白谢衡玉是怎么办到的,但此刻本该依旧被七苦幻境迷惑的她,却罕见地彻底清醒了过来。并且,虽然她的识海依旧因为历经七苦而隐隐作痛,但她的注意力,却在此刻完全被谢衡玉转移走了。 他知道了一切,会怎么做呢?他……会离开她吗? 池倾想起不久前那个双眼泛红,状若失魂的男人,又想起他自来到修仙界后多次患得患失,反复无常的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想,谢衡玉若是离开她,当然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在之前与沈岑、唐呈见面时,她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谢衡玉在修仙界并非全无依仗。 且不说他品行出众,修为精深,单说他凭一己之力复兴机甲术这一件事,也确实真真切切地使修仙界受益颇多。 现下横亘在谢衡玉面前最大的障碍,无非是谢家刻意轻视的态度,令修仙界一众墙头草见风使舵,作鸟兽散。 但池倾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谢衡玉与她毕竟也曾有一度风月之缘,若他此后确定要离她而去,重回修仙界,那他即便没了谢家这座靠山,妖族却也未必不能暗中扶持他一把。 池倾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早已替这场突然爆发的闹剧想好了体面的收尾。她向来不爱亏欠他人,那些与她分道扬镳的情人,每一个她都竭尽所能地给予了补偿。 虽然谢衡玉……和他们好像有些不同,但再怎样不同……给更多些就是了。 池倾伸手按了按胸口的位置,将心头那不知为何泛起的涩意强行压了下去。 也是,谢衡玉这样的人,她从前没怎么遇见过,事到如今,她有些舍不得也是应该的。何况,她早就看出他对她的感情逐渐有些太沉重,沉重到她也有些招架不住,此刻一刀两断,或许反而是好事。 千头万绪在脑海中划过,池倾花费了一些时间,才终于使自己不太平静的内心重新镇定下来。 那个红着眼睛,在她脑子里不停晃悠的谢衡玉终于没了动静。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浮生一梦,转头面向七苦幻境最后挑选出的场景,片刻后沉声道:“来。” 过了这关,她就可以出去,就可以和谢衡玉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挺好的,至少……她也不用再隐瞒他了。 幻境的光芒由暗转明,一点点扩散,直至将人完全笼罩。 谢衡玉从那光里踉跄着走了出来。 许是因为面色太过苍白,神情过分暗淡,当他从幻境中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意识到他背脊略有些佝偻,向来端正的仪态,此刻也显出几分狼狈。 “主人!主人怎么样了?!”七苦幻境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不知过去了多久,火山口,得知消息而来的朗山在见到谢衡玉的瞬间从地上蹦了起来,扑到他身 边焦急地朝洞里张望。 谢衡玉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在小狗的阻拦下勉强站定了脚步,抬指化出一株灵力火苗塞到朗山怀中。 两人双手交握一瞬,朗山被谢衡玉掌心冰冷的温度刺激得打了个寒战,他愣了一下,想问些什么,却见青年就这样满身颓然地往山下走去了。 “诶诶?他这是什么意思?这火苗又是什么意思??”朗山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抬步想要追过去,却又被身旁的来炆抓着领子拽了回来。 “这火苗和池倾有灵力连接,只要不熄灭,她应当就还活蹦乱跳的。”来炆镇定地回答。 朗山小小松了口气,又嘟囔着抱怨道:“什么嘛?他应当陪着主人一起出来才对,没有责任心的家伙……主人又看走眼了!” 来炆撑着伞,淡淡地朝山下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移开了目光。 魔气森森的地方,谢衡玉在火山外的荒原踽踽独行,魔界与鬼界的交汇之地,森冷硕大的月亮如远古巨兽冷漠的瞳,高悬夜空,无情注视着这片荒芜的土地。 上次从这里走过,还是为唐梨取花的那次。他还记得,当时他身负重伤,识海也混乱不堪,是被谢家的修士抬着走过这片荒原的——那时他躺在担架上,睁眼看到的月亮,和如今这轮是一模一样的。 当时他那即将被丢弃,被遗忘,被彻底取代的感觉,与现在也是相似的。 甚至现在……即便识海没有受损,他却觉得这回的伤痛比之从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和池倾,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不是的。藏瑾早就死了,他却还活着,等池倾从七苦幻境中出来,等他缓过这一阵窒息濒死的感觉,他们一定还有机会能好好谈谈。 但是在此之前……他得想个办法救救自己。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一脚深一脚浅地,晕乎乎地踩在地上。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或许……得先找个无人的地方躺一会儿才行。 此心念一起,谢衡玉身体中所有的力量都宛如在转瞬间被抽空,他踉跄了一下,倒头直接栽倒在了空荡荡的荒原。 目眩眼晕,山峦倒置,满月翻转。谢衡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浅灰、深黑的剪影,他恍恍惚惚地躺在地上,感受着荒原扑面而来的凄凉的风,风里……似乎还有歌声。 歌声? 这时候有歌声,好像有点奇怪。 谢衡玉以为是幻听,可又过了一会儿,那歌声越发清晰了起来——说实话,是很难听的调子,像是哀乐,却又带了中幸灾乐祸的喜气。 谢衡玉的目光转动,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那声音虽然变得清晰了一些,但离得尚还有些距离,因此谢衡玉本以为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但奇怪的偏偏是——他一眼就看到了,清楚地像是对方刻意让自己看到似的。 倒转的视线里,远处山坡之上,一个落拓的人影,正甩着他灰色的大袖毫无顾忌地狂舞。山风垂着他宽松的衣袍,他旋转着,不停地旋转着,从山坡的这头转到另一头,且舞且歌,且歌且笑。 在他的脸上,一个沉甸甸的,裂了一条缝的欢喜面,严严实实地挂在那里。 第79章 第79章至少他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周遭一切的景象,在灰衣人喜气洋洋的哀乐中逐渐变得混沌而迷离。许是因为过于心力憔悴的缘故,谢衡玉躺在这幕天席地的荒原上,很快便被拖入了昏迷的边沿。 但在意识即将消散之前,那个戴着欢喜面的男人突然自山坡上高高跃起,踩着风,欢欣雀跃地蹦到了他的身前。 他在谢衡玉的脑袋旁边站定,低着头,诡异的欢喜面咧着嘴,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哎呀呀,你好可怜。”欢喜面后头传来银叶谷主幸灾乐祸的声音,“看在你那么可怜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解答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想问的?” 谢衡玉勉强睁开眸子,与头顶面具那黑洞洞的眼孔漠然对视许久,声音沙哑,带了十足的疲惫与自厌:“藏瑾,是真的死了吗?” 银叶谷主歪了歪头,片刻后发出了声低低的哼笑,嘲弄意味十足:“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谢衡玉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他继续平静地盯着他,灰眸好似一潭死水:“你的真容,究竟是怎样的?” 银叶谷主直起腰,垂下食指在谢衡玉眼前左右晃了晃:“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我没必要继续回答。” 他迎风而立,在冷然的月色下舒展开手臂,如同一只振翅的灰鸦,声音欢快明朗:“再有什么想问的,你得自己想办法呀。” 谢衡玉疲倦地闭起眼,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而银叶谷主即便被无视,也没有生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这日,他的心情似乎好得有点过头,整个人都亢奋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谢衡玉躺在地上,感知到身旁之人又开始跳起舞,这次他不仅是在转圈,而是用双足在地上踢踩出毫无规律的节拍,像是只手舞足蹈的猴子。 他越跳越快,越跳越欢畅,连带着谢衡玉身下的土地也发出闷闷的振响。 那快节奏的舞步不断磋磨着谢衡玉的神经,与他周身死一样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死人般睁眼看着空中巨大的银月,片刻后,一道剑光虽漫天月辉一同劈下,如疾电般正中那舞动着的灰色人影。 土地终于不再震颤,喜滋滋的哀乐也瞬间停了下来,银叶谷主脸上沉甸甸的欢喜面又一次摔落下来碎成数瓣,露出其下平凡到毫无特点的脸。 在他那浮肿的眼皮上,两根毛毛虫般凌乱粗短的眉毛吃痛般拧起来,他不再跳舞,而是转身低头望向依旧躺在地上的谢衡玉:“你什么意思?” 谢衡玉的神情很平静,可是平静之下却暗含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漠然。 “我现在心情很差。”他淡淡地回答,“是否可以不要在我身边跳舞?” 银叶谷主“嗤”地笑了出声,他双手捂着肚子,先是发出一声闷闷的笑,然后笑声突然高扬,刺耳至极,停不下来似的。 “可是……啊哈哈哈哈哈……可是我现在心情很好啊!”银叶谷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带个每个字的结尾都带着颤,“谢衡玉,你现在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还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你这样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谢衡玉侧目看着他,眉眼疏淡厌倦,无数凌厉的剑光却朝着银叶谷主那张依旧伪饰的脸上劈去。虽同是清光剑意,但他此刻落下的那些剑势,却简单到没有丝毫观赏性可言,单刀直入,寸寸剑锋似是要削掉对方的脸皮。 银叶谷主最初还大笑着闪躲,到后来也感知到了几分压力,收敛笑意,形如鬼魅,在阴惨惨的月光下飘忽着避让漫天的剑影。 论剑道,修仙界各世家中推谢家为尊,而论天赋,谢衡玉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是面对谢衡玉的剑,这位年轻的谷主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畏惧,只是沉着脸,认真而警惕地拆解他的每一个招式。 荒原上,谢衡玉依旧倦怠无神地躺在地上,而那个灰色的人影则有些狼狈地被剑雨追着满山地跑。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银叶谷主在剑阵中大叫了一声:“好了够了!别打了!” 剑影停了下来,银叶谷主心悸地凑到谢衡玉跟前,蹲下身,将那跑得红扑扑的脸挨到他侧旁,嬉皮笑脸:“我不跳了。” 谢衡玉觑过去:“学会了?” 他之前在银叶谷大概测过银叶谷主的剑术实力,见他故意没有出剑抵抗,便知他是想借着挨打的机会偷学几招。 银叶谷主一愣,意识到谢衡玉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阻止,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从心头浮起——与当日听谢衡玉说要教他清光剑意的时候类似。 他沉默下来,身上癫狂的喜悦和疯劲散了,垂着手整个人显出几分颓然:“我该走了。 ” 谢衡玉道:“不送。” 银叶谷主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你这种人,很难懂。” 谢衡玉道:“也没有吧。” 银叶谷主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望向头顶的月亮:“我想讲个故事。” 谢衡玉疲倦地转过头:“我不想听。” “你想听。”银叶谷主兀自讲了下去,“*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 谢衡玉道:“不必继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兄弟阋墙,尤似参商。” 他顿了顿:“可我孤身一人,无父母,无兄弟。” 银叶谷主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可我掐指一算,你命里也有一颗异常活跃的参星。你知道什么是命么?那是你想躲却躲不掉,令你日日痛苦,时时折磨的东西。” “看在你这个人……”银叶谷主迟疑着斟酌了一下字句,“看在你这人看着还挺好的份上,我有句话要提醒你。” 谢衡玉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必说了。” 银叶谷主依旧没有听他的话:“要信命。你的那颗参星是大难不死之人,命硬如坚石。你要放手,别和他争。” 谢衡玉轻轻眨了眨眼,无力地,凉凉地笑了一声:“他还想要什么?我还该放下什么?” 银叶谷主沉默了下来。 荒原上,冷月下,两人一站一卧,纷纷将视线投向不同的方向。 漫长的沉默中,无人知道这两人究竟想了些什么。 银叶谷主揣起手,宽大的衣掩盖住了他绞紧双手的,有些烦躁的小动作,他看上去不太想回答谢衡玉的这个问题,但不知出于怎样的考量,许久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你占了他的命,他曾失去很多,因此饕餮成性,贪多骛得。他……想要很多。” 这个答案仿佛并不出谢衡玉所料,他低低应了一声,从荒原上坐起身,转头望向银叶谷主:“所以,你让我顺从于他?” “我现在只是个算命的,趋吉避凶是我的忠告。”银叶谷主想了想,还是多解释了一句,“若你愿意扶持他,他会给到你很多。” 昏惨惨的夜色中,谢衡玉沉沉看着银叶谷主,对于这个人的忠告,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听过算过,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我不趋吉,也不避凶。”谢衡玉撑着膝盖站起身,向来笔挺的背脊仍有些佝偻,透出些强弩之末的感觉,“我所求不多,只求我所求……求不得也强求。” 夜风呼啸,吹过山岗,鬼哭狼嚎般吹散了谢衡玉的话,银叶谷主也不知听没听见,只是闷闷地笑。 很快,那笑声也随风散尽,灰袍的青年迎风展开双臂,像一片无根的草叶,一下子被大风吹下了山坡。 灰袍在远处的空中飘荡了几下,往修仙界的方向越飘越远,欢喜面不知何时又被那青年拼完整,在他手中耀武扬威地大笑。 谢衡玉目送他离去的身影,望着那张平凡的面容逐渐远离,模糊成蒙蒙的色块,应当是他眼花,在那灰惨惨的颜色里,他好像看见了两点熟悉的星灰…… 谢衡玉拧起眉,无法再休息,抬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妖域的方向。 可是,没等他再走几步,身后却又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嗓音:“谢公子。” 谢衡玉站定,沉了一口气,并没有转身,只道:“大护法,是来阻拦我的?” 来炆依旧撑着他的那把破伞,高大的身影被月光一路拉到谢衡玉的脚下,他说:“我不是来拦你的,我是来谢你的。” 谢衡玉摇了摇头:“那更不必。” 来炆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从始至终,我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 阴暗的心思被这样明朗地点破,谢衡玉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内心在不体面地尖叫,某个瞬间,他简直也想在这荒原上,如银叶谷主那样肆意妄为地发癫。 “大护法不必解释了。”谢衡玉脸上依然不辨悲喜,“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 来炆果然不再继续解释,只道:“你是妖族的恩人……这一点就连妖王也同样认同。当然,这与池倾也关系不大,是你改良的机甲术,确实令妖族受益。” 谢衡玉弯了弯嘴角:“好。” “不管你以怎样的身份前来,妖族永远欢迎你。”来炆从伞下探出手,用力捏了捏谢衡玉的肩膀——多日不见,他发现这年轻人又瘦了许多,再这样下去,恐得形销骨立。 于是这位向来不多话的大护法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谢公子,你有你无可取代的地方。至少妖王今日让我同你说的这些……她从不曾对池倾的其他男伴说过。”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对那个人……也没有。” 第80章 第80章他又在魔族遇见了那个人。…… 谢衡玉微垂视线,朝来炆露出了一个客气又十分勉强的笑。可是,在这位妖族大护法温和的目光下,他却感到一种火辣辣的屈辱感自脸颊烧了起来。 至此,谢衡玉好似忽然明白了玄鹫之前为何会在自己面前数度欲言又止,遮遮掩掩。 被当成过他人替身的那个人,无论在谁的面前,都是抬不起头来的。而现在,那个遮遮掩掩的也轮到他了。 谢衡玉其实不太确定来炆究竟知不知道池倾是将他当成了藏瑾替身,毕竟当年妖王救下藏瑾时,他已经重伤昏迷。而除了眼睛之外,他二人的长相其实并不非常相似,因此他总想着……或许连烁炎都没见过藏瑾那双与他相似的灰眼睛。 这样有些自欺欺人的猜测,令谢衡玉在面对来炆时自在了些,他沉默了一霎,冲对方点了点头:“多谢大护法。我……答应过要做的事,绝不会食言。此番再回妖域,不论如何,我都会将机甲术改良完成。” 来炆听他这样说,有些难得地噎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乘人之危,威逼利诱着眼前的年轻人继续为妖族卖命。但事实上……他这回来找谢衡玉,确实只是想来安慰他一下而已。 破伞遮住了来炆的表情,他板着脸暗地调整了一下措辞,最终对谢衡玉道:“好吧。既你已经决定了……妖族会全力配合。” 谢衡玉礼节般地朝来炆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抬手告辞,径直便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许是因为在外人面前,他此刻终于又恢复原先那刻在骨子里的端方仪态,腰背直挺,有闲庭信步之感。若非神情太过恍惚,像来炆这样粗心的人,光看外表是完全无法察觉出他的异样的。 只是来炆作为妖王身边实力顶尖的大护法,看人从来不看外表,只看实力。他感知到谢衡玉周身混乱如麻的灵力流动,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又一次喊住了他。 “等一下。”来炆道。 谢衡玉迟了几秒才站定脚步,回头的时候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大护法还有何事?” 来炆道:“我也要回圣都了,顺道带你一程。” 谢衡玉面无表情:“多谢,不必了。” 来炆皱起眉:“走吧,你这样子,让人不太放心。” “确实不必,多谢。”谢衡玉闭上眼,语气强硬又疲惫,“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来炆:“……” 接下来一段漫长的旅途再无人打扰,谢衡玉像是一只在荒原上飘飘荡荡的幽灵,没有选择御剑,而是一路走走停停地往妖域的方向而行。 日升月落,他有些记不清自己总共走了几天。至少在他曾经的人生中,每一天的日子都过于紧凑地度过,根本不曾有这样闲散而混沌的时刻。 谢衡玉向丹绘学了点易容术,粗劣地伪装了自己外貌,借道去魔族某个与妖族接壤的边塞城池走了一圈。 那地方比他想象中和平许多,若非魔气与尸傀之气交错混杂,从表面上看,与修仙界贫瘠些的小镇也差不了太多。 谢衡玉体内的树妖内丹虽然已被化解,但其中残存的尸傀之气却被他故意保留了一部分未曾净化。凭借那点尸傀之气,他混入群魔之中也未被察觉,反倒因为尸傀之气微薄,受到了许多优待。 “客官客官,锵锵锵,这是您今天的特供补品,请用心品尝喔。”在魔族客栈修整的第三日,面白如纸但性格活泼的掌柜再次敲响了他的房门。 谢衡玉接过她手中的餐盘,颤抖的视线从盘中阴 森森、血淋淋的指甲盖上移开,勉强笑了笑:“谢谢。” 掌柜将门开得更大了一些,绕着谢衡玉转了两圈,有些不高兴地“啧啧”道:“前两日给你送的补品,你没吃?” 谢衡玉想起掌柜第一天送来的水鬼长发,和第二天的吊死鬼舌头,深吸了一口气:“吃了,很不错。” 掌柜疑惑地歪歪头:“不应该啊,既然吃了,怎么你身上的尸傀之气反而更微弱了?” “啊……我懂了。”掌柜幽幽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的脸上,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用满怀怜悯的嗓音道,“你快要灰飞烟灭了吧。” 谢衡玉看了看她:“或许吧。” 掌柜眼中的怜悯更深,但却当机立断地从谢衡玉手中强行夺回了餐盘。 “那是你命不好,你用不着吃这个了。”她说,“要是城主在的话,你或许还有救,但现在……城主已经三年没回来过了,你还是出去等死吧。” 她说着一脚彻底踹开房门,扯着谢衡玉的领子把他从房间里推了出去,点头重复道:“对的,出去。别死在我的店里。” 谢衡玉勉强稳住身形:“城主?对了……麻烦跟我说说你们城主是怎么回事。” 掌柜挑起眉,回头看看自己冷清的客栈,思考了片刻,又拽着谢衡玉的领子将他扯了回去。 魔族的这座城名为“蟮镇”,顾名思义,是夹在魔域、妖域和修仙界之间的一处泥鳅点大的不太起眼的地方。这地方与三连城有点类似,自古以来就鱼龙混杂,但因为地方太小,也翻不出太多水花。 只是六年前,这里莫名其妙新上任了一个城主。 这位传说中的城主是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初到蟮镇时,大家只知道此人有魔族皇室作为靠山。因他势力颇大,又有着铁血手段,却独独要了这么个小地方来坐镇,一时也引得人议论纷纷。 再后来,此人上任不消半月,蟮镇上下便被他治理得服服帖帖,政通人和,虽然基础设施依旧破得不像话,但至少烧杀抢掠之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怎么说呢?我们毕竟是魔族对吧,偶尔杀几个人吸点尸傀之气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死了也可以炼成活尸嘛,干嘛要学修仙界伪君子的那套做派?”掌柜的托着脸喃喃,“不过城主说,我们这儿离人族妖族都近,像是个……港口,出于对外形象的管理,大家不能做得像以前那么过分。” “这边虽然破了一点,但城主来了之后在城里转了一圈,居然找到了个什么……风水宝地,后面他在那里圈凿了一口井——那口井可真厉害,每逢十五都会有汩汩的魔息涌出。我们这地方本来人就不多,有这一口井自然就够了,慢慢也没人会再争来抢去了。” 井? 谢衡玉心跳漏了一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与池倾曾在拂绿栏中看到的那口井——当时池倾告诉他,那井内有暗道,再往下便是地底暗河…… 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虽这次借道蟮镇,他多少也抱了些探查那尸傀之气的心思,但这毕竟是妖王派人暗访多时也没有线索的疑案,谢衡玉没想到真会被自己摸到什么线索。 可是……来都来了…… 谢衡玉对那掌柜道:“算算日子,后日就是十五了吧。” “啊对,”掌柜掰着指头,喜气洋洋地拍了下手,“你看我年纪大了都不记事,确实又要十五了……要么你支棱一下再坚持几天,看看这个井到时候对你有没有什么帮助?” 谢衡玉:“好的。” 掌柜开朗道:“努力!但你是不是得把这两天的房钱也交一下?” 谢衡玉:“……好的。” 为了等十五的开井,谢衡玉又在蟮镇多逗留了两日。魔族与修仙界及妖族古来便水火不容,在人妖两族和谈后,魔族没了可乘之机,一时便蛰伏下来,偶尔挑事,也都是暗中作祟,并没有留下太多明面上的证据。 因此,修仙界与魔族也确实有多年没有来往了。 只是,在大众对魔族的刻板印象中,即便时隔再久,这地方也不应该生出这么多热情友善又有点傻的人来…… 十五日夤夜,客栈掌柜抗了个硕大的浴桶,带着谢衡玉一起去了那口井边。 他们来得还算早,但小小一个广场却也早就挤满了人,掌柜叹了口气,指着地上的几道黄线对谢衡玉道:“自从蟮镇有了这口井之后,一些临镇的居民也会过来蹭些魔气。为了这事,最初大家还打过几架,后来城主便在地上划了这几道线。线内是蟮城居民,可以先打魔气;线外则是给临镇人排队用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撞开人群带着谢衡玉往里挤,口中大喊着:“诶大伙都让让,让我这客人插个队,他快不行了!!!”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纷纷回头望向谢衡玉。 “哦!他身上的尸傀之气好淡,看起来是快嘎了。” “面白如纸,气息奄奄,行将就木……” “年纪轻轻的,真糟糕。” 谢衡玉满头黑线地被一众魔族拉到广场中央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夜风轻荡,他抬起头,看着头顶已逐渐发黄的银杏——不知为何,最近总是见到这种树。 “客官客官,你快点吸纳啊!我们都在排队呢!”掌柜抱着浴桶从谢衡玉身后探出头,用手肘杵了杵他的后背,见他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树,有些着急地皱起了眉头。 “树有什么好看的?”众目睽睽之下,这掌柜急得恨不得把谢衡玉的头掰下来塞到井里,“看井,哎呀,看井!” 谢衡玉低下头,顺着掌柜的视线,将目光移到地上,眼神不动声色地闪烁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掌柜见谢衡玉许久没有动作,眉头拧得更紧,“你究竟怎么回事??” 谢衡玉从空荡荡的平地上移开目光,对上一种魔族警惕的视线,刚想开口,却听人群后传来了一个戏谑的声音。 “啊呀呀好久不见啊大家,都不来欢迎一下你们的城主吗?” 那声音,是谢衡玉十分熟悉的调调。 众人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一个身着灰袍的年轻人,正懒散地抱臂站在角落——他的脸上,正戴着一张开裂的欢喜面。 80-90 第81章 第81章欢喜面具下,是藏瑾的脸。…… “啊!是城主!”掌柜哐啷一下将手中的浴桶放到地上,使劲推了推谢衡玉,试图将他直接怼到那灰衣人的面前,“正好城主回来了,快去让他看看你还有没有救。” 谢衡玉虽脸上依然覆盖伪装,但在和那个戴着欢喜面的青年对视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对方早就知道他是谁,也早就明白他会来此。 果然,这位戴着欢喜面的城主打量了谢衡玉片刻,当即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谢衡玉站在他面前平静地等他笑完,才十分倦怠地开口:“此刻我该称你为城主,还是谷主?” 那声线透着浓浓的疲倦,就仿佛对面是一只甩不掉的苍蝇。 欢喜面被左右晃了晃,青年无辜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衡玉叹了一口气:“可你既然此刻来见我,自然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有没有可能,我是真的打算回来看看,恰巧遇到了你,”灰袍青年揣起手,声音带笑,“然后,顺便给你解了个围?” 谢衡玉并未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只是将视线投向了人群簇拥着的那一片空地:“你给那口井施加了幻术?” “不是幻术,是禁制。这是魔族的井,非魔族之人,自然看不到它。”灰衣人笑着回答。 谢衡玉挑起眉:“所以,你是魔族之人?” 灰衣人摇头:“我从未说过我是,可也从未说过我不是。” 谢 衡玉深吸了一口气,自从见到这位神秘莫测的银叶谷谷主之后,他的耐心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好,听到他讲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谢衡玉更是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开始隐隐涨痛。 “是不是魔族之人,是不是在此装神弄鬼,一试便知。” 此言一出,数道剑光自夜空当头淋下,气势汹汹地隔开了那块被一众魔族包围的空地。谢衡玉落下的剑气浩荡,剑意纯然,并无半点魔息纠缠,一眼便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事到如今,那向来将他当作短命魔族的掌柜终于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将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向谢衡玉,结结巴巴:“好你个……你居然是个修士?那你身上怎么会有……” “唉,你们也不想想自己多久没见过修士了,又不是魔族的精兵,认不出当然也是正常的。”灰衣青年扶额苦笑,“当然,你们傻兮兮的么,也是一直有的事。” 他的音色带笑,略有几分无可奈何的苦恼,只是并未对谢衡玉的剑保持他人那样的警惕。谢衡玉扫了他一眼,似对他如此的态度习以为常,他抬手一把揪住灰衣人的领口,提溜着人直接飞身入了剑阵。 “你这是做什……”灰衣人被谢衡玉扔到剑阵空地,揣着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可还没等这句话说完,天上忽然又霹雳般落下一道剑气。 “啊,好痛。”灰衣人手臂一凉,是被那剑气所伤,落出了几滴鲜血来。他拧起眉,捂着伤口惊呼了一声,那声音显得有些做作,惹得谢衡玉无语地横了他一眼。 灰衣人望着谢衡玉的表情,嗤嗤笑起来,又将掌心捂着的鲜血往旁边洒了洒,笑道:“你就是想看看这口井吧?早说呢,干嘛多费这些事?我的血可是很宝贵的。” 随着那鲜血滴落在地,魔井的禁制被彻底破除,谢衡玉垂着眼,看到一口直径略有半长的,平平无奇的古井缓缓显现。 虽说那井是六年前新凿,可不知是为了贴合蟮镇落魄古老的氛围,还是单纯不想引人注目,这口井的样子做得简直像是刻意仿古,井中包括井口一圈也都爬满了腻湿的青苔。 唯一的不同,是寻常井中涌出的是地底的清水,而这口井中,此刻却不住地往外冒着浓厚的魔气。 灰衣人捞出一把魔气愈合了伤口,拍拍自己的手臂,微笑着对谢衡玉道:“你看,这地方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就是一口井而已。” 谢衡玉问:“这口井的魔气是从哪里来的?它通向何处?” 灰衣人歪着脖子:“魔气自然是从有魔气的地方来。通向何处嘛自然是通向地底咯。” 谢衡玉:……又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废话。 他沉着眸乜了这人一眼,抬手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领,准备将他往井里丢。 灰衣人立刻握住他的手腕:“兄弟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抓?梗着脖子怪难受的。” 谢衡玉:…… 他有时觉得这个人神经兮兮,行事莫测,好像每次相见都与上一次性格大变,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但或许也是因此,他虽对此人感到厌烦,却并未生出太多嫌恶之情。 要是他……并没有做过恶事,应当还是算是个可以结交的有趣之人。 谢衡玉于是松开他的衣领,拽着他后背的衣料用力朝井口一推—— “城主!!!”魔族见状,在剑阵外发出了震耳欲聋、哭天抢地的大叫,眼见着个个义愤填膺,简直有股冲上去就要将谢衡玉暴打一顿的架势。 “你怎么能把城主推进去呢?多脏啊!” “对啊,城主多脏啊,我们吸不完这魔气还要把它装回家呢!” “道貌岸然的修士,之前还说我们不讲卫生,现在看起来修仙界也挺不爱干净的。” 谢衡玉:……所以重点在这儿是吗? 剑阵收回,谢衡玉同样纵身跃入井中,下落的过程中,井外魔族们夸张的尖叫也逐渐离他越来越远。森寒的阴气顷刻将谢衡玉包裹其中,四周很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耳边不断传来的风声,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黑暗将时间拖得过于漫长,这口井也仿佛深得没有尽头。谢衡玉一路下坠,不知过去多久,才隐约听到下方有轻轻的水声与微光传来。 “啊哈哈哈,你真是个好人,居然也跟着一起下来了?” 谢衡玉落地,只见那戴着欢喜面的灰衣人站在不远处的水潭边,笑嘻嘻地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把我丢下来为难我的呢。”他轻快地说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衡玉依旧没接他的话茬,只是抬头朝空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顶,许多钟乳石悬天倒垂而下,尖端正有水珠缓缓凝聚,而他刚刚滑落的那个通道正好被严严实实地遮挡着,一眼望去,居然无从辨别准确的方位。 “站在这儿看不见吧?”灰衣人凑到谢衡玉身边,声音变成了那种苦唧唧的调子,“怎么上去?” 谢衡玉淡淡望向他:“怎么回去?” 灰衣人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地问:“你把我丢下来的,你现在问我?” 谢衡玉猜到这里有其他的路,因此听到对方说这话,便立刻明白他又要开始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索性从储物戒中掏出明光石照亮四周,自顾自地探查起洞内的情况。 与在井外就能猜测到的情况一致,这是个巨大的溶洞,位于极深的地下,因此格外阴寒聚气。此刻,那汹涌磅礴的魔气正从洞底寒潭汩汩而出,熏蒸而上,在洞顶聚集成团,一点点地往石头间的出口处挤。 灰衣人理了理袍子,十分悠闲地曲腿坐下,他兴致勃勃地望着谢衡玉在洞中走来走去,勉强安静了好半晌,才笑眯眯地问:“你找到出口没有啊?” 彼时的谢衡玉已经弯腰在水潭周围开始画阵了,他脸上的幻术伪装并不算精致,是混在人群里也没人会多看一眼的很粗糙的长相。但或许是因为他此刻过于专注的缘故,整个人远远看上去又有一种很吸引人的气质。 他没有回答灰衣人的问题,而灰衣人也难得没再追问下去,他静静看了谢衡玉一会儿,忽然道:“其实,你是觉得这地方最终能通往妖域,对吗?” 谢衡玉停下动作,转身回望向他:“妖族各州频繁现身的卖货郎与魔物绝不是巧合,若你们魔族对妖族和修仙界有所图谋,一定不会没有合适的据点。你六年前入主魔族蟮镇,又盘踞修仙界梧桐岛多年,对妖族……不可能未曾染指。” 灰衣人耸了耸肩:“这都是你的猜测,并没有证据。” 谢衡玉垂下眸:“总会找到证据的。” “可是……你找到了证据,又怎样呢?”灰衣人沉默了许久之后,望着谢衡玉忙忙碌碌的身影,终于再次慢悠悠地开口。 谢衡玉觉得他这问题有点好笑,随口答道:“嗯?你既现在跟我在一起,若当真找到证据,不拘妖族还是修仙界的牢狱,我自会挑一个将你送进去。” 灰衣人嗤笑一声,后仰撑着地,无奈地摇了摇头:“修仙界的倒也罢了,妖族的监牢?你别想了。” 谢衡玉心头忽地一跳,下意识就要出口的问句,像是有所察觉般滞在舌尖。 他不太清楚这一霎生出的不妙之感究竟是因为什么,可没等他问出些什么,对面那戴着欢喜面的男子,已经笑嘻嘻地道:“因为呢,我的身份很特殊啊……妖王最疼爱的妹妹,势必是不舍得动我的。而妖王呢?她看在池倾的面子上,也是不会动我的。” “……毕竟,我曾经也算救过她的命啊。” 灰衣人哈哈大笑起来,欢喜面随着他的笑声重重砸落。 他一挥衣袖,寒潭中的魔气卷着水流一同朝洞顶的出口呼啸而去。在那混乱之中,他望向谢衡玉的灰眸,脸上被幻术覆盖的五官忽然间扭曲、错位地变幻起来。 无数千姿百态的五官在他的脸上一一闪现,最终缓缓变为了一张谢衡玉极其熟悉的脸。 是七苦幻境中,他亲眼见过的,藏瑾的脸。 第82章 第82章若他是藏瑾,爬也会爬回她身…… 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在同个时空内久久对视,虽谢衡玉早对银叶谷主的身份有所猜测,但此刻措不及防地陡然相见,他却依旧感到一阵天崩地陷般的眩晕感。 谢衡玉沉沉盯着眼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一时分辨不清心中汹涌而起的,究竟是怨怼更多,还是惶惑更多。 两人许久一言不发,藏瑾双手抱臂,姿态悠闲,那 双懒洋洋的灰眸戏谑地盯着对面脸色苍白的男人,突然低低笑了一下:“谢公子,为何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谢衡玉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眸中的神色逐渐阴沉,许久后开口,字字句句都带着压抑的愤怒:“所以,这些年里,你明明没有死,却一直骗着她?” 藏瑾挑起眉,似是没想到谢衡玉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我没有骗她。”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没有去见她。” 谢衡玉沉了一口气:“好玩吗?” 藏瑾瞬间明白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究竟想问什么,一时竟然也逐渐沉默下来,而那未变分毫的五官因他这般的神情转变,也显得与谢衡玉在七苦幻境中看到的,那个沉冷神秘的少年杀手愈发相似。 谢衡玉凝视着对方,缓缓向前逼近了一步:“这样玩弄她的真心,看着她日复一日地为你悲痛难忍,失魂落魄,难道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藏瑾眯起眼,那双与谢衡玉一般秀丽的桃花眸放在他的身上,却并没有显出温和之态,反因眼尾上扬,看起来有种凌厉刺骨的凉薄。 他侧过身子,薄唇挑起一个恶劣的弧度,似笑非笑地道:“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何干?” 话音落定,谢衡玉的步子瞬间顿住。 他想起自己……仿佛曾几何时,也曾对濯鹿,对玄鹫说过同样的话。 他记得那时他总会在他们脸上瞧见一种被羞辱般恼怒的神情,而如今同样的话落到他身上,他竟然……甚至比他们更不如。 谢衡玉意识到,在羞恼之上,他心中更强烈的,被他所察觉到的情绪,居然是那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土里的自卑感。 “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何干?” 这句话,似在一瞬间将他和池倾之间的距离拉得这样远——可是,说得也不错啊。藏瑾与池倾有相依为命的十多年,而池倾与他又有什么呢? 是只有虚情假意,和他一颗白白捧出来的真心吧。 藏瑾饶有兴致地将谢衡玉脸上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满意地垂头闷笑道:“如何?你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替她质疑我了,对吗?” 他顿了顿,继续漫不经心地在谢衡玉耳畔投下一枚枚惊雷:“实话说,我这次来蟮镇之前,她已带着七伤花来见过我了。她想问的问题很多,不过能回答的,我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包括你刚刚费劲力气想找的,魔物流落妖族各州的真相。” 谢衡玉袖底的手死死攥紧,仿佛预料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眼底已开始泛起淡淡的红。 “确实是我做的。”藏瑾朝谢衡玉张开双臂,脸上的五官又一次变化起来,最终重新被幻术层层叠叠地覆盖。 他拿起欢喜面,将它系在脑后,轻笑道:“但结果如你所见。池倾她……替我瞒下来了,不论在朗山,还是来炆面前,她什么都没提。因此我如今才能好好地,自由自在地站在你面前。” “不可能。”谢衡玉死死盯着他,心脏失控地撞击着胸膛——凭他对池倾的了解,她并不是个会在如此大事上隐瞒一切的人,家国大义与个人私情,她向来是分得清的。 可眼前的人……是藏瑾啊。 在这个人面前,他唯一能说的,好像也只有这无足轻重的三个字了。 果然,藏瑾望着谢衡玉,如同望着一只在水潭里垂死挣扎的蚂蚁,哪怕隔着面具,他都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嘲弄:“不可能么……好吧,如果你还是不死心,就去妖域看看咯。你尽可以回去,亲眼看看她到底站在哪一边。看看我……究竟有没有骗你。” 一片寂静之中,藏瑾脸上的那张欢喜面似在有恃无恐地玩味着谢衡玉此刻的模样。良久以后,他像是欣赏够了眼前之人的样子,后退一步,抬手指向魔潭上空逆行的水流。 他不再掩饰血脉中庞杂的魔息,而是将其完全扩大至整个石洞。少顷,只听一声巨大的闷响自地底传出,仿佛远古巨人走来的脚步,于是,在缓慢但连续的几记之后,水潭之下仿佛又有一处洞口,轰然打开。 谢衡玉循声朝潭中望去,果见一个三丈余宽的巨大漩涡旋动着下陷的水流愈发扩大。平静的潭面因此波澜顿现,挣扎着的拍岸水浪也无可奈何地缓缓下降。 藏瑾朝谢衡玉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要找的通道。” 谢衡玉合上眼,强行压下朝藏瑾挥剑的欲望,在心底一遍遍地同自己说:这是池倾在意的人,在没有问清一切之前,不能动手。 他知道了她不喜欢他,那也不能再给她……更讨厌他的机会了。 只是眼前这人,此刻竟能显露这样这样一副无所忌惮的样子,也无非仗着他是藏瑾,也无非是仗着他是池倾最在意的人而已。 何其无齿。 谢衡玉抬眸冷冷看了藏瑾一眼,他想起藏瑾欢喜面后那张不太轻易示人的脸,那张长了一双和他有相似眼睛的脸,胃里一阵绞痛般的痉挛。 说来难堪,但他确实也曾觉得藏池倾的爱意托付给藏瑾是值得的,而如今却觉得……为什么不能给他呢? 他也可以为池倾去死,而且能死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哪怕池倾种不出长命花给他,他也……也不会因此埋怨池倾毫分。 若她愿意爱他,他怎会忍心看着她等他那么多年。若他同藏瑾如今这般活着,哪怕是用爬的,他也会爬回她身边。 可是,没有如果了。 他的存在,只不过是藏瑾与池倾之间的一个插曲,微不足道,无人在意。 谢衡玉转头望向潭中几近见底的漩涡——那通道是漆黑的,前路未卜,看上去像是个陷阱。 可他恍恍惚惚地,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思考什么,径直跃身而下。 潭边,一切重归寂静。 藏瑾面具后的笑意渐渐散去,整个人宛如一柄被夜色映照着的锋锐的刀,冰冷到一点儿鲜活的情绪都叫人难以察觉。 他的视线也落在潭底洞口,看了许久,转身走了。 潮湿的洞穴内,人的脚步声再轻也显得清晰。身为杀手,藏瑾习惯了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因此在察觉到鞋底踩在湿滑地面的声响时,他的内心陡然生出了一种滔天的怒意。 铮然一声,是刀尖出鞘之响。 藏瑾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寒光凌凌的长刀,抬手一挥,已见嗜血之色。阵阵刀光之中,灰袍猎猎纷飞,却丝毫未曾影响他的身手——事实上,他许久没有用刀了,可一旦将其握在掌心,那仿佛存于血脉中的本能便又一次决心。 他垂髫便摸刀,天生就是用刀的好手。 而若这把刀对上谢衡玉的剑,胜算几成? 思及此,藏瑾手中的动作更快,一把刀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浑然忘我,简直到了人刀合一的境地。 洞中黑冷孤清,唯一一点光源是谢衡玉留下的明光石。细细看来,这灵石的光线比烛火要稍浅些,更柔和一点,仿佛宫灯中映出来的烛光。 藏瑾纵情舞了许久,忽然侧眸回望,长刀一转,反手挑飞明光石,直直将其摔入潭底洞中。 由此,最后一点光源消散。 藏瑾终于停下动作,有些烦躁地甩了甩手。 视线重新恢复了黑暗,可明光石最后的那一点光却依旧莫名其妙地在藏瑾脑海中挥之不去。 周遭有些相似的环境, 确实是令他想起了池倾从前的样子。 想起她站在无光的冷夜中,提着花月楼的宫灯,站在卵石小道上看他练刀的样子。 “这是风花雪月的地方,不是舞刀弄剑的地方。” 当年的池倾总爱在他面前说这种话,显然言语是不赞成的意思,但少女的语气却兴致盎然地,好像并不希望他停下。 藏瑾记得,每当他听池倾讲起这种话时,他便总会略停下动作,在短暂的间隙里观察一下她的神情。 黑漆漆的冷夜,她手中的灯是近处唯一柔和的光源,那零星的光映出她的脸庞,第一眼便叫人瞧见那双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它认真地注视着他时,总会给人一种微妙的错觉。 错觉自己被她深切地在意着。 藏瑾收刀的动作重了几分,入鞘时虎口竟有几许麻意。 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想。 曾经池倾的生命中只有他一个人,而如今,她遇见了太多人,万花丛中过,早已与从前不同了。 ……甚至,在他褪去伪装,于她面前现出真容的瞬间,她竟然……好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谷主,我已经出了七苦幻境,不必再这样捉弄我了吧。” 彼时手中护着七伤花的池倾,在面对他时,竟然半点错愕激动都没有显露。 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七伤花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我要问的那些问题,你尽管告诉朗山和来炆,我这儿有些急事得先去处理一下,谷主,你既已立誓,但愿你切勿食言。” 池倾对着藏瑾的这张脸,却只平静说了那么几句话,便转身往山下走去。 她跑得那么急切,衣袂纷飞,像是一只倏忽消失的蝶,谁都知道她要去找谢衡玉——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个秘密。 第83章 第83章感情此消彼长,她觉得池倾更…… 修仙界的上空,一匹飞马扇动双翼,如白日闪过的一道电光,倏忽消失于蔚蓝的天际。这是由妖域芳草州圣主亲自养大的灵驹,放眼天下也未必再有第二匹飞马的速度能望其项背。 从修仙界到妖族,遥远的路程在这白马的羽翼下,也不过是日升日落之间的光阴。可是任谁也想不明白,这匹飞马为何进入妖族的领域之后,竟然反而旁若无人地缓了下来,然后用一种寻常马驹都瞧不上的速度,慢悠悠地在妖域上空,朝戈壁州的方向兜着圈儿地驶去。 白马突然间减速,自然不是出于它自己的本意,下达命令的是马车内的池倾。 而此刻,她正蜷在车厢内,怔怔地望着帘外苍茫的云海。 人族总爱说“近乡情怯”这种在妖族听来略显矫情的词,但直到今日,池倾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体会到了这种情绪。 飞马小小的车厢仿佛一个安稳的罩子,在车里,她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一旦离开这方寸之地,她便不得不去面对外界难以预测的风雨——面对得知了替身真相的谢衡玉,甚至还要面对…… 池倾的目光颤抖了一下,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到车厢角落放着的一块留影石上。 “圣主,在银叶谷中,我只与你立了誓。” 记忆回到火山脚下,那个穿着灰袍的男子步履无声地再次追至她身后,行如鬼魅,声音幽幽。 池倾回过头,不得已地又一次对上了那张与藏瑾一般无二的脸,她无法说清彼时自己看着那张脸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视线下意识地闪躲,语气也强行地冷淡起来:“我如今没有时间听你的答案,你将一切告知来炆,与告诉我是一样的。” 灰衣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他的视线锐利,仿佛毒蛇死死锁定着自己的猎物,在狩猎开始前,便已经用目光一寸寸将她撕扯了开来。 “所以……是装的吗?”灰衣人在片刻后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笑,那是一个藏瑾从前不太会显露的表情,过于阴郁,至少他从不曾在池倾面前展露过半分。 池倾看着他的脸怔了一瞬,心头像是被钝刀子磨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眼前藏瑾的脸有点过于年轻,仿佛还停留在他们在妖域逃亡的那段日子。其实认真算来,藏瑾与谢衡玉年龄相仿,若他还好好活着,此刻的五官轮廓应该早已褪去了少年气,完全长开为棱角分明的样子了。 但是,正因为眼前的这张脸没有任何被岁月侵蚀的痕迹,落在池倾眼中,便多少显得有些不太真切。 她之前刚在七苦幻境中重温了一遍过去的事,面对藏瑾的这张脸,显然不会有从前那么强烈的反应,何况眼前的这位银叶谷主向来狡猾多谋,行事莫测——她并不愿意在他面前失态,又被抓住什么把柄。 池倾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强做坦然回望过去,笑了笑:“谷主有话不妨直说,还有,斯人已逝,往后请不要再幻化这张脸了。” 灰衣人弯了弯眼睛,那双桃花眸中的神色突然柔和下来,池倾乍然一眼望见,脑海中“嗡”地一声,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同谢衡玉对视。 见她微蹙了眉头,那灰衣人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你有没有想过,这张脸,就是我原本的样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她,衣袍曳过火山脚下灰蒙蒙的地面,那散漫的姿态,却如同一只极具倾略性的兽。 “倾倾……你如果想要分辨这张脸究竟是不是幻术,其实并不难,对吗?”青年略显苍白的手指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冰冷的指尖握住池倾的手腕,一点点收紧,施力将带着她的手伸向自己的脸庞。 池倾身体一僵,接着仿佛终于理解了青年话中隐藏的意思,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她的指尖离那张脸越近,就越发像是要捅破一个阴阳相隔的梦境——可是离开梦境之后,她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呢? 池倾没有想好,一点都没有。 她只知道自己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终于接受了藏瑾离开的事实,并且花了更久的时间,去接受自己对藏瑾难以忘怀的亏欠。甚至,为了能从那天人永隔的一瞬间里走出来,她有意无意地招惹了很多的人,也确实有一度,妄图用那种半真半假的虚伪感情,短暂地填补自己空虚的内心…… 比如谢衡玉……他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池倾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在藏瑾死后,她不仅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也将许多人的生活也搅得天翻地覆。 若说亏欠,她对谢衡玉,对玄鹫,对曾经那些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难道一点儿都没有吗? 不,不是没有,只是她曾经觉得无所谓而已——可这份无所谓,正是建立在藏瑾已死的事实上,才能存在的。 如果他并没有死,她根本不会去招惹他们,触动与谢衡玉这样……令她现在想来都有些无措的因果。 而现在,若藏瑾的死亡都成了谎言……这又算是什么呢? 池倾猛地甩开灰衣人的手,像是回避着洪水猛兽般急急退开了一大步:“不要再拿他开玩笑了。” “啊……果然是装的。”青年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脸上的神情十分微妙,却也并没有太过清晰的指向。 他探究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重新若无其事地再去拉她的手,池倾低着头还在往后退,而对方的动作却带上了几分强硬——只不过这次,他只是将一块不大的圆形石头塞入了池倾的掌心。 “留影石。”灰衣人松开她,将身后挂着的欢喜面端端正正地戴回脸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面,不过……还是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看吧。” 他低头隔着面具看了看她,在离开时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时间,确实会改变很多东西。” …… 时间会改变很多。但池倾从未听说过,时间能令一个死得彻底的人重新活过来。 在藏瑾死后,池倾并非没有试图寻找过类似的方法挣扎,就连烁炎为了宽慰妹妹,也纵容地陪着她胡闹了许久。可是除了那些一听就知道是歪门邪道的方法之外,所 有可靠的答案都在告诉池倾——这世间从未有过起死回生的方法。 就连长命花,都得在人一息尚存的时候喂下,更罔论其他? 因此在听说谢衡瑾起死回生的消息之后,池倾才会如此嗤之以鼻地笃定,这背后绝对有人在装神弄鬼。 可是……如果不是死而复生,那与过去画中一模一样的银叶谷,那与她真身树叶一般无二的信物,又是银叶谷主从何得知的呢…… 池倾倚着车厢,额头用力撞了撞墙壁,下一瞬,却只听外头的白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紧接着,全车一个突然的顿挫,便猛地向下俯冲而去。 白马飞行时向来很稳,池倾毫无防备,差点就直接冲出了车厢。她用力掰着门框,看着帘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讶然道:“怎么回事?!” 此刻白马已在瞬间将下落的速度提至最高,一边扇动双翼,一边发出了声雀跃的呼呼声,池倾微怔:“是见到熟人了?” 可是这里……也不是芳草州或是戈壁州的地界,哪里会有白马熟悉的人呢。 心中正疑惑,白马忽然冲破最低的云层,在其下妖族的惊呼声中,直接越过城镇落到了城郊的一条荒道上。 白马一个急刹扬得烟尘四起,呼噜噜地甩着头哼哼。 池倾掀了帘子下车,顺手拍了拍它略作安抚,视线却茫然地在眼前空荡荡的荒道上停留了一会儿。 ——没有人。 因她故意下令让白马绕了路,此刻他们所在之处并非通往戈壁州的必经之地,而是大荒州一处相对贫瘠的乡镇小道。 此时虽是晚夏,大荒州的空气中却还仍带着一点闷热。池倾在路中间站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马儿的鬃毛,轻声喃喃:“你刚刚在这里看见了谁吗?” 白马重重出了一口气,低头咬住池倾的衣袖晃了又晃,直到晃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重重地闷闷地落到地上。 ——是浮生一梦。 池倾垂着眼,无声盯了它好久,才俯身将它拾起来。 许是弯腰的角度不对,总觉得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微有几分尖利的刺痛。 如果是白马看到的是谢衡玉的话……他此刻,或许是在故意躲着她了。 池倾想起自己离开七苦幻境后,接到的那几条来炆送的消息——他当时告诉她,谢衡玉离开幻境之后依旧打算返回戈壁州,也答应了继续替妖族改善机甲术。 那个瞬间,池倾说不清自己心中那种酸涩却又松了一口气的感受,究竟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 她紧了紧手中的浮生一梦,水晶有些锐利的边角微微陷入她的掌心,令她不可遏制地想到七苦幻境中,这块水晶被覆满了鲜血的样子…… 思绪纷乱,脑海中的一切都混沌得厉害,与谢衡玉和藏瑾有关的一切,仿佛两股完全想法的力道在互相牵扯。 池倾将浮生一梦重新收回储物链,再次看了一眼身后荒草萋萋的小道,抬手拍了拍白马线条流畅的颈。 “他走了吗?”她轻声问道。 白马歪了歪头,纯良的大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用力甩了两下尾巴。 池倾点了点头:“那……我不跟他一起回去了。” 她在白马困惑的视线中,捧着它的头安抚地摸了摸:“我们现在……可能不太适合见面。啊,具体的这些事你应该想不明白,但是……你能将他安全地带回花别塔吗?” 白马眼底的迷惑更浓了,而池倾却只是放下手,后退了一步大声对白马道:“听话啊!你在这里等他,等不到他,你也不许回来了。” 白马哪里知道池倾这句话是想说给藏身在暗处的谢衡玉听,理解过来之后,它当即抬起前蹄发出了一声极其不满的嘶鸣。 池倾躲闪了一下,轻轻哼笑起来,那笑声并不如她从前那样轻快明亮,底色仿佛也带了些忧愁。 她再次拍了拍马背,独自走过小道,往不远处的城镇跑去。 池倾想,算一算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谢衡玉或许会比她早个两日回到花别塔。 到那时候……他们应该都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吧? 但其实,她也不太确定。 夏季黄昏的风吹过路边的荒草,白马在这无人的道中烦躁地等了许久,最后终于忍不住跑到小道尽头的树林里,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鸣。 许久,林间才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谢衡玉月白色的身影慢慢自树影后显现。 白马又大又亮的眼睛望向谢衡玉,疑惑地侧了侧头。 若非这人身上的气息与它记忆中类似,它几乎要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许久不见,眼前这男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虽然穿着还算清洁,但也并不如最初相见时那样细致讲究。 可是,这些外在的变化,与他身上那种濒临崩溃的阴苦气质相比,仿佛又不值一提了。 是的,阴苦……很难说清这种氛围给人带来的感觉,就仿佛是一个人顶着一朵挥之不去的乌云突然出现在了节庆时的街道上。虽然那阴云并没有妨碍到他人,但光是看着那张脸,就让人生出一种阴湿而酸苦的感觉来。 白马觉得,它看着此时的谢衡玉,比……比被迫吃了七八根苦瓜更让人难受。 灵驹自出生起就别性格开朗的芳草州圣主养得娇气,后来跟了池倾,她也是天天笑嘻嘻混不吝的样子,半点不好看的脸色都没有当着白马的面露出来过。 因此,它并不太理解人类的负面情绪,更没办法像池倾的猫猫狗狗一样摇着尾巴撒娇安慰。 白马盯着谢衡玉,非常烦躁地用头顶了顶他的胸口,然后鼻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将脑袋直接扭到一边去了。 谢衡玉抬起手摸了摸白马的脑袋,很轻地说了一声:“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设法找他……但给他留了一匹马。 谢衡玉苦笑了一声——他总是不懂她。 时间一晃而过,即便池倾在大荒州小镇借的飞马速度再慢,三日不到,好歹也将她安安稳稳地送回了花别塔。 频繁出入幻境让人很容易忽略时间的流逝,而真的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池倾才恍然意识到,此刻距离她与谢衡玉一同离开戈壁州那会儿,竟然一过去了数月。 彼时还是初春时节,雪山下的湖泊也不过刚刚化冻,而如今连长夏都即将过去,空气中只剩下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暑热。 池倾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可她此刻手上握着留影石,心上记挂着谢衡玉,双足刚踩上花别塔的天顶,便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丝物是人非的慌乱来。 幸而阮鸢和朗山比她回来得早得多,瞧见天顶上的动静,一早便带了一群宫侍乌泱泱地围了过来。 “唔汪汪汪!”朗山在花别塔时依然最喜欢保持原形本相,狗子最先从花房的窗口瞧见池倾的车马,当即噌地一下蹿了起来,一口叼住黑猫的脖颈撒丫子往楼顶跑。 小黑猫毕竟也不是幼崽,最恨朗山咬着自己的后脖子,一路逮着机会就挥爪子扇朗山巴掌。可等真瞧见了池倾的人影,这黑毛团团却学乖了似的,安安静静被朗山放到地上,迈着轻盈的脚步欢快地冲到池倾身边。 在一猫一狗后面,宫侍端了各种琼浆玉露、花果点心迎了上来,甚至不用阮鸢打眼色,便真情实感地“哎呦呦”了起来。 “几个月没见圣主,圣主都瘦了。” “……但圣主这张脸还是这么好看,果然是天人之姿。” “圣主风餐露宿一定累坏了吧,一会儿去暖泉松快松快,阮鸢姐姐什么都准备好了。” “圣主还是先尝一口玫瑰葡萄吧,今年的葡萄可太甜了,圣主再不回来我们都要炫光了。” 池倾跨下马车的脚步顿了一下,重新回到这种纸醉金迷的日子里来,她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好像……并没有从前那样开心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从猫猫狗狗、玫瑰葡萄、美人宫侍的脸上移开,最后望向人群外的空地,眨了眨眼睛。 星眸中带了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失落。 她顿了顿,最后还是如往常每一次远行归来那般抱起小猫、撸撸小狗,侧头咬下一口剥了皮的水果,然后一边被人群簇拥着往寝殿走,一边分出些心思听阮鸢汇报花别塔的近况。 只是这一次,阮鸢却只是走在池倾身旁,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没有开口,池倾竟也出着神一般地什么都没有问,两人间过于沉默的气氛令其他宫侍也无所适从地噤了声,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池倾一直等着她们提及谢衡玉,可越是没人说,她便越觉得是不是谢衡玉根本没有跟着白马回来——他怎么会出现在大荒州的偏镇?是不是她理解错了白马的意思?还是他根本不打算回来了?就连对来炆说的那些话也不作数了? 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气,是啊……没有人会在被当做替身之后依旧无动于衷,何况这两个词对谢衡玉而言一早就是心病,他……他不想见她才是正常的啊。 池倾走入寝殿,将自己重重摔入柔软的床榻上,小臂疲惫地挡住眼睛,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一路上,盘算了好久关于谢衡玉的事情,现在却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心里,却也一点儿都不轻松。 “圣主看起来很累的样子。”阮鸢立在床边看了池倾好久,久到她几乎以为池倾都要睡过去时,才听到榻上的人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池倾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从袖中掏出那没留影石:“这里,有我很想看,却不敢看的东西。” 阮鸢小心翼翼地弯腰接过,捧在手心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问道:“这里面的信息,可是与魔族之事相关?” 阮鸢前些日子,虽一直被公仪家囚禁,并不知晓妖族相关的事,但这些天回到了花别塔,她依旧肩负花别塔大总管之职,早就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了解透彻。对于池倾前往银叶谷问的事,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却不曾想,池倾在听了她的话之后摇了摇头:“不仅关于这事……可能还有关……” 她叹了口气:“有关一位故人。” 阮鸢甚少听见池倾用这种语气谈及谁,愣了一下才谨慎地试探道:“是……您原想用长命花所救之人吗?” 你看,人与人一旦相处久了,许多事情即便深埋在心底,也算不得秘密。 “是他。”池倾从未与阮鸢提及藏瑾,这是第一次。 阮鸢想了想,没有直接问池倾为何不敢看留影石的影像,只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很在意那个人么?” “在意的,”池倾怔怔看着床顶,“怎么会不在意呢?” 阮鸢道:“那您的这份在意,算是喜欢么?” 在公仪家的那一系列事情后,阮鸢与池倾如今的相处更像是姐妹了。她问得认真,池倾也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沉思了许久,才勉强道:“我并没有在敷衍你,但是阮鸢……我可能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喜欢。”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年,妖族关于长命花所有的记载都是有错的,唯一正确的那个炼花之法……其实是我在梦中所得。”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在曾经无数个日夜反复折磨过她,却无人了解的秘密。 “那些梦,像是我与我的对话。我知道如果要炼成长命花,必须要有强烈的,留住一个人的心。我以为我对他……是有的呢。可第一次炼花却失败了。后来,梦里的那个我又对自己说,如果是这份心念不够坚定,就得献上一些东西让长命花相信我才行……” 池倾挽起衣袖,将手腕上的幻术撤去,露出其下纵横交错的伤痕:“血祭这种事情,不论用在炼器还是炼物上,都是最常见的方法了吧。我其实心里早就知道该这样做……可是呢?我那时却迟疑了。” 池倾眼底流露出几分茫然和恼恨,黑眸颤抖着,还有些许看不清的苦涩:“第一次,我其实就知道最保险的方法是以血为祭。可那时我却下意识地抱着侥幸的心思,忽视了这个念头。第二次……我又犹豫了许久,才真的下了决心……” “如果不是这两次犹豫……或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喃喃道,“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这一次修仙界之行,对于池倾来讲也是不小的损耗。这寝殿的床榻非常大,此刻她穿着简单的淡青色长裙抱膝坐在那里,活像是一团焉巴的小草。阮鸢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最终也脱了鞋坐到她身旁,用力地搂住了池倾。 “老天,圣主您怎么会这样想?”她有些怜惜又有些吃惊地说,“您没有任何义务用这种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救他,人都是惜命的,会犹豫更是再正常不过,这样归罪自己,并不像是您的性格啊。” 池倾从未和人讲过这些事,更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可是他救了我的命,而且我和他的关系……很不一样。” 阮鸢松开池倾,认认真真地皱着眉头打量她的表情,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这件事,依旧没有过去,是吗?” 池倾沉默许久,应了一声:“似乎……没有。”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所谓旁观者清,她在得到这个回答的下一刻,多少看明白了一点儿池倾的心思——喜欢不喜欢的并不重要,在不在意可能也是其次。 重要的是,人的感情并不是完整的一份,它可以被分成很多分,放在天秤上一件件来回衡量。有时候时间久了,有些感情淡了,就轻了,而其他曾经并不在意的感情却悄无声息地慢慢开始累积。此消彼长,这也很正常。 于是,阮鸢之前不敢跟池倾提的那个人名,又一次溜回了她的唇边:“说起来,圣主为何不问问谢公子呢?” 她看着池倾突然间呆住的表情,内心愈发肯定自己的倾向,又道:“他情况有些不好,但大家都不敢在您面前提起他……大家都觉得,您估计和从前那几位公子一样,对谢公子也……毫不关心了。” “当然不是。”池倾听到这里才终于回过神,音色中带了些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急切,“他哪里不好?” 阮鸢眨了眨眼,将嘴角忍不住扬起的一点弧度强行压了下去:“其实也没有不好,就是脸色很差,人也瘦了很多,一直没日没夜地在医林改善机甲术……然后,最近去黑市也有些频繁。” “去黑市?”池倾的眉头越皱越紧,“去那里做什么?” 阮鸢耸了耸肩,也一脸想不通的样子:“去……买酒。” 第84章 第84章让她任你摆布,完全坦诚。…… 买……买酒? 池倾听了阮鸢的话,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事实上,谢衡玉在对待除她之外的人或事时,着实是个情绪太淡的人,因此除开术法剑道,池倾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爱好。 何况,与谢衡玉在一起的时候,池倾仅有几次见他喝的酒,也都是自己递过去的一些花酿果酒——那味道酸甜,说是果汁可能还更恰当些。 要说这样一个人频繁出入黑市买酒,简直叫人难以想象。 池倾回过神,问阮鸢道:“他都买了什么酒?买回来做什么?他自己喝吗?” 阮鸢眼底染上一抹戏谑的笑意,推了推池倾的后背:“圣主这么好奇,何不自己去找谢公子问个清楚呢?” 她回头透过蒙蒙的窗户纸望向寝宫外的天色——池倾这趟回来得有些晚,才讲了那么一会儿话,天色竟已渐渐暗了下来。 阮鸢估算了一下时间,道:“这个时辰,乱石镇的晚市也快开了,谢公子这几日几乎每晚都会往流觞集去。” 阮鸢素来用词委婉,原先只说是“频繁”,如今才说出谢衡玉去买酒的频率居然已经到了“每晚”的程度。 池倾一时又愣住,在榻上僵了一小会儿,才怔忪道:“流觞集?那……替我收拾一下,我去那里找他。” 阮鸢闻言应下,很快便重新带着几名伺候池倾梳洗换衣的宫侍进了寝殿。 她原本想着 池倾既是去黑市那种地方,穿戴自然不能过于精致惹眼。但她毕竟是去找谢衡玉,阮鸢私心里也不愿将池倾打扮得太过随便,因此特意选了一件芍药粉的轻便长裙,虽然样式简单,腰际裙摆却点缀着几朵粉白、玉红的桃花,往池倾身上一比,果然衬出几分不太常见的活泼气儿来。 仔细算来,阮鸢已经有些日子没替池倾做过装扮,一时兴冲冲地拉着她就要编新的发髻,谁知池倾却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必这样穿戴,给我一件寻常的布衣,越简单越好。” 池倾接过宫侍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一边坐到镜子前细细打量着自己。片刻后,镜中的五官逐渐开始变幻,由池倾原本的样貌幻化成了一张脸盘圆胖的男人的脸。 阮鸢站在一旁看得神情纠结:“圣主,你怎么……怎么想用这张脸呢?” 多不好看啊。 池倾对着镜子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抬头朝阮鸢道:“不,就用这张脸了。” 容貌和体型彻底幻化之后,池倾反而不再多做打扮,随便换了身衣裳,踩了双布鞋便匆匆离开了花别塔。 她这次依旧是通过阵法,先转移到了乱石镇的杂货铺据点。几个月不见,这杂货铺瞧着之前更加逼仄狭小,矮个子掌柜如今自然不用冬眠,整个人懒洋洋地躲在高大的柜台后面哼着不成调的戏曲。 听到池倾的脚步声,他当即蹿了起来,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圣主,许久不见,您身体康健?” 池倾点头:“康健。” 她这厢急着往流觞集去,全然没有与这老头聊天的打算,于是简单地回了两个字,大跨步地就往外头走。 谁知没等走出门,却听老头重新坐回了柜台后,叹息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现在一个两个的……怎么从修仙界回来就不搭理人了呢。” 池倾脚步一顿:“还有谁来过?” 老头不期她这样突然一问,怔了怔:“啊?就是……那个上次同您一起来黑市的公子啊。这两天他日日开了阵过来,我当您也知道此事。” “他可有同你说什么吗?”池倾蹙起眉,总觉得按照谢衡玉的性格,应当会向这掌柜问几句有关卖货郎或魔物的情况,可听他方才的意思…… “什么都没说啊。”矮个子老头摸了摸脑袋,疑惑地回答,“他每次来时都跟您刚刚一样……一言不发地往外头,急匆匆的,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脸色也怪难看的。” 老头有些好奇地打量池倾脸色:“你们在修仙界都做了什么?我瞧着他身子似乎也不太好,是受了伤还是怎么呢?” 池倾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她今日没有向这老头打探消息,是因为银叶谷主的留影石在她手里,且她心中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事。可谢衡玉一句话都不说……又是因为什么呢? 池倾朝掌柜摇了摇头:“没事,我先走了。” 黑市入夏之后,晚间的生意最好,即便是这杂货铺前的小道上也走着几个人。 池倾对乱石镇很是熟悉,轻易便避开人群一路畅通地朝着主街的方向而去。约莫走到流觞集附近时,楼中觥筹交错的喧哗声逐渐清晰,飘到耳畔断了池倾的思绪,吵得她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池倾脚步顿了顿,思及流觞集从前聚集的三教九流,不明白谢衡玉这样一个性子清净的人,怎能忍受在这种地方流连。 这样想着,她愈发急切地抬手拨开人群,一边皱着眉头挤入屋内,一边在心中暗自腹诽:失策了,身高不够。 为了配合她此刻这张圆滚滚的脸,池倾特意将自己的身材也幻化成了那种典型的矮冬瓜五短身,而此刻流觞集的多数顾客长得都比她高上不少,放眼望去,简直如入森林,人人比肩继踵,哪里看得清具体的样貌。 流觞集的名字取得雅,对应的是修仙界“曲水流觞”的那一套做派,只是此地老板明显对这词产生了些许误解,只将底层厅堂中央凿出一潭小池,其中不要钱似地灌满了廉价的烈酒,那液体顺着两旁延伸出来的小渠一路蜿蜒,试图在每位进入此地的客人身上,染满醉生梦死的酒香。 池倾早在几年前就将黑市走了个遍,可她虽早知道这流觞集生意好,却也没料到此地时隔多年依旧如此兴隆,因此被挤得那叫个措手不及。 她料定谢衡玉也不会挤在这群里人凑热闹,于是用力扒拉开人潮,只想赶快往楼上空些的地方跑,谁知还没踏上二楼的地板,只听楼下忽然传来“铛”地一声锣响——探头一望,却是流觞集的老板站在那烈酒小池前,笑容满面地举起了手。 随着那声锣响落定,原本喧嚣的人声蓦地静了静,无数视线往那老板身上投去,片刻后,不知谁的嬉笑声从人群里飘了出来:“马老板,俺们这一镇子人已听你吹了三天牛,都说今日作为彩头的酒多难得多稀奇,你就别磨叽了,快些拿酒出来给我们开开眼啊!” 流觞集马老板闻言哈哈一笑,招手唤来一个抱着酒坛的小童,叫他将那酒坛高举过头,给众人看个清楚。 那小童生得十分瘦小,酒坛又重又沉,被他两根竹竿似的手臂颤颤举着,不久便摇摇欲坠,十分危险的模样。 众人光从那酒坛外表,倒也没看出什么稀奇的,只唏嘘道:“马老板,你怎么装神弄鬼的呢?这一坛酒光这样能瞧出些什么?莫不是你虚张声势吧?” “就是……而且人家小孩年纪小,你可别逼着人家举坛子举出病来。” 池倾本倚着台阶旁的栏杆注视楼下的事,瞧见这马老板对待童工毫无怜悯之心,多少已生出些许不悦,听人群中有人打抱不平,暗自欣慰地点了点头。 那马老板被人指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小童放下酒坛,从中舀出一小杯酒来。 池倾眯起眼,也倾身朝楼下望去,可惜人海茫茫,凭她视力再好,也瞧不清那一小杯酒有什么特色。 这时,却是离马老板最近的一个女人厉声叫唤了起来:“好啊你个老登!你果然不做好事!这么大个坛子,里头竟然大半都是实心的!真正盛酒的空儿,恐怕连半壶都没有吧!” 女人这话一出口,众人又纷纷挤上前细看,果然见那巨大的酒坛中竟有大半都是石头,唯有最上方的一点儿空隙,浅浅荡着光泽奇异、香气暧昧的琼浆。 马老板被点破此事,脸上的神情依旧泰然自若,半点惊慌也无。他抬起手,示意群情激奋的客人稍安勿躁,然后笑眯眯地开口:“这酒贵可不贵在量上,而是贵在效上。” 他这般说着,伸手拍了拍身旁小童的后背,那瘦弱的小孩一个激灵,立刻将手中小酒杯抬起来,往自己嘴里一口灌了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其意,盯着马老板又打算嘲讽,却听他先道:“现在,再把酒坛子举起来,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翻、砸碎。” 小童点了点头,重新抱起那酒坛勉勉强强地高举过头,咬着牙,表情非常狰狞。 “这简直就是虐待!马老板你做生意可当心点,别被三师发现了,又给你把楼查封了。”众人围着那小童看了一会儿,见他饮酒之后并未显出半点特殊之处,只觉得马老板夸大其词,悻悻然便 要离去。 却在这时,只听那小童口中发出一声闷哼:“老板,举……举不住了……” 马老板道:“举不住,也得举着。” 众人哗然,都觉得此人未免不通情理,批判几句无果,没过一会儿便又撤了十数人。 池倾被马老板这莫名其妙的操作气得头疼,见那小童憋得双目圆瞪,满脸赤红,俨然已是强弩之末,当即怒喝一声,飞身下楼:“马人!你的店别开了!!” 却在此时,只听那小童突然大吼一声,全身骤然荡开层层激烈的妖力,而那瘦弱的躯体不知何时竟生出块块肌肉,将其上覆盖的麻衣完全崩裂,皮下血管青筋更是遒劲毕现——竟然是妖力突破之兆! 池倾脚步一顿,其余众妖更是震惊不已:怎么一口酒,还能喝得这小孩突破了?! 马老板抚掌哈哈大笑,仿佛早有所料一般欢快地朗声道:“我将此酒命名为‘傀’。只要在此酒之中掺入一定法力,劝人饮下后,那人便会如傀儡一般任你摆布,用尽一切办法达成你的命令,而且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完全坦诚。如何?” 话音落定,周遭寂静了一霎,随后爆发出阵阵抽气声。 “天地良心,黑市还真是什么怪东西都有……” “这东西一定没有备案吧?万一带回家被查到,会不会被青师抓走啊?” “我家那口子天天揍我,你说要是给她喝了,我是不是就能重振雄风了?” “得了吧,你不怕她酒醒之后就把你给宰了?” “哦对,这可能性很大,还是算了……” 马老板清了清嗓子:“不管怎么说,这酒当彩头够不够劲?老马我有没有骗人?” 众人道:“没有没有!” 马老板拍了拍小童的背,叫他把那巨石般的酒坛放了下来,高声宣布:“既如此,第三十九届斗酒大会正式开始,请有意参赛者上场!” 此言一出,整座流觞集仿佛为之一颤,响亮的明快的鼓乐声从四面八方奏响,强劲的节拍混合着室内劣质的酒香,几乎将人的理智都震出九霄之外。 池倾摇了摇头,依然想不明白谢衡玉能在这里干什么,正准备离开,却听马老板在自己身后笑眯眯道:“这位兄台,刚才说要查封我的店?” 池倾停下脚步,朝他客气地笑了笑,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摇头道:“没有没有,您听错了。” 马老板做出西子捧心之态:“兄台,老马年纪大了,听你说这话,好怕怕。” 池倾“啧”了一声:“你想怎样?” 马老板朝烈酒小池前瞥了一眼:“兄台也去斗个酒呗,报名费三千妖元,或者用灵石抵扣也成,喝的酒费您另外付,喝多少算多少,我这儿会记账的。” 他摆出笑脸,殷勤拉着池倾往斗酒报名处走,随手从柜台上拿出个算盘拨了几下。 池倾望着报名处大排长龙的队伍,不加酒钱,光算了这些人的报名费,就心跳加速起来——怪不得这流觞集生意那么好,马老板光这一届斗酒的利润,估计就盖过了这一条街的酒家的总和。 实在是赚钱的好手,营销的奇才。 池倾心中记挂着谢衡玉的事,对斗酒半点兴趣都没有,可这马老板是个钻进钱眼子里的人精,软磨硬泡,着实难缠。拉扯了一番后,池倾还是决定破财消灾,付了三千妖元,想着上台喝一杯就撤。 可正准备掏钱时,却听身旁忽然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嗓音。 “马老板,”那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今夜来得晚了,还来得及吧?” 马老板当即笑脸相迎:“来得及来得及,公子果然来了,公子既来了,今日这彩头大概就是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池倾掏钱的手抖了抖,抬眼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侧后方一个面容普通,身形高瘦的男子。 那张脸虽没什么记忆点,但池倾记得很清楚——这是丹绘给谢衡玉捏的第一张脸。 谢衡玉……原来也想要“傀”? 可他要这个来……做什么? 池倾在谢衡玉看过来的瞬间,仓皇地避开视线。流觞集的鼓乐声很大很急,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亦然。 第85章 第85章爱极恨极,不过如此。…… 池倾别开脸,用余光偷偷观察着谢衡玉,等他在报名处签字、交费、拿牌离开后,才重新挤回马老板身边:“老马,刚刚那人什么来路?听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他很能喝?” 马老板视线朝池倾手上的钱袋上一瞥,将报名表又往她跟前推了推,就差没直接塞到池倾鼻子下面去。 池倾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签了字,将一袋子钱甩入马老板怀中,无可奈何地道:“这下可以讲了吧?” 马老板喜笑颜开,掂量着池倾给的钱袋子,从中一五一十地数了三千妖元出来,也不多占她便宜,又将剩下的钱递了回去:“这位公子不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不过三日前他从门口路过,被我撞上。我见他神色失魂落魄的,正好那时新酿的酒也不知功效如何,便顺手送了一壶给他。谁知当天三更半夜地,他居然又来买了两壶酒,于是我便同他多聊了一会儿,恰巧提到斗酒大会的事儿,他好像也挺感兴趣的,我便邀他过来了。” 池倾算了算时间,三日之前,应当正好是白马带着谢衡玉返回花别塔的当日——她知道他这几日一定心里难受得很,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做这种漏夜买酒之事,不由狐疑地看了马老板一眼:“你送的那壶酒是什么功效?况且,你若只与他见了那一次面,又怎知他酒量深浅?” “害,还能是什么酒?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他心情如此低落,我自然得赠他一些令他快乐的酒咯。”马老板朝池倾挤眉弄眼,“怎样?你也来一壶?” 池倾听了此话,心中犹豫更深,简直怀疑马老板在那酒里加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她迟疑着重新将钱袋往他眼前一推:“来一壶。” 马老板嘻嘻一笑,从中数了三百妖元出来,命人给她取了酒,又道:“至于这位公子酒量的深浅嘛,原先我是不知的。但那天他听说了‘傀’的功效后,又向我打听了一下每届斗酒大会魁首的酒量,此后连着两日,每晚都来我这儿照着那些魁首的量点酒,每次喝得只多不少,宿醉一晚,翌日居然还能神清气爽地离开,此等海量,真是不多见了……” 池倾眉头越皱越紧,只觉心头憋着一股气似的,上不去下不来,只在听到“宿醉”二字后轰然炸开,简直气得有些憋屈。 恰逢此时,一旁小童给她递了“快乐的酒”来,池倾心烦意乱地接过,朝人群中环视一眼:“人呢?” “什么人?”马老板探头问道,“兄台你同那位公子认识?怎么瞧着对他如此上心?” “不认识,不熟。”池倾矢口否认,“我这是……想着自己被你骗了三千妖元,眼见夺魁无望,还不如多看看人家是如何牛饮的,也算开眼了。” 马老板讨好的笑脸被她这一番阴阳怪气怼得染上了几分尴尬,但想起自己先前生拉硬拽着池倾报了名的样子,也确实有些赧然,于是只陪笑道:“那不打扰您了,您慢慢逛……” 池倾道:“这怎么行?我既报了名,自然得去魁首身边候着瞧个仔细……那个海量男在哪儿?此地人太多,我寻不着他。” 马老板连声说了三个“好”,鞠躬弯腰地将池倾一路引上三楼高台。那地方是凌空搭出来的一块地,面积不大,但容纳十几人也绰绰有余,台上没什么陈设,唯有正中摆了块假山石,石上搁着个巨大的琉璃盆,此刻尚未开赛,那盘中色泽剔透的澄黄色酒液便静静地呈在其中。 池倾朝那琉璃盆看了一眼:“这里面的酒是什么品质?喝多了不伤身吧?” 马老板连忙夸张地扬声道:“这可是我 们流觞集的招牌,怎么喝都不伤身!” 听他这样回答,池倾反而自嘲地笑了一声——她这是问了什么蠢问题,哪有酒喝多了不伤身的?谢衡玉他这回……实在是…… 心中古怪的涩意又汩汩涌出,池倾没来得及调整好状态,马老板便冲不远处的人挥起手来:“池公子!池公子!总算找到你了。” 池倾突然听他这样一喊,差点就要出声答应,幸好脑子转得快,想起自己并未告知马老板真名,于是一咬舌尖,又将即将出口的回答咽了回去。 而那边不远,正被马老板喊着的男人却慢悠悠转过脸,神情冷淡地投来了一个眼神。 ——是谢衡玉。 池倾心头一惊,思绪还恍恍惚惚没转过弯来,便被马老板拽着衣袖拖过去,对着谢衡玉引荐了起来:“池公子,这位公子方才听说您酒量惊人,心生钦佩,定要我带他来一睹您的风华,这位公子叫……哦对,您叫什么来着?” 马老板转过头,疑惑地望向池倾一言不发的脸,在谢衡玉眼皮子底下用力晃了晃她的衣袖。 池倾一怔,在对面男人淡漠的目光中张了张口,脱口而出:“玉……” 马老板:“……啊啊啊,玉公子。池公子,这位是玉公子。” 池倾移开目光,没想明白天下近十万个汉字里,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这个字——这实在是,她这辈子都没体会的尴尬。 幸好谢衡玉听她这样回答,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改变,只点了点头,问马老板道:“可以开赛了?” 马老板道:“可以可以,池公子您方才填表时抽到几号签?” 谢衡玉报了个数,马老板道:“巧了,我们这届斗酒大会限员,您这是最后一号。”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池倾疑惑的神情,解释道:“您是第七个上去喝的。方才我没跟您说么?您填的报名表的号,就是参赛的顺序。” 池倾心思不在喝酒上,听他这样解释,只是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倒是谢衡玉又将目光落回她脸上,这回停留的时间,略长了那么几息。 池倾眨了眨眼,感受到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将脸别开了。 斗酒大会很快开始,池倾在谢衡玉身边不远,装作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现场的情况。然而在目不斜视的表象背后,实际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旁这男人的身上。 谢衡玉的这张脸,是丹绘在他原本的身形长相上进行的改动,虽说已经将他原生五官的所有特色都完全抹去,但本质却没有进行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池倾知道他没有必要像她一般,连带着身材一同进行改变。 ——他是确确实实瘦了很多。 谢衡玉从前身材很好,宽肩窄腰长腿,肌肉结实,身材挺拔。或许是因为从小学剑的缘故,他一眼看上去并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清瘦,即便穿着飘逸宽大的白袍,也依然给人一种可靠踏实的感觉,光站在那儿便如雪松一样,非常惹眼。 而如今,他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清减下来。脸上骨骼感更强,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孤冷感,仿佛一支被重雪压着的竹子,虽然身姿依旧挺拔,却莫名有种叫人见之心酸的颓然之态。 池倾装作对擂台上的情况产生好奇,目不斜视地从谢衡玉面前走过去,却耐不住性子,趁他不注意的瞬间偷偷瞄了眼他的正脸。 这样一瞧,她的心却越发直直坠了下去。 虽说用了幻颜术,可人的精神状态骗不了人,谢衡玉眼下的乌青是那样明显,仿佛连着几天都没有合眼一般——都这个状态了,他却还报名什么劳什子斗酒会,一会儿下去,还要喝那么多酒…… 池倾心下烦乱,不自觉地攥起拳。 眼见着那头逐渐轮到她的参赛号,池倾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事实上,她原本并没想过真的参与斗酒,只打算上台浅饮一碗便做罢。可是如今见谢衡玉这样的状态,她……忽然有些迟疑起来。 “七号客官请来排队,七号客官?七号……” 池倾恍然听到台上有人叫了自己的号,咬了咬牙,转身跑回谢衡玉面前,朝他拱了拱手:“兄台,我家主子嗜酒,我是替他来参赛的,听闻您酒量极好,是否能手下留情,将这酒让与家主?若可以,家主自有重谢。” 谢衡玉闻言不答,只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复杂,说不出流转过了几种情绪。 “七号客官请上台,否则视为弃赛,七号客官……” 看台上的催促声越发急迫,池倾在谢衡玉深冷的目光下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几息后,却听他终于开口。 “先去吧。”谢衡玉的声音很凉,或许是做了伪装的关系,他的声线也比平时要低沉几分,但细细分辨,依旧是她熟悉的温和语调,“到你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熟悉的语气,池倾的心中安定了不少,她攥了攥拳,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心,径直上了酒台。 “怎么才来?”马老板此时已等了她许久,见她终于上场,小小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真要弃赛。” 池倾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小童递来的酒碗,伸入琉璃盆中舀出一碗,在饮下前抬眼望原先谢衡玉所立的看台处望去。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池倾略松了一口气,只当谢衡玉是应了自己编的请求,一仰头将碗里的酒灌了进去。 嘶……好辣。 烈酒顺着喉道一路烧进胃里,香归香,却到底不是池倾平常爱喝的那种酸酸甜甜的果酒。她皱起眉头,刚放下碗准备走人,却忽地想起似的,转身的脚步顿了一下——马老板说谢衡玉为了获得“傀”,连着两夜到此处来练酒量,想来是对此势在必得。 和谢衡玉相处至今,她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东西有过超乎寻常的执着,唯有这壶酒…… 他若是真的想要,她为他争取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行。 “玉公子?玉公子?您怎么脸红了?您这是一碗就不行了?”马老板见池倾灌下一碗便有离席之态,也怕自己抓了个一杯醉误事,连忙上前询问。 谁知池倾却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才问马老板道:“你这里,斗酒大会的最高记录,是几碗?” 马老板瞧着眼前这矮冬瓜一张圆脸已红了一层,擦了擦掌心的汗,笑道:“这酒后劲大,没人撑得过三十碗……不过之前那位池公子昨日喝了三十四碗。唉,您可别逞强,快跟我下去吧。” 池倾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心里把谢衡玉骂得狗血淋头,却一巴掌挥开马老板伸过来搀扶的手,道:“别拦我!” 谢衡玉不是要“傀”么?她给就是了。 或许是喝了酒,池倾心中灼灼地烧起一腔倔意来——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池倾走回琉璃盆边,重新舀起一碗酒饮下。 反正……这世上,她给不了他的东西,也没几样。 她盯着盆中自己施了幻术的脸,笑起来,又舀了一碗酒。 反正……他这次估计是要跟自己一拍两散了,将“傀”赠与他,就当离别礼。 池倾泄愤般将一碗又一碗的酒灌入口中,恶狠狠地,撑着琉璃盆的手都有些发颤。 有道理……他们的关系,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好,等她把“傀”给了他,就恩断义绝就好了。 池倾眼前发晕,又饮下一碗,期间隐约听到身后马老板惊慌地,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却也听不真切。 反正……她不欠他了。 她再也不要欠谁的了。 “十三碗了!十三碗了!!好了玉公子脸红透了别喝了……我靠?!诶?谢公子你怎么来了?不是你别进去?这里还在斗…………不是???” 身后马老板的声音忽远忽近,池倾晕乎乎地撑着琉璃盆回头望过去,用迟钝的思绪勉强分析出他前半句话的意思,抬手摸了摸脸,忽然愣了一下——丹绘的幻术因她醉酒,似乎有些失效了。 她迷迷瞪瞪地想要用袖子盖住脸,刚抬起手,腕上却被人大力扣住。 谢衡玉抢过她手中的碗,用力重重甩到一边,双眉紧蹙,唇瓣紧抿,红着眼死死盯着她。 双眼之中,爱极恨极,不过如此。 第86章 第86章大概率…是哄不好他了。 “你……”池倾头晕目眩地望着眼前人,手腕动了动,试图从他掌中挣开,却被谢衡玉更紧地握住。 对视的瞬间,她望入他被幻术矫饰的眼底——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瞳,如今从形状到瞳色,都好似与修仙界满大街的修士没有半分差别。 可池倾却仿佛被那其中灼烫的情愫刺伤,颤抖着将视线挪开了些许。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酒量其实不好,十三碗虽不是极限,但早就喝得上头,此刻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若不是离得近,谢衡玉估计也全然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他挡在池倾眼前,见她脸上的幻术破绽显露了一瞬又重新复原,猜想她思绪应当还是清明的,内心才终于安定了一些。 “那你又来这里做什么?”他于是盯着池倾看了几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声音略有些僵硬。 池倾扶住脑袋,有些难受地闭了闭眼,勉 强想了一会儿,才故作高深道:“哈哈……这不好说。” ……果然还是醉了。谢衡玉心底叹了一口气,扶着池倾的小臂,试图将她带离擂台,可两人还没走几步,池倾却突然挣开了谢衡玉,又朝琉璃盆前凑了凑。 她此刻虽仍保持着易容后的模样,姿态却因醉酒而多了几分天真的任性,只是在外人看起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死死抱着琉璃盆,醉得双眼迷蒙却还赖在擂台上不愿走的样子……确实是有些吓人了。 马老板站在一旁绞着手指,紧张又略显惊慌的眼神在谢衡玉与池倾之间来回转动——若说旁人都没有看清,可刚刚池倾转过脸的瞬间,他却将这人脸上开始变化的幻术瞧了个真切。 马老板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在意识到池倾隐藏了身份之后,当即开始回忆自己是否有什么落人口舌的错处。这样一想,他果然忆起了池倾不久前从二楼一跃而下时说的那句“你的店别开了”。 流觞集之所以能在乱石镇屹立不倒那么多年,赚钱是一方面,更大一部分原因,是马老板很舍得花钱去四处打点。经营酒肆的这么些年间,他在戈壁州大半官员那里,都想方设法混了个面熟,因此即使池倾方才将那句话喊得大义凛然,马老板心中却一点儿都没有犯怵。 而如今,一想到她背后或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份,马老板倒是略有些战战了。 “这、这位……公子啊,”马老板往池倾那边走了几步,有些谄媚地劝说,“饮酒这事儿吧,还是得适量。” 池倾别开脸冷哼了一声,抬手往马老板面前一伸,拉长着语调:“给我碗。” “啊……”马老板为难地望向地上那个被谢衡玉摔得四分五裂的瓷碗,又看了看男人阴云密布的脸色,半晌没敢开口。 池倾顺着他的视线,眼神也瞟到谢衡玉脸上,怔了怔,又挪开,憋着一股气般朝马老板怒道:“我问你要碗,你看他的脸色干什么?我和他又不认识!” 此话一出,周遭温度仿佛陡然下降了般,令在场众人都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谢衡玉的双眸沉得仿佛结了层冰,忽然楼中烛光暗了一息,紧接着,一道剑气裹着个干净的空碗,从底层某桌案上一路打着旋,稳稳落到了池倾面前。 池倾立刻捧住碗,抬起眼懵懵地瞧了谢衡玉一眼,张了张嘴,一脸无辜的样子,看口型简直像是想跟他说谢谢。 谢衡玉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言不发地别开目光,兀自转身走下了楼。 池倾抿了抿嘴,挪到琉璃盆旁边,将瓷碗继续盛满酒,一边喝一边叹气,一边叹气一边喝,全然没有方才意气风发的气势,就算是说她在借酒消愁,恐怕也有人信。 马老板看着她这样,一边扒拉着算盘一边暗道不妙:这是喝进状态了,这届魁首恐怕真得爆冷。 池倾拿着那个酒碗,身子越喝越热,心上却越来越凉。她知道谢衡玉一定早就认出她了,可他对她这样的态度,俨然就是不愿再理睬她了…… 好的吧,也挺好的。 池倾又浑浑噩噩地灌了一碗酒入肚,自己也数不清这是第几碗,只觉得“借酒消愁”这四字好没有道理——她如今非但没觉得消愁,反而觉得自己越喝越清醒,而且说不出为什么,清醒得很想哭。 “二十碗了!公子您差不多就歇歇……” 她拿着酒碗朝马老板一指,醉醺醺道:“我是要夺魁的人。” 马老板神情微妙,心想你不是被我硬拖着来的嘛?怎么现在又要夺魁了? 可他看着池倾表情异常坚定的脸,想想自己也不亏,于是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重新退回了台下打算盘。 池倾瘫在琉璃盆边,一碗一碗喝着酒,不知从第几碗开始,原本在胃里翻腾的灼烧感忽然涌上了头顶,池倾动作一顿,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朝马老板问道:“几碗了?” 马老板拿着算盘早在台下看得目瞪口呆,听她这样问,才勉强反应过来:“二十八了!二十八了!!!” 池倾松了一口气,调动妖力硬生生压下不适,用极快的速度再连着灌了最后两碗下去,然后抬起手,颤颤朝马老板比了个数:“我给你……这个数。” 马老板此刻已经不敢说话留,他简直没想到自己居然从茫茫人海中逮住个酒神,见池倾跟自己说话,客气得连音量都不敢提高:“好好,您想做什么呢?” 池倾又比了个数道:“我再出……这个数,分给其他人。然后……今天算我赢。” 马老板盯着她两只手看了老半天,最后小声道:“一万……可能不太够分。” 池倾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慢慢道:“?这是十万……” 马老板当即一跃而起,一边嘱咐小童给池倾拿酒,一边冲向各个报了名的客人面前替池倾协商——其实结果显而易见,先不说池倾大手一挥给的这十万妖元,就说她那新鲜热乎的三十碗酒,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马老板的协商工作做得很轻松,等到池倾抱着酒坛子,被几个小童搀扶着爬下楼梯时,他已经笑容满面地迎在了楼梯口。 “玉公子,我这儿都沟通好了,大家都说完全没有问题!”马老板朝池倾直挺挺地鞠了一躬,看着池倾的眼神简直像是看着一只金元宝。 池倾点了点头,踉踉跄跄地就往大门外走,没走几步,又被马老板拦下:“客官,夜已深了,今日留您在楼上厢房休息吧。免、免费。” 池倾摆了摆手,仰头打出一个毫无形象可言的酒嗝,瞅着马老板,一字一顿道:“那个人呢?” “哪个人?”马老板一懵。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连喝三日海量男,那个……那个姓池的。” ……你们不是不认识吗?马老板在心里暗自嘀咕着,还是耐心道:“池公子很早就走了。” 池倾怔了怔,随后气急了似的,眼里倏然泛起一层泪花,怒道:“他很不错!” 马老板没瞧见池倾的表情,只道:“他是很不错,但比起您还是差了点。” 池倾猛然回头,怒瞪向他:“滚!” 马老板这才看到池倾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表情呆了一下——也是奇了怪,眼前这矮冬瓜怎么哭成这样,而且这人哭起来……怎么那么像个女的? 马老板百思不得其解,等回过神时,池倾已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诶!公子您等等,我再派两个人去送送您!”马老板大喊一声,正待再追,池倾却摆了摆手,身影逐渐溶进一片熄了灯火的夜色中去。 “他和池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马老板对这种喝了酒漏液回家的情况屡见不鲜,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地回了流觞集。 池倾在夜色中走得很慢。 酒劲一点点涌了上来,她蹲在墙角吐了会儿,抱着酒壶,脸色有些发白。 夜深了,晚风带了些许凉意,吹到身上好像能让人清醒一些。实话说,这地方离杂货铺并不算远,即便她送只灵蝶出去,不过多时也会有花别塔的侍从来接引她回家。 可在这不算漫长的一路上,她心里隐隐总有些念想——要是能见到谢衡玉就好了。 见到他,能做什么呢? 她没想那么多,只是一次次护紧了臂弯中那两壶酒,以免这个自己拼了命喝回来的东西就这样白白洒光。 这是谢衡玉想要的东西,她拿回来了, 自然得好端端地交到他手上。 池倾想,她从没有对之前哪个男宠如此上心过——应当也够了吧? 可是谢衡玉是个好人。池倾其实心里清楚,从前没有哪个男宠,像谢衡玉这样把她放在心上过。 只是将心比心,将心比心…… 池倾的思绪逐渐混乱起来,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并不欠谢衡玉什么,一会儿却又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大骗子,心里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沉甸甸的,觉得放眼望去的一切都不如从前那样纯粹。 她很难过,莫名其妙地,非常难过。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她很久以前也经常体会——那是失去藏瑾后的事了,可仔细想来,那时和如今竟也是不一样的感觉。 在失去藏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什么都抓不住的雾,轻飘飘浮在空中,或像是无根之萍,随便看到一处彼岸——哪怕是海市蜃楼,似乎也想要倚靠一下。 于是她就那样消极而冷淡地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日子,最终在见到与藏瑾背影相似的玄鹫后,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一样彻底爆发。 那年回到花别塔,池倾便不再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屋子里,她像是一只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四散开来,飘向许多温暖的土地。 不知能否扎根,但多少总能获得一些生机。 可是此刻,她不想再找其他的谁了,她只想再见见谢衡玉,哪怕他依旧生她的气——至少让她再见见他,然后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虽然知道大概率是哄不好他了……可是也没关系的,至少把该说的说清楚,至少……也对他说一句抱歉吧。 晚风中,池倾的脚步更急了一些,过了闹市,远处两旁的房屋逐渐稀少,略矮的楼房在夜色里,像是一只只正酣睡着的小兽。 或许是眼花,她在那一种矮楼间,隐约瞧见一个人影。 白色的衣,黑色的发,清瘦高挑的身段,正从唯一一间亮着灯火的小木屋中走出来,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池倾的脚步顿住,以为是自己眼花,眯着眼瞧了一会儿,直至与那个人对上视线。 确实是谢衡玉。 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熟悉。 恍然想起的,是几个月前的那个尚未开春的冬日。那时池倾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斗篷,从乱石镇西市的某个铺子里出来,正巧遇上特意来寻她的谢衡玉——也与如今差不多的深夜,也是这样空荡的街市。 过去今日,沧海桑田,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仿佛一切都变了。 池倾踌躇了一下,抬手抹去脸上的幻术,匆忙朝谢衡玉面前跑去。 “傀……你的酒……给你赢回来了。”她捧着酒壶给他,不满一壶的琼酿,在壶中晃出空荡荡的声响。 谢衡玉垂着眼,灰眸映着她的身影,沉默良久,直到她举得手酸。 终于,他抬手接过酒,又将其放到脚边,仿佛并不珍视,也并不讶异她醉成这样,只是为了将它赠与自己。 谢衡玉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他看了她一会儿,才打开手中的油纸包,隔着桑叶从中拿出取出一块橙黄剔透的藕粉橘子冰糕,递到池倾空下来的手边。 “解酒。”他用许久许久都未曾有过的平静语气对她道,“吃吧。” 第87章 第87章两个重合到密不可分的影子。…… 池倾垂眸看向谢衡玉手中的茶点,那是块在妖族并不太常见的解酒凉糕,底部铺了层薄薄的橙子,上层用藕粉、蜂蜜与橙汁混合蒸熟,放凉后又撒了层细细的糖霜,看起来过于精致讲究,并不像妖族所做。 池倾心中忽地一动,低头凑到谢衡玉手边,小动物似地嗅了嗅,惹得男人指尖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你……”她盯着他修剪齐整,修长漂亮的手指看了会儿,小声道,“这是你做的吗?” 谢衡玉依旧保持着那个将凉糕递给池倾的动作,整个人活像僵住了似的,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不。” 池倾没有搭理他,垂着头,以这有些别扭的动作,就着谢衡玉的手将凉糕一口口咽了下去。 其实比起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这个动作并没有显得多么亲昵,可谢衡玉此刻闪躲的意味太重,像是在河边喂一只水鸟,既怕被啄伤,又不得不举着手等它叼走手中的食物,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小心。 池倾吃到最后一口时突然停住,盯着谢衡玉微红的指尖歪了歪头,衔去凉糕的同时,恶作剧一样地用唇瓣轻轻蹭了下他的皮肤。 谢衡玉一颤,当即把手抽了回去。 池倾直起身,嚼着口中的凉糕,眼睛又圆又亮,只是里面还有些醉意:“很好吃啊,可是我怎么不知道妖族有这种糕点?” “有的。”男人俯身将地上的两坛酒收入储物链,顿了顿,又将油纸包中剩下的凉糕递到池倾面前,“还吃吗?” 池倾摇了摇头,谢衡玉便将凉糕也收了起来,低声道:“走得动?” “啊?”池倾反应有些慢,听了这话却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摇头,“头晕,走不动。” 谢衡玉在她面前弯下腰,侧了侧脸,示意池倾上到他背上。 池倾迟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一点点贴上谢衡玉的后背——只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姿势的缘故,隔着几层布料,她趴在他背上,却感觉到肋骨被他脊柱硌得有些难受。 她略抬起身体,顺着谢衡玉脊椎摸了摸,愈发心惊:“你瘦了好多。”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涩然,谢衡玉听在耳中,心头又有些灼痛,却立刻被他压了下去。 最终他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冷淡得有些刻意。 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橙子凉糕确实有些解酒的作用,可也只有一点儿。夜色本就晚了,谢衡玉的步子很稳,池倾挪了挪身子,趴到他背上不那么硌人的地方,很快就迷糊了起来。 戈壁州的夜晚,星星看起来比在修仙界时明亮很多,可纵然是夏夜,那漫天银白的星光依旧散着些微的凉意。 谢衡玉刻意回避着地上两个人重合到密不可分的影子,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墨色发丝因此垂散下来,轻轻晃蹭到池倾的鼻尖。 她轻声细气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有些烦躁地动了动脑袋,最终将脸颊紧紧贴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呼吸落在谢衡玉的耳边,他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低下头,空出一只手,将缠着池倾作乱的那缕发丝一点点切断拨开。 离开乱石镇最繁华的街市,脚下的土地重又变为了粗粝的沙石。沉重的脚步碾过去时,砾石沙尘摩擦,会发出破碎般的杂响,仿佛他一步步踩坏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样。 可是星光在谢衡玉身后闪烁,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他稳稳地走,那影子也安安稳稳地相依,并不曾被哪一步破坏。 谢衡玉出神地看着地上的倒影,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 花别塔,池倾清醒睁眼的刹那,正好听到身边人垂头丧气的一声叹息。 她眨了眨眼,侧头朝一旁望去,哑声道:“阿鸢……” 阮鸢本坐在池倾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她打着扇子,听她这样一声,立刻端来一旁早已备好的金银花茶递到池倾面前。 池倾一边接过茶盏喝了两口,一边四处打量着空荡荡的寝间。 “我睡了多 久?我是怎么回来的?谢衡玉呢?” “圣主想问您睡了多久,如何回来,谢公子何在吧?”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话音落定的同时彼此对视一眼,阮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圣主醉了三天。” 池倾扬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什么?” 阮鸢道:“谢公子送您回来之后,就回医林了,这些天也都没有出来过。” 她顿了顿,用一种迟疑的语气道:“所以这三天里,谢公子都没有来看过您。” 池倾的神情从不可置信,逐渐变得有些一言难尽,最后,她仿佛是石化般木讷地在床上僵了一会儿,然后抬手盖住脸,瓮声瓮气地道:“阮鸢,我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和他说。” 阮鸢在池倾昏睡的这三日中,自然已将流觞集发生的事探查了个明白。可毕竟谢衡玉送池倾回来时并没有与她多解释什么,因此阮鸢此刻也完全没料到池倾喝了个烂醉的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她满眼疑惑地看了池倾一眼,随后意识到这个眼神或许有些不客气,立刻管理了一下表情,柔声道:“那您……有做什么吗?” 池倾道:“我赢了一坛酒给他。” 阮鸢神情复杂地勉强点了点头,鼓励道:“我知道那坛酒……只是,您难道不曾问过谢公子要用那酒做什么吗?” “他要那酒做什么……”这是个好问题,池倾想,她也想知道答案,可是…… “这我也没来得及问。”池倾老老实实地回答。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从榻上拖了起来。她咬着牙,露出一脸想要一雪前耻的神情,重新将池倾按坐在了铜镜前。 “一定是圣主之前用了幻术,谢公子没有立刻认出来您,才耽搁了那么长时间。”阮鸢撩起池倾的一缕发丝,用力攥了攥拳,“没关系,这次我一定将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您再去跟谢公子好好谈谈,势必得将他迷得神魂颠……” “阿鸢。”池倾伸手将自己落在阮鸢掌中的那缕发丝勾了回来,“我与谢衡玉之间,是有一些矛盾,而且那是……很难说开的事。” 她取过梳子简单地顺了顺长发,取过一条发带随意束起,见镜中的自己没有起床时那样凌乱狼狈,才微微松了口气。 “总而言之,我与他之间,是我做错了一些事。”池倾托着脸,视线有些犹疑,“醉酒的时候,我还能趁着酒劲放松些,如今清醒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做错了什么事?”阮鸢很少见到池倾这样思前想后的模样,眼底流露出几分忧色,“如果做错了的话,道歉就是了。何况……我看谢公子送您回来时的样子,虽比从前冷淡了许多,但并不是对您毫无感情的啊。” 池倾摇了摇头:“可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也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他未必会原谅我,即使原谅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间顿住,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用力攥住了脖子上挂着的储物链——这一场大醉之后,她回到戈壁州竟已有四天了,可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竟然将银叶谷主给她的留影石完全搁置一旁。 若说最开始是在回避真相,见到谢衡玉之后,她却是当真完完全全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池倾脸上闪过一丝空白,那关于银叶谷主和藏瑾之间的猜测又一次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是啊,她和谢衡玉之事,本就不是他原谅了她,就可以恢复如初的了。 “算了,阿鸢你走吧,让我再睡一会儿。”池倾越想思绪越乱,抬手将刚刚系上的发带重新解开,起身又往床榻边走,“反正我先不去见他了。” “圣主?”阮鸢愕然望着她的背影,活像第一天认识池倾似的,“圣主!你在修仙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她跟着池倾身边那么多年,从未她这样烦躁彷徨的样子,就好像身上所有积极的力量都被吞噬了,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然。 池倾这般模样,与这段时间的谢衡玉是所差无几的——这两人此刻都像是憋着一股气,说不清哪天就突然爆发,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阮鸢心惊胆颤,想要劝解却不知如何开口。却在此时,门外传来几声微弱却急促的叩门声,阮鸢解脱般飞快推开了房门,却是一个穿着医袍的女官朝她拱了拱手。 阮鸢如见救星,提高声音道:“你是医林来的?是有何事要禀?” 女官似乎也晓得池倾的状况,原本刻意轻声叩门,是怕惊扰她休息,如今见阮鸢刻意扬声讲话,也不再掩饰,匆忙道:“是谢公子出事了!阮大总管,是您妹妹在修习机甲术时不知触动了什么法咒,现下半个训练场都烧起来了!谢公子进去大半个时辰也没出来!他原不让我禀上来的,只因您嘱咐过,我不敢不……” 阮鸢听了前半句便知情况不妙,合了门拉着女官就要走。谁知还没等她迈出两步,身后寝殿大门“呼”地被一阵疾风由内撞开,池倾不知用了什么法器,身形快如紫电,一把拉住她和女官,直接就往医林处去。 “啊啊啊啊!”女官从没有在空中这样高速地飞过,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尖叫,阮鸢揉了揉靠近她的左耳,一晃神的功夫,便头晕眼花地落到了一片火海前。 “那里怎么也烧起来了?!那是存放机甲的仓库啊!里面都是改良之后的机甲!”女官毕竟日日都在医林,一落地最先发觉异常,惊慌失措地朝四周张望,“人呢?!火势扩大,怎会没人处理?!” 阮鸢听她此言,神情也愈发难看起来,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池倾白着脸朝火场走了两步:“这是赤练尸火,乃魔族皇室圣火!极难扑灭,触之必死!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妖族?” 她转头望向阮鸢和那位女医官,深黑的瞳孔倒映着冲天的火光,显出一种诡谲的失控感。 “要立刻通知妖王和大护法!不……等等!”她咬着牙,像是下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一般,从紧攥着的储物戒中掏出那枚留影石递给阮鸢,“还有这个……让隐雁即刻启程送到姐姐手里。” “告诉姐姐,若有什么意外之人参与其中……不必顾念旧情。”她紧握起拳,冷冷望着眼前熊熊烈火,声音涩然却凌厉,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一切以我族利益为先。” 第88章 第88章只是觉得……好不懂他。…… 池倾站在熊熊烈火之前,看着那赤红的火光吞没一切,并在转瞬之间将医林高大挺拔的树化作漆黑的焦木,一种难言的怒意开始在胸口翻涌。 自藏瑾离世后,她就不太爱往医者扎堆的地方去了,之前的那些日子,她也只是因为谢衡玉日日流连于此,才不得不前来此地寻他。 因此,池倾记忆中的医林,其实大多都有谢衡玉留下的印记。 池倾紧紧攥起拳,侧头朝女医官口中的仓库投去一眼——那高大建筑的外壁已经完全被烈火烧穿,但因里头摆放着的数十具机甲用的材料更好,也相对耐烧,因此在逐渐倾颓坍塌的建筑中,仍然顽强地屹立不倒。 那是一具具在烈火中矗立的黑影,远远望去,如同一面坚实的高墙。可是用不了太久,其中一具较为小巧轻盈的机甲在烈火之中忽然烧做齑粉倒下,重重砸落在那恐怖的大火里。 曾经谢衡玉在花别塔,除了与她在一起之外,多数时间都在研习改良修仙界的机甲术,池倾看在眼里,自然知道他花了多少的心思。 可是如今,这好不容易造出的“改良版机甲”,竟然就在大火中落得如此下场! 池倾眼睁睁看着谢衡玉的心血付诸东流,看着他曾经夜以继日,不断于细节处修修改改的物件,在这转瞬之间便成为了一团团不起眼的灰烬,她用力攥起拳,从储物链中掏出一件多年未动用的法器,蓦地朝空中抛去。 女医官定睛一瞧,瞬间愣住:“圣主?这是……拂晓钟?!” 那法器原本在池倾掌心,不过只有一个铃铛般的大小, 抛于长空被她法力一激,竟然倏忽扩大无数倍,如一个巨大的罩子霎时将火场覆盖其下。那法器的外形俨然是个巨大的铜钟,四壁极厚,若当空扣下,俨然便如火炉,置身此间者,恐怕得如锅中肉糜,生不如死。 池倾对上阮鸢骇然色变的脸,尽量冷静地点了点头:“放心,拂晓钟是隔离时间空间的保护法器,在它的保护之下,足有一日一夜的时间是绝对安全的,我只要在那段时间内找到消弭赤练尸火的方法,便决计不会出事。” 阮鸢听闻出此言,却并未被她安慰到,她的神情越发难看,声音中隐隐带了几分崩溃:“您方才还说……这尸火触之必死,极难扑灭,怎么……” 池倾伸手搭上阮鸢的肩膀,镇定地朝她点点头:“你不信我么?阿鸢,我会平安的,而且你也有要事在身,不必顾虑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醒般捏了捏阮鸢拿着留影石的手,随后用力将她往火场外一推,回身朝拂晓钟下而去。 “轰!”随着池倾的人影消失在钟下,一阵铜钟落地的巨响轰然而起,原本滔天的大火霎时被隔绝得密不透风,就连一丝焦烟都不曾从中冒出来。 女官站在阮鸢身旁看得发怔,等周身热浪逐渐散去,才略略回了神:“拂晓钟……那不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法器吗?” 阮鸢焦急望向她:“你知道这件法器?它究竟是什么用途?圣主所说的一日一夜,当真是绝对安全的么?” 女官闻言也有些焦躁:“我只听说此物是妖王所炼,取名拂晓,是因为此间时空与外界完全隔绝……就如同异世幻境,且一旦拂晓钟开启,使用者便会完全置身于钟内空间,直到翌日拂晓,此法器才会失效。” 阮鸢闻言,心中却越发七上八下:“照你这么说,那尸火,是否是和圣主一道进入了钟内空间,所以圣主才说她得拂晓之前找到消弭尸火之法?” 女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咬了咬牙,还是道:“我猜圣主就是这个意思……她说的绝对安全的一日一夜——指的不是她那边,而是我们这边!” “咚!!!”话音未落,一声强劲的钟声镇着浩荡的魔气,自医林声声荡开,阮鸢与那位女医官当即被逼得连连后退,两人脸色都十分灰败。 “我这就去与妖王传信。”阮鸢咬了咬牙,收好留影石迅速往花别塔而去,满脑子只在祈祷钟内三人能够安然无恙地出来,仔细想想,却又觉希望渺茫,因而近似强撑,未至花别塔,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拂晓钟异界,池倾在铜钟落下的瞬间,便感到一阵热浪汹涌扑面,她连忙朝后疾退,却在本该碰到铜钟壁的瞬间,被直接传到了钟内空间的另一端。 池倾眼前一亮,只见自己正身处一座巍巍高山,而那燎原的尸火也尚未烧至此地——拂晓钟异界,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池倾自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在这个寂寂无人的广袤世界,尸火纵然蔓延得再急,也尚能留她些缓息的空间。 池倾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清爽得没有半点儿焦糊味儿的空气,心脏却忽然向下一沉,原本零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立刻烟消云散——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异界天地辽阔,她将连同谢衡玉在内的火场全部移了过来,却又该如何大海捞针一般地将那人找出来呢? 池倾内心狂跳了几下,瞬间睁开眼睛,转身朝自己刚刚被传送过来的地方踏了一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池倾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从储物链中重新摸出那个她曾带着阮鸢和女官短途急行的法器,朝着山脚一跃而下。 山风迎面而来,与此同时,无数落叶自山巅萧萧而下,池倾在半空迅速穿梭着,将妖力分散给每一片四处飘零的落叶。风声从耳畔吹过,轻盈的落叶随风往四方而去,池倾闭眼感知着每片叶子的动静,仿佛攀附在网上的蜘蛛,接收着每一根蛛丝传来的颤颤波动。 然而,蜘蛛并没有那么容易捕捉到自己的猎物,池倾也没有收到好消息。 飞行的法器速度很快,但并无法支持长途的跋涉,池倾从高空落地,一路将妖力附在各处随风而散的花木上,自己则茫无目的地朝着某个希望渺茫的方向一路而去。 虽是碰运气,但现在似乎也只有一个办法……至少,若她能在拂晓钟法力消散的这一日一夜中,尽快摸清钟内异界的范围,对于消弭尸火,也是有所助益。 出于草木妖的本能,池倾在山下林中穿行,一路将妖力深入被植被根茎覆盖的地下,尽可能攀附着其他的草木延伸出去。 这片森林占地极广,其中各个品种的树木混在一处,任性生长,一路疾行也看不见尽处。随着妖力的扩散,池倾在林间越走越心惊——至少在妖域,她从未见过哪处森林有如此这般广袤。 这个钟是烁炎给她的,妖族众人自然也默认是烁炎所炼,可若是如此,莫非这钟内空间也是烁炎打造? 作为一只焰妖,烁炎为何会打造这样一片树林? 池倾潜意识里感到有些不对劲,咬了咬唇,索性就地盘腿坐下,霎时将所有精力灌注入土——妖力顺着林间草木的根系扩大再扩大,无限延伸到没有尽头,简直像是个无底洞。 池倾冷汗簌簌而落,她毕竟刚出七苦幻境,三日前还酩酊大醉了一场,身体状态全然未曾康复,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消耗? “可恶!”没过多久,精疲力竭之感传遍全身,池倾低吼一声,一拳重重砸在地上,怒然将所有妖力尽数收回。 然而,就在妖力开始流回她身体的瞬间,最远处的一线植物根系突然传来了些微的异动……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感觉,太微弱,像是蚂蚁蹭过老树皮的动静,几乎可以称之为直觉。 池倾立刻将注意力投注而去,忽然,在与之相对的另个极端,又是一丝完全相同的异动传来——她霍然起身,在这瞬间明白了什么。 “是个阵法。”池倾一边收回妖力,一边喃喃。 不会错,虽然她对阵法的了解依旧贫乏,可毕竟跟谢衡玉在公仪家经历了一些事,在自己最熟悉的草木连绵的地界,她绝迹不会弄错——草木的生命力再顽强,也绝无可能在一个虚假的异界占据无穷无尽的范围。除非有人在这个地界之上,又重新搭建了一个法阵,将一片不算太大的森林画地为牢,首尾相续地复制,造成留一种让人走不出去的假象。 能做到这一点的,在钟内异界,除了谢衡玉,还能有谁呢? 池倾感到自己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收回妖力之后,她第一时间驱使飞行法器,朝着异动传来的方向直逼而去。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在距离异动最近的一棵树上用妖力烙下记号,又向前两步,眼前果然如鬼打墙一般退回了遥远之外的林间。她这次没有放弃,驱使法器又一次按原路赶去,果然又见到了那棵被印下标记的树。 “没错了,这棵树,应该就是阵眼。”池倾抬手抚上那标记,将妖力瞬间扩散至整棵树木——她方才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这竟是一棵古榕。 此刻的记忆,与当日和谢衡玉一道在公仪家寻找阵眼时的记忆相重合,过去的一幕幕格外鲜活,恍如昨日。 不合时宜地,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雨林,她同样因为寻找阵眼消耗了太多的妖力,彼时谢衡玉撑着她的身体,望向她的眼底满是心疼和急恼。 她记得,他那时的性子还很温和,并没有像后来那样不时就要露出患得患失的神情,因此一点点特别的情绪,都很让她在意。 她记得,那时他一而再地叮嘱她,不要再突然做这种消耗身体的事情……她当时没在意,笑闹着糊弄过去了,而现在……现在…… 即便她在他面前喝得烂醉如泥,即便她在他的阵法前消耗到几乎妖力亏空,他也不会如从前那样念叨她了。 妖力盈满了整棵古榕,作为阵眼之主,谢衡玉不可能没有感知到她的存在——可她眼前依旧是没有尽头的树林。 他的阵法并没有对她打开。 池倾的心脏忽然生出一种被死死拧住的酸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 只是觉得……好不懂他。 若他不想再见她,为何选择她最熟悉的树林铺开阵法,又为何选择一棵对彼此都有些意义的榕树作为阵眼。 可他若还想见她,为何多日避而不见,为何就连进入尸火之地,都不叫人禀报给她。 为何她明明就在他附近,他却闭锁法阵,不愿见她一面。 第89章 第89章“我想听的不是道歉。”…… 池倾将手掌紧紧贴在榕树上,作为阵眼,这棵树此刻应当已经脱离了寻常草木的范畴。因此,当池倾体内的妖力涌入其中的瞬间,古榕并没有像其他植物那样,贪婪地吸收她的法力生长,而是如个容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妖力储存进每一根枝丫,好像只要她需要,它又可以将其原原本本地归还给她。 池倾用额头抵住榕树苍劲的树干,轻轻摸了摸它。这棵树是如 今她与谢衡玉之间唯一的联系,她大概猜到之所以自己的妖力没有被吸收,同样也是谢衡玉的意思。 只是池倾不知道,他这个行为背后的意思,究竟该解读为珍惜,还是该解读为决绝。 她的思绪飘忽了一霎又收回,之后并没有再纠结于谢衡玉的态度。她只是明确知道自己想要见他,因此不管不顾地将所有妖力尽数灌注于榕树之中——若是他忍心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法力全部消耗在这件事上,便尽管放任她试试。 她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就好像她必须要像那次在流觞集醉酒一样,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向他昭示决心。可是没过多久,整棵榕树忽然晃动了一下,颜色深浓的叶片自她头顶翩然落下,她抬头望去,在那如雨的绿叶中,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结界正以此为圆心,缓缓收束。 池倾精神为之一振,飞身跃上枝头,朝四周环视而去,停僮葱翠之中,她却并未如愿瞧见谢衡玉的身影。她抓着树枝的手微紧了几分,再次抬头确认了阵法结界确实已经开始消散,心下疑惑,正准备从树上离开,却忽觉掌心一热…… 低头看去,竟是那榕树开始将她原本灌注其中的妖力,重新返还进了她的身体。 “谢衡玉……”池倾立刻松开榕树跃下,心中惶惶升起几分不安的猜测——为何解开了结界,他却依然没有现身,难道他并不在这林中? 池倾迟疑了一下,担心收回妖力后阵法又要重新开启,因此并不打算重新靠近榕树,而是径直朝森林边缘而去。 这次,她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便已经走出了林子,浓浓绿荫之外,天空的颜色却显得格外阴沉,无数浓云自极远处汇聚,连带着头顶的天空也泛出一阵蒙蒙的灰色。 有可能是尸火的烟气在那处汇聚。 池倾这样想着,正要往外面走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先把妖力收回去。” 池倾脚步一顿,立刻转身朝林中望去,只见谢衡玉一身惯常穿着的汉玉白广袖长袍,整个人溶在阵法浅色的光里,站在不远处,用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平静望着她。 池倾急急上前两步,不知为何,忽地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混合着怒意从心底翻腾而起,她脚步猛地停住,站在谢衡玉身前几丈远的地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许久不见,你只跟我讲这一句话?” 谢衡玉朝她微微摇了摇头:“这里太危险,别再把妖力用于无关之处。” “我是为了寻你……”池倾怔住,想要解释的话在喉咙口打了个转,最后化作一声低落的反问,“无关之处?” 谢衡玉周身的阵法结界扩大了一些,他扬起手,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榕在二人之间的阵中霍然拔地而起,那几人合抱的粗壮树干,几乎将谢衡玉的身影完全遮挡。 池倾蹙起眉,绕开榕树朝谢衡玉走了几步,重复道:“想要见你,也是无关之处?” 谢衡玉静静望着她,却在池倾靠近的下一刻退后了两步:“对于你而言,难道不是吗?” 池倾望着他复杂的眼神,喉中忽然泛起一股涩意:“谢衡玉,我……我知道你在七苦幻境里看到那些……我……” “不用说这些了,没什么关系的。”谢衡玉难得打断了她的话,“先把妖力收回去吧。” “可是……对不起。”池倾吸了一口气,深深注视着他,“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真的对不起……等我们出去,你想要什么,我都会补偿……” “别再说了。”谢衡玉的目光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瞬间挣扎了一下,他的声音略提高了些,像是想要刻意地掩盖着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池倾的话一下子停在舌尖,最后化作一声很轻的叹息:“好,对不起。” 谢衡玉闭了闭眼,仿佛很不愿意再听到这三个字似的,又硬邦邦地说了一遍:“把妖力收回去。” 池倾道:“我们要一起出去的,不要再把我困在阵法外面了。” 谢衡玉垂下眼,沉默着没有回答。 池倾又道:“如果不答应的话,我不会碰这棵树一下。” 良久,她见谢衡玉仍然不语,缓缓拧起眉,低声道:“我听来炆说,你答应过他会将机甲术改良完成后再离开妖族。”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滞了一瞬,谢衡玉终于抬起眼望向她,池倾说不清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怎样的情绪,似乎很是受伤——因她用这样理由挽留他。 “可是这场尸火已经将大半医林烧毁了,”池倾在说出这几句话的瞬间,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卑鄙,仿佛一个绑架了人质的罪犯,正架着个伤痕累累之人,耀武扬威地胁迫对方妥协,“你存放机甲的地方,也已被大火烧毁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选了这个理由,要再将他继续留在妖族。 谢衡玉听到这话好似也并不意外,只是握拳的手更紧了几分:“你想我留下?” 池倾勉强地笑了笑:“毕竟这是你答应了大护法的事情,不是么?” 谢衡玉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不太明确的笑来:“是的,我答应他了。” 池倾点头,那语气循循善诱的,带着点无人察觉的哀求:“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出去才行。” “哈。”谢衡玉终于笑出了声,他后退一步,抬手朝榕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好的。” 池倾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松懈了下来——自从他们从七苦幻境出来之后,她便不太明白谢衡玉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一种阴沉湿凉的潮意,虽依旧穿着白衣,却也好似披了层阴影,带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池倾甚至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忧,害怕他会选择和尸火一同在这钟内世界里同归于尽。 她于是朝谢衡玉走近一些,有些不安地朝他伸出手。他看着她像是要牵住自己的动作,紧握成拳的指尖微动了动。可是,在他即将回握住她的瞬间,池倾用力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抱歉。”她又轻声吐出了他最不爱听的那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在为了什么而道歉,总之很是刺耳。 池倾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往榕树边走,像是担心自己一旦收回了妖力,谢衡玉便要再次开了阵法离开。 不确定的感觉在心中聚集成摇摇欲坠的高楼,她最终还是将手贴上了树木粗粝的树干。妖力顺着树皮生长的纹路倾泻而下,温和地一点点渡回她的身体,池倾握着衣袖的手却越来越用力,到最后甚至直接扭过头,抬眼死死 盯着谢衡玉。 他的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瞬,躲避般移开,然后又移回来看了她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甚至能让他看见眼底深处妖力波动时的微光。 “好了。”良久,池倾收回手,对谢衡玉小声道。 谢衡玉低头看向自己被她拉皱的袖摆,语气有些无奈:“还有一点妖力没有收回来……我能感觉到。” “喔,”池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次紧了紧他的衣袖,像是试图在确定一些什么,“其实是我有些担心……” “这是我答应了的事,”谢衡玉缓缓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池倾的眼睛,“我答应过的事情,未曾食言过。” 池倾怔了一霎,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总觉得谢衡玉这话说得实在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她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许多曾向他说过虚情假意的话来,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原本紧拽着谢衡玉衣袖的手也逐渐松了开来。 “对不……” 这句道歉还未出口,谢衡玉却忽地扣住她的手,按着池倾的手背,直接将其压在了树干上。 树中仅存的一点妖力如涓涓细流返还池倾体内,那方才还稍显灼烫的热意,如今对于池倾而言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不知因何,她觉得谢衡玉按着她的掌心热得有些过分,难以忽视的温热地,几乎让她的肌肤都泛起酥麻的痒意。 “好了,都回来了。”片刻后,树中的妖力终于停止了流动,池倾转过头,望着谢衡玉神情淡漠的侧脸,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谢衡玉却并没有立刻松开她,只是按着她的手,看着她此刻被自己半圈在怀中的样子,微微低下头去,在她有些颤抖的目光中轻声道:“不要再同我道歉。” “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第90章 第90章她从未见谢衡玉哭成这个样子…… 谢衡玉按着池倾的五指逐渐施力,一点点攥着她纤细的指骨,极具压迫感地贴近。池倾感受到他炽热而急促的呼吸声落在她耳畔,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有些别扭地打了个寒颤。 谢衡玉察觉到了她的僵硬,自然而然将它理解为排斥,他的眸底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身体却越发用力,将怀中的人一点点逼近树干。 池倾的身体背对着谢衡玉被抵在树上,粗糙的树皮隔着布料仍然蹭红了她的皮肤。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底为眼下这不合时宜,又堪称混乱的姿势生出些羞恼之感,于是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拍了拍谢衡玉,试图唤回他的一些……理智。 谢衡玉皱眉盯着池倾,在手臂被她急促拍打的下一刻用力将其桎梏住,拉伸似地撑到了头顶。 “你知道我想听你说什么。”他声音微沉,调子比从前缓慢许多,透出些令人心惊的压迫感,“怎么现在……说不出口了?” 池倾张了张嘴,声音都打着颤:“我……谢衡玉……” “我想听的那些话,你曾经哪一句没对我说过?现在不可以?”她看不见他神情痛苦的脸,只听见他声音中带了些凉凉的笑意,那调子很危险,令她联想到缠着树枝的蛇,嘶嘶吐信的声音。 她的身体因此更加僵硬,愧疚和不安如巨浪将她瞬间拍进刺骨的海水中。她的呼吸亦逐渐急促起来,因看不见谢衡玉的表情而点滴累积的惊慌,使她挣扎的动作更大了一些。 池倾试图转头去瞧他,然而视线不过刚扫到谢衡玉的小半张脸,忽然脖颈微紧,却是被男人抓着后颈,将她的脸重新别开。 池倾:…… 她忽然间不动了,像是泄了气一般,被他老老实实地按在身下。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死寂,分明是暧昧的动作,却有种锋芒相对后的疲惫。 良久,谢衡玉低声道:“怎么不挣扎了?” 池倾的脸颊被树皮压出了红印,此刻已经微微有些发烫,不需要对镜,她已然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是多么狼狈,可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着眼,乖得像是剪了利爪的猫。 “我刚刚……看到你哭了。”片刻的沉默后,她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你松手,我替你擦擦。”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近乎崩溃的吸气声,紧接着,池倾感到原本被施加在自己手腕、后颈和腰际的压力尽数被松开。 她撑着树干回身,对上谢衡玉颤抖泛红的灰眸——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中失控地坠落下来,像是某类支离破碎的宝石,叫人瞧出一种无可挽回的遗憾来。 即便有方才惊鸿一瞥的心理预期,但池倾在正眼看清谢衡玉面容的瞬间,还是愕然地呆在了原地。她方才抬起的手有些好笑地悬在半空,像是完全石化了一样地与他四目相对。 她从未见谢衡玉哭成这个样子,那双眼像是暴风雨前宁静而灰暗的海面,曾经情谊缱绻时流动的光早就不知散去何处。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毫无情绪地落在她身上,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缓缓从里面淌落,没有委屈,更没有愤怒,只是停不下来似地,看着她哭。 池倾吓坏了,是切切实实被谢衡玉这样子吓到。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挖出来剁了个稀烂,而她只能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地看着,却生不出一点阻拦的力气。正如此时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哭着的样子。 两人对视不知过去多久,池倾才如梦初醒地抬手触碰他的脸颊,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他皮肤的瞬间,却被他躲开了。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眨了眨眼,最后两滴泪水顺着那消瘦的面颊滚落,晶莹一闪,最后消失不见,“之前你给我的那两个选项,此刻你有答案吗?” 池倾攥起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此只能沉默。 从前,她是仗着谢衡玉欠着她赠花的恩情,硬将他留在花别塔,胁迫他做出了种种抉择。可事到如今,他对她有多少救命之恩,她又对他有多少伤害欺骗,这种种情谊加加减减,早就不是池倾可以算得明白的了。 她理不清他们如今的关系,更仿佛失去了定义彼此关系的资格,因此只能沉默,甚至在这沉默中,带了些畏畏缩缩的难过。 谢衡玉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她的答复,心脏一点点沉下去,疼得麻木了,好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一样。 “我知道了。”终于,他恢复了冷静,语气淡淡的,如同小蜗牛重新钻回了薄薄的壳子里,至少不再会把柔软的身体暴露在令人难堪的空气中,“等完成了答应来炆大护法的事,我会离开。” 池倾的眉头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一直蹙着,听见他说这话,拧得更紧,她看着他往森林外走,犹豫了一瞬,立刻跟上:“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留在妖族,当然是可……” 谢衡玉的脚步不停,走得更急了一些,他本就腿长,这样走路带风似地赶路,池倾小跑了几步才追到他身侧。 “做完了该做的,还留在这儿,有意思吗?”谢衡玉这话像是在反问她。 池倾咬了咬唇,立刻补充:“那……如果你想回到修仙界,无论是想要重新拿回白马盟的实权,还是要做其他什么事……妖族都会帮你。” 谢衡玉看她走得很着急,步子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一边听着她的话,喉中一边泄出声略带自嘲的轻笑:“多谢。” 池倾连忙摇头,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谢衡玉压着气道:“别再说话了。”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勉强算是消停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树林中一条铺满落叶的小道往外走,路过一块石头旁,谢衡玉停了下来,他俯身按住它,对池倾道:“后退。” 池倾本就离他不近,闻言又小小退了半步,朝谢衡玉看了一眼。 男人没理会她,捡起地上几片树叶,抬手在石头上按方位摆弄两下。随后只听“喀嗒”一声,几片叶子忽地被风吹散,石头自行转动了四下,原本空荡的道路中央逐渐显出又一个阵法|轮廓——在那其中,落叶忽然被巨大的黑气烧尽,一个体型瘦削、通身黑气的女人缓缓显现。 是阮楠。 池倾一看到她就立刻感知到了不对,她一把上前拉住谢衡玉的袖子,扯着他后退两步,眉头拧得极紧:“她身上怎会有这样多的魔气?明明当时在公仪家,她早已血脉亏虚,别说魔气,就连普通修士的灵力都承载不下了。” 正因如此,她才会和来炆等人商议,将这看上去已经毫无威胁的人族女子带回妖族照顾,并尝试教她修习机甲术,以备一些自保的能力。 来炆和阮鸢都是做事极认真的人,他们知道阮楠从小性格偏激,且在公仪家多年受尽折磨,因此即便心有怜悯,该替她做的检查,却也是丁点儿也不曾落下。所以就算再怎样疏忽,池倾都不觉得,这两人会放一个这般满身魔气的隐患长留花别塔。 这中间必定有什么问题。 “这场尸火,与她身上的魔气也有关系?”池倾问。 谢衡玉道:“她比我更早回到妖域,因此最先给她准备机甲的,是医林的其他妖族。她五行属木,木生火,大家按照人族的机甲术,最先给她尝试的机甲,都是火属 性的为主。这两天我回来之后,重新按照她的五行和体质改良了一副金火元素的机甲,可她今日穿戴上后,全身力量却忽然开始暴走,类似体内某个闸门被打开了一样。所有正常的力量透过机甲,出来的……却是尸火。” 谢衡玉的袖摆从池倾掌心抽离,他径直穿过魔气直接走到阮楠身边,在她周身用剑气重新铺下了一道阵法。 “你看。” 阵法初成,阮楠周身的黑色魔气之中,仿佛又有几道白色的光带开始细细流动。池倾定睛细看,只见那些光带像是用来引导她的注意力那般,随着阮楠周身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气,有规律地流动,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谢衡玉道:“这些魔气只是看起来吓人,实际她体内已经并不剩多少了——它们在她身体内穿梭循环,看上去是在不断地溢出,实际却也只剩下眼前的这些了。” 池倾跟着谢衡玉一同上前,听闻这话,略放下心来,却更加不解:“既然如此,她此刻已经威胁不大,你又为何还要在她周围设下如此几道大大小小的阵法?” 从那覆盖了整片树林的大阵,到这荒道上以这一块石头作为阵眼的小阵,池倾原本以为谢衡玉做到这个地步,是打算把尸火也圈在阵中,抱有了同归于尽之心,但如今看来……他此番作为的目的,倒像是想要把阮楠藏起来似的。 果然,谢衡玉看了池倾一眼,那眼底的神情分明在说她这个猜测并没有出错。 池倾垂下眼,下意识地掐了掐指尖——仔细想来,其实他们认识日子并不算太长。可短短几个月之中,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却不少。可以说,谢衡玉与她在面临大事时的默契,甚至超越了许多和池倾认识更久的人。 谢衡玉并没有注意池倾的小动作,径自道:“尸火的出现,不仅仅是源于她本身的力量波动,那件金火属性的机甲更是关键。我在尸火中找到她时,那件机甲已经完全套在她的身上,无论控制哪个机关,都无法将其剥离。我是……用了一些方法,才勉强将它脱下。” 他可疑地小小停顿了一下,又道:“只是后来,那个脱下来的机甲,出了一些状况。” “什么状况?”池倾原本跟着他的话思索着,见谢衡玉突然停住,这才抬眼看了看他的表情,蓦地,她突然察觉到他之前那个可疑的停顿,立刻道,“不对,你是用什么法子把那件机甲褪下来的?” 她上下打量着谢衡玉,想起他之前说尸火是因为机甲和阮楠体内力量相触而产生,那在当时的情况下,身着机甲的阮鸢,应当成为了尸火之源——谢衡玉是如何靠近她,又是如何将那件机甲剥离下来的? 她细细看着他,目光突然在他的袖间顿住。 ——他的这件衣服用的是很好的料子,上面甚至还有刚刚被她拉扯出来的褶印,可是她知道,谢衡玉在医林从来不会穿这样的面料,反而会选择最朴实轻便的棉麻质地。 据阮鸢所说,他已经在医林待了三天,因此无论如何也不会特意换上这身汉白玉色的广袖才对。 一种明确的猜测倏然划过池倾脑海,她很确定,这件衣服……是谢衡玉在得知她找到了榕树阵眼时,刚刚才新换上去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池倾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不好的预感霎时泛起,她盯着谢衡玉掩得极严的衣领,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你把这袍子脱下来,我看看。” 90-100 第91章 第91章“池倾,从今往后,我不会再…… 池倾此言出口,谢衡玉先是往她身后冒着黑色|魔气的阮楠处瞧了一眼,然后不赞同地皱起眉,后退了半步:“想什么?我没事。” 池倾顺着他的目光也朝背后瞧了瞧,却毫不在意地拉住了谢衡玉的手腕,一边将他的袖子往上推,一边小声道:“可是尸火那么危险,你还没有告诉我是用什么法子将她那身燃着火的机甲褪下来的,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谢衡玉干巴巴地回答了两个字,直到池倾将他左臂的衣袖卷到手肘上,露出其下完好无损的皮肤,他才微微挣了挣,用一种微妙的语气淡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池倾的动作略僵了一霎,仿佛预感到他想要问什么,那双大而圆的星眸怔怔瞧了谢衡玉一眼,就立刻闪躲开来。 “是在担心我?”谢衡玉歪了歪头,“如果不在意的话,为什么会担心呢?” 他放下左侧的衣袖,又当着池倾的面,将另一侧的衣袖挽至臂弯处…… 池倾愕然望过去,倒吸了一口冷气,抬手想去碰他,却又被谢衡玉抬手躲开。 他状若无事地含笑盯着她,右臂半截胳膊的皮肉却似被尸火完全烧伤,一大片触目惊心、皮开肉绽的焦红自大臂衣袖中蔓延而下,在近腕出逐渐恢复正常的肉色,因而起先隔着广袖,她并没有察觉到不对。 “你受伤了……你果真受伤了。”池倾盯着他的小臂,声音又恨又急,“既然伤成这样,之前还拖着不说做什么?!” 谢衡玉低头瞧着她满脸急迫地样子:“我受伤,你怎么这样着急?” 池倾讶然抬眼,用一种几乎陌生的目光望着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疯了吗?这是尸火,不及时救治,伤势是会蔓延的。” 池倾一边说着,一边从颈上扯下储物链,焦急地在其中翻找着合适的伤药,谢衡玉却只是无比平静地立在一边,仿佛那条快被烧焦的胳膊并不长在他自己的身上。 “倾倾,我还记得,之前我受伤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生气又着急,你那时候说……我的身体,只有你才有资格碰,连我自己都不能损伤它。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现在……还能再说一次……” 池倾攥着储物链的动作更紧了些,她努力从中搜寻出一个个瓶瓶罐罐,分明是最常用的伤药,却好像辨不出其中的成分,一定要一瓶瓶打开来细细地闻才行。 谢衡玉的话如针般刺进她耳里,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去理会他此刻钻牛角尖一样的喃喃,却又完全无法将其忽视——越是想要淡化的东西,在她识海,却越发振聋发聩地回荡。 实话说,时至今日,她已经分不清这些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可追根溯源,她自己很清楚,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假意大过真心。 起先只是玩玩而已,到如今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她感觉不好受,想要跳过这个问题,至少将自己摘得干净一些。 “我……我说过那些话 ?“良久之后,池倾用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疑问句,终结了谢衡玉喋喋不休的喃喃,她低着头,尴尬地笑了一声,“太久了,有些记不清了。不过看到你伤成这样,是谁都会担心的吧?” 她抬手将自己从储物链中挑选出来的那几瓶伤药塞到谢衡玉掌中:“这些……至少能缓解伤势的蔓延,你……你赶紧用。” 药瓶落入掌心,再轻不过的重量,却几乎要将谢衡玉压垮。 他静静看着她,眼底仿佛什么光芒一点点彻底暗淡下来。池倾心头一跳,俨然已在话出口的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可是覆水难收,她只好沉默地看着他打开瓶盖,忍着疼,将药粉一点点撒在小臂的伤口。 “啪嗒”一声,空了的药瓶掉落在地,池倾俯身将它捡起来,抬头时瞧见谢衡玉满是冷汗的脸,伸手想替他擦拭,却在半空停下,像是抓了一团空气那样虚无地垂落:“有好一点儿吗?” “池倾,你好狠啊。”谢衡玉按着伤口,闻言低笑了一声,“所以是……一点儿喜欢都没有,对吗?” “喜、喜欢……”池倾艰难地与他对视,神情并不比他轻松多少——谢衡玉反反复复的诘问,令她感到超乎寻常的疲惫,那远是比耗尽妖力还要令她绝望的感受,她近似窒息地愣了一会儿,只是喃喃重复了他的话。 谢衡玉咬着牙,又道:“是和他无关的,只是对我的喜欢,没有吗?” 池倾这下倒是立刻明白过来谢衡玉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她全身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眸中流出一点儿极复杂的神情,却没多说一句。 谢衡玉到这儿才终于放弃了。 他靠着树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将衣袖放下:“既然如此,圣主以后莫再讲那些话了。” “……嗯。”池倾恍惚地瞧着他,像是被魇住似的,只知道应答。 谢衡玉瞧了她一眼:“我这样的人,很容易多心,也很容易轻信,所以以后,一点点关心的话,也都请你不要再说了。” “好……”池倾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不知这样简单的一个音节,怎么就那么难说出口。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从前的那些事,是你故意的也好,是我陷得太深也罢。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回头。” 池倾:…… 连日来一切叫人提心吊胆的猜测,到此刻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她再也说不出话,心头同时生出无可挽回的绝望,和尘埃落定的空虚,甚至没有想过还能转圜一些什么,她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然后有些麻木地,将之前想了很久,也已经对谢衡玉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是我对不起你,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补偿你。”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濒死的惨烈眼神深深凝着她:“别再说这些了。没有用的。你给不了。” “对不……” “我叫你别说这个了!!!” 谢衡玉突然高扬的声音,连带着周遭的阵法氛围都一下子被打乱。那些围绕在阮楠周身的魔气凝滞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毫无头绪地散乱开来,在阵法中横冲直撞地向外顶着结界。 谢衡玉眉峰紧蹙,五指张开朝魔气所在的虚空一抓,身下阵法齐开,原本掺杂在魔气里的白光,顿时引领着一众黑气遥遥朝谢衡玉身上扑来,争先恐后地往他小臂的伤处挤去。 池倾低低尖叫一声,当即扑到谢衡玉身旁护住他的伤口,失控地像是快要哭出来:“这是在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谢衡玉却是早在她动身之前,便不动声色地将手臂背到身后,五指一握,猛地将所有魔气纳入伤口,若无其事地浅浅笑着提醒:“你刚刚答应什么了?” 池倾瞬间呆在原地,透过谢衡玉灰眸中柔和的笑意,却仿佛看到了那背后压抑到完全混乱的情绪。 她上前一步,试图去拉扯他藏在身后的手臂,全身都无助地颤抖着,几乎也像是被他逼疯了一样,语无伦次道:“你是……是不要这只手了……是吗?你疯了,你怎么真能疯成这样……这是你握剑的手!” “啊!”就在话音落定的瞬间,周遭魔气完全涌入谢衡玉体内,身后的阮楠猛地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大叫,惊惧不已地朝他们爬过来,“谢师父,谢师父,我这是怎么了?!我身上好烫,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池倾本就心烦意乱,听阮楠醒来后这一句话,更是烦躁得几乎要冒出火来:“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阮楠仿佛刚刚见到池倾,想起自己之前被她数度手刀劈晕的惨状,当即停在原地,颤颤道:“我……我该知道些什么?” 池倾紧紧握着拳:“你身上的魔气溢出,与机甲之力合为赤练尸火,将半片医林烧得荡然无存,便是你之前所用的机甲也全部化为飞灰。魔气在你身上,你当真什么都察觉不到么?” “我……我身上有魔气?”阮楠神情愕然,花了一会儿才好似终于理解了池倾的意思,她磕磕巴巴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谢衡玉的脸,“机甲也化为飞灰?” 她眨了眨眼,随即全身都如同过电般颤抖了一阵,尖叫一声,崩溃喊道:“我知道了!!你是觉得我故意坑害你们???你觉得我恶性难改,觉得我是魔族派来妖族的细作!!!” 池倾紧紧攥着拳,身旁是平静崩溃的谢衡玉,身前是狂性大作的阮楠,她从前并不是这样容易受旁人情绪影响的性子,可不知为何,此刻她仿佛被这二人一同拖入深渊,恨不得跟阮楠一起发疯才好。 “你有什么值得我信任的地方?”池倾冷冷看着阮楠,嘴角凝出一个漠然嘲弄的笑,“你最好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即便此番你活着走出这里,我同样也能把你烧成黑炭。” “我现在很不爽,所以你最好别发疯。”她一步步走向阮楠,俯下身,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小声道,“另外,接下来你必须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绝不能旁生枝节。要是谢衡玉因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手软。” 阮楠对上池倾那双冰冷的黑瞳,即便身上仍然残存着魔气与尸火的高温,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然后,像是试图证明什么事情一般,对着谢衡玉大声道:“谢师父,你知道我这两天很听话的吧!我绝对不会捣乱的!!” 她指着池倾,字字清晰地道:“而且你是个大男人,不要让你的女人来威胁我,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池倾刚直起身的动作又僵住,耳畔循环往复,都是谢衡玉不久前的那句“一点点关心的话,也都请你不要再说了”。 她没想到阮楠会这样直白地对谢衡玉告状,整个人像是石化般定在原地,一点儿都不敢转头,生怕再看见他暗潮汹涌的眼睛。 第92章 第92章都疯了。 这厢池倾站在原地,掩耳盗铃般地僵着,耳边寂静一刹,却听谢衡玉温和如常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知道。但如今,还是得想办法先解决赤练尸火。” 阮楠在谢衡玉面前时,并没有对待池倾那样畏缩拘束的模样,听他这样说,立刻点了点头。 池倾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身面朝谢衡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从她身旁走过,一边调整着法阵,一边问道:“拂晓钟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你原本使用这个法器,是做了什么打算?” 池倾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谢衡玉受伤的手臂上,乍一听他这样淡漠平静的声音,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讲话,半晌才道:“……尸火极难消弭,最可行的方法,是在拂晓钟失效前,先将尸火困死在钟内,随后我们要设法率先离开铜钟,趁着灵器力量消散的同时,将拂晓钟和尸火一同摧毁。” 谢衡玉听了她的说法,沉思一霎,缓缓道:“将尸火困于钟内,是以防其趁着我们离开铜钟时一并外泄。可尸火蔓延极快,波及范围巨大,如何才能做到将其困住?”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谢衡玉看了她一眼,灰眸平静无澜,可说出口的话却如惊雷,直接炸响在池倾耳畔:“要将尸火暂时困住,其实只要有个足够强大的阵法,就可以做到。可是尸火蔓延太快,占地极广,像这种范围的阵法,不是我一时半刻便能够落成的。” 他淡淡补充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找个东西,将尸火引于一处,一网打尽。” 池倾脸色愈加难看,咬了咬唇,并不想接谢衡玉的话茬,就好像早已料到他会说出什么办法一样。 谢衡玉专注地看着池倾的脸,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又接着道:“这场尸火,最开始是由魔气与金火元素的机甲之力相合而出,如今阮楠的那身机甲已被我收入储物链,她体内剩余的魔气,又被引渡至我的体内。因此,对于尸火而言,我已取代阮楠,成为了新的源体。” “若是源体消亡在即,这些尸火自然不会放任不管——这点我在试图剥离阮楠身上的机甲时,已经验证过。届时尸火定会汇聚一处,全力攻击试图破坏源体之人。” “那时,便是我们将尸火困住的最 佳契机。” 谢衡玉每说一句话,池倾的脸色便苍白一分,直到话音落定,她都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只是怔怔看着谢衡玉,眸底闪烁着难以言说的挣扎。 “源体……源体??!”阮楠在公仪家那么多年,虽神志已有些错乱疯癫,可在有关自己的事情上,却一向清醒得令人诧异,等谢衡玉说完了一切,她几乎没有多想,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你,所以……你们最开始来找我,就是想把我当做活靶子的?是不是???” 谢衡玉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神情十分倦怠,没有半点想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用指尖把玩着布阵的碎石,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倒是池倾毫不避讳地迎着阮楠的目光瞧了过去:“是真的,那又如何?” 阮楠气急败坏地跺脚,胸口愤怒地起伏:“你这是想要我死啊!!” 池倾闻言一下子握起拳,视线望向阮楠上下打量了一瞬,用近乎喃喃的声音道:“谢衡玉,你看,就连她都知道,这是搏命之事。” 谢衡玉低低应了一声,嘴角扬起个淡漠的笑,眸光流转,他侧过脸朝池倾望来:“就这样定了。” 此话甫一出口,谢衡玉脚下阵法瞬间土崩瓦解,三人周遭平静的空间,在须臾之间寸寸剥离。 随着阵法的消散,尸火带来的滚烫高温于顷刻之间攀上皮肤,巨大的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与之相伴的,是林中树木被烈火炙烤时发出的“噼啪”响声。 原本被阵法掩饰的视线彻底清晰起来,眼前的尸火,连带着那种焚烧生命的恐怖声音,急惶惶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同为草木之灵,池倾在感知到尸火靠近的瞬间,应激般地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想要拉住谢衡玉的衣袖,谁知那冰凉的衣料不过触手一刹,便如流水般快速地从她掌心抽离开去。 池倾心间一颤,神思清醒过来,在谢衡玉即将迈进大火的瞬间,死死握住了他的手。 “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她的声音颤抖着,一双水色氤氲的黑眸在大火中泛着清凌凌的光,“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我不能让你这样去冒险。” 谢衡玉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漠不关己的笑,看久了,不觉得温和,只觉得渗人:“你方才答应过……” “我没有答应你以身犯险,更没有答应过你去死!”池倾握着他的力道更重,整个人崩溃般,音调尖利又急切,“谢衡玉,我求求你不要再胡来了……现在不是可以闹脾气的时候!” 闹脾气? 谢衡玉脸上的笑意终于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产生了一丝裂隙,那双性星灰色的眸中刹那漫起一层深切而浓重的自厌之情,这感情比他那虚假的笑意真是太多,海啸般直接涌出来,几乎将池倾溺毙。 “如果……我这不是在闹脾气呢?”他怔怔望着她,轻飘飘地开口,“池倾,这世间,我来此一遭,二十余载,尚不知为何而活。离了谢家,离了白马盟,离了你……我应该还有别的路吧?” “可是这里……”他松开她的手,五指按在自己的心口,“这里的声音在说,无论哪条路,我都不想再走下去了。” 离了法阵,尸火在转瞬之间便锁定了他们的所在,何况大火早已烧至森林,这已经不是能够交谈的安全之处。池倾的心脏被那大火牵动着高高吊起,却又在听到谢衡玉的话语时如坠冰窖。 一边是源于自身的求存之心,一面是被谢衡玉拉到谷底的向死之意。她无法分辨他话中真假,只能在大火烧至脚下的瞬间甩出飞行法器,一手拉着谢衡玉,一手扯着阮楠的衣领,径直往身后的山巅而去。 “你是认真的?”大风在池倾耳畔呼啸,这山峦应当是拂晓钟内唯一一处没有被尸火侵蚀的地方,她的鼻腔中的焦糊味儿被山风吹散了些许,思绪也总算清明了些。 虽然在进入铜钟之后,池倾有过一瞬间的忧惧,害怕谢衡玉果真怀揣了某种同归于尽的想法。可是这种担忧,其实只是源自于谢衡玉曾经表现在她面前的……过度看低自身价值的认知状态,和太过极端的奉献精神。 她并不觉得,他真的会想要去死。 但就在方才,谢衡玉的那些话,是完完全全地将她搞糊涂了。 他真的想死?因为什么?因为她玩弄了他、欺骗了他,并且默许了他一刀两断的想法,他就要去死??? 双足落于山巅的瞬间,池倾甩开阮楠的衣领,双手掰过谢衡玉的肩膀,迫使他低头望向自己,郑重而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你真的想死?因为我???” 谢衡玉望着池倾眼中那样显而易见的茫然和惊愕,又从那双清澈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此刻消瘦落魄到极点的身影,一种绝望的窒息感几乎是在瞬间挤满了他的嗓子。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自打从池倾的七苦幻境出来后,他的神识仿佛在逐渐抽离自己的身体,最开始日夜不散,似乎根于血液中的痛苦绝望,到如今也只剩下了虚无的一点儿。 他明白自己这段日子的状态不好,时常会神思恍惚,暴瘦失眠,对于外界和时间的感知也变得微弱。可是直到现在,直到他从池倾的眼中看到自己真正的模样,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他,原来他瘦了那么多,变成了这般不堪入目的样子。 谢衡玉死死拧起眉,狼狈地回避着池倾如镜般的眸,片刻沉默后,他短促地笑了起来:“不,当然没有。” “你要好好活着,谢衡玉。”池倾此刻终于感觉到谢衡玉有些不对,可是仔细回忆他这些天的举动,却又不太明白他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只好字斟句酌地劝慰,“哪怕是为了修仙界,或是妖族的……那些孤苦无依之辈,你的存在,还有你改良的机甲术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意义重大。你得活着……所以,千万千万别再说那些话了。” “哦。”谢衡玉应了一声,仿佛刚从沼泽中费力挣扎出来,眼神都有些恍惚,“对的,我刚刚还答应你,要把机甲重新修复好呢。是啊……我才答应过的,怎么能说这些丧气话?” 他站在山上,转头望向身后的天际。拂晓钟内世界至清晨而始,拂晓而终,此刻漫天一片深浓的暗色,然而其下火势冲天蔓延,映照高空,生生染出一片悲壮而凄美的赤红。 只是,这终究还是夤夜时分了。 谢衡玉瞧着那天地相映的红,仿佛从中看到了玄冰火山深处沸腾的岩浆——那是一切心念开始和终结的地方,埋葬了他太多无谓的妄想。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红色。 “放心。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许久后,他扬起嘴角,掌心抬起,撕下长空之中的半幅火光为剑,在山中落下圈圈古老复杂的阵法印记。 “这座山地势很好。若是将尸火集中引至此处,困住一时半刻并非难事。”池倾望着足下圈圈荡开的阵法,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胸有成竹一些,“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只管在山上等我就好。” 谢衡玉指尖一颤:“你想做什么?” 池倾取下颈间的储物链缠于指间:“姐姐给我留了不少法器呢,我总有方法将尸火引来的。” 细长的银链自她手中垂下,项链末端装饰用的银蝶在谢衡玉的视线里轻轻地来回晃动了两下。他知道池倾多半是 在骗他。 曾经两人最亲密无间的时候,池倾将这条储物链开启的字诀告诉过他,在前往修仙界的那段日子里,她使用了多少的法器,储物链中又还剩下几件灵力完好——这些种种,即便他没有刻意去清点,可心中也是有数的。 自池倾从七苦幻境中出来之后,她在妖族根本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那些损耗的法器没有机会重新铸造,自然也不会有更多的助益。 因此谢衡玉知道,池倾此刻说的这话,应当是没有什么底气的。 他静静望着她,眸中情绪千回百转,最后却只吐出一个字:“好。” 池倾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等了等,以为能从谢衡玉口中听到更多关切的话来,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别开了视线。 她低下头,在心底暗自笑了笑自己何等自作多情,抓住储物链,纵身跃下山去。 “……” “谢师父,你们可太奇怪了。”山上,阮楠在池倾面前,早已习惯性地将存在感放到最低,如今见她跃下山,才终于敢多说几句话。 谢衡玉站在崖边,视线一路追随着池倾的身影远去,直至她消失于火海,他才紧紧攥着拳,转头朝阮楠投去询问的目光。 阮楠说:“谢师父,你教我机甲术,还帮我清除了魔气。你是个好人……” 谢衡玉弄不清她想说什么,许久才道:“所以呢?” 阮楠说:“你是个好人,所以你不要再喜欢她了。” 谢衡玉从未想到自己会在阮楠口中听到这句话,他猛地回头逼视向她,目光凌厉冰冷,带着一种被侵占了领地的危机感:“你在说什么?” 阮楠托着下巴,枯瘦的脸上扬起一个突兀的笑容:“我曾经的丈夫,和她是一样的人,在他们眼里,谁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他们对你好,是因为你还有用。但若是你没有用了,他们转头就会把你丢掉。” 她本坐在地上,现下双手撑着地,行尸走肉般站起身,张开两臂朝谢衡玉转了个圈:“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我遇见了公仪襄。而你,如果再留在她身边,也会变得和我一样,形容枯槁,不人不鬼。” 谢衡玉看向阮楠的目光一片冰冷,毫无波动:“她和公仪家的人并不一样。你如何能来妖族,如何能学习机甲术,如何能有今日,全是仰赖于她——你是最没有资格指责她的人。” “啊哈哈哈哈。谢师父,你怎么不听劝呢?我是为了感谢你除了我的魔气,才跟你讲这么多的呀。”阮楠歪了歪头,抚掌尖声笑起来,“当然啦,若是你不相信,自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只是她这种人的真心啊,是最难懂的了。有人托我告诉你——若是你再去深究,只会更陷进去,难以自拔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谢衡玉在阮楠尖细绵长的笑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字眼,一阵森然的寒意骤然涌上心头,“是谁?” 阮楠用那双凹陷的双眼盯着他,仗着谢衡玉脾气好,越发肆无忌惮地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不知道呀,我是很久以前,在公仪家见的他。他脸上戴了个那么大的笑脸面具……” 阮楠伸手在身前夸张地比了一个大大的欢喜面,咬着手指,神经质地笑嘻嘻道:“哦,他还说,等我有机会跟你说这事时,你一定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她好奇地凑近谢衡玉:“所以现在……你知道了吗?” 阮楠尖锐的嗓音如同一把利刃,鲜血淋漓地插入他的大脑,搅动又拔出。 谢衡玉蹙着眉,在剧痛的回忆里,重新翻找出那戴着欢喜面在火山平原上舞蹈的人——那是个挥之不去的鬼影,与他最痛苦的记忆相生相伴,几乎与他的绝望齐名。 藏瑾。 谢衡玉喉结滚动,在这须臾的寂静中,反反复复地多次逼迫自己,不要再踏入那人的陷阱,不要再向阮楠追问更多。 可不过是几拍心跳的间隙,理智再一次被冲动摧垮,明知道这些疑问早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却依旧固执地诘问出声:“你同他说了什么?他是不是问过你的八字?你果真不清楚自己身上有魔气吗?是不是……他给你种下的?” “这只是谢师父的猜测,所以谢师父要自己找答案呀。”阮楠消瘦的面部轮廓,使她脸上那双眼睛越发突出,她直直看向谢衡玉,裂开嘴,笑得隐秘又奇异,“何况,你怎么证明,我知道自己身上有魔气呢?” ……故意的,这也是他故意的。 谢衡玉面白如纸,又一次回忆起藏瑾在潭底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了,可是她替我隐瞒了一切。” “你尽可以回去,看看她到底站在哪一边。” 藏瑾当然清楚,这些话伤他至深,如同梗在他心口的一根刺,哪怕如今真正见到了池倾,他依旧不敢询问。 可是如今,藏瑾将这个精神失常,身份特殊,却手无缚鸡之力的阮楠塞到了池倾身边——若她真的有问题,他不可能不告诉池倾。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能容忍一点危险潜藏在她身边。 如果藏瑾早已和阮楠串通,此刻阮楠在他面前露出马脚,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刺|激他……去向池倾问清一切吗? 可是,如果当真问出了那个令他心如死灰的答案,他又该怎么办? 谢衡玉望着阮楠那冲动又癫狂的笑容,沉默着,落下一道剑意死死锢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目的达成了。”良久之后,谢衡玉垂着眼,淡漠而痛苦地开口,“我会去向她问个清楚,会去……给他看一场大戏。” 第93章 第93章他伸出那鲜血淋漓的手,让她…… 烈焰之中,巨木倾颓,重重砸落在池倾身前,她手中执扇一挡,勉强从尸火之中扇开一条小径,步履急切地往钟内世界的边沿而去。 谢衡玉猜想的没有错,在她的储物链中,灵力完备的法器已经所剩无几,那些威力巨大的,也一早就被她在修仙界率先消耗。而剩下的这些——比如她此时握着的这把玉骨扇,平日也不过是被当做普通折扇,偶尔使用而已。 池倾将手中的扇子扑得飞起,四面八方的尸火也只是消停一霎,便重又燃了起来。她回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见身后通道于转身之息又变得火光冲天,摇了摇头,愈发加速朝前奔去。 实话说,在见到满身魔气的阮楠之时,池倾确实动过一瞬心念,想过将阮楠当做靶子,引动尸火汇聚一处。但她这样的想法只在脑海中停留了一刹,就立刻因为顾忌阮鸢,被她抛诸脑后。 对待她不怎么喜欢的阮楠,池倾尚且下不去手,又何况是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谢衡玉? 池倾将妖力埋入地底,在即将触及到钟内空间尽头之前猛然停住,然后寸寸延伸,在地里一点点丈量出钟内异界的范围。 拂晓钟的异界比池倾想象中大得多,她原本计划用妖力将整片异界边缘包围起来,然后一圈圈内收,将异火倒逼至谢衡玉的高山法阵中。可如今越是丈量,池倾便越发觉得难办——即便是妖力全盛之时,要做到这点已有些困难,何况如今,她的妖力所剩无几,又如何才能与这蔓延无休的异火相抗? 她蹙着眉,一遍又一遍地翻找着储物链中仅存的法器,乍然想起谢衡玉手臂上被异火烧出的伤势,更是又急又恼,几乎将口中银牙咬碎。 不管是拂晓钟失效在即,还是谢衡玉的伤势岌岌可危,留给她解决异火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她急切地扇着玉骨扇,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件法器又丢下。那些灵光闪烁,价值斐然的宝物,此刻在池倾眼中仿佛全然不值一提,有用的寻不见,没用的和废铁也所差无几。 池倾心烦意乱地丢开一个晶莹剔透的法器,正要再看其他的,动作却蓦地顿了一下。 她迟疑了一会儿,重新将那枚被自己丢至一旁的小东西捡起来——触手生凉,如同一块冰,沉甸 甸水灵灵地落在她的掌心。 是浮生一梦。 或许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是会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池倾用指腹轻轻蹭着浮生一梦,心中忽然生出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计划来。 ——既然拂晓钟内的异世并非现实,而是另一个有边界有尽头的幻境,且异火在被困于钟内时,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拂晓钟异世的边界。 那她……是否可以借浮生一梦之力,捏造出一圈虚假的拂晓钟边界,误导异火退入高山阵法中? 这念头在池倾脑海中虚虚晃过,她第一反应是自嘲地摇了摇头,可随着妖力不断顺着边界蔓延,虚弱感在体内逐渐累积,聚沙成塔,几乎将她压垮下来。 这样不是办法。池倾望着自己有些颤抖的手,轻声叹了口气,再次将目光投落在掌心的浮生一梦上。 这是这些年来,陪伴她最久的,也是她最熟悉的法器,所以哪怕只是可笑的假设,试一试又何妨呢? 妖力在枯竭之前收回,浮生一梦晶莹一闪,被高高抛至上空,如同璀璨的流星,倏然在池倾身后划出一幕幻影。 她回过头,操纵浮生一梦之力,逐一复制了异界边沿的场景。紧接着,如同一幅毫厘毕现的图画,浮生一梦复刻出来的幻影开始缓慢地朝里收束…… 池倾屏气凝神,就连扇动玉骨扇的动作都下意识地放缓了一些。 她朝异火走去一步,浮生一梦的幻影也跟在她身后朝里推进,而与此同时,原本堪堪在异界边沿停下的异火,居然也随着幻影的收束,朝后退了几分。 池倾双眼微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是……成了?! 她定定转身望向背后那几寸不再被尸火灼烧的土地,心跳逐渐加速,无比欢快地敲击着她的胸膛。 “好,好……”池倾努力抑着声音中的喜悦,抬眸望向身侧的浮生一梦,厉声道,“开。” 话音刚落,浮生一梦的幻影迅速自池倾身后扩散,她感到身后一片巨大的范围,在转瞬间被浮生一梦的力量包裹。一幕幕巨大的边界幻象,如遮天蔽日般的巨树一样矗立而起,隆隆地朝着她压来。 池倾精神大振,挥扇辟出一条通道,抬步朝谢衡玉所在的高山处奔去,远远望来,仿佛一个全新的世界正自她的身后徐徐展开。 “谢师父,你站在这里不去帮她,是想要弄清她对你有多少真心吗?”山巅,阮楠望着山下灼然燎原的大火,笑嘻嘻地朝谢衡玉投去了好奇的一眼,“你弄不清楚的,说不定就连她自己都弄不清。” 阮楠顿了顿,见谢衡玉久久望着火海无话,又饶有兴致地道:“不过……我还以为你忍不了多久,就要急着去找她了呢——可是如今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能忍一些。” “谢师父……”“闭嘴。” 阮楠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谢衡玉不留情面地出言打断。男人站在山巅的阵法中央,幽幽的浅蓝色剑阵在山下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分外清凉冷淡的氛围。 那颜色映照在他消瘦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比往常要更加孤寂。纵然周身火海滔天,那赤红光芒映在他浅色的眸底,却只将谢衡玉衬得越发淡漠。 “所以,你也在躲着她啊。”阮楠脸上露出恍然之色,咯咯地笑起来,“躲着,就能不喜欢了吗?” 与此同时,火势蔓延至山腰,一棵斜着生长的高大松树轰然一声坠入火海。谢衡玉太阳穴突突一跳,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事般,霍然向崖边踏出一步。 阮楠鼓掌笑道:“谢师父要英雄救美咯,谢师父又把持不住咯!” 谢衡玉转眼望向她,五指一握,原本箍在阮楠双足双腕上的剑气镣铐栓得更紧,另有一副咄咄逼人地锁住了她的脖子。 “你最好不要做出什么别的事。”谢衡玉冷厉地警告出声,在阮楠惊愕的目光中,径直朝山下飞身而去。 阮楠没有说错。 他确实不放心池倾一个人走入尸火,但为了看清她究竟能为自己付出多少,他依旧选择了站在山顶冷眼旁观。 可是,当尸火果真烧到眼前,当手臂上的刺痛无休无止地泛起,他依旧无法对音信全无的池倾置之不理。 谢衡玉在大火中摸索前行,剑气挥动,也只勉强在他身前通出一条随时会被尸火烧穿的道路。 走入火中,周围的气温迅速升高,右手小臂那块被尸火灼伤的肌肤越发痛痒难耐。谢衡玉想不出,若池倾决计不用他来引动尸火汇集,又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使如此广袤的火势归于一处。 其实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池倾拥有妖王赠予的许多法器,即便在最危急的关头,她化险为夷的概率,也比有伤在身的他要大上许多。 可是,理智归理智,心中对池倾的担忧却依旧分毫不少——若要他站在山上隔岸观火,无所事事地等待池倾回来,那依旧是一场不亚于凌迟的折磨。 大火燃烧脚下的草梗,发出噼啪的响声,连天的火势将人团团围住,那强烈的窒息感,恍惚间仿佛能使人瞧见死亡的逼近。 谢衡玉抬起右手,将衣袖叠至手肘以上,他视线落在那道魔气纠缠的伤口处,口中快速而平静地默念心诀,神情淡漠得仿佛没有知觉。 一瞬间,手臂皮肤凸起,魔气仿佛预感到自己将被净化,开始沿着谢衡玉小臂经络上下逃窜,几欲破体而出。 他皱起眉,即便忍耐皮肉的苦痛对于他来讲并非难事,但此刻有魔气与尸火同时折磨,依旧令他感到分外难耐。 口中心诀不断,赤红的血肉随着魔气的挣扎一寸寸翻开皮肤,从其下显露出来。谢衡玉注视着周围的大火,直到周身气温又一次攀升,才彻底放下心来——如他所料,只要他体内引动尸火的魔气感知到威胁,异界大火便会蠢蠢欲动,试图将他这威胁就地正法。 右臂经脉在心诀的作用下,挡不住试图窜逃暴涨的魔气,生生撕裂开来。 鲜血顺着谢衡玉的小臂淌落,他垂眸盯着自己的伤口看了眼,果见那破开经脉的魔气在离开他身体的下一瞬化为飞回。 他嘴角扬起一个冷然的笑意,仿佛片刻之前为了解决魔气,而自损八百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 谢衡玉垂下手臂,引动尸火,缓缓朝身后山上退去。 大火在钟内异界快速收束。 池倾终于走上了她的山道。 望山跑死马,她气喘吁吁,心中又觉得侥幸,又蔓延上一种难言的失落感。侥幸是因为她知道,若不是自己脑子里误打误撞地,冒出了这个用浮生一梦假造幻影的想法,恐怕此时她赶不到这山脚下,便要妖力耗竭而死。 而失落的是,她操控着浮生一梦,已明确感觉到,这件陪伴自己最久的法器,也即将在不久之后耗尽灵力,再也无法修复。 拂晓钟内的异界实在太大了,光是将整个边沿结界复制下来,就花费了浮生一梦太多的灵力,再陪她一路跑到山脚,这件法器也该是强弩之末了。 池倾抬头望向身旁浮生一梦泛出的幽幽白光,那雪一样的颜色在大火中显得微弱却又温柔,多年以来,它确实抚平过她许多的创伤。 此刻,似乎快到了别离之时。 “好孩子,再撑一会儿。”池倾感到自己喉中有些哽咽,对浮生一梦讲完这句话,低头便往山巅奋力跑去。 “哄”火焰追在池倾身后,触及尸火的一棵榕树重重砸落在池倾旁侧,她转头一望,见眼前如烈火烹油般霎时冲起几丈大火,直直便要燎上空中的浮生一梦。 她心跳漏了一拍,抬头望去,之间那法器闪烁了一下,坠星也似地落到自己身前。 池倾立刻将它捡起,原本冰凉的灵器此刻躺在她掌心,像是一块燃尽的炭火,残温与死亡交织,再也恢复不了半点生机。 可一切还没有结束,尸火聚得很近了,她离谢衡玉在山顶布下的那个法阵却还有一点儿距离。而尸火原本分摊在异界各个角落的力量汇集,就连她手中的玉骨扇都劈不开一丝缝隙。 池倾满身大汗,用剩余不多的妖力灭去试图燃上她裙摆的火苗,正准备从面前分开一线的空间中闯出去,轰然又是一阵火势扬起,彻底断了她的去路。 池倾定住,身体因缺水而虚弱到了极点,明明目的地就在眼前,她却仿佛被大火彻底拦在外面,再也走不近一步。 不该……是这样的。 池倾紧握着手中微烫的浮生一梦,大脑仿佛也被大火烧尽了理智,再也想不出一点儿解决的办法。 她抬起手,用尽所有妖力破开眼前的尸火,可没 走几步,那火势又一次熊熊堵至近前。 池倾眼前惶惶全是火影,整个人几乎被冲天的大火烧得窒息,恍惚之间,眼前被她妖力破开的一缝中,却悚然探出只鲜血淋漓的手。 那手从火中探过来,掌心朝上,伸到她面前,抬了抬,似想让她牵住。 池倾双目圆睁,盯着那几乎看不清原貌的颤颤的手掌,恍然意识到什么,喉中溢出一声惊呼,眼泪倏然间滚落出来。 第94章 第94章“我不是那种喜欢看到前任颠…… 池倾熟悉谢衡玉身体的部分,甚至可能比对自己的身体还要更熟悉一点。其实细细想来,他们同床共枕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多,但每次温存的感觉都很好,好到恨不能将那个短暂的时刻拖延到无限漫长。 谢衡玉身上的旧伤很多,每一道她都曾仔仔细细地抚摸过,十指相扣的那些时刻,她也清晰地比过他手掌的大小,和其上掌纹的走向。 所以,哪怕此刻从火中伸向她的那只手掌,已被鲜血完完全全地覆盖,但只消一眼,她也认出了那是自己曾经用力回握过的手。 池倾牵住他,小心翼翼地碰触,害怕蹭到鲜血之下掩盖着哪块惨烈的创口。而那只从火中探向她的手,却在触到她的瞬间用力紧握,并没有理会她的顾忌。 与此同时,盛大的剑光自眼前那一线的缝隙后迸发,燎天的火光并未将它掩盖,反而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洞口。 池倾感到手腕被人牵着一扯,整个人径直往火洞的那头扑去。 她撞入他的怀中,刚松开手,却又被他用力按住后颈。尸火呛人的焦烟气愈演愈烈,可谢衡玉衣衫走线间渗透的草药香,依旧细细密密地沁入她鼻端。 池倾觉得心安许多,仿佛空置许久的心室总算被填满。她紧紧圈住他的腰,埋头在谢衡玉胸口深深吸气,再抬头时,那双乌黑的星眸中,更多出几分盈盈的微光。 谢衡玉伸手揽着池倾的身体,同样在她撞入自己怀中的瞬间松了好大一口气。紧接着,足下阵法瞬间开启,谢衡玉带着池倾当空跃起,最后落在一个视野比较开阔的位置上。 池倾转过头,默默注视着那在淡蓝色阵法中扭曲挣扎的尸火,有些心惊胆战——那火焰像是被困在纸灯笼中的鬼火,左右乱撞,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开阵法逃离。 “不用担心。”谢衡玉这时才终于松开抱着她的手,广袖重新垂落,掩盖了右手的伤势,他不动声色地安抚她,“这个法阵,起码可以支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对于这熊熊燃烧,无所顾忌的尸火而言,已是极长的时间。因此即便池倾知道谢衡玉从不会夸大其词,心中也依旧生出了几分难以置信的诧异,她用探究的目光凝视向他,心绪复杂地意识到谢衡玉在阵法之道上,走得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远。 池倾的目光中有好奇也有欣赏,那是个短暂却又纯粹的眼神,谢衡玉察觉到它,灰眸转过去与池倾对上——刹那之间,他便已经意识到,这个眼神,或许是她极少数的,只为了他本身而停留的视线。 他说不清自己回望的目光里包含了什么,因为池倾在碰到他灼热视线的下一秒,就落荒而逃似地躲闪开来。紧接着,她仿佛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全身一个激灵,宛如被当头棒喝般地顿住,落在谢衡玉袖间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急迫。 “对、对了……你的手……”她想起他从火中伸来的,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想起自己片刻之前还在因此啜泣,巨大的忧虑便又一次朝她扑来。 池倾朝谢衡玉走近些,似想去牵动他的袖摆,却被男人躲过,他朝她摇了摇头:“我们得先想办法离开拂晓钟。” 池倾抬手的动作一下子顿住,没有接触到他的衣服,只好攥了攥自己的袖子,轻声回答:“好。这是姐姐的法器,我还是有办法提前离开的。” 谢衡玉扬起眉,示意池倾动作,她点了点头,朝山中阵处又看了一眼,确定那集结于一处的尸火确实没有破开法阵的可能,于是抬手念诀,向头顶苍穹渡上一股妖力。 谢衡玉仰头望去,只见远处天幕广袤,浓黑一片,只有靠近山峦的这一方天际,被其下幽蓝的阵法和火红的尸火映衬出类似彩霞般的颜色。 他静静看着池倾挥出的那道暗红色妖力融入天际,如转瞬即逝的烟火般倏然消散,忽然之间不知生出怎样一种情绪,就好像……此刻他们二人的相遇,也是如那妖力消失前一般短暂。 “对了,阮楠在哪里?我们得带着她一起离开。”池倾恰好在此时回过头,出口的问句如同一柄利刃,将谢衡玉平静的面容划开一道裂隙。 他偏头向她望来,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话都未曾出口。片刻后,他眼神复杂地对上她疑问的目光,朝山后抬手,剑意微动,从石洞中拖出一个被束缚手脚,捂住口鼻的女人。 “……这。”池倾惊愕地瞧着眼前被五花大绑的阮楠,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谢衡玉所能干出来的事情,她停顿了半晌,字斟句酌地喃喃,“她……得罪你了?” 阮楠睁大了眼睛,朝池倾露出讨好的目光,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然后委屈巴巴地朝谢衡玉瞧了一眼。 谢衡玉冷着脸:“离开这里后,我自会同你解释。” 池倾并未施舍阮楠一眼,闻言立刻摆了摆手:“用不着解释,你有你的道理。” 阮楠被勒得难受,本以为在池倾面前卖个乖可以松泛松泛,如今幻想破灭,整个人崩溃地闷哼一声,像是要厥过去似的,斜着拱在地上打了个滚。 正在这时,天空忽然洞开一条裂缝,那浓黑的颜色远远盖过异界所有的深色,在出现的刹那顺着云海飘动的方向缓缓延伸、开裂。 “就是那个了……”池倾望着那条天裂解释道,“姐姐当年制作拂晓钟时,为了以防万一,特意不曾修补这条裂口,如今看来,多亏当初早有考量。”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看了谢衡玉一眼,趁他不注意时,突然捏住他的广袖,轻轻晃动了下:“走,你先走。” 谢衡玉脸上神情毫无动容,说出来的话却坚定非常:“该你先带阮楠离开,我殿后。” 池倾刚想摇头,却对上谢衡玉深沉幽暗的眼睛,争辩的话被噎在喉底,她气势莫名其妙矮了一截,小声嘟囔:“你就作吧……手臂已是这样了,怎么还能振振有词的……” 谢衡玉显然听见了她的话,却沉着脸并没有回答,天裂越开越大,池倾心里有些躁,却憋了一股气似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阮楠团在地上打滚,见天裂开了,欢欣地蛄蛹着哼哼。 池倾咬了咬牙,提起阮楠直直朝天裂处飞去,谢衡玉仰头瞧着她被风吹乱的衣袂与长发,以为她越过天裂便要离去,却只见池倾动作干脆地直接将阮楠往天裂那头一丢,再次回身朝他身侧而来。 “谢衡玉。”池倾落到他身旁,双手叉腰,仰起脸道,“来吧,你有什么不服的,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跟我在此耗着。” “……池倾。”谢衡玉有些无奈地看向她,“离开这里,我会跟你谈的,但不是现在。” 池倾皱起眉:“可至少现在,你还在我妖族的地界上……你太自说自话了,我不敢放任你一个人行事。” “自说自话?”谢衡玉笑了起来,好像对池倾说出这四个字感到有些讽刺,“论这点,谁比得上你呢?” 池倾掐住他右侧上臂,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虽然没有碰到伤口,谢衡玉的脸色却依旧白了 几分。 “很痛吧?”她皱着眉头,垂手从袖底摸出浮生一梦,“我沿着异界边缘跋涉,用尽了浮生一梦的灵力,只是为了你少受些苦楚,少折腾你的胳膊,可临了临了,你跟我说……我这样做没有任何的意义——你这只手还能拿剑么?你敢不敢撩起袖子给我看一眼?” 谢衡玉不说话了,他垂眸望着她掌心一片灰败的浮生一梦,它失去了所有灵力,此刻只像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他想,如果是为了证明池倾能够为他付出多少,那事到如今,他早就应该知足了。 浮生一梦是烁炎所有法器中,与池倾缘分最深的一件,且不论它已陪伴池倾数年……即便是对于谢衡玉来说,那也绝非一个仅仅供人使用的工具。 如同剑修的剑,琴师的弦,日夜相对,即便是凡俗器物也该有了感情。 可池倾亲口所言,她是为了他……耗尽了浮生一梦的灵力。 谢衡玉不知怀揣着怎样的心情,从池倾手中取过那小小的水晶,它尖利的边沿压着他的皮肤,与在七苦幻境中的触感差不多,可它此刻再也泛不起那柔和的白光,也复刻不了谁的旧梦。 “……抱歉。”谢衡玉喉中酸涩,良久吐出这两个字,“我想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倾连忙制止了他,她摇头,茫然地轻轻叹了口气,像是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我是想说……对自己好些吧,谢衡玉。”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十分诚恳:“我不是那种……分手之后,喜欢看到前任颠沛潦倒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你好好活着,在修仙界干出一番事业,我会觉得心里好受……” 她说着说着,忽然又瞟见谢衡玉沉下来的脸色,立刻止住话头,朝他伸出手去:“一起走吧。不是说阵法没有问题吗?这里应该也不需要谁殿后吧。” 谢衡玉望着池倾的手,脑子里还在反复回荡着“前任、前任”,半晌没什么反应。 池倾有些踌躇,以为他还有事想不明白,她掌心有些出汗,攥着裙摆揉了揉,可还没等她开口,忽然眼前一花,自己的手连带着谢衡玉的手被人拉着叠到了一处。 一个红得像格桑花的身影亮堂堂地出现在二人面前,定睛一看,是一个眉眼俊丽,顾盼生辉的女郎。 她眉间一点灼灼的朱砂印,整个人比底下的尸火还耀眼,此刻正挑眉瞅着池倾笑,那笑意又慈和又调皮:“小情侣吵架也不分地方的嘛……唉,年轻真好啊。” 池倾的手被女郎和谢衡玉的手叠在中间,眼前的场景对于她来讲也是第一次发生,可是惊喜大过于羞赧,她抽回手,一把抱住对方的腰肢,将脸埋在女郎胸口贴贴,喊道:“姐姐!” 与此同时,一道灰色的影子从女郎身后闪出,一个撑着破伞的高大男人伸手扒拉开池倾,皱着眉头,十分不爽地盯着她:“圣主,您不是小孩子了。” 女郎抱着池倾的脑袋,笑得宠溺:“啊呀呀,我们家小银子,在姐姐面前一辈子都是小孩子。” 来人正是本该远在圣都的妖王,烁炎。 第95章 第95章“我是来撮合妹妹和妹夫的。…… 烁炎的到来如同吹响了鼓舞士气的号角,离开钟内异界后,池倾望着医林中井然有序地收拾着火场的妖族医师和侍卫,挽着姐姐的胳膊,小小松了口气:“幸好姐姐来得及时。” 烁炎看着那如同小挂件般挂在自己身侧的妹妹,一边笑吟吟地垂手牵住她,一边转身望向那巨大如山的拂晓钟,五指一收,瞬间将那法器化为小小铜铃,拢在掌心。 池倾诧异望去,喃喃道:“好……好厉害。” 毕竟在她原先的设想中,钟内异界时至拂晓才会彻底散尽灵力,化为眼前这不到一掌大的普通铜铃,且其中尸火也随时有可能借机出逃。为以防万一,她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彻底解决尸火的方法,就是趁拂晓钟灵力消散的同时,将这法器和其中的尸火一道摧毁。 至于像烁炎这般,既保全了法器,又困住了尸火的法子,甚至还不曾在池倾脑海中现过一点儿雏形。 烁炎盯着铜铃中心明灭不定的赤红色火焰瞧了一会儿,随手将它往身后一丢,大咧咧地勾着妹妹的脖子笑道:“这有什么厉害的?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而已,就比如你小时候种花,我不也搞不懂你哪来那么多鬼点子的么?” 她拉着池倾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身后瞧了一眼。 来炆那厢正捏着她丢下的拂晓钟往储物戒里收,见烁炎回头,立刻停住了脚步回望向她。 烁炎向他抬起手,来炆先是一愣,然后从伞下探出手,用力拉住烁炎。 “唉呀不是你啦。”烁炎神情无奈地甩开来炆,朝他侧后方的谢衡玉抬了抬手,“是你,你来。” 来炆脚步一顿,神情怔忪地回头望向谢衡玉,又回过头看了看烁炎,语气显而易见地沉了下来:“你牵他做什么?不许牵他,牵我。” 烁炎眉心一跳,正想开口呵斥,就听池倾在身旁“噗”地笑了起来。她松开姐姐的手,像只欢快的小兔子一样转到烁炎的另一侧,然后探身一把拉住谢衡玉的左手手腕,十指相扣地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随后,她又朝来炆怒了努嘴:“大护法,你这下可以牵姐姐那边的手啦。” 来炆原先走在烁炎身后,听池倾这样一说,却没有回绝,反而泰然自若地撑伞往烁炎旁走——只是他们几人身量都不算矮,若当真一并大马金刀地手牵手,走在这医林水深火热的小道上,怎么看都过于奇怪。 于是,还没等来炆上前两步,烁炎很快就打了个哆嗦,松了池倾的手,用力拍了拍妹妹和谢衡玉的后背,停下脚步退了半步:“那个……你俩走前面带路啊,毕竟孤云城的地界么……我也不是很熟的。” 这样一来,原先私人并行的队伍,突然就变成了池倾和谢衡玉在前面带路,后头又跟着虎视眈眈的烁炎和来炆二人。 池倾牵着谢衡玉的手走了两步,感受到身后那两道不加掩饰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试图从谢衡玉的掌心挣脱出来。 谁知,没等她怎么动作,谢衡玉却低着头,轻轻发出一声低吟。 那声音极轻人,却仍是被池倾敏锐地捕捉到,她一顿,侧头望向谢衡玉,眸中染上关切焦躁的神情:“你怎么了?” 谢衡玉动了动受伤的右臂,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片刻后才将目光落到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这次,却是他先松了指间的力道,像是不愿再与池倾交握。 池倾却更紧扣住他的手,甚至有些焦虑地拉住他的手臂:“右臂很难受吗?再坚持一会儿,等到外头医馆,我就让姐姐给你瞧瞧伤势。” 两人交谈间还在走动,池倾一下子挨得离他太近,身体带着暖暖的热意凑上来,令他小臂上的伤口又一次泛起难耐的痒,可谢衡玉没有避开,只是垂眸瞧了她一会儿,无声地任凭池倾紧紧拉着自己的手。 他们都刚从钟内异界 出来,身上被尸火激起的高热也未曾缓解,热乎乎的双手交握,不久之后便泌出一层薄汗,可即便如此,两人也都像约定好了一般,再也不曾松开彼此。 池倾扶着谢衡玉一路往医林外的医馆处走去,地上被烧成碳灰的落叶随着二人的脚步逐渐消散,慢慢便被未曾触及大火的枯叶取而代之。池倾踩在那松软的落叶上,脚下发出沙沙的脆响,像是走在秋天的林间,潜意识里透出些令人松快的凉爽。 她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不知想到些什么,突然捏了捏谢衡玉的手:“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不论放在妖族还是修仙界,都是一句安慰人用的废话。未来无可预测,但在谢衡玉这边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滑坡,因此他不但没有被池倾的这句话安慰到,反而打心底生出一种荒芜的悲哀。 他看向她的手,为她这下意识亲近的动作感到难过,像个被遗弃的怨夫般松开了她,淡声道:“你现在这样,是为了做戏给妖王瞧么?” 池倾一怔,像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谢衡玉接着说:“若我们之后早晚要一拍两散,此刻做出这亲密的姿态,在妖王面前也无济于事。” 池倾的手被他松开,一下子垂荡在身侧,微风从指尖拂过,薄汗散得快,牵手时的热量转瞬便消失无踪。 她没想过在烁炎面前做戏,只是潜意识明白姐姐撮合她与谢衡玉的心,也……潜意识生出了些许顺水推舟的意思。 可谢衡玉这样一盆冷水浇下来,池倾立刻便意识到了自己这点暗戳戳的,毫无理智可言的小心思——是她突然见到烁炎太开心了,一时……竟然忘记自己与谢衡玉之间那些重到难以调和的矛盾。 于她而言,是她欺骗戏耍了谢衡玉,将他当做藏瑾的替身玩弄了多时,因有所亏欠,便没有资格再进一步;于谢衡玉而言,他在做了多年谢衡瑾的替身后,又再一次被她作弄,新伤盖旧伤,要愈合那血肉模糊的伤,更不知得花多少时间。 而在这个基础之上,还横亘着银叶谷主的那一块留影石。 池倾越想头越大,恨不得当一只缩头乌龟,直接将脑袋塞回厚厚的壳子里去,因此被谢衡玉松开手,更没脸再巴巴地牵回去了。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又降到冰点,烁炎遥遥跟在后头瞧着,眉头越蹙越紧,抬手重重拍了下来炆的胸膛:“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两个彼此喜欢的吗?” 来炆撑着伞替烁炎遮太阳,被那一巴掌拍得胸口闷痛,却也没敢抬手揉揉:“谢衡玉是喜欢圣主,圣主喜不喜欢谢衡玉,我可就不知道了。” “当然喜欢。”烁炎从储物链中摸出留影石,“赶来的路上,我大致已将其中的内容草草看过一遍,你猜结果如何?” 来炆低声问道:“银叶谷主有问题?” 烁炎眯了眯眼:“他当然有问题,可这留影石中的内容,也有问题。我猜想银叶谷主一定与小银子达成了某种约定,若这留影石不是她开启,那呈现出来的东西便毫无真实性可言。” “可是,银叶谷主为何只让池倾看这留影石的内容?为何池倾在拿到留影石之后的那么多天,都没有打开,反而在尸火蔓延后,着急忙慌地派人将它送来给我?” 来炆对池倾的了解不多,听闻此言,自然想不太明白,便随口道:“或许他们之前就认识,银叶谷主更信任圣主一些。” 这只是他随口胡诌,却不成想烁炎更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胸肌:“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银叶谷,这个名字起得蹊跷,我想了半天,总觉得,银叶谷主的身份,可能大有玄虚。” “是谁?” “……藏瑾。”烁炎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思忖半晌才道,“这只是个猜测,但若我都有此猜测,倾倾自然也会往这里想。凭她对藏瑾的在意程度,却在发现尸火后,第一时间将留影石给了我,这只有两个缘故。” 来炆道:“她信任你。” 烁炎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她开始慢慢放下藏瑾了。” 来炆默然……绕了一大圈,烁炎原来想说的是这句。他有些头疼地皱了皱眉,想起妖族和修仙界各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又想起这个看似颇有来头的银叶谷主,颇为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烁炎笑着望向他,劝慰道:“别多想,就算银叶谷主真如我们猜测这般又如何?倾倾一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会处理好一切的。” 比起来炆的担忧,她倒是一点烦恼也没有,只是兴致盎然地望向前方两个并肩而行,却有些疏离的背影:“我知道她从前多在意藏瑾,现在若是能放下些,哪怕谢衡玉在其中只起到了万分之一的作用,也很难得了。” 她转头望向来炆:“我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你觉得呢?” “撮合他和池倾,我没有意见。”来炆听她这样评价谢衡玉,抿了抿唇,有些矜贵地谨慎答道,“其他的,你别想。” 烁炎瞪圆了眼睛,诧异望向来炆,一下子笑了出来:“这可真稀奇,可见这孩子长得是好看,连你都有危机感了?” “放心吧。”她摩拳擦掌,“我是来撮合小银子的,任他们有天大的别扭,绝对药到病除。妹妹的终身大事,我自然上心,绝不会有问题。” 来炆:…… 第96章 第96章“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因烁炎之前在医林中清了场,大部分不用清扫火场的医师,此都在医馆内守着。此刻其中忙忙碌碌挤着太多的人,但池倾与谢衡玉甫一走近,还是先瞧见了那站在门外两棵杏树下翘首以盼的人影——赫然是阮鸢和朗山。 朗山抱着杏树,先没瞧见池倾,只是愤怒地朝阮鸢道:“我不管!你把你那个妹妹送回修仙界吧,再让她在主人身边待着,我害怕。” 阮鸢面容沉静,双手抱臂倚着另一棵杏树,蹙眉点头:“放心,之后一切自然要按圣主和妖王的意思办,就算小楠是我妹妹,我也绝不会多袒护一个字。” 池倾清了清嗓子,二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来,朗山见到她,眼睛顿时一亮,松开杏树直接蹿到池倾面前,将她一把托起来转了个圈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凑过去打量着她。 池倾劈掌盖住他的脸,无奈至极地连声道:“我没事我没事……快传医师。” 朗山和阮鸢都吓坏了,异口同声道:“没事传什么医师?!到底哪里受伤了?” 池倾从朗山手臂中挣扎出来,回头望向身后表情淡漠平静的谢衡玉:“不是我,是他。” 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朗山和阮鸢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们早就习惯了谢衡玉在面对池倾时,眼珠子都要黏在她身上的样子,此刻一下子瞧见他脸上露出这般没有情绪的神情,都有些愕然。 眼见他们二人愣在当场,池倾垂下眼,却也没有责怪,只兀自进了医馆喊人准备。 这下,朗山和阮鸢才终于反应过来,两个方才还如同石化般的人,此刻急忙围着谢衡玉一拥而上,关切地嘘寒问暖。 “谢公子是哪里受伤了?”阮鸢轻声道,“都是我的问题,事先竟没有发现小楠体内有魔气存在,将公子害得如此。” 朗山俯身嗅嗅,倒吸一口气,俊俏的小脸皱成一团:“我闻出来了!你的手臂受伤了吧?感觉好严重的样子……我都闻到烤肉味儿了……” 阮鸢闻言眼中忧色更甚,可听到小狗这不着边际的话,依旧无语又尴尬地笑了一声。很快,医馆中也跑来几位医师将谢衡玉围住,神情关切、七手八脚地将他簇拥着迎了进去。 谢衡玉瞧着那些人围在他身旁问东问西、忙前忙后,心中并未感到烦躁,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他知道他们对他的关心,均是因为于池倾尚还在意着他——可即便如此,这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他曾受过很多伤,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伤势,是在谢家时,被唐梨责打发泄而落下。他性子敏感多虑,一早便明白替他治疗这种伤势,是谢家医师最不愿意接的活——想来也是,被卷入谢家这般人情纷争,任哪个下属都该是战战兢兢的。 因此,像是完成任务一样,谢家那些医师替他治了伤便走,不多听一句,也不多说半个字。 和如今他在妖族的待遇,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可是他在这里也留不了太久了。谢衡玉垂着眸,在心里反 复告诫自己,他千万千万不能再沉溺进去,不能再将眼前这些温暖当做理所当然。 归根究底,妖族的这些好意,跟池倾曾经给他的甜言蜜语一样,都是裹着糖霜的刀子,若当真了,终有一日真会将他刺伤——因这些本就不是给他的东西。 “谢公子,谢公子?您怎么在憋气?要正常呼吸,我在给您诊脉呢。” 恍惚之中,谢衡玉的思绪被一位医师诧异的声音唤回,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不知为何,连呼吸都滞住,神魂出窍,行尸走肉般地被按在了座上诊脉。 池倾凑在他身旁,听医师这样说话,望向谢衡玉的眼神越发忧虑起来。她咬了咬牙,先看了看医师诊脉时的脸色,又望向谢衡玉袖底血肉模糊的伤口,视线最后划过男人有些失神的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少顷,谢衡玉余光瞟见池倾沉着脸,独自朝医馆外走去。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在此刻默不作声地撇下自己,目光挣扎着,最终落在自己的小臂的伤口处,顿住,染上一线难言的苦楚。 心是她狠,可说到底,能这样轻松地抽身离去,还是因为不在乎他吧。 “谢公子受尸火烧伤,已是难愈,伤势未得及时处理,又被魔气侵袭浸染,更是雪上加霜。”谢衡玉心神不定之际,诊脉的医师已连换了三四人有余,大家会诊商议后,斟酌用词的断言,依旧不太乐观。 他转回眸,平静而疲惫地开口:“我已料到会如此。” 阮鸢知道这事皆因阮楠而起,听了医师此言,越发内疚地不知如何是好。她站在谢衡玉身后,慌张地双手紧握,急切道:“既如此,该怎样治呢?不拘什么药材,只要能治好谢公子,阮鸢义不容辞。” 医师闻言,连忙摇头道:“阮大总管言重了,谢公子伤势再重,只要请得医尊出山,加之圣主手中奇花异草,治好皮肉之伤,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只是……” 朗山见那医师吞吞吐吐,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你为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我还以为只有人族医修才会如此呢。” 医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犹豫着望向谢衡玉:“心病难医——我要说的这些,公子自己应当知晓吧?” 谢衡玉朝他点点头:“久病成医,我心中有数,您不必多言。” 阮鸢在旁边听着,立刻也反应了过来:“不不不,不拘皮肉之伤还是其他,按圣主的意思,谢公子必得在花别塔修养得当才能离开……医师,万望您用心。” “这是自然,我等这就为谢公子施针开方。”医师客气地朝阮鸢抬了抬手,一边答应地爽快,一边脸上却又露出了为难之色,“只是这心病,还得谢公子自己找到根源,或是疏通开解,或是敬而远之……总之,公子心里得有个成算才是。” 阮鸢心思细腻,一早便猜到谢衡玉这心病或许与池倾有关,她站在一边心惊胆颤地打量他的神色,听医师这说话,暗道不好,连忙道:“心病要紧,皮肉之伤却也是迫在眉睫,医师若开好了方子,只管交给我去拿药,便是圣主,也是十分牵念着……” “所以,她人呢?”阮鸢话未说完,却被谢衡玉出言打断,他凉凉地抬起眸望向她,灰眸中道不清的失落与心寒,“……也罢,多谢阮大总管费心。” 阮鸢一怔,许是从未见过谢衡玉如此锋芒毕现的模样,和周遭其他人一样不知如何开口应答。 人情事故上,朗山最是不懂,可他察觉到谢衡玉身上那微妙的……像是敌意却又不太一样的情绪。小狗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见阮鸢与众人都不说话,也挠了挠头,悄悄闭上了嘴巴。 周围一下子陷入寂静,谢衡玉脸上挂着凉凉的笑,垂着眼安静地坐在案前。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也重又各自忙忙碌碌起来,周遭人来人往,唯独他一个人如同一块风化的枯树般坐在那儿,右臂裸|露在外,被一位位噤若寒蝉的医师施针、上药、包扎,他却如同失去痛觉,全程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我觉得谢衡玉也变得好可怕,”朗山跟着阮鸢抓药,在她耳边小声嘀咕,“要么把他和阮楠一起送走吧,他现在待在主人身边,我也害怕。” 阮鸢捏着药方的手一顿,果断道:“不行。” “怎么不行?”朗山疑惑地瞪圆了眼睛,“你妹妹都可以被送走,怎么谢衡玉反而不行。” 阮鸢想了想,才低头道:“圣主喜欢他。” “喜欢?”朗山皱起眉头,“我知道主人之前喜欢过一个人,那时候我还是只小狗呢——主人抱着小煤球和我睡觉,梦里都会喊那个人的名字……那才是喜欢。” 他顿了顿,声音扬起了一点儿:“难道?你听主人做梦喊过谢衡玉的名字?” “呀,你轻一点!”阮鸢抬手捂住朗山的嘴,不确定地回头望谢衡玉那边瞧了瞧。 越过医馆内忙忙碌碌的人流,阮鸢的目光与谢衡玉交错一瞬,她从小并未修习过任何修仙界的心法,不知道按照谢衡玉如今的修为,是否在这有些嘈杂的医馆中捕捉到了朗山的只言片语。 她不安地盯着男人宁静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没察觉到什么,又转过头去,重新戳了戳朗山的额头:“下次不许那么没有分寸啦。” 朗山轻轻哼了一声,俯身闻了闻医修包好递来的药草,皱了皱鼻子,喃喃道:“好苦。” 两人离开医馆,绕到后院去煮药,行至廊下转交,却听见池倾急躁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医尊,您见过谢衡玉,他是顶顶好的人,更是为了医林才涉险重伤,您慈悲心肠,为何此时不愿相救?!” 良久的沉默之后,是老者幽幽的叹气:“妖王,你来同圣主说说,我一向不救的,都是哪些人。” 几息停顿之后,再次传来的是烁炎的声音:“大奸大恶不救,必死无疑不救。” “您看!”池倾赶忙接话,“谢衡玉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其他医师也说他的伤势尚有回旋之处,两者都不符合,您怎能袖手旁观?!” 远处廊下,阮鸢与朗山对视一眼,率先想到了方才在医馆中听到的,那含糊其辞、扑朔迷离的“心症”。 果不其然,医尊冷笑道:“圣主,我多年前,已为你破例一次。此番,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了……你只管回答我,医者不医心,那小子如今的心疾,该如何解决。若是我如今救好了他,转头他却自挂东南枝,我又该如何是好?” “不可能。”池倾断然道,“他何来如此严重的心疾?无非是一时想不开……” “池倾!”医尊拂袖,声音中已有怒意,“人命并非儿戏,我从不胡言,是你掩耳盗铃,双珠填耳,事到如今,还不清醒?” “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97章 第97章你莫被别人乱了心,也莫伤了…… 医尊此话说得有些重,池倾怔然一霎,未及开口,身旁烁炎已皱了眉,小声道:“医尊勿怪,男女情爱之事,难免会有磕绊,想来孩子们再怎么闹,也不至于伤心至此。我想……这其中恐怕有别的缘故,待弄清楚了,自然能替谢公子慢慢调理好。再者说,谢公子是个心性刚强之人,想来也不会轻易做出自伤自毁的事儿来,此番……医尊就当卖我们姐妹一个面子,且去替谢公子看看皮肉伤再说呢?” 医尊看了看烁炎,又瞧了瞧池倾,捋着山羊胡叹道:“你们俩姐妹这面子,也太值钱了些。从前一个藏瑾,如今一个谢衡玉,下次又是谁?” 池倾连忙道:“拜托医尊了,先就谢衡玉这一人,下次再没有了。” “我看着像很好糊弄的样子么?”医尊朝池倾瞪了一眼,小胡子气得一翘一翘 ,“罢了,你记住自己今日说过的话。若是再不把那小子的心病当回事,早晚有一天,我把你和他一道挂到东南枝上头去。” 池倾见他终于松口,转忧为喜,也顾不得医尊还说了什么,扯着他的衣袖就往医馆里冲,行至廊下时,正巧见到了阮鸢和朗山。 阮鸢手里拿着药包,见状连忙递上前去,对医尊道:“这是医师会诊开的方子,我正准备拿到后院去熬药呢。” “不急。”医尊道,“尸火与魔气侵袭而成的伤势,并不容易根除。这张方子,多是抑制伤势恶化的草药,无功无过,却不是长久之计。” 医尊一面说着,一面大步往医馆走去,众医师见他进来,连忙往谢衡玉身旁让出一条通道来。 不算宽阔的屋内,人群分开两拨,伫立于道旁,路的尽头,是那身着白袍的年轻公子。 谢衡玉依然垂首端坐那处,背脊直挺,宛如一棵覆雪青松,在这一场喧嚣嘈杂的医馆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周身的气压极低,眉目疏淡,瞧着那骨骼分明的清瘦侧颜,仿佛被一层阴雨笼着,给人极沉郁湿冷的感觉。医尊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曾在隆冬下修仙界的江南,彼时那地方深入骨髓的冷意,正与这青年身上相似。 他曾在医林见过这孩子多回,因此如今才更加想不明白,池倾究竟得多不在意,才会忽略了谢衡玉身上这明显不对劲的情绪,甚至还在方才,对他反复提及的心疾轻拿轻放。 老者烦躁地捻动着下巴上白花花的山羊胡,一屁股坐到谢衡玉对面,拍了拍衣摆,笑着道:“年轻人。” 谢衡玉慢悠悠地抬起眼,视线半晌才聚焦,望向老者时,眼神还有些怔忪。 医尊从怀中掏出琉璃放大镜,对着谢衡玉小臂上的伤口细细查看,一边观察,一边替池倾说好话:“伤得挺重,但还有救,这也多亏圣主亲自来找,不然老夫闭关期间,是从不替人看诊的。” 他放下镜片,复又搭上谢衡玉的脉搏,感受到指下一阵急促,一阵缓和的混乱心跳,不由抬眼,又瞧了瞧眼前这青年的脸色。 谢衡玉面上神情依旧淡漠,垂眸盯着医尊搭在他手腕上的指尖,似明白自己的心事早已被旁人察觉,沉默良久,才淡淡道:“我方才……以为她走了。” 医尊移开手,重新提笔开方,听闻此言,却摇头道:“池倾那孩子,虽然有时让人捉摸不透,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你用心待她,她心里其实明白得很,不会轻易弃你而去。” 谢衡玉听他这样说,却不再答话,敛眸淡笑一声,撇开脸去。 池倾此刻正藏在不远处的帘后,掐着手指,静静听着听屋内泄出来的只言片语。 烁炎坐在她身后的罗汉榻上,无奈道:“你长大之后定居戈壁,许多事我都不再管你。我原本想着……妖族生性风流,何况你我这样的身份,有再多男宠都使得。可只有两点,姐姐无论如何也该同你说了——倾倾,你莫被别人乱了心,也莫伤了真心人的心。” “前者,你身陷囹圄,一蹶不振;后者,你追悔莫及,为时已晚。” 池倾攥着帘幔的指紧了紧,耳边烁炎和谢衡玉的声音交织起伏,又近乎在同一时刻停下。医馆内大多数人,在医尊面前向来不敢大声说话,于是此刻,屋内只徒留一片过分的静谧。 池倾沉默了许久,才转头望向烁炎:“可是,我已经做错了。” 她强忍着喉底的苦涩,用力吸了一口气:“我是……没遇到过像他一样的人,若是早知如此,他来求花时,我一定……一定不会将花给他,也一定……不会将他留在花别塔。” 烁炎叹了口气:“你既已经意识到了这些,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抬起头,伸手轻轻抚上妹妹的脸颊,无奈道:“这是要哭了?我许久没见你掉金豆子了。” “怎么会?”池倾忙摇了摇头,将话题扯到一个自己更不愿意提及的地方,“对了,那块留影石……” 池倾以为烁炎一点就透,听了这问题,便会将留影石中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可谁知她故意将这问了一半的问题递到烁炎这儿,姐姐却微笑着盯着她瞧,似非要她将整句话说出口才罢休。 池倾结结巴巴:“留影石里的东西……姐姐看了没有?” 烁炎道:“你给我的,我自然看了。” 池倾又道:“那……那……” 烁炎扬起眉,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嗯?倾倾想问什么?” 池倾张了张口,“藏瑾”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半天,却仍然吐不出来,最终只道:“银叶谷主,究竟是谁?” 烁炎弯起眼:“倾倾是亲眼见过那人的,关于他的身份,你心里没有考量么?” 烁炎毕竟在妖王之位上坐了那么些年,通身天然便有一派气势,平素虽心疼妹妹,十分温柔可亲,可一旦说起正事,也偏有一种严师的架子。池倾想起自己曾经在圣都被烁炎耳提面命的场景,听到这句疑问,下意识打了个颤,小声道:“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藏、藏瑾。” 烁炎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倾倾,若他真是藏瑾,你还会喜欢他吗?可是,若他不是藏瑾,你心里……现在还喜欢着藏瑾吗?” 池倾星眸凝滞,定定看着烁炎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烁炎的眼眸锐利了几分,好像带着讯问犯人那般的凌厉:“只说现在呢?你现在是更喜欢藏瑾一些,还是更喜欢谢衡玉一些?” 池倾一下子怔住:“姐姐……原来没有看过留影石?还是说,留影石里的东西,是假的?还是说……银叶谷主原来和藏瑾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音调一下子提起,语速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几乎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急迫。 毕竟,若烁炎当真在留影石中见过藏瑾,那她一定也见过他那双与谢衡玉一般无二的星灰色眼睛。 她确信任何人在见过藏瑾和谢衡玉之后,都不会不将这二人联系在一起,何况烁炎对她如此熟悉,又怎会猜不透她之前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将谢衡玉留在身边? 她如今,若还能问这个问题,那只有两种可能——她并未在留影石中得到任何关于藏瑾的信息,或者,银叶谷主的真实身份,和藏瑾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知道前者的概率更大些,可只要一想到后面的那种可能,池倾的心跳便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若银叶谷主真的与藏瑾无关,若藏瑾依旧在深山的那口石棺中躺着,那一切是否真的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不用同时面对藏瑾和谢衡玉,也或许……还会有一些机会,可以争取谢衡玉的谅解。 “留影石中的内容并不属实。”烁炎若有所思地看着池倾因激动而泛起微红的脸,平静地回答道,“我想,或许是因为开启留影石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认真地替妹妹剖析着一切:“关于银叶谷主和藏瑾是否有关,你心里想要的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呢?银叶谷主戒备心很重,那块留影石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得知其中的内容。他对你有这样微妙的信任和执着,本身就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 烁炎认真地望向池倾:“其实你也知道,银叶谷主很大概率就 是藏瑾了,对吗?” 两人交谈时,声音都放得很轻,但不知何时,身后的帘幔被人掀开一线,医尊先从里厢走出来,烁炎抬眼瞧了他一眼,没有在意,又继续问道:“倾倾,藏瑾没死,你会去找他吗?你还喜欢他吗?” 池倾垂着眼,咬着唇,仿佛正面对一件难解不过的题,许久之后,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又落下:“我会去找他的。” “我会去找他,我想问他……为何这么多年,他从不曾来找我。为何……要把事情弄到如今这番局面。”她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意,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更理智一些,她喃喃重复着,“我一定会去找他。” 话音未落,身后帘幔却再一次被一只骨骼修长,肤色苍白的手掀开,一个身高颀长的清瘦身影,如鬼魅般无声立于池倾身后,不知听到多少,他颤了颤,紧攥着柔软的帘幔,良久无言。 第98章 第98章山穷水尽,一刀两断。…… 池倾的声音渐弱,虽背对着帘幔,却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紧张地掐着手指,小心翼翼地侧头朝帘后瞧了一眼。 她看见了谢衡玉。 男人手上的小臂已经被白纱层层包裹起来,外头又新换了一身远山紫的广袖,乍一眼瞧不出重伤未愈的模样,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若鬼,神情寥落,叫人不忍心看第二眼。 “你、你……我……”池倾攥起拳,知道自己方才的话都被谢衡玉听了进去,神色显而易见地慌张起来,她匆忙自罗汉榻上起身,裙摆曳地,踩着罗袜差点就要滑倒。 烁炎“诶”地低呼了一声,倾身扶住池倾,还未开口,那站在帘幔后面的青年便已经目不斜视地抬步径直离去。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握着烁炎的手,匆忙将双足塞进绣鞋,正要追上前,却被烁炎用力拉住。 “你等等。”烁炎蹙眉瞧着妹妹,语气有些严肃,“你追过去,是想同他说什么?” 池倾像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焦躁得连掌心都出了一层凉汗,满脑子只有谢衡玉那张在帘幔后头神情暗淡的脸,哪还顾得上思考自己要说什么。 烁炎盯着她的样子,摇了摇头:“他此刻在气头上,心里不舒服,你若解不了他的火,即便冲上去说了再多,也不过是火上浇油。” 她顿了顿,眄了池倾一眼:“说起来,你们之前,估计也一直是这样的吧?” 池倾微怔,想起这段日子,不论自己同谢衡玉说什么,他是一副抗拒又反感的模样,而他真想听她说的那些……她如今却又实在没脸再说出口。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眸朝烁炎露出了个委屈巴巴的神情:“姐姐……” 烁炎道:“你要好好想想,谢衡玉究竟在闹什么脾气,对症下药,才能治其根本。” “他……已经不是在闹脾气了。”池倾眨了眨眼,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听到医尊是怎么说的了,他这已是心病了……是、是我害的。” 烁炎不解地歪了歪头:“我实在也弄不懂你俩。虽然能看出那孩子对你动了十足十的真心,可是心疾就……难道说,只因你从前把他当男宠玩了几天,他就生了心疾?我看谢家出来的孩子,也不至于如此金娇玉贵啊。” ……不只是因为这,池倾在心里默默补充道。还因为她在早就知道谢衡玉最恨自己被当做替身的情况下,依旧干了与谢家相同的事情。 池倾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心绪不宁地绞着衣角,替谢衡玉小小争辩了一下:“不是他金娇玉贵……确实是我,对不起他。” 烁炎拧着眉头,盯着池倾看了好半晌,跟着也叹了口气,支着额头道:“算了,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的了,只是要记得,千万不能冒进。好好想想要和他说什么,然后再去找他……唉,你们这些孩子的事,我现在是一点儿也瞧不明白了。想我那时候,虽然也很爱玩,但也没闹成你们这样过……” 池倾看了看她:“没有吗?” 来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撑着把破伞,满身阴影:“哦?没有么?” 烁炎一怔,有些尴尬地松开池倾的手,将留影石塞回她怀中,朝医馆外推了推:“你走吧,有空把那块留影石也看了,我还有事要处理。” “唔。”池倾接住那石头,温热的掌心蹭过它冰冷光滑的表面,一瞬间又生出那种摸到蛇鳞的不祥感,她打了个哆嗦,立刻将其收入储物链,本能地不愿去看其中的内容。 烁炎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的动作——说实话,她和池倾的性格有部分相似,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不具备池倾那样刨根问底的性格。 所以,她才不管银叶谷主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在意识到银叶谷主有问题的那刻起,她便已经给修仙界的妖族眼线下令,将整座梧桐岛都严密监视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烁炎与来炆留在戈壁州塔查探阮楠体内的尸火之源,而因为医林失火,谢衡玉也不得不重新回到花别塔,继续他机甲术的改良。 池倾重新回归了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虽看起来每日都很自在,可花别塔中侍候惯了的侍女,却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都小半个月了,圣主居然一次都没有召幸男宠么?这简直匪夷所思。” “男宠?你说的男宠是谢公子?我瞧着他已是失却君心了,若非机甲术尚未改良完成,恐怕圣主都不允他继续留在花别塔了。” “慎言。也就是这几天圣主心情不佳,整日将自己关在花房发呆,否则但凡她听到你们这样编排谢公子,定然先将你们赶出花别塔了。” “姐姐,这话怎么说的?莫非圣主……对谢公子兴致尚存?” “喵嗷嗷嗷唔!”“唉?!小祖宗你怎么……!!” 正说话间,一只黑猫闪电般“嗖”地撞开人群,稳稳落在几人身前的花架上,背脊拱起,像个刺毛团子般愤怒地哈着气。 正如那些侍女所说,在花别塔,这只猫一向是被当做祖宗供着的,如今见祖宗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大家都有些胆战心惊,正面面相觑,却听身后一个疲惫却冷然的声音响起:“你们从何处看出,我对他毫无兴趣?” 众人回过头,只见池倾遥遥站在院外的垂花门下,脸上未施粉黛,神情也淡淡的,穿着一身拖地的水蓝色丝绸长裙,整个活像只刚水里漫上来的妖。 她那双星眸冰冷而凌厉,尤其此刻脸上不带一点妆饰,便衬得这双眼睛愈发明亮浑圆,她抬步上前,眼神直直扫过一众侍女的面庞,走到花架旁伸手安抚着小猫松软的皮毛,淡淡道:“说说看。” 侍女在花别塔侍奉向来是轻松的,其根本原因,就是池倾非但没有那么多规矩,偶尔甚至还会同她们一道玩笑调侃,好起来时,说是亲似姐妹,也是不算过分的。 众人极少听到池倾因为一个男宠,而发出这样危险的疑问。 “怎么都不说话?我很好奇呢。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喜欢他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池倾抱着猫,歪了歪头,轻声道,“若我不喜欢他,你们是否就会轻慢他了?” “万万不敢!”终于,其中一个侍女在池倾这般追问之下,颤颤地回答道,“圣主从前厌弃的那些公子,都是由我们提前整理了补偿的财帛花草,客客气气请出花别塔的,从未有过轻慢一说啊。” “财帛花草?”池倾微怔,许久后慢慢问道,“多少财帛?几株花草?” 侍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将那些具体琐碎的分配同池倾细细说了,池倾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猫咪,像是没分出多少注意力给她们,直到听完了,才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原来就这些啊……给他这些,怎么够呢?” 众人眼底的疑惑更深,不知道如何回话,却又听池倾道:“这些日子 ,可有人侍奉他的?若有,传她来此,我有话问。” 几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迟疑着转到其中一个向来默不作声的小丫头身上,那姑娘见同伴看向她,才有些畏缩地走上前,朝池倾小声道:“是我……侍奉谢公子的。” 池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透出些微的不悦:“伺候他的,怎么有空来此闲聊呢?” 那小姑娘便将脑袋埋得更低,轻声道:“是……是谢公子说不需要有人侍奉的,这些天来,除了送餐之外,其余杂事,一向都是谢公子自己打理的。” “他身上还有伤……”池倾叹了口气,简直无语凝噎,“所以关于他的事,你是一概不知么?” 那小姑娘年龄还小,在花别塔那么久了,一向就负责料理一个客院。若非谢衡玉喜欢清净,挑了她负责的那八竿子打不着正殿的地界住下,或许她一辈子都跟池倾说不了几句话。 小姑娘抿了抿唇,偷偷瞄了眼池倾双眉若蹙,神情担忧的脸庞,想着自己到底不能无用到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于是绞尽脑汁思索了一会儿,喜道:“旁的不知道,但谢公子心中还是有您的。” 此言一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小姑娘身上,就连池倾都好奇地眨了眨眼,示意她讲下去。 小姑娘道:“这小半个月,虽圣主您没召幸过谢公子,他也极少提起您,可是每回医尊前来看诊,我在门口守着,时常便会听见医尊劝慰谢公子的话……什么相思成疾,忧思过度,回避无益等等……” 她努力地回想着医尊说的那些拗口至极的话,最后磕磕绊绊也只吐出了几个字。 池倾听了,脸上表情也未见柔和,却更像是吃了黄连般,苦得更露出微妙的神色来。 她将黑猫放回地上,手又重新缩回那柔柔垂荡的袖间,隔着袖带,她又一次摸上了其中冰冷的留影石。 小半个月,她努力消化了这块石头里所有的内容,像是落水的人,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却怎么也回不去现实。 可即便如此,该面对的,迟早也得面对,她伤害过的人,也一直在等她的答案。 正如医尊所言,回避无用——谢衡玉是病了,她却没有。 他避着她任伤口溃烂,她却不能再放任不理了。 病入膏肓,疗疮剜肉也顾不得疼,他们之间,早该走到山穷水尽,一刀两断的地步。 第99章 第99章修仙界的天上月,变为如今的…… 花别塔像是一座围着池倾展开的小城,她的风吹草动,总是很快便会传遍至其中所有人的耳朵里。因此,即便没有刻意打听,谢衡玉也很快听说了池倾问起自己的事情。 给他送饭的那个小侍女轻声细气地安慰着他,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道:“谢公子,我们都觉得……圣主对您的态度,比起从前其他人都不大一样。她既然已经出关了,又还关心着您,那您也不要怄气,还得去见见她为好。” 小侍女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递到谢衡玉的手上,见他不说话,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晌午的阳光透出一线又消失,照出虚空中漂动的浮尘,谢衡玉像是不适应光线那样眯了眯眼睛,等到室内重新恢复了昏暗,才提着食盒朝桌前走去。 周遭安静得有些过分,这宫舍小院在花别塔也属于格外的偏僻朴素,在没有光投射进来的时候,简直像是间古朴的冷宫。 而此情此景下,若说谢衡玉像是个被君主冷落的嫔妃,似乎也没有太不贴切。 男人将食盒放到桌上,一层层打开,从开胃冷菜,到荤素小炒,再有精致甜点和汤羹……这日日送来的菜式,虽说每道的量不多,样式却不少,而且清淡可口,最适合他这样有伤病在身的人吃。 在人族历史上,恐怕没有哪位失宠的宫妃,再会有这样好的饮食。 谢衡玉按了按自己小臂上依然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他曾经在花别塔住的时间也不算短,那时他刚从玄冰火山前来妖域,身上也带着些小伤,可日常餐食却并没有这般丰富。 所以……眼前这些,是否是她特意嘱咐的? 谢衡玉盯着那些菜式看了许久,回神后,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似在讽刺自己的自作多情。 这些日子,许是因为喝药倒了胃口,谢衡玉吃不进太多东西,于是他只看了眼其中的菜式,便重新将餐碟碗筷收好。 合上食盒,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搭着暗红色的雕花木盒,显得更加苍白病态。 谢衡玉看了会儿,厌恶地移开目光,回身走入满地狼藉的后室。 这间房本是寝间,一面隔开卧榻的玉面屏风此刻却已经横倒,榻边散落几个圆滚滚的酒壶,似是在床底藏不住,才堪堪滚出来的。 而另一边,原本分隔寝间与书室的帘幔也被凌乱地拢在一旁,两处同样杂乱,满是木屑、碎瓦、铜片等等说不清的材料,除此之外,桌椅看不出桌椅的模样,毛笔和宣纸也随意铺在某处空地上。 更别提梳妆用的铜镜,早就四分五裂地倒在地上,碎得折射不住任何一块完整的画面。 谢衡玉站在那昏天暗地的房中,一寸寸地,静静地打量着那一塌糊涂的房间。想起小侍女刚同他说池倾已经出关,疏淡的眉眼间不由漾起一股又痛又冷的笑意。 他快步走到书房,掀起一处自屋顶垂地的帘幔,其后整整齐齐排列着十数副样式不同的机甲,个个工艺精湛,细节精巧,不难看出制作者花了多少心血,才重新将它们呈现出来。 谢衡玉的视线缓缓扫过那一副副机甲,或许是因为室内昏暗,他像是看不清似的,凑得近了些,又近了些。许久后,他像是终于确定了这些机甲确实安然无恙,握着帘幔的手紧了紧,方将那些机甲严严实实地掩盖了起来。 ——答应来炆,答应她的事,才又花了小半个月就已经做好了。 这小半个月,她都不曾来看过他。 原来是闭关了,原来她是闭关了…… 谢衡玉从暗袋中摸出色泽灵气都早已暗淡的浮生一梦。他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想起池倾多少也曾为他付出过许多,隐约又在绝望中生出一点希望的苗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其恶狠狠地按死在心底,转身从地上捡起毛笔和宣纸,提笔落下几个字。 “今以别兮,勿以为念。” 他停下笔,卷起竹帘,将纸张拿到窗边对着光细瞧——那字很是凌乱,走笔虚浮,十分极其难看。 谢衡玉皱起眉,将宣纸团成一团扔到一旁,又抽来一张纸。这回他落笔时犹豫了许久,笔尖抖得厉害,一滴墨珠径直溅落下去,将信纸染得彻底。 谢衡玉:…… 如此这般,废了一张又一张纸,他却心绪不宁地,连一句开头都不曾完整地写完。 他为何……竟这样低贱,分明已是说好的分别之时了,多少硬气的话,他明明都已经说过了,怎么……还是舍不得? 他难道想要继续留在她身边,摇着尾巴继续求着她的怜悯和愧疚,求她在去寻了藏瑾的同时,再分一些虚情假意给他? 谢衡玉用力握着掌心的浮生一梦,心跳骤急骤缓,像是透不上气来一般。满脑子只是池倾说过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从最开始的喜欢,到后来那句“承受不起太重的感情”,再到一遍遍不断重复的抱歉,最终尽数化为了那句“我一定会去找他”。 她要去找藏瑾,那他继续觍着脸跟在她身后,又算什么? 思及此,他又匆匆垂眸看向手边空白的信纸,方提笔思索,纸上却已无意识落下了“倾倾”二字。 谢衡玉回过神,仓皇将那宣纸一撕两半,再往那杂乱无章的地上望去,入眼尽是满地纸团。他丢开笔,踉踉跄跄地起身往寝间走,偌大一间屋子,却竟然寻不到一张像样的纸张。 正是心烦意乱之际,却突然 听到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谢衡玉猛然顿住,转头朝大门处望去,眼底乍然亮起一丝微光。 却听小侍女道:“谢公子,医尊来给您诊脉了。” 谢衡玉长出一口气,短促地笑了声,没有搭理,继续往地上找纸。 没有得到答复,屋外的叩门声更重了些:“谢公子?谢公子?!” “谢公子,我可以进来么?您门没栓……谢……” 谢衡玉霍然抬手挥出一道剑意,重重将那大门堵住,片刻后,他冷冷道:“我不必诊脉了。” 顿了顿,似是自责语气太不客气,又补充道:“……多谢医尊。” 门外寂静许久,方传来一声沧桑的叹息,医尊这些日子虽嘴上说只替谢衡玉治疗皮肉伤,实际却也会常来开解他的心疾。医尊不治必死之人,因此“药石无医”这词从不曾从他口中道出,因此对于谢衡玉的心病,他至多也只剩叹息。 屋外已是黄昏,屋内亦是愈发昏沉。 池倾闭关的这些天,谢衡玉没有其他事的打扰,加上他晚上也睡不着,夜以继日地修修改改,便是机甲再微末之处,也已被尽数改良完成。 他在房中站了一会儿,四面太安静,连他的呼吸声也显得喧哗。谢衡玉屏住呼吸,见床榻上放了本书,想着那书中或许夹着干净的纸张,正走过去,脚踝却被一个酒壶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谢衡玉顿住,目光下移,似想看清脚边落着哪一壶酒。可许是屋内没有点灯的缘故,他一时竟然有些分辨不清,于是索性在床边坐下,取过书随手翻了翻便丢在一旁。 喝中药时,是需要戒酒的,医尊曾三令五申地嘱咐过他,可只是在流觞集的那几日,他却仿佛染上了瘾,无论如何也戒不掉。 往日,算好医尊来的日子,他还会将那酒壶藏一藏,可是……如今却完全不用了。 反正也要走了,不如再醉一次。 谢衡玉随手摸到一个酒坛,不由分说便打开灌入腹中。他不喜欢流觞集的酒,那味道太烈,远不如池倾酿的果酒酸甜好喝。可它到胃里,返上来的温度却是暖的,一旦醉了,更是让人将什么事都忘得干净。 他如今可太需要这些了。 事实证明,酒量到底是能练出来的,这夜,谢衡玉喝了挺久,将自己完全灌醉时,外头已是一片漆黑。 他迷迷糊糊地半倚在榻边,非但不知时辰,便连起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净。 随着主人意识的模糊,原本被他留在门口的剑意也逐渐消散。 随着剑意彻底无踪,一阵窸窣声从门外传来。少顷,大门被推开一线,皎皎月色与一个身着粉裙的身影从同时进入屋内。 又一刹,那身影转身将大门合拢,月色被抵在门外,她在一片黑暗中,步履无声地摸索着,朝寝间而来。 这一整日,池倾在谢衡玉院外暗暗观察了许久,她换了阮鸢给她挑的漂亮裙子,梳了好看的发髻,配了精巧的饰品,按她的计划,这本该是个好好道别的日子。 可是走到他的门口,她却无论如今也不敢敲响他的房门。 烁炎告诉她,总得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再明明白白地来见他,可她明明已经打好腹稿,却为何又踌躇不前了呢? 池倾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明月高悬,直到守门的剑意也散了,她才当他安然就寝,如梁上君子般潜入了他的屋子。 只是没想到,入眼却是这样不堪的满地狼藉。 她那原本高悬于修仙界上空,人人称赞,皎然如月的玉公子啊,像是一团尘埃似的缩在榻前的角落,酒气呛人,比街边的醉汉也不如。 是她害他如此。 池倾心脏紧缩着,朝他走过去,裙摆被地上的残酒沾湿,同样的污秽不堪。 到底是修仙的人,即便烂醉如泥,谢衡玉似也还是感知到了旁人的到来。 他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勉强举起手,朝池倾那边伸来。 第100章 第100章喝醉的谢衡玉,乖得老实巴…… 池倾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瘦如枯木的手腕上,顿住,眨眼间,眼眶竟然漫上一层泪花。 她在谢衡玉面前缓缓蹲下身,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 “谢衡玉。”她轻声唤他。 他毫无反应。 于是她移动着掌心,五指分开,交错着与他的指缝相对,然后紧紧相扣。 “怎么办呀……”她静静注视着他,挣扎着喃喃道,“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过去的无数个日夜,见闻传言也好,亲身所见也罢,她和三连城所有的孤儿一样,从没有拥有过旁人一无所求的真心。 哪怕是藏瑾……她也清晰地记得他们之间最开始的情谊,是源自于朋比为奸的同谋,和从泥泞沟渠里一道爬出来的默契。 即便藏瑾最后确实给了她如山重、如海深的真心,但那毕竟是一朵从泥潭里开出来的花,那至深处的根系,连接着两人同样厌恶和回避的过往。 因为不干净,所以,反而可以信任。 可是谢衡玉不一样。 他从一开始,就从她手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因此池倾清楚地明白,他分明再也无法从她这里得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也再也不会有求于她,可他……却还是被这样一个“身无长物”的她所吸引了。 过往所有的经历,并没有告诉池倾,为何谢衡玉对她的感情会这般无依无据地如狂草般疯长,长到如今这般反噬了自身的模样。 她看着他此刻蜷缩在榻边的模样,眼中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可理智上,却被惶惶的不安和困顿笼罩。感性的痛苦促使她生出拥抱他的欲望,而理智的不安却一遍遍催促她松开他的手。 他是她琢磨不透的人,那过烫的情谊被她察觉,像是熔岩浇在了冰面上,灼出巨大的伤口来。 池倾读不懂谢衡玉,也读不懂自己的心。如果一切都可以挽回,她甚至祈祷自己从不曾胁迫他留在妖域。然而万事如覆水难收,她此刻只希望谢衡玉的伤病可以快些治愈,两人平平静静地分别,把一切该补偿的,该道歉的都收拾干净——就像她曾经对那许许多多的男宠做的那样。 池倾握着谢衡玉的手紧了又紧,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力将他甩开。 “咚”地一声,他的手背重重敲落在地上,池倾连忙垂眼望过去,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仓皇地替他揉了揉。 那动作利索到连她自己反应过来时都有些怔忪,仿佛她须臾之前下的决心,才这片刻就不作数了一样。 池倾的动作迟缓下来,蹙起眉头,架着谢衡玉的身体将他往榻上挪了挪。 谢衡玉的身体被宽大的锦袍掩盖着,触手的瞬间,她才发觉他比她所想还要再消瘦一些。入秋后天凉得快,隔着两三件衣衫,她依旧摸到他肋骨清晰可辨的触感。 池倾的眉头拧得更紧,将人放到床上后,后伸手替他拉了拉被子。 动作之间,一本书从薄被中掉了出来,池倾没心思细看,惯性扫了一眼,却是本炼器入门的书。 她没将这书放在心上,替他盖好被子之后,就转身去清理地上的碎瓷和残酒。 这些事她在三连城做惯了,但在来到戈壁州的这几年里,几乎不曾沾手过这些洒扫的俗务,虽然能用法力,还是显得有些生疏。 可屋内乱成这个样子,想来谢衡玉是不愿让侍从进来瞧见的,因此池倾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自顾自地收拾起来。 这半个月来,谢衡玉生活上零星的细节,果然被她发觉了。 从前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偶尔空闲,是很注重衣着和装扮的,但如今,因为显而易见的缘故,屋内唯一一面铜镜被锐利的剑气斩得稀碎,在无光的角落无声地堆积。 池倾沉了一口气,开了窗户,用妖力将那堆齑粉扬了出去。 再就是地上的 废纸,除了机甲图样的废稿之外,大部分都写着她的名字,有些字迹凌乱,有些大开大合张牙舞爪,与谢衡玉惯常那种飘逸雅致,笔画流畅的笔迹截然不同。 应当是喝酒或出神之时落下的。 池倾有些失神地将那些废纸一张张摊开,理齐了叠放在一处,动作很轻缓,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珍惜。 很快,她瞧见了他写予她诀别的信纸。 具体的内容也不太有,反反复复,却只是一句总被划去的“勿以为念”。 可为什么要划去?是他觉得,分别之后她不会思念他吗?毕竟……花别塔中那么多人,都觉得她并不喜欢他。 可是,喜欢吗?会……思念吗? 池倾有些烦躁地捏着手中数十张纸转了转,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处理,只好将它们都放回贴身的储物链中。 想不清楚的事情,她总不太愿意多想。 但如今有关谢衡玉的,全是不想不清楚的事,她的思绪却又总是往他那儿飘。 妖力在房中乱窜,捡去信纸之后,地上几乎也都是些废铜烂铁。她将那堆杂物堆在了一处角落,又随便挑了块布擦干净了地面上的残酒,最后才重新回到谢衡玉的榻边,整理他床底的那些酒壶。 “不是在喝药么……怎么、怎么能……”池倾越是数着地上的酒壶越是心惊,到了最后,声音里几乎染上了一股怒意。 她没想到不过半月,谢衡玉的酒瘾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酒壶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池倾盯着那些圆咕隆咚的酒壶,有些气恼地小声道:“滚开。” 妖力震碎几个空了的酒坛,将瓷片扫到远处的杂物堆,与此同时,床上原本动也不动的谢衡玉,竟也翻了个身,朝床内挪了挪。 池倾想是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心中憋着气,生生收敛了动作的幅度。 最终,她将剩下的酒壶一股脑儿尽数收入储物链,又倚着床架靠了一会儿,心头的火气才终于平息了几分。 今日显然不是和谢衡玉说正事的时候了。池倾看着窗外的月色,轻轻叹了口气,抬步朝宫外走去。 初秋夜里凉爽,月色清冷,因是在花别塔,日日受池倾妖力滋养,早桂也开得更早了些,空气里浮动着一丝淡淡的甜香。 谢衡玉的宫院很偏,即便整个花别塔都为她所有,可池倾真正涉足此地的机会,依旧少得可怜。 这一路上,就连花木都不如旁处那么多,除了一些常规都有的花树,别无其他的妆点,便显得多少有些寂寥。 池倾在道中央走着,孤冷的月光将影子拖得很长,她满脑子都是谢衡玉的样子,关于他身上弥漫的酒香,关于他瘦削的身形和苍白的面容,这些形象与眼前的孤月相连,使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她想,他服了那么久的药,却喝得这样烂醉,若是将他一人放在寝殿,万一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这样偏的地方,若他死了,或许也得明日清早才会被人发觉。 这毛骨悚然的一念从心头飘起,池倾再也控制不住步子,又一次转身往回走。 然而她没走几步,地上的影子却与另一只重叠在一起。 那影子清瘦高挑,宽大的袖袍被风吹起,如鬼似魅,空落落地飘动着。 池倾猛地抬起头,对上谢衡玉迷蒙暗淡的眼睛。 “你……”她疾步走上前,伸手在谢衡玉眼前晃了晃,“清醒着?” 他没有答话,她心中便更着急,一边拉过他的手腕往宫院走,一边道:“那我唤人给你送醒酒汤来……怎么能喝酒呢?怎么这样不听话?医尊难道没告诉你应该忌酒……” “听话。”谢衡玉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我听话。” 池倾被气笑了,转头瞪视向他,上下打量:“你这叫听话?我叫你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疗伤,你做了吗?” “做……我做。”谢衡玉呆呆地看着她,眼眶中倏忽盈满一层泪花,“你说,我都做。” 池倾怔住,五指收紧,谢衡玉腕骨的凸起硌着她的指骨,他未曾呼痛,她却难受起来。 “回屋。”池倾松开他,低声道。 谢衡玉很老实地点了点头,晕晕乎乎地从她身边走过,见她一时未跟上,一边走,一边又转头看她。 像是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孩子。 池倾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抬步也走了上前。 她其实没离开谢衡玉的院落太远,只是中间过了几道门槛,而他此刻又是个醉酒之人,她心惊胆颤地跟在他后面,生怕他跌倒,于是又拉住了他的手。 “你……别摔跤。”池倾对上谢衡玉望过来的眼睛,小声解释着。 “不摔跤。”谢衡玉点了点头,仍由她牵着往里走,乖得老实巴交。 原来他喝完酒是这样的,除了嗜睡,似乎还很听话,倒是比平时要好说话了。 池倾偷瞄谢衡玉垂着眼的侧脸,虽然瘦得脸颊肉都少了,但毕竟有骨相撑着,比起曾经春风和煦的好看,倒是更清冷凌厉了一些。 她是当真喜欢他的脸,不自觉盯着看久了,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对,但好在谢衡玉此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只仔细看着脚下,走回房间,和池倾面对面在桌前坐下,灰眸迷离却认真地望向她。 池倾飞出一只传信红蝶,然后小小打了个哈欠,看着谢衡玉神志不清的样子,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 她托着腮对他说:“你等会儿要喝醒酒汤,喝完再吃点东西,知道没有?” 谢衡玉点头:“喝,吃。” 池倾眨了眨眼,眸中多了几分笑意:“然后好好睡觉。” 谢衡玉又点了点头:“睡。” 他回答完这个字,池倾便没什么好嘱咐的了,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直到池倾都有些困了,谢衡玉却还是那副迷迷瞪瞪的样子。 池倾为了等宫侍送来的解酒汤,强打气精神,又随口道:“你喝了那些酒?怎么喝成这样?” 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醉汉而言,显然有些复杂,她本不指望他回答,谁知谢衡玉沉默了一会儿,却怔怔开口。 “流觞集买的……都喝了,你给我的那壶……也喝了。”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总要…… 傀…… 池倾脑中骤然闪出那坛酒的名字,难以置信地望向谢衡玉:“你知道它的作用吧?怎能贸然就喝了?饮下那酒,你是会对劝酒者言听计从……” 她径自说下去,却忽地愣住,像是才反应过什么一般,蹙起眉,缓缓道:“莫非……是因为我将酒赠予了你,所以你如今才这样……听话的?” 她这些话只是问句,并不是命令,凭谢衡玉如今烂醉如泥的脑子,自然也回答不了她的疑问。 片刻的沉默后,池倾涩着嗓音,轻声对谢衡玉道:“告诉我,你当初想要赢下这坛酒,是为了什么?” 谢衡玉努力理解了她的疑问,有些涣散的灰眸显而易见地挣扎了一下。池倾微眯起眼,看到他喉结滚动,小小吞咽了一下口水,随后像是被本能驱使着开了口:“为了你……” 池倾微微倾身上前:“说清楚,你是为了对我做什么?” “骗你……劝我,喝下去。”青年微微睁大的眼睛移开了些,像是不敢对上池倾的目光,他垂下头,像是难堪至极似地小声说,“这样……你就不会不要我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眼前头晕目眩般地转动了起来。她如今终于可以确信,谢衡玉确实受到了傀的影响,可是,他确实还是醉了。 若是平常的他,即便饮下了傀,措辞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让人无可奈何…… “我没有不要你。”池倾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的话,可给出的理由,却让谢衡玉感到有些难过,“你和朗山不一样……你从来不是我的……对吧?你是,你是你自己啊。” 他摇了摇头,眉尾同眼尾都耷拉着, 那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是一个小孩子。 池倾别开视线,指尖焦躁地摩挲着桌面:“没有我的那些年,你是修仙界声名鹊起的世家公子。可只这一年不到,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待在我身边,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吧。” 谢衡玉的表情像是被她打了一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猜到了……” 池倾望向他:“猜到什么?” 谢衡玉道:“猜到……你一定会说这话的。” 池倾攥起拳:“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是在怪我自己,我做错了很多事,包括最开始和你讲的那些……” “不行!”谢衡玉用力握住桌角,猛地站起身,双眼通红,死死盯着池倾,“你不能再讲下去了!不要说这些了!” 几句话的功夫,他整个人都变得不太正常,额头暴起青筋,左手死死按住自己右手的伤口处,指尖用力抠了下去,绷带下顷刻就泛出血迹来。 “你在干什么!”池倾一把握住他的手,瞳孔震颤地盯着他的动作,“停下来……快停下来!” 话音落地,谢衡玉如同一个溺水的人,重重喘了口气,颤抖着将僵硬的左手从伤口处移开,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朝池倾笑:“你看,我已经是个疯子了,只有你……你能制止得了我。” 这话如一阵阴风荡过池倾全身,她盯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哆嗦着打了个寒战。 “这是酒……”许久后,她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开口,“谢衡玉,即便你真的疯了……但这是酒,是世间罕有的酒,没有人能一直醉生梦死,也没人能一直活在别人的控制下。” “你又不是……狗。”池倾抬眼,故作凉薄地瞅着他,“好好做个人吧,谢衡玉。” “我……呃……哈哈哈哈哈哈……”这话同样也是一句命令,傀的效力不知如何作用,但发作得十分迅速,谢衡玉想要再说些什么,到最后也只来得及将一声应答强行吞入喉中。 他想错了,就算猜过千百个假设,却还是想错了——池倾比他想得还要心狠,她怎会因为他切切实实离不了她而心软呢? 她向来是……在他靠近的时候,会毫不留情地推开他,而在他故作冷淡的时候,却又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笃笃笃。”正在谢衡玉笑得眼泪都要流干的同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阮鸢担忧的声音随后试探着响起,“圣主,解酒茶和糕点都带来了。” 池倾站起身,作势去开门,却又皱眉朝谢衡玉看了一眼,低声道:“坐着,不许动。” 语毕,她背过身去开门拿酒,再回来时,谢衡玉确实已在傀的作用下,重新依言回到桌前,正襟危坐,手脚都好好地放在该放的位置。 池倾将餐盒摆开,取出醒酒茶和橘子凉糕朝谢衡玉面前一推,冷着脸道:“吃。” 她真的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可谢衡玉垂着眼睛,视线却黏在那橘子凉糕上不动了。 他拿起筷子戳了一块糕点,皱着眉头,像是快哭出来:“这个是……” 池倾看了一眼,立刻道:“孤云城买的。” “骗人。”谢衡玉用那点酩酊的酒意驳斥了她,“孤云城没有这个。” 池倾哼笑出声,给他倒了一杯醒酒茶:“别说了,慢慢用吧。” 谢衡玉红着眼睛,一口口将橘子凉糕过着醒酒茶咽下,半晌,他忽然道:“我现在这样,你也不想看到的,对吧?” “那当然。”池倾果断道,“我之前同你讲过的,我不是那种乐意看见前任颠沛潦倒的人,若可以,我甚至希望你们每个人离了我都飞黄腾达才好。” 她的语气故意扬得很是夸张,谢衡玉默不作声地听着,缓缓接话:“那……你要是不想让我再这样的话,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池倾道:“你说。” 谢衡玉道:“傀,你为我喝一杯。” 池倾僵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衡玉会提出这个要求。 尽管她明白,即便自己喝下谢衡玉递给她的傀,他也不会对自己下达太过不合理的命令,可是她的理智,却依旧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做出了排斥而戒备的反应。 她缓缓直起腰,撑着桌面倾身贴近他,是一个攻击性和防卫性都很强的动作。 “为什么?”她小声道。 谢衡玉笑了一下,长睫廉纤般垂下:“没事,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他顿了顿:“还想让我做什么?趁着酒意未散,说吧。若不想让我再缠着你,若想让我离开,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 池倾看着他故作镇定,其实肌肉都暗自紧绷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可以,我可以喝。” 谢衡玉眨了眨眼睛,好似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他朝床边看了一眼。 池倾有些恼火地道:“酒在我这。” 她只好又从储物链中,将一壶壶藏进去的酒重新拿了出来。 谢衡玉在那些外形样式近乎一致的酒壶中,立刻挑出了傀。他取过酒壶,倒酒的动作行云流水,酒至杯沿,半滴都不曾洒落。 他将酒杯递给池倾,灰眸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接过,皱着眉在谢衡玉的目光中,将酒一饮而尽。 傀入口的气味很独特,苦得和中药相似,池倾喝完就呛了一口。 谢衡玉看着她手中空荡荡的茶杯,笑起来。 池倾皱起眉,傀开始起效,她的神智有些不受控制地漂浮在半空,失去清醒。 “你笑什么?”她晃了晃脑袋,试图去看清他的表情,“不要笑了。” 谢衡玉依旧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龟甲,放在两人中央的桌面,五指张开,将龟甲倒扣,倏忽转动起来。 池倾盯着那个转动的龟甲,视线越来越迷离。 龟甲?龟甲?! 想起来了,是那个在公仪家,曾被当做阵眼法器的龟甲! “这是做什么?”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一些,却对上谢衡玉含笑的双眼,那表情太可怕了,仿佛他下一步就要踏入无边绝望的深渊。 他对她解释道:“我如今,已经不相信你说的话了。” “不管是你说的,还是藏瑾说的,我都不信。” 池倾愕然:“藏瑾?什么……藏瑾?!他……他说什么?你见……” 谢衡玉竖起食指,轻轻抵在她的唇间:“噤声。” 池倾如鲠在喉,刹那失了声。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谢衡玉道,“你饮下这杯酒,便给我一个真心的答案吧。放心,睡一会儿。这一切都是假的。然后,等你清醒,就把一切忘了吧。” 龟甲不断转动,骰子在其中上下翻飞的不祥之声又一次在池倾耳边响起,她毛骨悚然,完全摸不准谢衡玉究竟想要做什么。 理智慢慢被剥夺,她不再清醒,即将陷入混沌。 龟甲忽然停了,从孔中掉落出三个骰子。 池倾看不懂,却从谢衡玉眸中读出了这并非一个吉利的卦象。 “等等……”她拼尽最后一丝清明,用力拉住他的衣袖,艰难地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告诉我!!” 谢衡玉伸出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她,俯 下身,脸上露出了疯子般悲凉而绝望的笑意:“不会告诉你的。” “你也喝酒了……你不是……你明明……”池倾双眼逐渐失焦,握着他的手也逐渐失去了力道。 谢衡玉盯着她瘫软在桌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微红发烫的脸颊。 “没有喝,骗你的。”他小声道,“倾倾,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总要讨回来一次才行啊。” 苍白消瘦的手扫过桌面,将那几个骰子收入掌中,谢衡玉没有再去看那个卦象。 他运气差,龟甲虽然如今认他为主,但也不祥。 落出来的,是剥卦。山地剥,聚终离。 第102章 第102章抚上他的眼睛,她喊他藏瑾…… 池倾昏昏沉沉地从床榻上坐起身,全身上下如喝了劣酒宿醉后那般酸疼难耐,她抬起头,瞧见清冷的月色从窗缝间洒入屋内,斑驳的树影映着纱窗,估摸不出当下的时辰。 “……谢衡玉?”她低低唤了一声,想起神思混淆之前,桌上那不断转动的龟甲,以及谢衡玉脸上绝望而哀伤的笑容,心头忽然浮现出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等你清醒,就把一切都忘了吧。 她记得,这是谢衡玉对她说过的话,彼时她已经饮下了他递过来的傀,自然对他所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 她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图从中挖出混沌时的点滴,然而饮酒后不久的那段记忆,却仿佛完全被黑雾封闭。 她不记得她究竟在梦中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了。 屋外夜色暗到有些诡异,细听还有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蝉声与蛙鸣,池倾打量屋内陈设,发现此地并不属于花别塔中的任何一间宫室。 她心头染上一丝疑虑,打算下床往房门口走去,然而却在她双脚落地的同时,大门被一人从外拉开。 那人背着光,低着头,身材高挑,宽肩窄腰,抬手栓上房门,朝她大步走来。 离得近了,池倾看清对方的面容,松了一口气:“谢衡玉?你吓我一跳……” 来人确实是谢衡玉,可奇怪的是,他此刻的容貌即便隐在阴暗的夜色里,依旧显得十分端雅温秀,不仅没了最近那清瘦的颓然之色,状态甚至比他与池倾初见时,还要再漂亮耀眼几分。 池倾看着他,有些怔然地打量着他的脸:“是发生了什么?那么快就胖回来了?” 默了默,似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她又后退了一步,松了口气般笑道:“不过……这样真好。” 她喃喃道:“虽然不知道你用傀对我做了什么,但若你可以恢复过来,我也就安心了。” 她说了许多,却因为谢衡玉没有回答,使那些话尽成了喃喃自语。 不过,池倾倒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她只是好奇地望向屋外,一边问谢衡玉这是何处,一边抬步朝门口走去。 正越过谢衡玉身侧的时候,男人却一抬手,紧紧锢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很凉,像是刚从冰水中打捞出来的一块阴玉,并没有半点生机,池倾吃了一惊,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背,转头望向他:“怎么……” 谢衡玉却在此时朝她俯下身,强硬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过于突然,因她正在说话,他的舌尖便能愈发毫无阻碍地探入她的齿关。 他们许久没有接吻,从七苦幻境出来之后,池倾也再未想过还有这样的机会。此刻,突如其来地,她瞬间僵在了原地,像个木偶娃娃一样,仰着脸接受他的吻。 谢衡玉口中含了一小口甜酒,此刻两人唇齿相依,丝滑的酒香便顺着他的吻一道落入池倾口中。 他松开她的手,捧着她的脸颊忘情纠缠,直到她喉间微动,在换气的瞬间将喉中的残酒吞咽下去,他才松开她,喟叹着用额头贴了贴她的脖颈。 “什么酒?”她有些发懵,晕乎乎地问道,“还……挺好喝的。” 谢衡玉笑了笑,俯身将她一把抱起,作势往床榻间走。那屋子不大,他的步子又迈得开,三两步便将她放在榻上,探手解她腰际的双耳结。 池倾纵使再昏头,此刻理智也回来了几分,她挣扎着坐起身,用力按住谢衡玉作乱的手,星眸睁得滚圆:“你这是在……” 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口渴,清了清嗓子,又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衡玉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凑上前亲了亲她的唇。与此同时,冰凉的手同时扯开系带,随后缓缓下移,他轻轻握着她的脚踝,在她颤抖而愕然的目光中,垂眸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不许动。”他轻声道。 池倾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住——傀的效力竟还没有消散! 她瞬间反应过来,并且在下一刻更明白了些什么:“我还困在你的龟甲幻境里?这难道才刚刚开始?” 谢衡玉没再说话,夜色笼罩着他的眉眼,池倾看不清他神情的细节,甚至,但凡他再后退一点儿,她便连他的容貌轮廓都要分辨不清。 但,既已知道她依旧在龟甲幻境之中,那一切就无需多问了——正如谢衡玉所说,这里所发生的全部都是虚幻的,甚至比梦境还要不如,因为她注定会在清醒的那一刻忘记。 既然都是假的,谢衡玉会在此刻亲吻她,甚至和她……也都并不难理解了。 虽说在现实中,她并不相信按照谢衡玉那样别扭的个性,会继续主动和她发生什么。但在这里……极端点说,就算谢衡玉一剑把她捅了个对穿,她都不会太过诧异。 每个人心里都有阴暗面。池倾一边努力放松身体,一边安慰自己。谢衡玉都要疯了,做点不正常的事情,其实挺正常的。 正在此时,男人冰凉的手指自她的皮肤轻轻划过,她身体微僵,随即泛起不正常的痒意——那痒并不难耐,却像是细小的玉石自皮肤深处来回滚动,带起诡异的空泛之感。 池倾怔住,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缓缓小声道:“你给我喝那种酒?” 哼笑声从下方传来,下一瞬,脚踝被握住推高,她伸手去拉扯他的手腕,垂眸的瞬间却看到他静默一霎,在她视线里缓缓垂下头。 微凉绵长的呼吸像是羽毛般落在那,片刻,他如愿听到她不可遏制的泣声,那声音前所未有的细弱:“你这是要……” “要做什么?”许久后,他沉闷的声音自下幽幽传至她耳畔,她别开头,去看窗棂下苍凉的月色,不知感到什么,那纤细的双眉间忽地像被那月冻到,蹙起微妙的弧度,随后,她听到他轻慢的声线,“是指这样吗?” 他的声音仿佛自微妙的潮湿中传来,呼吸轻飘:“都已经这样……了,还要说不愿意么?” 池倾咬了咬牙,确实很难违心地否定他。 “知道都是假的,还想那么多?”谢衡玉的容颜隐在黑暗里,她瞧不见他,被他掌控的感官便愈加敏锐,“这仿佛不是你的作为。” 窸窣声从耳畔传来,她紧紧攥住手,随即感到谢衡玉低着头,又浅尝辄止地落下了一个吻,她控制不住地开始拽他的长发,觉得一切过头了,过头到不太像话。 紧接着,在不间断的无序的混乱中,隐约的水声像是顺着骨头,沿着她的四肢百骸传入耳畔,比任何外界的声音都要喧嚣。 谢衡玉垂着颈,那是个甘居卑位的姿态,从前的许多人并不情愿做这种事,她知道他无法从中体会到太多愉悦,却着实让她的五感分别达到了难以形容的至高处。 时间的流动在此刻完全混乱,她挣扎或是被压制,迎合或是被迁就,但最后的结局永远指向失控的方向。 谢衡玉在这种时候一贯无声,直到她听到他吞咽的声音,崩溃而羞愤地哭着将他挡开,他才终于起身,用那双湿漉漉的灰眸盯住她。 她移开眼,他便凑得更近 :“开心了?” 池倾一句话都说不出,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谢衡玉继续道:“喜欢吗?” 没等她回答,他又问:“喜欢我吗?” 池倾咬了咬牙,将脸埋入被褥,装缩头乌龟。 他半跪在她身前,捻指细看她的神情,在她再一次即将踏入边缘的瞬间,顿住,不甘心地问她:“喜欢我吗?” 池倾急促地呼吸,眼神几乎失焦。 他停住,慢悠悠等她缓过来,却又继续。 是一层层推高,却永远到不了彼岸的巨澜,她是其中行驶的孤舟,晕头转向地永远摸不清方向,在这片走不出的海域四处碰壁。 他似比她更了解她,每一次停止都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她其实也是能忍的,即便在龟甲幻境里,即便知道这些都会被她忘记,但却始终忍着没再多说一句喜欢。 已经很多回了,最后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再怎样安抚都放松不下来。而因她强忍着不曾回应,他也红着眼盯住她的双眸,两人将这小小的房间当做战场或刑堂,角逐拉扯,伤心或伤身,你死我活。 终于,双方都崩溃了,这次没有停止,他总算叫她得偿所愿,然后两人失去理智地,用尽全力地紧紧拥抱。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她蹙着眉被他一下下安抚,餍足而委屈地哭出来,理智灰飞烟灭,身体的感官使虚无缥缈的爱意扩大到极致,她反反复复地说了他想听的话,心跳加速,丢盔弃甲。 可是,就在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整个空间忽然传来了声声空泛的掷响,骰子翻动的声音仿佛自云端泄下,不祥的,令人心惊。 “在这里,可以不丢下我吗?”在那嘈杂的掷响中,谢衡玉用力地抱着她,趁着她身体的欢愉没有结束,趁着酒意还不曾消散,趁着她的理智还不曾回来,他用几乎哀求的声音问他。 池倾没有回答,甚至还没有下榻,她身上情意纠缠的热便开始迅速褪却——她开始意识到,如果谢衡玉开启这个幻境,是为了在分离之前最后满足他的私心,那他根本不需要花这么大的功夫讨好她,只是为了从她口中逼出一句喜欢。 不能让他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她骗他的次数已经够多了。 似顺应她的心意,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她如蒙大赦,立刻松开谢衡玉,迅速穿好衣衫往外走。 他僵在榻上,没有动作。 池倾冲到门口,却在即将碰到门栓的瞬间,大门又一次从外边打开了。 这次出现在门口的,又是一个身材颀长,广袖宽衣的男人,逆着苍凉的月光,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脸上摘下一张中间有裂隙的欢喜面具。 面具下,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 周遭似完全暗下来,没有光源,池倾站在两个人中间,像是天秤中央的支柱那样僵立。 她转过头,望向依然坐在榻上,神情凄凉绝望的谢衡玉。她与他四目相对,清楚明白他眼底流转的是怎样的哀求。 但她迅速低下头,拽住藏瑾的手,朝屋外的月色里跑去。 谢衡玉在屋内不知坐了多久,等到一切冷却了,凉透了,他才站起身,推开窗户朝外望去。 外头是梧桐岛的景象,小小的窗户,容着三轮明月。 一轮挂在天上,一轮映在水里,一轮在水稻中央的小道上飞奔着远去。 它们都是他抓不住的东西。 眼前的一切忽然扭曲起来,耳畔骰子的掷动声突兀地停住,眼前三轮月亮突然掉到地上,变成了三个骰子的卦象。 他醒了过来。 他站在她床边,拖着一具形容枯槁的病体,无能为力地看着她。 即便在幻境里,在她最欢愉忘情的时刻,在他容颜无瑕的时刻,她也不曾选择过他。 枉论如今? 池倾睫毛颤抖,俨然也要醒来,他死死盯着她,知道她醒转后,可能只需一秒,傀的效力就会完全显现,她不会再记得那个幻境。 他们,便连离别的欢愉也不会在她记忆里留下半点记忆。 但是……还有那么一秒呢? 他在等着她醒转后依旧混沌的那一秒。 池倾睁开眼,脑袋昏沉,视线还没有清明。 她先看到一双眼睛,灰色的眼睛,她想起这是谢衡玉,伸出手,指尖抚上他的眼皮。 一秒后,她喊他。 “藏瑾。” 第103章 第103章“你走吧。” “藏瑾。” 两个字入耳,天塌地陷,心如刀绞。 已经无需多问了,不管是当真认错还是刻意为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将他和藏瑾搞混,不管她有没有从混沌的边缘醒转。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确实彻彻底底地输了,一败涂地,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月色落在谢衡玉身上,树影萧瑟斑驳,疾风狂起,落叶飘零,那凄惨的影像是有迹可循的哀歌,他僵冷地站在她面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突然开始狂笑出声。 池倾被裙摆掩盖的手用力掐入掌心,她盯着他消瘦的,病态的,癫狂而绝望的脸,仿佛看到一株艳丽而有毒的花饮鸩而亡。 她记得他最初的样子——那时候,明明是她最常将他与藏瑾混淆的日子,可他那时最细微的表情,依旧能在她的记忆中清晰地翻找出来。 那时的他是温和而清冷的皎月,一身白衣地坐在花别塔的大殿,黑猫扑到他身上,白衣便沾上了几根猫毛,他伸手抚摸它松软的皮毛,满脸无奈而温柔的笑。 从那时起,她便已经能将他与人族任何一个掷果盈车的美谈佳话关联起来了。 可是如今,他毫无防备地靠近她、接纳她,将最柔软最坦诚的血肉剖开展露给她……更别说在那之前,他们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次生死,他拿命换她,甚至不曾有过半点犹豫……就算是再不相熟的两人,走过他们这样相同的路,也不该形同陌路。 但偏偏……偏偏他们如此。 脑海中那个满身风华的青年,与如今这个悲切疯癫的男人重合,池倾看着谢衡玉消瘦的脸颊,凹陷的眼窝,青紫的眼圈和细小的胡渣,心中忽然泛开一阵剧烈的痛楚。 谢衡玉是不顾一切扑向烈火的飞蛾吗? 可如果他是逐光而来,顷刻化灰的蛾,本该佁然不动的火焰,为何也有燃至残烬的绝望呢?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心口,又想起他在修仙界的那些好友,她想起沈岑,想起唐呈,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或多或少透露出不愿谢衡玉继续留在她身边的想法。 那些真心在意他的人,原来在那时就看出他患得患失,难有善果的结局了。 他不该靠近她的,他不能继续在她身边了。 池倾这样想着,猛地从榻上站起身,无视了他怆然失声的大笑,冷冷开口:“既然如此,养好伤,你就走吧。” 谢衡玉的笑声一下子止住,她从他身旁径直离开,浅粉的裙摆飘荡,带起复杂的花香,那香气曾诱他失去理智般疯狂地靠近,但此刻落在他鼻端,却像是渗入骨髓的剧毒。 苍凉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沉默着,望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背影,忽然开始唱起一段不知名的调子。 那调子阴气森森,如鬼泣,又悲又喜,像是……葬礼中炸响的鞭炮,或者是婚仪上奏响的哀乐——他想起来了,那是银叶谷主曾在荒原上唱过的曲调。 谢衡玉躺在地上,月色如水,流淌在他脸上,犹如断不掉的泪痕——她走远了,与梦中的那个时刻一样,他被留在黑暗中,被留在冷月里,被留在孤魂野鬼才配安置的角落。 等到风歇了,酒残了,歌尽了,他随手裁下一片月辉,便能落而为剑,切断这一切凡尘俗世的痛苦。 他的目光落在那月光里。 月光里,池倾疾步往医林奔去,她争分夺秒,甚至甩出法器,仿佛慢一步就要抱憾终身。 小半个月,医林已经新盖了不少的屋馆,但不管是哪处,此刻都早已熄了灯。 池倾不管不顾地撞开一扇木门,直奔寝间而入,在榻上之人醒转发出怒喝的下一瞬,双膝一屈,重重跪在地上。 医尊的怒吼刚嚎出开头,就戛然而至,他坐起身,皱眉盯着池倾在黑暗中那小小的身影,恍然捶床大悲:“我说了什么!我之前我说了什么?!!!” “您去救救他……您去救救他……”池倾脸色白得不像话,她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眼泪不知何时淌了满脸,“是我不好,但我没有办法了……我给不了 他承诺,也不能再拖着他留在我身边了……您去救救他……别让他寻死……他真的不好了医尊,我求求您……我从没有这样求过您。” “站起来,站起来!”医尊豁然起身,用力紧了紧自己绑着胡子的绳,以世所罕见的老者能够达到的速度换上了外袍,对池倾厉声道,“一州圣主,不许跪。” 池倾见他应下,终于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她用力抹了抹眼泪,小声道:“谢谢医尊,我送您去。” “不必。”医尊断然呵斥,“既然说好了一刀两断,那小子倒也罢了,你不许再纠缠不清。” 池倾张了张口,又见医尊指着她手中的飞行法器道:“这个,给我,你回寝宫呆着去。” 池倾连忙将法器递过去,着急忙慌地道:“千万要快,他状态很差,我担心……” “生死有命。”医尊丢下这句话,“嗖”地便冲出医林,消失在一片清冷月色中。 月色中,谢衡玉盯着眼前的一团晶莹剑气,星灰色的双眸映着光,若洁净的星辰。 幼时在谢家,先生们为了训练修士对剑气的精准度,曾让他们做过一种非常危险的训练。那训练,首先要将剑修束缚在木板上,再蒙起眼睛,隔空御剑,贴着自己身体的轮廓落剑,最后画出的轮廓最贴近实际身形的有赏,反之则有罚。 那奖赏往往是一块玉佩。 谢衡玉有满满一箱。 而此刻,那团被月光所化的剑气悬在他的眼球前,也是那样令人心惊的危险距离,仿佛只要吹来一阵风,或是他眨动一下眼皮,那剑气便会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眼球。 可是谢衡玉只是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在他双眼前倏忽来去的剑气。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亮很美,他想起人间一切关于月亮的诗词,什么天涯共此时,什么千里寄相思……分明是这样好的月色,他此刻却没有半点留恋之情,唯一的可惜,是他没了力气,再借这月色舞一次剑。 他抬起眼,剑光直至眼球高高扬起,他缓缓闭上眼,听见树叶落地的轻响,闻见花别塔无处不在的花香——从此之后听觉和嗅觉会取代一切,他要把自己最厌弃的那部分完完整整地剖出来,留在这个令人绝望的…… “谢衡玉!谢衡玉!老夫来给你看诊了!!!老夫差点忘了……老夫手上还有新开的一剂药……” 突然间,医尊苍老却饱含活力的声音从屋外响起,他这次居然没有敲门,而是一掌轰然将大门劈得稀巴烂,一边往里冲,一边大喊道:“哎呀呀呀不好意思,下手重了,这门质量很差啊哈哈哈哈哈……” 一向稳重的医尊语无伦次地冲进寝间,用极密的话语掩盖住了内心的慌张,要说池倾那样子,他也着实是第一次见,因此更怕踏进寝间,鞋底先一步踩上的是谢衡玉的血。 但是还好。 谢衡玉站在窗边转头朝他望来,脸上保持着一个温和完美的笑,缓声道:“医尊,今夜月色极好,我有些贪杯,抱歉。” 医尊一下子顿在原地,差点没有左脚踩右脚把自己绊倒。他看着谢衡玉那除了憔悴外,简直跟没事人一样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今天药按时喝了吗?”老头板起脸,故作凶狠地道,“你贪杯,老夫前功尽弃,你熬夜,老夫英名尽失。你也不想败坏老夫妖域第一圣手的名声吧?” “怎敢?”谢衡玉垂下眼,月光落在他清瘦颀长的身上,像是为他拢上了一层虚幻的薄纱,他在月色中冲他好脾气地笑,“从前是我所求太多,今后再也不会了。” 这是……想开了? 医尊眉头一会儿蹙起一会儿松开,考究地打量他,仿佛在盯着一份难办的医案——虽说他不医心病,但对谢衡玉之前的情况,也算是有所了解,按他那种程度的心疾,可不是这样一下子说好就好的。 老头一思考就喜欢捋自己的山羊须,如今更是越捋越快,越捋越大力,到最后,几乎要从下巴上薅下几根似的。 谢衡玉无奈道:“医尊。” 医尊立刻回过神,朝他招了招手:“窗子关上,什么时辰了?夜风是能吹的吗?你又要害得老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不敢。”谢衡玉关上窗子,点起烛火,请医尊在桌前坐下,没事人似地微笑着,“医尊新添了什么药?可有方子写于我?” 医尊一愣,他想起自己在走进此处前喊的话,心想这可有些完蛋,毕竟他当时只是随便编了一个借口给自己先发制人打打气——毕竟这三更半夜的,他睡意还没散就冲到这儿了,哪还有什么新方子。 医尊咳了一声,道:“先诊脉。” 谢衡玉轻笑着伸出手,心脉竟并不如从前沉重滞涩,意外地……还不错? 医尊沉吟许久,诊了又诊,随后松开手,又开始捋胡子。 谢衡玉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思绪万千的模样,并不打扰。 良久,医尊试探着道:“你不问我为何此时前来?” 谢衡玉摇头:“我原该住在医林的,与您也算近邻,如今只是搬了个住处,您想何时来都可。” 医尊盯着他的眼睛,又道:“那你也不问问我,来之前,见了谁?” 第104章 第104章“死心了。” 谢衡玉脸上带着笑,但那双浅色的瞳孔却无机质地望向面前的老者。黑暗中,桌上摇曳的烛火荡在他眼底,像是嵌在透明水晶中的红花。 他静静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我并不想知道。” 谈话彻底陷入了僵局,医尊替谢衡玉重新开了方子,随后转头望向宫外那扇被自己一掌轰碎了的木门残骸,遗憾地摇头:“看来这个宫殿也住不得了,不过,医林这段日子又重建了许多屋舍,其中总有空余,你倒是可以再搬过去住。” 谢衡玉摇头:“不必了,机甲已经全部改好,我明日便会离开妖族。” 此刻已是夤夜,距离第二日的日出也没有多久,医尊为难地捋了捋胡子,断然道:“不行,你得留在此地把伤治好了再走。” 谢衡玉无奈:“医尊……”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医尊故作凶狠地瞧了他一眼,“你若是没有被我治过,自然想去哪就去哪,但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没治好就走了,实在有辱我的名声。” 他盯着谢衡玉,斩钉截铁,义不容辞:“你今夜就搬去我那边住,再静养七日,到时候我自然放你离开。”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应了下来。 往后的几日,即便两人同在花别塔,但却再也没有见过面。池倾故意躲着谢衡玉,却又总是忍不住,暗戳戳地找人打听他的消息。 “谢公子看起来好多了。”女医官宽慰池倾道,“医尊对谢公子十分赏识,且这又是他难得亲自照料的病患,自然出不了任何岔子。这些天谢公子只是在房中休养,偶然瞧见,气色似好了不少。哦对了,这几日,我还瞧见医尊在研制祛疤的药膏……可见谢公子的伤口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池倾怔了怔,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他精神气儿如何?瞧着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吗?” 女医官摇了摇头:“我见他的次数不多,可是难得见面时,公子总是神情可亲的模样,与……从前刚来医林时,瞧着差不多呢。” “这样么……那是很好。”池倾坐在花房中,冲女医官点了点头,取过身旁的一盆叶如翠雾的文竹递过去,笑道,“多谢。” 女医官连忙躬身接过,受宠若惊地拨了拨那在妖域难得一见的灵草:“多谢圣主,若谢公子往后还有何事,我必然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池倾迟疑了一下,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仿佛想不明白自 己这是在做些什么:“……好。” 阮鸢在一旁静静候着,见女医官回完了话,方送她离开了花别塔。 池倾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重新靠回贵妃榻,疲惫地叹了口气,手背盖在额上,像是困极了的样子。 “圣主近来又睡不好了,是为了谢公子的缘故?”阮鸢送走了女医官,不知何时又回到池倾身边,她晓得她没睡着,于是上前一边替她揉着太阳穴,一边轻声地询问。 “谢公子如今一切都好,听女医官这样说,也该是放下了许多事。”阮鸢道,“可是圣主先提出了分手,怎么看上去比谢公子还放心不下呢?” 池倾睁开眼,怔怔望着花房上方透光的琉璃顶,喃喃道:“不知道呢,只是好像总觉得……还没有结束。” 阮鸢道:“听医尊说,他只留了谢公子七日,算算日子,后日他便要离开妖域了。圣主也不像从前那样,送些花草财帛给他么?” 池倾听出阮鸢是故意这样问,仿佛硬要将谢衡玉同她曾经那些不走心的男宠相提并论,可即便知道她是故意,池倾心中依旧生出了几分隐隐的不悦。 她沉了一口气:“他又不求那些俗物,送去怕是只会觉得我在羞辱他。” 阮鸢道:“既然如此,圣主要亲自去送他么?” “……不,”池倾迟疑着,张了张口,“不知道。” 阮鸢望向她的眼神有些无奈,掰着手指替她总结道:“圣主曾经说过,若是与谢公子一刀两断,他再回修仙界,戈壁州定然助他重新夺回白马盟之权,若谢家新寻回的那位瑾公子欲与玉公子相争,不拘玉公子是想改换门庭,还是争权谢家,您都会帮他。这些话,您可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池倾匆忙转头望向阮鸢,“可是,我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我觉得我和他之后……好像……” 她叹了口气,竟然无法将内心那点隐晦的预感宣之于口,良久,池倾道:“罢了,即便我想帮他,他如今恐怕也不肯接受,等晚一些,我会去寻姐姐讲这事。如今妖族势力也要逐渐向修仙界各世家高层渗透,若往后能扶持谢衡玉起来,对于妖族而言,也算是有利无害。姐姐会答应的。” 阮鸢闻言笑了起来,她摇摇头,像是感叹着什么似的:“圣主你总是这样,在感性里又掺了那么理智的东西,叫人弄不清楚这到底算不算喜欢……莫说谢公子,就连我都要糊涂了。” “所以啊,别说你,可能连我自己……也要糊涂了,”池倾重新靠回躺椅,合上眼喃喃,“我还是不去见他了。到时候你……算了,还是拜托来炆去送送他吧。我身边的人,也都不要去见他了。” 一定要闹成这样……又是何必呢? 阮鸢困惑地眨了眨眼,她不知道藏瑾之事的细节,如今只觉得池倾和谢衡玉闹成这样,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可是再想劝说,却又觉得自己插不上什么话,于是便只好点头称是。 这日午后,池倾在花房中躺了很长时间。秋收冬藏,尤其对于池倾养出的花草而言,秋季的到来自然意味着繁花落尽后,该结出一些灵物作为回报。因此此刻的花房中,那种复杂浓郁的花香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萦绕不散的灵气和饱满可爱的果实。 池倾虽然躺着,但横竖睡不着,她想到自己秋季的花房,和之前赐给谢衡玉的那口药泉一样,最适合有伤在身的人居住,若是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矛盾和隔阂,此刻他还应留在自己身边才是。 但……转念之间,又一个身影取代了谢衡玉的样子,忽然出现在池倾的脑海中。 她微不可察地蹙起眉,眸色更沉,喃喃自语地开口:“藏瑾。” 脑海中的那个人望着她的眼神,一如他在留影石中最初的样子。 他从那口棺材中被人唤醒,尽管脸上抹着粉,依旧掩不住底子里透出的苍白,他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许久才涩声道:“是……她救了我?” 对面的人发出一声嘲弄的大笑:“你不知道吗?长命花救不了死人,能将你从虚无中捞上来的,是我魔族。” 留影石中的画面闪烁一下,少年苍白枯槁的容颜逐渐隐去,黑暗中,只有那魔族之人的声音余音绕梁般回荡:“若还想活,来魔族寻我。” 池倾抬手揉了揉眉心,她多日未曾好眠,闭眼时不是想起谢衡玉,便是梦到藏瑾。之前午后,她在这花房尚能心无旁骛地小憩片刻,可如今距谢衡玉离开的日子越近,她便越是心思杂乱。 不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一个完整的欢喜面具。 它浮在半空,嘴角的弧度夸张而诡谲,像是个惊悚的邪器,在它出现后不久,那魔族之人的声音又响起:“你来寻我,是已经对她死心了对吗?” 脚步声在欢喜面前方停住,藏瑾拖着他风尘仆仆的、残破不堪的身体,声带像是漏着风:“我……要……坏了……” 那魔族笑道:“确实,你的身体死了,我缝缝补补把你修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但却也不太经用。” 藏瑾抬起眼,那漂亮如玉石般的灰色眼珠,像是随时要从凹陷的眼眶中滚出来似的:“救……救……” 魔族不急不缓地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对她死心了嘛?” 藏瑾张了张口,瞳孔在眼眶中颤颤,却说不出一个字。 魔族笑起来:“这样……那你的觉悟看起来依旧不够啊。” 欢喜面转身飘走,于此同时,藏瑾像是断了线的傀儡一样,全身的骨头发出“喀啦啦”的响声,拖着松垮的皮肉朝地面坠去。 欢喜面越走越快,藏瑾干哑的嗓子发出绝望的吼叫,那声音像是荒原上的风卷起鸦鸣,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苍凉。 “死……死……心。” 少年像是一滩烂泥一般化在地上,宽大的衣料盖在他的骨肉上面,远远看去,像是个小小的坟头。 在他彻底瘫痪的同时,清晰而绝望的两个字终于在虚空中散开。欢喜面停住,又飘飘忽忽地浮到那个小坟头上,属于那个魔族的声音从欢喜面里传出来,它哼着一首欢欢喜喜的出殡曲,周身释出的魔气如同黑色的丝线,绕着藏瑾的白骨和皮肉来回地穿梭。 骨头被重新串起,血肉像棉花似的被填充在外,最后再裹上皮肤和毛发…… 那欢喜面高高兴兴地,熟练地操作着,像是在缝制一个可心的娃娃。 很快,娃娃缝好了,藏瑾重新坐起身,空洞的目光落在浮空的欢喜面上。 魔族的声音从欢喜面中传出来:“拿住我。” 藏瑾伸手,从半空将它拿起。 魔族道:“戴上我。” 它的娃娃,就这样变成了它的宿主。 第105章 第105章他想等她…再看他最后一眼…… 光阴弹指而去,多亏医尊的看护,谢衡玉在医林调养得很好。他身上的伤势恢复得很快,甚至连每回伤口愈合时泛上来的奇痒,都不曾出现过。 谢衡玉望着自己的那条胳膊,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人活到某个时刻,身体的零件仿佛也变得和机甲一样, 可以拆分重组。 明明心脏和大脑已经差不多坏死了,可其他受伤的皮肉,却依旧如此生机勃勃地卖力求存。 他想,如果人类真的是机甲的话,那似乎也不错。这样,他一定选择将那颗被池倾占满的心脏拆卸下来,再换上干干净净的另一个。 可这毕竟是无稽之谈。 人体的每个器官都是宝贵的,失去一个,便有无穷无尽的忧患麻烦,他即便下得了手,也得承担得起那个后果才行。 谢衡玉撑着桌角,将池倾曾派人交于自己的储物链褪下来,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颗心脏在掌下强劲地跳动,用灵力探下去,不难感知到全身的血液正由那一次次的收缩扩张而更迭。 谢衡玉有时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哪怕在最痛苦的时刻,对这颗健康的心脏,尚还不曾生出过阴暗的念头——或许他本身依旧在期待一个新生,期待着一个不可转圜的前路。 “叩叩叩。”屋门被敲响,谢衡玉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他转头朝房门处看去,古井无波般的眸子缓缓淌出疏离又温和的笑,他缓声道,“抱歉,医尊今日不在此处。” 门外的人显然愣了一下,片刻后低声道:“不是的,谢公子,我是来寻你的。” 谢衡玉眨了眨眼,温和道:“寻我?请进。” 房门被推开,身着莲子白长衫的女医官轻手轻脚地进来,谢衡玉朝她点了点头,态度尚算温和。 他记得曾与她有些交集,但多半都是讨论些关于机甲术和妖族生理构造的话题,除此之外,并没有深交。因此如今机甲术改良完毕,他倒也有些想不出她为何来寻他。 那女医官等不到谢衡玉开口询问,便先言道:“公子在医林的这些日子,为妖族付出颇多,即便我从前不通机甲术,也跟着公子学到许多东西。如今听闻公子即将离开妖族,不知如何感谢,只带来这一点心意。期盼公子收下。” 她说着,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个正方形的小巧锦盒送至谢衡玉面前。他有些诧异地垂眼望去,打开后,只见其中是一条灵气馥郁的多宝手串,其上每一颗水晶珠子都十分剔透精巧,配色清淡,触手温润,光是放在掌心便觉其清心安神之效。 谢衡玉垂手将其放回锦盒,那动作俨然便是要推拒的意思。 女医官后退半步,摇头道:“谢公子,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公子是人品贵重之人,也是我活到现在见到的少数修士。多宝手串在戈壁州并不少见,公子只当是我有心结交一位修士好友便可,并无其他令你困扰的意思。” 谢衡玉听她这样说,推辞的动作才没有方才那么坚决。就在此时,屋门又一次被敲响,女医官转头望去,眉眼弯弯,声音带笑:“是阮大总管啊。” 房门没有关严,透过那留出的一线,瞧见同样医官装扮的阮鸢和朗山在门外冲他点了点头。 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狂颤了两下,谢衡玉猛地攥起了拳,才将自己颤抖的声音调整到最平静的调子上:“请进。” 阮鸢与朗山一同进屋,瞧见桌上摆放着的多宝手串,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朗山站在她身旁,见状也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朝谢衡玉望去。 谢衡玉不明所以,却见朗山和阮鸢同时拿出了两个四方锦盒推到他面前打开,三串相差无几的手串整整齐齐摆在一处,简直让人手足无措。 朗山道:“哎呀,你不要嫌弃。我们戈壁州没什么东西,就是石头多。大家心有灵犀,你就全都收下吧。” 女医官此刻也笑着附和:“大家这也算是不谋而合。” 谢衡玉有些无奈地笑着,那初见阮鸢与朗山时悸动起来的心脏,却又一次沉入谷底——他心思细,对旁人的外貌穿戴,也向来观察入微,只是刚才乍一看这二人,竟然忽略了他们身上都穿着医官的服饰。 想来,若非池倾阻止他们来见他,阮鸢与朗山也不至于做此掩人耳目的装扮。 他强颜欢笑,垂手一一收下那三条手串,认真看着眼前每个人:“多谢,多谢……多谢。” 阮鸢冲他点了点头:“小楠犯了大错,我不会包庇她,可我也毕竟是她姐姐……所以,如今依旧想替她谢过公子从前的教导。” 她退后一步,抬手朝谢衡玉深深行了个大礼:“那孩子命途多舛,幼时却被我惯坏了,实在有些好坏不分。我……我……” 谢衡玉见她神情凄恻,已然有些说不下去,伸手虚扶她起来,腕上串珠碰动,发出玉碎般轻响:“不要紧的,我并未怪罪于她。” 没怪罪,说到底还是不在意。阮楠于他而言,不过是池倾当初的一言之托,如今既她与魔族纠缠,自也有烁炎或来炆处理,因此,哪怕他身上的伤势多少与阮楠脱不开干系,但认真说来……这些日子,他甚至没有想起她过。 阮鸢明白他说的“不要紧”确实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意思,点了点头,才重新直起腰来。 房中一时寂静,朗山见他们都无话可说,想了想,对谢衡玉道:“我没想到你走得这样急……其实,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挺喜欢你的,然后,小煤球也挺喜欢你的……不过既然要走了,我们也没办法留你下来……你之后好好的吧。” 朗山化成人形没多久,是个心思单纯的小狗,对人的喜恶自然爱恨分明,一目了然。谢衡玉想到他最初对自己排斥的样子,再看今朝,反而生出些许世事无常的苍凉之感。 他冲朗山点了点头,伸手似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小狗向来只习惯于池倾的触碰,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很快眼神又软了下来,眯起眼往谢衡玉的掌心蹭了蹭。 这孩子的短发刺刺扎扎,手感并不好,但谢衡玉却在他凑上来的瞬间,心脏像是落进了棉花堆里,一下子软得说不出话。 朗山蹭了一小会儿就躲开了,十分不好意思撇了一旁憋笑的阮鸢一眼,轻轻咳嗽了两声,对谢衡玉道:“那……一路顺风。” 阮鸢和女医官也笑道:“一路顺风。” 自他们的到来之后,谢衡玉的屋中断断续续又迎来了花别塔不少的人,其中大部分当然来自医林,还有一些却是妖王身边的人。 比如来炆。 来炆前来的时候已近黄昏,高大的男人撑着破伞站在他的门口,开门时两人对视了一眼,谢衡玉眼底却没有讶然之色。 来炆道:“药喝了?伤如何?” 谢衡玉道:“一切都好。” 来炆点了点头,并没有进屋,只是从袖底探出手,指尖凝着一点微光,轻轻将其按在谢衡玉眉间。 微凉的触感一闪即逝,谢衡玉愕然一霎,便听他道:“这是妖王的意思,我教你一段口诀,以便你随时与我联系。” 谢衡玉觉得自己此番离开后,似不会再与妖族有太多瓜葛,迟疑着刚想回绝,就听来炆面无表情地道:“别去想绿色的狗熊。” 谢衡玉一愣,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只笨拙的狗熊,下一瞬,只听来炆的声音凭空从识海中响起:“就是这样。” 谢衡玉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叹气的冲动,来炆却又道:“什么时候离开?” “明日……天亮。”谢衡玉回答。 来炆点头,伸手按了按谢衡玉的肩:“明日我来送你。” 谢衡玉袖底的手一下子紧攥起来,他抬眼与来炆那双平静的双眸对视,那瞬间蓦然出现在他心底的,竟然只是一句话——她不会再来了。 七日,从搬来医林开始,即便他面上装得再云淡风轻,但实际自己却也再清楚不过……他这,无非是在自欺欺人。 无人在意的那些时间里,他枯坐窗前,需要花上太多的精力,才能逼迫自己清醒地,不去期待池倾再一次回头看他。 谢衡玉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仿佛只要池倾再出现朝他招招手,他便又要摇着尾巴回到她身边。 自厌的情愫伴随着对池倾的思念与日俱增,直到此刻,来炆的这句“我来送送你”,彻底将他打入了谷底。 他知道来炆并非一个不解风情之人,这些日子,他与烁炎也在尽可能地为他们创造一些谈心的空间。只是,他们毕竟不曾了解过池倾与他之间最深刻的矛盾,因此劝到最后也是隔靴搔痒,不再多说什么。 可若是池倾会来送他这一程,来炆必然不会在此刻说出这个提议。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蹙眉压下心头阵阵涩意,朝来炆摇了摇头:“不必了,有缘再见,无需相送 。” 来炆深深看了他一眼,许久后方朝谢衡玉点了点头:“有缘再见。” 他撑着那把破伞转身离去,初秋黄昏,谢衡玉站在门前看着医林光线昏沉的小道,心头有阴冷不散的抑抑之气攀了上来。 他下意识发起抖来,修剪齐整的指甲神经质地抠弄着掌心的皮肤,自从池倾同他说出那些诀别之言后,他便不太能看着熟悉之人离去的背影,而如今屋内热闹了一个下午,突然人去楼口,这反扑而来的情绪,便令他愈发难以承受。 谢衡玉定定望着来炆的身影消失不见,他重新走回屋内,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紧、拴好,然后坐回桌边,替自己倒了已被凉到有些发涩的茶。 桌上摆满了妖族赠他的礼物,其中最多的便是多宝手串。谢衡玉腕上已经戴了一串,其他的实在无处收纳,他想了想,便将那些锦盒重新地合上,全部收进池倾给他的储物链中,最后拿出那个空着的锦盒,将那条储物链端端正正放了进去。 一切收拾妥帖,房中愈发空荡起来。谢衡玉有些魂不守舍地在屋中走了两圈,坐立不安,心跳失衡。 今天有那么多人来看过他,有那么多人问过他何时离开。若是池倾有心问起,一定知道他会在明日天明启程。 她会来看他吗? 内心可耻地又生出这些希冀,而这些微弱如萤火般的希望,却比下午那一波波人送别时,给他带来的温暖还要热烈。 谢衡玉转头望向窗外的浅紫深蓝的晚霞,估算着时间,在希冀和绝望的缝隙中寻到一处容身之处。 再等等她,等到明日卯时,日出之前,她或许……或许……还会来再见他一眼。 第106章 第106章鲜血从眼眶落入掌心,又从…… 阮鸢和朗山都没有想到,他们蹑手蹑脚地回到花别塔,竟然迎面就和池倾撞了个照面。她穿着一身宽松的浅紫色绸子衫,安安静静地站在那边打量着他们的装扮,虽然神情是平和的,但阮鸢依旧在那样的目光下紧张地搓了搓手。 “我们……我们去医林是想……是想……”朗山纵然再粗心大意,此刻也察觉到池倾的神情有些微妙的不对劲,可他毕竟觉得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想要解释,吞吞吐吐地讲了几个字,却又被阮鸢扯了下袖子。 池倾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良久之后轻轻笑了声,也不问任何,转身往楼梯上走去。 阮鸢呆了一刹,连忙拖着朗山将医官的服饰尽数换下,又照旧伺候着池倾用了晚膳,沐浴洗漱,一套常规的流程下来,再等池倾看顾完花草,天色已近亥时,她却依旧一言不发。 阮鸢惴惴至极,全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池倾神色,终于,许是被她的目光惊动,池倾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声音从掌下闷闷传来:“怎么?有什么想说?” “抱歉,圣主,是阮鸢自作主张,”阮鸢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可她听池倾的语气,便知道她并没有怪罪自己,于是话锋一转,倒是更慎重地说,“谢公子明日卯时……便要启程了。” 池倾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半晌沉默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她躺在花房的贵妃榻上,月色透过琉璃顶洒落,将她的脸映出雾蒙蒙的微光,像是色泽莹润的贝母。 阮鸢瞧着她放下手,那道线条好看的柳眉微蹙着,给整张脸平添几分忧愁。看得久了,她才忽然意识到,池倾身上的气质,比起谢衡玉没来花别塔那会儿,已经变了不少。 曾经的池倾是何等恣意潇洒的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及时行乐,却也能随时抽身,那一股子鲜活的生气,几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然而时至今日,阮鸢却觉得池倾比曾经温柔了好多。虽说不出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但至少,池倾心上挂念着的东西,总比从前要多出了许多来。 “圣主,您不去送送他吗?”阮鸢忍不住,最后还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我瞧着谢公子……一直在等您去医林呢。” 池倾没有说话,心中却如天人交战,脑海里一会儿是谢衡玉崩溃泛红的双眼,一会儿是藏瑾挣扎着心灰意冷的叫喊。 她这一生没有真心对待过谁,可偏偏万事都要争个上风,不论在道德还是情感层面,最好谁也不亏欠,方能安安心心坦坦荡荡地活。可是如今,谢衡玉和藏瑾这二人,却偏偏将她这份维持不易的坦荡击得粉碎。 她不忍心再去看他因她而破碎挣扎的样子——事实上,虽然她冠冕堂皇地说,不再见只是为了谢衡玉好,可实际却也是因为,她不愿去面对自己将一颗曾经真诚炽热的心磋磨至此的事实。 因此,阮鸢哪怕在池倾身边等了再长的时间,却都无法等到她任何一个肯定的回答。 阮鸢无声叹了口气,俯下身想将池倾扶去就寝,可她只是摆了摆手,望着琉璃顶外影影绰绰的月亮,对阮鸢道:“你去休息吧,我还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阮鸢应了一声,替池倾盖了层薄毯才转身离去。合门的瞬间,她侧头瞧见池倾脸上疲倦而怔忪的神色,实在没忍住,小声道:“圣主,关于您曾经的那些遗憾,我其实不太清楚,可是……若只为眼前之事,我希望您之后不要再后悔了。” 不远处,池倾躺在那里,甚至连睫毛都不曾动一下,仿佛一点儿都没有听见她的话。 阮鸢垂下眼,将门合上,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她不明白。 池倾想,谁都不会明白自己对谢衡玉这样愧疚、懊恼却又在意的态度究竟从何而起。 是她从最开始,便将谢衡玉当做了藏瑾的替身……或者,更过分地说,她是在清楚意识到谢衡玉并非藏瑾的同时,依旧任由自己将两人混淆。 她将谢衡玉当做了藏瑾活在这世上的另一种可能,因此给予了他更多的耐心和宽和。 她知道,自己从不曾这样对待过其他与藏瑾相似的男子——在她和曾经的那些替身相处时,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引导成更贴近藏瑾的模样。可是,和谢衡玉相处的时候,她却宁愿从他身上看到一些不同于藏瑾的地方。 她甚至还会刻意地,令谢衡玉变得更加光明、开朗、和煦,正如她也曾希冀着三连城的春光,好好眷顾她和藏瑾一样。 因此,谢衡玉对她来说,即便只是作为替身,也是不同的。哪怕是花言巧语,她也确实半真半假地付出过几分真心。 后来,谢衡玉如池倾所愿地,被她所吸引,可所有的事情从他动心的那一刻开始失控。在她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感情与日俱增的刹那,又是她亲手将他推开。在她确定藏瑾仍然在世之时,又是她亲自放弃了他。 因此,即便是姐妹亲友,她又怎么有脸同烁炎,同阮鸢坦诚,自己是这样一个始乱终弃,又活生生将一个真心人,逼到悬崖峭壁上的人呢? 医尊曾对她说,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哪怕心里再不舒服,池倾仍然坚信自己一刀两断的抉择,已是此刻的良策。 她从躺椅上坐起身,望着琉璃顶外深黑的天幕,静|坐良久,开始往修仙界送信。 红蝶 一只只飞出窗外,最终会落到唐呈和沈岑的手中——她心中惴惴不安,眼皮不时抽动,不妙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流失点滴累积。 若这种不祥的预感是源自谢衡玉的归程,至少在那条路上,她希望他得到好友的接应。 池倾知道唐呈和沈岑总不会不顾谢衡玉。 他们甚至比她要可靠。 送完两只灵蝶,池倾才又一次倚回贵妃榻,今晚如此漫长,窗外的夜色仿佛再不会散去。 可这毕竟是最后一个晚上。池倾想,等到天亮,所有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之后她与谢衡玉桥归桥,路归路,所有亏欠与情谊都将一笔勾销。 这对他们都好。 她望着窗外的月色,在等着一个天亮。 医林,谢衡玉望着窗外的月色,祈祷明月不要西沉,祈祷黎明永不来临。 尽管在黑夜中的等待是如此难熬,绝望和希望像是蚂蚁啃食着他每一寸皮肤,可至少……多少还是有些希望的。 如果有希望,他便可以带着期待睡去,那会是一夜的好梦,而不必每时每刻都留神去控制那双试图抓瞎自己双眼的手。 可是时间过得好快,他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戈壁州皎洁的月无情划过天幕,头也不回地朝浓重的云层后面坠落,再然后,就是太阳的初升。 谢衡玉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体温太低了,整个人像是被晚风熄灭的火把,彻骨的绝望与他的血液溶合,快速地淌入他的四肢百骸。 清光剑意令他对天地间的光源有着敏锐的认知,这种洞察几乎根植于他的潜意识,因此,即便谢衡玉掩耳盗铃般地闭上眼,仍然清晰感受到朝阳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缓缓升起。 日夜交替,并不受人心的控制。 卯时来临之前的那个时刻,他想起与池倾过往的很多,那些被翻看到烂熟于心的回忆,再次想起,依旧像是在他心头反复切割的刀子。 他想起她陷落时失神的眼睛,想起她在激|情过后饱含爱意的目光,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背后伤疤时愤怒而颤抖的声线……那一切都太过真实,因此不管他回忆几次,都依然会对自己被欺骗的事实感到难以接受的痛苦。 可是,可是……他也记得她是如何与他在临春破冰的青镜湖边拥吻,也记得她在那声势浩大的开湖声中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更记得在七苦幻境,她是如何与藏瑾窝在蝇蚊肆虐的毒林,坚定而温和地亲口描绘他们的未来。 “我听人说过……天湖开湖的景象……” 卯时来临前的这个时刻,谢衡玉攥着手,低着头,轻声缓缓重复着那段令他痛心疾首的话。 “春天在花堆里睡觉,夏天在草原上骑马,秋季长草连天,冬天还能看冰封的天湖和寒鸦……” 少女多年以前稚嫩的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与男人清润低沉的音色交织,谢衡玉的声音逐渐轻下去,良久,他在黑暗中缓缓扯出一个凄恻的笑。 这就是他所有美好记忆的起源——来自于她和另一个与他相似的男人的过去。 神识扩散至很远,忽然间,他听到冥冥中一声悠长的钟声。 卯时已至,她原来真的不会来了。 谢衡玉垂首,月白色的衣袍隐在黑暗中,右手搁在膝头,腕骨和指骨都消瘦,已经不像是剑修的手。 眨眼间,他看到自己右手食指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轻轻地在虚空中划了一下。 这是他看见的最后一幕画面。 鲜血落入掌心,大量的血,从指缝中淌下来。 谢衡玉怔怔坐在那里,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光明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散去,五感因此混乱,听力敏锐到失控的地步,外界庞杂的声音纷纷扰扰挤入他的耳中,片刻后,他的耳朵也涌出鲜血。 不过,这是他曾经预想过的后果。 任何决定都要承担应有的后果,他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冲动的一刹,因此早就替这个瞬间做好了准备。 他回过神,有条不紊地从桌面最近的地方摸到止血的伤药、绷带和纱布。 痛感后知后觉地疾扑而至,谢衡玉全身渗出冷汗,勉强计算着时间——失去视觉后,包括第六感在内的所有五感都开始出现代偿,它们与他急促的心跳一同失控,需要他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在这无序的剧痛中,收拾好眼前的残局。 幸好,留给谢衡玉的时间还有很多,而眼下的这个局面,他也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排演过。 洒落在桌面和地上的血迹很快被清洁干净,衣上的污垢也无非是一个清洁术便能解决……唯有眼部的伤口着实有些难以应对,但还好,他早就偷偷藏了不少医尊开给他的伤药。 剧痛过后,鲜血也在麻木中止住。 一切尘埃落定,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摸索到纱布旁的一条准备多时的绸带,用力攥在手中,许久后脸上浮现出一个微妙的,释然的笑来。 他抬手用绸带挡住空落落的眼眶,起身将矮凳收到桌下,什么都没有带走,径直推开了房门。 日出时刻,戈壁州鸟雀尖细的啼鸣,晨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医林不散的药香在开门的一瞬,清晰可辨地朝谢衡玉涌来。 他抬起头,感到柔软的绸带被风拂过脸颊的微痒,某个瞬间,仿佛自己并没有缺失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大步往外走,又从走动逐渐变成了小跑——他一向是个过于沉重的人,这种轻松的感觉很少在他身上出现。 上一次……上一次还是池倾告诉他,他可以摆脱修仙界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留在妖族的那个冬日。 谢衡玉往医林外跑,他知道医尊给他提前备好了飞马,那匹马曾将他带离修仙界,如今又要将他带离戈壁州。 受到伤害,便不能停留,只好远离,他曾经觉得自己这样十分懦弱。但如今,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目盲对剑修而言是重残,枉论是以光为剑的他?可是没关系,他如今可以接受自己的残缺,可以接受自己的重伤,甚至可以接受自己四处回避的懦弱。 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只要从今以后,他只是他,再也不是谁的替身。 跑动时,有风拂过他的脸颊,风里有医馆飘来的药香,有树木和朝露的气息,还有…… 谢衡玉的动作忽然之间停住了。 他闻到一阵熟悉的花香,随着风来的方向,一路飘到他的鼻端。 他不可能记错那个味道。 曾经无数个,无数个夜晚,他曾用力将那种花香揉进自己的骨血。 后来无数个,无数个夜晚,他也曾努力地试图将这种气息彻底遗忘。 是池倾身上的味道。 第107章 第107章“眼睛给你,还要什么?”…… 她本以为谢衡玉已经离开了。 池倾站在医林外,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通身雪白的飞马,她隐约记得这是医尊常用的爱驹,如今备在此地……应当是有要接送的人。 她屏住呼吸,心跳不自觉地漏了两拍,她用妖力小心翼翼地向车厢上探去,直至察觉到里面并没有熟悉的气息,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池倾抬手摸了摸白马的鬃毛,接着往医林深处而去。 此刻晨光熹微,距离卯时正刻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池倾一夜未眠,终于挨到破晓时分,又怕在来此之时与离开的谢衡玉撞上照面,于是,便又在花别塔拖延了一会儿时间。 医林安静得有些过分,自谢衡玉搬回来之后,她虽从不曾来探望他,却对他所住的小屋位置了然于心。 池倾径直往谢衡玉的住处而去,脚步踩上枯叶,落地时悄然无声。她心中不祥的预感直至此刻也并未散去,猜不透它究竟指向怎样的结果,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切地期盼这种不祥的预感并非因她而起。 长久的忧虑刺激着池倾警惕的神经,医林中花树繁茂,她下意识将妖力攀向草木,一点点朝着她既定的方向扩散。 须臾的寂静后,池倾走动的脚步忽地顿住——一瞬间,她敏锐地从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令人心惊的血腥气。 那气息仿佛被人用草药刻意掩盖,如今已经很微弱了,可那种味道却仿佛和池倾心头不安已久的预感对上了暗号,立刻便被她所察觉。 池倾倒吸了一口冷气,妖力骤然扩散,她朝着那血腥气的源头疾步追去。 林中忽有风起,她卷曲的长发随着跑动被吹开,秋日枯黄的落叶从地面打着圈儿地扬起,与天空幽幽的晨光纠缠,一瞬间给人一种将要跨入梦境的错觉。 池倾跑得很快,生怕晚一步便又会撞破某个令她追悔莫及的真相。她身上泌出薄汗,又很快被秋风吹凉,那汗渍湿漉漉颤巍巍地覆在肌肤,仿佛数十条阴湿的 蛇类缠住了她的身体。 她离那血腥气的源头越发近了,忽地停下脚步——因逆着天光,她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衡玉……还没有离开。 她瞧见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虽背着光,只瞧得清模糊的剪影,但她慌张不安的心跳也终于在此刻平复了几分。 池倾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一步步朝他面前靠近,故作轻松地道:“你还在这里啊,我以为赶不上了,阮鸢说今日卯时你会离开,我……” 她无序的话语戛然而至,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嗓子,只留一字颤颤的尾音。 池倾僵在原地,目光自谢衡玉衣袖内侧隐约的血迹处一路上移,最后颤抖着,落在他眼前蒙着的白绸上。 “这是……什么……意思……”她怔怔看了他许久,仿佛望见梦魇投射在现实的具象,她惶惶不安地想要后退,如同洪水来临时最无能为力的蝼蚁,任何一滴飞溅水花,于她而言都成了足以溺亡的深海。 “你……你做了什么?”池倾探出手,试图去触碰那白绸下的眉眼,可指尖不过刚伸向谢衡玉眼前几寸,却已经被他抬手挡开。 他仰起脸,初升的阳光明晃晃地直射在那道洁白的绸带上,仿佛映着雪原的光,是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刺眼的亮。 谢衡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站在那天光之下,却如同落了满身的阴影。 良久之后,池倾听到他苍凉的声音沉沉响起:“为什么是现在?” 她猛地顿住,指尖在半空紧紧攥入掌心。她听出他声音里难以忽略的遗憾,也听出那种遗憾并没有任何不甘和懊恼的情绪,而只是遗憾本身。 谢衡玉垂荡的袖摆动了动,片刻后,他的手从底下探出,掌中随意地拿着一个朴实无华的木匣。 他将它捧起来,递到她面前,那动作算不上郑重,简直像是在处理一个废弃的物件。 她盯着它又看了许久,才颤颤地伸手接过,指腹用力地按着木匣,害怕将它摔在地上,也害怕将它打开。 “倾倾。”谢衡玉缓缓开口,破碎的声线玩味般念出那两个字,听起来绝望而又满是嘲弄,“你不是喜欢这双眼睛吗?我把它给你,你还要什么?” 她摇头,难以接受似地后退了一步,下一瞬,木匣倏然自她掌心打开…… 池倾的目光顿时与其中那两颗正圆的东西接触。 她僵住,崩溃的尖叫霎时从识海最深处炸响,她一动也不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意识好似彻底混乱了,周遭的一切飞也似地坍塌又重建,时光逆流,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藏瑾离开的那天,她听到烁炎的声音又如同毒咒般自她耳畔响起,与谢衡玉片刻之前的话语交织回荡。 “藏瑾已经死了。”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为什么不能快一步……为什么后知后觉……为什么失去了才疼痛欲绝…… 池倾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如多年以前那样无法呼吸地佝偻起身体。 她不知道她要什么,不知道她应该怎样才能避开这一切。 为什么相似的事总会永无止境地重复上演,为什么无论如何她都避不开那如影随形的悔恨和遗憾,为什么要让她永远活在愧疚里,为什么所有爱恨都不能如她所愿。 她颤抖着,看见周遭漫天随风零落的枯叶。此情此景,与藏瑾离开时的那个秋天无限重合。这一切都是相似的,过去的错误无法修正,而她又一次走入了相同的河流。 不能……不能…… 池倾在心中喃喃,多活了这么些年,她面对这样的事情,总该有些长进。 于是她挣扎着直起身,用力合上了手中的木匣,用妖力凝出无数只传信灵蝶朝四方扬去。 “你在这等着。”她瞪视着谢衡玉脸上那条碍眼的绸带,眸色泛红,语气生涩地道,“我这就去找医尊。” 谢衡玉瞬间笑了出来,仿佛对自己的那双眼睛满不在乎一般,他没有搭理池倾的这句话,只又问道:“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现在来了?” 他等了她整整一夜。 “没有为什么。”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因他那样的一笑变得近乎失去理智,她上前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没有为什么……我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可……你做这个是为什么?你以为你挖了眼睛……我,我就会后悔吗?不会的……你太疯了,你就是个疯子,你这是想逼我对吗?难道你也想把我逼疯吗?” 池倾颤抖着将手伸向他的眼前,迟疑着,终究一把扯开他眼前的白绸,谢衡玉侧过头,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难堪的神情,下一瞬,池倾用力捏住他的下巴,死死盯住了他的眼窝。 “啊,还知道要上药啊。”她颤抖着强笑,“好好,你等着,既然灵脉没有坏死,我当然会给你治好。” “谢公子。”她抬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我最恨旁人逼我。” 谢衡玉垂首,面朝她声音而来的方向,两人挨得极近,血腥的药香与花香交织,锋芒毕露,针锋相对。 他脸上的笑意扩大,再俊秀的面相此刻也显得恐怖,然而他的声音平静,比她平静,不为所动地,几乎有种怡然的腔调:“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药……医尊给我开的伤药,治的是我手臂上被魔气和尸火灼伤坏死的皮肉……” 谢衡玉顿了顿,敏锐地察觉到池倾的呼吸在刹那变得格外急促,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这样的伤药,你觉得能使我灵脉不死?” 池倾的脸色一寸寸惨白下来,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随着他的这句话化为泡影,她盯着他的眼窝,盯着里面掺血的药粉——她当然知道那伤药的效力,治疗尸火损伤的腐肉,是剜肉补疮的疗法,那药效并不温和,为的就是把残余的魔气给烧死。 这样强力的药,就连医尊配制的时候也是慎之又慎,生怕不小心烧到了谢衡玉手臂上完好的部分。 换句话说,用在眼睛上,就算是好的灵脉,也会被一同烧毁。 池倾强忍着哽咽的冲动,她低下头,死死攥着拳,谢衡玉一边重新戴起白绸,一边依旧在笑着重复之前的问题:“嗯?我把这双眼睛给你,你还要什么?” 池倾用力地推开他,喉中发出了一声干呕,下一瞬,她弯下腰,扶着一旁的树干吐得昏天黑地,几乎将胆汁都呕出来。 谢衡玉在一边静静地站着。 良久,医林传来脚步声,许多收到池倾灵蝶传信的医师,以及来炆烁炎都着急忙慌地往这边赶来。 她当然是想救他的……池倾想,是他断了他的后路,也断了她的,他非要如此逼她,像是宿世的仇敌一般,拿自己当武器,竟想以此伤她。 她抬起头,朝谢衡玉冷冷望过去:“没有眼睛,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 “谢衡玉,你想的一点都没有错,从最开始,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若不是这双眼睛,我甚至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怎会招惹你呢?”她扬起声,在叹息中笑得凄凉,“你和藏瑾,明明一点儿都不一样。早知你如此,我不会招惹你。” 她直起身,抬手挽起自己凌乱的长发,转头朝林间望去,对上烁炎赶来时惊疑不定的视线,星眸一颤,泪水倏然而下。 池倾一字一顿道:“走吧,我不想要你了。” 第108章 第108章“若非如此,不能死心,不…… 医林陷入一片死寂,众人望着谢衡玉和池倾的脸,置身此地非但没有体会到参与八卦的乐趣,反而恨不得将自己一头埋进土里。 在池倾此言出口之前,大家都觉得谢衡玉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更加灰败,可显然他们都想错了。 谢衡玉低下头,脸上霎时闪过一种如同被刺伤般难以忍受的神情,良久,他点了点头,低声道:“你终于说实话了。” 他嘴角艰难地挂着一个笑,朝池倾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欲言又止几回,才淡淡道:“抱歉,虽然明知你不想将这一切弄得这样难堪。但若非如此,我不能死心,更不得解脱。” 剜肉剔骨,涅槃重生。他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又要累积多少失望,才能决心彻底远去。 池倾心中有气,那怒火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气得发抖,意识到自己此刻说了的、未说的所有恶言劣语,其实都在谢衡玉意料之中——他好像是巴不得听见自己说这样的话,才更好令他毫无留念地离开。 池倾深吸一口气,她深恨自己的无力,某个刹那甚至突然燃起冲动,想着索性将谢衡玉手脚束缚地囚在花别塔,任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生自灭便罢。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谢衡玉走了 ,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如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离开。 一时没有人拦他,谁都被眼前这般的情形慑住。花别塔很少有新鲜事,在场的所有人都曾听说过池倾与谢衡玉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何况他们也都了解池倾的性格——她确实不曾同任何一人闹成过如此难堪的局面。 烁炎是其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打量着妹妹的眼色,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那个木匣,伸手往后塞到来炆怀中,又转头朝医尊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来炆反应很快,接过木匣,拉着医尊,便往谢衡玉离开的方向走。 池倾依旧一言不发地站在那边,脸上的神情如同被冰封住那样,见状也并不阻拦,只是笑:“他决意如此,别说那双眼睛已经灵脉全损,就算治得好,一次拦不住,谁又能拦住第二次?” 烁炎用力掰过池倾的肩膀,声音重了几分:“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方才说的那些……只是气话,对吧?” 池倾笑了出声,虽然强压着火气,但语气依旧有些不善:“姐姐怎么也问这样自欺欺人的问题?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之所以将谢衡玉留在花别塔,就是因为他的眼睛,和藏瑾一模一样。” “姐姐觉得我做错了,是吗?”她那双满是水光的星眸定定转向烁炎,片刻后笑了开来,“可是姐姐,你曾经送来花别塔的少年中,也有许多人……他们或是身材,或是五官……都与藏瑾相似。为何我能玩得起那些人,却玩不起谢衡玉?” 池倾脸上的笑容异常讽刺,仿佛有无处发泄的怨恨,可泪水却又好似淌不尽一般,不住地从脸颊滚落下来。 “我错了很多吗?”她喃喃自语道,“与从前相比,我分明没有做错什么。长命花那样贵重,我都将它给了谢家,这游戏从最开始就是公平的。又怎能全是我做错了……” “可是,可是……”她紧紧攥着烁炎的手,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那样痛哭出声,“姐姐,我心里好难过。” 烁炎一下子握紧了池倾的手,她沉默着,良久之后才道:“因为真心,本就是不能放在天秤上计量的。” 她轻声对池倾道:“姐姐当时将那些与藏瑾相似的少年送来花别塔,是因为那些少年本就是为名为利而来。他们要的东西,姐姐给得起,你也给得起,风流一时,各得其所,这才公平。” “但你与谢衡玉,你们二人相处,动了真心,就论不清对错,辨不清是非了。” 正说话间,空中一声嘶鸣,二人举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马振翼朝南而去,倏忽消失在云层之中。 风过处,半点印记都未曾留下。 池倾抬头凝望良久,回神时来炆和医尊都已回到烁炎身旁,见她望来,来炆将那木匣重新递回池倾手边,而医尊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夫之前同你说了什么!” 池倾的视线凝在那木匣上,她没有接过,而是抬手摸干眼角的泪水,若无其事地对医尊道:“他果真已经灵脉坏死,无济于事了么?既然如此,这东西留在我这儿,还有什么用呢?” 她后退一步便要离开,却见烁炎一把夺过那木匣,蹙眉厉声道:“池倾!” 池倾只是笑,她看着姐姐,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冰凉:“真心……藏瑾也曾给过我。可是不论是藏瑾的,还是谢衡玉的……这种东西太沉重了。我不想懂,也不想要。” 她顿了顿:“到此为止,不好吗?” 烁炎的动作一滞,还想说什么,池倾已转身飞奔着离去。 医尊摇头,撑着来炆的肩膀,痛心疾首:“妖王,你还记得我当时提醒过你什么?事到如今,你更是一点儿责怪你妹妹的立场都没有!” 烁炎闭起眼,语气极度疲惫:“医尊,我不知会如此。” 那时还是藏瑾死后不久,医尊先是用尽手段拖延着藏瑾的性命,后又日以继夜地守在池倾榻边,替她修补因炼花而破损的灵脉。 那年医尊已经很老了,虽然注重养生,但难得这样熬夜,烁炎瞧着也感觉于心不忍。 于是,在池倾转危为安后,她带了几件最拿得出手的灵器赠予医尊,彼时老者并没有收下她的礼,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望着烁炎的眼神带了几分警醒的意味:“心病难医。她从小并没有养在你身边长大,许多对她影响至深的事,你却是一无所知。若她清醒之后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彼时烁炎只以为池倾的心病皆是因为藏瑾的离世而起,虽然时时挂心,但在池倾清醒之后,却并没有花太多精力,去探究那些对池倾“影响至深”的事。 再后来,等她炼出浮生一梦,便更加笃定那些池倾过不去的事,向来只是与藏瑾有关。可奈何斯人已逝,她只好将一切交给了时间,再也不曾细究医尊的警示。 直到今日。 烁炎终于意识到,池倾在感情上不断地回避和闪躲,或许正是当年自己所忽略的那些过往导致。 “浮生一梦呢?”烁炎抬起手,赤红的妖力自她指尖流转,她试图与那个自己亲手炼制出来的灵器取得联系,然而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不应该啊。”烁炎喃喃道,“哪怕只剩残骸,只要浮生一梦还在孤云城中,我应该可以感知到它才对……” “很要紧吗?”来炆站在烁炎身边,破伞投下的阴影也将她笼罩其间,他望着她掌中闪动的妖力,轻声道,“我去寻。” “不用找了。”烁炎摇了摇头,迟疑着收回手,“你先回圣都,我想留在花别塔,等到飞花节过后再离开。” 算算日子,得等到霜降前后了。 来炆若无要紧之事,从未离开过圣都那么长时间。 来炆与医尊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那么点儿不太放心的神色,但终究点了点头:“随时联系。” 烁炎笑起来,牵着来炆的手捏了捏。 当生活遭遇剧变之时,人总要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正如藏瑾死后,烁炎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安慰妹妹,于是在炼制浮生一梦之余,日日拉着她陪自己一道处理公文,最后甚至将其推上了戈壁州圣主之位。 她向来坚信,人只要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等妹妹再休息几日恢复一下状态,她便要给这孩子出一些难题——最起码不久之后的飞花节,得让戈壁州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才行。 只是令烁炎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回,池倾非但没有如当年藏瑾离世那般一蹶不振,反而像个没事人似的,在当天夜里将一大堆的文书卷宗搬到了她的房中。 “姐姐。”池倾垂着眼,漆黑的眸底映着两点摇曳的烛光,整个人冷静得如同黑夜里的一块冰,“这些卷宗,姐姐可熟悉?” 烁炎抽出其中一卷,扫了两眼,当即正色:“是魔族相关的文书……你看了留影石了,银叶谷主到底留了什么信息给你?” 池倾道:“魔族皇室的权利纷争向来错综复杂,近几年才总算尘埃落地。只是他们心怀鬼胎,内部无事,便又往我妖族和修仙界动心思。银叶谷主确实是藏瑾没错,你要说他……死而复生,其实也并不假……而这一切,都是魔族的手笔。” “他们以此要挟藏瑾为魔族卖命?”烁炎扬起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桌案,“我从未听过起死回生之术,若真有此法,落到魔族手中,是个天大的麻烦。” 池倾摇了摇头,想起留影石中藏瑾如烂泥般的骨肉,眉头拧得更紧:“不是起死回生……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藏瑾的状况,喃喃道:“姐姐,银叶谷的情况如何了?” 烁炎思索了一霎,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异动,谷主……藏瑾这些日子,也一直都在谷中。” 池倾道:“我想去见他。” 烁炎有些担忧:“你一个人?不如请他来妖族呢?” 池倾一怔,笑起来,语气有些微妙的嗔意:“姐姐?” 烁炎盯着她带笑的双眼,凝神注视了许久,直到那点笑意尽数收敛,重新显出其下淡漠而宁静的神色。 “你依旧很在意藏瑾。”烁炎托着腮,若有所思地道,“你担心姐姐在这儿,他会有所顾虑?还是担心姐姐会为他设一场鸿门宴,或是让他永远离不开戈壁州的地界?” 池倾静静望着烁炎。 她看人向来很准,即便不是同母所出,她也明白妖王这个身份之下,烁炎会有怎样的顾虑和考量。 藏瑾被魔族挟持,稍有差错便要化成一滩骨肉粘连的泥巴烂在地里,这样的情况下,她不敢拿他冒半点风险,更不敢将他就这样送到妖王的地盘。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姐姐。 烁炎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敏感,多疑,冷漠,偏执——这是池倾从三连城中带回来的特质。最开始接触她时,烁炎多少能够察觉到一点,但许是因为血缘牵连,或是因为当时的情境之下,池倾只能够依靠烁炎。她很快就和她亲近起来,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将这一面的自己暴露在烁炎眼中。 但是如今,当烁炎有意去剖析池倾的每一个表情,便俨然从其中看见了另一个满身防备的少女。 池倾被烁炎探究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攥紧了拳,视线闪躲着移到一旁,低声道:“我没有这么想……只是觉得,他不会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却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烁炎的神色,见她良久不发一言,补充道:“若我真的忌惮姐姐对他做出什么,一开始就不会告诉你有关藏瑾的事情啊。” 烁炎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歪了歪头,笑道:“可是,你即便对我有所忌惮,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思索着措辞,尽量温和地说:“我只是在想,我的妹妹,是对谁都这样吧……其实胆子很小,没有安全感,不太会信任旁人,但因为小时候太辛苦了,所以在对待陌生人的时候,反而可以装作很从容的样子。” 池倾怔了一下,有些坐立难安地挣扎着攥了攥裙摆,小声道:“姐姐?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烁炎其实也很少跟人那么走心地聊天,被池倾打断,沉默了一下,又道:“可是,如果遇上谁全心全意地对你,是不是又会觉得自己不太配得起这份好意?对谢衡玉是这样,对藏瑾是这样,对姐姐其实也是这样,是不是?” 她长久地望着池倾,探出手,试探着摸了摸妹妹的头顶,像是几年前她刚刚回到她身边时那样。 池倾低下头,任姐姐跟自己保持着这样亲近的距离,实话说,她们有好久没有如此。 “是这样吗?”烁炎轻声问她,“因为觉得受不起,所以会下意识想要回避……姐姐从前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藏瑾,那时你说你不知道。但其实这是因为藏瑾给了你太多,你又没有机会回报他,所以才会痛苦了这么多年。” “现在对谢衡玉,你也是这样吗?” 池倾抬起头,神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别说了。我没有……起码对姐姐没有。” 烁炎放下手,想了想:“对我没有,是因为我毕竟是你姐姐。你给我对你的付出找到了一个理由——因为是血脉至亲,所以相对更好接受一些。是这样吗?” 池倾眼皮突地跳了一下,整个人仿佛难以忍受般地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烁炎仰头看着她,火光同样映照着她的眉眼——那是和池倾相似的形状,只是少了几分柔美,看着更加坚毅明丽一些。 池倾皱起眉:“姐姐,你从前不会同我说这些的。而且这些事……真的要紧吗?” 她脸上抗拒的神色十分细微,但在烁炎面前,那已经有很明显的拒绝意味在其中了。 烁炎道:“重要,这很重要。” 池倾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没觉得……” “对不起。”烁炎却出了口气,轻轻打断了池倾的话,“倾倾,母亲从前也没有陪我太久。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怎样做姐姐才是对的。” “你从三连城刚回来的时候,我也没有好好问你,过去那些年是怎么度过的。我甚至……还没有浮生一梦那样了解你的过去。” 她抬起头,与池倾相似的眼睛温柔而遗憾地弯起,池倾心头一动,某个瞬间,仿佛确实从中看到母亲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我有点后悔。”烁炎轻声道,“妹妹心中真实的爱恨,对我来讲很重要。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宁愿你忌惮我,怀疑我,只要是你真实的想法,我都不会怪责。” “倾倾,我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妹妹是怎样的。但是你呢?你明白自己真实的心吗?” “还是你觉得……那也不重要?” 第109章 第109章“您想听我说,您喜欢谢衡…… 池倾起身怔怔看着烁炎,她知道姐姐是当真掏心掏肺地关心着她,可有些问题即便问得再真心,也不是一时便会有答案。 她咬了咬唇,因烁炎不休的追问,身体都有些紧绷,良久,池倾小声道:“不重要吧……至少现在,真心不重要。” 烁炎瞧了她一会儿,点头笑了笑,再不多做评价。 片刻,她屈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文书竹简,故作委屈地道:“既然不愿和姐姐谈心,那还是先来聊聊正事好了。” 池倾缓缓出了一口气,重新在烁炎面前坐下。 那天夜里,姐妹二人畅谈许久,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多年前在圣都的那些岁月。池倾的思绪很敏捷,几乎没有出神的时候,但凡烁炎提及的问题,片刻之后也总能给出最贴合实际的答复。 仿佛谢衡玉的剜眼和远走,对她来讲,并没有产生太多的影响。 两人相谈的话题主要围绕着魔族近年的动向展开,那是个向来不太安分的种族,即便在其内部最为混乱的时期,仍在妖族和修仙界留下过许多臭名昭著的案件,再后来,甚至会有许多四处逃窜的罪犯假借魔族名义行事,弄得人心惶惶。 “尤其近年,自魔族皇室政变结束后,妖族的无端骚乱便越发频繁。”池倾拨动着竹简上悬挂着的字牌,若有所思地道,“魔族要做什么事我都不奇怪,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会选择藏瑾?” 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望向烁炎:“总不会只是因为我和他从前的关系吧?” 烁炎心思几转,却并未很快给出回答,只道:“妖族与修仙界的联盟如今还算稳固,也是因此,魔族近些年虽然小动作不断,但终究未敢造次。我想……若他们真要有所异动,首先要做的,便是从中挑拨离间。” 烁炎执笔在一旁的宣纸上落下修仙界各大世家的姓氏,最终动作一顿,在最上方的“谢”字上画了个圈。 于此同时,她抬眼望向池倾,恰好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一霎失神。 烁炎垂眼笑了笑,点着那个字道:“谢家是修仙界第一世家,名望颇高,地位极稳。近些年来,却只有一件事叫人颇为唏嘘,从前我们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却算是个可乘之机。” 池倾并未多加思索,即刻便吐出一个名字:“谢衡瑾?” 正如烁炎所言,身为谢家家主夫妇早夭的独子,纵然谢衡瑾出生时被给予的希望再深厚,但当他幼年早夭之事已成定局,无论再遗憾,也不过是一件令人唏嘘的旧事。 可如今,这位本该死去多时的世家公子重新亮起魂灯,甚至令谢家家主夫妇都为其耗损不少修为命数,得靠求取长命花才得以保命……而这其中种种,又与受魔族挟制的银叶谷主相关,这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多加警觉。 烁炎颔首道:“藏瑾、谢衡瑾……倾倾,虽说当局者迷,可……你难道真的不曾怀疑过么?” 池倾眸色一动,在听到烁炎讲出这话的瞬间,心中居然未生丝毫波澜。 怎会不曾怀疑呢?自她在留影石中确认藏瑾就是银叶谷主后,她便早已开始怀疑谢衡瑾与藏瑾之间的关系——何况,他也并未想要隐瞒,银叶谷如此大张旗鼓地插手谢家之事,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的信号。 池倾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我……猜到了,我会去问清楚。” “真烦恼啊。”烁炎支着额头,望向妹妹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悯,说的话却不痛不痒,仿佛只在笑谈他人,“谢衡玉回到谢家,谁知道会与藏瑾发生些什么呢?” 池倾垂眸不发一言,许久后才小声道:“姐姐,今夜太晚了。” “哦,这是要赶人了呢。”烁炎伸了个懒腰,上下打量着池倾,半晌才道,“原本担心你状态不好,我是打算等到飞花节之后再离去的。” “大可不必。”池倾赶忙接话,“姐姐日日留在花别塔,我难道又要夜夜陪着姐姐批阅公文?如此这般,更是没有安生日子好过了。” 烁炎笑着灭去案上的烛火,倾身上前凑到池倾身旁,在幽暗的夜色里望向她的双眸,小声道:“当真没事?” 池倾摇头:“没事的。” 烁炎笑了笑,拂去池倾脸颊的碎发:“去吧。想做什么做什么,有姐姐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妖族好得很呢,怎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池倾点点头,喉中一时有些哽咽,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戈壁州偏远,妖王长期不在圣都,始终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一番长谈过后,第二日清晨,池倾还是拉着来炆一同为烁炎收拾启程。 烁炎一面虚情假意的叹息妹妹长大了不亲人,一边又偷偷拉着朗山和阮鸢,嘱咐他们好好陪着池倾,时刻将她的情况报上圣都。 阮鸢知道她对池倾的担忧,连连点头,却又欲言又止。 烁炎只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这人族少女的心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放心,阮楠身子不好,我将她带去圣都,是为看管,却不是为监禁,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她的。” 阮鸢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后知后觉,为自己这轻易便被一眼看破的心事而惴惴:“妖王恕罪……阮楠行事无端,初来妖族已不识好歹地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我却……实在是……” “我也有妹妹,怎会不谅解你呢?”烁炎笑了一下,“不过,这次倾倾若再去见银叶谷主,你便陪她一道吧。” 烁炎侧头望向阮鸢,眸光闪烁间隐去许多思量:“毕竟是与魔族接触,许多事,我怕她把握不住。” 阮鸢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烁炎却已温和地笑了起来:“魔族心眼很多,不念旧情之时,也不是没有啊。” 她轻轻拍了拍阮鸢的肩膀,转身扬长而去,只剩阮鸢一人有些愣神地站在原地,回神时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阮鸢姐姐,你还好吧?”朗山从一旁探过头来,语气开朗地道,“你是不是害怕那个银叶谷主啊?没关系的,我和你们一起去,朗山已经是厉害的小狗了,会好好保护主人的!” 阮鸢摇了摇头,良久才长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没有害怕啊,只是突然觉得有点……” 她转头望着朗山满是不解的小狗眼,无奈地笑了一下:“只是觉得……若圣主在谢衡玉和藏瑾之间选择了后者,那我之后,说不定得替妖王办事了。” 朗山歪了歪头,愣住:“这是为什么?反正……我不管主人喜欢谁,我都是主人的小狗。” “是啊。”阮鸢笑起来,抬手用力薅了把朗山的黄毛,“当小狗真好啊,什么都不用想。” …… “当小狗真好啊,怎么什么都不害怕。” 烁炎离去的那日,妖族的探子带来了有关银叶谷谷主的消息,烁炎用妖力显出那信纸上的文字,递到池倾眼前,有些担忧地对兴致勃勃的朗山道:“你主人如今是真的要去魔族了,你也不怕吗?” 土黄的小狗呜呜叫了两声,绕在池倾脚边又扑又转,尾巴摇得飞起,一点儿畏惧的神色都没有。 池倾接过烁炎手中的信纸一瞧,眉头微蹙,轻声道:“蟮镇?他知道我要去寻他,竟邀我去蟮镇一叙?” 烁炎道:“虽那地方是魔族,但三教九流庞杂,也有我妖族的眼线,虽说比只身入魔域皇城要安全些,但说起来……” 她转头望向来炆,又道:“蟮镇那个行踪诡谲的城主,不会也是他吧?” 来炆敲了敲伞柄:“很有可能。” 烁炎扬起眉,目光微妙地笑看着池倾:“你的这位小竹马,看上去确实有很多秘密啊。” 池倾攥了攥拳:“我会问清楚。” “可是,到底还是和好懂些的人在一起比较舒服。”烁炎不置可否,抬手搡了搡来炆,“你觉得呢?” 来炆神情无奈,拗不过烁炎,最后还是神情麻木地点了点头。 池倾总算是反应过来烁炎想说什么,沉默着,最终只催着姐姐快点启程,她手中捏着那妖族密探送来的信纸,几乎将它揉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一阵喧闹声过后,来炆终于驾着飞马远去,池倾望着空中那星子般的一点灰影,硬撑了几日的情绪才一下子松了下来。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在阮鸢轻声问她打算何时前往蟮镇时,疲倦地摆了摆手:“我不想去蟮镇。” 阮鸢许久没听池倾说过这样孩子气的话,微微一怔后才反应过来:“您需要好好休息才是。” “对,我要休息。”池倾点头,神情恍惚地转身往花别塔走,她紧紧攥着阮鸢的手,像是没有力气的老人拄着拐杖,步子都有些飘忽,“我不想见藏瑾。” 阮鸢从不曾见过池倾这样,慌忙应着,点头如捣蒜:“那就不见他了。” 池倾低着头,脸色白得吓人。她越靠近花别塔,凑上前搀扶她的宫侍便越来越多。在众人的簇拥下,她一路往寝宫而去,谁知青|天|白|日的,走到半路,她却忽然轻声道:“去药泉吧。” 阮鸢愣了一霎,忙不迭地应下,又转头嘱咐其他宫侍替池倾准备入浴。 池倾离开花别塔许久,一整个春夏,这药泉都无人使用,幸好日常总有人维护,因此池倾这提议虽说突然,但到底也不难应对。 阮鸢扶着池倾一路往药泉暖阁走,熟悉的花香熏绕鼻端,池倾脚步一顿,忽然极难受地皱起了眉头。 她侧头朝阮鸢使了个眼色,阮鸢当即屏退身旁宫侍,焦急地低头看向池倾:“圣主,您究竟是怎么了?” 池倾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许久后才喃喃道:“谢衡玉……他怎么样了?沈岑和唐呈,都没有传信来么?他是乘着医尊的飞马走的,如今可平安抵达修仙界了?” 阮鸢虽然早有所料,但听池倾这样一问,还是没忍住心头一酸,她用力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医尊的飞马离开戈壁州的地界后就 自行返回了。沈公子和唐公子是圣主您亲自联络的呀……若红蝶没有送回消息,那便是……没有接到他。”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走入药泉将自己整个沉入水底,阮鸢跪坐在岸边的席上,目光担忧地盯着她瞧,水声潺潺,雾色氤氲,时间在此时仿佛也停滞下来。 阮鸢算着时间,觉得已经过去了许久,她实在有点害怕——即便知道池倾不可能将自己溺死,但却依旧忍不住多想。 谢衡玉离开的这几天,池倾状若无事地陪在烁炎身旁,不论是妖王亲自试探,还是旁人留神观察,都觉得她好似没有将谢衡玉放在心上。因此哪怕是阮鸢,都没有想到池倾会在这个时刻突然爆发。 不知过去多久,水声忽然惊起,池倾一下子从药泉中浮出水面。她整张脸憋得通红,水滴不断从她脸颊滚落下来,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水,她仰头望着阮鸢,像是浸在冷水里一样,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发抖。 “我睡不着。”许久后,阮鸢在潺潺的水声中听到池倾微弱的声音,“我每个晚上都会梦到他的……眼睛,它在那个匣子里,血淋淋的、空落落的,滚动的时候……碰到匣壁会有闷响……他那个样子,随手就将它给我。” 阮鸢直起身,试图伸手去握池倾的手,隔着半人宽的暖泉,她碰到她的指尖,那温度居然这样凉,在这暖气肆意的地方,令人很是心惊。 池倾道:“阮鸢,他竟然这样恨我。” 阮鸢静静望着她,轻声道:“圣主,谢公子……他或许并不是恨你,只是,只是你们都没有办法吧——因为藏瑾公子回来了。而且,大家都觉得您最喜欢他。” 池倾失神地干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安慰我。可我甚至觉得,你如果责备我几句,我会更好受一点。” 阮鸢沉默了一下,忽然道:“若圣主想要旁人责备你,来炆大护法在的时候,圣主会去找他。若是圣主想要人帮你理清思绪,必然也不会这样急着催促妖王返回圣都。若是圣主想对此事避而不谈,尽可以与朗山和小煤球待在一处……可是,您如今只让我留在您身边。” 阮鸢眨了眨眼,眸中荡开浅浅的笑意,她凑到池倾跟前,对她轻声道:“圣主,我从前对您说过吧,我觉得你似乎更喜欢谢衡玉。” 她看着池倾快速眨动的眼睛,其中似乎有莫名的慌张无处遁形。 阮鸢的声音很轻,凑在池倾耳畔,如同呓语,仿佛能在人心底种下一颗种子:“所以圣主来找我,其实是想听我说,您喜欢谢衡玉,即便此时此刻,您也还是喜欢……不是吗?” 第110章 第110章哪怕垂死,他不会伤我。…… 烁炎离开戈壁州之后,池倾并没有立刻动身前往蟮镇。 她先是将密探送来的信件烧了,后来又无视了魔族送来的请帖,每日像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般躲在花别塔,唯一认真对待的事,就是不时会向阮鸢打听谢衡玉的消息。 谢衡玉当然没有消息。 不仅妖族在找他,修仙界的唐呈和沈岑也在找他,甚至包括谢家——在谢衡玉隐姓埋名留在妖族之后,也曾假模假样地派出了几队人私下打探他的消息。 但近些日子,听说谢家又增派了寻找谢衡玉的人手。 只是最终都无功而返。 谢衡玉是一个心细如发之人,若是他刻意隐藏,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寻不着他的。 池倾早就清楚这一点,却依旧每日等待着唐呈和沈岑的消息,或锲而不舍地向阮鸢询问谢衡玉的下落,仿佛这已成为了她的执念。 阮鸢很无奈,她明白池倾对谢衡玉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毫无感情。只是她憋得太久,连自己也很难看得清自己的心。 时间一日日被拖延着过去。花别塔的秋意渐浓了,天气从凉爽到寒冷的转变仿佛只经过了一个夜晚。 某日,阮鸢唤醒在花房中沉睡的池倾,凑到她身边轻声道:“圣主,青师请见。” 池倾迷迷糊糊地醒转,用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语气喃喃:“有什么要紧事,让他自己处理得了,我们戈壁州不是一贯如此么?” 阮鸢沉默了一瞬,又补充道:“许是为了飞花节来的。” 池倾迷蒙地瞅了阮鸢一会儿,突然笑开:“飞花节一贯是你和丹绘负责,濯鹿有何事,只管找你们便可,见我做什么?” 阮鸢望着池倾神态倦怠的脸,有些无奈地垂下眼,似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旋梯下却传来了一阵沉稳却快速的脚步声。 片刻后,濯鹿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圣主。” 池倾这才坐起身,抬手拢了拢长发,示意阮鸢请濯鹿进来。 花房结界被打开,濯鹿身着一袭竹篁绿的淡色长衫缓步而来,青年姿态风流,神情端和,阮鸢打眼一瞧,心头突地一跳,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以往还不觉得,如今乍一看,许是同出世家大族的缘故,她竟觉得濯鹿与谢衡玉在气质上,居然有六七分神似。 阮鸢下意识打量池倾的神情,却见她倚着贵妃榻,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是那倦怠至极的样子,仿佛下一刻便要打起瞌睡来。 濯鹿走到池倾身前不远停下,笑得温和:“许久不见,圣主身体无恙?” 池倾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身上,看了许久,嘴角缓缓掀起一个弧度,语气微妙:“许久不见,青师仿佛变了许多。” 濯鹿上前两步,俯身朝池倾身旁凑过去一些。 天光从透过琉璃顶洒在他光洁的肌肤上,像是给这青年蒙上了一层温润的微光。阮鸢这才发现濯鹿这回前来,不同以往穿戴,竟是半披着发的——那一段如黑绸般的长发自他肩头滑落,将他原本有些清冷严苛的相貌,衬得更加温柔缱绻。 阮鸢心底隐隐生出几分不安,目光盯着濯鹿看了半晌,果然收到他递过来的一个眼色。 她移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按兵不动。 池倾却饶有兴致地笑了:“阿鸢,给青师上盏茶呀。” 阮鸢顿了顿,像是一时没理解池倾的意思,片刻才依言退下。 花房陷入短暂的寂静。池倾抬起眼,重新细细打量身前的青年。而濯鹿的目光,此刻也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池倾缓缓眨了眨眼,轻声道:“青师,今日是有何事相商?” 濯鹿就着池倾身旁的小凳坐下,墨绿色的眸中闪过一抹柔软谦顺的神色,他微摇了摇头:“圣主如今,应当没那个心思,听属下讲正事了。” 池倾不答,二人沉默了一霎,气氛有些尴尬。 濯鹿瞧着池倾的神情,又道:“圣主心情不好么?这次回来,连气色都差了。” 他说话间又挨池倾近了几分,手掌按上她椅旁的扶手,柔软的发尾若有似无地扫着她的手腕,这样的距离,心思昭然若揭。 池倾懒散地笑起来,抬指缠住濯鹿的发尾,一路向上,最后纤细的手指轻轻搭上了他的后颈。 她歪头看着濯鹿,眸中渐渐散去困意,拨云见日般,重又复归清明之色。 濯鹿望着她形状美好的星眸,心头仿佛有一池春水被吹动,他握住扶手的力道,因情绪激动而更用力了几分,整个人沉浸在池倾周身的香气中,面色也逐渐变得微红。 池倾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眸色愈发玩味,两人对视片刻,她笑道:“青师向来束发,何故今日做此装扮?” 濯鹿声音很低,望着池倾的视线也漫上几分笑意:“圣主不喜欢吗?” 池倾静了静:“你这样,和谢衡玉很像……你是故意的吗?” 濯鹿一下子怔住,墨绿的眸中霎时泛上一层堪称屈辱的神色,但他眨了眨眼,很快便将其隐去。 “你确实和他有些相似,”池倾直起身,她松开他的发丝,垂眸淡淡道,“难道说……你想以此自荐枕席?” 她的语气凉了下来,像是一场冷雨浇在濯鹿身上,他怔怔看着池倾,许久才道:“圣主前来花别塔……距今已有八年……这八年间,濯鹿一心只有圣主。” “哦?”池倾托着腮,心平气和地问他,“为什么?” 濯鹿的表情如同被人打了一拳,他噎了一下,磕磕绊绊地道:“真心……如何说得清缘由?” “真心啊……”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花房的琉璃顶,忽然笑出声,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讽意,“濯鹿,若要你从此穿素色,披长发,如今日这般方能留在我身边,你也愿意吗?” 濯鹿看向池倾精致美艳的侧脸,说不清心中汹涌而来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他自然是喜欢她的,从前在花别塔,许多人说他与池倾年龄相貌最相配,只是池倾流连花丛,从不多看他一眼,他便也歇了心思。 但后来……偏生她又对谢 衡玉那样用心,偏生谢衡玉与他也有几分相似,偏生她如今又与谢衡玉一拍两散。 是了,池倾如今身旁无人,为何他不能争一争? 濯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隐隐的纠结和不悦,缓缓朝池倾道:“我可以的。” 池倾却霍然翻身下了榻,她低头快步走过一丛丛的花木,已是秋季了,桂花的香气压过了任何一株花木,香得让她感到头晕。 她走到窗边,抬手一扇扇推开,凉风忽地撞进来,吹得她衣袍鼓动着飞扬起来,她转过头,笑得眼泪都要溢出来:“怎么一个两个都说是真心……到底……什么是真心……” 暗红的妖力从她掌心挥出,她隔空用力锁住濯鹿的脖颈,一路将他拖至身前,她看着他墨绿色的眼睛——感受到威胁,其中妖力暗涌,仿佛下一瞬就要朝她袭来。 濯鹿不知道谢衡玉、藏瑾和她三人之间的私事,即便当日在医林闹成那样,但在场众人也都是池倾最最信赖之人,并不会将此事四处传扬。 他只是误打误撞,恰巧碰到了池倾的枪口。 池倾死死盯着濯鹿,五指用力,窒息的感觉很快席卷他的全身,她的目光从他发红的脸上移开,最后望向他的掌心。 一息、两息…… 她计算着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头却越揪越紧。 “轰!”突然,濯鹿手心迸发出一道深浓的妖力,池倾警觉松手后退,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坚固的暗红色屏障。 她松了口气,盯着濯鹿道:“抱歉。” 濯鹿侧过身重重喘息着,脸上的薄红许久之后才堪堪散去,隔着池倾暗红色妖力,他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女子,许久后笑了出声:“圣主这是为了什么?” 池倾笑了一下:“按青师方才那一击,若我毫无防备,此刻应当伤得不轻。” 濯鹿摇头:“生死之间,难免会有方寸大乱之时。” 生死之间……生死之间……池倾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释然地笑了一下,冲濯鹿摆了摆手。 “把你的头发束起来,从前爱怎么穿戴,之后也如此就好。”她平静地道,“你身为三师之一,从不曾让我操心,此后若能一如往昔,我便十分感激了。” “我……”濯鹿听出她言下之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池倾抬手止住。 池倾道:“我不知道何为真心,但隐约觉得青师与我之间,应当没有这个。” 她笑得弯起眼,语气中没有暧昧的试探,只是坦坦荡荡的轻松:“这样多好啊。不要提什么真心,也不必去学着谁。多轻松呢。” 濯鹿默然,许久才抬起眼:“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 池倾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她望向窗外的秋景,看着枯黄的树叶簌簌而落,一轮漫长的枯荣,都在这一季终结。 由生至死。 池倾沉默了太久,久到濯鹿确信她已经忘了他还在旁边站着。可是,他今日的一切在这沉默中都已有了答案。于是,再无法忍受这样的死寂,不知何时,他转身离去。 池倾站了太久,连视线都有些虚化,窗外的红枫如血,残阳也如血,秋风萧瑟之中,她又想起谢衡玉。 ——因为如果是他的话,哪怕垂死,他不会伤我。 这样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地自脑海中浮现,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我在你心里,原来一直没…… 霜降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这日前后,戈壁州有个盛大的节日——飞花节。人说秋收冬藏,隆冬大雪将万物深埋于地底,经过漫长的沉睡,开春后才会迎来灿烂的新生。 妖族的许多生灵看重冬季,这不仅仅是源自于动物本能的冬眠习性,也是因为冬季是妖族最能颐养生息,吸收灵气的季节。 戈壁州的冬季来得早,而作为戈壁州圣主,池倾莳花弄草多时,也总该寻个时机,将一年间新培育的花种播撒出去。 于是很随性地,她定了霜降前某个阳光明媚的晚秋,权当做庆贺播种的飞花节。 虽说对于寿命绵长的妖族而言,一年与一月的差距算不得太大,但既然活在世上,人总还得给自己寻些盼头。 成为戈壁州圣主最初几年,池倾每年都能培育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奇花异草,因而,那段时间的飞花节也热闹得很不像话——除了常住戈壁州的百姓之外,其余各州的妖族也会纷纷前来孤云城观礼,街上人潮汹涌,络绎不绝。 后因飞花节在戈壁州办成了惯例,年年岁岁如此,大家便习以为常起来,渐渐便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好奇,池倾此后索性叫阮鸢与丹绘全权接管此事,愈发乐得清闲起来。 算算日子,她其实也有两三年完全没有操心过飞花节之事了。 池倾累得很,像是只冬眠的小蜗牛一样缩在花别塔不理世事,虽然脑子清楚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但身体却一动也懒得动。 阮鸢对此表示很理解,于是顺理成章地继续拉着丹绘筹备飞花节的事,给足了池倾休息的时间。 于是,她就这样将藏瑾送来的请柬晾了大半个月,最终才勉勉强强地确定在飞花节之后动身前往蟮镇赴约。 阮鸢对此有些不解,即便她总是一厢情愿地觉得,谢衡玉在池倾心中的分量比藏瑾要更重,但她却也无法很好地解释,为何池倾对藏瑾的邀约,会这样一再推脱。 池倾听到这个疑问的时候正在浇花,有些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水便沿着花盆边缘溢了出来。 良久,她说:“可能是近乡情怯。” 算算日子,近十年未见了,他们分开的日子居然已经占据了池倾的一小半人生。池倾有时会觉得,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藏瑾是隐藏在黑暗中长久注视她的影子,相反,她对他的一切却无从得知,只能一遍遍回忆着过往,在残存的记忆中拼凑他的形象。 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它意味着,池倾对如今的藏瑾一无所知,而藏瑾却对她的改变了然于心。 看完留影石的一切后,池倾并没有责怪藏瑾委身魔族,更没有立场再去责问他为何从未给她递来只言片语。 她慢慢平复着心绪,将已经发生的一切都独自消化殆尽……但,终究有些不同了。 她知道自己回避着和藏瑾的见面,或多或少,一定有几分忌惮在里面。 她害怕看到曾经最熟悉的人,忽然变为陌生的样子,害怕自己的把柄会沦为对方挥来的刀。 而她并不具备向他反击的勇气。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指着花房一角的几株灵植,笑容有些苦涩:“今年我果然是懈怠了,长时间没在戈壁州,也没培育出什么新的品种。若要应付飞花节,就先用那些吧。” 阮鸢摇头宽慰道:“今年事情确实太多,圣主何须自责呢?何况妖族寿命绵长,又不是肉体凡胎来的,像我们人族那样一年一度的节庆,确实太频繁了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池倾指的方向取花,恰在此时,身后结界外又传来宫侍的通传。 阮鸢回头应下,打开结界,却是一个面生 的守卫捧着个小盒立在阶梯下,有些生硬地道:“回禀圣主,属下是……今日在孤云城落霞门当值的。来……来给圣主送信。” 阮鸢疑惑:“既是在城门处当值的,为何又眼巴巴地跑来花别塔一趟?直接请人代为禀报即可。” 守卫低着头,有些紧张地捏了捏盒子,回答道:“圣主看了盒子里的东西便知。” “你们现在是越发不懂规矩了。”阮鸢有些愤然,“万一这盒子里装了什么邪器,直接送来冲撞了圣主可怎么好?” 守卫闻言立刻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属下送来前检查过,里面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只是……” 阮鸢蹙起眉:“只是什么?” 守卫心一横,直言道:“送信来的人,自称是圣主曾经的男宠,说里面的东西……是信物……” 阮鸢恍然,这才反应过来这守卫支支吾吾个什么劲儿,她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接过那盒子,笑道:“所以里面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 守卫脸都红了赶紧摇了摇头。 阮鸢又问:“我可以看?” 守卫连忙点头。 阮鸢一边笑他古板,一边开了盒子,目光一扫,笑容却霎时凝在了脸上。 池倾早就留意到这儿的动静,见状便道:“怎么了?拿来给我瞧瞧。” 阮鸢朝守卫点头,示意他退下,封起结界,才重新走回池倾身旁:“圣主。这东西应当是……银叶谷主送来的。” 池倾接过那小盒,随手打开,果见其中放着一枚银质的叶片,与银叶谷当时送来的一般无二。 池倾眨了眨眼,将那盒子放到一旁,沉默一霎方道:“他来了,对吗?” 阮鸢立刻回答:“我这就带他来花别塔。”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做什么心理准备,她摇头拒绝了阮鸢,一边整理裙摆,一边拾级往花别塔外走去:“他应当还在落霞门,你不必接应,我自去见他。” 阮鸢一怔,下意识蹙眉打量她的衣着,愕然道:“圣主不换件衣衫?” 池倾近来整日窝在花室,虽不至于衣衫不整,但也穿得极为简单随意,不过一袭长及脚踝的轻便裙装,就连长发也是用修剪下来的花枝随意挽就。 阮鸢想,池倾这样披着身麻袋都好看的长相,这样子穿戴倒不是见不得人,只是比起她从前与谢衡玉见面那会儿,多少有些敷衍……何况藏瑾与她,可是相隔生死,经年重逢。 池倾顿了顿,只道:“不要紧。” 秋高气爽,凉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起,池倾随手将其别至而后,骑上宫侍牵来的马驹便冲出宫门而去。 马儿跑得很急,四蹄踏在戈壁独有的地面,扬起一路喧嚣的沙尘。 雁鸟高飞,孤云独泊。深秋的戈壁州,除了霜降前后那几天,一贯便是孤寂冷清的。 池倾纵马越过孤云城最繁华热闹的大道,此刻时至黄昏,路上也没什么行人。她望着两旁被远远甩开去的建筑虚影,在规律的马蹄声中,心里反倒渐渐安宁起来。 落霞门的轮廓逐渐出现在眼前,她骑着大马,视线放得也远,越过入口两旁的守卫,她一眼看到了那个静立在门口的身影。 藏瑾依旧穿着银叶谷主那宽大的灰袍,长发披散,脸戴面具,身形落拓,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见她来,他转头面朝向她,夸张的欢喜面中央依旧竖着那道深深的裂隙,显得诡谲而阴森。 池倾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逐渐放慢速度,忆起留影石中这浮空而动的,如同邪器一般的魔族面具,心底只剩下恶寒。 她翻身下了马,落霞门的守卫没想到她会亲自前来,怔愣一瞬,忙朝她抬手行礼,池倾抬手拦了一下,随即抬眸与藏瑾对视,在他幽暗的目光中,她冲他笑了笑。 “走走?”她这样问。 藏瑾点了点头,伸手牵住她的马,两人一路往孤云城中而去。 “我在蟮镇等了你几日,猜到你不会来了,便自说自话过来找你。”藏瑾的语气很随意,即便是老友重逢那般的感慨都几近于无。池倾心跳得很慢,走在他身边,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些担忧。 生死相隔的多年,竟也能这样平平静静地带过。 “我会来的,只是想等飞花节过后再来。”池倾解释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今日会来孤云城。” 藏瑾侧头看了池倾一眼,面具多少有些遮蔽视线,他的动作幅度也比常人大一些,走在街上,惹得零星的行人不时张望。 他笑了笑,平静道:“飞花节之后,你也会找各种理由拖着的。何况,近来时局不稳,我不一定会一直在蟮镇等你。” 池倾不置可否,带着藏瑾离开主道,往偏一些的林边散步而去,等到完全摆脱了行人好奇的目光,她才放缓步子,抬眼看着他的面具,声音放得很低。 “可以摘下来吗?”她指了指欢喜面,“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它的力量受损,已经很微弱了,你应当不必一直戴着。” 藏瑾抬手,宽大的袖袍从腕部滑落,露出那只苍白仿佛不见天光的手——也与她记忆中的少年大相径庭。 他五指分开,按在自己的面具上,许久后才解下脑后的系带,将它取下:“戴很多年了,已经习惯了。” 面具下的那张脸,却依旧是多年前,池倾最熟悉的那张。 秋风吹过,林间落叶纷飞,藏瑾离世那年,同样也是这样萧瑟的秋季。 池倾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说不清心中翻涌着的,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她本该有很多话说的,如今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古来万事东流水。 她从未想过逝去的可以追回,可如今,当藏瑾真的活生生地重新回到她眼前,她却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一切都过去了。 原来那些她执念着,紧攥着,以为自己永远放不下的记忆,居然确实只是一段过去了。 原来……她曾经,也曾真的向前看过,向前走过。 眼前,容颜仍然停留在八年前的藏瑾,正垂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她,以一种审视的,揣测的目光。 良久,他笑起来,移开目光投向别处。 “古来万事东流水。”藏瑾望着眼前萧瑟的秋景,忽然念出了她心里的那句诗,“倾倾,我在你心里啊,直到今日,原来也一直没能重新活过。” 第112章 第112章“至少现在,我回来了。”…… 池倾看向藏瑾苍白而冷淡的侧脸,良久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藏瑾太了解她,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总能准确地猜到她内心的想法,甚至可以先她一步地宣之于口。 虽然,这话确实是不留情面到……显得有些难听。 池倾无声地叹了口气。 藏瑾垂眸瞧她,牵着嘴角轻轻笑起来。他的容貌依旧是多年之前的模样,虽然不笑时会被阴沉的气质覆盖,但笑起来少年气却很足。因而此刻他站在池倾身边,显得倒比她还要年轻一些。 藏瑾牵着马往前走,笑够了才道:“你现在的表情很难看。” 池倾想了想:“我在你面前总是这样——当时在银叶谷见到你,我的脸色可能也没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藏瑾回忆了一下,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如今,应该很忌惮我。” 池倾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而藏瑾却依然在往前走。她看着他被隐在宽大衣袍下的背影,等两人之间拉出了一段挺长的距离,才重新抬步跟 藏瑾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他眼底沉淀了很多情愫——若从前那个少年杀手只是寡言,如今同样的脸上,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郁。 在池倾面前,他需要时刻调整神态,才能将这种令人心惊胆颤的气质淡化。 池倾道:“那么多年了,你终于决定来见我,应当是把什么事都算准了。” 藏瑾低头笑了笑,语气无奈:“倾倾,那我倒也没有那么神。” 恰在此时,一片枯叶随风落到池倾头顶,它被她弯曲的发丝勾住,一时掉不下来。藏瑾站得近,下意识抬手像替她摘掉,而池倾却小幅度地闪躲了一下,在他的手伸来之前,自己摘下了发上的秋叶。 那是一片红枫,她捏它在指尖来回旋转着,思忖良久,才郑重望向藏瑾:“但是我最想对你说的话,你已经猜到了吧?” 她抿了抿唇,与藏瑾四目相对,秋日余晖之中,她心头恍惚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愕然发觉,藏瑾的眸色竟比谢衡玉要更浅更冷一些。 冷到没有一丝温暖的颜色。 明明在她曾经的记忆里,他们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 池倾的瞳孔霎时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碎开来,她赶紧移开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回之间的枫叶上。 因此也错过了藏瑾眼中稍纵即逝的了然和怨恨。 他沉默着,继续牵着马往花别塔的方向走,这明明是戈壁州很僻静的小道,他却熟得仿佛日日前来一般。 “你是想同我道歉?”藏瑾的声音由前传至池倾的耳畔,他背对着她,她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语气也淡淡的,更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池倾咬了咬牙,“是的。” 藏瑾闷笑着:“那你觉得,我会怎样回答你呢?” 池倾没有答话——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再说这些,也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对他的抱歉,无非是让她自己心里好过一点而已。 藏瑾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便兀自说了下去:“谢谢你的花,虽然没有意义,但我把它留在身边了。” 池倾一怔:“是谢渭……” “谢衡玉是为了谢渭求花,而谢渭和唐梨灵力衰竭是为了谢衡瑾。”藏瑾很平静地开口,“我就是谢衡瑾啊。你猜不到吗?” 池倾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心脏一抽一抽地泛酸泛疼,尽管早就猜到了,但此刻听藏瑾用这样的语气亲口告知,她依旧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滋味。 但最明显的感受……她居然是不开心的。 她只感觉,“谢衡玉”这三个字,在藏瑾的口中像是一件冷冰冰的,失去利用价值的工具……甚至在念出这三个字的瞬间,他应当是有些不屑一顾在其中的。 池倾压下心头莫名其妙的酸涩,低低应了一声,上前接过藏瑾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垂眸望向他:“上来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回花别塔。” 青年从善如流,上马坐到池倾身后。 两人贴得很近,似乎池倾只要向后靠一下,就能挨上藏瑾的胸膛,可这样近的距离,身后传来的却只有阴寒至极的温度,那并非活人有的体温,倒令池倾想起那口安在山谷背阴处的悬棺。 “怎么不走?”藏瑾感到她身体的僵硬,笑了一下,伸手握住她掌中的缰绳,双腿夹紧,略略俯身,纵马向前。 他从前身材便很是劲瘦,这些年这副身子靠着魔族的缝缝补补勉强维持,更是大不如前,因此他便也习惯日日穿着那身宽大的灰袍,将身形完全隐去。 此刻,他虽挨得离池倾很近,但却并没有触碰到她的身体。只不过,许是这身宽袍大袖的关系,任谁看了都像是他将池倾环抱在怀中。 快马一路疾驰入宫门,花别塔的众人再忍不住好奇,频频回头相顾,池倾很快勒停了马,兀自跃下,又牵着缰绳等藏瑾下来。 他低头,静谧的视线扫过她的脸,两人在宫侍们好奇又小心的目光下并肩进了花别塔。 进了正厅,大门一关,总算是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地方。 藏瑾望着眼前庄严圣洁的大殿,挑了挑眉,却笑:“倒是没想到,你我如今,竟生疏至此。” 池倾道:“若谈正事,一贯在此的。” “你的花房呢?”藏瑾抱臂把玩着碎成两半的欢喜面,一会儿将它拼起,一会儿又将它掰开。 池倾盯着它,心中生寒,片刻才反应过来藏瑾在说些什么,她沉默,许久后才道:“你对戈壁州很熟悉,这也罢了。花别塔……也有你的暗探?” 藏瑾的表情毫无波澜:“这不奇怪,若你是我,也会见缝插针地留几个眼线。” 池倾又一次无言以对,无可反驳。 说起来,已有那么多年了,她或多或少,总是从三连城的阴雨中走出来许多——她有了姐姐,有了阮鸢、朗山,有了戈壁州许许多多的妖族同胞。 但藏瑾却一直保持着在三连城养成的思维,警觉,多疑,怀疑一切,掌控一切。 他说得没错,若池倾在他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 因为彼此过去的经历太过相似,她了解他,便没了立场指责对方。 “我之后会把他们剔出去。”池倾道。 藏瑾将面具拼起来,重新挂回腰间:“当然,这无所谓。” 池倾想起她的花房,沉了口气,片刻后才道:“就在这儿吧,花房很乱。” 藏瑾笑笑,深深看了池倾一眼,从善如流地坐下来。 与此同时,有宫侍上了茶来。茶盏精巧,各色茶点也做得细致,一切的一切都挑不出错来,完美到显得疏离。 池倾落座,在藏瑾正前方,中间丈余相隔,是一段怎么都挨不近的距离。 藏瑾端起茶盏,捏着杯子的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 “看起来是好茶。”他低声道。 池倾道:“确实是好茶,你试试。” “我喝不出味道。”藏瑾冲她扬起一个笑,阴郁的眉目舒展,仿佛这句话出口才真有几分轻松。 他如愿看到池倾的脸色白了白,笑得更开心,望着糕点轻声道:“茶点看着也很好吃呢。” 池倾紧紧攥着裙摆,喉中酸涩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低着头,却依旧察觉到藏瑾投来的目光,仿佛被它灼烫,完全失去了回望的勇气。 藏瑾抿了口茶:“看你这样,又想和我道歉么?” “没有,”池倾深吸一口气,语气发涩,“你也看到那朵花了……我不是没有尽力过,那是世事无常,命运使然。” 藏瑾点头:“说到底,是你更看重你自己。” 池倾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她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心中寒意更甚。她看着他平静的,毫无破绽的表情——他确实是藏瑾,也确实是那深不可测、洞察一切,在魔族、妖族、修仙界风生水起的银叶谷主。 他是她曾经最熟悉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于她来说不再危险。 池倾再一次意识到,他们此刻站在两个剑拔弩张的对立阵营,能坐下来好好聊天,已是因着多年前的几分情谊。 藏瑾看着她炸毛般的样子,眉眼稍缓:“我没有怪责你的意思啊。” 他放下茶盏,认真地说:“你这些年,对我有所愧疚,是因为在当年以血祭花时犹豫了,对吗?” “没关系的。”他垂眼低声道,“如果是我,可能我也会犹豫。” 池倾望着眼前的青年,又一次被他的话带回了多年前的那个深秋。 ——可是藏瑾在为她挥出血盾的时候,并没有犹豫。她想。 不管是面对谢衡玉还是藏瑾,只有她的天秤,永远倾向着她自己。 所以,才总有这么多的悔恨和歉疚。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感到那令自己多年难以入眠的愧罪 之感又一次涌上心头,她试图使自己平复下来,眼前却一片酸涩——即便做了那么多天的心理准备,但当藏瑾真的再次翻出他们之间最鲜血淋漓的过往,她依旧难以释然。 藏瑾静静望着池倾,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前,试探着朝她伸出手。 冰冷的指尖抚上她的颈侧,温热的泪痕落在他的虎口,他蹙眉低头望着她,声音很低,几近诱哄:“没关系啊,至少现在,我回来了。” 第113章 第113章“修仙界有他的消息了…您…… 池倾颈侧的肌肤很是温热,甫一触到藏瑾冰凉的手指,只觉得仿佛被一条阴鸷的毒蛇缠上,她不可控制地颤了一下,皮肤都因此泛起一阵酥麻。 她抬眼望向藏瑾,带着泪意的星眸映入青年浅灰色的冰冷双眼,四目相对,她却辨不出他眼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情绪。 池倾直起身,小心地躲开了藏瑾的触碰,顾左右而言他地强笑着:“这次你打算在花别塔待多久呢?不如等飞花节过去再走?啊……不过,我没有劝你离开的意思……只是问问……” 藏瑾看着自己空荡的掌心,许久才将视线落在池倾喋喋不休的唇上。她一边说话一边在花别塔的大殿中晃悠,殿宇四方和穹顶的浮雕圣洁庄严,全用白色与金色大面积涂抹,令人想到雪山峰顶投落的一抹天光。 而池倾一身简单的浅粉色长裙,在那大殿中央,像是雪山上开出的一朵花。 过于金贵,让人想要折下来死死掐在掌中。 藏瑾想,不管他在这些年里变了多少,可池倾却终究不一样了。 曾经那个在三连城污秽的阴雨中,与他共同淌过血水和苦海的少女,并不是眼前这样的一朵娇花。 她当时……哪里碰得到这样纯净的雪水和天光?她当时,分明只能与他共饮一碗杂质未净的水。 藏瑾盯着池倾的脸,眸底透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晦暗,池倾注意到他的目光,声音逐渐轻下来,她走到他身前,近乎无所适从地张了张口:“你从蟮镇来,一定累了……不如早先歇息?” 藏瑾抬起手,自嘲地笑了笑:“这具身子,现在也没有累或是不累的感觉。” 他抬指戳了戳池倾的脸颊,看着她雪白的肌肤因受力而凹陷下去,松开后又重新平复,泛起一点微红的印子,像是桃子尖尖的颜色。 “这是什么感觉呢?”藏瑾道,“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池倾心如刀绞,仿佛藏瑾口中的每个字,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凌迟。 她握住藏瑾的手,却很快又被他挣开,他将手重新垂入袖底,笑得勉强:“倾倾,我与你,终究回不到过去了。” “什么?”池倾心脏一抽,她从未料到这样失意的话,有一日会从藏瑾口中道出。 “我如今的这具残躯,应当很令你厌恶吧。”他摇了摇头,“而且,即便是从前,你选择与我亲近,也是迫不得已,没有其他选择了,不是吗?” “毕竟当时能将你带出花月楼,带出三连城的,除我之外,并没有第二人。” 池倾垂着头,无言地喝茶,自从知道藏瑾尚在人世,见他之前,她想过无数问题,但他如今对她说的这些,却并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没想到他会怀疑他们之前的情谊——那明明是她从前慎之又慎地小心保存着的东西。 藏瑾见她不说话,便兀自轻声道:“倾倾,若当年谢衡玉也在三连城中,你会选择他吗?” 池倾惊愕,悚然抬头,她注视他良久,思绪繁乱如麻,只觉得这一切都乱套了。 “谢衡玉……”她喃喃念着这三个字,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为什么要提及他……他与你……并不相干。” “不相干吗?”藏瑾听了这话,仿佛觉得好笑。 池倾在他戏谑的目光下,竟然连一刻都待不住,她攥了攥裙摆,扬声传人进来引藏瑾入客室。她交代他们时语速很快,慌乱地仿佛要将每一息的空闲都填满才行,那样子……几乎就是心虚露怯。 正殿大门被鱼贯而入的侍婢打开,藏瑾被她们簇拥着往门口走去,路过池倾身旁时,他脸上依旧挂着那情绪微妙的笑意,他侧脸望向池倾,小声道:“我会留在孤云城参加飞花节。另外,还有一事相求……” 池倾点头,抬眼看向他,语气很郑重:“你说。” “不要这样严肃。”藏瑾勾唇道,“找个日子,跟我说说你当初炼花的事吧。” 他目光闪烁着,抬手轻轻握了下池倾的手,五指修长,触感阴冷。多年前这两只手曾数度交握,可没有哪次的触碰,会让池倾觉得这样痛苦不堪。 他们的双手一触即分,池倾下意识转头望向藏瑾被人群簇拥着离去的背影。正殿在花别塔高处,门外漆黑天幕之上星光闪烁,其下又是万家灯火明灭,藏瑾的身影在那其中,却仿佛一点融不进去的灰尘,令池倾感到难以言说的荒凉。 藏瑾说的没错,或许他在她心中已经永远停在了八年前的那个深秋,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重生的机会。哪怕魔族用再诡谲的法子缝补了他的身体,可在她眼中,她依旧自私地隐秘地,宁愿他依旧在妖族的悬棺中永远沉睡。 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她吗?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强撑着的浅笑,在藏瑾随着宫侍离去后完全消失无踪。 正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留在她身旁等候嘱咐的三四名宫侍面面相觑,想要劝解,却无从开口。她们不知道故人重逢,池倾为何会如此难过,只是下意识明白,如今并不是合适她们插话的时机。 宫侍们想起阮鸢,她此刻被丹绘叫去商议飞花节之事,故而并没有随侍在侧。几人互相打着眼色,试图选出一个人溜出去把阮鸢喊回来,谁知这私下的眼波流转却被池倾察觉,她默了默,道:“打什么哑谜?一起回去吧,我今日宿在药泉暖阁。” 此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藏瑾的到来并没有改变池倾在花别塔的作息。 她大多数时间依旧在花房和药泉逗留,虽然偶尔会和藏瑾相约外出,开了阵在戈壁州四处闲逛,但回来时,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她变得很沉静,不再如从前那般寻欢作乐,也不再会和宫侍玩笑打趣,就连朗山也不如从前那般,敢肆无忌惮地往池倾怀中蹭。 所有人在藏瑾面前都变得小心翼翼,大家都知道他是池倾的救命恩人,青梅竹马,也都知道他如今是个立场微妙的魔族……甚至,比魔族还不如。 这青年像是一个会思考的傀儡娃娃,不吃不喝也不用睡觉,除了和池倾在一起之外,其余大多的时间也只是在孤云城中,独自沉默地走走停停。 妖族民间民风热情,戈壁州百姓更是淳朴好客,可藏瑾身上的魔息太过浓烈,像是一块墨团落入清水,所到之处,无人敢凑到他身旁。 池倾以为他是故意为之,曾还劝过他收敛一下,毕竟当日银叶谷相见,她也未曾在他身上感知到这样浓重的魔息。 可青年只是抬了抬手中的欢喜面,摇头道:“欢喜面碎了之后,我这副身子,只能靠这种强度的魔息滋养,不然很快……就会像你在留影石中看到的那样。” 他摊手比了个动作,衣摆垂荡下来,像是一滩骨肉模糊的泥浆。 池倾默然许久,又重开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藏瑾静静看着她,从善如流。 定了飞花节之后分别,池倾便更有了足够多的回避问题的时间。八年对于妖族而言并不长,却使两人之间所有能够深谈的话题成为了禁忌,因为池倾对藏瑾的愧疚太过强烈,导致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提及任何会令他们剑拔弩张的话题。 这些日子,她回忆着从前跟藏瑾设想过的将来,带他走遍了戈壁州每一处值得一去的山水和村寨。 可是……真的……一切都变了。 即便妖族明白池倾身边的青年,一定是花别塔的贵客,可他们依旧控制不了对魔息的排斥,只好尽可能地离这二人远一点。 于是池倾规划好的热热闹闹的路线,到最后总会变成两个人的路途。 藏瑾现在的状况,是横在她心上的一根刺,无论如何也不能拔除。 池倾对此又感到抱歉:“你来戈壁州,我并没能好好招待。” 藏瑾却笑:“你又不是暴君,还能控制百姓对我的看法么?能和你到处走走,我已经很开心了,你难道不是吗?” 池倾怔怔:“开心,我也开心。” …… “可是圣主,您看上去可一点不像是开心的样子。”阮鸢这些日子为了飞花节一事,忙得脚不沾地,黑眼圈都快挂到下巴,即便如此,倒还抽出空来暖泉找池倾说话,“朗山日日催我来开解你,好好一只开朗小狗,为着不能和你亲近,都快变得抑郁了 。” 池倾双臂趴在岸上,下巴将手背压出了红印,声音很是倦怠:“他怎么就不能和我亲近了?” “朗山也顾忌着藏瑾呢。说起来……当时谢公子在的时候,他倒没有如此。”阮鸢苦笑,“圣主和藏瑾,如今到底算什么?” 池倾看了阮鸢一眼,掰着手指:“还有五日便是飞花节了吧,我不过是想着这几日……陪他好好过……把曾经的遗憾都弥补回来。” 阮鸢滞了片刻:“可是很多遗憾,是没法弥补的啊。圣主曾经幻想的那些,与如今的现实到底不一样。” 池倾闭了闭眼,心力憔悴,语气带了些微的不悦:“别说了这些了,可以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阮鸢点头,用力攥了攥拳,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口:“而且……这些日子,您也不再问谢公子的事了。” 她盯着池倾颤抖的眼睫,小声道:“……修仙界,有他的消息了,您还要不要听?” 第114章 第114章他和他无关。 人语声歇,只剩池中水声潺潺,阮鸢坐在岸边垂头,将池倾挣扎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良久,她听到她语气生涩地问:“他……怎么样了?” 心中似有大石落地,阮鸢想起烁炎在离去前对她的暗示,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藏瑾来花别塔的这些日子,她从旁注意着池倾的变化,一面担忧她心中的天秤当真完全朝藏瑾倾斜,一面又忍不住自责这样的念头太不为池倾着想。 她知道烁炎心中对藏瑾忌惮,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池倾又与他走到同一个阵营。可又知他们二人之间,即便再多利益纠葛,最终却仍有一段情谊难以割舍。 因此,若因藏瑾的缘故,池倾当真对谢衡玉变得漠不关心,阮鸢觉得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 幸好,池倾终究在意着,并未像对待从前那些男宠一般,将谢衡玉转头就忘。 阮鸢连忙回答:“修仙界来信,只说谢公子如今正借住于唐呈公子空置的别院。” 池倾眉头一蹙,从暖泉中站起身,池面顿时破开层层涟漪,水波轻荡,晃得人心神不宁。 “他是不愿再与妖族有半分牵连……”池倾喃喃自语。 谢衡玉重返修仙界,除了唐呈与沈岑之外,应当再无旁人接应。唐呈虽然身份贵重,但毕竟不是唐家的话事人,行事自不比那在妖族扶持下,逐渐把持住公仪家的沈岑来得方便。 何况……谢衡玉如今只是住在唐呈的别院…… 池倾攥了攥拳,指甲嵌入掌心,泛起细细的痛觉。 这就意味着,唐家不敢在谢衡玉和谢家……或者说谢衡玉和谢衡瑾之间站队,最多……也不过将谢衡玉当做唐呈的好友来招待。 他重伤至此,却要过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么? 池倾心中酸痛,一面替谢衡玉不甘,一面却深知自己如今毫无立场替他辩白,从而愈发生出疲惫的无力感。 “他的伤势如何?”良久,她才又开口道。 阮鸢沉吟着:“外界只说谢公子白纱遮目,许是在外游历时受伤……不过,也都是猜测而已……” “他住在唐呈那里,唐呈却不曾传信给我。可见他是从未提起过我,或者唐呈知道了什么……因此深恨于我。”池倾垂眼,眸中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那也是我活该。” 阮鸢张了张口,想要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这样干巴巴地僵立着。 池倾瞧了她一眼,兀自走去屏风后更衣,阮鸢这才回过神,抬步跟上,小心翼翼地道:“圣主之后还会去修仙界么?” 池倾知道她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回答不上,便随意着糊弄过去,阮鸢了然,也配合着沉默了下来。 那一夜,池倾的梦境依旧混乱至极。 她梦见谢衡玉双眼淌血地亲吻着她,泪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卷入唇舌的味觉腥苦得叫人几欲作呕。 他捧着她的脸,那双空落落的眼窝就悬在她眼前,她痛苦地紧紧闭着眼,却被他冰冷的手指抚过眼皮,在耳畔反反复复地哑声道:“看看我……倾倾,你看看我……” 池倾头疼欲裂,浓重的绝望之情几乎将她整个人完全掩埋,她颤抖着试图将他推离,却被他拥着吻得更深。 胃里酸涩,胆汁似要翻江倒海地涌出,她用力推开谢衡玉,弯腰干呕起来。 池倾睁开眼,脸色煞白,喉中也仿佛被手指扣弄过似的,胀痛酸涩。 她转过头,寝间晨光熹微,花窗光影纵横处,藏瑾身着灰袍,淡笑着瞧看她。 “做噩梦了?”他星灰色的双眸弯起,虽同样是桃花眼,笑起来却不如谢衡玉那样温柔,像是初春江水,淌着笑,到底也结着冰。 池倾缓缓坐直身子,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来了?” 藏瑾走到她榻边,弯腰俯身凝着她的双眼:“你梦到谢衡玉了。” 是一句陈述句。 池倾的身体僵了一瞬,却见藏瑾探出手,指腹在她唇边轻轻抹了下,灰眸微眯,探究地道:“我听你喊了他的名字。你还梦到什么了?” 池倾躲开他的手,不自然地往床边挪了挪,垂眸淡淡道:“我还是好困,能不能别问这些有的没的?” 藏瑾不为所动,声音平静:“你梦到他亲你了?” 他那声音压得很低,池倾头皮一麻,下意识望过去,恰好对上藏瑾若有所思的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那眼神幽深,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 池倾别过脸,下床穿上鞋往屏风后面走,声音冷了下来:“你别问这些。” “我不能问吗?”他凉飕飕地笑着,走到她屏风外侧,许久后声音低低地说道,“……我妒忌他,倾倾。” 屏风后那影影绰绰的人影一顿,整理衣袍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也停了下来。 里外两端,两人的呼吸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过于明显。 池倾慢吞吞地将衣衫整理好,脑海里却止不住地回荡着藏瑾的话——他妒忌谢衡玉,他妒忌谢衡玉…… 一定是什么东西错乱了。 她无语凝噎,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倏忽间闪过某个念头,却是想着,若谢衡玉听到了藏瑾的这番话,又该作何感想? 她好像真的把这一切都弄得太过混乱。 现实,甚至比梦境还要混乱。 她在屏风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出来对上藏瑾的视线,笑了笑:“再过几日就是飞花节。今日……跟你讲讲长命花的事情吧。” 藏瑾垂眸不答,安静地折出寝间,等池倾洗漱梳妆出来,两人又一起用了早膳,才一同往花房走。 路上,恰好遇见小黑猫昂首阔步地遛着朗山。 藏瑾的目光落在那长毛小猫身上,顿了顿,声音有些讶异:“这只猫的肚皮……” 池倾停住脚步,在朗山往她腿上扑的前一刻捞起了小煤球,她抓着那小家伙的两只前爪,用力压制住它反抗的动作,将它仰面兜在了臂弯中,粉白的衣袖上很快便蹭满了黑毛毛。 “嗯,它全身都是黑的,就肚子这里有一小撮白毛。” 池倾伸手戳了戳小煤球肚皮中央那隐秘的白色,惹得小东西扭曲地缩了缩身子,她笑起来,目光变得十分柔和。 藏瑾往她身旁凑了凑,望着小煤球的视线也逐渐柔软下来,青年扬起嘴角,指尖从袖中探出一点,可尚未碰到猫儿的皮毛,便被它尖叫着躲开。 池倾看着黑猫从自己臂弯一跃而下,神情些许尴尬:“它可能是……怕生……” 藏瑾收回手:“或许是我身上的魔息吓到了它。” 他垂眸望着那只被朗山低着头又蹭又顶的小猫,即便之前才被它挣扎抗拒过,目光却依旧十分柔和,嘴角的笑意也比平日更加真诚:“至少……你还记得。” 池倾嘟囔着应了一声,视线也跟着柔软下来。 她几乎记不清,自己最初在孤云城的闹市中看到那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猫,而其中恰巧一只仰面躺着,明明是黑咕隆咚的一团,肚皮中间 却有不太显眼的一小撮白毛……她最初看见它,抱起它,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她当时一定也想起了花月楼里那只半夜才会偷溜出来的野猫——那也是纯黑的一只,身下隐秘的位置也有小小的白毛。 他们都是花月楼中深更半夜偷溜出来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半道上遇见,大多数时间并不交流,只是心照不宣地,会带点合适的吃食喂一喂小猫。 那是那个阴冷的边城中,唯一一点儿称得上温暖的默契了。 池倾不知道那只猫后来的结局,过于微小的生命,在三连城中总是很容易被人忽视。 只是再见到类似的小猫……那段不太鲜明的记忆,又会被重新从脑海深处勾出来。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小猫,忽然轻声道:“我没有给它起名字。” 朗山和小黑猫闻言都是一顿,双双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池倾。 藏瑾也侧过头望向她。 “不过,朗山喜欢叫它小煤球,后来大家也都这样叫它。”池倾笑起来,对上藏瑾的视线,“最初将它带回来时,其实我有想过……要是你还能给它起名字……那就好了。” 藏瑾眨了眨眼睛,小狗小猫和池倾都看着他,在那三双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的注视下,他忽地感受到一种许久未曾出现的情绪,逐渐盈满了他不再跳动的心脏。 很多日子了,他这样不生不死地活着,最初也确实希望过有人记得他,后来……这种希望也逐渐消耗殆尽。 他觉得这世上或许只有池倾还念着他,可自从谢衡玉出现之后,这样的心念便也逐渐开始动摇。 直到这一刻,直到这只小猫的出现,真的让他……好像是释然了一些。 他低头对上那小黑团子的眼睛,蹲下身,尽力平等地与它对视,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他脱口而出:“那……就叫它小煤球吧。” 朗山快乐地汪了一声,小煤球也重新安逸地甩了甩尾巴。 池倾道:“我以为你会另起个别的。” 藏瑾弯了弯眼,笑得温柔,难得不假思索地随口道:“嗯……可是小煤球,本来就是它的名字。” 池倾的笑容却渐渐隐去。 藏瑾的话不知触动到她那条神经,微妙地,她又想起谢衡玉。 当年在孤云城的闹市抱回小煤球,她只是将曾经那只三连城的小猫投射在它的身上。 可是经年累月……它在许多人心里,只是小煤球……和三连城中的小黑猫早已没了关联。 它有了名字,小煤球就是它的名字,它只是它。 “它和它无关。”池倾失神喃喃,视线从小猫,移回藏瑾身上,“他……和他无关。” 第115章 第115章我想活着。 池倾喃喃的声音很轻,以至于朗山和小煤球都没有听明白她说了什么,唯有藏瑾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自然在那两句话出口的瞬间,将其听得一清二楚。 他怔然一霎,嘴角的笑意逐渐隐去,眼中零星的温和复又被晦暗不明的神色取代。 藏瑾站起身,回头望向池倾,淡淡道:“走吧。” 池倾回过神,朝他点了点头,两人又沉默着往花房走去,仿佛片刻之前的平和温馨都不复存在一样。 秋季,桂花的芳香压倒性地盖过了一切花卉,池倾花房中的香气更比往日浓重几分。这些日子,藏瑾是第一次来此处花房,他打量着屋中角落,明媚的天光透过彩色琉璃顶洒落,如梦似幻,漂亮得不太真切。 “好像也没你说的那样乱。”他轻笑着,语气却有些凉,仿佛在指摘池倾之前拒绝带他来花房的借口有多站不住脚。 池倾不置可否,兀自往花房深处而行,直到眼前道路被一面浓墨重彩的花绘高墙挡住,她才终于停下。 池倾手中释出妖力,无序地在墙面上来回游走几圈,突然只听墙内轰隆作响,彩绘的花朵图样突然凹陷,如蔓草般迅速朝着墙内而去,开出个一人宽的通道来。 这墙后,竟是一处暗道。 池倾侧身示意藏瑾先进,青年抬步前的动作有一霎迟疑,甚至透出几分警惕的感觉。 两人在这狭小的通道前僵持了仅仅一刹,却清晰地在彼此眼中察觉到那近乎出自本能的防备。 在自然界中,对于任何生物而言都一样——将后背袒露,本身就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 或许八年前的藏瑾和池倾,都可以毫无疑虑地对彼此做到这一点,而如今,却不能了。 池倾无奈地笑起来,转身欲往通道内走,手腕却蓦地被藏瑾握住,阴冷的触感传来,她转头望向藏瑾,却听他道:“我先走吧。”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走入通道,那里面光线昏暗,却不算漆黑。是因池倾在建造这处时,专门将荧光石碾碎,混合着涂料刷在墙壁,时隔经年,却仍有微光。 像是黑夜中竭力纷飞的萤火虫。 藏瑾抬眼打量着墙壁上的光,他一定也想到了过去的一些场面,因而握着池倾手腕的动作更用了几分力。 池倾本以为他还会再问什么……就像在看见小煤球肚子上的白毛时那样。 他们之间有些特定的暗号,嵌在八年漫长的时光中,早就变成了寻常的模样,但也只有藏瑾和她,才能给那些寻常物什赋予特殊的意义。 如同这满墙零星的荧光。 但藏瑾却什么都没有问。 行至曲径通幽处,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池倾站定,低声道:“这是从前存放置长命花的地方。” 与花团锦簇的花房不同,这山洞中潮湿凉爽,却唯有一棵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的银叶子树静静伫立其间。它根系虬髯,扎根覆盖了脚下所有的土地,而树冠也同样巨大,几乎遮蔽了山洞的天顶却还要延伸,那银亮神秘的叶片是洞中唯一的光源,照得人仿佛置身星河。 池倾反手握住藏瑾的手腕,拉着他飞身落在巨树树冠中央的一处空隙,那落脚处是特意被人打磨改造过的,地方不大,但容下三人站立也绰绰有余,其中央有一处空置着的小几,上面倒扣着一个琉璃罩,里头却空空荡荡。 池倾将那琉璃罩打开,依旧浓郁的生机从中淌出,周遭的树叶也为之一振,欢欣地舒展开来——长命花曾在此间保存八年,即便如今送出,琉璃罩内依旧保存着它的灵气。 池倾在小几旁屈膝坐下,指尖轻轻点着那琉璃罩:“你说想听我讲炼花之事,可我总觉得……你在这八年中,已将来龙去脉弄得十分清楚。如今……是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藏瑾坐到池倾身旁,他沉默很久,才很谨慎地开口:“你喜欢过我吗?” 池倾一愣,她做好了剖析自己内心的准备,也终于有勇气去面对那个自私懦弱而徒留遗憾的自己……却实在没想到藏瑾最先问她的,竟然会是这个问题。 她张了张口,想起那个和她走出荒城后,在满山萤火中对她坦露真心的少年——藏瑾去世后的许多年,她都会想起那一幕。 当时,藏瑾也是如此问她心意,她不曾回答过他,却在真正失去之后终日懊悔,如今再有这样一个重来的机会……是她求之不得的机会,她想……她想…… “喜欢过的。”池倾抬起眼,难得郑重,难得直白,“是……喜欢过的。” 树叶银色的微光落在藏瑾身后,他背着光,目光沉沉望着她,她分不清他眼底是否有留有欣喜,却先察觉到他考量的打量。 “倾倾,做长命花,其实不必血祭。”很久之后,藏瑾突然有些突兀地转换了个话题,“若你真心实意,心无旁骛地,纯粹地喜欢过,你不需要血祭。” 藏瑾低头笑了笑:“为何妖族会有长命花的传说,却找不到任何对应的古籍?因为千年前唯一种出过长命花的人是魔族——在你之前,所有有关长命花的正确记载,也在魔族。” “倾倾,”他低声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心吗?那不是愧疚,不是想要弥补,更不是人族故事里为了报恩而 以身相许。那只是真心,为了挽回一个人可以不惜一切的真心。” “为了挽回一个人,可以放下所有……包括……对未来的期盼。” 他深深望向池倾,声音决绝,一针见血:“你没有。” 他了解她,就如同了解他自己。他们都是在三连城中做小伏低,为了生存付出过一切的人,他太知道前途光明的未来对于池倾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是妖王的妹妹,被烁炎认回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这样大的诱惑近在眼前,她又怎能不心生彷徨? 池倾垂下眼,指尖用力,甚至掐下了一片树叶。 银叶子落在掌中,失去树木的养分供给,迅速失去了颜色,变得和普通树叶一般无二。 她有时觉得,藏瑾的死亡或许就如同这树叶上流淌的银色,可以将所有过去伪装成最美好的记忆。甚至……因为那记忆是只属于她的,她便可以用它来粉饰自己那颗早已烂透了的心。 是她……一直用藏瑾的死亡来回避自己的问题——她没有真心,不会爱人,对所有人的好,也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 她对阮鸢好,是为了补偿曾经那个在三连城中苟且偷生的自己。对朗山和小煤球好,只是出于对宠物的喜爱。甚至是烁炎……连烁炎都说,池倾愿意接受她的好意,只是因为她是姐姐,非要有这一点特殊的血脉牵连,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多要一些,多给予一些。 如果……如果藏瑾没有被魔族复生,或许她这样道貌岸然的伪饰还能再持续更久。是她用他的死亡做了个深情的幌子,将自己扮成一个失去真爱的风流浪客,如今乍然被戳穿,其下只剩了不堪的自私而已。 池倾紧紧攥着拳,叶片在她掌中被揉得稀烂。可藏瑾看着她挣扎的模样,脸上的神情似也并没有更好受——他说不清自己对她究竟抱着怎样的情绪。应该有不甘,说难听些,可能甚至也有憎恨,毕竟他确实为她死去,而即便如此,也换不来她的真心。 可是,也有无奈,毕竟她真的为他切开周身灵脉祭花,虽终究晚了一步,到底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藏瑾看着池倾,如同望着自己残破的过去和无望的未来,心有怨恨,却无处宣泄。 若他无错,池倾也无错,那他这样破烂不堪的人生,又该由谁负责? 藏瑾站起身,隐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抚上腰后的面具,他紧紧握着那面具的边缘,良久道:“我要走了。” 池倾匆匆站起身,似有些措手不及:“不是说等飞花节之后再……” “没事了,我想知道的,已经都问清了。”藏瑾星灰色的双眸淡淡望向池倾,片刻,他抬起双手虚抱了抱她,动作很轻,体温很凉,没什么实感,“我不怪你,你也不要责怪自己,没有真心不是坏事。” 他顿了顿,松开她:“但是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池倾蹙起眉,撑着身后的树枝:“什么事?” “如果真心给不了我,也别给别人。” ……尤其是谢衡玉。藏瑾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池倾看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你想知道的都问清了,那我的呢?” 随着此言落定,池倾头顶和身侧的银叶子忽然沙沙作响,洞内的空气中忽然泛起一丝微妙的妖力波动,下一瞬,她微寒的声音传至藏瑾耳畔。 “阮楠身上的尸火、妖界各处的邪器、卖货郎,包括谢家之事……哪些是你私心筹谋,哪些是魔族心怀叵测?”池倾眯起眼,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妖力无声无息地封锁了山洞的出口,室内静谧,除了树叶摇动的轻响,并没有其他的声音。 藏瑾垂下眼,似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留影石中,我应当都说清楚了。” 池倾嗤笑:“你在留影石中说这一切没有魔族的属意,是觉得我会相信吗?” 藏瑾握着面具的手太用力,因而欢喜面在掌心都开始隐隐发烫,他笑看着她,喃喃道:“是我私心,还是魔族阴谋……这两者,有区别吗?” 一句话,像是天堑在两人之间划开深刻的裂隙,将过往与如今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段。 “只谈从前的事,不好吗?”藏瑾叹息着,声音很轻,“我想活着,倾倾。” 如同从前在三连城中,他骗人、杀人,无恶不作,也不过是为了多活一天。 如今与从前,并没有不同。 三连城的阴雨,从未在他的天空散去过。 池倾紧紧攥住拳,片刻后道:“若是如此,我不能放你离开。” 藏瑾笑着:“别这样。” 池倾咬牙死死盯着他,没有松口的打算。 藏瑾歪了歪头:“别这样天真。倾倾,你怎能困住一个死人呢?我总有办法逃脱,只是样子难看,不想让你瞧见。” “这是花别塔。”池倾语气生涩,“你怎能轻易……” 藏瑾笑了一声,他转过身去,完整的皮肉骨血顷刻如同血雾散开,宽大的灰袍似飘荡的幽灵自半空缓缓下坠,池倾劈手欲夺,那灰袍却霎时化作无孔不入的魔息拨开她的手,与那血雾一道顺着树木根系一路往地底而去! 池倾脸色发白,抬手将妖力灌入树根,迅速追向藏瑾。却在此时,那欢喜面不知从何处潜入地底深处,与灰袍形成的魔气纠缠在一处,编织成一个巨大的阵网,将整片奔逃的血雾完完全全收入其间。 下一瞬,池倾暗红色的妖力如巨潮冲向那阵网,千钧一发,将将触及的瞬间,阵网却倏然消失,徒留一片虚空。 树冠之上,池倾抽回妖力,猛地睁开眼,脸色奇差无比。 ——藏瑾身上,竟有两个邪器。 第116章 第116章“你要去取长命花的养料?…… 池倾撑着树干,脑海中来来回回的尽是藏瑾灰袍下忽然炸开的血雾。那恐怖而浓重的血腥气掺杂着滚滚魔息,仿佛炼狱之门在她眼前轰然打开……即便,藏瑾如今已凭两件邪器顺利潜逃,但那挥之不散的骇人气息依旧萦绕池倾鼻端不散。 她颤抖着,手指习惯性摸往树干间的一处树洞摸去。下一瞬,一个隐秘的暗格缓缓显露,池倾怔了一下,从中摸出一沓凌乱的稿纸。 映着银叶子的灵光,她看着纸上那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凌乱线条,突然沉默了下来。 ——这些纸上,记的都是她在为藏瑾炼制长命花时,从梦中偶然得知的炼花之术。 那笔迹龙飞凤舞,有些部分可能连最优秀的书法大师都分辨不出,毕竟梦中事顷刻便会被遗忘,当时的她若不草草速记,便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遗忘殆尽。 然而池倾没想到的是,当日的一切距今已过去整整八年,她却依旧能够在自己脑海中找到对应这些鬼画符的记忆——炼制长命花的种种细节,她根本没有忘记半分。 池倾沉默着翻动纸张,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平息一下自己因亲眼目睹藏瑾爆体而汹涌不止的心绪。 稿纸迅速被翻到最后,厚厚一沓中,只有那放在最下方的五六张字迹端正——那是从妖族医书和各处轶事杂文集上摘录 的,有关长命花的笔记,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杜撰,但现在看来,其上关于炼制长命花所需的关键,倒还真有正确的部分。 池倾垂着眼,指尖轻轻拂过稿纸上的一个红圈,圈的正中央写着“龙鳞贝”三个字,下方还划了数道横线,显得异常显眼。 池倾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将稿纸重新收回树洞,自树上飞身而去。 花房外,阮鸢和濯鹿站在楼梯两侧,见池倾终于出来,阮鸢才长长松了口气,神情焦急地道:“圣主,约半炷香前,孤云城外有两只邪器的魔息显现,青师大人已将各处城门都封锁起来了。” 池倾望向濯鹿,朝他略点了点头:“青师当机立断,做得没错,不过这两只邪器……我们不必再追查了。” 她顿了顿:“它们是从花别塔地底出去的。” 濯鹿脸色微变,音色暗含着几分隐怒:“花别塔?所以说……是您带回来的那只魔族?” 阮鸢也立刻反应过来,她望向池倾身后早已闭合的花房结界,轻声道:“圣主,藏瑾公子呢?” “他操纵着邪器跑了。”池倾平静地望向眼前二人,淡淡嘱咐道,“那两只邪器中估计有遁地类的空间法器,拦不住,也不必拦了。” 濯鹿皱起眉:“此事应当禀报妖王。” 池倾点头:“那便拜托青师了。” 她的语气淡得惊人,仿佛只是在讲一件寻常事,半点愤怒也无,平静得甚至有些异常。 濯鹿对池倾和藏瑾之事,并不如阮鸢那样清楚,冷着脸应下后见她无话,便也只能退下。倒是阮鸢望向池倾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关切,小心翼翼地道:“圣主……您还好吧?” 池倾扬起眉:“就这样。” 阮鸢小声嘟囔:“藏瑾公子不是说好飞花节之后再走……现下倒有些许突然了。” “如今已不是同路之人,”池倾顿了顿,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再留多久,也只是如此了。” 这话未免有些失意,阮鸢看着池倾的脸,想要劝慰,却见她抬起脸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要去医林一趟。” 自从谢衡玉走后,阮鸢对“医林”二字便有些警觉,听池倾这样说,连忙问:“去医林做什么?” 池倾下了楼梯便径直往花别塔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去见医尊呢。” 阮鸢又道:“见医尊做什么?” 池倾脚步不停,反而走得更急了:“嗯……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欠了医尊一些东西……还没有还。我想去问问情况。” 阮鸢疑惑,实在有点摸不到头:“圣主欠了医尊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 …… “欠东西?欠老夫什么东西?”一盏茶后,医尊面对着神情恳切的池倾,露出了和阮鸢一样困惑的神情。 池倾脸上挂着有些虚假的笑容,双唇一碰,有些心虚地念出了三个字:“龙鳞贝。” 死寂,果真是死一般寂静的几息之后,医尊勃然大怒,气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 他挥舞着手中新打的拐杖,愤怒到阮鸢看了都勃然色变,她战战兢兢地拉着池倾连连后退,以免被怒火中烧的医尊波及到。 “好好好,整整八年了,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突然来跟老夫喝茶……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小孩一肚子的坏水,不是给老夫送来个半死不活的,就是给老夫送个心态失衡的,现在那两个好不容易都折腾废了,你倒来跟老夫谈起龙鳞贝?!你安的什么心?!!!” 阮鸢将池倾护在身后:“医尊医尊,您千万冷静一点!我想圣主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医尊挥出妖力一把将阮鸢扒拉到旁边的椅子上,痛心疾首道:“你还替她说话?!你知道龙鳞贝是做什么的吗?” 阮鸢一愣,摇头:“鸢不通医术,让您见笑了。” 医尊用拐杖重重杵了杵地,指着池倾:“你来同她说!” 风平浪静的每一天里,医尊都好好地保持着他耆年硕德的长者姿态。然而有池倾在的大多数时间都注定无法风平浪静,可以说,医尊为数不多的几次破功,多半都是因为池倾对的缘故。 他很后悔自己定居在了戈壁州。 池倾攥了攥衣袖,故作乖巧地瞅了瞅医尊气得发红的脸,开口解释道:“龙鳞贝,顾名思义是长在深海龙族身上的贝壳。传闻龙鳞坚硬不已,而龙族的护心鳞片又被称之为逆鳞——更是举世罕有。而这种龙鳞贝,则是比龙族逆鳞还要珍贵的东西。” 阮鸢听得入迷,好奇道:“居然这般珍贵……那它是长在何处?” 医尊闻言,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而池倾迟疑了一下,又继续道:“就是长在龙族心口,本应生有逆鳞的位置。” 阮鸢一愣:“什么?” “三千年前,龙族称霸海陆,因强权太盛,物极必反,便与大陆妖族爆发了长达八百年的领地之争。这场战争最终以妖族惨胜收场,虽然妖族伤亡惨重,但龙族也因此战而被彻底封印在十方深海,从此再未重见天日。” “妖族惨胜,主要原因是龙族血脉特殊——它们生来便受天道诸法庇佑,屠龙之辈必然不得好死。妖族有所忌惮,不敢痛下杀手,最多也只是扒去龙族逆鳞,将其封印而已。” “失去逆鳞后,非但龙族法力大衰,逆鳞也会很快失去灵力,成为普通的鳞片。”医尊痛惜地摇了摇头,“往后数千年间,被封印在深海的龙族难以忍受失去逆鳞之苦,便设法寻一物取而代之,勉强护住心脉。” 阮鸢恍然:“那便是龙鳞贝?” 池倾点头:“龙鳞贝原本只是生长在十方深海的贝类,体型巨大,但并不稀少。真正稀少的,是可以顺利与龙族共生,且吸收了龙族灵气的贝壳,这种贝壳即便最终离开了龙族,也不会如逆鳞一般灵力消散,乃是天下最滋补的灵物之一。” 医尊冷哼一声,又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天下最滋补的灵物,被你用去做什么了?” 池倾心绪地移开视线,小声道:“做养料种花。” 阮鸢睁大了眼睛:“花?什么花?” “还能是什么花?”医尊怒气冲天的哼笑声越发响亮。 阮鸢瞬间噤声,对池倾比了个口型——长、命、花? 池倾点头。 是了。阮鸢坐在椅子上发怔。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朵花,才能配得上龙鳞贝来做养料。 问题在于,池倾此刻又问起这朵花……做什么? 阮鸢和医尊同时望向池倾,目光中带了一种微妙的探究意味。 池倾老实巴交地点头:“只是突然想起,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医尊冒死潜入十方海所取,保存多年,却被我用来做了长命花的养料。我心中有些不安,便想着若有可能,也下一趟十方海,替医尊……” “诶诶诶诶!不必不必,大可不必!”医尊的胡子哆哆嗦嗦地颤了两下,和阮鸢对视一眼,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池倾,“你要是搞得半死不活地回来,苦的还是老夫。” 阮鸢也直勾勾地朝池倾望去,用诡异的声音道:“圣主……你究竟是为什么想要去取龙鳞贝。” 池倾搓了搓手:“倒也……没有……完全想好。” 阮鸢和医尊眯起眼盯着她,异口同声:“是因为谢衡玉?” 池倾猛地站起身:“问问!我就是问问!医尊多年留意十方海的动向,一定知道这阵子海底是否太平。我只是偶然想起龙鳞贝之事……又没说一定要去十方海……” “十方海最近很太平,海底火山并没有复苏的迹象,逆流暗潮也许久未至了。”医尊忽然冷静下来,快速地回答道,“你若一定要去取龙鳞贝,是个合适的时机。” 他考量地盯住池倾的脸:“小丫头,你真的要去吗?不是异想天开?” 第117章 第117章她想爱人,她想被爱。…… “医尊您曾对我说过,十方海诡谲莫测,危险重重。若要想取得龙 鳞贝,更得有足够的运气才行。“池倾对上医尊深沉的目光,浅浅笑开,“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运气,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一试。” “你就算取回了龙鳞贝,老夫也不要。”医尊杵着拐杖坐下,语气很是生硬,“当时老夫就对你说过了,龙鳞贝太过稀少,因而反倒不好入药,你若能凭此炼出长命花,那也是你的缘法。老夫送你,是为了开开眼,从未想着让你还。”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用力敲敲桌子,语气恼恨:“你这诡计多端的小丫头,要想做什么事,别想着拿老夫做幌子!若你当真要从我这儿套出潜入十方海的方法,必须一五一十地将你心里打的小算盘说清了,我方能好好考虑!” 池倾点了点头,给医尊送上一杯茶,温声道:“不管医尊信不信我……如今,我确实是没有想好的。” 她在医尊对面坐下,指甲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犹豫着缓缓开口:“这些日子,姐姐、阮鸢、藏瑾……包括您,都问过我的心意。可是,不但你们想知道我对谢衡玉,对藏瑾的感情……连我自己都想弄明白。” “在藏瑾复生前,我一直告诉自己,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喜爱最思念的人,我曾豁出一切试图挽救他的生命,但却一步之差成了终身遗憾。我从前一直在想,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将一切都弥补回来。” 她垂下眸,轻声道:“可是当藏瑾真的重新回到我身边,我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依旧是那个会忌惮,会犹豫,会将两人的感情和利益摆在一起权衡的人——在他来戈壁州之前,我早就知道他在魔族蟮镇等我,可是我却拖延着,并没有走向他的勇气。” “他来到戈壁州之后,我虽每日都同他见面,可相对沉默的时间却比从前多出太多,渐渐地……我甚至连见他都感到担忧。”池倾勾了勾唇,嘴角衔着一丝苦笑,“说来,并不怕医尊笑话……虽然藏瑾如今就在我身旁,我却控制不住地,时常会想起谢衡玉,也时常……会梦到他。” 池倾眼底闪过一丝惶惑的挣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所以……” 医尊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所以你想再替谢衡玉炼一朵花?把他的眼睛治好?你是这意思?” 池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见他。但是……正如您说的,若我下了十方海,真的带回龙鳞贝,又真的用龙鳞贝炼成了另一朵长命花……那就是……还有缘。” 她垂下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若还有缘,我便去见他。” 医尊这下是真的没忍住,“哈”地一声,嘲讽地笑出了声。而阮鸢则表情复杂地看着池倾,恳切地说道:“圣主,我有时候真是很难弄懂您在想什么。” 池倾转头望向阮鸢,星眸圆睁,那表情有些无辜,也有些困惑:“很难……理解吗?就像是你们人族算卦……若卦象好,就可行;反之,就不做。” “所以我从来不算卦啊圣主!”阮鸢恨不得冲过去掰住池倾的肩膀,将她脑子里的水晃干净,“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圣主您从前可从来不会信那些缘分啊,运气啊……那种、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况且人心易变,您就算承认了自己既喜欢谢公子,又喜欢藏瑾公子又如何?古来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朝三暮四的难道还少么?喜欢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么?怎么到您这儿,就什么都算不上喜欢了呢?我瞧您……我瞧您就是从前喜欢藏瑾公子,如今又喜欢谢公子了而已!为何要如此纠结烦忧呢?!” 池倾怔然,望着阮鸢的眼神像是呆滞了一样,她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倒是身旁的医尊看着她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旁,抽过一张纸提笔写写画画,又沉思着仔细审视了一番,最后才交到池倾眼前。 “这个给你。”医尊敲了敲那薄薄一张纸,无奈道,“趁着还年轻,要犯蠢便犯吧。” 阮鸢凑到池倾身旁一看,见纸上竟然画着戈壁州通往十方海的路线图,旁边空白处,甚至还用小字标注了十方海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和应对之策,不可谓不具体……只是,光瞧着便让人觉得危险重重。 阮鸢抬手盖住了那张纸,摇头道:“医尊怎能就这样妥协了?此去凶险,万一圣主出什么事可怎么好呀?” 池倾却终于回过神似的,抬手从阮鸢掌下抽出那纸,对折起来收好,起身朝医尊盈盈欠身。 “你又来了,一州圣主,天天给人行礼算怎么回事?”医尊“啧”了一声,侧身避开,抬步朝外走去,“唉,去吧去吧,此行艰险,却终能峰回路转……唉,你别怕。” 阮鸢跟着医尊冲到门口,扬声道:“您怎么知道的?!” 阳光下,医尊抬起手挥了挥,朗声大笑,声音虽然苍老,到底十分明快:“我啊……自然是替你家圣主算过啦!” 秋日余晖洒落,将医尊有些佝偻的身影映得虚晃,阮鸢挠了挠头,转头望向池倾,却在她脸上捕捉到了几分温暖的笑意。 阮鸢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般,懂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池倾小声道:“谢谢。” 阮鸢抿了抿唇:“那您此行,一定要小心。” 池倾点头:“好。” 阮鸢垂下眼,沉默了一霎,又道:“刚刚说的那些……抱歉,我有些激动……是我失礼了。” 池倾摇了摇头,上前几步,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我没觉得冒犯。” 阮鸢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圣主,我其实能明白您。” “您想要试着好好爱人,也想要被人好好爱着,对吗?”阮鸢仰起头,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晶莹,“我明白……我明白,因为我也在三连城待过……我知道那对您来说是不切实际到有些矫情的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您还是想要,对吧?” 阮鸢紧紧攥住池倾的手,时间似乎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回到了只有阮楠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那些,只会在梦中出现的日子。 后来在三连城中的每一天,即使知道自己是被阮楠背叛,即使知道她被自己唯一至亲憎恨,她依旧会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小院。 人是汲取情感而活的生灵。而情感,偏偏是三连城中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应该明白,作为从小在三连城长大的孩子,池倾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被剔去感情的人,如同失去了血肉的枯骨,不知要有多漫长的时间,才能重新生出温暖的躯体。 她在三连城不过待了寥寥数年,便差点被逼疯。因此,不好再苛求池倾。 “会有的。”阮鸢拉着池倾的手,像互相鼓励的小孩子一样,用力地晃了晃她,“您想要的,都会有的。” 她笨拙地安慰她,字词简单,语气却坚定。 她想自己一定从方才池倾含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只因那双温暖的眼睛,从不会存在于三连城中任何一个人的脸上。 她想池倾或许已经走出了三连城的那个雨季,只是还差点勇气……或者差点别的什么,才总会下意识回避着,频频往那场雨中回望。 她应该已经站在太阳底下了。 阮鸢这样想着,用力地朝池倾点了点头。 如此,十方海一行也算是定下了,而丹绘和阮鸢筹备多时的飞花节,也如期举行了。 这一年的飞花节最终与往年一样,没有隆重大办,也没有太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池倾站在花别塔至高的天台,红蝶取了花粉,鸟儿衔着果实,连同漫天飞花一道自险峰宫殿纷纷而下,往四方天地而去。孤云城中的妖族百姓挤满了主城每条大道,在飞花落下的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池倾凭栏而立,笑起来:“每年都这样,他们也不腻烦呀。” “原本说今年人少,这样一看,还是挺多的。”丹绘拉着阮鸢的衣袖,欢快地打了个哈欠,“但是好困啊……今天过完,我定要睡一大觉!” 阮鸢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趁丹绘松了自己衣袖的间隙,抽身朝池倾身旁走去。 秋高气爽,蓝天白云,天高地阔之处,池倾站在红蝶与飞花间,穿着正红色的长裙,眉目俱笑,甚为鲜活。 阮鸢怔了怔,忽然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池倾这样笑着的样子了。 阮鸢眨了眨眼,撑着扶 栏,轻声道:“圣主,您知道我第一次参加飞花节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 池倾侧过脸,抬手抓住空中的一片花瓣,想了想:“是不是觉得很好看?” “是很好看。”阮鸢接过池倾手中的花瓣,伸出手,又将它放开,“但我当时想的是,原来花别塔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啊。” ——花别塔,原来是与花作别的意思。 万千灵植生于此,也自此往四方去,不是留不住,而是各处生根,才能肆意而活。 尽管前路艰险,但一时的离别,并不是坏事。 阮鸢收回手,俯身朝池倾垂首微微欠礼:“愿圣主此去十方海,一帆风顺。” 第118章 第118章“我想在死前看看太阳。”…… 崖岸之上,烈风狂卷。池倾的裙摆与长发被风吹得猎猎而起,她垂眸望着万丈之下浓蓝近墨的海水,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图纸,忽而抬手,以妖力在掌心划出一道伤痕。 血液霎时涌出,被咸涩的海风一道扬散进悬崖之下的海水中。 片刻,四方长空阴云忽至,黑压压沉在池倾的头顶,她方一抬眼,脚下深渊却同时传来阵阵恐怖的巨响。那声音似龙啸,却仿若从千万年前的远古时期遥遥传来,带着一股子极度危险却神圣异常的压迫感。 池倾的鲜血被海水瞬间稀释,她耐心等了稍息,待龙啸声逐渐远去,周身空间却忽然出现了几分微妙的异动。 她足下本是一处椭圆的深潭,四方均是高耸奇诡的巨石崖壁,这地方与大陆相连,却如同一道天然屏障,奇异地完全遮蔽了远方广袤的海域。 池倾想,若非医尊的图纸指引,她行至如此绝地,也是万万想不到这方悬崖之外,便是十方海。 四周风声稍歇,头顶翻涌的浓云正中骤然洞开一个小口,刺目的日光自九天之上直灌而下,落于池倾正对面的崖顶巨石之上。 瞬间,世间一切常理法则仿佛在她眼前崩塌,池倾星眸圆睁,只见目之所及的硕大坚石,竟在天光的照耀下,瞬间如融雪般层层化开——不过须臾之间,那如山挺立的石壁便彻底陷入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池倾屏住呼吸,抬眼朝前望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自眼前倏然显现。海水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脚下再也不是方才那平静沉黑的深潭,而是远处翻涌而至,怒然拍岸的惊涛。 两千多年前,妖族——或者说被压制多年的大陆生灵,共同将龙族封印在十方海深处。从此之后,此地便成为了一处名正言顺的禁地,向来鲜有人至。 医尊在妖族身份尊崇,甚至在烁炎登临妖王之位前,他便已经深受几任妖王器重。池倾一向知道医尊年轻时喜好来往各处游历寻药,博闻强识,甚少有他未曾踏足的地方。 只是,当她今日真的来到十方海,才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医尊的实力究竟有多么恐怖。 作为当今妖界王族血脉,凭池倾的血液,要进入十方海并没有太不合理……可医尊年轻之时,又是如何进入此间的呢? 池倾沉思片刻,一时想不清,便将此事彻底抛诸脑后。 她飞身跃往海面,狂澜似有所觉,霎时汹涌而起,怒而将池倾卷入海底。 眼前忽然一暗,她置身冰冷激流,在被卷往更深处时勉强睁开眼——只见海面已离她越来越远,而其上浓黑的阴云也逐渐散开,原本高耸的悬崖又一次缓缓“生长”起来。 下一刻,身后黑暗深海忽然传来一声龙吟,池倾大惊,想起医尊写在图纸上的嘱咐,忽然明白什么,心底暗自发颤。 须臾,周身海水如撕裂般搅动起来,一条巨大无比的身影自远处显出惊人的轮廓。它速度奇快,游动时掀起的暗流几乎将方圆小鱼掀远。 池倾按照医尊所书,连忙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件护身法器打开,在怒澜波及到自己的前一刻,寻了一处隐蔽的角落悄然躲藏。 海底广阔,虽然已经隐去了周身气息,但池倾仍然不确定那条巨龙会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小心翼翼地秉着气,从海底山石的夹缝中朝外望去,立刻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约莫千余丈长的纯黑色巨龙。 它的年纪似已经很大了,身上的鳞片早已失却了明亮晶莹的光泽,灰沉沉的,每片都像风吹日晒的砖瓦覆在身上,甚至……还有许多处斑驳的残缺。 可即便如此,从这条龙迅捷如电的身形中,池倾依旧可以看出它昔日全盛之时的辉煌。 那黑龙在池倾的注视中直朝海上冲去,巨大的身体破开水面的瞬间,大量的空气卷入深海,无数晶莹的气泡在它长尾后炸开,如珍珠般落入海底,纷纷消散。 池倾立刻山石后撤出,往离海面更近的角落挪了些许。 ——这条龙是察觉到海上有异动,想要借机逃离。 她蹙起眉,虽然知道自己此番进入十方海,并没有触及妖族设下的封印,但眼前这巨龙的反应太过猛烈,使得她也不由生出几分担忧。 巨龙跃出海面,朝着逐渐攀升的高崖直冲而去,却在即将触及悬崖外的虚空时如遭电击,浑身不受控制地扭曲着,凄啸着重重砸回海中。 此刻那巨龙活像一只被烧焦了的蚯蚓,狼狈地卷成一团,无力地顺着寒流朝海底深处下落——与方才那身形如电的样子相比,简直是大相径庭。 池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望着那龙族的眼神却添了几分不忍。 常年生活在无望之所却无法逃离的感觉她懂,置身十方海,令她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在三连城的那些日子。 池倾攥了攥拳,悄然无声地在黑暗中朝那失去行动能力的巨龙靠近些许,却在下一刻,突然停在了原地。 ——那龙族身上,恰好正有一个龙鳞贝! 在医尊给她的图纸上,共写了两个夺得龙鳞贝的方法。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方法,正是池倾如今所遇到的情况。 ——龙族世代居住十方海,海上半点异动,均能引起龙族警觉,届时或有龙族跃出海面查探。你可趁此机会诱导龙族触动封印,待它被封印重伤后,自可任你摆布。 池倾五指一张,自储物链中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她紧紧握着那刀柄,咬牙上前,却在又一次注意到那巨龙的伤势后犹豫了。 经过封印结界的这一击,这龙族身上本就灰败的鳞片,更是如雪片般无望地纷纷而落。而那些勉强挂在它身上的,却早已伤痕累累,或是兵戈刀刃所至,或是雷霆天火所烧,重重旧伤重叠,不一而足。 三千年前那只存在于史书上的大战,就这样具象地映入池倾眼帘。 这条龙已经太老了,她不知道自己乘虚而入盗走它的龙鳞贝,她又能再坚持多久。 池倾迟疑的一瞬,脑海中又一次想起了医尊给出的 第二个方法。 ——若不愿趁人之危,可悄悄跟着那龙族一道返回深海。龙鳞贝虽可取代逆鳞,却并非真正的龙鳞,因此龙族每过三百年便要将其重新更换。 龙族自古喜爱收集珠宝,十方海唯有龙鳞贝外形光泽较美,按龙族习性,应当会将所有替换下来的龙鳞贝存于一处。所以,她只要找到那个地方…… 池倾想了想,觉得比起在此对着一条重伤的老龙拔刀,还是重操旧业当个扒手来得有良心。 她苦笑了一下,将匕首收回,看了那毫无知觉的龙族一眼,转身回到山石后藏了起来。 又不知等了多久,远处海底再一次游来几条龙,比起那重伤的老龙,眼前的这几条明显年轻了太多。 它们在看到老龙的瞬间发出了几声嘶叫,片刻之后,三个人身龙尾的青年男女化形而现。 “祖祖……”其中一个蓝发凌乱的少女伸臂环住老龙的脖子,语气急得像是要哭出来,“您怎么又……明明是没有用的!” 身后的两位青年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黑色短发,年纪尚小的男子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另一个年长些的,则掏出了一个贝壳递给她。 蓝发少女接过贝壳打开,从其中那处一粒珍珠大小的药丸塞入老龙口中。片刻,老龙挣扎了一下,扭曲的身体略略舒展,顷刻便化了人形,跌入少女怀中。 池倾一愣——那老龙,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少女又唤了那老妇一声,嗔道:“怎么又做这种蠢事?!” 老妇闭着眼,哆哆嗦嗦的,语气完全没有龙身时那般的威武,甚至像被少女压倒了似的:“万一有机会呢?小天啊,祖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太阳了,祖祖就想在死前看看太阳……”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怎会有万一?这些年,除了妖族每年派人来检查封印,难道还有别的人来过么?算算日子,恐怕这回又是妖族来人查探了。” “这次不是……这次一定不是!”老妇的声音这才响了些,“小天,祖祖有预感,这次一定又是妖族的什么人……偷偷进来了!和从前那次一样!” 被称为小天的少女顿了顿,断然否定道:“您说的那次,距今也有近千年时间了吧?那妖族如今可能都老得快死了!哪还有人会像他那么大胆?” 她摇了摇头,打断了老人将说未说的话,只朝身后两个青年使了个眼色。 两个青年瞬间化回龙身,由其中一位驮起老者,一前一后地往海底深处走去。 蓝发少女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仰头朝海面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片刻便也跟着返回。 池倾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直到三条龙几乎消失在视线尽头,才重新从山石后游出,驭着灵器,隐着气息,远远地跟着。 她并没有注意到,蓝发少女在游到半路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打开掌中捧着的贝壳,悄悄放出一条透明的小鱼。 那小鱼混在黑沉沉的水中,完全溶于大海,它逆着暗流不住朝反方向游去。 与池倾擦肩而过。 第119章 第119章“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龙族的栖息之所,比池倾想得要整洁许多。 纵然十方海物产稀缺,但就如同龙族能够在这贫瘠的条件下找到合适的贝类替代护心鳞一样。在这幽深到不见天日的狭小海域中,他们依旧想尽办法,为自己打造了一处尚算舒适的栖息地。 留给池倾的时间不多。龙族原身体型庞大,为了增加生存空间,他们在十方海中,便不得不以人身行动,但即使如此,龙族的感知力却并没有减弱。池倾愈往深海而去,心中便愈是警铃大作——她在这拥挤狭小的十方海中是个异类,但凡被龙族发觉,无论如何都百口莫辩。 因此多待一刻,便更多了一分危险。 池倾将自己的身影藏匿在黑暗的海水里,随身的法器也完美地屏蔽了她的气息,她低头看着一只鳐鱼朝自己的方向没头没脑地撞过来,略略侧身避开后,才小小松了口气。 身前不远的珊瑚礁丛外人来人往,众人将那年迈的老龙放在中央,端着许多贝壳伤药替她擦拭鳞片,池倾屏气凝神地静静听着,没过多久,果然闻得一声轻呼:“祖祖的龙鳞贝受此重创,果然又有裂痕了。” “龙鳞贝再坚硬,毕竟也不是我们天生天长的逆鳞……唉,那且将它褪去收好,等祖祖恢复些了,再寻一个贝壳替她换上吧。” 池倾心跳漏了一拍,悄悄从珊瑚礁后探头出来一瞧,果见不久之后,便有那蓝发少女捧着一只龙鳞贝出来。 少女的龙尾保养得很好,鳞片光泽凌凌,是一种极富力量感的漂亮,轻轻一荡便游出极远,整个人显得异常轻盈。 池倾避开龙族,遥遥跟在那女孩身后,直到人群逐渐稀少,蓝发少女深入一处隐蔽洞穴后彻底消失无踪,池倾才敢稍微拉近了些距离。 少女尚在洞内,她无法贸然进入,于是便先放出几分妖力在洞口探测了一番——如她所料,龙族被封印在十方海多年,所用的法术还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较为古老的咒术,甚至因为十方海中妖族设下的禁制,就连这些本该布下重重阵法的洞穴,也并没有太多的保护。 池倾只略等了半炷香的时间,那蓝发的龙族少女便空手从洞穴中走了出来。池倾目送她逐渐远去,等女孩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深海中,她才终于朝洞穴中而去。 山洞外围的咒术只是用于监视来往出入之辈,它的力量并不强大,池倾随身的法器轻易便能将其混淆。 愈往洞内走,周身气温便越发寒冷,扑面而来的海水中所掺杂的灵气倒是逐渐浓郁起来。在那微凉的水流中,池倾甚至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甜香…… 她蹙起眉,略恍惚一瞬,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大海中……本不该有这样甜腻的香气才对。 她头皮有些发麻,回头又一次望向身后黑暗冗长的小道,入眼当然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并不好,池倾攥了攥拳,快步寻着甜香飘来的地方走去——待绕过几个弯,黑暗中,最先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片微弱的珠光。 定睛一瞧,她不知何时已步入一处小室。暗室不大,四壁被打磨得光洁圆滑,无数大大小小的龙鳞贝镶嵌在墙壁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朝最近的一片龙鳞贝探去,正当指尖触上贝壳的一霎,洞中却忽然散开了一声轻笑。 那俨然是蓝发少女的声音,在这闭塞的山洞中,却更显得空灵诡谲。 “姐姐。您原来是要取龙鳞贝?啊……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合该下令让我等奉上才是,为何又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呢?” 池倾星眸一凌,心中暗道不好,再顾不得什么,劈手取下最近的一片龙鳞贝塞进储物链,飞身便往洞口而去。 那蓝发少女默了默,轻叹道:“您这又是何必呢?在深海中,若我龙族当真要追,你断然是逃不掉的。何况……即便我族再不堪,这片十方海,也是唯一属于我龙族的地界。你,又如何逃?” 池倾逆着寒流直往外冲,虽然心知自己被龙族发现,便绝不会如此轻易善了。但如今龙鳞贝已在她手中,只要她撑到十方海封印结界之外,便能够…… 池倾下意识攥紧了储物戒,脑海中霎时闪过谢衡玉白纱之下的眼眶。她心跳空地漏了一拍,体内却忽地扩开了方才在山洞深处嗅到的奇香。那香气从她的五脏六腑蔓延,霎时盈满她的鼻腔,直朝天灵盖冲去。 一息之后,池倾眼前忽地一暗,晕眩之感顷刻袭来,她晕头转向地扶住石壁,缓了缓,又咬着牙继续往出口跑去。 池倾自认为自己该是个路感极好的,且不说这山洞中不过几个弯道,就算是在烁炎曾经设下的迷宫幻境之中,她也从未有过身陷囹圄之时。 然而等她计算着距离往出口的方向赶去,映入眼帘的却并非原本的出口,而是另一个她未曾涉足的巨大山洞——一副硕大的巨龙骨架昂首陈设其中,血口大张,体型怒然,咄咄攻势,似能将她瞬间咬碎。 池倾头皮一麻,只觉强大的龙族威压,挟卷着几千年的时光朝她奔涌而来。 这不是具普通的龙骨——这是池倾强撑着发软的双膝时,唯一一个念头。 “姐姐。”蓝发少女不知何时从龙骨后走出,她的面容极其年轻,甚至可能比池倾还要年少些,可她脸上的神情却让人觉得莫名老成,给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时至今日,这具龙骨,依旧让你们妖族畏惧吗?”她这样问。 池倾用 力咬住牙关,抬眼望向她:“它是何人?” 蓝发少女抬手抚摸着龙尾,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浅笑:“天燿……你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池倾瞳孔微微缩紧,望向那龙骨的眼神越发警惕起来。 天燿、天耀……即便再过去多少年,只要是大陆间有灵智的生灵,必然会从各族的漫长历史中读到这条龙的名字。 无他,只因这名字代表着龙族至高战力,代表着其爪下的无数亡魂,代表着横尸遍野,血染沧海。 蓝发少女看到池倾的神情,点了点头:“看来你听说过。” 她笑出声来,声音清脆悦耳,隐隐还带着志得意满的傲气,池倾警惕地望着她,缓缓道:“所以,从我进入十方海以来,你便有所察觉?你是如何做到的?如今又想做些什么?” 蓝发少女朝她望来,笑意渐收,目光逐渐深沉起来:“能来十方海的妖族,地位往往不低……我想抓住你,然后同妖王做一笔交易。若是妖王不答应,我便撕烂了你,给我族同胞泄愤。” 她缓缓朝池倾而来,游动间早已褪去了少女体态的轻盈曼妙,全身带着一种莫名的威胁感,令池倾莫名想到潜伏的巨兽。 那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气质。 池倾将手背到身后,紧紧握住掌心的匕首缓缓后退,脑海中思绪万千,却忽然抓住了一个破绽:“不对。” 蓝发少女道:“哪里不对?” 池倾道:“若是如你所言,在发现我的同时,你就该将我拿下——在十方海封印边,你的两个同伴实力并不逊色,深海之中,我不是你们龙族的对手。更别提我伺候还跟着你,往龙族群居之所而去……” “是你故意将我引开。引来此处,让我拿到了龙鳞贝,又见到了天燿的遗骸。为什么?”池倾微眯起眼,“你有其他想和我说的?” 少女站定脚步,细细打量着池倾的脸,一言不发。 池倾又紧了紧手中的匕首。 霎时,一声龙吟骤然而起,其暴虐惊悚或许连天耀在世时都未曾如此。池倾一个激灵,当即凝出妖力抬手格挡,可随着龙吟而来的强大威严却如同洪水扑面,顷刻将她的妖力击得溃散粉碎。 生死之际,池倾无暇多想,当即释出全部妖力抵御,然而那龙息迎面压下,池倾螳臂当车之力,却竟然未被伤及毫分——龙息轻易打散了她的妖力屏障,却在扑向她身体的一瞬散去无踪。 周遭恢复寂静,预料之中的痛苦也并未袭来,池倾缓缓睁开眼,瞳孔却在接触到眼前景象的瞬间猛然放大——那原本巨大空洞的龙骨,如今在眼中居然重新生出了血肉! 只是那骨架上的血肉并不完整,仿佛被刀刃分割成了几分。池倾上前几步仔细望去,发现那不知源头的奇香竟然正是从那血肉之上散发出来的。 分明置身寒凉的海水中,那血肉却仿佛在燃烧,更诡异的是,那种甜香与其说是血肉本身的味道,更像是血肉燃烧分解出来的…… “像是烤肉的油脂散发的香气,对吗?”蓝发少女望着池倾的神情,忽然如同听到她心声一般接话。 “烤肉啊,许久没有尝过烤肉的滋味了。”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给池倾指点着方向,在她的指向中,那奇异的香气仿佛成为了有色的实体,正顺着海水一路朝外流淌,最后布满了整座山洞。 “我还记得牛羊鸡鸭被烤熟的味道,甚至战争是化作人身的妖族被烧焦的味道……不过,你们倒是没有闻过龙肉被炙烤的气味吧……就是这样的。” 蓝发少女深沉的眸子死死盯着池倾,仿佛透过她望见了封印之外的每一点细节:“龙肉被炙烤,淌出来的油脂自带奇香,那是属于龙族特有的灵力,极其滋养。这些年里,在这贫瘠的十方海中,所有资源……包括你觊觎的龙鳞贝,都是被这具龙躯的油脂滋养着的。” 池倾体温过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仿佛在这一刻接触到了什么诡异的真相:“可是,按照你的年龄,你根本不该知道十方海外面的景象……更别提龙族妖族几千年前的战争了……那怎会与你相关?” “啊……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呢。”蓝发少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我还想知道,为何我天生便有天耀的记忆……为何只有我能看到这具骨架上的血肉……当然,如今我也让你看到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朝池倾笑开:“我有时在想,或许,我是天耀的转世呢……又或许,我就是他?” 少女朝眨了眨眼,缓缓开口:“所以,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第120章 第120章“我即刻将你斩于剑下。”…… “此乃与虎谋皮之事……”池倾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使自己勉强镇静下来——天耀和转世这两个字,哪怕传到烁炎耳朵里,都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即便十方海封印是千年之前实力顶尖的大陆妖族联手设下,但“天耀”这个名字给人的阴影实在太深,池倾此刻觉得自己跟眼前这少女再多说一句话,都会给妖族惹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眼前燃烧着血肉的巨龙在池倾眼中栩栩如生,那诡异的惨状却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威严与野性,有种近乎永生的庄严感。 池倾捂住心口,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慌之感,均是源自于妖族对龙族近乎本能的畏惧。 龙是更高阶的妖,若非龙族罕有,子嗣稀少,又在三千年前过于霸道强权,说不定直到今日,妖族仍然屈于龙族之下。 池倾不觉得龙族能在妖族面前放下天生的优越感,龙困浅滩,其志不泯,若这个种族总有一日要突破十方海封印——那她也不能成为其背后的推手。 池倾用力攥紧了掌心的储物链,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不然……算了吧。 潜入龙族的地盘,瞒天过海又平安无事地带回龙鳞贝,本就需要极大的机缘与运气——她原本就是想要碰碰运气的,不是吗? 她落得如今这样的局面……不仅被龙族发现,还撞入了这“天耀转世”之人的领地,便合该证明,她是没有带回龙鳞贝的运气了。 不然……就算了吧…… 可如此念头甫一升起,却如火舌般瞬间燎痛了池倾的神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近乎仓促地将储物链收起,那姿态,活像一只护食的动物。 “我不同你交易。”许久后,池倾艰难出声,她抬起眼对上蓝发少女似笑非笑的视线,声音慢慢坚定了起来,“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妖族的事。” “不利于妖族?”蓝发少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可没这么说——与之相反,我是想帮你们呢。” 水波吹动起少女的鬓发,她抬手拂开发丝,意有所指地开口:“怎么?大陆如今难道没有与妖族纷争不断的种族?若放我龙族出去,龙族自替你妖族淌了这摊浑水……坐山观虎斗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 池倾直视向她,眸光一凌,几乎以为眼前所立的少女非但没有被囚于封印之下的深海,甚至对如今魔族与妖族之事了如指掌。 心中警铃大作,她没有动摇,只笑:“可放虎归山的危险,我们也懂。” 池倾攥紧了拳,转头朝海底洞穴之外望去,天耀骸骨的压迫感依旧如影随形,分分秒秒都在迫使着她的血脉臣服。 但龙鳞贝已经在她的储物链中,她不愿功亏一篑,更不愿意不战而退。 就算眼前之人真的是天耀转世,就算她果然在她面前半点反抗之力也无,不挣扎一下,如何能甘心? 水流微一波动,池倾握紧着手中陡然显现的飞行法器,踩地借力朝洞外而去。可就在她身形动弹的瞬间,身后水流翻卷,少女瞬间化作一道暗蓝色的光带,快速朝着池倾的方向直追而去。 飞行法器虽然在深海仍然起效,但速度却比在陆地上慢了不是一星半点。池倾先占了一步之机,又用了 全身的法力驱动法器,因此她在狭小曲折的山洞隧道中尚还有所优势。 甫一冲出山洞,身后的龙族少女便立刻占尽上风,不过须臾,那暗蓝的身影已直逼池倾身旁。几息之后,身后那属于天耀的强大龙压紧跟着当头压下,池倾心头一颤,在感受到那龙压的瞬间差点瘫倒。 幸而这只是一种来自血脉中的恐惧,池倾强撑着一口气,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反手挥出一道妖力屏障。 与此同时,数声龙吟自四面深海啸起,池倾顿觉自己陷入包围,头皮发麻,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她机械地操纵着飞翔法器朝海面而去,躲避龙族攻击的动作几乎出自于本能。 然而须臾只有,数条龙尾破开海水同时自八方朝她袭来,池倾霎时如同被天罗地网束缚,堪堪躲过几道攻势,迎面却又是一道龙尾霍然而至。 池倾不假思索拔出身后的匕首斩下,刀光与龙尾相交的瞬间,她死死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预想中的疼痛袭来——可仅仅一瞬之后,疼痛的啸叫响彻了她的耳膜。 池倾愕然睁眼,被眼前龙尾巨大的伤口惊地说不出话来,下一瞬,一股强大的龙息趁她措不及防之际袭来,池倾后背霎时剧痛,脊骨几乎被震得错位,生理性的泪水忽然就被刺|激而落。 疼痛使人清醒,池倾重重撞在一旁的珊瑚礁上,脑后一阵刺痛,仿佛头皮也被毒刺扎破,但于此同时,一种模糊的猜想浮现她的心头。 龙族全身的鳞片都如同世上最坚硬的铠甲,一般兵刃,几乎刀枪不入,若要剜其鳞片,除非从其中接隙出下手,不然便完全不能伤及分毫。 刚刚池倾茫无目的地随意一挥,仅仅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本不该造成如此大的伤害,为何…… 池倾跪在珊瑚礁前,勉强撑起身,忽然笑了一下:“啊,难怪。” “你想到了?”蓝发少女缓缓行至她身前,脸上没了从容而虚伪的笑意,神情很淡,“说说看。” “退化?”池倾缓缓吐出两个字,“龙族被封印在深海,失去的不仅仅是对陆地天空的统御权,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大量的灵力供给。” “妖族认为,将龙族封印于十方海,最多只会令龙族的修炼无限迟缓……但或许,这个猜测还是保守了,对吧?”池倾在那少女的目光中,用力控制住自己手臂的颤抖,轻笑出声,“因为对龙族的阴影,对天耀的忌惮,我从最开始便将你们想的太过强大。” “龙族确实是天地间最尊贵的种族,可也是因此,你们一生所需的灵力,也远超妖族的想象——要使你们这具庞大的身躯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需要太多的灵力。而小小十方海过于贫瘠局促,你们在此地不能长时间保持龙身,积年累月,鳞片和力量便都开始退化了。对吗?” 池倾站起身,伸手摸了摸自己后背的脊骨……还是很疼,但还能走。 也只是能走而已。 “你猜的没错。”蓝发少女低声道,“若非我生来便复苏了天耀的记忆,时至今日,你看到的恐怕只是一群半死不活之辈。” 她紧紧攥起拳:“在如今的十方海,参与过几千年那场大战的龙族就算不死,也是垂垂老矣。而其余大半,都是大战之后多年才陆续诞生的孩儿,他们生来没有见过大地和天空,他们没有错,更与妖族无仇。” “我实话同你说,天耀这具龙骨中的灵力再强,也有透支的一日,它撑不了多久,我必须另做打算。”蓝发少女抬手,自后背缓缓抽出一根打磨尖利的鲸骨剑,霹雳般指向池倾眉心,“答应我,龙族会替妖族荡平一切障碍;拒绝我,我即刻便将你斩于剑下。” 池倾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她直直望向持剑的少女,忽然失笑:“妖族如今一切太平,妖王有不败的铁骑,七州祥和,无半点纷扰,我无法承诺你什么。” 她上前一步,额头几乎抵住剑尖:“可若你杀了我,龙族便永远失去了离海的希望——毕竟下一个进入十方海的人,尚不知身在何处。你赌不起,只能送我离去。” “人心诡谲,各族今日团结明日分崩,如同潮汐起落,没有恒长的道理。”少女的声音沉稳,持剑的手却不自觉地更用了几分力,剑尖抵住池倾的额头,鲜血倏然而落,她咬牙道,“你当真要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你。”池倾抬起下巴,精致白净的脸蛋被眉心伤口的血水分为两半,她的眼底却在此刻,忽然流出一种胜券在握的狡黠,“我只是尚不能答应你。” 池倾顿了顿,轻声道:“送我离开,若妖族真到了大敌当前,计无可施之日,便是你们重见天日之时。要不要赌,在你。” 蓝发少女深吸一口气,声音更沉更重:“你当真不怕死?” 这话带着天耀残存的威压,池倾心脏狂跳,脸色一片苍白,她紧紧握起拳,死死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要不要赌,在你。” 数息寂静之后,天耀手中鱼骨重重砸落在地,她后退一步,望着池倾的眼神如有千钧之重。 下一瞬,她化作一条通体纯蓝的龙,仰头长吟一声。 漆黑的深海在片刻之后忽然走出了三十余个小小的身影,池倾定睛望去,只对上了一双双纯真带怯的眸子。 是十方海的幼龙。 那些孩子游到池倾身边,为首的一个小女孩一头柔顺的银白色长发,明黄的双眼羞怯又明亮,她试探着朝池倾伸出手,声音甜甜软软,轻声喊了她一声:“姐姐。” 池倾怔住,尚未反应过来,手指便被小女孩握在掌中,她摆着圆滚滚的尾巴,带着池倾和剩下的孩子一路往海面游,背影很可爱,像是一团软乎乎的云。 池倾的脊椎还是发疼,可心脏在此刻却也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 正如那个自称天耀转世的少女所言……这些孩子,是无辜的,无知的。 他们不该成为历史额外的代价。 “姐姐,到了。”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女孩轻轻松开了池倾的手,迎着池倾的目光,朝她摆了摆手。 池倾攥紧储物链,一路朝封印之外而去,那女孩稚嫩的脸庞逐渐被在海水的波澜中变得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那双明黄色眼睛里艳羡而可怜的目光。 池倾就在那样的目光中,走出了十方海的封印结界。 阳光照在身上,储物链在掌心的触感变得深刻起来,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充斥了许多微妙而复杂的情绪。 池倾趴在岸边的崖壁上,疲惫地眨了眨眼。 还好,至少她走出来了,带着龙鳞贝,顺利地出来了。 120-130 第121章 第121章“我想要带着长命花去见他…… 十方海远离妖域七州,池倾一路风雨兼程,紧赶慢赶地返回,也只是保证了自己在戈壁州落下第一场雪之前,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土地。 那天戈壁州气温很低,但阳光又很好,阮鸢和朗山站在孤云城的城楼上,在看到池倾架着飞马而来的瞬间赶到她身旁,阮鸢一边碎碎念着“平安回来就好”,一边展开手中的毛绒斗篷披在池倾肩头。 朗山则摇着尾巴,脚步不稳地冲到她身前,嗷嗷叫了两声,忽然化为人形,一把紧紧抱住了池倾。 小狗的动作很用力,锢着池倾的脖子,几乎将她环抱地有些窒息。 池倾仰着头,抬手用力拍了拍朗山的脑袋,突然意识到这一整年的时间说短其实也并不短暂——她的小狗长高了,从原本跟她差不多的身高,长到现在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的样子。 她呼噜着小狗毛茸茸的脑瓜,脸上浮现出了十分真挚温情的神情:“好啦,别发嗲啦,我们回家。” 池倾回身上马,抬手将阮鸢拉到自己背后坐下,笑着对朗山道:“跟上咯!” 飞马发出一声嘶鸣,收起双翼,前足一抬,飞驰着朝花别塔的方向一路前行。朗山同时在身后发出一 声响亮的犬吠,重新变回黄毛小狗的样子,撒着欢似地沿着白马辟出的街道一路狂奔。 池倾转头向后瞟了一眼,阮鸢赶紧抓住她的斗篷边边,紧张地尖叫:“圣主看路看路,别看后面!” 池倾回过头,攥着缰绳放声大笑起来,自北方雪山吹来的朔风跨越过广袤的疆域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又将马蹄声、尖叫声,以及池倾爽朗的欢笑声传到很遥远的地方。 这一刻,是人尽皆知的欢欣之时,曾压在人心上的阴霾再厚重,也被某个瞬间的喜悦自由冲散了些许。 池倾从人迹罕至的十方海回来——在此之前,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她曾这样莽撞地前行,也少有人了解她究竟为何要如此涉险,又是因何奋不顾身。 但此刻谁都知道,不论她曾想做什么,都应当如愿以偿了。 阮鸢紧紧攥着池倾的外袍,见她终于认真驾马看路,前方又再无行人车马,这才在她耳畔颤颤开口问道:“圣主,所以这趟,您的运气到了吧?” 池倾微微一怔,眸中忽然闪出一点零星的笑意,她摇了摇头:“没到吧。” 被龙族发现倒也罢了,正好又遇到了天耀的转世之人……任凭谁来了,恐怕都不敢说她这算是好运。 何况,即便她在回程的路上自己疗了伤,那被龙尾打断的脊骨,可是仍然隐隐作痛着呢。 池倾摸了摸自己的后脊,沉默片刻,才释然地笑了:“虽然运气没到,但我看清我的心了……阿鸢,人族在求签的时候,一定盼望求得一个好签吧。” “我也是一样的。”池倾低声道。 虽然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多回,若是寻不来龙鳞贝,那便是天意使然,是上天有意叫她不再与谢衡玉相见,不再强求一个替他治伤的机会。 可是她在天耀的骸骨面前,在被龙息压得喘不上气来之时,又是真的想要带着龙鳞贝一同挣扎离开。 那一刻她的心,是强求也好,是不甘也罢……终归是,清晰地,明确地,想再去见谢衡玉一面的。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去见他,带着长命花去见他。” 同样的话,池倾回到医林之后,也同医尊重复了一遍。 说来很奇怪,池倾这次离开花别塔,来回路程加上在十方海的那些时间,前后也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可偏偏这堪称短暂的一段日子,却使医尊变得极其颓然。 他一贯是个中气十足的老头,即使是在多年前他为了藏瑾和池倾心力交瘁的那段日子里,他在池倾心中的形象,仍然只是疲惫,而非颓废。 因此,池倾在看清医尊近乎枯槁苍老的脸庞时,心头大惊,连忙屏退了身旁包括阮鸢在内的所有人。 她没有去问医尊究竟为何会在短短半月弄得这般模样,只是仔仔细细地将她在十方海的见闻尽数告知,并在最后附上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除了烁炎之外,池倾并没有其他血脉亲人在世,医尊对于她而言,其实也有点像是祖父。 医尊在池倾说话的全程,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直到她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完了,才垂下眼,尽量平静地道:“你要做长命花,是有代价的。若再像八年前那样,我未必救得了你。” 池倾一愣,奇异地发觉,向来自称“老夫”的医尊,竟忽然在他面前变了称谓。 她讶然的神色只保持了一会儿,便立刻道:“医尊……我没有想像八年前那样……今年,我的妖力耗损很严重,若再要血祭,花未成,我恐怕便真的不在了。” 医尊点头,神情很严肃,甚至又开始说教:“你是一州圣主,你的妖力不仅仅属于你个人,还承担着更大的责任。今年的飞花节虽然结束了,明年呢?还有按例该送往其他各州的灵植呢?妖族灵石稀缺,近年与修仙界往来却愈发频繁,贸易流通,少不了……” 池倾只顾着点头:“这些我都晓得,也有所准备呢。” 她顿了顿:“可是医尊您,从来不管我这些……” “罢了,”医尊深吸了一口气,“我再问你,龙族此时,你待如何处理?” 池倾抬眸,对上医尊苍老却依旧凌厉的双眼,心头划过许多不太明确的猜测。 十方海的位置,除了妖王身边最亲近的几个负责检查封印的部下,放眼妖族,恐怕也就只有医尊知道,也只有医尊亲自涉足深海过。 他当时是怎样获得龙鳞贝的?他在深海又有怎样的际遇?他……知不知道龙族这样的情况? “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姐姐。”池倾留意着医尊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应当的,这是大事。”医尊点头。 池倾问:“我们应该将龙族的封印解开吗?” 医尊与池倾对视一瞬,移开了目光:“龙族出世,背后意味着很多未知……那些未知,大陆上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承担得起。你要知道,若龙族恢复了全盛的力量,妖族断然承受不了又一次旷日持久的大战。” 他顿了顿,垂下眼:“我给不了那个答案。” 池倾露出一个微笑,语气轻柔:“所以……您将这个选择丢给我了。” 医尊的胡子抖了抖,却没有否认。 池倾道:“医尊观察入微,当年前往十方海,自然也察觉到了龙族的不对……因此,我方才对您提起龙族之事时,您也并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之色。只是,您确实如同方才所说……无法承担说出真相带来的任何后果,于是您隐瞒了那么多年,直到我向您提出了前往十方海的请求。” 池倾撑着脸轻笑:“我欲涉足十方海,您其实心里是庆幸的吗?” 医尊揉搓着自己的山羊胡,良久才重重叹道:“抱歉,我知道此行危险,却没料到你会遇上天耀转世……当年我前往十方海她甚至尚未出生……这些年,我瞒着这件事,起初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可年纪越大,心肠便越软,想起龙族那些孩子,那些老态龙钟的……甚至想起那条被我剥去龙鳞贝,便差点陨落的龙……我心中便越是不安。” “若有朝一日,龙族有灭族之日,我不知其中,又有我多少责任。”医尊抬眸望向池倾,“直到你跟我说,你想要去十方海。我想了很久,为你,为我,也为龙族……我觉得,你或许是一个转机。” 他看着池倾,脸上有欲言又止的神情。 池倾也看着他,想着他起初的那些话,恍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妖力不仅仅属于你个人,还承担着更大的责任。 医尊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在海里种花吗?” “您想我为龙族种花,对么?”与此同时,池倾也道。 池倾所种的灵植与灵石一样,之所以可以在妖族和修仙界流通,就是因为这种东西本身就是蕴含着一定的灵力,是足以辅助修炼的天材地宝。 不能让龙族轻易走出十方海,又得让他们得到一定的灵力维持生机,不至于迅速退化衰竭而死。最好……让龙族能凭此承妖族一份恩情,甚至凭此握住妖族的一件把柄。 有什么比把灵植种在十方海更加契合这重重条件的事情呢? 留在戈壁州的这些年,看着池倾在这荒凉贫瘠的沙漠戈壁种出花草的这些年,对龙族那些无辜老弱不闻不问却心怀不安的这些年……医尊确实偶尔会冒出这个设想。 若能成真,这对妖族和龙族而言,都是有利的。甚至,妖族能因为拿捏住了龙族的这个把柄,而奠定下永世——当真是永世的太平盛世。 起码,不会重蹈当年人妖交战的覆辙。 他们会成为永远令人不敢小觑的种族。 只要池倾能做到……只要她能做到…… 医尊活了太久,看遍了朝代更迭,血战四起,对于永世和平的渴望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年纪大了,却不是太固执的人,也并不愿意强迫谁,可是池倾如今已经被他引导着走到了这一步,他实在忍不住推她一把。 他想她试试,他毕竟亲眼看着她及笄之年种出长命花,看着她创造了太多不可能的奇迹。如果这件事……一样能实现呢? “十方海环境恶劣,甚至无光,我手中所有灵植移栽海底,都活不过一日。”池倾轻声道,“或许这个设想并非不可行,但……很难很难。” 她仰起脸,无奈地笑起来:“难怪我取回龙鳞贝,医尊反而阻拦我为他种花……确实,若要钻研深海灵植,我确实很难再炼一朵长命花。” 池倾抬手攥住颈间的储物链,心生不甘的同时,却亦渐生无奈。恍然之中,“有缘无分”四字漫上心口,她胸中被 堵得发慌,脑海中又一次浮现谢衡玉蒙着白纱的脸。 她想起他袖底隐蔽处未被发觉的血迹,想起他手中的木匣,想起他嘴角怆然凄恻的笑。 她想,她始终是个贪心的人……鱼与熊掌,她要兼得。 第122章 第122章“谢衡玉,冬至快乐。”…… 一场无声而落的夜雪过后,戈壁州很快地步入了严寒,大多数弱小的妖族赶在寒意彻底席卷而至前进入了冬眠,孤云城由此变得格外冷清。 池倾在这些日子里频繁地四处奔走,她几乎走遍了世间每一片海域,将所有能够在海水中存活的植物都带回了花别塔。 而除此之外,池倾也破天荒地开始钻研起了阵术。在她逗留花别塔的日子里,朗山有时会趴在她的膝头一边给池倾暖手,一边陪着她看书。 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进不了小狗的脑子,两息之后他便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打着哈欠,万分倦怠地问:“主人从前不是最烦这种阵术,只说让阵师随时开阵便好吗?” 池倾捏着书页的手顿了顿,眼神一时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才缓缓道:“学学也挺好吧。” 学阵术,她原是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且不说她替谢衡玉炼制长命花的想法不可为外人道,更不可能带着阵师去各处险境寻取炼化所需的材料。 哪怕只是奔走四海找寻合适养在十方海的灵植,她也不好时时刻刻将花别塔的阵师带在身边。 毕竟是难得的人才,万一出了三长两短,她又不好和烁炎交代。 池倾用这样的借口搪塞了很多人,包括那个亲自教导她阵术的阵师。那位样貌年轻,语气却过分慈祥的阵师姑娘听了池倾的话,果然表示万分欣慰,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倚老卖老地感慨道:“不愧是长大了啊。” 长大了的池倾学习阵术的速度很快,比起曾经那个差点在课堂上睡得流口水的少女,那悟性简直高了不是一星半点。阵师对此感到意外而又惊讶,想想又觉得大概是池倾小时候太过顽劣,并不用心学习的缘故。 只有池倾知道,那些有关阵术晦涩的知识在进入她脑海之前,便染上了熟悉之人的气息……在试图理解那些字句的同时,她总会想起谢衡玉开阵时的样子,那样温柔和煦的人,专注做事时反而会显出些锋芒,当真是有种很吸引人的感觉的。 池倾从第一次看到谢衡玉使用阵术时,便有些想再学学看的意思。甚至她还依稀记得谢衡玉说过会亲自带她入门阵术……如今看来,当真有些痴人说梦了。 冬季的天色暗得很早,池倾伸了个懒腰,在案上的古籍中夹了一片树叶作为标记,合上书,有些疲倦地眯了眯眼。 朗山呜呜地从桌子下钻出来,化作了个穿着小棉袄的黄发少年,抬着脸睡眼惺忪地蹭了蹭池倾:“主人后两日没事儿的话,咱们今晚吃锅子喝烧酒吧。” 池倾怔了怔,有些反应不过来:“特地去吃那些做什么?” 朗山瞪圆了两只狗狗眼,委屈巴巴地哼哼:“今年立冬主人不在花别塔,怎么连冬至都不能陪朗山吃锅子了?” 池倾像是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有些抱歉地揽住朗山:“啊……日子都过糊涂了。” 竟然已经冬至了。 她太忙了,忙得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光顾着往前赶路,没想到时间竟然这样快就过去了。 池倾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尚且如此,真的闭关了,又要晃过去多久? 她下意识摸了摸藏着龙鳞贝的储物链,心脏蓦地往下沉了沉。 今年的锅子照例是鸳鸯,一边是阮鸢煮的菌子汤,一边是花别塔小厨房熬得浓浓的羊肉汤,那两种极鲜美的味道在空中纠缠,朗山馋得差点没把脑袋直接埋进锅子里。 池倾拉住他的后领,故意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你呀,怎么这个样子……好像我平素常常虐待你似的。” 朗山闻言立刻抬起头,傻傻朝池倾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毛刺刺的头上戴了个线帽,一个劲儿地往池倾肩膀上蹭,痒得人有些难受。 阮鸢笑眯眯地热了酒,给他二人递上碗筷,又急不可待地盛了一碗菌子汤:“圣主圣主,我许久没有下厨了,您尝尝这锅汤味道如何?这可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小时候都是自己在山上摘了菌子的,特别鲜。” 池倾低头吹开汤上漂浮的热气,只见那汤色澄黄,比起鸡汤也不遑多让。她从小在三连城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后来刚回到烁炎身边,又因切了灵脉炼花,被逼着喝了好几个月的药,便彻底倒了胃口。 再往后,她坐上戈壁州圣主之位,忙着修炼服众,一般都是膳房送来什么便吃什么,不吃也没什么大要紧的——确实好久没有好好尝些新奇的菜式了。 池倾端着碗,往口中猛地灌了一大口,一股清香鲜美之气顿时窜上头顶……好鲜!池倾眼睛亮了,抬手朝阮鸢比了个大拇指。 阮鸢开心极了,连忙又给池倾盛了一碗,而另一边,朗山毕竟是个食肉动物,喝了一小碗菌子汤,便又将脑袋跃跃欲试地凑到羊汤旁去,阮鸢笑着摇了摇头,见朗山对自己的菌子汤并不感冒,便不再理会他。 冬至的戈壁州总是下雪,今年也不例外。池倾喝了一肚子菌菇汤,甚至连酒也没来得及喝多少,整个人便撑得有些飘飘然,她长长喟叹出声,十分餍足地和阮鸢朗山一同躺在琉璃天顶下边看雪。 ——这样的角度,就好像雪花正对着眼睛落下,给人一种非常奇特的晕眩感。 池倾晕乎乎地躺了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唉,你们说天都今日有没有下雪?” 阮鸢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池倾又想起了谁,愣了一下,无言以对:“唉。” 朗山胃口好,并没有撑得像她俩那样,可他毕竟脑子单纯,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叹了口气:“唉。” 池倾皱起眉,有点不爽地抬手朝虚空中抓了抓,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用力朝阮鸢和朗山丢了过去:“你们学我做什么呢?” 她手上分明没有握住什么,抬手的瞬间,妖力却凝成两个冰球正中阮鸢和朗山的肚子,那俩人一下子抱住腰,痒得哈哈大笑起来。 池倾没理睬他们俩,兀自站起身,举着双臂转起圈来:“小精灵围着我跳舞咯!” 阮鸢也坐起来,指着池倾嘲笑:“诶,圣主你喝醉了。” 朗山也坐了起来,一脸疑惑地看向阮鸢:“可是主人没喝很多酒啊。” 阮鸢心细如发,本不该记不清池倾喝了多少。 “诶?对哦?那真的有小精灵吗?在哪里?”阮鸢眨了眨眼睛,片刻后眼神慢慢涣散,“啊哈,我也看到了。” 朗山这才意识到不对,猛地将视线投向锅里残存的菌子汤,心中警铃大作,狗耳朵都冒了出来:“啊啊啊啊啊?!!!” 小狗尖叫着蹿出了屋子,直奔医林而去——菌子有毒,菌子没熟。 池倾做了个梦。 梦到了雪雪白的小精灵,也梦到了雪雪白的谢衡玉。 他站在小精灵中央,眼睛还是原本好端端的样子,哀伤又温热地看着她。 池倾脑袋发蒙,走到谢衡玉身前扯住他的衣袖,谢衡玉微微抬起双臂,放开了几分怀抱。 池倾从善如流地拥住他,两人的怀抱很紧,还挤着了几只雪精灵。 池倾慢悠悠地说:“冬至快乐,谢衡玉。” 谢衡玉的动作好像有点僵硬,许久后,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轻轻回应了一声:“冬至快乐。” 池倾弯起眼,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谢衡玉离开妖域之后,她梦到过他很多次,可是每一个梦里,他都是眼眶空空荡荡的样子,她心里又难过又害怕,久而久之,甚至不再愿意梦到他。 可是这一次,许是入睡前心情很好的缘故,池倾第一次看见了好端端的,会拥抱她,回应她的谢衡玉。 她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整个人晕得都有些发晕。 “天都下雪了吗?”她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迫切地问他。 谢衡玉缓缓眨了眨眼,灰眸中眼神微妙:“没有。” “没有啊……”池倾的声音透出些可惜的意思,“确实,天都潮湿,雪还没落下来就要化了。” 谢衡玉没有接话,只是用那双灰眼睛静静看着她。 池倾低着头,乖乖玩他的手指,从前她也很喜欢干这样的事情,有点暧昧,但又有种很纯粹的感觉……他因此更加确信她喜欢自己。 他们两个在狂舞的雪精灵中站了很久,其中有几只好似是跳得累了,便满头大汗地趴在两人的衣衫上,最终化为虚无,只留零星浅浅的水印子。 池倾舍不得动,谢衡玉便也站着不动,她于是大了胆子,凑上前抬手揉揉他的脸颊。 真好啊,这个梦里的谢衡玉,竟然还是有点脸颊肉的。 池倾捏汤圆一样捧着男人的脸揉圆搓扁,他依旧不动,依旧垂眼看着她,任她随意作弄。 池倾眼睛亮亮地看了谢衡玉一会儿,终于心满意足地抿起唇,凑上前贴了贴他的嘴唇。 “你再等等我。”她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趁着这是个梦,越发随意大胆了很多,“你等我来找你,我会来找你的。” 池倾眼前最后一幕,是谢衡玉微张的嘴……他似想对她说些什么。 “喂嘿!丫头你是个草木妖,为何会吃菌子中毒啊!!”池倾睁开眼,白色的雪精灵变成了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医尊俯身满脸不解地看着她,眼睛都瞪成了铜铃,“你看到什么幻觉了?一直在傻笑。” 池倾怔怔,许久后才摇头:“没、没有……” 医尊:…… 花别塔冬至的夜,因为池倾和阮鸢莫名其妙的菌子中毒变得很喧嚣。 无人知道,千里之外的天都,有一处清冷的小院中,白衣的青年同样惊醒般睁开了眼。 屋外传来叩门声,他寻声转过头,门开了,他感受到屋外是唐呈的气息。 谢衡玉抬手盖住桌上的物件,小心翼翼将它塞回了袖中。 那是块和浮生一梦相似的水晶。 第123章 第123章“谢衡玉,你就非要自轻自…… 冬至那个混乱的晚上过去后,池倾并没有对自己的梦境产生任何怀疑——它一定是假的,虚假到过分美好,甚至让她有种能够为了重现这个梦境,再喝一碗没煮熟的菌子汤的冲动。 好在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她便被一脸愧疚的阮鸢阻止了。 阮鸢从前的厨艺即便称不上登峰造极,但做出来的食物一定也说得上食色俱全,她没想到来了妖域的这几年,自己的厨艺居然会退化到连碗菌子汤都煮不熟的程度。 阮鸢感到非常羞愧,彻底清醒过来之后,甚至恨不得将自己连人带锅地一起埋进土里。 幸好池倾并没有怪责她……非但没有怪责她,池倾提起菌子汤时的神情甚至更加热切了。 阮鸢不明所以,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才慢慢吐出几个字:“圣主,你中毒的那会儿,是不是见到谢公子了?” 池倾怔住,脸上刹那闪过一种被心事被戳破了的尴尬,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了换题,在这个不太恰当的时候,宣布了自己不日将要闭关炼花的事。 一州圣主闭关是大事,但却并不少见。只是池倾作为草木妖,对武力层面的修炼要求并不严格,所以自她即位以来,正儿八经地说要长时间闭关,倒确实是头一遭。 阮鸢和朗山愣了愣,在理解了池倾的意思之后,朗山的小狗眼控制不住地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猛扑到池倾怀中,用力地蹭着她的脖颈干嚎:“主人这样闭关得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妖族寿命漫长,越是妖力高深的大妖,闭关的时间就会越长。莫说几十年,若没有外界的影响,就是倏忽过去百年的也不在少数。 然而对于小狗来说,与主人这样的分别,光是想想就让人难以忍受。 池倾抬手摸了摸朗山的脑袋,低声道:“我也说不好……十方海太过贫瘠,要炼出能在海底盛开的灵植,我也没多少把握。但正因如此,在如今一切准备就绪的情况下,才越早闭关越好。” 何况,她还想趁着这段闭关的日子,再炼出一朵长命花。 池倾抿了抿唇,并未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 正如之前医尊所说,她今年妖力耗损严重,再也承受不起一次以血祭花的伤势。若下定决心要再为谢衡玉炼制一朵长命花,首先她自己必须放下一切,好好正视自己的内心。 可是当年,就算是面对垂死的藏瑾,她都未必能拿出十成十的纯粹的真心,这次为谢衡玉炼花……难道她能成功吗? 池倾抬手压了压胸前的储物链,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朗山在池倾怀中依依不舍撒了会儿娇,黏糊得让人没法子,池倾最后实在受不了,拍了拍他的脑瓜子,将小狗赶了出去。 而趁着这段时间,阮鸢也很快理清了思绪,她将花别塔最重要的几件事跟池倾大致说了清算了一下,确定三师和她可以全权接管之后,又试探着多问问藏瑾和魔族的情况。 魔族的阴谋诡计,原本便牵扯了妖族与修仙界,这事本非池倾这一位妖族圣主可以过多干预,可又因为藏瑾参与其中,阮鸢总觉得池倾并不会完全置身事外。 可听了阮鸢的疑问,池倾却只是眨了眨眼睛,很平静地道:“魔族行事无常,我并不知道在闭关期间会发生什么。但……只要修仙界和妖族的同盟保持稳固,魔族应当只会继续伏于暗中。” 她想了想,又道:“有关魔族的一切,戈壁州都不必插手,只管听妖王号令即可。另外……你继续派人盯着谢家,尤其是……谢衡瑾……” 池倾用一种非常微妙的语气念出了那个名字,分明是曾经最熟悉的人,换了个姓名,却仿佛和从前的一切做出了分割。 “好的。”阮鸢点头应下,“谢家如今尚未透露半点有关瑾公子的消息,但若谢家在圣主闭关后认回了瑾公子,这消息……我又该如何告知于您?” 池倾摇头:“他们认回谢衡瑾是早晚的事,知其内情者对此恐怕均有所预料,因此你也不必特意告知我。我只担心……在我闭关期间,谢家恐有大事发生。但那毕竟是修仙界第一世家,一向行事严谨、滴水不漏,若有内乱,等消息真的传出来,恐怕也木已成舟……” 阮鸢蹙起眉,神情越发肃然:“圣主的意思是,要在谢家内门安插眼线?” “没错。而且必须是花别塔的人,我的人。”池倾直视向她,再次强调了一遍,“甚至与妖族圣都,都不要有牵扯。” 阮鸢心头一颤,彻底明白了池倾的意思……她犹记得烁炎在带着阮楠离开戈壁州之前对自己的嘱咐,当时池倾看似对烁炎的那些暗示毫不知情,今天看来,竟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池倾可以为了妖族闭关数年,也可以做到完全放权地信任烁炎的任何安排,但这并不意味 着,她愿意自己被最信任的人蒙在鼓里,在闭关期间,完全闭耳塞听,不问别事。 “明白。”阮鸢郑重地答应下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同池倾道,“圣主,抱歉……妖王也曾让我将您与藏瑾之事尽数呈禀。我、我应了她。” 池倾点了点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她拍了拍阮鸢的肩膀:“我知道姐姐在担忧什么,也知道你在忧虑什么。你们之所以如此在意我对藏瑾的态度,本身就是因为你们在乎我。” 池倾一边说着一边朝宫殿外的平台上走去。寒风如刀,夹杂着粗糙的雪粒拂面而来,瞬间便将她的外袍吹得翻卷起来。 “前路未知,待我闭关而出,或有沧海桑田之变,”池倾抬手束起被风吹乱的长发,朝阮鸢笑了笑,“或许那时十方海龙族早已灭族,或许谢家也……若那时我又晚了一步,也是命运使然。” 若当真又到了无能为力的那一步,她不希望自己再一次陷入当年失去藏瑾那样追悔莫及的愧疚之中。 但不论怎样,她得知道那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池倾叹了口气:“希望来得及。” 凛冬的大雪断断续续,好似没有尽头,整座孤云城都完全被大雪所掩盖。许多妖族都进入了冬眠,街上没有人扫雪,也少有人活动。花别塔亦是如此。 这座建造在险山之上的宫宇,远远望去,如同一棵被积雪覆满的松,过于静谧地伫立,从而显得更加险峻。 东至后的第二日,宫侍将池倾这些日子从各处深海采集回来的植物样本尽数送入了花房。池倾又废了些功夫,将其尽数搬入了花房深处的密室……当然,还有炼制长命花所需的材料。 花房结界收拢的瞬间,阮鸢望着池倾在那片花海中的身影,某个刹那,觉得这繁花似锦、四季如春的花室,也像是另一个坚固的牢笼。 像是把池倾关在了里面,也像是把他们关在了池倾的心门之外。 朗山抱着小煤球站在阮鸢身旁,朝着池倾用力地挥着手臂,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花海的那头。 阮鸢想,或许此后的许多年,她都要孤零零地守着这座宫宇了。 她转头,对朗山轻声道:“圣主闭关前,曾交代过一件事。这件事,非你不可。” …… “啪!”透明的多边形水晶被打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它异常坚固,即使受到这样大的撞击,却连一条裂隙都没有产生。 然而一个白衣的身影却踉跄着扑过去,仓皇将它拾起。 那白衣男子的双眼赫然是盲的,只以一条简单的绸缎覆目,他瞧不清水晶此刻的情形,只能惶然地将灵力送入其间查探。 一旁身着藏青道袍的男子脸上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却终是不忍,抬手将好友一把搀起,低低怒喝:“谢衡玉!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衡玉没有理睬他,只是兀自捧着那水晶用灵力细细查探,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重新将水晶收入袖中,淡淡道:“唐呈,你试探我。” “不然呢?你当时说要学炼器之术,我是当真替你开心!我只当你是彻底放下了,打算另起炉灶,从头来过!”唐呈声线颤抖,几乎扼腕,“你这样的天赋,什么做不好?为何偏偏……” 唐呈指着谢衡玉的衣袖,声音急得像是能冒出火:“你当我没见过好东西?这样的灵器,不就是那妖王所铸的浮生一梦?你要学炼器,炼什么不好?为何偏偏做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谢衡玉的神情很平静,简直将唐呈衬得小题大做:“你多心了。” “我是不是多心,你自己心里清楚!”唐呈压着怒火,沉默了片刻,却终是按捺不住,声音越发凌厉,“那个女人除了一张脸,究竟还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掏了一双眼睛还念念不忘?” “谢衡玉,你就非要自轻自贱至此?!” “唐呈,够了。”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嫌我落魄,收留我在此,我很感激……” 唐呈猜到他后头的话,怒不可遏,厉声便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快闭嘴吧!” 他重重喘息着,烦躁地摇了摇头:“我只问你一句……你用这东西做了什么?你就算沉沦于幻象,也要去见她是么?你还不死心?!” “没有。”谢衡玉抬起头,却忽地想起冬至雪夜的那个梦境,那个梦里的池倾……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这样想着,声音略带了些犹豫,却终是道:“妖王于炼器之道上无人可及,我这浮生一梦,没有做成,也造不出什么幻境。” “没有做成、没有做成。”唐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些许,“罢了,好不容易让你把酒瘾戒了。要再来个浮生一梦,我怕是也要厥过去……容之,你还是……想开点吧,妖族前不久刚核实的消息,我都没敢跟你说。” “——那个银叶谷谷主,据说在戈壁州停留了大半个月,直至霜降前后才走。”唐呈紧紧盯着谢衡玉被白绸遮挡的小半张脸,“若如你所言,他们青梅竹马,久别重逢,死灰复燃……这大半个月,他们会做什么?” “你怎么还想不明白!” 第124章 第124章闭关七年。 许是因为池倾闭关之时是冬日,周围许多妖族也都陷入了冬眠,对于清醒着的人来说,每一天便变得更加漫长。 因为有着之前出入十方海的经历,加之又定居孤云城,医尊成为了沟通花别塔和十方海之间最便捷的桥梁。 池倾在闭关之前与医尊定下过约定,让他每隔一月便来花房外看一看结界。那结界由池倾的妖力而成,一旦她闭关过程中有任何进展,结界上的妖力流动便会发生变化。 医尊应了下来,来的频率却比约定中更加频繁一些。 他每半月都会来花房结界外瞧一瞧。 在妖族,血脉顶尖的大妖往往自出生起就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这种天赋可言不可说。正如池倾会在梦境中悟出炼制长命花的方法——但凡天赋觉醒,甚至连本人都不知道那些“不学便会”的知识是从何处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 好比烁炎炼器的天赋、池倾炼花的天赋,医尊之所以被称之为“医尊”,自然也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无数次地经历过这样“天赋觉醒”的瞬间。 但他经历的次数越多,却越觉得这种源自于本能的力量实在玄妙无比,他无法总结出规律,只有一点……除了运气之外,想要觉醒天赋,必须保证自己足够的专注和投入。 想要炼出一种能在十方海底生长的草木,这件事的难度甚至比再炼一朵长命花还要困难。医尊深知这一点,也知道对于池倾而言,心无旁骛地闭关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知道池倾半点都不能焦急,最好能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将对外界的感知力放到最低才好。 可即便明白这件事,医尊自己却无法保持平静。 他有点着急——花房结界中的时间静止了,可外界的一切却瞬息万变。 正如池倾所言,十方海底天耀的龙骨正在失去灵气。谁也无法保证那个性格莫测的蓝发少女,在彻底失去力量时,究竟会选择认命等死,还是会孤注一掷地对妖族封印发起攻击。 另一方面,魔族蠢蠢欲动的小动作仍然不断,而池倾在闭关之前也将十方海之事报给了烁炎。这是一场博弈,谁也不能确定魔族在修仙界和妖族埋下了多少地雷,也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将其引爆——更别提,若哪日魔族当真出手,烁炎会不会选择和龙族进行交易。 解开结界,让龙族和魔族争夺。 这一切都是悬而未定之事,而对未知的猜测往往更让人忧虑。 医尊已经很老了,老人不管年轻的时候多么自由洒脱,到了一定的年龄,便总会变得古板一些。 他以妖族王室为中心生活了这么多年,作为医者,早已见过了太多无谓的牺牲。他太知道人妖两 族今日的和平有多么难得,更明白如今以烁炎为首的妖族政权,已是几百年来少见的干净透明。 他很愿意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可是他作为一名医者,即便做到了杏林圣手的尊位,依旧为此做不了太多。 池倾是一个希望,离他最近的一个希望。 不论从他个人的私心,还是从妖族的利益上考虑,他都希望池倾能成功……越快成功越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尊已经忘记自己第几次来到花房门口,原本水红色的结界在这一天终于变幻出不一样的颜色——那颜色比往日更深一点,呈现出一种螺旋的形状,最终妖力流动着,汇聚成了一个碗口大的漩涡。 医尊颤抖着将手伸入那漩涡,他释放出一丝自身的妖力,那妖力被池倾接纳,很快,他感觉掌心多了什么东西。 是一株嫩生生的,带着海洋气息的小苗。 医尊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该怎么做,他捧着那株小苗往十方海的方向赶去。感到心脏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一下子将他照耀得如此热烈,如此年轻。 妖族最好的飞马并没有医尊的原形本相飞得快,他是一只白嘴红足的鸟,外形有点像海东青,但却并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鸟类——这本身也不奇怪,许多大妖的本相,在世间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医尊太久没有远途飞行过,最初的热血沸腾过去之后,隐隐就感到了一丝疲惫,好在没过太久,他便看到了十方海的结界。 海风带来熟悉的味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片海域时,唯一的职责就是站在悬崖上,检查一下妖族封印没有损坏——那几千年前称霸海陆的强大种族,依旧被毫无反抗之力地镇压在海底。 作为那时妖王的使者,年轻的医尊无数次往返十方海和妖族王庭,后来内乱爆发,老妖王倒台,新妖王继任。他成了云游四方的医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入了十方海的内部。 时至今日,海水再一次吸收了医尊的血液,此地的封印结界依旧记得他这个老熟人,他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进入了大海。 上一次,他来此地,与池倾一样遇到了试图乘机逃离封印却未遂的龙族。他没有池倾那样好心,而是做出了最符合一个猎盗人的举动——他割下了那条试图逃离,却被妖族封印劈至昏迷的龙身上的龙鳞贝,然后将那条龙丢在了一旁。 医尊当时做完这一切,本该转身就走的。可随即发生的一幕,却让他无措地愣在了原地,像是个做错事了的孩子一样,呆呆看着深海中发生的一切。 一条小龙顺着那巨龙来时的方向显形,它的上半身很快化作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她抱着那条老龙撕心裂肺地大哭,泪水像是珍珠一样逆着海水沉下去。 那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事实上,每个龙族都有极其美貌的外表,在幼年时期,他们的脸更是天生带有一种纯洁的无辜感。 那个女孩才那么点大,显出人形之后更显得瘦弱,她抱着巨龙的脑袋惶恐地哭泣,一双如紫水晶般澄澈的眼睛绝望而胆怯地盯着医尊藏身的阴影。 医尊知道那个孩子看到了自己。 她一定是跟着那条巨龙一起来的,只是为了防止出逃时发生意外,巨龙在最开始并不敢让自己的孩子靠近。 她太弱小了,甚至腰腹部的逆鳞都还没有长结实,只要医尊愿意,他一刀就能结果了她。 可是他像是被石化了,一动都动不了,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只在重复着一句话——他、他干了什么? 他确实没想到十方海的龙族居然虚弱到了这种地步,他像是上山采药一样,挑了个好时候,轻轻摘下了一株药草,断绝了对方身上最珍贵的护身之物。十方海很贫瘠,进入海底的短短须臾,他已经感受到了浓重的死气,但他在撬开巨龙鳞片的瞬间,居然没有分毫的顾虑。 他没想到自己强行取下这条龙的龙鳞贝,会加速,甚至导致它的死亡。 悔恨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医尊在那个瞬间好像才想起自己是个医者,而眼前的巨龙追根究底,也算是妖族的一员。 他居然在取下龙鳞贝的瞬间,完全没有将它当做一个生命。 若不是见到那个化为半人的小女孩,若不是…… 医尊来不及深想了,因为海底在小女孩哭泣后不久,响起了夸张的龙啸,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躲藏,若不立刻逃离,下一瞬可能便要落入龙族的口中。 年轻的医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封印外冲,然而就在这时,那条离他最近的小龙像是忘记了巨龙的叮嘱,发狠般地冲向他,在封印结界前甩尾,试图纠缠他离开的动作。 医尊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挥出妖力抵挡。 在深海,他的妖力多少总有点受限,他确信自己没有伤害小龙的意图,挥出的妖力只有平日御敌的一半还少。 可是那条小龙在撞上他妖力的瞬间发出一声哀鸣,身上的鳞片,包括逆鳞几乎完全被打散,整条龙像是沙包一般被甩飞出去,直到撞在了远处的一处珊瑚礁上。 医尊的视力很好,他在封印结界前,在被海水冲得七零八落的龙鳞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须臾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小龙,就这样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落荒而逃,此后半生都在重复这一日的噩梦。 他记得自己救过很多人,可也错手,杀掉过那样一条无辜的生命。 如今终于到了能够挽回一些的时候了。 医尊捧着池倾养出来的那一株小苗潜入深海,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掌心那片颤颤巍巍的嫩叶,他找到海底的一处沙地,将它埋入其中。 龙啸又在耳畔响起,这一次医尊没有动,他跪在那小苗旁边,用虔诚到近乎哀求的目光盯着它。 一息、两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绿苗枯萎了,化作一缕暗红色的妖力,彻底消失无踪。 失败了。 医尊抬起头,他身旁围满了龙族,大多数看起来都很年轻,最小的甚至还没有他曾经害死的那条小龙大。 他们都太年轻了,不知道自己曾失手杀死过他们的同类,甚至有几个孩子,还用十分好奇的眼神,友善地望着他。 一个蓝发的龙族少女看着他身前绿苗消散的地方,他认出她就是池倾口中的天耀转世。 少女凉凉地笑起来,似乎明白了他在做什么,语气却并没有半分期待。 “瞎折腾。”她如此评价。 医尊没有说话,他离开了十方海,又回了花别塔。这样一趟路程,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被时间掩埋的记忆又一次鲜活起来,熟悉的愧疚感愈演愈烈,他更频繁地前往花房结界,从半月一次,变成了五日一次,又变成了隔日一次。 闭关的池倾也没有懈怠,她可以察觉到灵植在十方海的状况,她尽力在调整,就如同当时为藏瑾摸索炼制长命花的方法那样。 苦等总是令人心焦,但花房外的结界终归会在一次次的失败后重新变幻。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医尊的手无数次探入那处个暗红色的漩涡,又无数次冒着大雨或烈日在花别塔和十方海之间穿行。 他老了很多,妖族曾经最体面的老者在一次次期待和失望中变得不修边幅。龙族也逐渐对医尊熟悉起来,他们早已习惯了海底的生活,加上天耀并没有将最残忍的真相告诉这群年轻人。 他们只管用天耀骸骨的灵力进行着零星的修炼,有时甚至还会和医尊讲讲话。 但是失败在累积,龙族对医尊的态度越友善,他心中的愧疚就越发加剧。 有时他甚至在想,若真到了十方海灵气全无的那日,就让他做这个恶人,破开妖族的封印吧。 这样的念头一旦形成,就像在脑海中生了根一样挥之不去。而与此同时,那个平日少言的蓝发少女,也罕见地开始和他对话。 “按外面的时间算,五年了吧。”她靠在珊瑚礁上,整个人显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疲惫,“骸骨失效了。” 话音落定,医尊脚下的灵植又一次失去了光泽,如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化作了一捧暗红色的飞灰。 “龙族不会再修炼,也不会再生育,我们会慢慢在这里等待着深海的灵气完全消散,直到死亡降临——整个过程不会很久,最多两年。”蓝发少女勾了勾嘴角,轻声道,“你之后不用再来了。” “不、不……再等等。”医尊撑着珊瑚礁站起身,双膝有些颤抖,“还有两年,再等等。” 蓝发少女打量着他:“不必了,您一把年纪了,看上去也活不了太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谢谢你为龙族奔波。” 少女的话像是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医尊的心上,他望着她的眼睛,仿佛望见了多年之前那双缓缓暗淡 下来的紫色瞳孔。 他沉默着,许久之后颤颤地,却坚定地开口:“再坚持一下,若两年之后还是不行……就……由我来解开结界。” 蓝发少女双手抱臂,挑了挑眉,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又是一年霜降。”烁炎望着圣殿外的灯火,轻声道,“倾倾闭关快七年了。自从她回到我身边,从未那么久失去音讯过。” “不会太久了。”来炆站在烁炎身旁,因在室内,他总算没有撑那把破伞,烛火照着他的侧脸,使他的轮廓看起来更坚毅一些,“龙族估计撑不住了。” 烁炎深吸一口气:“一个月,我最多再给一个月。这些年修仙界变数太大了,我们的势力无法继续深入,那位的想法……至今我也琢磨不透。虽只是猜测,但魔族恐怕这两年也要发难。还有,池倾必须出关了,我得问问她闭关期间,究竟对那位又干了些什么——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疯成这样。” 来炆知道烁炎讲的是谁,他沉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倒觉得,修仙界如今的情形,还是得缓缓再同池倾说。至于龙族,您究竟如何打算?” “不说别的,单说龙族这样半死不活的情况,就算协商妥当放了他们出来。他们也没有能力与如今的魔族周旋。或是被魔族杀死,或是暂时避世壮大,成为下一个不可控的威胁。”烁炎眯起眼,果断道,“我不会解开十方海封印,所以这一个月,你就留在花别塔,盯紧池倾和医尊。” “医尊年纪大了,十方海,也就别再让他去了。” 第125章 第125章她炼出了第二朵长命花。…… 海上无边的夜色中,自戈壁州千里奔袭而来的医尊,在即将潜入十方海的瞬间被来炆截住。 相遇的刹那,医尊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短短七年的时间,对妖族而言并不算漫长,可是医尊竟然已经苍老到了连翅膀都扇不动的程度。 他此刻自飞马上缓缓而下,神情倦怠,额前也泛着濒死的青气,来炆盯着眼前这位曾经名声赫赫的老者,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妖王让你来的吧?”医尊突然笑起来,他摇了摇头,捧起手中的一株灵草,“那这个,我也带不进十方海了吧?” “可以带。”来炆面色沉静,“但这是最后一次。” 医尊笑了:“看来妖王也不再相信她的妹妹了。” 来炆道:“天赋觉醒需要机缘,种不出花就是机缘未到。但眼下世事无常,时局动荡,比起继续闭关,妖族如今更需要池倾做些其他的事了。” 医尊点头:“既然如此,你这回同我一道去十方海吧。” 来炆没有拒绝,以防医尊释放龙族,他本就打算陪他走一遭。 两人化为两道流光,倏忽进入海中,海上波澜起伏,浓重的暗色很快便将须臾之前的那这点异动覆盖。 这片海,看起来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并没有区别。 来炆是烁炎身侧最得力的属下,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十方海的封印,却是第一次潜入到这样深的海底——随着天耀龙骨的灵力完全消散,为了尽可能多地保存生命力,龙族不得不一路往更深的海底迁徙。 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其他原因,失去灵力供给后的龙族,只要离海面上的封印越远,身体上的压力便会稍微轻松一些。 它们搬到了暗无天日之地居住,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医尊需要花费更多地力气,才能寻到它们的栖息地。 来炆扶着医尊一路下潜,几年不见,老人衣袖中的手臂摸起来仿佛仅剩一把骨头。他像是一棵失去养分的树木,逐渐变得干枯皱巴,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要陷进土里。 来炆意识到,即便自己这趟没有奉旨而来,对于眼前这老者而言,恐怕也没有下一次前来十方海的机会了。 来炆一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一路上他不说话,医尊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来炆身上停留,只是用那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灵植幼苗,那点嫩绿的微光映在老人的眼睛里,仿佛是其中最后的一丝光亮。 两人最终在一处贫瘠的泥沙地前停下,那地方不算开阔,却是目之所及少有土质厚实的区域。 医尊松开来炆的搀扶,颤颤蹲下身,伸手刨开一捧泥土。来炆沉默了一霎,也从旁蹲下,指尖凝出一点妖力,试图以此更快地挖开土壤。医尊却在妖力闪出的瞬间抬手,用力按下了来炆的动作,他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土地深处刨着。 老人的动作很熟练,不久之后,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完整的土洞。来炆看着他神情郑重地将手中的幼苗根部埋入土地,又用方才堆在一旁的泥沙重新覆 那动作很轻很温柔,像是在触碰一个幼弱的生命。 来炆原本对医尊手中的这株幼苗不抱期待,他是一个实际到有些固执的人,虽然妖力强劲,但都是靠自己苦修得来。来炆并不能理解池倾、医尊以及烁炎所说的“天赋觉醒”。 在他眼中,这是一种过于玄妙的东西,烁炎愿意给池倾七年的时间闭关等待这“天赋觉醒”的一刻,本身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时至今日,池倾还没有任何成效,那应当也到了当断则断的时候了。 即便来炆这样想着,但医尊那庄严郑重,又小心翼翼的神态确实也影响了他。来炆垂下头,单膝跪在那幼苗旁边,非常认真地望着其上娇嫩的叶子。 海底太静了,静得可以听到彼此胸腔内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东西,会让人不可控制地生出新的念想,来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医尊的影响,在这寂静无声的片刻,他望着那幼苗的眼神也逐渐浮现了几分期待。 深海的灵力太稀少,几近于无。来炆是个敏锐的战士,在深入十方海的瞬间就该察觉到龙族的气息。可是这次,尽管已经进入了龙族的栖息地,尽管他们距离龙族的实际距离已经很近,但他却依旧没有察觉到龙族的存在。 来炆早在进入深海的瞬间,就 将神识放出去探查过龙族的情况,这是烁炎的命令,也是他自身的习惯。他知道龙族依旧隐藏在海水之中,只是因为灵力太少,退化太过,它们几乎与海洋融为一体,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和水母一样,化作一捧无人问津的水。 来炆很难说清自己盯着灵植的瞬间究竟在想什么,在离开圣都之前,他和烁炎明明已经预言了池倾的失败。可事到如今,望着眼前这细嫩的幼苗,他心中居然也生出几分期待。 他也和医尊一样,不由得期待一个奇迹的降临。 “多久了?”许久之后,医尊的声音响起。 来炆听出眼前这个老人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情绪,他微蹙起眉,回答道:“不到一炷香。” 医尊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那触感冰冷,即便在海水中,来炆却也敏锐地意识到这老人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为什么? 医尊颤声道:“你不觉得……它长大了吗?” 这位向来稳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声音中再也按捺不住那种喜悦过度的泣音:“这次不一样……这次不一样了……” 以往七年里的每一次,医尊和池倾尝试过无数种失败的结果,他们花了漫长的时间试图攻克一个无法突破的瓶颈——灵植无法生长,它可以在十方海存在着,却无法长大。 一株幼苗,就算不化为飞灰,等到绝望,却依旧只是一株幼苗。 然而这次……不太一样了。 医尊用力抓着来炆的手臂,指甲都几乎扎入他的皮肉,老人太激动了,脸色因此变得通红:“你把灵力往地里探下去——它生根了吧?它在生根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医尊的妖力也已近乎枯竭,来炆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妖力顺着灵植一路扎入深海的沙土中…… 下一瞬,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医尊。 两人对视一眼,医尊从来炆的目光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张开嘴,那个瞬间几乎想要不顾仪态地大哭大笑——他等了七年,风雨兼程地在两地往返七年,终于、终于…… 不需要来炆再说什么了,因为下一瞬,整片十方海底忽地一震,虽然只有轻微的一下,但范围太大,任谁都反应过来了!海底最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撬动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快速地生长,即将从贫瘠的沙地中破土而出…… 沉睡中的龙族被那一下震动惊醒,脸色苍白的蓝发少女坐起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意识到医尊和她约定的那一日已经到来——这声巨响,可能是十方海封印被解开的前兆。 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天耀龙骨的灵力拖延了所有龙族的生命,却唯独极具消耗了她的,昔年少女漂亮的长发和龙尾如今早已暗淡无光,她甚至需要在旁人的搀扶下才能离开自己的洞穴。 她游得很慢——事实上,如今十方海的每一条龙都再也无法快速地游动,每一次摆尾,对于他们来讲都是一种磨人的痛处。 龙族本就无法忍受没有阳光的生活,可这样的日子,这个种族挨过了几千年。 最初参与过战争的龙族已经全数陨落,如今留在十方海的龙族即便离开大海,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天耀没有向妖族低过头,可在十方海的这些年早就磨平了她的棱角。她和池倾做的那个交易,表面看起来是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但实际上,就连天耀自己都知道,她唯一的砝码,无非是池倾在面对重伤的老龙时没有出手的那一点善意。 她紧紧抓着池倾的善意,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后来,她又等来了医尊。她从其他长辈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她知道他曾经害死了两条龙族的性命,但她也总算等来了他迟来的愧疚和承诺。 她知道妖族的掌权者不可能放过龙族,而她竭尽所能,也只能给龙族的孩子们争取到这仅有的一点儿机会了。 天耀慢慢地游向洞口,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看到什么,阳光的颜色仅存在于前世的记忆中。但即便在那些记忆里,阳光和战火层层交叠,她也有些分不清它真正的颜色。 说到底,她如今只是一个自出生就没有见过太阳的少女啊。 她走到山洞口,隐约看到有光透进来,心跳在逐渐加速,她感到搀扶着她的龙族生出了相似的激荡之情。 可是……不对啊。 阳光怎可能照入这么深的海底?但,若不是阳光,那是什么? 天耀忍着疼痛,奋力朝洞外而去,霍然之间,有光照入她的眼睛,但那光芒的源头并非太阳,那光线也没有记忆中刺眼,而是一种很柔和的,无处不在的…… 天耀看到了一棵树,一棵自海底深处长起来的,几乎延伸到没有尽头的树。 那棵树灵气馥郁,树上有无数发着光的银叶子。 天耀并不知道,那是池倾的原身本相。 她原本,一直将它养在花别塔的密室中。 “她疯了。”一模一样的念头,同时在医尊与来炆的脑海中浮现。 自从确定了这棵树的来源后,来炆脸色就变得非常差,他是烁炎最亲近的人,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池倾的本相,却也听烁炎大概描述过。 草木妖和普通的妖族不同,妖力修炼到一定程度后,草木妖需要靠原身本相来汲取大地的灵力哺育自身,因此池倾的人身和本相一直以来都是分开的。 可现在,她把自己种在了毫无灵力的十方海底。 没有灵力可以汲取,甚至还要靠自己来哺育整个龙族——这和天耀用自己的龙骨竭泽而渔,有何区别? 来炆脸色铁青地拉着医尊朝海面飞身而去,他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告知烁炎,这一切都脱离了原本的计划——池倾究竟想做什么? 她,好像是不想活了。 …… 花别塔密室,池倾猛地睁开了双眼,她全身颤抖着,仿佛刚从冰冷荒芜的海底脱困。 睁眼的瞬间,她的目光几乎是茫然而畏缩的,她坐在桌案前,视线颤抖着落在自己的双手。 几息后,她不确定地眨了眨眼,缓缓翻过手,掌心朝上。 微弱的妖力一闪而过。 一朵形状雍容,色泽璀璨的花朵虚影,自她手中逐渐凝结。 她屏气凝神,怔怔望着它,良久,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赌错。池倾心想。她炼出了第二朵长命花。 是给谢衡玉的。 第126章 第126章“七年了,你真的没有想过…… 暗红色的妖力将长命花层层包裹,直至池倾将其完整地收入了储物链才终于暗淡下来。她坐在桌前,脸色有点苍白,缓了很久,才生出些重返人世的实感。 池倾抬眸望向眼前空空荡荡的密室——失去了那棵巨大的银叶子树,密室显得更加宽阔空洞,除了她身前这一方小小的桌案,再也没有其他陈设。 虽然早就知道医尊已将自己的原身幼苗带入十方海扎根,并且只要她一闭眼,就能感受到海底那种荒凉冰冷的气息,但池倾面对眼前这家徒四壁的花房密室,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地方本就非常封闭,加上她闭关太久,整个人长期陷在一种微妙的神识空间,对于外界的感知非常微弱。她根据自己培育出的各种幼苗的生长情况,大致推测了一个时间,但这这段时间的区间跨度非常大,可以说很不准确。 她不敢确定在自己闭关的这段时间,外界是否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不知道自己做出的这朵长命花,还有没有机会送到谢衡玉手上。 池倾慢吞吞地站起身,按理说闭关这么长时间,再次醒来,她即便没有妖力大增,至少体质也该比闭关前好上许多,可是她此刻却觉得全身无力,每分每秒都有大量的灵力从身体中流逝,整个人像是一口无法被填满的枯井。 她撑着暗道的石壁缓步朝外走去,密室的门在她离开后重新与壁画融为一体。那墙上的花绘灿烂繁盛,像是嵌入了一整个春天,但原本繁花似锦的花室内,此刻却杂草蔓生,凌乱不堪。 池倾的视线暗了暗,抬手轻轻拂过一个布满枯草的花坛,她没有使用妖力,那有些粗糙的叶片划过她的掌心,在她指尖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池倾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移开手,反而任凭血滴从伤口渗出,轻轻滴入花坛中。 她耐心等了片刻,花坛毫无起色。 池倾这才攥了攥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缓缓走出了花房结界。 与结界内不同,花别塔的装饰依旧是池倾最熟悉的模样。殿内非常洁净,台阶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只是原先那挥之不散的花香略淡了一些,池倾并没有察觉到。 她内心因此稍稍放松了些, 扶着扶手一点点往楼梯下走,忽然,大殿一层的宫门仿佛被谁推开,阳光和寒气从缝隙中钻进来,与之一同而入的,是一只脖子上绑着雪白蝴蝶结的小黑猫。 池倾怔了怔,在一二层之间的平台上蹲下身,朝台阶下的小黑猫伸出手,轻声道:“小煤球。” 她很久没有说过话,声音此刻有点哑,吐字也有些艰难,像是锈了的剑,在出鞘时便有了卡顿。 小动物的感知比人类敏感很多,小煤球本来就在宫殿不远处打滚,因此花房结界打开后,它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池倾的气息,迈着轻快的步子滴滴答答地就上了楼梯。 池倾将黑猫纳入怀中,用脸颊贴了贴它松软的皮毛,感受着它从外边带来的寒意,有些怔然地道:“又是一个冬天啊。” 她记得她闭关那年,也是冬天。 小煤球喵喵叫了两声,没过多久,宫殿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阮鸢。她一抬眼便瞧见了台阶上的池倾,脚步顿了顿,眼眶逐渐红了,她立刻低下头,快步走到了池倾跟前。 池倾冲手足无措的阮鸢点了点头,眼中的笑意同闭关前一样温和,阮鸢看着她的脸,感觉过去的那些光阴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所有人都随着时光洪流滚滚向前,只有池倾还是带着旧日的影子。 阮鸢莫名有些哽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池倾先开口:“过去多久了?” 阮鸢察觉到她嗓子有些哑,立刻从储物链中掏出一瓶玉露递给她,答道:“快七年了。” 七年。 池倾接过玉露的动作顿了顿,这个数字确实在她的预测范围内,说不上太长,却也绝对称不上短暂。特别是处于动荡年代,那七年确实能发生很多事。 “妖族还好吗?”池倾抱着小煤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又补充道,“朗山呢?” 阮鸢道:“妖族确实发生了不少事,但应当都在圣主预料之中,妖王亦早已处理妥当,戈壁州也一如往昔。” 池倾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心中倒也更安定了几分。烁炎登临妖王之位后,妖族七州格局已定,各州圣主也经过一场洗牌,早在池倾闭关之前许多年,烁炎的王权便已经十分稳固。 她对姐姐的为人有一定了解,知道烁炎并不是一个冒进之人,即便在她闭关前,烁炎有意想要插足修仙界之事,但妖域毕竟是她的地盘,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轻易让妖族生事。 只是…… 阮鸢顿了顿,又道:“朗山……我在圣主闭关之后,派他去了谢家。” 池倾眼皮一跳,没由来的忧虑瞬间蒙上心头。她想起自己闭关前对阮鸢的嘱咐,明白在当时的情况下,朗山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池倾却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还好么?最近一次传回消息……是什么时候?”池倾有些担忧。 阮鸢攥了攥拳,眉间似有几分不安,片刻才低声道:“朗山很好,没有任何危险,他……在如今的谢家家主身边。” 如今……的? 池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立刻道:“如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谢家已经易主?” 是谁?难道是谢衡瑾? 阮鸢的神情变得更加微妙,仿佛在思考怎么更加委婉地说出那个名字,但片刻后,她嘴巴开合,吐出了三个字:“谢衡玉。” “谢衡玉……”池倾将自己浸在药泉里,水温过热,泡久了会让人有种轻微的窒息感。 她的意识不太清晰,恍惚只想着阮鸢告诉她的,关于修仙界这七年的寥寥数语。那些字句勾勒出了一个她全然陌生的谢衡玉的样子,储物链紧紧贴在她的胸口,长命花和她的身体只隔了这小小一个坠子的距离。 她却觉得莫名有些烫手。 花了那么长时间养出来的长命花,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亲自交给谢衡玉。 她从暖泉中探出头,枕着泉边的暖石,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上的星子很亮,看久了会有种晕眩感,仿佛群星围着她旋转,池倾闭关了七年,神识一直都是清醒的,如今好不容易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有些迷糊。 她打了个哈欠,眼睛微眯,一阵困意莫名涌起,仿佛有只手掌攥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瞬间拖入了梦境。 池倾的眼睛颤了颤——有滴水落在她的眼皮上。 她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又进入了那个荒唐的梦境,一时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嘴。 手腕一下子被身前的人握着推高,她对上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那人撑在她身前,垂目望着她,面容有些模糊:“看到我,你很失望?” “没有。”池倾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摆烂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只是没想到,都闭关结束了,我居然还会做这个梦。” 那人的力道松了几分,他拉着她翻过身,将她扶坐在他怀中,灰眸中带了点迟疑:“……闭关?” 池倾老实地闭嘴了,这个梦她做过太多遍,最初摸不清规律,后来闭关时太过枯燥疲惫,也将这个梦当过过遣。但如今,她重新出关回归现实,又在阮鸢口中听到了那么多与谢衡玉有关的事,实在没心思再在这个梦中继续和他纠缠。 池倾与身前的人对视,他抱着她的腰,很用力地将她箍在自己怀中,见她不回答,便埋脸在她颈侧,以近乎发泄的力道吻她。 纵然是在梦中,池倾依旧被他折腾得有些意动,但她如今心中很乱,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于是她推了推他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冷冷清清地开口:“谢衡玉。” 身前的人颤了颤,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她平静地看着他,这个自她闭关开始,就不断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从她记忆中诞生的人。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幻影,与现实中的谢衡玉,应该早就大相径庭。 “再见了。”她低低出声,星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以为他会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在她确凿喊出他名字的瞬间消失,但他却没有。 “再见?”那双浅灰色的桃花眼危险地眯起,池倾感到自己腰侧一紧,竟被他用力控在掌中,他极具压迫感地逼近,眸色很冷,莫名让人心悸,“见到我,你只想说这个?” 池倾怔住了,在她曾经的这些梦中,谢衡玉只会一边红着眼睛折腾她,一边反反复复地向她确认自己的身份。 “我是谁?你觉得我是谁?” “谢衡玉?呵,是吗?这么不确定?你再说一次?” “不是藏瑾吗?” 池倾撑起身,凌乱的锦被从肩头滑落,她盯着其上流云的纹样,心中喃喃:这不应该啊。 梦中的一切和曾经一般无二,她很确定在曾经的每一个梦里,只要她盯着他的眼睛,确凿地念出“谢衡玉”三个字,这一切就会戛然而止。 为什么这次却不一样了? 是因为阮鸢说的那些话影响了她的梦境? 池倾思索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蹙眉,这样的神情在平时在她脸上是很正常的神情,但如今她半躺在榻上,长发散乱,全身赤裸,只靠一条薄被勉强遮住胸口,这样活色生香的模样配上那种神情,只会让身边人觉得…… 是厌恶。 “哈哈哈哈哈……”池倾的思绪被一阵笑声打断,她循声望向谢衡玉,愕然发觉他的五官轮廓正逐渐变得清晰。 人的梦境是很奇怪的,梦中出现的人往往不具备十分鲜明的特征,梦境的主人却能下意识分辨出他的身份。 但,这确实是池倾第一次在这场梦境里,那么清晰地看到谢衡玉的脸。 他低着头,笑得有些颤抖,甚至连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前,也重新幻化出了一条白绸。 池倾望着他,完全无所适从,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从这场梦境里挣脱出来了。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使自己的神识清明一些——然而只是徒劳。 她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沼泽,再如何挣扎,也只能陷入更深的困境。 “池倾。”忽然,谢衡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冰冷的手掌一点点攀上她的脖颈,那只手五指修长,青筋毕现,池倾有点慌张,感觉自己下一瞬就要失去呼吸——这场梦境有点失控。 然而那双手只是抚在她颈上,并没有用力。 池倾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谢衡玉沉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怔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冷却了。 谢衡玉说:“七年了,你真的没有想过我。” 第127章 第127章她颈侧有一圈非常浅的牙印…… 虽说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分梦境和现实,往往就是因为梦境没有太缜密的逻辑。与之相反,当一个人的梦境内容越具体,逻辑越清晰,梦与现实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便 会越来越透明。 到最后,可能会使人分不清何为真实。 池倾此刻感觉自己,就处在这样的境地。 她被谢衡玉掐着腰箍在怀中,却愕然地尝试着后退,这使两人之间维持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谢衡玉眼前覆盖着的白绸很长,末端随着他的黑发垂荡下来,太过细节,并不像是能够出现在一个梦境中的幻影。 池倾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试图将自己的神识抽离出去,站在更高的维度判断一下如今的情形——这真的是梦境吗?还是她不慎落入了某个幻境?更有甚者……她眼前的,难道真的是谢衡玉本人? 然而神识还没扩散多远,便触及到了虚无的边界,那边界之外是一片荒芜的黑暗,边界之内也只有池倾所在的这一间屋舍。 很明显,这绝不是现实。 池倾收回神识,表情呆滞了片刻便立刻恢复清明,她垂下眼,无声地打量着谢衡玉抚在自己颈上,却没有发力的手。 这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从她的角度并不能看到他的手背,却可以顺着他的动作,一路观察到男人青筋微微凸起的手腕,和被结实漂亮的肌肉包裹着的小臂。 谢衡玉从来没有掐过她。对于任何一个生物而言,脖颈都是一处极其脆弱的部位,谢衡玉一直以来都是个十分温柔的人,这种动作所彰显的压迫感和威胁意味太过浓烈,池倾知道他绝不会对自己做出类似的动作。 因此,即便谢衡玉在这七年中变了很多,池倾也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把手这样搭在她脖子上。 这个动作本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更奇怪的是,他这样抚着她的颈,却没有用力……更罔论他在片刻之前,竟清晰明了地对她说出了“七年”这个确凿的时间。 池倾眯起眼,安静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你究竟是谁?” 若只是她梦境中的一个幻影倒也罢了,怕就怕,是什么可以制造幻境的邪祟,在她这刚刚出关的档口乘虚而入。 池倾闭关的这七年消耗太大,妖力未增反衰,若是为了在幻境中伤她,她估计没有任何反击的力量。 可是谁知这句话出口,眼前的男人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那夸张到有些疯癫的弧度缓缓沉下,双唇抿成了一条有些苦涩的直线。 许是因为有白绸的遮挡,男人此刻下半张脸的轮廓便显得愈发鲜明,池倾发现眼前这张脸的骨骼感比记忆中更强了一些,轮廓也更加锐利——只是,这并不是谢衡玉刚离开妖域时,那种过于病态的消瘦所致,反倒给人一种……年岁累积而逐渐形成的成熟感。 池倾心中的那种惶惑更深,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她手心传来的温度是暖的,与谢衡玉梏在她腰间的手掌温度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是梦境或是幻境,会有这么微妙的细节吗? 池倾的呼吸都微微放缓了,这回遇到的事情太过玄妙,使她不得不往自己闭关时那几个相同的梦境中回望……在那些梦里,谢衡玉是什么样子的? 因为陷入了沉思,池倾的神情变得有些空白,连动作也不由得迟缓了下来。 谢衡玉就这样感受着她坐在自己怀中,用那种过于温存的动作抚着他的脸颊,仿佛她仍有多在意他似的。 可是,是谁七年里都没有半点消息?是谁将自己最忠实的心腹派往谢衡瑾身边,却对自己不闻不问?又是谁在出关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对着他说了“再见”? 谢衡玉将池倾的手从自己的脸侧移开,失明之人的其他感官更加灵敏,因而此刻女人皮肤细腻的触感在他掌下显得无比真实,这是他以往梦见她时完全没有体会过的细节。 这种细节,令谢衡玉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就是真的池倾——在花别塔中不知为何闭关了整整七年的池倾。 他只是有些不解,为何偏偏在今日他们会同时进入彼此的梦境? 这样的疑问并没有困扰谢衡玉太久,比起弄清真相,如今怀中活生生的池倾,和她嘴里吐出的那些残忍的字句显然更让他在意。 她刚刚问他“究竟是谁”,显然也怀疑起了这个梦境的虚实,谢衡玉无声地沉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攥住她的手腕,许久后缓缓道:“朗山在我这里。” 池倾的动作一僵,猛然抬头望向谢衡玉,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说出一句带着鲜明的威胁意味的话。 “你……是……什么意思?”池倾感觉自己的嗓子像被糊住了似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此刻的谢衡玉比她想得要更反复无常,也更加危险,她被他按在怀中,难以挣脱,仿佛是只被猎鹰钳在爪下的兔子。 谢衡玉不再多言,他只是用力抱住她,缓缓低头,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不知为何,池倾身上的花香淡了很多,虚无缥缈的,若不是两人此刻亲密无间的距离,他恐怕闻不到曾经熟悉的气味。 但是,虽然只有这么微弱的一线,那花香却像在刹那间引发了一场燎原野火。七年被压抑的感情在这个瞬间全然崩溃,那无数个不可言说的梦境层层交叠,使克制了太久的悲切和欲念瞬间冲向了巅峰。 池倾被他用力压在怀中,整个人都被束缚得有些窒息,下一瞬,一种奇异的触觉从颈侧传来,麻麻的,并不算是痛觉,她却下意识发出一声闷哼。 谢衡玉由此陡然回神,动作一顿,身体都僵硬了起来,片刻后,他缓缓抬起脸,动作有些迟滞,仿佛刚才是被什么东西蛊住了一样。 池倾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颈侧,谢衡玉却在她动弹的瞬间松开了手,那动作很突然,仿佛丢开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池倾怔了怔,困惑地轻声道:“……怎么了?” 谢衡玉听到她的声音,居然又定住了,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手,几近茫然地朝池倾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 池倾望着他的样子,虽然不知道谢衡玉究竟是怎么了,但两人离得太近,他因目盲而下意识显露的,堪称笨拙的反应映入她眼底,还是令她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朝他伸出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不知是谁主动,就这样惯性地十指相扣。 谢衡玉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只蝴蝶:“倾倾?” 池倾猛地睁开了眼。 她全身湿透了,被阮鸢用力拖拽到岸边,皮肤被暖泉蒸得通红,像是一只熟了的大闸蟹。 阮鸢惊恐的声音仿佛自天边传来:“圣主,你想把自己淹死??!” 池倾头晕转向,许久之后才慢慢清醒过来——她溺水了,大脑严重缺氧,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大手用力挤压过,痛得近乎虚脱。 她此刻正倒在阮鸢怀中,用力呼吸的力气都失却了,整个人显得非常呆滞。 阮鸢吓得半死,又不敢轻易挪动池倾的身体,只好一边命人去请医师,一边又接过宫侍递来的毛毯给池倾裹上。 池倾此刻的 样子非常狼狈,但神情还算得上平静,看上去并不像受到了惊吓,或是遇到了什么让人试图自杀的糟心事。 阮鸢搂着池倾,一点点吸干她脸上和发上的水珠,突然,她的动作顿住,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她伸手拨开了池倾颈侧的长发。 湿漉漉的发丝下,是一圈非常浅的牙印,旁边还有一个颜色略深的吻痕。但它们此刻都以非常诡异的速度飞快地褪去,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不过是她的错觉。 阮鸢简直毛骨悚然,霎时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池倾刚刚结束闭关,这七年是花别塔最冷清的日子,别说男宠,就连个男人都很少见,池倾身上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突然出现个吻痕来。 是谁?是什么时候? 阮鸢的动作有些颤抖,目光有些恐惧地往暖池中看去……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阮鸢的手腕。 阮鸢僵住了,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么……了?”池倾精疲力尽的声音虚弱地传来。 “……”阮鸢松了一口气,看着池倾搭在她腕上的手,许久才慢慢缓过来,“你的脖子上有吻痕。” 池倾也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梦中那个发麻的触感,究竟是谢衡玉做了什么。 可那毕竟是一个梦,为何会真的在她身上留下印子? 一阵夜风吹来,池倾莫名也有些慎得慌,直觉告诉她,谢衡玉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尤其是他在她梦中前后不一的反应——谢衡玉会不会是被魔族的什么邪祟侵扰了? 阮鸢见池倾没有反应,料想她还没有从溺水中回过神,便强行振作了一下,安慰道:“圣主不要担心,我这就派人来搜查一下这口药泉。” 池倾莫名其妙地溺水,身上又多了这种印记,阮鸢只觉得是水中多出了些什么东西。 可池倾听了她这话,仿佛没什么反应一样,也不说好,也不拒绝,良久之后,才自言自语般小声道:“收拾一下……” 阮鸢怔了怔,附耳凑近,只听池倾道:“我要去谢家。” 第128章 第128章“她来天都了。”…… “戈壁州有一队飞马过境,瞧着是往天都的方向而来。” 自人族摸索出修仙长生之道后,皇权的概念便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步消解。如今的修仙界是由一支支世家大族掌权的世界,而每一支古老血脉的起源都可以追溯至人族历史最古老的年代。 在那时,这些家族中人或被称之为“巫”,或被称之为“侠”,他们掌握着超乎常人的力量,却也忧虑着怀璧其罪,只可隐秘地行走于世间。 或许是因为这种古老的避世传承,即便如今的人族王庭分崩,术士当道,曾经的国都更名“天都”,成为了极大世家盘踞的所在。但事实上,大部分世家的核心据点,却仍与公仪家类似——看似将门面建在天都,私下却动用大阵,依旧将各家内门安在家族起源之地。 诸如公仪家真正所处的南疆古寨。 但在各世家大族之中,却有个例外,那便是天都谢家。 当今这世道,树大招风的忧虑人人都有,韬光养晦的道理自也不必多言,狡兔尚有三窟,罔论这些传承千年的家族? 说实在话,若非各家早有约定,必须建立据点镇守天都,应当没多少人愿意在这么个引人侧目的地界招摇过市。 谢家……谢家不一样。 那是个真正的庞然巨物,没人说得清楚谢家在天都盘踞了多久,只知道,早在天都还是人族王都之时,谢家便已经扎根此地,不论昔年朝代如何更迭,沧海桑田之变,谢家永远是离皇权最近的那个姓氏。 这个家族的根须遍布扎根于人族最古老繁华的城市,几乎与它融为一体,到最后,即便王庭支离,皇权倾覆,多少高门跌落,只有谢家仍然屹立不倒。 没人知道谢家是怎么做到的,许多难以理喻之事说到最后,只能用“气运”二字解答。 谢家的气运是真的好,每逢困厄,却总能诞生一个力挽狂澜的天才,不旦止住了谢家肉眼可见的颓势,甚至还能架着整个家族重新扶摇直上。 众人眼红地瞧着,等到了谢渭这辈,这庞然巨物总算迎来了人才凋敝的迹象——身为家主独子的谢衡瑾早夭,家主夫人此后多年也再无所出。 人人都说谢家快到了头,谁知人家随手一指领养回来的小孩,竟也承续了这莫名其妙的气运。 那个和谢家毫无血缘的小孩,竟然也是个天才。 此刻唐呈坐在谢家的庭院中,向眼前那人人称道的谢家家主告知了一只妖的动向。那是一段几乎尘封的旧事,无人知道七年前这位年轻的家主在妖域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伤了一双眼,满身落魄地返回修仙界,像是受了什么身心俱残的打击。 唐呈观察着谢衡玉疏淡到毫无波澜的脸。七年过去了,他的眼睛俨然没有康复的希望,这对于剑修来讲是重创,不仅是伤身,更是伤心,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能重新站起来。 唐呈将谢衡玉点滴的改变都看在眼里,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理解谢衡玉的变化,可蓦然回首,他竟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曾经那个在白马盟中温柔和煦得像个教书先生的青年,真的已经渐渐淡在记忆中了。 时至深秋,谢家的庭院水榭是江南园林那种舒雅精致的样式,谢衡玉并没有用灵力维持池中的花木,此刻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萧瑟枯黄的残荷,安静到有些凄凉。 谢衡玉听了唐呈的话,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他抬手给唐呈斟茶,淡淡问:“你想说什么?” 唐呈道:“她若来找你,你待如何?” 谢衡玉笑了,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凉飕飕的讽意,叫唐呈品出几分刻薄的意味来。 谢衡玉道:“我能如何?” 这并不是一个积极的回答,唐呈立刻意识到谢衡玉不愿与他谈及这个话题,可他并没有作罢,又道:“当日你将朗山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逼她来此?等了那么多年,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衡玉低着头,他没有回答,对唐呈的疑问仿佛置若罔闻,这些年里,他性子越发孤冷,即便是曾经最亲近的挚友,也不再猜得透他的心思。 唐呈看着谢衡玉白绸遮挡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忽然想起不久前沈岑问自己的那句话——“你觉得谢衡玉变成如今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他们当年在墙倒众人推的情况下,依旧选择站在谢衡玉身后,所看重的正是谢衡玉那颗纯粹的心。他们亲眼见过谢衡玉是如何在各方世家的权力倾轧之下,为那些根骨平平的孩子打造出一方适宜求学的净土……甚至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而言,白马盟也是唯一一处能够暂时忘却利益博弈,专心论道的灵境。 他们知道谢衡玉不是弄权之辈,也正是因此,才愿意与他结交,愿意助他上位。但世事往往推着人向前,如今的谢衡玉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一手建立起白马盟的少主?唐呈和沈岑都不敢深思这个问题。 他们知道谢衡玉与曾经大不相同了,但对于这种改变,谁都无力评判,只好默默地旁观。 谢衡玉兀自饮茶,他沉默了太久,虽然神态自若,谈不上生气,但唐呈知道他已有送客之意,不过是没有明说。他攥了攥拳,片刻后正要起身离去,却听谢衡玉声线淡然地幽幽开口:“我不会放过她。” 唐呈心头一颤,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谢衡玉放下茶盏,朝唐呈的方向扬起头,他的坐姿很端雅,嘴角的笑意也柔和,仿佛之前那句偏执至极的话并非出自于他。 “无事。”谢衡玉冲他微微颔首,“慢走。” 唐呈四 肢有些僵硬,他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听错——虽然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他并未预设过谢衡玉会给他怎样的回答,但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会是那一句。 池倾的身份不管在妖族还是修仙界都非常微妙,若她当真亲自前来天都,不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让她在谢衡玉手里出事。 唐呈的脸色几变,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出了谢家。谢衡玉不喜欢人侍奉在侧,这个习惯倒是七年了都未曾改变,因此唐呈在离开的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天色渐暗了,这日的天气不好,夕阳被阴云挡着,谢衡玉坐在水榭之中,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精巧而暗淡的笼里。唐呈走后不久,水榭后的卷帘微动,一个打扮利落的短发少年气冲冲地掀帘而入。 “你是故意让我听见的。”朗山的语气不善,双眉紧紧拧着,像只脾气不好的小兽。 “你不是和花别塔有特殊的消息渠道么?”谢衡玉不动声色,“去吧,说给她听,我在这儿不怀好意地等她。劝劝她,别来招我。” “主人是来带我回家的!”朗山觉得谢衡玉这人好生矛盾,简直无法沟通,“你若不想见她,直接将我放回去不行吗!” “哦?”谢衡玉冷笑,“我从前没劝你回去过么?当初是谁非赖在谢家不走的?” “你……反正……你……”朗山被他一句反问堵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硬邦邦地道,“若你要对主人不利,也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 谢衡玉脸上笑意微敛,他转头面对着朗山的方向,分明没有任何动作,但呼吸之间,朗山只觉得一道无形的剑意如山岳压下,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在了一块儿。 在谢家的七年,他并没有荒废修炼,可如今在谢衡玉面前,朗山只觉得自己连只蝼蚁都不如——但凡眼前之人动动手指,他恐怕就得血肉支离而死,全无还手之力。 这七年,他不是没有见过谢衡玉出手,但却是第一次直面他如今的剑意。池倾并不擅攻击,朗山清楚地知道她的妖力无法和谢衡玉的剑意相抗。 若谢衡玉当真对池倾有仇怨要发泄,她此刻来修仙界,定是自投罗网。 朗山怒吼一声,猛然化成本体,七年来少年身量一路拔高,如今陡然矮了大半截,身上泰山压顶般的剑意也松懈了几分,朗山趁此机会张口对着谢衡玉扑去,气势有些嚣张。 谢衡玉本没想过伤他,偏头躲了一下,眼前白绸却不慎松散了下来,轻飘飘地被风吹开。 倏然,仿佛什么开关被打开,朗山颈后皮毛一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暴怒的剑意击出丈远。 谢衡玉整个人的气息非常混乱,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极少见的暴躁,朗山在半空化回人身,落地时有些狼狈地后退了几步,措不及防地撞上了身后一个身着灰衣的传信侍从。 “当心。”那侍从伸手扶住朗山,声音挺闷的,但莫名让人觉得十分关切友善。 朗山这七年在谢家没几个朋友,最初结交的那些,也因他总是跟在谢衡玉身边,而无法深交。 谢衡玉很孤清,他也不得不跟着憋闷。 好想念花别塔啊,好想念主人,甚至连七年前的那个谢衡玉,他也有点怀念。 朗山鼻子一酸,心里记挂着要给池倾传信,便低头匆匆离开了——谢衡玉疯了,他可不敢让池倾见他。 灰衣侍从转头望着朗山快步离去的身影,片刻之后才回神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虽然只是掉了条遮眼的白绸,但谢衡玉此刻的样子却莫名显得非常落拓。他倚在柱旁,像是心悸般死死攥着自己胸口的衣料,呼吸节奏很乱,剑意无序四散,将池上残荷吹得歪斜。 “谁?”灰衣侍从的脚步很轻,但他尚未走进水榭,不过刚到曲廊中间,便已经被谢衡玉发觉。 侍从停住脚步,视线下移——在他足尖前方,落着一条素白的绸带,其末端垂在池中,水渍正一点点向上蔓延而来。 他俯身捡起那白绸,五指一收,微弱的暗红色妖力迅速褪去布料上的潮意,白绸重新变得柔软而洁净。 “属下奉岑公子之命而来,有要事回禀。”他寻了个借口回话,一边上前,一边将那白绸叠好托在掌心,他在水榭外站定,低着头,略抬起手,“……您的绸带。” 谢衡玉站在卷帘后,离得近了,那半卷的帘幔反而遮住了他的脸,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灰衣侍从低着头,他等了很久,手都举得有些发酸,谢衡玉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剑意带起的轻风,侍从忽然觉得谢衡玉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透过卷帘的缝隙,他看到这位年轻的家主近乎仓皇地后退,然后迅速背过身去。 “潜踪蹑迹,举止鬼祟。谢家……没有你这样的属下。” 第129章 第129章谢衡玉…可能是入魔了。…… 朗山离开水榭后,便沿着小道径直往自己在谢家所住的小院而去。 自从被谢衡玉留在身边之后,朗山在谢家的待遇与那些家臣门客相比也不遑多让,谢衡玉并没有亏待过他,只是非常严格地限制了他的行动,令他很难收集到池倾想要的情报。 朗山觉得他现在的生活和在花别塔时差不多,天天活得就像在混日子。只是,他在花别塔那会儿确实没什么事,而这次来修仙界,却是真的带着任务来的…… 他要把这七年中,修仙界,尤其是谢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主人。 朗山一路垂头丧气地走到小院外,想到池倾已经来了修仙界,当即生出一种做错事的担忧。他估摸着池倾应当想听些与谢衡瑾有关的事,但他理了理思绪,只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 “唉,一定会被骂的。”小狗捂住脸,进了自己的屋舍,转身正要关门,门缝外忽地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骂你什么?”是池倾的声音。 朗山猛地抬起头,小狗耳朵“噌”地竖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地将木门“哐叽”一下开到最大,瞧见门外的人,忽然就愣住了。 七年,什么都变了。就连朗山有时候照镜子,也觉得自己的人身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池倾站在门口打量他,眉眼含笑,那懒洋洋的样子,和七年前分明并没有半分区别。 “长高了。”池倾习惯性地伸手,却在即将碰到摸小狗脑袋的瞬间,被眼前的少年猛地抱着转了个圈。 “主人主人……”朗山快哭了,声音又开心又焦急,“你怎么来这么快啊?” 他还没送信出去,她怎么就来谢家了啊? 池倾身上还穿着那件谢家侍从的灰袍,易容幻术解开后,她的身形重新恢复,那男款的长袍便显得有些不合身。 朗山这才注意到池倾的穿着,怔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你已经见过谢衡玉了?” 池倾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隐去,她觉得这里不太方便说话,拉住朗山道:“跟我走。” 朗山呜呜:“怎么走?主人你又是怎么来的?谢家的大阵非常严密,我们……” 话没说完,池倾已拉着朗山一边往院中走去,一边从储物链中掏出枚薄冰般的钥匙,掷地一击,足下地面便迅速塌陷下去,形成了一个不大的通道,池倾转头望向他:“走吧。” 朗山的表情有些怔愣:“就……这么简单?” 池倾低低应了一声,伸手轻轻推了推朗山的后背。 朗山顺势进了通道,眼前忽暗忽明,再睁眼时,他晕头转向地,竟已躺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垂须古榕下方。 池倾从通道内走出,身后泥地打开的道路迅速闭合,几片枯叶盖下,谁也分不清这竟是一处阵眼。 身旁林中有窸窣声传来,片刻,一个身着藏青色常服,双臂覆盖着青铜机甲的男子走到朗山身前,俯身将他拉了起来。 “圣主。”男人望着池倾的眼神非常复杂,冲她微微颔首,算是个见面礼。 池倾道:“多谢沈公子帮忙。” 七年不见,沈岑身上已颇有几分世家家主的威严,同过去那个在公仪家内门,与他们仓促相见的阴郁青年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公仪家这些年几乎成了妖族在修仙界的据点,圣都王庭与沈岑的联系亦十分密切,池倾这厢刚结束闭关,对于如今人妖两族的局势远没有沈岑了解得清楚,故而在前往谢家之前,来炆先将她送来了公仪家。 沈岑默了默,将目光投向那处被枯叶覆盖着的阵眼,片刻才道:“不是我助你,是他。” 池倾知道沈岑说的是谁,默不作声地低头拂了拂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才装作若无其实地对面前二人道:“这些年……谢衡玉怎么样了?” 朗山与沈岑对视一眼,这俩人并不算熟悉,却都对彼此的存在心知肚明。他们一个是谢衡玉年少所交的好友,一个是被池倾派到谢家的暗线,如今同时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两人都觉得彼此说出来的话很难统一。 池倾等了一会儿,见这两人都不开口,心中隐约猜到些什么,只道:“我今日乔装易容去了谢家,不近不远地瞧见他一眼,觉得他……仿佛心性大变。” 自从在花别塔暖池入了那个梦境之后,池倾总有些说不清的担忧——谢衡玉在梦中仿佛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只拿他对她的称呼来讲,一个会冷淡压抑地喊她全名,一个却依旧声线温柔地唤她倾倾。 这是个很小的细节,但这些日子池倾却反复思忖了多次。 她此番刚落地天都就偷偷潜进谢家,就是想趁谢衡玉措手不及之时,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情况。 果不其然,在谢衡玉朝朗山出手的瞬间,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七年前,她无数次见过谢衡玉出剑,即便那剑意变化再大,也不会如现今这样暴躁无序、难以控制。 她断定谢衡玉身上真的出现了什么比目盲更加危险的情况,因此当即决定带着朗山返回公仪家,看看能否探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谁知此话一出,朗山与沈岑的脸上,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 沈岑多少知道点池倾和谢衡玉的陈年旧事,如今听她这样问起,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忍住不去翻池倾的旧账,他缓了缓,尽量平和地开口。 “谢衡玉刚返回修仙界的那年,一直住在唐呈那里,醉生梦死,十分消极。他不再练剑,转而去学了炼器之术,当时我和唐呈都有些不解,但他情况太糟,有些事做总是好的,我们便也没有劝阻。” “第二年,谢家寻了谢衡瑾回来,消息一出,满城皆知。那时谢衡玉因目盲与心疾,剑术荒废了大半。剑道修心,清光剑意更是如此,他这般蹉跎,跟废人也没什么差别了。日子久了,大家渐渐也都放弃了,料定谢家和白马盟,之后定然由谢衡瑾接手。” 沈岑突然笑了一下,语气有些淡淡的讽意:“可惜造化弄人,谢衡瑾回来后,在踏星剑法的修习上进展十分缓慢。那是谢家祖传的剑术,历任家主无一不曾把这套剑法练到极致,谢衡瑾修不好这套剑法,自是难以服众。” “不过么,当世也有例外。” “谢衡玉。”池倾蹙起眉,识海中乱哄哄的,有很多个念头纠缠在一起,她却没有理清头绪,只能听着沈岑继续讲下去。 “是啊。当年谢衡玉使不好踏星剑法,是转而去鹿岛灵山,将清光剑意学成归来,才平了众人的非议。谢衡瑾估计也想走这条路,多次前往鹿岛灵山,却终不见剑仙踪迹。于是那年,谢家终于派人……将谢衡玉接了回去。” 故事讲到一半,沈岑脸上却已经浮现出几分厌倦之色,三人此刻早已在正厅落座,他喝了口茶,冲朗山抬了抬下巴:“接下来的,你说吧。” 朗山放下手中的茶点,想了想:“谢衡玉最初在谢家总避着我,具体情况我也知道得不太多。只不过,他刚回去的那大半年,确实有认真传授谢衡瑾清光剑法,但谢衡瑾……学得不太好。” 没人知道在那一年,这对毫无血缘的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起初,谢衡瑾每日都会去谢衡玉的住所学剑,两人的相处似乎担得起一句兄友弟恭。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非但谢衡瑾的剑术毫无长进,当时的家主谢渭却又极其突然地一病不起。 家主病重,自得考虑承继之事。于是,如此莫名其妙地……谢渭曾经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衡玉与谢衡瑾二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不足以服众,谢家便犹如一块无主的肥肉,任谁都虎视眈眈地想要咬上一口。 内门旁系子弟如此,外门中人也有想要效仿沈岑之于公仪家的行事,更别提天都其他世家大族,恨不得趁乱瓜分了谢家。 天都最古老的第一世家就这样闹哄哄地乱了起来。那起初只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池中,稍溅起些涟漪,到底不太明显,至多不过内门各派系各怀鬼胎地计较权衡着。可某日,当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时,放眼四周,尽是豺狼环伺,偌大家族,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谢衡玉和谢衡瑾最初分明是整件事的中心,可随着谢渭一病不起,谢家众人也渐渐不再把他们两个放在眼里。毕竟一个半残,一个庸才,又能派上什么用处? 可就在所有人都要将这二人遗忘的某天,谢衡玉的院落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的剑意。那剑气缠着魔气冲天而起,若非谢家大阵拦着,大半个天都恐都要为之动荡。 谢家众人在反应过来后依旧惊惧难平,几位表面置身事外的长老思来想去,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带着人结队步入了谢衡玉那处多年来无人问津的院落。 朗山记得那是个春天,天都的天气比戈壁州更早回暖,草木茂盛,迎春开得很灿烂。谢衡玉的院落周围有结界,但每次只要谢衡瑾进入了那院子,朗山一定会悄悄跟在他身后,守在结界外查探。 那是个非常明媚的日子,阳光照在皮毛上暖洋洋的,可那间院落中却满是肃杀的萧瑟之气。 小狗躲在院外的灌木丛中偷偷瞧着,照常看见谢衡玉指点着谢衡瑾剑术,朗山不是剑修,看不懂他二人的招数,却只觉得这两人过招的节奏比往日快了许多,堪称惊心动魄。 极突然的一刹,异变忽生,过招的二人同时止住动作。朗山定睛一瞧,却是谢衡玉将一把玄色长剑直直捅入了谢衡瑾的心脏。 令人绝望的寂静中,魔息与鲜血纠缠着自谢衡瑾的心口缓缓溢出,后又与谢衡玉周身狂暴的剑气融合在一起。那执剑的男子眼前蒙着白绸,白绸被鲜血浸透,看着凄惨而悲怆;而那个心口被洞穿的青年却 忽地畅快大笑起来,仿佛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 “哐当”一声,长剑铮然落地,谢衡玉眼前的绸带也像是不堪鲜血的重量似的,缓缓滑下。 朗山这时已经本能地想要离开了——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浓重的魔息,仿佛眼前的这两人都不是正常的人族。 然而就在他四足发颤之际,谢衡玉却忽然转过脸面向了他,那双空荡荡的眼窝浸着血,在谢衡玉原本清俊的脸上显得非常古怪。 朗山肌肉紧绷,感觉身上的每一根毛都炸了开来。他不知道谢衡玉究竟是怎么了,却预感接下来会有极其恐怖的事情发生。 谢衡玉分明双目失明,却好像知道朗山躲在那绿油油的灌木底下,他面对着朗山的方向,张了张口。 朗山一愣,分辨出谢衡玉的口型——走。 那个瞬间,在那张血淋淋的,古怪而残缺的面容背后,朗山居然确信谢衡玉对他还是温柔和善的。仿佛和他……曾经在花别塔中,小心翼翼地伸手试图呼噜他脑袋时一般无二。 朗山听了他的话,当即拔腿就跑,没等他走出多远,身后院中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剑意冲开小院的结界,裹挟着魔息直直轰向谢家大阵,强大的气浪刹那将院外四方的楼阁砖瓦掀翻。 朗山摔在地上,心跳骤然,惶惶之间,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谢衡玉,该不会入魔了吧? 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刹,便又很快被他否定。谢衡玉这人有种神奇的气质,那种气质会让人莫名其妙地相信他是纯白无暇的——至少在朗山这里是这样。 那个一闪而过的揣测,多年来朗山从未跟第二个人说过,就算传信给阮鸢时也没有提到。 但如今在他面前的是池倾,他从小在她身边长大,什么琐碎的小事都习惯跟她说,小狗对主人向来毫无保留。 “……我当时,有这样想过。”朗山犹犹豫豫地将那个揣测告诉了池倾,“但我后来在他身边,确实再也没有感到过魔息,所以当时,可能是我多心了!” “不过、不过,自那之后,他性格确实变了很多,主人还是不要贸然接近他的好,若有什么事……朗山可以传话!”池倾闭关太久,朗山生怕自己的话会影响她的判断,于是又连忙找补了一下。 语毕,他打量着池倾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算平静——池倾对这件事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多震惊,听完之后也没什么其他的举动。 她只是把玩般攥着掌心的储物链,望着不远处的窗景,略有些出神。 “好像……下雪了。”良久,她轻声道。 今年天都的雪,似乎下得格外的早。 第130章 第130章“倾倾,求求你,别再丢掉…… 秋冬之交,入夜天寒,天都的雪向来很轻,细细地落下,柔得像是四散的蒲公英。 谢衡玉坐在水榭中,四方卷帘被夜风吹拂着碰撞,发出极轻微的响动。天很冷,水榭之中尤甚,他在其间枯坐了一整个下午,没有人敢来打扰。 谢家原本有谢家的规矩,但他也有他的。谢衡玉孤僻,自他担了家主的头衔之后,谢家上至长老客卿,下至侍从仆婢,都在几次碰壁之后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家主是真的不喜有人侍奉在侧。 谢衡玉寡言少语,沉郁淡漠,少数几位不用通传,就能够前来与他交谈的,也都是他少年时期结交的好友——至于其他人,在他面前自然是吃尽了冷脸。 不过……准确来讲,那倒也不算是冷脸。 若是当真有要紧事禀报,谢衡玉自然是会认真倾听考量的,只是谢家传承千年,基业庞大,本就自有一套运行的规则。向来太过琐碎的事情传不到家主的耳朵里,而真的能见到谢衡玉本人的,也多半都带了些存心试探,或谄媚讨好的意思。 谢衡玉对此自然是不悦的,可他虽性子冷淡,却极少疾言厉色,遇到类似之事,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地听着,任凭座下之人如何阿谀逢迎,连半个字的回应都没有,只周身剑意长存,于无声中压得人完全喘不过气来,仿佛略不留神间,那剑锋一动,便要削掉人半个脑袋。 久而久之,谢家众人对谢衡玉,竟然都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意思。 雪落无声,周遭实在太安静了。但因谢衡玉目盲,加之他本就留意着四方的声响,水榭外一切细微的动静在他耳畔,竟显得有些嘈杂。 他定定坐在席间,手指在袖中轻轻转动着一块冰凉的水晶。风雪夜归人,谢衡玉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今夜是能见着她的。可是那预感经不起揣测,仔细想来,又叫人十分不确定。 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有关池倾的全部,都如同雾里看花,叫人琢磨不透。七年来,谢衡玉独自一人的时候,依然会习惯性地去回溯那些过去的记忆,可是,疼痛仿佛也有惯性,心脏总会在他沉入往事的刹那开始抽痛,叫人时常缓不过劲来。 但不管怎样,即便是痛苦,那也是池倾给他的,由此,他尚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有几分存在于世的实感。 失去视觉的那些年,他一直在回忆里摩挲着池倾的样子。可是七年实在太久了,许多琐事会打断他的思绪,她具体的样貌终究逐渐淡去,最终只留下了一些零星的、微妙的感知。 直到……她今天踏入谢家。 尽管池倾改换了容貌穿着,尽管她连音色都全然变换,可在她开口对他说第一句话的刹那,他就知道是她来了。 连谢衡玉都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确定的——身体仿佛有它本能的反应,它对此坚信不疑,甚至条件反射一般地,使他仓皇背过身去避开了池倾的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七年了,她对他置之不理,他本该恨她。可为何下意识地,他在她面前,依旧卑微得连让她看自己一眼都不敢? 雪下大了,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银白,谢衡玉看不到天都下雪的样子,只觉得很冷。 寒冷能使人保持理智,但过度的寒意反而会使人变得消极。谢衡玉攥紧了手中的水晶,说不出是自己的身体,还是那硬邦邦的石头更冷一些。 他知道池倾带着朗山,通过沈岑的阵法离开了谢家,这是他的地盘,彼时他只要抬一抬手指就能阻拦,可是他没有。 仿佛是自己和自己下的一场赌约,他暗地里希望池倾这次前来修仙界,并不只是因为朗山——他期望她心里还有一点儿属于他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儿也行。 可如果他想错了呢?如果池倾带着朗山一去不返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若与自己赌输了,代价如何,他并不知晓。 雪一直在下,时间的概念甚至变得有些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头落雪的声音渐歇了。周遭安静得吓人,那些细碎的动静也消失了,谢衡玉僵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 头骨泛起细密的痛意,识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啸叫着试图挣脱出来,他扶住前额,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头。 再等等,再等等……他想。 当年他在离开花别塔之前就以为她不会来,可是她最终还是来了……只要他愿意等她,她一定会来。 忽地,周遭空气仿佛有瞬间凝滞,与家主灵脉相连的大阵,在这寂静的雪夜里,轻轻传来了一丝细小的异动。 谢衡玉身体微颤,猛地抬起头,不顾识海中排山倒海的痛意,仓促地往水榭外走去。 鞋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那声音很闷很沉,就像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压下了极端的重量,听久了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可是谢衡玉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耳朵里全是杂乱的声响,有碾雪的声音、心跳的声音,有识海中暴躁的嘶鸣,甚至还有血液撞击着耳膜的声音。 他执着地往大阵异动传来的方向走,那地方离水榭不远,他却好像走了一生那么长。终于,不远处传来一阵相似的踩雪声,那声音比他脚下的声响轻多了,他停住脚步,仓皇地愣住,听着那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谢衡玉。”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池倾望着月色下的那个人,他一袭白衣,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白绸遮挡着的小半张脸上,显出一种恍惚的无措感。 她屏气走近了一些,像是试图靠近一只草木皆兵的流浪猫。 慢慢地,两人之间只隔了丈余的距离,她很轻地又唤了他一声。 “……倾倾。”谢衡玉却忽然如梦初醒,他大步朝她走来,动作很快,似要试图抓住半空的落雪那样急切,冰冷的手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像铁铐一般难以挣脱。 “倾倾……倾倾……”谢衡玉像是魇住了,理智荡然无存,那声 音里压抑着极其繁杂的情绪,池倾喉中一涩,忽然就想哭。 “是我。是我。”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反握住他的手,微弱的妖力像是零星的火苗,使他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 谢衡玉感觉自己的四肢终于有了点知觉,识海中的痛意也消解了几分,下一瞬,掌心却微微一沉——她将她时刻揣在怀里的储物链塞入他手掌。 妖力包裹着储物链,里面的东西受到主人的感召,如心脏一般欢快地跳动回应。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迫切地道:“是长命花,这里面是长命花。” “它能医好你。”池倾看着谢衡玉的脸,许是受朗山那些话的影响,又许是直觉使然,她确信谢衡玉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她寄希望于长命花能够帮到他。 这是当世最珍稀的灵植,“活死人肉白骨”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不管是眼伤还是其他,她只希望谢衡玉能赶紧好起来。 “谢家的医师呢?快叫他们来……不过他们可能不会用长命花入药……没关系,我有办法的。这里有点儿冷,能带我去一处暖和些的地方么?谢衡玉?” 池倾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可落在谢衡玉耳朵里,却是再也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了。这一切太虚幻了,比美梦还要不真实,池倾也给他炼了长命花——它此刻甚至就在他掌心跳动着。 他没有想过,他怎么敢想这个……她替他炼花,会很疼吗?她现在是不是比从前瘦了?她为他炼出了长命花,是不是能证明她心里还有他? “抱歉,你还好吗?我是不是太突然了……我来晚了,这些年,我很愧疚,我知道从前那样对你是我做错了。这朵花……希望它来得及……它来得及的,对吗?”池倾许久没有等到谢衡玉的回答,怕自己吓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速缓和下来。 她太激动了,再次见到他,她竟然会比自己想象中要激动很多很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拉着他的动作有些迫切,谢衡玉如今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她甚至觉得庆幸…… 赶上了…… 藏瑾身体僵硬的那个画面,谢衡玉白绸带血的那个场景,那些几乎成为她梦魇的场景,纠缠了她很多很多年的场景,仿佛终于能在此刻得到些许的释然。 长命花是为谢衡玉做的,但自私点讲,也不仅仅是为谢衡玉做的。 她总是为了自己的心能好受一些啊。 池倾按住谢衡玉掌心的储物链,用力地向下压了压,仿佛在提醒他里面长命花的存在。可就在她用力地瞬间,谢衡玉抬着手的力道松懈下来。 “啪嗒”一声,储物链落进了雪地里。 池倾连忙俯身去捡,有些错愕地抬头望向谢衡玉,他一手还拉着她的腕,她也还未来得及重新站起身,两人的动作便显得多少有些滑稽。 谢衡玉觉得自己的识海又开始痛了——甚至比之前更甚。 他觉得里面有另一个自己在嘲笑他。 池倾站起身,看着谢衡玉痛到有些扭曲的脸,低声道:“你……” “治好了眼,你就又要走了,对吗?”他忍着痛,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顿了顿,他脸上忽地露出了一抹笑意,那笑容非常苦涩,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卑微,仿佛一个穷途末路之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池倾觉得他的声音几乎像是从心口呕出来的。 谢衡玉轻声道:“倾倾,求求你,别再丢掉我了。” 130-140 第131章 第131章像条发|情的疯狗一样。…… 池倾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种深切的无力感缓缓攀上她的四肢百骸,她望着谢衡玉痛苦而怆然的神情,再一次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给他带来了这样大的苦难。 她把他害得这样惨,不仅仅伤了他的眼,更是连他的自尊也一道毁了。 在她与他相见之前,他是修仙界人人称道的谢家长公子,而在她与他分别的这七年里,他亦凭一己之力重新振起,扛下了谢家庞大的基业,稳坐家主之位。 池倾不曾亲眼见过他最辉煌灿烂的时刻,可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活在天都传闻里的谢衡玉,绝不会是眼前这般痛苦挣扎着,仿若陷入沼泽一般的样子。 她攥住了手中的储物链,怔怔看着谢衡玉,又一次在心中叩问自己,她这样贸然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真的是对的么? 池倾没法给自己答案,她只知道,在那闭关的日日夜夜中,她反复陷入与他有关的梦境,她一定是想见他的,不然长命花也不可能被炼成。 只是对于谢衡玉方才的问题——治好了他的眼,她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她确实……没想过在修仙界长留。 池倾直起身,随后沉默下来,觉得自己若在此刻如实回答谢衡玉的疑问,也并不是太好的选择。 可即便是沉默,落在谢衡玉耳畔也显得异常刺耳,他握着她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生恨自己此刻竟然看不见池倾的表情——她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是不是等治好了他的眼睛,缓解了她的愧疚之情,她便真的要一走了之? 他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脸,是不是变老变丑了?是不是不再如从前那样讨她欢喜了? 是啊,他如今只是个瞎子,是个残废。身上曾经最讨她欢喜的部分早就毁了,他又拿什么同她身边其他年轻美貌的少年抗衡…… 谢衡玉的思绪很乱,识海之内仿佛掀起层层的惊澜,他双唇茫然地开合,许多混乱的字句,就这样不受控地脱口而出:“不,那就不治了……如果治好你就要走的话,就一直这样下去吧……” 池倾僵在原地,七年了,她却仿佛比从前更能理解谢衡玉的想法,可正是因为开始理解,她反而更加自责内疚。 究竟从哪一步开始,她竟然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池倾握着谢衡玉的手松懈下来,寒冷的晚风自男人空荡的指缝中穿过,那怅然若失的感觉,如同利剑般恶狠狠地捅穿了谢衡玉的身体,他隐约猜测池倾是生气了,便开始惶惶不安地补救。 “不,倾倾……你……不要不开心……那就治,那就治。”他的识海中乱哄哄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开他的天灵盖钻出来,可是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唯恐他苦等七年才候到的人再一次离开,只好一句接着一句,“治好了也好,那样我就又和谢衡瑾一样了对吗?没关系的,那样也可以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愿意一辈子扮作他。” 话音落定,空气都仿若凝结,池倾身体一颤,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她神情黯淡地看着谢衡玉,此刻想要对他说“抱歉”,却觉得这简单的两个字,早就负担不起那些她给谢衡玉带来的伤害了。 “谢衡玉……”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霎,池倾沉了口气,紧紧攥着手中的储物链想要放回他掌中,谁知谢衡玉却忽地低头发出了一声闷哼,下一瞬,池倾的手腕在探出的瞬间被死死桎梏住。 她错愕地抬起眼,没来及看清谢衡玉的表情,整个人却被他近乎暴躁地扯着,一路穿过园林小径,绕过水榭,朝着一处僻静的别院而去。 谢衡玉动作很疾,连带着池倾的脚步也显得凌乱。夜雪早已停了,周遭僻静至极,只有树枝不堪积雪的负重,在他们路过时,偶尔坠下零星的雪块,谢衡玉的呼吸声在这极静的环境里显得非常急促,池倾跟在他身后听着,心中蓦地生出了某种明确的预感。 “你是不是……”池倾感觉他应当又像在梦中那样突然转变了性格,可当下情景,她心中惴惴,不清楚该怎么问他。 谢衡玉没有理睬池倾的话,神情淡漠至极,待两人甫一踏足别院,四方虚空异动,陡然升起天罗地网般的结界屏障,密不透风的,几乎令月光都敛去了几分 光彩。 池倾被谢衡玉带着一路走过院中回廊,这小院清幽僻静,陈设雅致古朴,应是常年有人洒扫清洁,却好似没什么人气儿,仿佛早已空置许久。 “吱呀”一声轻响,谢衡玉推开房门,攥着池倾的手腕将她带入屋内,剑意微动,房中烛火骤亮。大门在池倾进入的瞬间闭合落锁,池倾不太适应周遭忽明的光线,微微眯了眯眼。 手腕忽然一松,谢衡玉撤开手欺身逼近池倾身前,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却感受到他周围阴郁沉涩的气压,竟然忽地晃了神,顺着他步步紧逼的节奏朝后退去。 忽然小腿被什么东西抵住,池倾有些慌乱地往后跌坐在榻上,谢衡玉没有说话,居高临下地朝她探出手。 池倾立刻想起梦中的那些场景,颈部的肌肤泛起痒意,预感下一瞬谢衡玉又要掐上自己的脖子。 然而却是脸颊先传来了冰冷而令人战栗的触感。 谢衡玉歪了歪脸,修长的指尖如调情一般,顺着她的颊侧缓缓向上,一路拂过她的额头、双眼、鼻梁,最后指尖下了几分力,停留在她的唇瓣上。 “池倾。”他果然又开口叫她全名,语气很冰冷,仿佛没有半点情绪,“我给过你机会,很多次。这回,是你执意孤身而来,既有这个勇气,也得承担得起后果。” 池倾抬着脸,看着谢衡玉一边面无表情地讲着那些话,一边用近乎蹂|躏的力道抵着她的双唇摩挲,像是把玩着什么物件。 她静默地盯着他,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指尖,片刻,池倾柔了声音,轻轻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对吧?” 谢衡玉停住动作,嘴角勾出一丝玩味的弧度,须臾后,他抬手扯掉了自己眼前的白绸,缓缓朝池倾俯下身来。 “我知道。但他……或许猜不到。”谢衡玉背着光,空荡残破的眼窝在那张俊美清雅的脸上,简直如同佛像上蛀烂的虫洞,池倾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下一瞬,周遭的烛火却尽数被他熄灭了。 “让我想想,若是现在他……会做什么呢?”谢衡玉沉思着,淡淡笑道,“像方才那样,继续恬不知耻地求你怜惜?或是低三下四地任你摆布,继续做你青梅竹马的替身?更过分一些的话,便又像七年前那样,抛下多年经营,随你回了妖域,继续当你脚下的一条狗?” “求求你,别再丢掉我了。”他哼笑着重复自己不久前说的那些话,语气竟然带着很浓重的讽意,“我愿意一辈子扮作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将池倾逼进床角,直到退无可退之处,抬手捏住了她的后颈。 池倾沉默着蹙眉打量他,忽然被他按入怀中,额头相抵,很痛,角力般相触。他咬着牙闷笑,那声音带着浓烈的恨意,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两人的面庞挨得这样近,他古怪残缺的眼眶在黑暗中仍然有种触目惊心的惨烈,仿佛是梦魇里才会出现的形象。 “他那样多让人恶心。怪不得你不喜欢他。”谢衡玉低声道,“……我也不喜欢他。” 池倾心口一痛,脱口而出:“我没有。” “……是吗?”谢衡玉不为所动地拉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指尖缓缓触上自己的眼眶,那个地方坏了,药石无医,像块贫瘠到开不出花的土壤,连知觉都很微弱。 可是池倾被他逼着摸上来时,他竟然清晰地感到她指尖的战栗——她在发抖,是觉得恶心吗?他心里竟然觉得兴奋,连带着那枯竭的皮肉下,都仿佛有新鲜的血液流淌起来。 谢衡玉另一只手用力与她十指相扣,一边又侧过脸亲吻着她的掌心。那扭曲到极致的鲜活情感令他感到分外喜悦,他的动作很快由亲吻转变为啃咬,他失控地在她每一根手指上留下浅浅的牙印,像条发|情的疯狗一样咬了又舔。 他对她一向是坦诚的,曾经最喜欢她的那些年,他以为只有她能抚慰他年少时落下的伤口。在云端的马车中,在公仪家的幻境里,他将她误认为照进生命中唯一的光,却在最爱她的瞬间,又被她毫不留情地丢回了谷底。 可是没关系,他早就认了,哪怕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他这辈子生离或是死别,都注定与记忆里的她纠缠在一处。他恨自己恨得要死,可是每一个自己都如此明确地认定自己还爱她。 所以,不可能放手的。死皮赖脸伏小做低也好,强取豪夺不择手段也罢,他不可能再让她走了。他给过她机会,甚至在不久之前也给过她离开的机会,可既然还是来见他了,他绝无可能在让她离开。 别院周遭的结界应他心念又一次加固,谢衡玉停下亲吻啃咬的动作,喘息着用鼻尖和嘴唇勾勒她的轮廓。恍惚间,神识仿佛离开自己浮上了虚空,他深刻地明白自己如今是多么恶心又畸形的模样,像只低贱的蛾子试图去占有一朵金枝玉贵的花,池倾一定很嫌恶他。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谢衡玉心想。 “不爱我的话。憎恨也好,愧疚也罢,厌恶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想着我……你只能想着我。” 他低低笑起来,像发病了似的,那笑声不绝于耳,非常可怕。 然而片刻之后,那笑声一收,戛然而止。 咸涩的液体缓缓滑入他的嘴角,在舌尖化出苦涩的味道,他错愕地意识到,池倾竟然哭了。 第132章 第132章他搬来和她住一处。 谢衡玉能感到她的呼吸非常轻缓,很规律,和他失控的样子截然相反。可即便池倾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那咸涩的液体依旧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他的唇边,苦得让他也想要流泪。 黑暗中有窸窣声传来,是谢衡玉衣袍拂过被单的声音。他翻身坐起,怔了怔,从手边取过那条白色的绸带重新遮住双眼,然后垂下手去,沉默着,用指腹慢慢拭去了池倾眼角的泪水。 那只是一个瞬间,却仿佛所有怨恨都暂时平息了下去。池倾没有说话,谢衡玉也稍微恢复了一些平静,两人无声相对,许久之后,谢衡玉低声道:“倾倾,陪我躺一会儿吧。” 池倾在黑暗中静静看了他一眼,抬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两人并排在榻上躺下来,都像是用尽了全力似的,谁也没有再次开口的力气。池倾侧过脸,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听着身旁谢衡玉极轻的呼吸声,莫名感到有些困倦。 来到了修仙界,她内心的疑问并没有被解开,反而生出了更多的困扰。她想知道藏瑾和谢衡玉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也想问问谢家这七年的事,更想劝谢衡玉赶紧用长命花医好眼睛。 可是她又无比清晰,这些问题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的,照谢衡玉如今的态度来看,她说不准要和他周旋很久。 池倾抬手按了按心脏,自从见到谢衡玉之后,她感觉胸口便一直堵得难 受,如今他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从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才稍微缓解了些,但她依旧觉得不太自在。 池倾望着外头的月色,明明身体非常疲惫,却久久都未能入睡。她轻叹了口气,侧身朝床内靠了靠,可不过才挪了下位置,谢衡玉却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池倾以为他早就睡着了,有些讶然地抬手挡了挡,下一瞬,掌心却被塞入了一块坚硬冰凉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窝在谢衡玉怀中,捏着那小玩意瞧了瞧,指尖却忽地一亮,闪过一抹温润的白光。 这白光她太熟悉了,池倾一怔,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几分:“浮生一梦?” 不,这块水晶的灵光虽然与浮生一梦相似,可外形却比它要圆润很多,像是块鹅卵石,一点儿也摸不出棱角,莫名便使池倾想起谢衡玉从前的样子。 池倾呆了一会儿,脑海中莫名便想起沈岑那句“他不再学剑,转而去学了炼器之术”。 莫非……如今她手中这块类似浮生一梦的石头,是谢衡玉当年离开妖域后自己炼造出来的? 她握住了那枚光滑的水晶,伸手轻轻捏了捏谢衡玉的小臂:“这是你炼造的?它……和浮生一梦,是一样的效力么?” 谢衡玉用力环着池倾的腰,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像只黏人的大型犬,箍得她有些窒息。 池倾等了会儿,非但没等到谢衡玉松开力道,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答,渐渐的,男人呼吸平稳起来,心跳也很规律,像是睡着了似的。 池倾抿了抿唇,勉强抬起手,将那枚水晶收紧了储物链中,又在谢衡玉怀里挣扎了一下,艰难地调整了个舒适些的姿势,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这一回,池倾倒是很快便迷糊了起来,差不多是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她隐约感到抱着她的人动了动,随后额头传来了一点儿温暖的触感,谢衡玉好似在她耳畔很轻地说了句什么,池倾没有听清楚。 第二日醒转的时候,谢衡玉已经离开了。 池倾推门而出,目之所及的整片别院都显得异常清幽,一场夜雪过后,满地皑皑,银装素裹,除了回廊下几点朱红的漆柱之外,池倾眼前几乎没有第三种颜色。 她抬起眼,浅蓝的天际遥遥缀着一轮朝阳,那浅金的日光从结界外透进来,光线非常朦胧,看着不太真实。 池倾用不着尝试,便知道这院落的结界有多么牢固。 谢衡玉怕她跑,也怕旁人带走她,因此算是用尽手段地囚住了她,让她光看这结界一眼,便彻底歇了闹腾的心思。 池倾抬手按了按胸口的储物链,长命花此刻仍然稳妥地存放其中——谢衡玉的眼睛未好,她本也不打算立刻离开谢家。 她踩着雪,在别院中四处走了走,忽然瞧见后院的玉兰树下扎着个小小的秋千。昨夜的雪下得不大,那秋千的座椅上只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像是撒了层糖霜,看着非常可爱。 池倾没有使用妖力,径直上前抹开积雪,坐到秋千上轻轻晃了两下。这秋千扎得很牢固,但座椅不大,像是给小孩子玩的,就连池倾坐着都有些局促。 随着她的晃动,横梁上的残雪簌簌落下,措不及防地落入领口,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抬手摸了摸脖颈处,指尖触到那储物链的边缘,忽然想起什么,从中寻出了谢衡玉给她的水晶。 昨日夜里光线太暗,池倾没有看清这水晶具体的样子。如今对着日光细细打量,她才依稀发现这块水晶浮生一梦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妖族崇尚自然朴实,烁炎虽在炼器之道上首屈一指,可做出来的东西若非必要,也尽量保留着材料原本的形态,而池倾如今手中的这块,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雕琢痕迹——透着天光,她在那水晶中央瞧见了一枚小巧简约的花朵纹样。 池倾怔了怔,试探着将妖力探入水晶,那花朵霎时蒙上了暗红的色泽,在这茫茫的雪景中,像是朵绽放的红梅。 谢衡玉炼造这块水晶的时候已经目盲,池倾不知他是如何绘下这花朵图样的,思量久了,心头又有些酸涩。 她坐在秋千上低着头愣神,没过多久,别院结界微动,回廊处传来一阵颇为整齐沉闷的脚步声。池倾起身回去一瞧,却见四五个五官木讷的大力机甲人各自背着巨大箱子,正沿着回廊下一路走进房内。 她七年前从未见过这种机甲人,陡然看见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站在垂花门前不知该不该上前瞧个仔细。 而且……那箱子里放的是什么?谢衡玉这是想做什么? 没等池倾回过神,那几个机甲人已经排队排从屋中撤了出来,其中一个动作灵活些的扭着脖子把脑袋转了一圈,呆愣愣的脸盘子定格在了池倾的方向。少顷,它大踏步地走到池倾面前,腰杆子一折,直直朝池倾行了一礼。 池倾尬在原地,伸手握住机甲人的肩膀把它掰直,犹豫了一霎,还是道:“谢谢。”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谢这机甲人什么,更不知道这副木头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谁知话音刚落,那机甲人两边嘴角一咧,朝池倾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啪叽”一下,又朝她行了一礼。 ……这也太客气了。 池倾再次用力把它掰直,轻咳了一声:“呃……我没有这样的规矩,你要是听得懂,以后别行礼了。” “它听得懂。”突然,谢衡玉的声音从回廊下不近不远地传来,池倾循声望去,只见男人穿着一身湖水蓝的长袍,外披着件浅灰的大氅,扶着朱红的廊柱朝她浅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池倾的错觉,她隐约觉得谢衡玉今日的气色比昨天夜里好了许多。而那身穿着虽然简单,却也比昨日单薄的白衣暖和了不知多少倍。虽然心里清楚谢衡玉看不见,但池倾还是朝他扬起一个笑,快步往回廊下小跑过去。 “这是你新做出来的机甲人么?是什么都听得懂?那还挺聪明的。”她声音里带着笑,仿佛是刻意为之,语速很快,显得不太稳重,像个好奇心很重的小孩。 谢衡玉点了点头:“前年做出来的。因有些疏漏难以解决,如今只在我身边留了这几个。” 他朝前方抬起手,原本行动木讷的机甲人便立刻窜上前搀扶着他。谢衡玉动作一顿,朝池倾的位置侧了侧脸,随后挣开了机甲人的手,低声道:“他们跟着我久了,只在我身边灵活些。” 池倾沉默了一霎,望向谢衡玉虚抬着的手,指尖动了动,有些纠结自己此刻是不是应该替机甲人扶住他。 谢衡玉感到了池倾的犹豫,忽然垂下手藏进衣袖,若无其事地道:“别院许久无人居住,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便命它们搬了些你我用得上的东西来……你寻常所需的估计都不缺,若还有什么想要的便开口。谢家没有,我们去外头采买便是。” “你我?”池倾跟在谢衡玉身后往屋内走,听出他言下之意,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你也住此处吗?” 谢衡玉的脚步一顿,声音有些苦涩:“倾倾,你如今……连同我共处一室也不愿么?” “当、当然没有。我挺愿意的。”池倾呆住,立刻摇头,“但你如今毕竟是家主,这里僻静得很,你处理事务会不会不太方便?” 谢衡玉道:“不会。那几个箱子里也有我要处理的事务。” “哦,好……”池倾无言以对,在几个机甲人的注视下,甚至有些坐立难安,“那个,它们虽然听得懂,也不必时时刻刻杵在这里,你觉得呢?” “好。”谢衡玉敲了敲桌面,池倾目送着几个机甲人朝她整整齐齐地行完礼,重新排着队转身离开了别院。 屋内安静了下来,池倾对谢衡玉如今不时转变的性格还有些不适应,沉默了一会儿才没话找话地道:“我刚看到后院的秋千了,很结实,只是 有点小,你如今估计坐不下。” “嗯。”谢衡玉道,“这是唐梨从前的别院,幼时,我同她在此住过数月,算是谢家最清净的地方了。” “那个秋千……”他顿了顿,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淡漠的笑,“是她还没生病时,给谢衡瑾扎的。” “倾倾,你想不想知道谢衡瑾在哪儿?”谢衡玉面朝池倾,语气很温柔,“你这次来天都,是不是也想见他?” 第133章 第133章“母亲,您是不是想念弟弟……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寂静了一霎,池倾担心自己过久的沉默又会令谢衡玉变回昨晚那种压抑暴躁的样子,立刻道:“我之前听朗山说了一些……关于你们的事。” “我确实有些担心。”她打量着谢衡玉略略黯淡下来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实事求是地补充道,“可是比起他,我更担心你一些。” 池倾说的确实是实话——藏瑾在七年前与她见过面,可也正是因为那次见面,令她彻底意识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魔族与藏瑾之间的牵扯太深了,甚至可以说,只要藏瑾还有求生的意志,便决计无法彻底摆脱魔族的牵制。池倾当时无法评判他这个选择的对错,也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藏瑾以那样一个不人不鬼的形态存在于世,绝不是那么容易再次死去的。 因此,在听到朗山讲述谢家往事之时,她虽也忧心着藏瑾的状况,却对于谢衡玉那好似入魔一般的情况更加在意一些。 这次来修仙界前,池倾下定决心,再不对谢衡玉有任何欺瞒,因此她此刻更是将话说得坦坦荡荡,掷地有声。 谢衡玉愣了愣,垂手朝池倾的方向探去,指尖轻触到她的脸颊,他有些不安地捧住她的脸:“你……这是在关心我?” “……嗯。”池倾这两日发觉谢衡玉很喜欢触碰她的脸,她猜测他或许是因为看不见她的表情,才试图用这种方法令自己稍微心安一些。 于是她低低应着,拉住他有些发颤的手晃了晃:“其实,我这次来修仙界,主要是为了你来的。我想要把长命花亲手交给你,从七年前闭关时,我就这样想了。” 谢衡玉脸色有些白,他顺着池倾的力道坐到她身旁,声音低到有些窝囊:“所以……哪怕与藏瑾相比,你也更关心我?” “是。”池倾没有否认,甚至又一次从颈间取下储物链放入谢衡玉掌中,“最想同你讲的那些……我昨晚都已经说清楚了。” 谢衡玉指尖一动,推拒般想要抽开手,池倾低头瞧着他小孩子发倔般的动作,有些无奈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诶,你……” 她用力拉回谢衡玉,将他的手打开,又重重把储物链按入他的掌心,认真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向来随你处理。要用或是要丢,我不会管。可是这朵长命花,我想请你先好好收着……” “我知道你是怕我离开……我不会的,至少在你痊愈之前。”她垂下眼,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我不会不告而别,不会再任性地丢下你。所以……你先把长命花收下,拜托了。” 谢衡玉的手很冷,被池倾拢在掌心,却逐渐开始回温。在听完她的话之后,他良久都不曾出声,却也没有再次抽手离开。 池倾安心了一些,又等了片刻,想松开谢衡玉的手添点茶,可指尖才动了一下,却又被男人紧紧握住。 “骗子。” 很轻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听起来有种十分克制的怨念,池倾失笑,莫名觉得谢衡玉变得有些幼稚:“嗯。” 谢衡玉眉头跳了一下,握着池倾的手更用力:“你应什么?果真又是骗我的?” 池倾赶紧摇头,那幅度大得即便谢衡玉看不见,也能想象出她的样子,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弯了弯,又听池倾道:“我不骗你,我此后再也不骗你了。” 谢衡玉怔住,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些,抽回手,将池倾的储物链放回袖中,淡淡道:“这种话,你此后也不要再说了。” 池倾正看着谢衡玉脸上难得的笑意失神,忽见他这样,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嗯?” 谢衡玉低头摸索着给池倾倒茶,神情又复归平淡:“我们如今就这样耗着,你不需要再给我什么多余的希望。” 他将茶杯挪到池倾手边,听她将茶水小口小口地咽下,才又转回话题道:“朗山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确实是杀了谢衡瑾,才得以掌权谢家。” 池倾心跳空了一拍,拧起眉头,一边思忖着要找机会与藏瑾通信,一边只默不作声地等着谢衡玉接下来的话。 可过了半天,他却什么其他的都没有讲,自顾自地又给池倾添了杯茶,挨在她身边静静地坐着。 “然、然后呢?”池倾抬眼看向谢衡玉,不敢询问太多有关藏瑾的事,只道,“谢渭如何?唐梨如何?当时谢家内忧外患,你又是如何摆平那些?” “谢渭死了,唐梨半死不活地疯着,权利更迭,也都是些乏善可陈的故事,你不会想听。”谢衡玉凑近池倾些,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倾倾,你如今不敢再我面前提起藏瑾,是怕我再发疯么?” 池倾张了张口:“倒也不是……” 昨夜谢衡玉疯成那样,最后却也没有对她做出过分逾矩之事。何况池倾对他的容忍度一向很高,事到如今,更加不会去怪责他什么。她只是害怕他情绪失控,又会露出昨夜那样自厌自弃的样子。 “我会尽力控制。”谢衡玉额边的绸带轻轻触着池倾的脸颊,柔软而微凉的面料,像是有水滴滑过她的皮肤。 “可是,偶尔也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他低声喃喃,“像昨天晚上那样……是不是吓到你了?” 池倾受不了那绸带的触感,便伸手直接捧住了谢衡玉的脸颊,一脸严肃地道:“我不会被你吓到的。” “谢衡玉,我胆子很大。”她尽力编织着字句,“我的意思是……你在我面前不用克制,若气我怨我,只管表达出来便好。我既然说了不会离开,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食言。谢衡玉,不管你信不信,我这次回来,是想尽可能地弥补你一些的。” 谢衡玉怔怔与池倾面对面地坐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池倾低头转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尽量使自己习惯他的沉默,可片刻后,池倾腰际忽然被谢衡玉紧紧环住,男人用力将脸埋入她的颈侧,声音很闷,听着有些惶然:“倾倾,我……没有做过让你伤心的事。” 池倾眨了眨眼,抬手拍拍谢衡玉的后背,不太明白他这句话从何而来:“什么?” “若我真的害死了藏瑾,你一定会伤心的,”谢衡玉沉了一口气,“倾倾……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池倾缓缓点头,心头有些苦涩,“而且,他若哪天真的不在了,我想,我应该会知道的。” 谢衡玉一怔,又沉默下来,像只被刚遗弃的小动物,很没安全感地贴在她怀中。 池倾醒转时屋外天色早就大亮,经过这一番折腾,上午也过去了大半。别院中很清静,只有院外檐下挂着一串风铃,她之前一整夜不曾听过那铃声,如今耳畔却陡然传来了一阵突兀而清晰的响动。 谢衡玉置若罔闻地紧紧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要离开似的。那样子实在过分腻歪了一些,池倾想了想,轻轻捏捏他的手指,问道:“外头那铃声是什么意思?可是有人寻你?” “嗯,不必理会。”谢衡玉抚摸着她的长发,失魂落魄地道,“倾倾,你还喜欢藏瑾么?你、你喜欢他的同时,能不能……也喜欢我一些?”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幼稚,池倾没忍住笑出了声,捏着谢衡玉的下巴将他推开了些,语气无奈:“谢家主,有人寻来别院找你议事了。” “都是些琐事。”谢衡玉嘴角压了下去,神情显而易见地低落,最终却还是松开了她站起身,“我晚点就回来。” 池倾伸手替他抚平了衣间的褶皱:“好,那我等你。” 谢衡玉心头一动,低头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凉的指尖代替他的视线,缓缓勾勒出池倾五官的轮廓。 她如今同他讲话的语气好温柔,像只藏着利爪的猫咪,如果能亲眼看看她就好了。某个瞬间,谢衡玉心中忽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他的动作僵了一下,识海中又泛起一阵刺痛,像是某种危险的信号。谢衡玉顿了顿,当即收回手,转身朝屋外走去。 池倾转头望向他,只见那房门一下子被打开,寒风卷入房中,将本就不多的暖气散了个彻底。 别院不大,谢衡玉的身影很快便在池倾眼中消失不见。庭院深深,周遭又恢复了宁静,池倾倚在门边,望着空中透明的结界,指尖凝出一只传信红蝶,轻盈地扑扇着翅膀往空中飞去。 “啪”地一声轻响,结界在蝴蝶即将触碰到它的瞬间闪出了一点火花,着实一副张牙舞爪的架势。那小蝴蝶仿佛被吓到,回头胆战心惊地扑到池倾身旁,抖着翅膀瑟瑟发抖。 池倾垂眸,神情无奈地捏住小蝴蝶的双翼,轻轻一抖,将它化回妖力重新收入体内。 看来谢衡玉把她困得很严,便是传信灵蝶都不能越出结界的范围。 池倾在房中踱步转了两圈,虽然确实忧心藏瑾之事,但想到烁炎、来炆以及阮鸢等人应当都对魔族有所关注,若藏瑾当真出事,应当会在她闭关结束之时便立刻告知才是 。 她适当劝慰了自己一会儿,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谢衡玉这边,复又掏出袖中藏着的水晶细细打量起来。 自与谢衡玉相见后,她很明显地察觉到对方在回避着自己——有关这七年所有的细节,他都不再愿意与她倾诉,而那些事恐怕谢家也没有太多人知道内幕,如今她被困于这院落中,唯一算得上线索的,也就只有手上这一块水晶而已。 这是他仿造浮生一梦炼制的?那它的效用也与浮生一梦相似吗? 池倾将那块不大的水晶托在掌心打量了半晌,最终仍然用了开启浮生一梦的方法,试探性地将妖力送入水晶之中。 水晶中央的小花隐隐闪动了一下,目之所及的场景却并没有任何变化。池倾挑了挑眉,估计自己是弄错了,正准备将水晶收回袖中,屋外门边却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响动。 池倾循声望去,正瞧见一个五官清秀的青衣少年扶着门框朝屋内打量。那孩子年纪不大,神态举止却非常沉稳,一双星灰色的桃花眼形状流畅而漂亮,叫人见之难忘。 池倾倏然起身——在龟甲幻境中,她也曾见过这个孩子,那是未满十岁的谢衡玉。 她紧握住掌心的水晶,猜测自己刚刚确实开启了这件法器,但它的效用与浮生一梦应当并非完全相似。 “谢衡玉?”池倾微微屈膝,用一种成年人惯常哄小孩的嗓音,柔声细气地喊了他一声。 少年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只将目光自池倾所处的位置一扫而过,喃喃自语般喊了一声“夫人”,便转身往外走去。 池倾一路跟在他身后,却只见谢衡玉跟她早起时一样,先是忙无目的地在别院中转了一圈,最终站在后院的秋千前怔怔出了神。 年少的谢衡玉在谢家外面待了许多年,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但也算是不愁吃穿。八九岁的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剑修对体能的要求又格外严苛一些,因此谢衡玉这会儿虽然说不上圆润,但脸颊多少还是带了几分婴儿肥,显得非常可爱。 池倾趁着这小孩看不见自己,便堂而皇之地凑近了些许,仔仔细细打量少年的脸庞。他此刻眼神有些放空,抿着唇失神地盯着那随风轻荡的秋千移不开视线,反应过来后,又像是察觉到不对似的,连连后退了两步,有些自责地蹙起眉扭开了脸。 谢衡玉从小就是个别扭小孩啊。 池倾不太明白九岁的谢衡玉当时想了些什么,只觉得他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很是可爱,没忍住伸手隔着虚空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 “孩子,你怎么在这儿傻站着?”却在这时,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位衣着端美的女人在几位侍女的簇拥下朝谢衡玉走来,她的五官看着很年轻,双眉若蹙,气色却并不太好。 谢衡玉见到女人,当即单膝跪地,低头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女人脚步一顿,语气更柔软了几分:“玉儿,我与家主既然认了你,自然是将你当做亲生的孩子看待。你如今姓谢,是谢家的孩子,更是我的孩子,以后万不可再喊错了称呼。” 谢衡玉抬头对上唐梨温柔似水的双眸,桃花眸又圆又亮,许久才低低喊了一声:“母亲。” 唐梨怔怔看了谢衡玉一会儿,直到身旁侍女提醒才回过神。她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将谢衡玉用力揽入怀中。那动作有些突然,对于向来周规折矩的世家主母来讲,也显得不太合适。 谢衡玉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都从来没有被哪个女人这样用力地拥抱过,一时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原地,全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唐梨。 片刻之后,几滴温热的泪水顺着女人的脸颊落进谢衡玉的衣领中,少年本能地挺直了背脊,讷讷道:“母、母亲,您怎么了?” 唐梨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抹去眼中的泪水,摇头笑道:“母亲没事呢,母亲只是太高兴了。” 谢衡玉漂亮的桃花眼睁得滚圆,就那么呆呆看了唐梨一会儿,小小的孩子,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度。 唐梨听见眼前这肖似自己亲子的孩子对自己道:“母亲,您是不是想念弟弟了?” “什、什么?”唐梨愣住,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谢衡玉的意思。谢家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随意提及谢衡瑾——这么多年,就连谢渭都尽量回避着那个孩子的存在。她只是没有想到,会如此突兀地从谢衡玉口中听到这句话。 温暖而柔软的小手试探着拉住了唐梨的袖摆,谢衡玉抬头看了看她,带着她往秋千那边走了两步:“这个秋千,是母亲为弟弟做的吧?” 周遭陷入了无声的寂静,跟在唐梨身后的侍女侍奉她多年,自然见过这位主母心疾发作的样子,因而纷纷替眼前这位小少爷捏了把汗。 唐梨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可谢衡玉的手却在此刻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指,这孩子那么小,身体那么柔软,就像她曾经抱过那个孩子一样。 她想要尖叫,想要失声痛哭,可身体里却仿佛突然生出了另一种力量,将那绝望而惨痛的伤口暂时抚平了几分。 她沉默地任凭谢衡玉拉着她,拼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在那么小的孩子面前失态。 可就在此刻,谢衡玉却突然道:“母亲不要伤心。我会努力的,我会连带着弟弟的份一起努力的。” 此言一出,唐梨身后的侍女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们知道谢衡玉年纪小,不该要求他八面玲珑,心思剔透,可这样的话出口,却未免太过不识好歹…… 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天赋尚佳的养子而已,又怎能真的与家主夫妇曾经如珍似宝般宠爱着的独子相提并论呢? 周遭的气氛几乎降至冰点,侍女们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唐梨的脸色,甚至开始私下交换着眼神,考虑将家主请来救急。 池倾望着眼前的场景,脑海中却浮现出谢衡玉背后一道道陈年的杖痕,她心中一紧,下意识攥紧了手。 唐梨静静望着九岁的谢衡玉,她的眼神太过复杂,其中尽是属于成年人的苦难与心事,彼时年少的谢衡玉看不懂,只是担忧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唐梨,反而令她对自己产生了厌恶。 好在,唐梨最终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你喜欢荡秋千吗?” 谢衡玉呆了一下,愣愣地点了点头:“我、我没有荡过秋千。” 唐梨嘴角勾了勾,终于回握住谢衡玉的手:“来。” 那是个莺飞草长的暮春,玉兰花热热闹闹地开了一树,天空湛蓝如洗,阳光自高空洒下,将别院中的这一幕装点得近乎虚幻。 青衣的少年坐在小小的秋千上越荡越高,几乎能看到别院墙外的 景色。他从未坐过秋千,也从未体会过母爱的感觉,如果幸福有个具象的场景,这可能会是他此后最先浮出脑海的画面。 谢衡玉的身体从最初微微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桃花眼弯弯,淌出十分可爱的笑意。他在空中来回荡着,每次回落都有一双温柔的手托住他的后背,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衡玉身上,于是,没有人看到唐梨在他身后又哭又笑地淌着泪。 也没人知道,此后的很多年,唐梨也一直用着这样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谢衡玉的成长。直到最后,这目光成为了她和谢衡玉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成为了彼此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她常年在两种极端的情绪中艰难求存,最终却还是被拉扯着堕入了深渊。她的深渊是疯狂而孤独的地狱,她爬不出来,只能一次次在梦中回忆起这蓝天白云的暮春。 只有她知道这是一切的源头,可她早已无可挽回。 池倾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知道这一幕究竟为何会被她收入眼底。正思考时,忽然身体一轻,眼前的场景如空中楼阁迅速坍塌,她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仍在别院的小屋中,整个人都被谢衡玉横打抱起,她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你回来了?” “你醒了?”谢衡玉却并没有把她放下来的动作,只问,“梦到什么了?” 池倾眨了眨眼,笑道:“啊……梦到你了呢。” 第134章 第134章修“想毁掉你、弄脏你……… 池倾的体重很轻,在谢衡玉怀中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男人本稳稳抱着她往寝间而去,却在听到她这句话的瞬间怔了怔。他此刻并不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因此思绪便又开始翻涌。 她说的是真话吗?谢衡玉不知多少次浮现出这个念头。若他能够看清她的脸,她是在狡黠地笑着,还是在故作深情地盯着他?她一句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假?他还能够再相信吗? 拥抱的动作,使谢衡玉将池倾完全纳入怀中。两人挨得很近,池倾身上若有似无的花香一个劲儿地钻入他鼻端,而他却僵在原地,不进不退,有种沉默的失控感。 池倾盯着谢衡玉面无表情的侧脸看了一眼,担心他突然发疯把自己丢下地,连忙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无奈地轻声道:“站在这里做什么?要么回房去,要么放我下来呀。” 谢衡玉偏过头,鼻尖几乎擦着池倾的面颊而过,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一个很浅的吻。他张了张嘴,像被蛊惑,不知如何说清自己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抿起唇微微点了点头。 池倾当然看出他有话说,微微凑近了些,问道:“怎么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一下子挨得太近了,他惶惶间居然生出几分怯意。他们有整整七年未曾见面,两人之间仿佛有了一层难以破解的隔膜。谢衡玉了然得很,除去他发疯失控的那夜,两人就连正经的亲吻都没有过,都有意无意地克制着距离。 尽管池倾已经为他做出了长命花,可她毕竟有着那样别扭的性子,而他也并未好到哪儿去,估量不出对方的心意,他便只能守在她面前踌躇徘徊,略近一寸都要思前想后。 若不到失去理智的那刻,他连讨她一个吻的勇气都是缺失的。 谢衡玉沉默了一霎,最终还是弯腰将她稳稳放下,等到池倾双脚落回地面,怀中的重量连同她身上温暖的馨香一同散去,他才又生出些后悔。 他对她好像有瘾,再次相见,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她揣在身边。 池倾松开环着谢衡玉脖子的手,见他半晌没有说话,便有点吃不准他的想法,解围般笑道:“算啦,不想说就不说。” 此话一出,谢衡玉又突然意识到,这次重逢后,自己确实没怎么认真回答过池倾的问题,他本就沉默,如今比从前更加寡言淡漠,每次话头都是由她挑起,而他大多时间只能沉默以对,两人如此相处……显然也不能长久。 而他是想留她久一些的。 谢衡玉攥了攥拳,心思辗转,最后淡淡道:“梦到什么了?” “啊……”池倾本以为他对此事没什么兴趣,正在想着方才那幻境中的景象出神,却猛地听他又提起此事,差点脱口而出,“梦到你幼……” 池倾顿了顿,将未出口的几个字咽了回去,下意识握住了掌心的水晶,改口道:“我在花别塔闭关时,总会梦到一些与你有关的场景,刚刚有些倦怠,便又梦见了那些。” 这也是池倾揣在心底许久的疑惑,如今借机正好问出了口——她闭关七年,关于谢衡玉的记忆却半点儿都没有淡忘,甚至越往后,她便越发频繁地梦到与他春宵一度,如今光是想一想都会觉得有些羞赧。 若那些梦境当真只是她的幻想,那她对他也确实太……如狼似虎了一些。 池倾抬眸观察着谢衡玉的神情,他小半张脸都被白绸遮着,大多数时候都很难辨明情绪,可许是曾经太过亲近的缘故,池倾很快便发现他在失神。她安静等了他片刻,却听他又重复了一些:“嗯。所以你闭关时……梦到什么了?” 池倾睫毛轻颤,用手背按了按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强装镇定地抿起唇,踮脚凑到谢衡玉眼前,目光和呼吸同时落上他嘴唇,她眯起眼睛,主导着这一段暧昧距离,动作亲昵,却带了几分迟疑:“梦到……这样。懂了吗?” 谢衡玉身体有些僵硬,整个人像一张紧绷的弓,池倾离得近,直到发现他的耳廓迅速地开始泛红,才轻咳了一声,拉开些距离,真诚地发问:“你难道没有梦到过吗?” 谢衡玉交到她手中的水晶还沉沉地坠在袖袋中,池倾几乎可以肯定曾经在花别塔的那些春梦跟这个灵器脱不了干系。可她毕竟没有学过炼器,并不知道这枚水晶具体的作用,又不敢真的拿方才那个唐梨的幻境询问,斟酌几番,只好出此下策。 虽然如今看来,轻易撩拨谢衡玉,确实也不是一个太过正确的决定。 眼前的男人仿佛无法从她突然的亲近中回过神,浑身僵硬地定在了原地,紧接着,不仅耳廓泛着红,就连紧攥的拳也发起抖,整个人的呼吸非常沉重,像是按捺着很绝望惶惑的情愫。 池倾等待着他的回答,那沉默的几秒,四周氛围仿佛迅速冻结起来,谢衡玉良久才重新开口,声音仿佛涩住了似的:“我说过……你不要再这样不明不白地靠近……我……” 他的话语忽然顿住,狼狈而仓皇地垂下头:“我……去洗漱。” 谢衡玉离去的脚步很快,拾步走过门槛的时候甚至差点踉跄了一下,池倾愕然望着他的背影,心头突地一跳,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谢衡玉身上的谜团已经太多了,她如今被困在着方寸之地,除他之外,几乎无法接触到更多的线索。因此,或许是因为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谢衡玉这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或许只是出于关心,池倾仅仅愣了片刻,便立刻回过神来,跟着谢衡玉往房外走去。 这院落是唐梨从前所住,占地不大,屋舍陈设确实一应俱全。池倾之前闲逛时便记住了盥室的位置,甚至还瞧见了盥室西侧的一处寒池。那其中的水质异常清澈,池底铺满了昂贵的暖石——待到天寒之时,只消用灵力熏蒸,那寒池便可变为温泉,持续多日。 修仙界天然的温泉不多,且天都常年阴湿,能用得起这种暖石造池的,自然堪称显贵,因此池倾也不由得多留意了一眼。 谢衡玉走得很急,她追出去时已然瞧不见他的身影,幸而她记着盥室的方向,半跟半寻地摸索过去,总算在那寒池附近听到几分响动。 只是,还没等池倾放心下来,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了几响冷然的掌掴声。那声音太过干脆,甚至未等池倾反应过来便已经结束,可那当真是下了狠手,只待周遭重新恢复了寂静,池倾耳畔却仍有余响。 她疾步循声上前,却忽又听到远处一声巨大的落水时,随即,谢衡玉颤抖而沉哑的声音伴着水声,隐约传至她耳畔—— “好恶心。” 池倾的脚步霎时僵在原地,她不知道谢衡玉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心口却泛起了连绵的痛意。可下一瞬,只听好不容易平息的水声又一次响起,那水声纠缠着男人克制的轻喘直冲池倾耳膜,她曾与谢衡玉几番纠缠,对那声音自然在清楚不过,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听到…… 池倾瞳孔微颤,目光整怔怔投向了那处被假山石遮挡的寒池——此地长久不住人,也没人使用灵力将那寒池熏暖,一夜的微雪过后,那小池的水不知该有多冷。 池倾愣了片刻,虽大概 猜到谢衡玉究竟在做什么,可她从不觉得他恶心,只忧心他这近乎自虐般的行径。她艰难地抬步朝寒池边走,待靠近了,那压抑的闷哼和喘息逐渐激烈,愈发清晰。 池倾咬了咬牙,却在绕过假山的瞬间,听到那水声突然止住,谢衡玉仿佛察觉到她的到来,整个人猛地背过身去,勉强地撑着寒池,垂头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冬季天黑得很早,寒池周围又太冷,池倾浑身都激起冷颤。她脚步不稳地朝谢衡玉身旁走去,靠近了才发觉他身旁的池边散落着几枚尖利粗糙的石子,那石头上似沾了血,只是被池水冲刷过,若不细看,分明是瞧不真切的。 池倾走到谢衡玉面前,颤抖着伸手捡起其中枚石子,她紧紧将其攥在掌中,锐利的痛意当即自皮肤泛上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地绝望地响起:“你刚刚……在做什么?” 她低下身,为了看清谢衡玉的脸,几乎半跪在池边。她伸手捧住他的脸,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衡玉嘴唇惨白,像是冻坏了一般,僵硬地别过脸,良久才低声道:“我没有……亵渎你……” 他当真因她的靠近起了非分之念,却也当真不曾想着她的样子,龌龊而污秽地自渎。诚然他们曾经确实亲密无间,可在她不曾应允的情况下,哪怕是一点儿反应,谢衡玉都觉得自己很脏。 谢衡玉浸在寒池中,识海中巨浪般的痛楚几乎将他掀翻,他牙关打着颤,意识到自己恐怕又要难以自控地换了人格,咬了咬牙,抬高声音,艰难地道:“走开……别在这。” 池倾垂下手,冰冷的池水轻触着她的手背,掌心的石子无声地落入水中,荡开微不可见的涟漪,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掏了个洞,随着谢衡玉说出的每个字不断碎裂、扩大。 她怎么会嫌他脏,又怎么会觉得……那是亵渎。 这一切的最开始,分明是她将他拉入了这片孽海,若要说罪恶与污秽,她应当才是元凶。 谢衡玉这样虔诚干净的字句,只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摇着头伸手试图将谢衡玉从池中拉出来,然而就在她双手抚上谢衡玉双臂的瞬间,一道浩瀚的剑意灵力忽然从寒池中央扩散开来,仿佛某个机关被打开,寒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逐渐升腾的暖意。 池倾的手腕忽然被男人反手捏在掌心,整个人瞬间被巨大的力量带入池中,紧接着,她耳畔像被羽毛拂过,蓦然发麻,谢衡玉半湿的黑发轻轻撩着她手背的肌肤,像是猫科动物勾人的尾巴。 “池倾,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禁不起引诱,会失控。”谢衡玉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危险而低沉地,仿佛一切禁忌都在此刻暴露无遗,他凑近她,如同不久前在屋中的那个暧昧距离,“你从前梦见过什么?示范一下,可以吗?” 她努力地放缓呼吸,紧紧盯着谢衡玉轮廓分明的侧脸,心中绞痛,仿佛有许多难以名状的感情将要挣扎着从中挤出来。 她之前一直在想,为何谢衡玉会发展出这样截然相反的性格。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她而言,早该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压抑了太多年,最该痛恨的,伤他最深的,却又是他真心爱着的人,他无法将仇恨的矛头无法刺向他人,便只好自轻自贱地损毁自己。 可他到底是个人啊。这世上大多数自卑到骨子里的人,最终只会陷入囹圄难以出头,少有人在自我厌弃的同时,还能走到谢衡玉如今的位置。他掌握着足够强大的力量,也一次次从逆境中挣出,他不是没有自尊,只是不知道如何珍惜他自己。 于是,他本能的自尊,总会在他一次次低头的瞬间发出质问。为什么要那么卑微地活着,为什么要重复踏入同一个陷阱,为什么明明知道池倾不是对的人……还是忍不住靠近。 可是他的本能那样深刻地爱过她,句句质问直到最后,却仍然只会妥协。他根本无法放手,挣扎到最后,也无非是在她面前化出个更强硬的自己,勉强在她面前夺回几分强势的可能。 即便如此……待他冷静下来,他还是会担忧自己伤了她。还是会低声地告诉她,他也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池倾怔怔瞧着他,忽然埋下头,轻轻地苦笑了一下。 她应该告诉他的,她从不觉得他会伤害她,即便是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况下……她还应该告诉他,不论是怎样的他,她并不嫌弃,从来都不曾…… 他不该在她面前这样自卑的,她看着他那样,心痛得像喘不上气来。 她的沉默在当下的气氛中显得格外荒唐,谢衡玉默不作声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忽然笑了出声,有些嘲讽的意思。 再片刻,池倾身子一轻,忽然被谢衡玉从暖池中抱起,裹着外袍步入盥室内的竹榻上。 谢衡玉低着头,白绸因潮湿而紧紧贴着他的轮廓,仿佛他正透过那绸带静静看着她。池倾抬头望去,心中忽然有种强烈的渴望——她想看看他的眼睛,想看看……谢衡玉的眼睛。 片刻沉默,谢衡玉怆然失笑:“你真够自私的。” 他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嘴唇,动作很强硬,又是那种近乎啃咬的姿态。冬日的寒意从二人身体之间的缝隙处穿过,池倾细细地发起抖,立刻被他环腰纳入怀中,他一手护着她的身体,一手下探,在触碰到她的瞬间用了力,以接近耳语的声音道:“你那个梦境,也是这样的吗?” 他嘴角勾起,指尖忽而加速,又在某个节点停住,她控制不住的喘息声像是零星的野火,霎时蔓延出燎原的架势。谢衡玉回忆着这七年来每一个梦境的细节,若有所思地道:“恐怕不是这样的。” “在你的梦境里,我的眼睛应该还是好的。”他笑起来,“否则,你只会像如今这样装腔作势、故作姿态地可怜我,就连随口对我说句话,也要再三斟酌……” 他一边喘着气低头亲吻她,一边沉在回忆里,思绪越清晰,神情却越冷淡。等到池倾颤抖着轻哼出声的瞬间,他忽然抬手沉沉覆住了她的双眼,她周遭霎时陷入黑暗,唯有他的存在清晰可辨:“我在那些梦里,是不是也有蒙过你的眼睛,我是不是让你猜过我究竟是谁?你怎么回答的?” “我是谢衡玉?是藏瑾?还是你过去哪个男宠之一?你能认出我吗?如果蒙着眼睛都能认清,为何当年双目清明,你却将我看成他的替身?” 池倾喉中仿佛被棉花塞住,在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心中苦涩的情绪抵达崩溃的边缘,她挣扎着呜咽了一声,仰起脖子试图去亲吻他的下巴。可谢衡玉挡着她视线的手只是微微用力,便将池倾重新按回被褥中,他遮着她的眼前倾身同她接吻,两人同样交织在被欲望弥漫的黑暗里。 这么多年了,他自苦不堪 ,在失去她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挽回,哪怕低三下四地摇尾乞怜。可是一旦见了她,他却依旧不甘,依旧放不下,他就是想要她满心满眼的喜欢,得到了人还不知足,非要她的心也被他占满才罢。可是这好难,太难了,光是想一想便觉得毫无希望,心脏更是痛得几乎扭曲。 到底怎样才能自洽呢?他这辈子,难道只能这样了吗? 谢衡玉出神了良久,手下爱抚的动作却并没有缓滞的迹象,池倾的身子如同在海浪中航行的船只,晕头转向地被困汪洋,直到被他撩拨到了极点,整个人崩溃到欢愉到接近散架,才紧紧扣住他的手惶惶喊停。 谢衡玉听到她这一句,思绪还未反应过来,动作却已经顿住。寂静中,他耳边只充斥着池倾情不自禁的喘息。 他额角冒了汗,顺着骨骼分明的轮廓一路滑落下来,整个人仿佛一只被欲望装满了的布袋,饱胀到了极致,却并不被允许纾解,只定定撑在榻边,无声无息的。 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有点可笑,这令他看起来像个任池倾摆布的物件。方才之所以能够动作,无非是因为得到了池倾的许可,一旦她在最初表现出了半分不情愿的意思,恐怕他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谢衡玉拧起眉,深吸几口气,强压下了体内翻涌的欲|火,良久才用很冷淡的声音道:“开心了?这是你梦过的场景吗?” 池倾躺在榻上,视线许久才聚焦到谢衡玉的脸上,也许是因为双目残损的缘故,他露在白绸外的小半张脸看着非常冷峻端肃,而他如今又很少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因此显得更加清冷沉抑。 池倾勾了勾谢衡玉的手指,便被他反握住紧紧攥在掌心,他轻哼了一声,挨个捏着她指尖的嫩肉,声音有些讽意:“多谢你,闭关七年,竟然想起过我。” 池倾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了这句话和那颗水晶法器有关,问道:“所以,这什么意思?” 谢衡玉轻笑:“你当年为我耗尽的浮生一梦的灵力,回到修仙界后,我自知无缘剑道,便学了炼器之术,想再做一个浮生一梦还你。” 他声音清清淡淡的,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可只有池倾知道,当年他是在多么心灰意冷的情况下离开了妖域——他并不亏欠她,反而是她在一次次地伤害他。 所以,谢衡玉究竟要多在意她,才会在返回天都后,依旧想着为她再造一个灵器,弥补浮生一梦的缺失。 “但我学艺不精,多年修修补补地尝试,最终也无法复刻出一个与浮生一梦全然相似的灵器。你现在手上的这个,使用条件十分苛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必须两人心意相通时,或是同时执念一件事时,才会在通过梦境或是其他媒介产生交集。” 他用手背轻轻蹭过池倾的脸颊,天寒了,他又不在被窝里,身上的热意散得很快,皮肤十分冰冷,这个举动好像惹得池倾有些战栗,她定定地,失神地看着他,星眸中忽然变了神色,仿佛如遭雷击。 谢衡玉轻声道:“你为何反复梦到那些……呵,多谢你也想着我,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啊。” 他嗓音深处带着深刻的执念和癫狂,说出来的话欲念深沉到池倾从不认为会从他嘴里听到:“池倾,这七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那些难以入睡的日日夜夜,我一边炼造着那颗水晶,一边想着你……想毁掉你、弄脏你,想把你弄到哭的力气都没有……你不知道我的梦境有多肮脏,你不知道我想过多么令人恶心的事情……” 池倾心脏狂跳,望着他逐渐失控的模样,颤声道:“不……谢衡玉、谢衡玉!” 她知道他做不出他口中的那些事,只知道若放任他如此,那自厌的火苗便又要形成燎原之势,她再也控制不住,起身扑入他怀中,极其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但你没有那样做!你不会的……你不会的!谢衡玉,你很好,你是我这辈子见到过最好的人,谁都有私心杂念……但你从没有伤害过我……反而是我一直……对不起,对不起……” 她挨得他很近,重逢以来第一次主动地拥抱亲吻她,她感觉自己心疼死了,不仅仅为他的坦诚,更为他对这份坦诚的厌弃和嫌恶。这一刻,仿佛一切踌躇和犹豫都被烧干,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在池倾耳畔响起。 是阮鸢很多年前的声音。 她说,圣主,你喜欢谢衡玉。我一直觉得你喜欢谢衡玉。 不仅仅是最初的欣赏,也不仅仅是后来的愧疚和怜惜。是喜欢,是喜欢。他炼出的那颗水晶有开启的条件,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不仅仅他想她想得辗转反侧,她也同样在思念着他啊。 她为他炼出的长命花,和当年为藏瑾炼就的那一株并不一样。她这次没有赶着时间,更没有太多的妖力支撑再一次血祭。若不是真的喜欢,真的在意,真的有七年的思念支撑,最后那一刻,她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明明无数次幻想过捧着长命花送到他面前的场景,明明从未想过为他医好眼后,孤身返回妖域的下一步计划。她这七年明明只想着他,为何真的见面了,却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 到底在躲什么……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紧紧抱着谢衡玉,心里苦涩一片,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这辈子都没有好好正视过自己的内心,非要经历了那么多,非要谢衡玉为此付出那么多,将彼此的心脏都剖开看个彻底,她才迟钝地有所反应。 池倾难受得要死,还好相拥的力道足够,还好谢衡玉直到此刻也没有排斥她的迟钝,她拥抱他的同时,他在她怀中逐渐地平静下来。 冬季天黑得很早,寒风呼啸着吹打着木窗,池倾紧紧抱着谢衡玉,忽然很轻地说:“抱歉,谢衡玉,真的对不起……” 她回忆着他刚刚的话,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关系,就算弄脏我,毁掉我,也没有关系。” 她知道他会永远臣服于她的心意。 第135章 第135章被爱的血肉会重新生长。…… 谢衡玉在听到池倾这话的瞬间便僵在了原地,他像是听不懂她这几个字的意思,许久之后才挣开她的怀抱,伸手试探着抚上了她的脸庞。 七年失去视觉的日子,指尖的触感几乎成为了他的第二双眼睛,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习惯这一切,用其他感官勉强补上了双眼的缺陷,直到重新拾起他的剑,又将其练到了谢家众人都哑口无言的境地。 可是如今,谢衡玉心中却生出了强烈的遗憾和无力感——毕竟,无论指尖的触感再如何灵敏,都无法代替他曾经与池倾视线相触的那个瞬间。 他记得她眼睛的形状,那是一双很圆很明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狡黠又纯真,有种很蛊人的感觉……仿佛,哪怕其中有七八分的欺骗,可只要与她对视一眼,便再难狠下心来拒绝她什么。 谢衡玉的指尖轻轻划过池倾的眼皮,开口时声音异常生涩:“你……是什么意思?” 池倾握着谢衡玉的手,心中仿若洞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刺眼的天光从那处照射进来。她盯着自己心上的那处破口,生出种难以言语的恍惚之感。仿佛是……久居暗室的人第一次见到了阳光。 谢衡玉静静等着她的回答,周遭很安静,她甚至能听到彼此痴缠的心跳和呼吸。她一下下数着自己心脏跳动的次数,像个冷静的旁观者一样看着它越来越急,越来越快,仿佛是极远处传来的号角,催促着心中某只潜伏已久的庞然大物复苏。 池倾忽然伸手紧紧攥住谢衡玉的衣襟,与此同时,他身上炽热的体温也传递到她的 掌心。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她感到自己一向贴身佩戴的储物链,此刻正挂在谢衡玉的脖子上,紧紧挨着他的心脏存放。 她很清晰地感知到,在那条储物链中,有朵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花。 池倾说不出话来了。时至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自己的心。这些年来,阮鸢也好,烁炎也罢,哪怕是七年前的藏瑾,都好像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一些。 如果只是将谢衡玉当做替身,为何她会在真相暴露之后如此慌张懊悔,为何会在谢衡玉离开后,还反复记起他们的过往? 如果只是愧疚,为何光看他一眼便会感到心痛,为何会在藏瑾复生之后,依旧会在辗转反侧之间想起谢衡玉的脸? 她曾以为自己活得潇洒又自在,可从始至终,一直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难道不正是她自己吗? 她不仅仅愧对谢衡玉,愧对藏瑾,甚至都不曾对得住过去的自己。 池倾垂下头,懊恼极了地不断重复:“对不起,谢衡玉……即便你此刻并不愿意……但是,我要再任性一次了。” 话音落定,她张开五指。谢衡玉清晰可辨的心跳随着长命花的灵力一道被她捕捉在掌心。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如同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忽然,她指尖释出妖力,一朵灿若朝霞的复瓣奇花自储物链中骤然显现。谢衡玉察觉到异样,瞬间意识到了池倾想做什么,可是在张口制止的刹那却已经晚了。 长命花鎏金似的灵力如泉水般灌入池倾体内,她如长夜般漆黑的瞳孔忽然交错出现了赤红和明黄的灵光。池倾健全的身躯无处可容纳长命花的灵力,她轻轻发出了一声闷哼,在谢衡玉开口阻拦的瞬间捧起他的脸,唇齿纠缠着吻了下去。 “抱歉,我不想再等了。早点好起来吧……谢衡玉……” 不同于七伤花霸道强势的气息,长命花馥郁而轻柔的灵力如同春雨般,顺着池倾的吻一点点渗入谢衡玉的身体。 淡淡的幽香忽然传入鼻端,他知道那是独属于池倾的气息——长命花无香,因他曾经护送着长命花一路返回天都,更深知这一点。只是比起初见池倾时嗅到的气味,如今她身上的香气竟然寡淡到得如此亲近才能闻见。 谢衡玉本不该在此刻出神,可内心第一个生出的念头,竟是隐隐担心池倾此刻的状况。他并非妖族,更不明白草木妖的习性,可他见过池倾替藏瑾以血祭花的时刻,他不知道这次池倾又为他付出了多少——他甚至,不敢开口询问。 就在谢衡玉出神的片刻,池倾忽然垂下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她的吻技向来很好,狐妖般精于此道,甚至谢衡玉所有的心得与技巧,都是由她言传身教,可此刻她的吻并不如从前缠绵,牙关发颤,换气的瞬间,微利的虎牙甚至会磨到他的舌尖。 她拥着他的力道极紧,仿佛要将他深深嵌入自己的骨血中。 恍惚间,谢衡玉感到周遭空气里的氧气仿佛都被榨干,她口中渡来的灵气仿佛成了他唯一赖以生存的资源,诱着他体内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急迫地觊觎。 池倾单方面施加的力量逐渐被谢衡玉分去大半,他们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榻上纠缠,疯狂地亲吻和拥抱,然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南疆山寨中看到的棵棵古榕。 榕树是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巨木,在贫瘠恶劣的环境中,它的种子甚至能够在其他树木上存活,然后生长出无数强健的根系,将那被依附的树木一点点攀附、捆锁,慢慢榨干它的水分和营养,直至……绞杀。 公仪家的内门,生长着数量惊人、形态各异的榕树,谢衡玉不止一次见过绞杀榕的奇景,彼时他曾想过若万物有灵,那古榕与被其绞杀的古木又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他忽然好像明白了。 由池倾掌控的力道逐渐被他接管,他像是贪得无厌的古榕,开始汲取她体内那部分属于长命花的力量。他的四肢如同榕树的气根,将她束缚到难以动弹的地步,而池倾真像是一棵任他予取予求的树啊,在他怀中半分挣扎也无。 谢衡玉在长命花的引诱下失去了清明的神思,人性慢慢褪去,兽类本能的求存之念充斥了他的脑海,他抵着她的舌强硬地深入却犹嫌不足,若有种方法能将她拆骨入腹,他也不会有半分犹疑。 在那混乱到无法称之为吻的纠缠中,谢衡玉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五感正在慢慢退化。若他尚有感知,他会发现池倾的卷发如同枝蔓延伸,乌黑的发丝间隐隐生出娇嫩的银白色叶片;会触摸到她柔软的肌肤开始变得粗糙,生出肉眼可见的皱纹,如同树干上斑驳的纵痕;他会察觉到她的心跳逐渐缓慢,血液的流速接近于树脂般凝滞。 她开始无限趋近于一棵树,那是草木妖身处极端危机中自救的本能,如同当年那个藏瑾为此殒命的黄昏。 池倾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异化,长命花的力量极强,就连医尊入药时都得小心翼翼地再三斟酌,即便如此,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被彻底吸收。 池倾等不了那么久,于是贸然用了一种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方法。她急于在谢衡玉面前证明一些什么,于是像呈上了一份投名状,以自己为引,强行吸纳分解了长命花的力量,又一点点反哺给他。 做这种事需要一些冲动,她此刻的变化或许曾在自己的预料之内,但若没有此刻激荡的情绪推波助澜,她也未必能够下这样大的决心。 长命花完全被她吸纳,仿佛化作了另一颗心脏在她胸口跳动,随着那源源不断的灵力,她仿佛能由内而外地触摸到谢衡玉眼眶的伤痕。她触碰到了自己无从得知的感受,是七年前那个绝望的黎明,鲜血混合着眼泪,在剧痛中汩汩而出的感受,也是每个燥热的酷暑和潮冷的冬日,空荡眼眶深处抽搐般的幻痛。 她想起医尊曾经对她说过,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那个代价,她如今正等价地偿还着。 不知过去多久,在抵死缠吻的尽头,一种微妙的知觉忽然自谢衡玉的身体乍现。他很难表述清楚那种感觉,是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很陌生的知觉——那贫瘠的眼窝仿佛又被什么东西盛满,神经复苏时如牵丝般细微的触感,眼球滚动时仿佛蜻蜓点水般的力道……那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久远,微弱的知觉如雷电刹那击中了他的意识。 他察觉到了眼球的存在,随之共生的是一种死而复生般的生机。 这样的清明只有一瞬——在那一瞬之中,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眼部衰败的所有部分都在复苏,那掀起眼帘的动作于他而言却又显得如此费力,谢衡玉不知自己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透过白绸下露出的一点缝隙看到些东西。 他只知道,在欲念又起前的稍息,他对上了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赤红和明黄在池倾的黑眸中混合成混沌的褐色,她怔怔看着他,视线几乎是失焦的,她此刻的样子并不好看,整个人像是被封在树洞里,那双眼几乎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仿佛下一瞬就要融成一个模糊的年轮。 可是就那么一眼,谢衡玉居然没有将那双奇怪的眼睛,误认成他恢复视力后的幻觉——他那样笃定地相信,他看到的一定是池倾的双眼,或许是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预感,他甚至从那双无神的目光里察觉了她的情谊。 下一瞬,掠夺的欲望重新占据他的身体。 谢衡玉的视力并未完全恢复,长命花剩余的灵力尚存于池倾体内,他垂首的动作如此熟练,仿佛无数次吮饮花蜜的蝶,只是脑海中那双眼睛的轮廓挥之不去,某种 比本能更加强烈的不安自心头升起。 他太害怕失去她,那种恐惧几乎压倒了对于长命花的贪婪,生生将他从混沌中拖拽出来。他试图放松四肢对池倾的束缚,只是其难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们仿佛早已被混入对方的血肉重新生长,放弃与剥皮撤骨的痛楚没有两样。 谢衡玉咬牙沉了一口气,温润灵动的剑意贴着两人的肌肤漫开,清明的凉意使他的触觉恢复了些,他趁势撤开手,扯过身旁的锦被一把将池倾裹在其中。 “倾倾?倾倾!”他隔着那厚厚的被褥拥住她,剑意如水,又在棉被外将池倾似蚕蛹般包裹,他至此终于不再有半分掠夺的可能,整个人难以自控地,慌乱地颤抖着唤她。 “醒醒……求求你……”白绸在用眼前飘荡,他的眼睛还是很难睁开,只能察觉到微弱的一线光亮——但这已是很难得了,自他存心剖去那双眼睛之后,他从未想过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更不曾想过这番机缘,会是由一朵池倾为他所做的长命花而来。 诚然她伤他不浅,可给他的也太多太多,恨她吗?可他也早就原谅了她啊。 谢衡玉隔着那层剑意紧紧贴着池倾的脸,理智在回笼,对于长命花的渴望也在逐渐淡去,随之而起的,是即将失去她的恐惧。 那些在吸纳长命花灵力时无法感知的绝望成倍地扑向他,她停止跳动的心脏,失却温度的身体,苍白粗糙的肌肤,以及化作根须与枝丫,四处疯长的长发…… 眼眶久违地感到酸涩,新生的眼球过于敏感,泪水滚落的瞬间痛得他说不出话,无能为力是怎样的感受,是他此刻抱着僵硬如木的她,却只能祈求诸天神灵仁慈一回。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四散的长发上,谢衡玉哭得近乎怯懦——他总是一到她面前就会流露出这样不讨喜的一面,可她甚至有可能再也瞧不见。 如此的死寂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有根嫩生生的枝丫轻轻勾住他眼前的白绸,将它带落下来。 谢衡玉愣住,急切地想要睁开眼睛看清完整的情况,只是他一急迫起来,树叶也没有缘故地沙沙作响,每一枚叶片都仿佛在努力斥责他的行径。 池倾当然清楚谢衡玉如今的情况,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同时几乎有种功亏一篑的挫败感,只是眼下的这个糟糕情况……却也和她预想相差无几。 她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努力地想要骂骂谢衡玉。 长命花剩余的灵力被她的身体吸收,池倾稍微脱离了些那异化的状况,便生气又无奈地开口:“……别哭了。” 谢衡玉一下子直起身,包裹着池倾的剑意也往上窜了窜。 “倾倾?!” “嗯,”池倾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果然在这样的谢衡玉面前发不起火来,“我就知道会这样,还是喊医师来……” 谢衡玉忙应道:“好、好……你坚持一会儿,我……” “……来看看你的眼睛。”池倾勉强把那句话说话,叹了口气,“我没事,只是得歇一歇。” 她走这一步虽险,却并不是完全贸然为之,至少……在她长命花炼成之后,她就想过,若谢衡玉固执地拒绝医治,她便只能用这种方法强行为之。 长命花的灵力太强,若是从前,她的本体健全无损,未必承受得起长命花的半分灵力。可就在前不久,医尊刚千里迢迢将她的本体移栽去了十方海——龙族那一堆老弱病残的,说不定能帮忙解决一些。 池倾这样想着,大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确认了没什么大问题,眼睛一闭便睡了过去。 只是睡前须臾,她又听到谢衡玉颤抖的轻呼,他的语气很涩很苦,非常没有安全感,仿佛害怕她再一次将他抛弃。池倾的呼吸滞了滞,在入睡前的一刻,轻轻握住了谢衡玉的手指。 她又一次违背他的意愿强迫了他,可这一次,她不会再丢开他了。 第136章 第136章“让我好好看看你。”…… 冬日天寒,谢家内门主宅烧着融融的炭火,尤其唐梨的寝间中,更常年添着安神的熏香,那温暖柔和的气味并不浓郁,但日积月累地,像是已经浸透了每块砖瓦的缝隙间。 唐梨精神不济,觉也浅得很,因此每日深夜里,贴身侍候她的三个婢女,在她熟睡之后也不敢离去,只和衣浅浅寐在重重幔帐外的小榻上,听得里间一有风吹草动便翻身坐起。 这日唐梨难得熟睡,屋里头静悄悄的,几名守夜的侍女便也心安许多。直至辰时,外头院子隐隐传来些动静,是外头伺候的小侍女照例备了伺候唐梨洗漱的物品过来,身后还跟着谢衡玉派来的医师和管事。 侍女迎出门去,简洁明了地回禀了唐梨近两日的身体状况,那厢正要将医师请入房中,却注意到管事眼下青黑一片,面容也稍显憔悴。侍女关切地询问了一句,管事倒也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只道:“家主一大早便命人收拾了东西搬去清河苑,这也才忙完呢。” 唐梨随身的侍女闻言微愣,奇道:“清河苑许久不住人,地方又偏,家主许久不曾涉足,这回怎就说搬就搬了?” 管事摇了摇头,但笑不语,侍女见状也没有多问,稍候了片刻,便引着医师进了内室。 唐梨的心疾是多年沉疴,她的精神气儿衰颓,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按理说平日里晨起都是要闹一番的,今日却不知为何安静了许多。 医师给她诊脉过后重新开了方子,与婢女们讲起此事时,眉宇间也带了几分诧异:“老夫人脉象平稳,不知昨日可有遇见什么人、什么事没有?” 婢女们面面相觑,一时也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医师见状也没什么办法,只道:“既如此,我今日夜间再来替老夫人请脉。若是能寻得老夫人此番好转的缘故,这心疾不说痊愈,恢复成……六七年的情状,倒还是有希望的。” 众人不成想会听到这番话,闻言心中俱是一振。六七年前,谢家同银叶谷做了交易,唐梨久病初愈,醒转后又确认了亲子确实存活于世的消息,心疾缓解许多,竟是几十年来最安稳的一段时光。这些婢女贴身侍奉她多年,早就以为唐梨没什么治愈的希望,哪成想今日会听到这个消息,忙道:“大人放心,我等自然会留意着主子。” 话虽如此说,可那日的唐梨与从前相比,也不过是安静了许多,其他不同寻常之处,便再也没有。侍婢们服侍她用了早膳,又扶着她慢慢在花园中走了一圈儿,回房后照旧寻了些杂书念给她听,唐梨安安静静地在贵妃榻上躺了会儿,便又泛起困来。 再睁眼时,唐梨忽然字字清晰地说:“扶我去清河苑。我有东西忘在那儿了。” 唐梨的语气非常理智,虽依旧带着江南女子那种婉约甜软的调子,却颇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她害病多年,平日哪怕有清醒的时候,也基本没什么说话的力气,婢女听她嘱咐,顿时又喜又惊,忙道:“主子有什么落在清河苑的,我们这就派人取来。” “不,”唐梨拧起眉,缓缓摇了摇头,她从贵妃榻上坐起身,异常坚定地重复道,“我要亲自去清河苑。我有东西……忘在那儿了。” “究竟是什么……”婢女万分不解,忽然心念一动,想到管事方才在外间说的话,忽而道,“主子,家……长公子今晨刚搬去清河苑住呢,您若有要紧的事儿,也可同长公子讲啊。” 婢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提及了谢衡玉,尽管在谢衡玉继任家主之位后,唐梨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中便早已破裂,大家都觉得唐梨应当是仇视谢衡玉的,可作为贴身侍女,她们对于唐梨的态度,却一直感到有些莫名。 不论疯癫还是清醒,她都仿佛总在回避着谢衡玉,同在一个 屋檐下,她从不主动找他,也不曾同他讲话。这两人之间非常生疏,仿佛过去那个曾唤过唐梨“母亲”的孩子,并不是如今年轻的谢家家主。 当年谢渭突发疾病,唐梨心疾又起,关于谢衡瑾与谢衡玉之间的事情,她周围的随侍最初不敢告知。再后来,谢衡玉以雷霆手段封锁了消息,唐梨清醒时问起,也只说是兄弟阋墙,谢衡瑾一气之下又重回了银叶谷,旁的便再无半点风声透进来。 即便如此,依着唐梨从前爱子心切的性子,对谢衡玉不说愤恨,怨气应当总是有的。可身为她的贴身侍奉之人,婢女们却只觉得唐梨对谢衡玉那种漠视的态度,连普通的谢家门客都不如。 她们有意无意地询问,唐梨却垂下眼,语气淡淡地道:“我若在清河苑见到他,自然会同他讲。” 婢女们面面相觑,苦劝许久,才勉强叫唐梨等到夜间医师诊了脉再说。 谁知这样一耽搁,当日夜里,清河苑却又传来了谢衡玉急召医师会诊的消息。 婢女们稍一打听,却是谢衡玉的双眼,竟有康复之迹。 这事不仅对于谢家,即便对于修仙界而言,也是个极好的消息,当夜医师给唐梨诊完脉,眉目舒展,发自内心地对相熟的婢女笑道:“老夫人脉象稳定,家主双眼也有复明之兆,此乃双喜临门之事啊。” “你说什么?”唐梨眼睛一抬,恍惚的声音隔着纱幔远远传来,仿佛没听清他的话,“谁的眼睛?” 医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喜极而失态,忙道:“打扰老夫人休息,属下这就告退。” 袅袅暖香之中,唐梨靠着软枕,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医师的那些话,她并非没有听清,只是觉得难以置信——当年谢衡玉从妖域回了修仙界,她虽没有过问,却也旁敲侧击地多次派人去唐家探听谢衡玉的情况。 她接触的医师很多,听闻谢衡玉失明,也曾向替他求问过许多药方,而唐家实力不俗,对于谢衡玉的伤势,也并非没有花过心力。 后来谢衡玉回了谢家,与她若即若离地相处着,有时来请安,她也会叫人给他看诊——她偷偷瞧过他眼睛的伤势,是下了死手的,药石无医。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给他再生出一双眼睛呢? 唐梨闭眼想起谢衡玉眼部的伤口,心里堵得发慌,像是有淤血蒙着化不开。 她是不知道谢衡玉与池倾之事的,但对于长命花的存在,唐梨却心如明镜。那朵花曾经为救她而送至谢家,后来因那笔与银叶谷的交易,她的病奇迹般转好,后来谢衡瑾被接回谢家,她便自然而然地将那朵花交给了他…… 可是,如今这世上,除了长命花,还有什么能使谢衡玉那眼眶重新长出血肉? 唐梨紧紧攥住棉被,嘴唇颤抖着,半晌才道:“阿……阿瑾。” 被褥从榻上滑落,池倾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通过本体的视角瞧见了十方海龙族——他们恢复得与她预想中差不多,但许是因为龙族早已习惯了省吃俭用,对于她本体的灵力,竟然没有过度攫取。只是如今感受到了长命花的滋养,那些小龙才畏手畏脚地放开了些。 池倾像在梦里养了一群崽子,睁眼时眸中还带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谢衡玉的床榻很大,池倾的被褥被她蹬到了地上,她睁眼躺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冷,刚朝榻边滚了两圈,想伸手去捞地上的被褥,视线中却忽地探来一双手,拎起锦被便将她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粽子。 池倾倏然被蒙住,有些笨拙地挣扎了两下,反应过来,喃喃道:“谢衡玉、谢衡玉!” 她像是个从地里钻出来的小地瓜,用力顶开被褥,乌黑的眼眸圆溜溜瞪着他,看了好半晌,声音带了几分委屈:“你的眼睛……” 谢衡玉眼前还蒙着白绸,池倾看着他这样子,即便猜到他的伤势如何,心中仍然生出一种针刺般的失落,她迟疑着从被褥中探出手,犹豫着想去扯开碍事的绸带。 谢衡玉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安慰道:“医师说静养半月便能恢复,之后只是会有些畏光,别的都和从前一样。” 池倾怔了怔,轻轻点头,表情却固执得很,继续坚持不懈地伸出另一只手扯那根白绸,像个不太听话的小孩。 谢衡玉眉头微蹙,再一次截住,声音无奈:“……倾倾。” 池倾声音有些发涩,强装镇定地争辩:“我、我还不能看一看了?” 谢衡玉抿了抿唇,摇头道:“还睁不开眼,有些……不太好看。” 池倾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地抽痛起来,她听不得他这样自厌自弃的话,谢衡玉每个出口的字,都像是对着她的心脏凌迟,她沉默了一霎,轻声道:“不会的,让我看看你,拜托了……” 池倾从前说话很少这样软,谢衡玉怔住,终于没再阻拦,缓缓松开她的手,十分顺从地低下头解开了脑后的系带。 白绸从他眼睛垂下,谢衡玉蝶翼般的长睫微动了一下,似是感受到池倾的目光落在他眼前,他眼皮颤了颤,凑到她面前,努力地睁开了一线,想让她尽量看清楚自己新生的眼瞳。 池倾细细看着他的眼睛,心口酸酸的,可瞧见他开始好转的双眼,仍然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 谢衡玉怎能料到她这个反应,怔了怔:“怎么……了?” 池倾垂着眸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倾身凑上前,在谢衡玉薄薄的,有些发烫地眼皮上落下了一个吻,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低低向他道歉:“抱歉,谢衡玉,你会……怪我吗?未经你同意,我又擅自给你用了长命花……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唔!” 池倾的话头猛然被谢衡玉止住,他闭着眼,抬手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良久之后才道:“别说最后。别说这个字。” 第137章 第137章太好的东西出现,仿佛便要…… 池倾怔了怔,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替谢衡玉系紧了蒙眼的白绸,然后伸手用力抱紧了他。 谢衡玉那不安的情绪像是一只兔子,在他心口咚咚直跳,最后重重撞进了她的胸膛,她鼻子发酸,愧疚之情似乎能溺死心中的兔子——她对他的亏欠,好像怎样努力都偿还不清似的。 实话说,池倾知道谢衡玉究竟在担心什么,甚至知道他想要她怎样的承诺。可她曾对他说过太多假话,因此此刻哪怕许下诺言,也显得有些无力。 她至多用力抱紧他,用紧贴的心跳分摊几分真心的重量。终于,不知过去多久,谢衡玉贴着她温热的脸颊,声音低到几乎只剩下气音:“我既已用了长命花。所以,你……要走吗?” 池倾摇头,双臂环抱的动作更用了几分力:“不走。” 谢衡玉默了默,良久才笑道:“骗子。你如今……只是走不出去。” 她身处谢家,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一个法阵套着另一个,比谢渭在世时的大阵严密了几倍不止。无人知道 这只是为了困住一只妖。 池倾咬住了唇瓣,没有否认谢衡玉的话,只是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明知他看不见,仍然抬眸用力瞪了他一眼。 谢衡玉仿佛有所察觉。抬手轻轻摸了摸池倾脑后,她之前睡了好久,一头卷曲的长发躺得凌乱又蓬松,像是生命力旺盛的海藻,张牙舞爪地散在她肩上。 他眼睛还没完全养好,但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毕竟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中,他已经偷偷取下白绸,认认真真地看过她许久。 谢衡玉伸手替她顺着长发,虽然近旁没有木梳,他的动作却很熟练,一缕缕仔细地打理,片刻便服帖了许多。 池倾等他终于停下动作,抬手将长发拢到一侧。她一面拉着谢衡玉的手,一面却转头望向窗外的天色,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今日可有公务吗?” “……有。”谢衡玉回握住她,语气有些迟疑,“我不走,让他们前来商议。” 别院偏僻,会客的正堂也相对狭小,池倾蹙起眉,觉得有些不便,下意识便摇了摇头。可她刚想劝谢衡玉离开,却又陡然意识到不对,话到唇边,蓦地变了个字:“好。” 她松开谢衡玉的手,像只懒洋洋的猫儿似地撑了个懒腰,想了想,又道:“我来天都还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呢,等你忙完了,叫人做些吃的送来嘛。” 清河苑本不是议事之地,只是谢衡玉如今一步都不愿离开池倾身边,才命人到此寻他。池倾昏睡的这些日子里,谢家众人虽不敢显露于面,却多少都有些怨言,更有甚者,竟开始向他试探起池倾的身份。 谢衡玉对此颇为厌烦,也觉得这一方清净之地,实在不该有太多人随意出入。可即便如此,就在方才,他又暗暗担忧池倾当真借着公务将他推开……谁承想,她竟然这样轻易地就应了下来。 谢衡玉轻抿着的唇角松了几分,整个人看着都轻盈了些:“倾倾,其实……若你想去天都城中走走,也可。” “是么?”池倾望着他微牵的嘴角出神,怔怔道,“那你可快些处理公务,届时我们一起去呀。” 谢衡玉点头,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更愉快了几分:“好……那我只离开半个时辰。你有任何想做的,叩桌三下,便会有机甲人前来听你差遣。” 池倾应下,想了想,又道:“那你早些回来。” “……倾倾。”谢衡玉攥了攥袖摆,将脸转向池倾的方向,欲言又止。 池倾弯了弯眉眼:“怎么?” 谢衡玉倾身凑到她面前,白绸后的双眼艰难地睁开一线,瞧见她影影绰绰的轮廓,心中生出一种患得患失的,酸涩的欣喜:“只是……有些恍惚。” 太好的东西出现在他身边,仿佛便要失真了。 池倾嘴角的笑意也带着几分涩意,心房里的小兔又在愧疚的汪洋中挣扎起来,她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小声道:“是真的。” 谢衡玉走后不久,池倾没叩桌案,便有机甲人送了药膳和茶水过来。 她昏迷许久,身体在龙族的帮衬下勉强吸收了长命花的力量,却仿佛比来天都前更加无力了一些,整个人也没什么胃口。机甲人带来的药膳粥熬得清淡却鲜美,她勉强喝了几口,却总有如鲠在喉之感,再也咽不下去。 此前,她托医尊将自己的真身种于十方海底,因那树本就在妖域吸收了多年灵力,又受她修炼出的灵力滋养,换了个地方,倒也勉强活得不错。 可时间长了,即便龙族再节省灵力,那一只只庞然巨物的灵力需求仍然足够骇人。池倾先前还不觉得恐怖,可昏睡的这几日,她亲眼见证了长命花磅礴的灵力,是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被龙族吸纳,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恐惧。 她只觉得,自己如今的存在,竟像是一个连接陆地与深海的通道,将地面源源不断的灵力传入海底,自己却留不得分毫。 池倾毕竟是只妖,妖的寿命漫长,却也是得靠积年累月的修炼得来。在池倾之前,没有人做过这种“大公无私”的事情,她还能坚持多久……她自己也没有底。 池倾蹙眉望着那盛着药膳粥的白瓷碗,那碗不大,照她平时的食量,不至于一碗都吃不下。 她怀疑自己许是过于忧虑真身之事才食不下咽,于是皱着眉头又喝了两口粥,分明是鲜美之物,却比中药还叫人难以下咽。 池倾这厢正跟自己身体本能做着斗争,忽然清河苑上空的结界竟然瞬间消失。周遭灵力波动甚大,池倾动作一顿,只担心是谢衡玉出了什么事,搁下碗就往外走。 清河苑不大,她的步子又快,两只机甲人急匆匆地跟着她走上回廊,四只小木腿“哒吧嗒”地杵着地,那清脆又凌乱的声音使池倾稍稍安心了些。 然而待她又绕过一个弯,迎面撞入眼帘的,却是一位坐在轮椅上,披着莲青色鹤氅,身形极瘦,面色极差的妇人。 池倾脚步一顿,几乎在须臾间反应过来了此人的身份。 “谢夫人?”她在唐梨面前站定,那两个圆滚滚的机甲人也跟着她一同停下,小心翼翼地缩到了道旁,不知为何,看着有些可怜。 唐梨双眸十分清明,看着并不像是多年心疾的样子,她沉默着静静打量着池倾,目光扫遍她的全身,最后在她的眉眼落定。良久,唐梨扯了下嘴角:“你这几日在清河苑,住得好么?” 与池倾闯入的那段回忆相比,此刻唐梨的声音苍老了许多,那声线甚至显得有些单薄,像是极脆的薄冰,被风霜一吹便要碎裂开来。 池倾不期她问出这话,顿了顿才道:“还好。” “家主对你很用心。”唐梨像是随口带过一个陌生人似的,随口用这冰冷的称谓将谢衡玉一笔带过,池倾的心脏替谢衡玉紧了一下,接着却又听唐梨道,“你这些日子,动了我的什么东西没有?” 池倾隐在袖底的手微攥了攥,脑海中当即浮现出后院那小小的秋千。谢衡玉将她带到清河苑时,这里几乎没有旁人生活过的痕迹,枉论唐梨私人的物件,唯一说得上与她有关的……可能就是她误打误撞进入的那段记忆。 池倾明白这是个探清真相的机会,装模作样地思量了一霎:“秋千……” 唐梨怔住,脸色忽然一变,转头朝身后的侍女道:“去看看。” 侍女违背谢衡玉的意思,将唐梨带来清河苑,本已十分担心,如今又要一路绕过几间屋舍往后院而去按,一时动作便愈发踌躇。池倾看出她的犹豫,未等唐梨出言催促,便举步走到侍女身旁,伸手握住唐梨轮椅后的把手,朝侍女点头道:“既然来了,不必担心太多。” 侍女动作有些僵硬,定定道:“多谢……姑娘好意。还是我来推……” 唐梨却打断了侍女的话:“让她来。” 池倾笑了笑,推着唐梨一路走过回廊。那轮椅应当是特制的,推动时几乎用不了多少力气,滚轮悄无声息的,一路无人讲话,宁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唐梨重回清河苑,对这周遭的一切却仿若无睹,只是低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却在这时,池倾忽然道:“夫人,这辆轮椅,是谢衡玉为你造的吧?” 唐梨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方回过神:“你如何得知?” 池倾摩挲着轮椅把手上小小的花朵纹样,脑海中又浮现出谢衡玉那块水晶中央的小红花:“这轮椅……是谢衡玉近几年新制的?” 唐梨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僵硬地回避着:“不记得了,不是吧。” 小院花|径的石子路凹凸不平,轮椅在上面滚过,却未有任何颠簸。尽管池倾知道谢衡玉做事向来细心,可对于眼盲的他而言,这样一辆轮椅,不知要花多少的心思,若她没有摸到扶手内侧的那朵小花,可能没人知道谢衡玉在返回谢家的这几年,还替唐梨改良过这辆轮椅。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那扎着秋千的后院,冬日的玉兰树只有一树光秃秃的枝子,那树下的秋千便显得有些萧瑟,唐梨坐在轮椅上,望着那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小院,脸色却很沉。 她这些年老了很多,瘦得皮肉也有些松垮,微微蹙眉便显得刻薄,此刻更是如此。 唐梨沉默了很久,等到池倾身边的两个机甲人和她带来的侍女都到了,才抬手叩了叩轮椅的扶手,平平淡淡地道:“把这秋千推了。” 第138章 第138章夜市逢魔,年少早夭。 唐梨此言一出,池倾身后的两只机甲人当即应声而动,直直便朝那小小的秋千而去。 机甲人身负巨力,可拔千钧,那两双手甫一握住杆架,整个秋千便发出“吱吱呀呀”的支离之声。 池倾并不明白唐梨的用意,脑海中却蓦地浮现出少年时的谢衡玉,坐在秋千上越荡越高的模样。谢衡玉小时候就是个像玉一样的人,笑时眼里有盈盈的水色,是很可爱的孩子。因此,即便并未带着对他本身 的感情,仅仅旁观少年那时的快乐,池倾依旧会觉得珍贵。 “停下……停下!” 脑海中的画面与现实重合,池倾从那繁乱的回忆中蓦地回过神,在秋千架被折断的前一刻忽然喊了出声。 然而,机甲木人并没有回应池倾的命令,唐梨也同样神情平静地坐在轮椅上,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机甲人的力道非常大,即便秋千的支架早已深深钉入地底,此刻也在那铁爪之下摇摇欲倾。 池倾转头望向唐梨神情冷淡到毫无波澜的脸,声线有些发紧:“……为什么?” 秋千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之声,池倾蹙起眉,猛地抬手挥出两道妖力,同时在那两只机甲人被荡开的瞬间上前,一边稳住那秋千架,一边直直望向唐梨,肃然道:“您来清河苑,究竟是为了什么?” 机甲木人是谢衡玉费心所造,池倾本就不愿损坏,因而挥出的妖力很是微弱,几乎在拂开机甲的下一霎就迅速消散。然而即便如此,唐梨身后的侍女还是立刻变了脸色,骇然道:“你是妖族?!” 唐梨闻言,脸上却并没有显出过于讶然的神色,只是微微坐直身子,目光更加锐利了几分:“哦?” 妇人打量池倾的目光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深意,她拧了拧眉头,片刻后轻笑了一声:“这是谢家,是清河苑,是我的院子,何须给你交代?” 秋千椅仍在微微晃动,一下下轻轻碰撞着池倾的小腿,她静静看着唐梨韶华不再的面容,声音慢慢柔了下来::“谢衡玉如今搬入了清河苑,此处作为谢家现任家主的暂住之地,您无需给我交代,却需问过他的意思。” 唐梨重新靠回椅背,若有所思地看着池倾:“那你和谢衡玉,又是什么关系?” “我听闻妖族之人放浪不羁,没有修仙界这样多的约束……你此刻与谢衡玉同住一处,是他的情人,还是其他什么?” 对于极重礼节清誉,行事又想来古板迂腐的人族而言,唐梨这番绵里藏针的话算得上尖刻,可落到池倾耳朵里,她除却感到对方的几分不悦,却并没有察觉到更多的冒犯。 因而,她听闻此言,甚至没有过多思考,而是抬手重新用妖力稳定了秋千架,随后抬头望向唐梨,轻声道:“那夫人与谢衡玉,如今又是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像是同样没有意识到话语中暗藏的锋芒:“这秋千架,这小苑,也有夫人与他共同的回忆。这些年来,小苑久无人住,却时常有人打理维护,他用心维持着这一切,夫人却为何不顾过往,着急一笔勾销?” 唐梨的面色因池倾的话语而逐渐变得有些难看,她紧紧攥着轮椅的扶手,用力到瘦弱的手背甚至有青筋隐隐浮现:“你……” 唐梨身后的侍女见状不妙,立刻道:“姑娘慎言!您自妖族远道而来,又是家主贵客,我们自然不敢怠慢。可此乃谢家内门,老夫人身份贵重,绝不容您无状……” “推掉!”却在此时,唐梨再次重重叩击三下木椅,冷声下令。 许是这次唐梨的语气分外强硬,两旁机甲人灵力大盛,直直朝池倾身侧逼近,俨然有动手之势。 池倾抬手欲挡,身侧却忽然白光一现,一道轻盈的身影如紫电般倏然在她身边停住。下一刻,池倾只觉手中凝出的妖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泄下,忽而掌心一暖,却已与谢衡玉十指相扣。 “母亲。”谢衡玉用力握着池倾的手,像是离岸之人攥着唯一的船桨。 他称呼了唐梨一声,许久没有等到回复,便笑笑,带着池倾避开了千秋前的位置:“请便。” 谢衡玉抓着池倾的力道那样重,连带着她的指骨都有些酸痛,可他的表情非常淡然,好似没有半点波澜,池倾用力回握住他,有些担忧地侧过头打量他的脸色,却在与同时朝这望来的唐梨对上了目光。 唐梨与池倾的目光在虚空中纠缠一瞬,随即立刻朝侧旁移去,池倾微怔了一下,回味着唐梨那一眼中古怪而复杂的神情,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安。 没有旁人的阻拦,小小的秋千架轰然坍塌,树下土地也随之翻掀开来,满是泥泞狼藉。 周遭在那突然的轰响之后陷入寂静,谢衡玉站在原地,像支孤清的竹子,脚下四方皆是颓垣。 不止过去多久,谢衡玉突然面无表情地牵着池倾朝后院外走,唐梨的神情奇差,仿佛心口憋了一口气,却在谢衡玉从其身旁而过之时忽然喊道:“你站住!” 谢衡玉脚步微顿,似早预料到她想说什么,并不曾理睬,只淡淡嘱咐唐梨的侍女道:“照看好老夫人。” 侍女点头应下,当即行至唐梨轮椅后,俯下身温声劝慰道:“夫人既已来过清河苑,是时辰回去喝药了。” 唐梨置若罔闻,只死死攥着木椅扶手,忽然愤恨至极地尖声:“你杀了你弟弟,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说?!” 话音未落,池倾已感到自谢衡玉身上传来的微颤,她似安慰般捏了捏他的指腹,知道他十分回避此事,虽然心下与唐梨一样疑惑,却仍跟在他身后加快了离去的步子。 身后唐梨见问话得不到回答,声音一涩,愈发凄厉的嗓音中竟然隐含了悲怒之声:“站住,你站住……” 唐梨的年龄,对于修士而言仍处壮年,可她被连年的心疾拖垮了身体,怒极之下几乎泣血,纵然四肢无力,却竟撑着扶手猛地站了起来,指着谢衡玉颤声道:“把清河苑拆了……我要把清河苑拆了……” “谢衡玉,过去多年,纵然我待你有千万不好,阿瑾却是无辜的!他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是你代了他的身份,享着他的福泽,当了二十余年的谢家长公子……可竟然连一条活路都不给他!白眼狼!畜生不……” “唐梨!”“拆了吧。” 唐梨喋喋不休的责难被池倾高声压过,然而与此同时,谢衡玉却突然用极冷静的声音开口:“母亲要拆清河苑,尽管拆去便是。” 他这话的语气淡得没有半分情绪,同时更不曾回头看过唐梨的一眼。池倾怔了一刹,在与谢衡玉离开后院的瞬间回头朝那妇人望去。 唐梨站在那棵光秃秃的玉兰树下,足下是泥泞的残雪和土壤,秋千架倒落在她身旁两侧,如同某种小兽僵冷的骸骨。唐梨扶着侍女的手痛苦地颤抖着,望向谢衡玉的眼神透出一种令人难受的凄恨。 冬日的小院,池倾在这一刻明明牵着谢衡玉的手,却仿佛又成为了那个在幻境中的旁观者。 “谢衡瑾如今究竟在哪儿?”在即将离开后院前一刻,池倾忽然停住脚步,用极轻的声音问道。 谢衡玉身体一僵,好似被池倾这短短一句话刺伤,他苦笑了一声:“你也不信我?” 池倾摇了摇头,怔怔朝谢衡玉望去,指尖一凉,却是他松开了她的手,大步朝清河苑外离去。 池倾定在原地,良久才回身再次与唐梨对视。清河苑的法阵被唐梨打破,院内徘徊的寒风好似比之前更要料峭几分,她看见那妇人发红的双眼间似有些湿润,倏乎,却有泪水顺着唐梨消瘦的面颊缓缓落下。 “您有没有一刻想过……谢衡玉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池倾怔怔看着她脸颊的泪水,声音很轻,接近梦呓,不知是在同唐梨对话,还仅仅只是自言自语,“您有没有想过,当年的那件事,或许另有隐情。” “你知道些什么?”唐梨的目光在许久后才重新聚焦,她死死盯着池倾的脸,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母狮,“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信他。”池倾的声音很低,在与唐梨对视的刹那,仿佛也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曾给予谢衡玉的伤害,与唐梨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都的冬季太冷了,这种冷与戈壁州不同,是狡猾无声的,沁入骨髓的寒冷。而谢衡玉像是一棵被冻僵的树,如今甚至会因过于炽烈的热量受伤,池倾不太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将他一点点养回来,心中涩得发闷。 “你信他……你信他……” 唐梨缓缓弯下腰去,在侍女的搀扶下,近乎颓然地跌坐回轮椅上,她佝偻着身子,忽然缓缓地,痛苦地笑出了声来:“他恨透了阿瑾,他甚至曾与家主胡言……阿瑾……与魔族沆瀣一气……” 唐梨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脸,近乎崩溃地喊出了声:“阿瑾怎会与魔族勾结?!这世上谁都可能为魔族利用……唯有我的阿瑾不会!” 池倾不知谢衡瑾回到谢家的这几年是如何与唐梨相处的,可如今唐梨的语气过于笃定,仿佛其下另有无人知晓的隐情未明,她微蹙起眉,上前两步轻声道:“老夫人,风云变幻,世事无常,若谢衡玉并非妄言抹黑,只为提醒先家主,又如何呢?” “姑娘,姑娘请别再说了。”唐梨身边的侍女一边神情焦急地蹲下身,一边朝池倾摇头道,“医师刚说了老夫人病情有所好转,如今实在不宜心绪如此激荡……姑娘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此话一出,仿佛印证了侍女所言一般,唐梨忽然颤抖着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她紧紧握着轮椅的扶手,声泪俱下地扬天大笑起来:“你不懂,你和所有人一样……你们什么都不懂,又怎会理解阿瑾……他是天下最好的孩子,是我的错,都是都是我的错……” “是我害他夜市逢魔,年少早夭——我的阿瑾曾被魔族所害,又如何会与魔族勾结!” 刹那,池倾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却只觉贴身携带的那枚水晶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她条件反射般从袖中暗袋掏出水晶,见其中那枚小小的红花竟比上次所见时膨胀了一倍,以极妖异的姿态嵌入水晶内部,似有生命一般。 唐梨的嚎啕声由近而远,仿佛与池倾倏然拉出百丈的距离,她忽地只觉眼前一暗,头晕目眩地清醒时,四周灯火辉煌,烟花惊天,天都楼宇恢弘,天街繁茂,尽入眼帘。 池倾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被拉入了何时何地。 “夜市逢魔,年少早夭……” 那是谢衡瑾的过去,是比她所熟知的藏瑾,更早的前事。 第139章 第139章双魂双命之人。 “夫人,中秋将至,夜市人实在太多了,万一您和小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家主……” “好啦,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里可是天都。百家聚集,能人无数,乃是修仙界最安全不过的所在。何况,这不是有小川你在么?” 灯火葳蕤照彻长夜,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一名身着蓟粉外衣的年轻妇人手持精巧的小团扇,半掩眉目,巧笑嫣然地与身旁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交谈。 那名为“小川”的少女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肩宽腰细,马尾高束,若非肌肤白净,眉目清秀,光瞧着背影,简直与年轻的侍卫无异。 唐梨与小川交流时语气活泼、姿态亲昵,可见眼前此人,是她十分信赖之辈。在小川面前,唐梨的身材显然娇小许多,街市喧闹,她只好倾身凑到小川跟前念叨,以至于她手上那精致的团扇也跟着斜过来,扇底系着的流苏一晃一晃,忽然被一只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攥在了掌中。 小川本蹙着眉听唐梨讲话,直到怀中原本那安安静静的孩子一动,才下意识伸手护住,无奈道:“夫人您与小公子的性子当真十分相近……一团孩子气的,难怪家主怎样也不放心。” 唐梨手中的团扇动了动,顺势便被小川怀中抱着的孩子抓了过去。那孩子两岁不到的样子,裹着一身大红色的小袄,领口一圈毛绒绒的滚边,衬得他像是只圆滚滚的团子。 唐梨含笑瞧着小孩的动作,忽而伸出手,极爱怜地抚了抚他的脸蛋,眸中却凝起了几分落寞:“阿瑾的性子这样像我……往后大起来,又该如何忍受那样清冷孤苦的日子……” 小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稍稍垂下头,并未给予唐梨半分回应。 临近中秋的时节,明月高悬于天际,既亮又圆,随风忽起的凉意穿过条条街道,自各处楼宇琼阁,商贩店家间而过,吹在人的身上也并不觉寒凉,反而有种热闹温暖的烟火气。 唐梨喜欢这样的气息,身处其间,仿佛能忘却许多尘世之外无人倾诉的烦忧——与一心求道的修士不同,这些普通百姓在和平之年最大的烦恼,应当也只是柴米油盐之事,吵吵闹闹,总也能过去的吧。 唐梨从小川怀中接过自己小小的孩子,将被秋风吹得有些微凉的脸颊,轻轻贴上谢衡瑾胸前柔软的小袄,片刻后才抬起脸,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小川道:“听说今年中秋灯宴早几日便开了,我们也去瞧瞧吧。” 街市的灯火太亮,小川头顶正明晃晃地浮着一只大大的灯笼,那是人族最常见的样式,与灯宴上形态各异的花灯当然无法相提并论。小川抬头看着那灯笼,在那么短短几息的片刻,眼里仿佛闪过了几分挣扎。 她默了默,劝唐梨说:“还是别去了,灯宴上人只会更多,家主若知道了……” “唉呀,你这小姑娘,怎么跟个古板的老头似的。” 唐梨故作生气地板起脸,一手抱着谢衡瑾,一手拉住小川,转身往人流中而去。 “灯宴,灯宴……灯宴的入口在哪儿呢?”唐梨一边走一边侧过脸小川,“你一定知道的吧?” 小川板着脸,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唐梨见状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走到一旁的小摊向摊主问寻。她是典型江南女子的长相,身材娇小,五官也玲珑,不笑时尚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方之气,笑起来脸颊却有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显得异常甜美。即便身为人母,她身上依旧有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之感,让人十分想要亲近。 不过片刻,唐梨便问到了灯宴的位置,她笑嘻嘻地重新走回小川身边,抬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又有些撒娇地轻声道:“小川,我的手臂好酸。” 小川一手按着腰侧的剑柄,一手背在身后,听了她的话,依旧紧紧抿着唇:“小川仅有护卫之责,夫人还是自己抱着小公子吧。” 唐梨见少女肉眼可见地不悦,只好抱着谢衡瑾,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小川,我知道你最好了。偌大的谢家内门,只有你理解我的心思……自从阁老做了那个预言之后,我陪着这孩子的时间,就仿佛屈指可数一般。” “我想着自己幼年时的光阴,也只有哥哥姐姐带我来各种灯会市集玩闹时才最开心。我知道你们都觉得阿瑾现在太小了,便不让他轻易出门,可若他再大一些,懂事了一些……他或许便要如那预言一般,成为一个无心无情,只知修道练剑的人了——小川,这样的人生,难道真的是开心的吗?” 小川皱着眉,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投向唐梨怀中的孩子,勉强道:“夫人,即便阁老的预言成真,那也是许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两人走得不慢,说话间,头顶浮空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全然变幻了模样,交错排列,在夜空拼出了各种奇特的光点,有些如南北迁徙的雁群,有些似夏日清泉中的鱼丛,璀璨万千,将四方天地都照得如同白昼。 谢衡瑾抬着漂亮的桃花眸,安安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灯火,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唐梨瞧着儿子的模样,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小川,你看,阿瑾不是无心无爱,他和常人一样……是个会哭会笑的孩子,即便阁老的预言未必正确,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叫我怎么忍心?” 小川却仿佛对唐梨的话置若罔闻,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咬了咬牙:“夫人,这儿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少女伸手拉住了唐梨的小臂,她常年学剑,力量比唐梨不知大了多少,这样猛地用力一抓,竟让唐梨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诧异地侧头对上小川的视线,对方却在目光相触的瞬间回避开去,唐梨不是迟钝的人,心中当即生出不妙的预感:“小川?你……你……” 小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死死盯着唐梨,眼底竟然泛起了一抹血色:“灯宴有危险,你跟我走!” 唐梨浑身一个激灵,用力抱住怀中的谢衡瑾,声音凌厉:“你放开我!你是如何知道的?!快传信家主……” “轰!!”“来不及了!!!” 说话间,爆炸声自耳畔轰然炸开,空中千百灯火如坠星般迅速下落,街道上的数十家小摊店面在须臾被点燃,火势蔓延极快,百姓惊恐的尖叫与爆炸声交织在一起,片刻前尚灯火辉煌的街市竟忽如人间炼狱一般。 唐梨被小川抓着一路穿过人潮往街市外跑去,她一边跑一边紧紧护住孩子的头顶,生怕空中如流星般坠落的燃灯会伤到谢衡瑾分毫。她用尽全力地逃命,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自己怎会落到如今的局面。 那一片火海被甩至身后,而百姓的尖叫和哭喊声也逐渐远离开去。 当唐梨回过神时,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藏身于一处傍水的小巷。她身侧一面是低矮简易的连排砖瓦房,另一面又是一条窄窄的河道,而此时此刻,她的双脚正踩在一处凹陷的青石板上——与远处遥遥的叫喊和爆炸声相比,此地显得寂静到不可思议。 小臂上的力道忽然被卸下,唐梨定定转头注视着身旁执剑的少女,理智回笼,她的声音却愈发颤抖起来:“你怎知道灯宴有危险,又为何会……对逃生之路如此熟悉?” 小川喘了口气,半晌才顾左右而言他:“夫人如今可以给家主传信了。” 唐梨本想再问些什么,被小川一提醒,也忙从袖中掏出传音符念诀。小川静静守着唐梨做完一切,默了默,终于道:“夫人……您以后,还是听阁老的话吧。” “说清楚。”唐梨的身体还是有些颤抖,却紧紧抱着怀中不哭不闹的孩子,有些固执地盯着小川,“今日这一切,难道你提前就知道?” 黑暗中,小川幽深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的身上,她盯着他看了很久,不知是不是唐梨的错觉,她感到女孩的视线非常冰冷,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在看一件物品。 然而这样的错觉只出现了一瞬,因为下一刻,小川在黑暗里重新对上了唐梨的眼睛:“夫人,小公子是双魂双命之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命,哪怕以谢家之势,也未必——!!” 小川话未说完,瞳孔却猛地收缩,下一瞬,长剑铮然出鞘,凌厉的剑意如凛冬风雪,忽然朝唐梨身后呼啸而去! 唐梨下意识抱着谢衡瑾躲到墙根,须臾的动作间,小川身形鬼魅,已如一只灵巧的黑猫,猛然朝她身后虚空扑蹿过去! 小川是谢家内门最出色的弟子之一,使出的踏星剑法是谢家顶尖的剑师所授,那冰雪般的剑意也有着她独有的风格。唐梨曾经不止一次看过小川用剑,但不知为何,如今面前的剑意却与她往常所用截然不同——更凌厉,更凶狠,却也更…… 夜色太黑,唐梨看不清与小川缠斗的杀手,可那剑意招招拦下的东西,却给人一种阴冷可怖的阴湿之气,唐梨没见过这种力量,隐约只觉得像是……某种邪修的法术。 小川与对手的打斗在开场便陷入焦灼,唐梨盯着空中那熟悉的剑意看了片刻,仿佛明白过来什么,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远处的楼宇再一次传来爆炸之声,烈火浇油般,那火势没有被扑灭,依旧在蔓延。唐梨解下披风,将怀中的孩子更严实地裹紧,身前身后是如此巨大的混乱,可她的思绪却分外清醒。 ——她得逃。 随时会爆炸的街市确实不安全,可是与此处相比……小川…… 唐梨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抱着谢衡瑾头也不回地重新朝街市而去。这一刻,她既希望自己选对了路,又希望自己猜错了方向,她带着孩子不停地逃跑,甚至没有半点回头的勇气。 可不幸的是,这次她的预感通往了正确的方向。 在唐梨离开的瞬间,与小川苦战的那团黑气骤然暴怒,化出黏腻的本相实质,毫不留情地将小川重重击打在地。少女手中的长剑当即被打飞出去,身体痛苦地蜷曲成一团。 可是下一刻,她的骨骼忽然如水银般化开,自青石板上缓缓淌下,刹那与一旁阴冷的河水融为一体。 远处的爆炸声仍在轰鸣,仿佛修仙界许久未起的战鼓。曲折蜿蜒的小道间,唐梨抱着小小的谢衡瑾落荒而逃。而在她身后不远,两个庞然的魔物本相正在逐渐成型——天都这混乱的灯宴诞生出太多的恐惧和悲痛,那负面的情绪成为了魔族力量的来源。 他们不断壮大,吞噬那一切,也被那一切所吞噬。在完全暴露本相的瞬间,沦为失去一切理智的魔物。 那从河道里站起来的魔,浑身淌着银白的液体,在人性与理智完全丧失之前,朝唐梨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 “你又想当人了,是吗?”在意识完全魔化的瞬间,小川听到对面的同族如此说道,“做梦。” 下一刻,魔息与魔息相撞,刹那河水沸然,平房坍塌。这片黑暗的寂静被打破,同样骇人不绝的爆炸声在夜色里久久回荡,如同灯宴上那无数次巨响的回声。 而与此同时,抱着孩子的唐梨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她抬起眼,看到眼前燃烧着的高楼,逐渐化为一具扭曲的红色人影,他朝她抬起手,奇长无比的手指仿佛能戳穿她怀中的孩子。 “把他……给我……”那火焰般的人影,缓缓朝唐梨摊开了手。 第140章 第140章是谢衡玉想她时所做的小木…… “是我的、他是我的,还给我……” 池倾站在幻境的火海之中,烈焰遮目,双眼被高温灼烫到难以睁开,耳畔除了楼房木材在大火中噼啪的响声,只剩下唐梨绝望愤怒的嘶哑叫喊。 高温使幻境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渐渐地,池倾感到唐梨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遥远。却在这时,她原本紧攥着的水晶忽然迸发出滚烫的热意,下一瞬,池倾只觉得手中一空,眼前整个天旋地转,她腿一软,不受控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幻境中的大火逐渐消散,池倾的视线黑了片刻才慢慢恢复了清明。回神时,她正如同一件湿漉漉的破布,张着双臂,被两只机甲人一左一右地控制在地上,而在她身侧不远,唐梨同样跪坐在雪地里,像个小孩一样捧着从她手中抢来的水晶,又哭又笑地重复着池倾才在幻境中听过的那句话。 “是我的,他是我的……”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在机甲人的束缚中轻轻挣扎了一下:“松手。” 机甲人对池倾没有敌意,见她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并未犹豫,当即便松开了她。 池倾盯着唐梨手中的水晶,轻声道:“这是谢衡玉给我的。” 唐梨在听到“谢衡玉”三个字时,脸上显然露出了怔忪的表情,但她只安静了一瞬,便又如小孩似的哭笑起来——池倾方才仅仅只是见证了那一个短暂的幻境,唐梨便又疯了。 她蹙起眉,转而问唐梨身旁的侍女道:“刚刚……我与老夫人发生了什么?” 侍女想了想,似也不太明白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状况:“方才,老夫人情绪不稳,又说了夜市逢魔,以及……她害了瑾公子之类的话。姑娘听了那些话没什么反应,只是掏出这块水晶,像是意识出窍了似的,动也不动。后来老夫人讲完那些话,突然便朝姑娘扑过去,像是要抢您手中的水晶。” “您一直握着不松手,老夫人便又起了疯病,我担心老夫人误伤到姑娘,才叫机甲人将你们拉开……” 池倾微微颔首,又问:“老夫人之前突然清醒,是在何时?” 侍女立刻回答了一个日子,池倾算算时间,果然 是在她上次进入水晶幻境之后——谢衡玉的这块水晶,可以将执念相似的两个人连接。在来到谢家之后,池倾一直试图寻找谢家过去的秘密,或许是因此,她连接了唐梨的执念,并对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池倾兀自沉思了片刻,看着侍女焦急地安抚唐梨,忽然福至心灵:“你之前可曾听说过一位名为小川的修士?” “小川?”侍女呆了呆,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异,“姑娘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谢家从未有过名为小川的修士,更别提曾与老夫人交好……那年瑾公子出事后,老夫人便常常念叨这个名字,医师只说是老夫人心疾生出的臆想……不知姑娘又是如何得知?” 池倾蹙起眉,没有回答侍女的疑问,又道:“既如此,当年谢衡瑾出事,当真如老夫人所言……是夜市逢魔么?” “不,自然不是。”侍女摇了摇头,仿佛很奇怪池倾怎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天都最是安全不过,如何会有魔族入侵?那年中秋,夫人带着小公子遛出谢家,不料却逢灯宴起火。夫人与小公子虽幸免于难,却都受了些惊吓,以至小公子一连多日高烧不退,才不幸夭折。” 池倾脸色微沉,并没有完全听信侍女之言——藏瑾曾经为救她而死,其复生之事是魔族一手促成,若他只是个流落三连城的普通人族小孩倒也罢了,可他偏偏就是谢家家主唯一的孩子,这样的身世,正如幻境中小川所言,被谁盯上都有可能。 魔族当年有充足的理由杀掉谢衡瑾。而谢渭作为天都第一世家的家主,自有守卫都城之责,若他当年遮掩了灯宴缝魔之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池倾攥起拳,眸色晦暗,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双魂双命,究竟是指什么?” 侍女脸上的疑惑更深,像是从未听过这四个字似的,有些木讷地摇了摇头。 池倾眨了眨眼,见状也没怎么气馁,她早猜到侍女或许给不了她所有事情的答案,便朝她笑了笑:“罢了,这也不是要紧事。如今老夫人又起心疾,你还是赶紧请医师来看诊吧。至于这水晶……” 池倾顿了顿,见唐梨死死攥着那东西不放,缓缓道:“这是谢衡玉极珍爱的灵器,先存放在老夫人处,你千万仔细看管啊。” 侍女见池倾没有着急要回水晶,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边答应着同池倾道谢,一边指挥两个机甲人将唐梨重新扶回轮椅上。 池倾站在小院中,目送唐梨被簇拥着离开了清河苑,有些困扰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一趟,唐梨来得快走得也快,带来的线索却比池倾来到修仙界这几日更多,而那幻境之中最令她在意的,却是那侍女闻所未闻的那四个字——双魂双命。 哪怕从字面上看,双魂双命之人也该是天底下极难得的存在。若唐梨的记忆幻境没有出错,魔族恐怕正是冲着谢衡瑾的这个命格而来,可这个命格为何会让魔族如此忌惮——谢家阁老的那个预言,具体又是什么? 池倾一边沉思着,一边慢慢往玉兰树下踱步,直到足尖踩到了那一半损毁的秋千架,才终于过神来。 她怔怔盯着那一地狼藉瞧了会儿,脑海中又一次回荡起唐梨对谢衡玉泣血般的控诉。寒风吹起衣袂,池倾突然打了个寒战,后知后觉地想起谢衡玉在离开小院前望向她的那个略带凄恻的眼神。 “你也不信我?” 谢衡玉当时这样问过她,她却没有给他最好的回复,反而又在此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池倾叹了口气,抬手朝着那秋千架挥出一道妖力,红光自指尖一闪而过,木架底部的土地中生出了几条粗壮的藤蔓,将那一分为二秋千架缓缓连接拼合。 池倾盯着那秋千架看了一会儿,有些吃力地又挥出两道妖力,才终于将秋千架牢牢固定在了雪地。 做完这一切,池倾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后背也起了一层虚汗,她撑着玉兰树的树干歇了会儿,抬步便往清河苑外走去。 谢家内门偌大的宅邸,池倾并不熟悉,且这地方虽然占地极广,却并不如寻常大族府邸那般婢仆成群,清净得有些过分。 池倾想不到谢衡玉离开清河苑会往那儿去,出来寻他,更是连个方向都没有。正苦恼之际,却见不远处的梅林小径中,摇摇摆摆地晃过来一个圆滚滚的机甲人。 不同于池倾平日所见的木人,小径中的这一只竟穿了身毛绒绒的灰色小袄,眉目秀丽可爱,显然有被刻意雕琢。它站在几棵尚未开花的梅树底下,抬手呆呆地捏了捏那光秃秃的树枝,神情竟然有些惆怅。 池倾走到它身旁,柔声问道:“你知道谢衡玉在哪里吗?” 那小袄木人转过身面朝池倾,戴着毛边斗篷帽的脑袋歪了歪,突然伸手拉住了池倾的衣袖,自顾自地扯着她往前。 池倾觉得眼前这一幕可爱到有些好笑,回头看了那梅树一眼,才跟着小袄木人走了起来。 七拐八绕地,机甲人带她又进了一处院落。与清河苑相比,此处布置实在过于简单,除几处紧闭的屋舍之外,便只有一方宽敞平坦的空地,其间树木花草全无,新雪一落,白惨惨的仿佛置身荒原。 小袄木人踏入此间,却自在地像是回了家,拉着池倾一间间推开关着的屋舍,又兴冲冲地朝她扬了扬脸,示意她往里走。 池倾站在门口,没有感知到谢衡玉的气息,便好脾气地笑着拍了拍木人的小脑袋:“我是要找谢衡玉,可他不在这里呀。” 小袄木人呆了呆,有些固执地拉着池倾进去,池倾考虑了片刻,刚要抬步,身后却传来了谢衡玉的声音:“倾倾,别进去。” 池倾转过身去,只见谢衡玉踏过院中那白茫茫的空地朝她走来。他微低着头,唇瓣轻抿,脸上已没了不久前失意又苦涩的神情。 谢衡玉在经过小袄木人的瞬间顿了顿,沉默着抬手关上了方面,屈指轻轻敲了敲木人的脑袋,无奈道:“她想法很多,这些机甲中,你唯独不能跟着她走。” 池倾顿了顿,片刻才小声道:“为什么呀?” 谢衡玉怔了怔,衣袖却被池倾轻轻捏住,她靠得与他更近,指尖微凉,不太敢触碰他的皮肤,如同她刚刚也犹豫着,不敢走进那几间屋舍。 “因为……她像我吗?” 池倾花了一些力气才将这话问出口,比起清河苑,这处院落才更像谢衡玉常住的地方,甚至不用进入那些房间,光是站在门外,池倾便闻到了其中浓重的木香——那味道与谢衡玉在医林研究机甲时所住的屋舍,极其相似。 “怎么这样问?”谢衡玉的声音有些发涩,袖底的手也不由得攥紧了几分。他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答案,虽他早已开膛剖心般向池倾坦诚了全部的心意,可一些微小隐晦的过往被她窥探时,他还是会本能地不安。 池倾道:“这个机甲人碰过的梅枝……开花了。” 小袄木人拉住她衣袖的瞬间,她转头望向它触碰的那个树枝,彼时枝头正无声绽开一朵红梅。那个刹那,有些连池倾自己都记不清的细节,在新雪中缓缓浮现。 她想起谢衡玉刚到戈壁州不久的那个雪天,她确实在乱石镇穿过一件有着毛茸茸滚边的灰色斗篷。 那天对于谢衡玉而言应该很不一样,因为池倾记得,那是谢衡玉来到妖域后,第一次朝她露出释然又真挚的笑意。实话说,她如今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曾与他说过什么——她骗了他太多,随口的安慰也都是说过算过,可是桩桩件件,谢衡玉是真的记得。 池倾觉得心脏又揪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谢衡玉记得,也是因为她对于那段记忆,当真是模糊的。 她又对他感到了抱歉。 140-150 第141章 第141章“我不想让你见他。”…… 寒风吹进小院,带来无限萧瑟的凉意,谢衡玉抬手摸了摸木人身上的小袄,似乎明白池倾心中所想。 他勾了勾 嘴角,语气有些落寞:“过去你对我说的许多话……于我而言,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所以,哪怕明知那些话或许并非出自池倾真心,他也依然割舍不下,时时回想。 “嗯……”池倾垂眸,咽下喉中翻涌而起的涩意,“老夫人已经离开了,清河苑依旧好好的,我们可以回去。” 谢衡玉转过脸,在沉默的间隙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开话题,问池倾道:“现在你知道,母亲说她落在清河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么?” 池倾怔了怔,没想到谢衡玉这几日看似对唐梨无甚关心,却连她今日闯入清河苑的目的,都早已一清二楚。 她微微蹙起眉,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丝疑虑:“唐梨拿走了……你给我的那块水晶。” 谢衡玉闻言,脸上果然没有浮现出任何讶然的表情,而是接着平静地询问:“你在那块水晶里,有看到些什么吗?” 池倾袖中的手掌攥紧了些,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谢衡玉淡然至极的脸庞:“我看到了唐梨从前的事。看到了……她和你的过去。” 谢衡玉笑了一下:“还有呢?” “还、还有……”池倾眨了眨眼,在谢衡玉面前提及那个名字的时候,总会有些心虚,“我还看到了……谢、谢衡瑾。” 谢衡玉脸上依旧保持着很淡的笑意,他抬手反复摩挲着木人颈间柔软的毛边,片刻后轻声应道:“既然看到了,你应该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我。” 池倾脑海中当即浮现了“阁老预言”“双魂双命”“中秋逢魔”几个词,可谢衡玉如今越是冷静,她心中却越发有些慌乱——池倾隐约觉得如今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却依旧从谢衡玉那平静的语气中,察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崩溃。 “我……的确心中有许多疑惑。但刚刚,我并没有想要问你这些。” “你难道不是因此才来找我的吗?”谢衡玉抚摸着绒毛的动作重复到显得有些焦躁,“在清河苑,母亲提到谢衡瑾的时候,我拉着你,让你同我一道离开……可你在那时,不是很好奇谢衡瑾的下落吗?” 身旁池倾在他接连的追问中沉默了下来,谢衡玉听觉奇佳,心绪在她缓慢的呼吸声中越来越烦躁,一颗被悬在虚空中的心脏,此刻仿佛没头没脑地直直朝谷底落了下去。 事关谢衡瑾,他还是没能忍住妒忌——他又向她逼问得太直白了,又在她面前失态了,她会不会又觉得他偏执,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被他吓跑?不……这次哪怕她再回避,他也绝对…… 胡思乱想之际,谢衡玉的手背却忽然覆上了一只微凉的手。池倾将木人那被攥得有些变形的小袄毛边,从谢衡玉掌下解救了出来,然后动作顿了顿,试探着轻轻抓住了男人的手指。 “我确实好奇。但我从没有像唐梨一样认为,你会为了一己之私杀害他。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有时也确实会……担心,但若你不愿意提及他,我不会逼你。” 话音落定,池倾感到谢衡玉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良久,他压抑而苦涩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我不想让你见他。” 谢衡玉垂下手,好像很难面对这样的自己,却咬着牙,偏执地喃喃重复:“我不想你见他,不想你再和他说话,不想你再想念他……” “谢衡玉……”池倾拧起眉头,望着男人的目光有些担忧,她知道自己如今应该软声安抚一下谢衡玉的情绪,可话到舌尖,却还是打了个转儿,顺着她的心意出口,“我与藏瑾过往的种种,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我想他,更多……却也是在想魔族、妖族与人族之事。” 对比谢衡玉此刻的模样,如今池倾的语气堪称平静,她盯着谢衡玉垂落的手,犹豫了片刻,隔着他宽大的衣袖紧紧将其握住,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道:“何况,如今我留在身边的人,是你。” 谢衡玉低头静默了片刻,才反手牵住池倾,不安地道:“所以,如果藏瑾来找你,你会见他么?” 池倾没有犹豫:“会的。” 谢衡玉的声音更轻了几分,像是散在空中的烟尘:“如果他也还爱你,你会选他吗?你会离开……离开我吗?” 池倾看着谢衡玉,周遭很静,将这注视的时间拉扯得十分漫长,她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敲击着胸膛的声音,许久才道:“不会。” 池倾望着谢衡玉眼前的白绸,想着若此刻他的眼睛完全恢复,应当会不加掩饰地亮一下吧。 池倾咬了咬牙,心软了几分,却并没有将后半句话咽回去:“我不会选他,他也不会选我。” 这句话仿佛是在为之前的“不会”两个字注释,可却又好像互为因果,将那看似坚定的否认完全动摇。 池倾不想再欺骗谢衡玉,尤其在与藏瑾相关的事上,如今更是连隐瞒都不愿意。谢衡玉坦诚地将自己全部的感情剖开给她,她曾经对他那份炽烈的感情甚至感到有些畏惧,可事到如今,她明白他依旧没有改变,只是一边勇敢朝她坦诚,一边又更加胆怯,更加痛不欲生。 她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只能让自己也尽力真诚一点,哪怕很多事连她自己都没有想清楚。哪怕……她知道自己出口的话,可能会让他更加难过。 谢衡玉听完她的话,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们去都城走走?” 池倾从善如流,在离开小院前指了指那小袄木人:“带上她一起吧。” 谢衡玉脸上扯出一个笑:“好。” 两人带着木人出了谢家内门的大阵辖域,谢家宅邸本身在天都占地颇广,又几乎是中心的位置,出了府门坐上马车,没过一会儿,帘外便逐渐响起热闹的人声。 池倾掀帘朝外望去,两旁商铺酒肆灯火已明,街道间车马穿梭,人流如织,小商小贩忙碌了一天,甚至不顾摊铺无人照应,三三两两地聚在不远的墙角言笑吸烟。 池倾在孤云城时,就喜爱去各种集市闲逛,只是妖族多少都有冬眠的习性,戈壁州的冬天又格外漫长,天一冷,街道上便再难见到这样的景象。 街景随着车马的行进,在池倾眼前过得飞快。她扯着谢衡玉的袖子,好奇得几乎将头整个探出帘外。凉风自她颊畔吹进车厢,谢衡玉忽然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池倾的脸颊,顿了顿,在她后背写了个符咒。 池倾被那痒意触得缩了缩脖子,转头望向谢衡玉时,已有暖意从她后心蔓延开来。 “呀,好贴心啊。”她弯着眼夸赞他,又问,“不下车走走吗?” 谢衡玉想了想:“还没到地方。” 池倾不清楚他究竟想将自己带去何处,等身上彻底回温了,才又拉过谢衡玉的手,揣在披风里替他暖着,又将目光投向了帘外。 马车转过几个弯,眼前的街景变了又变,忽然就有些眼熟起来,池倾想起什么,忽地睁大了眼睛:“这是唐梨记忆里……” 是她当年带着谢衡瑾看灯的地方。 谢衡玉颔首,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很快驻足道旁。小袄木人掀开车帘,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车,池倾盯着头顶悬浮的彩灯,唐梨幻梦中那灯火俱落的景象仿佛再次在眼前出现。 她转头望向谢衡玉:“唐梨身边的侍女说,她当年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谢衡瑾并非因为魔族而死。我不信。” 谢衡玉抬起头,天上的灯火透过白绸落下,他的眼球隐约察觉到了光亮的存在。 他没有立刻回答池倾的话,只问:“我们头上的彩灯都是什么样的?” 池倾怔愣了一下,抬头望向距离两人最近的花灯,忽然笑开:“是一尾锦鲤呢,尾部亮着微微的烛光,很小巧的一只,随风荡着,像是在天上游动一样。” 人族在这些精巧的物什上很花心思,池倾看得有些入神,在这片暖暖的灯火之中,很快便连唐梨梦境影响的阴影也散了几分。 “在人族,锦鲤是吉祥的象征。”谢衡玉笑了笑,“它旁 边那盏呢?” 池倾又道:“旁边那盏是朵祥云,它本身没什么光,但被四周的灯火映照,简直像是被霞光熏红了似的。真好看。” 谢衡玉又应了一声,继续问道:“还有呢?它前面的那朵是怎样的?” 池倾于是拉着谢衡玉一路走,一路给他形容头顶的花灯,直到一盏灯前,她突然顿了顿:“这是……两只鸭子吧。” “鸭子?”谢衡玉默了默,片刻之后才小声道,“灯市应当不会有鸭子。” 身旁小贩听到二人交谈,忍不住插了话:“唉呀小姑娘,我瞧着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这哪是鸭子啊,这栩栩如生就是……” “是鸳鸯吧。”谢衡玉接过小贩的话头,与池倾十指相扣,“倾倾,你知道鸳鸯在人族时象征着什么吗?” 池倾有些尴尬,略带心虚地撇开了视线。 谢衡玉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微侧过脸,轻声道:“鸳鸯象征着,关系很好,总是在一起……” “倾倾,以后看灯的时候,别想谢衡瑾了,想我吧。” 第142章 第142章走路都困难的年纪,被弃尸…… 池倾一边听着谢衡玉说话,一边抬头望着不远处那对交颈依偎的鸳鸯灯。虽说妖族并没有以动物作喻的习惯,可是眼前那盏花灯是如此栩栩如生,缠绵亲昵,她又如何猜不出鸳鸯在人族的寓意。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谢衡玉会突然发问,又欲盖弥彰地用“关系很好”四字解释了那一对鸳鸯的含义。 她有些心软地在袖底捏了捏谢衡玉的手指,良久方道:“鸳鸯在人族的意义……我能猜到。” 池倾垂下头,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扇动了一下,甜言蜜语对于她来说并不难出口,可真心话却是一万分的难以启齿。但是……她不愿意谢衡玉再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内心。 她从前只是回避,却并不迟钝,谢衡玉轻巧揭过的心思她明白,更知道这是他纠结了一会儿,才颤颤巍巍递过来的机会。 她不能错过啊。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谢衡玉,修士与妖族寿命漫长,却也命途多舛,未来百十载,你我如何,我不敢承诺。可是如今……” 她顿了顿,再次抬头望向那鸳鸯花灯,用力拉住了谢衡玉的手,声音坚定了许多:“我们把那盏鸳鸯灯买下来吧。” 谢衡玉呆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旁的小贩便殷勤地挑了一盏全新的鸳鸯花灯递了过来,言语间尽是喜气洋洋的恭维:“姑娘眼光可真好,这鸳鸯花灯每年卖得最好,尤其是我这儿的鸳鸯灯,可比去月老庙许愿还灵呢。您二位一定长长久久,白首不离。” 小贩这一大段说得分外流利,可见之前颠来倒去讲了不知多少次。池倾一边从袖袋中取了灵石递过去,一边笑着同小贩道谢:“多谢你。这样的吉利话我们没太听过,不如你再多讲几句?” 小贩哪里想到池倾如此热衷于这些套话,闻言怔了怔才结结巴巴:“咳……姑娘说笑了,姑娘与这位公子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哪少得了我这些吉利话?不过既然姑娘想听,二位必定恩爱百年,地久天长,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池倾捉弄人的本性暴露无异,一边瞧着谢衡玉的表情,一边笑道:“不错不错,还有么?” “还有……还有……”冬夜寒冷,小贩却在池倾的戏谑声中,慌乱得脸都有些发烫,他这厢绞尽脑汁思索着合适的字词,嘴里也不受控制地道:“岁岁相守,那个……百年好合……还有,啊,早生……不是,诶?姑娘?公子?” 池倾一边笑一边拉着谢衡玉的手离开,行走间,她手中的鸳鸯灯晃晃悠悠,轻轻碰撞着谢衡玉的衣摆。她拉住他的手摊开,将花灯放入谢衡玉的掌心,笑言说:“你们人族呀,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我从前在三连城,并不喜欢听。” 谢衡玉紧紧攥住花灯的木柄,低头朝池倾的位置偏了偏:“那……现在呢?” 池倾仰起脸,认真地注视着谢衡玉的脸庞。头顶灯火将他一身素色的常服染上几分暖意,那张因岁月流逝而显得愈发|轮廓深邃的容颜,此刻仿佛也有了昔日柔和温情的模样。 她望着他遮目的白绸,仿佛能透过其瞧见那背后缱绻深情的双眼,他曾经满怀爱意地注视过她,而如今即便表面创口渐愈,其下的伤痕却仍会隐隐作痛。 池倾踮起脚,仰头隔着白绸亲了亲谢衡玉的眼窝,然后抬手覆盖住了他几乎将花灯木柄捏断的手:“他说的这些,我喜欢听。” 她抚摸着他青筋突起的手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从前,这些话,我可能会亲口讲给你听。但其中几分真假,我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谢衡玉,我从小骗人骗惯了,那时候……大家都说,只有真假参半的话才可信。说来惭愧,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我对你讲的那些话,我自己也分辨不清真伪。” “所以,我想少说些话……听听别人说的吧。” 谢衡玉低着头,眉头拧得极紧。池倾等了许久,并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以为他想起从前被她欺骗作弄的日子,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啪!”转眼天边忽然燃起花火,本就骤亮的灯市上空灿然雪亮至极,池倾被惊了一瞬,回神之时,手却被谢衡玉攥握在了掌中。 他站在她身后,像是叹了一口气,在那众人惊呼赞叹声中,在天际接连的烟花声中,低低对池倾道:“辛苦了,倾倾。” 池倾愕然,转头望向他,从不期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什么?” 谢衡玉捏了捏她的指尖,似也有些怔忪:“原本……七年前就该同你说的……辛苦了,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辛苦了。” 如今夜空那一声声烟花炸响,与她曾在唐梨梦中所见的那个逢魔时刻分明极其相似,可不知怎么地,池倾竟然真的完全无法将此情此景,与个幻境联系起来。 那盛大的烟花之响,在她耳畔几近无声,一直回荡的,也只有谢衡玉重复的那三个字——“辛苦了”。 关于她从前三连城的那段过往,真正了解的人屈指可数,而在得知那一切之后,会对她说出这三个字的,从前也只有烁炎一人。 她从未想过,谢衡玉在七苦幻境中,在知晓了她对他那么多欺骗和玩弄之后,还会有一日这样心软而酸涩地与她共同回望,甚至……他甚至告诉她……这些话,七年前他就该与她说。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视线中的花灯、烟火与夜幕被难忍的泪水模糊成斑驳潦草的色团,她眨了眨眼睛,泪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之前最悔恨,最愧疚的日子, 本该在她将长命花重新种入谢衡玉眼眶的那天终结。可是如今,那海浪一样惭愧的悔意依旧不断诘问着她的内心,谢衡玉给她的谅解和爱意似乎有点太多了,多到她这样的人……也开始小心翼翼地自责。 七苦幻境的那些片段,分明该是谢衡玉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刻,可哪怕面对着那样满是谎言的画面,他却依然会心疼她,共情她已经过完的苦难。 池倾抬手匆匆抹去自己脸颊的泪水,咬牙颤颤强笑:“都过去了。” 两人手牵手在灯市间穿行,那是一条很长很直的大道,慢慢走的话可以逛很久,随着夜色渐深,空中悬浮的花灯逐个暗淡了下来,人潮不知何时散去,两旁的小摊贩也收拾铺子离开。 四周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变得很安静,池倾回神的时候,两人带着那小袄木人,竟然已将整条大街往返两圈,她眨了眨眼,笑出声:“街上只有我们了。” 谢衡玉也仿佛回过神,唇角微扬:“今夜逛得太晚了。” 池倾道:“可是我很开心,下次……下次等你痊愈了,我们再来。” “嗯。”谢衡玉紧扣着她的手,默然了一霎,忽然道,“倾倾,谢谢你今天和我讲这些。” 他唇边笑意恬淡,声音柔和,像是夜色里潺潺的春水:“我似乎……又好一些了。” 池倾侧头望向他:“好一些?” 谢衡玉却并没有多做解释,只道:“倾倾,回头。” 池倾依言转头朝身后的街道望去,那一片悬浮的花灯,此刻像是深海里透明的水母,静静悬浮在眼前,而其下宽阔洁净的大道不知从何突然扬起一阵烟尘,忽而如暗流高起,转瞬便将她带入了一个只有黑白的世界。 谢衡玉和小袄木人骤然消失在池倾身侧,唯有掌心尚存几分余温,她心跳一下子加快,回身四望,在黑暗中忽然发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楼宇倾颓,周身是难闻的焦炭味,一地狼藉,断壁残垣之下甚至还有半焦的尸身。 池倾如游魂一般忙无目的地四处晃荡,死寂之中,忽然听到人语。她赶忙往人声处而去,只见数十名剑修面色沉重地站在不远处的废墟之上,一手横剑,一手掐诀,却迟迟不见动静。 “确定……都找遍了么?”其中一位最为年长的剑修道。 “找遍了,小公子不在此处。他恐怕……在魔族手里。”另一位神情坚毅的女修回答。 “此处已由家主设下禁阵,我等皆是阵眼,一旦我等祭阵,虽能使广厦重起,街巷复原……底下压着的那些人,可再也回不来了。不仅仅是小公子,哪怕遗漏一个人……” “没有遗漏!”忽然身后有一个年轻些的剑修双眼含泪地重复道,“师兄,没有遗漏了,黎明将至,不该犹豫,应速速祭阵。” 此言一出,周遭皆是寂静,年长剑修转头对上那年轻剑修的双眼,黑暗中,却似被他某种的泪意刺痛。他骤然闭上眼,扬天长啸一声,手中长剑骤然刺出。 霎时血色如瀑,池倾只觉魂灵俱颤,下一霎便被无形的剑意推去几里之外。她愕然转头,只见那早已付之一炬的灯市街巷,却在一道无形的阵法屏障中,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恢复,砖瓦重砌,断木新接。 那是一条全新的大道,与逢魔之前一般无二。 只是,渺无人烟。 她怔怔见证眼前那一切的发生,却难以思考,如游魂一般朝着莫名的方向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何处,仿佛天生就有要去的地方。 她在天都飘了许久,月落日升又月落,她终于飘到了一处远离天都的……荒山。 她绕着山转了几转,上山又下山,终于在山脚的一条小涧边发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她低头盯着他看了许久,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年幼的藏瑾,小小的孩子,走路都困难的年纪,面色早已死白发灰,被魔族残害,随意地丢在荒山。 谢家派了很多人,没人找到他。 池倾突然明白,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游魂。 她想,她或许是藏瑾双魂之中幸存的那一个,千里迢迢找到了他死透了的尸身,如今,终于是重新回到他身体里的时候了。 第143章 第143章是谢衡瑾,选择了谢衡玉。…… 许是因她如今身为藏瑾残魂的缘故,池倾感觉自己比平常木讷许多。可当脑海中甫一浮现“回到藏瑾体内”的想法后,她便立刻感到全身都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拉扯着,往藏瑾的尸身之处而去。 须臾之间,视角迅速切换,这次池倾几乎是如同悬浮在高空的寒风,在修仙界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徘徊往返。 她的意识是模糊的,来回之间没有任何方向,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飘往何处。 比起妖族而言,修仙界的疆域算不上广袤,可良田富庶,百姓安居。她以俯视的姿态,将目光投向地面一处处房屋宅院,那里面的人在她眼中仿佛蝼蚁般渺小的黑点,她扫了一眼,迅速将视线移开,又随风往更远的地方而去。 时间流逝飞快,池倾不知究竟过去多久。直至修仙界由南至北都被她走遍,当她再一次随风飘回北方时,已是春和景明的季节。 这一次,她不再随风徘徊,而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一处奇高的楼阁之上。那楼阁立于某处险山峰顶,飞檐直刺云间,似有夺日之势,她从最顶层的窗棂而入,透明地、安静地站在空荡的房间里,与一位盘腿端坐于蒲团之上的白发老者对面而立。 白发老者并没有发觉她,而她也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此刻的她,是一团无意识的游魂,几乎连本能都完全丧失。 忽然阁楼之外传来清脆的铃响,白发老者睁开如鹰隼般凌厉的双眸,目光直射窗外——他瞧见一道剑气正来回撞击着檐下的铜铃。 老者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对那剑气的到来早有预料。 他一摆手,阁楼周遭的阵法骤然开解,不久之后,有沉稳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楼梯拾级而上。 “家主还是来了。”老者缓声道。 谢渭停下脚步,抬手对老者作揖。对于修士而言,彼时的谢渭正值壮年,可他两鬓却已生华发,苍白难掩,更不宜尽除,只好整整齐齐得束起,显得格外刺眼。 真奇怪啊,他的面容分明并不苍老,甚至称得上英俊,但整个人的气质,却让人轻而易举地想起,他是一个痛失幼子,也正逐渐老去的父亲。 谢渭深拜起身后,才对老者毕恭毕敬地开口:“阁老,请为我卜卦,我想知道,谢家来日之颓势,还有何人可止。” 老者沉默了片刻:“家主,这些日子,虽你并未第一时间找我,我却已为谢家,为天都,为修仙界,日日起卦。” 他抬起手,袖底竟盖着数块碎裂的龟甲,阁老摇了摇头:“双魂双命之人,世所罕见。纵然谢家受天命庇佑,危难之年总有双魂双命之人降生,可朝朝劫难,却也因此而起。” 他抬眼望向谢渭:“当年我算到小公子恐有如此大劫,早早行下逆天之举,告诫家主与夫人应对之策——小公子应早断情根,苦心向道……唉,却不成想……” 阁老长叹一声,抬手将膝上龟甲一片片收入储物袋,随后道:“家主,此卦,并非我不愿为您占卜。只是放眼前路,如入迷瘴,当下,无果。” 言毕,长空大风忽起,自窗外呼啸而入,池倾如枯叶轻盈,倏然被吹向高空。 她随风一直飘一直飘,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处清幽的小院,那院子上空笼罩着无形的阴云,浓重的,仿佛永生无法散去。 她垂眸望去,瞧见院内坐着一位身着麻衣素服,不施粉黛的清瘦女子。那女子的脸色如纸苍白,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架小小的秋千,伸手一下下推着那秋千椅,泪水无声地爬满了她的脸庞。 池倾看着看着,忽然想,我认识她,我要留在这儿。 视角再一次切换,这一次,池倾眼前依旧是那个女人。只是中间不知过去了几年的时间,那张原本如芙蓉般清丽娇柔的面庞,此刻已经憔悴到几乎脱相。 女人躺在床上,月光照在她的床边,她静静盯着那落有微光的地面,无声地,依旧在哭泣。 池倾看着她,心里难过而绝望,她顺着月光离开了院子,开启了一场不算远途的冒险。 她仿佛不受阵法的控制,轻易便穿过谢家的内门,过山门,渡大湖,闯过一处处气势凌厉的剑阁与武场,心神激荡。 这一次,她与之前在阁老身旁时不一样,她仿佛被养好了一些,不再是完全无知的魂魄。她心里会难过,会痛苦,也会在注视着那些冰冷的刀剑时心神俱颤。 她甚至有了渴 望,想去摸一摸那剑锋与刀鞘,像用他们斩开一些什么,或许是心中的迷障。 然而她做不到,她只是一抹残魂,很弱小,随时可能消散。哪怕有了喜怒哀乐和欲望,她依旧只是无形的残魂。 弦月高升,她继续游荡。她如今身处谢家外门,那些外门弟子日日做着繁琐枯燥的杂务与功课,几乎是谢家最晚入睡的一批修士,可是此刻夜深人静,就连外门弟子也已陷入酣睡。 池倾从那一排矮房寝室门前走过,除了鼾声再没听到其他,她对此地不感兴趣,转身离开,余光却瞟见一抹微光。 她停住动作,好奇地循着光飘过去,正正停在一个蜷缩成团的少年面前。 那少年像只小鼠,在这微凉的春夜里披着薄被,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凑到面前一支燃烧近半的蜡烛前,皱着眉头重复默念那竹简上的剑术要诀。 再念大声点。 池倾听得入迷了,往那少年身旁凑得更近,烛火微微摇晃,少年警觉抬眼朝池倾这边望来,只是,他的目光投入虚空,并没有捕捉到残魂的轮廓。 池倾盯着少年的脸,奶里奶气的长相,稚气未脱的五官,一双眼睛在烛火摇曳之中漂亮得惊人。 那是一双星灰色的桃花眸,有雾起春江之美。 此后的每一夜,池倾如这天一样,被唐梨无声的泪水逼退,又如痴如醉地来到这苦读的少年身旁。 少年的天赋奇佳,一春刚过,在蚊虫渐生的时节,他学会了微光之术。那简单的术法被他改进,在夜里往烛台上贴上这道符纸,那微光便只有少年与残魂才能看见。 这一人一魂愈发苦读,如痴如醉,好似是世上稍有的武痴。 残魂仿佛和少年一同长大,时而少年的默念声落入残魂耳畔,仿佛给它了更多的生命。 再后来,少年身量高了一些,他不再埋头苦读,而是新得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木剑。四季的夜里,他在月光下拆解着那独属谢家剑诀的一招一式,踏星剑法太凌厉,从这小小的少年手中使出,挥不出太强大的剑意……尽管,他早已将那几招练得娴熟。 池倾心中最初只是焦急,想着那剑要是落到她手里,或许能使得更高。 这是残魂心高气傲的心声,却也带着一种希望与少年切磋的热切。 他们夜夜在一处,尽管少年不知道残魂的存在,可是……它喜欢他。 直到有一日,明月高悬,月色皎然,暮春畅然的空气中,残魂陪那少年练了整整一夜的剑术。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池倾忽然心窍一动,望着那少年大气温润的剑路,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他原来自有剑意。残魂如此大悟,心中怅然若失——他承认,它不如他。 此念一出,视角再一次切换,池倾这次被拽着忽然扶摇直上,又一次从窗口忽然撞入高阁。 那白发的阁老依旧端坐蒲团之上,他的目光穿过残魂,望着窗外高升的朝阳,手中摩挲着的龟甲忽然被他掌心迸发的法力震碎。 他豁然站起身,双目欲裂,血泪汩汩而出,仿佛勘破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真相。 “有了,有了,有救了!” 身体年迈而精神矍铄的老者,在此刻仿佛陷入了某种恐怖的癫狂,他双手撑着窗沿,双眸向日,扬天长啸:“谢家还有救,天都还有救。” 此言一出,下一刻,却天色骤变,原本晴好的朝阳刹那被阴云全然覆盖,长空骤然阴沉下来,如被魔障笼罩。 老者哈哈大笑,日听风起卦,夜观星卜命的大家,此刻竟然完全不惧这骇人的意象。 “心有业障,即生魔。” 他从前枯坐长叹,是以为那能与魔族一决生死的,只有无心无情之人。而如今大笑,却是悟了,原来世上真有心性坚毅至此的人,能勘破千万业障,守心前行。 阁老向长空,一笑毕,群山回荡那声响。 下一刻,老者忽然纵身自高阁一跃而下,血肉碎溅,止命当场。 池倾被眼前这幕骇住,毫无防备地,被重新拖入漩涡。 眼前的视角一改再改,她只想着:我想知道阁老悟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因何而死。 倏忽,视线终于清晰。 池倾眼前跪着一个腰背直挺的男子,他的身形与谢衡玉不像,但风度却有几分相似。 她绕到他面前,发现他是更苍老的谢渭。 谢渭颤抖着手,将阁老死前震碎的龟甲一片片拼凑。 他复原出了真相的一部分,但那远不是全部。 龟甲上只刻着八个字。 星衍门测,一眼而知。 池倾后知后觉,那回答的是谢渭当年问的那个问题——双魂双命之子已逝,谢家来日之颓势,还有何人可止? 几年后,谢家星衍门测,内门外门弟子无一例外,全数赴考。 唐梨与谢渭,一眼看重了谢衡玉。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资质,更是因为他的长相。 更是因为,在无人可知的无数个夜里,是谢衡瑾破碎的某片残魂,跟屁虫似地黏住了这个少年,黏住了他未来名义上的兄长。 是那片残魂说,它喜欢他,它不如他。 是它承认他比它更强大。 是谢衡瑾,选择了谢衡玉。 第144章 第144章“对不起。兄长。”…… 池倾猛地睁开眼,回神之时,谢衡玉冰凉的手指正紧紧扣着她的手掌。她靠在他怀中,目之所及的景色重新有了鲜活而细腻的色彩,与从游魂视角中看到的一切都不太一样。 她良久才清醒过来,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仰头望向谢衡玉,轻声地喊了喊他的名字。 谢衡玉握着她的力道更紧了几分,垂下头回应她:“你心中的疑惑……都解开了吗?” 池倾盯着漆黑的夜空,脑海中被千头万绪挤满,就连太阳穴也止不住地突突跳动着。 夜风有些凉,她更紧地挨着谢衡玉,试图从他怀中获得一丝温暖:“我刚刚看到的……应该算是谢衡瑾双魂的记忆,对吧?” 她眨了眨眼,心中被巨大的困惑笼罩:“这些记忆极其难得,为何会是你……将它呈现给我?” 在池倾的心中,关于双魂双命的真相,或是去问藏瑾本人,或是等唐梨清醒后告知,或是在谢家找寻零星的线索……但她从未想过,谢衡玉手中竟然会有如此完整的记忆片段。 他是怎么得到的?这一切和谢衡瑾的下落,又是否有关? 池倾蹭了蹭谢衡玉的颈窝,担心他又多心,便温柔斟酌着解释道:“我就是疑惑……你别多想啊……” 比起人族女子习惯的云鬓发髻,池倾向来只喜欢简单的披发或是编发,那头长而卷的黑发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藤蔓,轻轻蹭着谢衡玉的下颌,叫他心中柔软了几分。 他默了默,从头向她解释这一切:“没错。谢衡瑾出生前,就曾被谢家阁老预言为双魂双命之人。你应该听说过,谢家在修仙界千年不倒,不仅仅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庞大基业,更是因为谢家人杰辈出,即便遇上战乱天灾等危难之年,也会恰逢其时地,诞生出资质根骨百年难遇的天才修士,继家主之位,力挽狂澜,扶大厦倾颓之势。”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谢家运势不凡,受天命庇护的缘故。但实际,这其中还有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缘故——那些逢灾降世的天才,无一例外,皆是双魂双命之人。倾倾,你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池倾没有迟疑,蹙眉回答:“双魂双命之人,命格极硬,道途顺遂,更有涅槃重生的际遇……修仙界有这样命格的修士降生,照理说是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按你所说,双魂双命之人逢灾降世,似乎……却难说他是带灾而来,还是为救灾而来。” 人心微妙,百转千回之际能淌过许多阴暗晦涩的思量。如果双魂双命之人逢灾降世成了一条千年不变的铁律,那也就意味着,下一个双魂双命之人的诞生,也会带来一场难逃的灾祸。 “力挽狂澜之人纵然可敬,可也是先有狂澜乍起,再有救世之人。”池倾字斟句酌地道,“谢衡瑾出生在太平之年,出生前便被预言为双魂双命之人。而若则预言被有心之人得知……他们必然认为,那是谢家颓势之兆,更有了乘虚而入之机。” 她用力攥住谢衡玉的手,思绪越发清明:“魔族派人卧底谢家多年,必然是提前得知了这预言,才会悍然出手,以至唐梨灯市逢魔,年幼的谢衡瑾被魔族所害。” 谢衡玉点了点头:“谢衡瑾彼时年幼,尚未习武入道,面对魔族自然毫无还手之力。可魔族却独独算漏了一件事——双魂双命之人受天命庇佑,幼年之时尚未沾染凡尘之气,更是命魂最硬之时。” “因此,就如你在刚刚那些记忆中所见。谢衡瑾双魂被打散,其中一魂几乎分毫未损,很快在荒山中重新回到谢衡瑾的体内。而另一魂虽然损伤极重,却也凭直觉回了谢家,在母亲和……我身边待了许多年。 ” 池倾的思绪顺着谢衡玉的话语一点点梳理清晰,她回忆着自己方才见证的一切,又问:“那阁老死前做出的那个……与你有关的预言,当真是因为谢衡瑾的那片残魂亲近你的缘故,还是……” 谢衡玉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个世上,除了死去的阁老自己之外,再无人知道他究竟在死前预见了怎样的景象,又究竟为何会在茫茫人海中选中谢衡玉,作为那个“双魂双命之人”的替代。 “只是谢衡瑾……好像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谢衡玉越想越觉得荒唐,全身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扯着嘴角,露出痛苦而又嘲讽的意味,“凭什么……因为他喜欢我……我就要一辈子做他的替身……在谢家,在谢渭,在唐梨……” 他深吸了一口气:“甚至在你的眼里……” 回忆在谢家外门的那段时间,彼时的谢衡玉,也不过是一个醉心剑道,想着踏踏实实练剑的小修士而已。他没什么雄心大志,甚至从未想过得到谢家家主的青眼,仔细想想,那样平淡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如果,他如今所有的苦难和绝望,只是因为一片残魂无意识的亲近和喜爱……那是不是,实在太可笑了一点。 池倾被谢衡玉笑得心慌,她看着他的脸,伸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身体:“不是的。谢衡玉,你是你,你不是藏瑾的替身,你和他不一样。” 她脱口而出的话是如此坚定,虽然这些话从她口中讲出实在可笑,可她看着他悲切绝望到似又要崩溃的样子,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了解你,我也了解藏瑾。你们两个几乎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熟悉的人。你和他不一样……谢衡玉,你相信我,你不是他的替身,你和藏瑾一点儿也不一样。” 她仰头急切地亲吻他的嘴角,急切地重复:“你相信我,你这次信我。我不骗你,你……” 下一刻,池倾整个人都被谢衡玉大力扯入怀中,他叩住她的后颈,如蟒般紧紧环住她的身体,按着她用力吻下。她被他攻城掠地般的动作骇住,仰头仍由他长驱直入,连换气也来不及,一时憋到近乎窒息。 “你……”她攥着他的衣襟,竟然在这强势的吻中体会到了几分被拿捏被制约的意味,等到她被吻到眼前都有些发黑时,谢衡玉在终于松开了她,抵着她的额头闷闷地喘着气。 池倾许久后才迷迷糊糊地缓过神,她慢慢反应过来,用力攥住谢衡玉颤抖的手:“你刚刚是不是又……” “啪。”池倾的话都没能说完,谢衡玉低着头,忽然抬手重重扇了自己一耳光,她哆嗦了一下,没来得及阻拦,整个人便被他用力抱住。 “倾倾,”他声音颤抖着,语气极涩,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痛苦不堪的情绪,“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没能控制住……” 池倾重新握住他的手,凑过去亲了亲他逐渐浮出红印的脸颊:“没关系,没关系。” 她贴着他耳畔很轻很轻地低语安抚,双眉却蹙得很紧。残魂记忆中,阁老临死前的那句话再次在她耳畔回响——心有业障,即生魔。 双魂双命之人既然已经降世,那就意味着相应而生的灾祸也不可避免。如今看来,那灾祸八成便是魔族围绕谢衡瑾、谢衡玉二人布局。如今谢家由谢衡玉掌控,一旦谢衡玉出事,这镇守天都的第一世家便有了巨大的破绽。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魔族撼动天都乃至修仙界的关键,从前是谢衡瑾,而如今,或许正是接替了谢衡瑾的谢衡玉。 池倾越想心越凉,抚摸着谢衡玉脸颊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的呼吸勉强规律了几分,才强装镇定地道:“谢衡玉,你是否知道,与谢衡瑾共生的那场劫难,究竟是什么?” 谢衡玉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克制地紧锁着双眉,抱着池倾的双臂仍然还有些颤抖,良久沉默之后,他才略显生硬地道:“我不清楚。” 他欲盖弥彰地别开脸,不习惯对她说谎的人,就连下意识的动作都是僵硬的:“但是,等你见到谢衡瑾,他或许可以告诉你答案。” 池倾怔住,不期从他口中听到这句,几乎是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谢衡瑾?他,他如今……” 谢衡玉转过脸来,眉宇间郁气未散,语气却装得释然:“我借你的手,将收纳谢衡瑾残魂的容器,重新送回了唐梨身边。” 池倾瞬间反应过来:“是那枚水晶?” 谢衡玉点头应下,思绪却拨开多年的黑暗,从无数细微而精确的声响中,捕捉到了一阵熟悉却也陌生的剑鸣。 在他双眼尚能视物的那些年里,那剑鸣无数次与清光剑意相伴而出,那声响与其余的剑截然不同,其声清脆如空山鸟语,余响灵动如山涧流水,世家最美好平静的声音仿佛都能从那一招一式的剑鸣声中捕捉。 这样的声音,从前,除了剑圣之外,便只有谢衡玉能够挥出。 只是,在谢衡玉的记忆里,那阵阵剑鸣散去后,长久的寂静伴随着青年急促的喘息灌入他耳畔。 彼时的他纹丝不动地,坐在谢衡瑾院中廊下,如木雕般紧紧攥着拳,舌尖一片苦涩的血腥气。 他强压着自己内心翻涌而上的怨憎,表面波澜不兴地打破了沉默:“谢衡瑾,清光剑,你已学会了。” 又是不知多久的沉默,不远处,谢衡瑾的声音终于响起:“对不起。兄长。” 谢衡玉低下头,忽然压抑不住,转头呕出了一口鲜血。他抬手一边擦拭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发了疯般嘲讽而绝望地惨笑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没有压制住心魔,仍由它占据他的意识,肆意爆发。 第145章 第145章我的另一个孩子,是个性情…… “夫人,您将这水晶放一放吧,奴婢要给您净手呢。夫人……” “夫人,您握着这水晶三日了,筋骨不得伸 展,实是对身体无益啊。” “是啊,奴婢差人将这水晶配成项链,系于夫人颈间,以便您时时随身,如此可好么?” 唐梨榻前,两三名侍婢神情不安地盯着妇人手中那枚水晶——自三日前唐梨从清河苑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松开过这件物什。 起初一日,众人虽然对此感到有些奇怪,但唐梨连年心疾难愈,发病时攥着什么旧物不撒手的情况也有,因此大家并没有十分在意。 可如此又两日,婢女发现唐梨即便入睡时也不曾放开那水晶,仿佛此物已被紧紧嵌于她掌中,难以剥离。 侍婢们伺候唐梨多年,见状都道不妙,连忙去寻了医师来瞧。来的那医师为唐梨看诊多年,对其心疾之症再清楚不过,可一番针灸推拿过后,唐梨握着水晶的手非但分毫未动,甚至连话都不曾开口说一句。 医师无奈,断言唐梨此举仍是心疾所至,在侍婢们殷切的目光下叹了口气:“若老夫人不肯撒手,长此以往,恐有手掌僵化,筋骨坏死的风险呐。” 侍婢们闻言惶恐至极,于是一面派人通传了谢衡玉,一面却也只能聚在唐梨床头苦苦相劝,只是结果显而易见——唐梨不知有没有将众人的话听进几分,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正在苦闷之际,不知是谁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夫人,奴婢想着您多年前,曾为瑾公子打过一串长生玉的络子,我瞧着那大小正好装得下这块水晶……不如奴婢为您取来,可好?” 唐梨原本垂着头,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紧紧交握的双手,听闻此言,眉头忽然轻蹙些许,目光自手背略移开了几分。 侍婢见状大喜,结结巴巴道:“夫、夫人……奴婢这就为您寻那络子来……那络子……” 她掀帘自寝间而出,没等走出两步,便已另有婢女捧着一个十分精致的木匣递来:“姐姐,是不是这个?” 那侍婢只瞧了一眼便道:“正是这个。” 她从那木匣中寻得那灵丝彩线细细编织的梅花络,忙不迭呈于唐梨榻边:“夫人您瞧,奴婢给您寻来了,您瞧是不是这个?这大小也正好……” 她将那梅花络紧紧贴于唐梨手背,唐梨木讷地转过视线,怔怔盯着那络子看了许久,忽然喉间一哽,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其余两名侍婢见状一惊,一个匆忙地替她擦拭,另一个又急急跑出去喊了医师。一时之间,外头乱糟糟的脚步声也透过门缝穿了进来,唐梨的声音很小,似只有空洞的气音,她双眼不瞬地盯着那梅花络,只有身旁最近的侍女听到她用漏风般的嗓音,接近呓语般喃喃:“阿瑾没死。阿瑾……他在这里。” 唐梨这样的状况早已不是一两回了。这些年来,外人听来荒诞至极的疯话,唐梨却说了千万次不止。可饶是侍婢在旁听了多年,如今乍闻此言,仍然觉得汗毛倒竖。 她瞳孔颤抖地盯着唐梨,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夫人说什么?” 唐梨的手指蜷曲多日,已经僵硬得难以动弹。她努力动了动,也不过是让食指细微地挪了半寸:“阿瑾,在水晶里。” 她的声音很干涩,却带着恨意强烈的颤音:“谢衡玉……杀了我的阿瑾,将他藏在了水晶里。” 侍婢睁大了双眼,动作迅速地替唐梨松泛着僵硬的肌肉,又小心翼翼地替她将那水晶纳入了梅花络中,这个过程耗时并不短,可她与一旁的同伴全程不敢发出一个音节。 直到最后,侍婢做完了一切,才低头小声道:“夫人,您如今那样怨恨小谢家主。可是多年前……” 一旁另一个侍女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她顿了一下,还是道:“可是多年前,您曾亲口对瑾公子说,小谢家主性情柔善,是、是很好的兄长。” 她伺候唐梨多年,却似乎从没有机会说这话,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缓了缓,盯着那装着梅花络的木匣,小声道:“小谢家主年少时,先家主也曾赠予他一块同样的长生玉。可那时小谢家主知道您思念瑾公子,当夜领完您的责打,便将那块长生玉归还了您……您后来清醒了,自责了许多日……我记得,是您亲手将小谢家主的长生玉,同这梅花络,以及瑾公子的那一块,一同放入了这只木匣。” 侍婢的语速越来越快,甚至完全忽视了身旁同伴担忧的目光:“夫人,我们和您一样,是看着小谢家主长大的呀,他是怎样的人,您当真……” “别说了,医师来了,家主一会儿也要来了。”话没说完,那侍婢却被身旁同伴轻轻搡了一下,对方拧着眉,很不赞同地冲她摇了摇头,低声劝诫道。 寝间的帘幔再次被掀起,医师照例上前替唐梨诊脉,可不过是一日未曾前来,那医师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重。 他替唐梨针灸后,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侍婢照旧上前询问情况,却听他摇头道:“这次老夫人的病症,我需得先行回禀家主。” 侍婢连忙道:“那夫人的神智算是……” “老夫人心头淤血散去大半,确实是清醒了。”医师停顿了一霎,意有所指地道,“姑娘,还是慎言啊。” 侍婢怔住,望着医师掀帘而去的背影,片刻后才转头望向床榻上一脸死寂的唐梨:“夫人……你……” “你们说我疯了。”唐梨抬头望向她,消瘦的脸上凝着惨淡的笑,“可我说的话,全是真的。” 她咧着嘴,眼角却不受控地淌下泪来:“我不该……和阿瑾说那些。” 梅花络安安稳稳地挂在她腰间,唐梨却突然想起谢衡玉刚回谢家不久的那天。 那天,她先将早已长大成人的,望着她却几乎像是望着陌生人的谢衡瑾叫到房中。 母子相顾无言,最终仍是她先开了口:“阿瑾,你要学清光剑,你爹爹便将谢衡玉接回来了。他……毕竟是剑圣亲传的弟子,于剑道也颇有天分……你要学,就好好跟他学。” 唐梨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谢衡瑾的眼色。不知为何,分明是同样一双形状、颜色相似的桃花眸,她却一直无法从自己这朝思暮想的亲子眼中寻到半分温暖。 谢衡瑾的眼睛里,仿佛只有深浓到难以融化的死气。 唐梨打了个寒战,竟然无法从他的神情里读出半分情绪,思忖了许久,终是不放心:“母亲知道,你或许记恨他占了你多年的身份。可是……他如今已经看不见了,于你的家主之位,也不会有半分威胁。何况……父亲母亲也会站在你这一边。他是个性格柔善之人,你好好同他学,与他和睦相处,他从小好为人师,一定会好好教你剑法。你、你若愿意……也可称他一声兄长。当然,你若不愿也无妨……” 唐梨多年心疾,除了谢渭之外,几乎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么多话。哪怕是谢衡瑾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她纵然欢欣不已,却也不知该如何与眼前那眨眼便年将而立,又完全失去了幼年记忆的儿子相处。 如今这段话,算是她同谢衡瑾说得最多的一次,只是字里行间,句句却离不开她的另一个孩子。 唐梨惴惴不安地等着谢衡瑾的答复。 这孩子的性情实在太过沉郁,她在他面前,有时想要亲近,却又感到有些害怕——莫非儿子长大后,都是这样的吗? 不,可是谢衡玉不是。 唐梨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将从前的谢衡玉拿来和谢衡瑾比较。并在最后不得不承认,谢衡玉那样柔软的性子,确实极其罕见而珍贵。扪心自问,这些年她对他并不好,可他却从未因此做出过任何怨怼的举动。 他对她很是敬重,不论是从前那个纯真到有些黏人的少年,还是后来那个温柔却少言的青年。他为她远赴妖域求药,为她前往玄冰火山取花,又忍受了她那么多年心疾发病时的毒打…… 他从未对不起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是她一直对不起他。 自从谢衡瑾回来之后,唐梨的心疾便痊愈了大半,随着她对亲子的愧疚逐渐缓和,她的心却又时不时朝谢衡玉那儿偏了几分。 他如今眼盲了,使不出剑,她竟然也记挂着替他细细问过许多名医。 她对谢衡玉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确实不希望他成为谢衡瑾继任家主之位的阻碍,但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期待着他们兄友弟恭的那一日。 这些曲折的心思,最终都在谢衡玉被谢渭正式接回谢家的那一日,化为了她对谢衡瑾殷切的嘱咐。 “他是个性情柔善之人。你若愿意……也可称他一声兄长。” 可是,这话出口的瞬间,唐梨从未想过有一日,它也会成为自己另一个追悔莫及的梦魇。 她口中那个性情柔善的孩子,在她眼前,又一次杀害了她亲生的孩子。 而她,还曾嘱咐他,唤其兄长。 第146章 第146章“你们何时成婚?” 在谢家医师将唐梨情况告知谢衡玉的当日午后,池倾与谢衡玉一同前 往了唐梨的住处。 彼时唐梨正在午睡,谢衡玉没有进入她的寝阁探望,只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向侍婢们仔细询问了唐梨的情况。 池倾在他身旁听了许久,待婢女们回禀完毕,她从他脸上读出几分想要离去的意思,默了默,终是拉住了谢衡玉的手。 “我想去老夫人寝间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池倾抬头温柔地询问谢衡玉,语气中有些踌躇着试探的意味——她始终担心谢衡玉会因此介意一些什么。 果然,在她这句话出口的下一刻,谢衡玉更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嘴角沉了沉:“你是想见他么?太着急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池倾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她如今已经慢慢习惯了谢衡玉反复无常、患得患失的样子,甚至可以提前猜到他的反应——她知道,纵然谢衡玉已将藏瑾残魂的下落告知了她,但她只要稍微显露出几分好奇与关切,便会轻易地激起他的不安。 谢衡玉在袖底握着她的力道太大,她的指骨都因此有点发麻,池倾眨了眨眼:“不是呀,我只是想去探望一下老夫人。你若介意,可以陪我一起去啊。” 侍女们眼观鼻鼻观心,虽一个个垂着头不说话,却早就明白池倾在谢衡玉心中的份量。因此,即便她们觉得池倾一个外人去探望午睡的唐梨有些逾矩,也不敢出言相劝。 谢衡玉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松开了池倾的手:“那你去吧,我在此等你。” 池倾笑起来,隔着袖子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好啊。” 侍女此刻已替她开了寝间的门,温暖沉静的安神香拂面而来,池倾在侍女的接引下,一路穿过帘幔往唐梨的寝榻边走去。待到最后一道纱幔前,池倾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往一旁的茶案边坐下,朝侍女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打扰老夫人歇息,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侍女松了一口气,心下却更觉得疑惑,她给池倾添了茶后没有离去,只安安静静地站在池倾身旁观察她的动作。 池倾垂着头,细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沿,不仅没有询问唐梨的情况,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往纱幔后瞟一眼。 她在茶案旁静|坐许久,直到满杯的茶水尽凉了,才起身告辞。 侍女神情疑惑地送她离开,寝阁门一推,谢衡玉果然还站在廊下等着池倾出来。 池倾冲侍女弯了弯眼:“后面若医师再来请脉,可问问他,有什么安神的花草植物能舒缓对症。若有,届时便让家主差人送来。” 侍女屈膝应下,再抬头时,池倾和谢衡玉已朝院外而去。 谢衡玉抿着唇,步子走得有些急,朔风将他眼前的白绸系带朝后吹去,池倾跟在他身后,仿佛一抬手就能将其攥在掌中。 “谢衡玉。”池倾无奈地笑,“我在老夫人的寝阁内,当真什么都没做。” 正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 谢衡玉一下子攥紧了拳,转身拉住池倾重重吻了下去。他蹙着眉,齿尖几乎将她饱满的唇瓣压出失色的印痕,她显然怔了一下,片刻才开始回应他的动作。 池倾拍了拍谢衡玉的背,在换气的间隙不轻不重地掐着他的脖子推开,打量他的神情:“怎么又不开心了?” 谢衡玉皱着眉头,似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绪:“没事。” 池倾默了默,良久之后忽然道:“你不开心,是不想让我去老夫人处,探听藏瑾残魂之事,对吗?” 她抬手摸了摸谢衡玉的侧脸,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对藏瑾之事太上心了,是吗?” 谢衡玉紧紧皱着眉头,喉结滚动着,嗓子涩得仿佛咽下了一把刀子:“不,你担心他……是正常的。” 池倾凝视眼前的男人,食指一点点攀上他的眉宇,轻轻抚平其间的痕迹,眼里虽有怜惜,语气却逐渐凌厉起来:“谢衡玉,你恨藏瑾吗?” 此话一出,谢衡玉全身不受控地打了个激灵,他猛然抬起头,身体的温度迅速下降,脸色更是不由自主地苍白了下来。 池倾一点点撬开他死攥着的手掌,瞧着谢衡玉此刻的样子,心里一点儿也不好受。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带着咄咄相逼的气势,强硬地重复道:“你不怨恨藏瑾吗?” 谢衡玉偏了偏头,脖颈的骨节在转动时忽然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周遭很静,静到池倾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他压抑在心口,迟迟未出的嘶喊。 可谢衡玉什么都没说,只在良久后哑声喃喃:“我,我不恨他。” 池倾松开谢衡玉,猛然抬手捧住他的脸,舌尖抵着他的双唇,叩开齿关,卷入了一抹他死死咬住的浓重血腥气。 “我很担心。”亲吻的瞬间,池倾并没有合眼,她只是深深凝视他脸上每一分来不及隐藏的挣扎,艰难地轻声道,“心有业障,即生魔。谢衡玉,你心里压抑了太多东西,我担心……” “不会的。”池倾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已经被谢衡玉阻拦,他抵着她的额头,语气近乎哀求,“别说了,倾倾。我现在不会有事,我也……我也不恨藏瑾……他救过你,亦被魔族所害,他没有错……我不恨他。” 池倾定定瞧着他的神情,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谢衡玉一定有事瞒着她,那或许正是事关魔族的那场阴谋,而她现在,至多……也只是猜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倾倾……”谢衡玉小心翼翼地拭去她嘴唇上被沾染的血渍,缓了很长时间才道,“我会控制的,我不会再在你面前发疯了……我不恨他,我既然告诉了你残魂的下落,便不会记恨他。我只是,我只是……” “你是吃醋了。”池倾捂住谢衡玉的嘴,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他痛苦的低语,语气无奈到像是在哄一个小孩,“你只是吃醋了,不是发疯,也不是记恨藏瑾,对吧?” 她其实想说,这世上的苦恨有时甚至不需要缘由,何况藏瑾的存在之于谢衡玉而言,本身就是一切苦果的因由,纵然藏瑾本身无错,可谢衡玉那样强行抑制着所有负面的情绪,实在令她担忧——其业障,生心魔。 谢衡玉紧紧拥着她,默然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他的呼吸贴着她的肌肤,池倾甚至说不清过去了多久,才感到谢衡玉的身体逐渐回温,她偏头蹭了蹭他的颈窝,像两只在冬夜依偎取暖的鸳鸯。 这日之后,池倾似乎终于在谢家安定了下来。 她的本体如今在十方海生根,妖力比起从前衰退了不少。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花了许多心思,为唐梨养了一株安神的灵植。 并且,在侍婢将灵植放于唐梨寝阁那日起,池倾便开始趁着唐梨午睡时,日日前往她的寝阁静|坐片刻。 藏瑾是双魂双命之人,幼年灯市逢魔,他的一瓣残魂徘徊于谢家颐养生息,而另一瓣魂魄重新回到了藏瑾的体内,在混乱阴暗的三连城一点点长大,直到最后……又为了池倾彻底消散。 不知是不是因为曾经性命相连的缘故,自从得知藏 瑾被魔族“复生”后,池倾总能隐隐觉察到他的存在。 她坐在唐梨的寝阁中闭目养神,熏香浅淡的气味中,她似乎能察觉到藏瑾那抹残魂正在他的母亲身旁慢慢恢复力量。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可她知道的是,如果藏瑾的魂魄真能修复,如果他还有曾经的记忆,那他想尽办法,也必然会与她相见。 池倾在谢家的日子变得很单调,她每日在唐梨处与清河苑往返,或是将神识放归本体,偶尔去十方海看看龙族的情况。这样安静到几乎无所事事的日子,在她的人生中并不常见,可她隐隐总觉得,眼下的时光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有种令人畏惧的惶惶。 而除了她在唐梨处的那半个时辰之外,谢衡玉如今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池倾身旁。他仍然无法忍受池倾过久地离开自己,于是彻底将谢家的公务搬来僻静的清河苑处理。偶尔有外客来访,他也是能避则避,实在万不得已,才会朝无所事事的池倾无奈而温柔地笑笑,抱歉地唤她名字。 池倾往往会在这种时候心软,于是跟在谢衡玉身旁见了不少修仙界颇有名望的人物。她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容貌,但令她意外的是,她在修仙界的名气并不小,许多人对于她和谢衡玉的关系,也早已心照不宣。甚至没听到太多风言风语,她却好像已在不知不觉中,与他绑在了一处。 沈岑和唐呈依然是与谢衡玉走动最多的两人。因着与妖族的关系,沈岑对池倾的态度一向恭敬,而唐呈在见到池倾时,对她却没什么好脸色。谢衡玉察觉到这点,对唐呈的态度也有些疏淡,唐呈因此对池倾更添了几分怒意。只不过,随着谢衡玉的眼睛逐渐痊愈,他阴阳怪气的频率也慢慢降低,最终在面对池倾时,只剩了几分无奈。 “你一来,他就变了。这么多年,我总以为他性子沉稳,不动如山。可遇上你,他竟像是丢魂失魄般,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些话,是唐呈某次在清河苑外遇上池倾时感慨的。 池倾知道自己算是谢衡玉的一大劫难,听了这话,笑笑,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唐呈默了默,又问:“你们何时成婚?” “什么?”这一问,倒是让池倾彻底愣住了,她讷讷地摇了摇头,“还没这个打算吧?” “没有打算?!”唐呈于是又生气,步步紧逼而来,“你玩弄了他这么些年还不够?还要接着玩他?” 池倾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幸好寻着唐呈而来的沈岑及时出现,用力按住了同伴的肩膀。 “你现在真是一日比一日暴躁了。”沈岑无奈地朝池倾摇了摇头。 时隔多年,沈岑作为修仙界的新贵,眸中早已褪去最初相见时郁郁不散的神色,如今望向池倾的目光里,甚至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成婚这事,圣主恐怕自己也还不知道。”他轻笑着,用力拍了拍唐呈的后背,扯着同伴笑着离去了。 池倾在原地缓了好久,望着那二人的背影,饶有兴致挑了挑眉。 她这才开始怀疑,谢衡玉是派了他俩,来试探她的心思。 这种事,她原以为他会与她直说。 第147章 第147章“姐姐,我要与谢衡玉成亲…… 池倾的本性像只狐狸,在亲近的人面前,她有时会喜欢抱着自己的大尾巴百无聊赖地晃悠一下。等那人稍稍反应过来些,又立刻若无其事地将尾巴藏好,非将人惹得有些气恼了,才会笑着凑过去轻声细气地哄两声。 事实上,自从池倾在沈岑处听说谢衡玉有想要与她成婚的意思之后,面对谢衡玉,她便又开始显露出那种狡猾的本性来。 “在做什么呢?又在看你的无字天书?”池倾凑到谢衡玉背后,将下巴搁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懒洋洋地蹭了两下,再将目光移到他手中的竹简上。 谢衡玉的眼睛在这两个月中逐渐恢复,只是因他目盲多年,谢家由上至下,许多习惯都因他做了调整,一时很难改变过来。 例如谢衡玉案前处理的文书竹简,如今仍由大半被施了咒术。那些文书以常人肉眼所见是一片空白,但只有在谢衡玉手中的时候,咒术生效,才会在他识海中直接显现出文字。 池倾最初见到这些公文信件的时候,只觉得心中酸涩。她慢慢意识到,谢衡玉当年因她发疯剜眼的行为,或许并不是最痛苦的,而是在那背后,长达几年的,浸入日常点滴,让人难以忍受的细小绝望。 曾经它们时刻提醒着谢衡玉的残缺,而如今也不时刺痛她的心,让她总因自己曾经对谢衡玉的玩弄和撩拨而深感愧疚。 她握住谢衡玉的手,闭眼凑近他的脸颊贴了贴:“这是什么?” 谢衡玉顺从地仍由她的神识进入自己私密的识海,公文上枯燥的内容在池倾眼前迅速铺开,她撇了撇嘴,小心地将神识抽离,嘟囔着道:“这个呀,我没兴趣。” 谢衡玉轻轻笑起来,揽着池倾的腰将她抱坐在腿上。他眼前的白绸在室内已不太佩戴,只是那双星灰色的眼睛仍有些暗淡无力,谢衡玉温柔地抬眸瞧着池倾,目光软得仿佛朦胧的春雾:“你从来不爱管这些,刚刚又在好奇什么?” 池倾笑着亲亲他的眼睛:“我还以为是什么喜帖啊,请柬之类的……” 谢衡玉动作顿住,桃花眸不安地瞧着池倾的表情:“喜帖么?” 池倾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作势就要从谢衡玉膝上起来:“随口一说啦。” 谢衡玉掌下用了几分力,将她桎梏住,声音低了些:“什么意思?” 池倾托着下巴,拿起一旁的毛笔,沾了墨在空白的宣纸上涂涂写写:“我要给姐姐写信。” “写信做什么?”谢衡玉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语气却显得有些焦虑。 “写信……让她找个时间来谢家呗。” “来谢家做什么?” 池倾搁下笔,咬着牙望向谢衡玉:“来谢家见证妹妹的终身大事。” 谢衡玉脸上显出了一阵近乎呆滞的空白:“终身大事?” 池倾失笑,狐狸尾巴晃啊晃:“算了,你是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谢衡玉盯着池倾刚刚在宣纸上随意勾画的一团乱麻,沉默了许久,突然道:“不行,不能算了。” 他拾起她丢下的笔,重新取过一张信纸,端端正正地写下“妖王亲启”四字。 池倾眼疾手快地一把躲过,攥着信纸失笑:“你,你想干嘛?” 谢衡玉的神情很无奈,他的双眼并未完全恢复,目之所及的世界多是灰蒙蒙的样子,可池倾此刻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眉眼俱笑,鲜活得像是温柔的太阳,他光是瞧着她,就觉得汹涌的心境平和很多。 “叫姐姐来。”在池倾印象中,谢衡玉从未直接唤过烁炎“姐姐”,这是第一次。 她心头跳了跳,生出一种极微妙的欢欣,狐狸尾巴却得寸进尺地露了出来:“姐姐可忙了,没有大事是不会离开圣都的。” “是大事,”谢衡玉沉了一口气,“是你的终身大事。” “啊……”池倾装傻,“我之前都是说着玩玩的。” 谢衡玉气急了,把池倾拉过去,伸手轻轻敲她额头,声音却低了下去:“可是,我是认真的。” 池倾捂着头,凑近了去研究他的表情,一声声地无奈地唤他:“谢衡玉,谢衡玉……” 她现在很宠着他了,甚至会把狐狸尾巴掏出来给他薅:“我也是听唐呈说的,你想成婚了?和我?” “呵。”谢衡玉攥紧了手里的毛笔,委屈地笑了出来,“不然和谁?唐呈也……真是一点儿藏不住事。” 池倾握住他的手,不打算继续逗他了,她清了清嗓子,潇洒地道:“好吧,谢衡玉,那给姐姐写信吧。” “啪嗒”一声,一滴墨迹从笔端落下,飞快地在信纸上晕开,谢衡玉低着头,那一团小小的墨点仿佛就在他眼前莫名其妙地旋转了起来。 他的呼吸都滞住了,不太确定地抬眼看向池倾:“所以,你愿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向她确认:“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的吧?在我们人族,成亲意味着一生一世……” 池倾眨了眨眼睛,对上谢衡玉的目光:“我明白,你写吧。” 实际上,妖族确实没有人族那么看重婚姻,可这并不意味着池倾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在唐呈跟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她也有独自一个人认认真真地想过,如果她一定要成亲的话,除了谢衡玉之外,她并不愿意和谁绑在一起。 成亲对于她来讲不算什么,可如果谢衡玉能因此获得一些安全感,或只是能单单通过这件事就开心起来的话,她当然十分乐意。 池倾望着眼前那双星灰色的眼里闪现出失措又可爱的喜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谢衡玉如今的视力,还不便于书写,池倾于是重新换了张纸,让谢衡玉握着自己的手,认认真真,一笔一画—— “姐姐,来圣都。我要与谢衡玉成亲了。” 整件事确定得很突然,开始得很仓促,可谢衡玉却仿佛早有盘算一般,有条不紊地将筹备婚事提上了日程,当做顶顶要紧的大事来做,几乎搁置了其他的一切事务。 按照修仙界的习俗,新娘子出嫁时的盖头得亲自绣成才有福气,池倾是妖族之人,既不喜欢刺绣又不迷信这些,因此侍婢只是提了一次,便被她干脆地回绝了:“我们妖族成亲不盖喜帕,这太麻烦了。” 这话一出,众人打量谢衡玉习以为常的神情,自然也没有旁的好说。 池倾又清闲了下来,仿佛那日与谢衡玉提及的成亲之事,对她而言就如同出门郊游一般,平常到不需要任何准备。 她照旧每日往唐梨的院中去,虽然旁人察觉不到,但她能够感觉到,藏瑾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明显——他的残魂在复原,这是顶好的消息,只是与此同时,唐梨的身体状况也逐渐恶化。 她的心疾似乎好了许多,可她的身体却在以难以遏制之势老去。 “此消彼长,魂 以魂养。“谢衡玉如今成为了世上唯一一个,能对唐梨的这种情况给出解释的人,可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也仅仅只有池倾一人。 “也就是说,待藏瑾残魂复原后,老夫人便也时日无多了,对吗?”池倾被谢衡玉牵着走在返回清河苑的小道上,冬日午后的阳光很萧瑟,像是冰面折射下来的冷光,没有半点生气。 “是这样的。甚至,若没有谢家这些灵药拖延,母亲如今可能已经……”谢衡玉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并没有太多苦涩的意味,可无端地,池倾觉得他很悲伤。 两人一路无言地手牵手回到清河苑,不算太长的一条路,却见证了金乌西沉的整个过程。 池倾回到房中后,依旧习惯性地披着毯子坐在谢衡玉身旁看着闲书陪他。她对于修仙界的这些书兴致缺缺,往日也只是借着这个幌子,偷偷将神识放回十方海的本体探视龙族情况,可这一日,她满脑子却都是唐梨的事。 “母亲,母亲。”哪怕唐梨过去乃至现在,对谢衡玉都诸多误解,可谢衡玉在她面前,却一直用最敬重的称呼相待。 在和谢衡玉相处的这些年里,池倾变得很会共情他尚未出口的言下之意。纵然她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谢衡玉与唐梨过去的一切,但她了解谢衡玉,她知道他是个重情之人,对于唐梨如今的状况,他未必能够放下。 池倾坐得累了,便闭着眼靠在贵妃椅上小憩,但脑海中却依旧思绪不停——她怕唐梨某日故去后,会又成为谢衡玉心头的一根刺。 她怕他被心魔侵扰,这几乎也成为了她如今在修仙界唯一的烦扰。 池倾蹙着眉侧了侧身,迷迷糊糊之间,却发现谢衡玉不知何时已不在案前。 她打了个哈欠,不清楚谢衡玉这会儿去了哪里,在贵妃椅上撑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往寝间走去。 寝间烛火俱亮,谢衡玉坐在她榻边的梳妆镜前低着头,不知在摸索些什么。池倾隔着垂幔隐隐看到男人镜前的侧影,心头失了一拍,有些慌张地掀帘而入——有了七年前的那个教训,此刻她也看不得谢衡玉长久坐在铜镜前的样子。 她实在怕他又想不开,要干出什么蠢事。 她掀帘而入,疾步走到他身旁,许是因为她动作太急,眼神太过惊慌,谢衡玉惶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甚至忘了藏起手中的东西。 两人呆若木鸡地在通明的烛火中打量着彼此,许久之后才确定对方安然无恙。 池倾长出了一口气,目光下移,最后落到谢衡玉局促的手边。 一个眼疾未愈之人,在这满堂灯火下,不太熟练地绣着一块红帕。 若没猜错,那是本该由她绣的,有福气的盖头。 池倾气得笑了出声。 第148章 第148章藏瑾笑了笑:“恭喜啊。”…… 严寒天,在谢家寄出的信件送到妖王烁炎手上的那个当下,池倾正坐在唐梨的寝阁内,面露难色地绣着她的红盖头。 虽说在三连城时,她并非没有学习过刺绣,可那时毕竟年纪尚小,这些精细的技艺学得快忘得更快,后来等她被烁炎接回,因打心底排斥这些东西,更是连看一眼都嫌麻烦。 “唉。”针尖无数次刺破手指,池倾深深叹了口气,一脸安详地瘫倒在椅子上阖眸养神。 这人族的盖头纹样可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绣。 要不是看在谢衡玉眼疾未愈、可怜巴巴的份上,她是断断不会给自己揽这个活的。 唐梨房中的安神香积年累月地熏着,池倾闭了会儿眼,困意便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 这些日子,她在唐梨的寝阁待得久了,渐渐也能将此处当做自己的寝间一般安心下来,而唐梨身边的侍女,对她莫名其妙的探视也早已习以为常,上完茶后便也不再时时注意她。 池倾的思绪有些迷糊,半梦半醒之间,她忽地仿佛感到寝阁的大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她潜意识觉得那是侍女或是谢衡玉,支着脑袋继续迷迷糊糊地打盹,又过了没一会儿,她身前脚步窸窣,仿佛有人站定下来,拾起了案上的那块喜帕打量起来。 这必然是谢衡玉无疑了。 池倾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没睁开,只抬手往来人面前晃了晃:“啊呀别看,这回也还是不行。” 来人低低笑了声,忽然握住了池倾的手掌,那冷冰冰的触感,像条缠绕而来的蛇。 池倾一个激灵,几乎是在转息之间清醒。她仰起头,周遭昏暗,只有她案上摆了盏灯,而那男人苍白的脸庞此刻隐在暗淡的昏黄中,像一抹透明的影子,正被她案上的灯光穿透。 池倾的身体一点点僵住了,视线从男人的身体缓缓移到他手中的红盖头上,她张了张口,许久才讷讷道:“藏瑾。” 藏瑾笑了笑,星灰色的眼睛深深望向池倾:“恭喜啊。” 池倾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太大,以至直接带翻了案上的茶盏,青瓷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利的碎响。 而与此同时,那原本被藏瑾握在掌中的红盖头亦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茶水霎时将它浸透,留下一片残败的红色。 “姑娘,您还好吧?这是怎么了?”侍女掀开帘幔,神情不安地朝池倾走来,片刻后,她站到了藏瑾原本所在的地方,弯下腰一片片收拾地上的碎瓷。 池倾环视着寝阁每个空荡的角落,试图从其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藏瑾方才的存在仿佛是她的错觉,他再次消失无踪,给她带来一种黄粱大梦般的虚无。 池倾怔了怔,良久才反应过来:“老夫人还好么?我定是惊醒她了吧?” 侍女的动作僵了僵,低声摇头道:“这几日,老夫人熟睡的时间越发长了。往常她极容易被惊醒,如今无论外头如何吵闹,倒也能睡得安然。” 池倾接过侍女递来的红盖头,无意识地用力攥紧了一些。 她不可能看走眼,方才藏瑾确实来见过她,而唐梨近日昏睡不醒的症状,也定然与藏瑾脱不了干系。 她闭了闭眼,重新坐回案边,怔怔看着那一盏摇曳的灯火,竟然没有半分想要离去的意思。 侍女收拾好地上的碎瓷,见池倾仍坐着,有些诧异地又为她添了些茶。只是眼下天色已晚,侍女踌躇着想提醒池倾两句,却听她道:“等晚些,你让谢衡玉过来此处,再屏退旁人,除我与谢衡玉之外,不许旁人出入老夫人寝阁。” 池倾的声音很沉稳,仔细琢磨着,却透着几分薄薄的冷意,侍女极少见她这般严肃,心头颤了颤,连忙依言退下。 一时唐梨寝阁内的侍婢们都散尽了,池倾才掀开帘幔往她榻边走去。榻上唐梨的面容比之前清河苑一见时更加消瘦枯槁,印堂之间亦隐隐有油尽灯枯之象。 池倾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对于眼前这女人也没有多少情谊,只是突然想起从前在幻梦中所见的唐梨——她本也是个天真自由的女子,却几乎终其一生都被困在那个逢魔的夜晚,与自己的心魔纠缠。 若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衰朽,是为了重新滋养谢衡瑾破损的残魂,她是否会更解脱一点?还是……会感到委屈呢? 池倾伸手贴上唐梨颈侧的动脉,她年纪并不大,皮肉却已然如老人般松弛垂垮。池倾摸索了一会儿,才感知到指下的跳动,微弱得几乎能被忽略。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自侧旁出现,轻轻拨开了池倾的动作。 “……藏瑾。”池倾的睫毛颤了颤,在寂然之中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藏瑾在榻边倚墙站着,视线低垂,眸中却有戏谑:“你刚觉察到我,便派人通传了谢衡玉。池倾,你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原来是会这样小心翼翼的。” “你和他之间,本不该有深仇大恨。”池倾刻意回避了藏瑾话语中那层拈酸吃醋的意思,蹙眉望向唐梨,“他与唐梨之间,也不该闹到如此境地。藏瑾,我与谢衡玉马上要成婚了,唐梨如今也时日无多。万事无常,终有尽时,该说清的,你要给个答案。” 藏瑾抱着双臂在灯火下盯着她瞧,那阴郁深邃的眉眼因她平平淡淡的几句话染上了些许戾气。若非魂魄感知不到心痛,他此刻恐怕会怆然大笑出声:“倾倾,我们多年没见,我还以为能得到你几句关心。” 池倾抬眼直视向他,烈烈摇曳的红烛映着她漆黑的星眸,她眼底似乎没什么情愫,出口的话也是冰冷的:“藏瑾,你与谢衡玉谋有大计。我虽管中窥豹,也略猜得一二。你我二人,向来落子无悔,何况你,既已做了决定,那必然是选了最好的那条路。” “落子无悔。”藏瑾低头嗤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苦涩,“可即便落子无悔,也会心有不甘。倾倾,距你我逃离三连城的那日算起,已有十几载。沧海桑田,世事易变,如今的你,是一点儿温情也不留给我了,对吗?” “冢上生青苔,年年芳草绿。”池倾的眸子颤了颤,躲闪着移开了目光,“你在妖域的那口悬棺,常年有我为你栽的花。” 藏瑾闻言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出声来,片刻后,他抬头朝外喊了一声:“你都听到了?那进来吧。” 帘幔掀动,池倾这才发觉谢衡玉不知何时已在寝阁外间站了许久,将她方才与藏瑾的对话悉数入耳。 她愕然眨了眨眼,哭笑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被藏瑾与谢衡玉二人联手戏耍了一般,这种感受实在叫人啼笑皆非,她咬了咬牙,没能发作,却听藏瑾接着道:“我早就同你说过,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实意地想让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池倾心头一颤,侧过头,对上藏瑾笑意未达眼底的双眼,他看着她笑得苦涩:“谢衡玉,若我并非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哪怕你二人情比金坚,我也一定死搅蛮缠,又怎会宽容大度至此?” 谢衡玉静静立在池倾身后,即便不回头去看,她也能感到他温柔宁静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这么多年,她在谢衡玉和藏瑾的这两段感情中纠缠拉扯,而如今却是第一次,在同一个空间同时与他二人相处。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理清了他们三人的关系。可藏瑾刚刚的那一句话,又让她不由心如刀绞。 “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实意地想让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藏瑾的这句话,是当日他们在戈壁州重逢后,彼此心知肚明的共识。即便她未曾出口,但他也看得清楚——比起他受魔族操控,如此不人不鬼地苟且于世,她宁愿他当真彻彻底底地死在妖域的悬棺之内。 只是池倾想不到,藏瑾竟然会在此刻,当着谢衡玉的面,如此毫无芥蒂地说出这句话。 她心口堵得厉害,望着藏瑾的眼神中流出了几分难过。谢衡玉上前与她并肩,微凉的指尖自袖底轻轻握住她,她一下子蜷了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 “可是,没有如果。对不起啊,藏瑾。” 她仰脸望向藏瑾,男人的魂魄没有实体,在烛火之下仿佛一个浅淡的剪影,与那些虚无而折磨的遗憾一样令人心生绝望。 在池倾的认知里,比起作为魔族的提线木偶般苟活,死亡或许是另一种解脱。她希望藏瑾能够解脱,可不管是当年在戈壁州,还是如今在谢家,她都没有任何立场劝他做出任何关乎生死抉择。 她知道藏瑾心里也藏着太多的遗憾,而更遗憾的是,她并不是那个能使他释怀的人。 藏瑾孤零零地站在唐梨的床榻旁,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许久方垂下眼,嘴角扯出了一抹笑。 他在榻边的小凳上坐下,那双疏淡而沉郁的眸子淡淡盯着唐梨苍老的面容,顿了顿,他问:“倾倾,你管中窥豹,猜到了多少?” 池倾上前,目光一同落在唐梨沉静的睡颜:“唐梨曾说,她亲眼瞧见谢衡玉将你杀害。我猜,这件事不假……却应当是你与谢衡玉一同谋划的。” 池倾侧头望向身旁的谢衡玉,轻声道:“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 第149章 第149章他恨谢衡玉。 藏瑾本不应该恨谢衡玉的。 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他们的人生轨迹本该如同参辰日月,互不相干,毫无交际。 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其实尚在三连城的时候,藏瑾就听过谢衡玉的大名。 当时他的名字,已与修仙界那高高在上的剑修世家息息相关,那金尊玉贵的三个字被各种修士或妖族提及,其中不乏或艳羡或嫉恨的情绪。 但藏瑾知道……那与他无关。 他的记忆之初就是一片灰败惨淡的暗色,三连城的阴雨季如此漫长,阴雨过后便是连天的凄雪——他要在那里活下来,并不容易。 因此,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人与人的差距为何会如此悬殊。 “谢衡玉”这三个字,对彼时的藏瑾而言,只像是一个触不可及的辉煌符号,绚烂到没有多余的意义……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只是仇恨,又是从什么时候滋生的呢? 藏瑾记得那是一个深夜,一个很宁静的夏夜。 那个夜晚,距离他被魔族从妖域的悬棺中唤醒,已经有段日子了。 魔族将他送至蟮镇,明面上并没有安排太多人手监视他,可那寄生于欢喜面的魔族如同跗骨之蛆,难以摆脱。他残损的肉身被其以某种隐秘的术法修补,从此便在其掌控之下,稍稍失控,便又将受到灵肉分离之痛。 藏瑾从小被人掌控,早就受够了这种苦楚。他与池倾本质相似,一切坚韧卑微的求存之举,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自由自在,重见天日。 藏瑾偶尔会想起池倾在毒障漫布的深林中,同他畅想过的将来。她说他们会在一个富足又安宁的地方定居,那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因为足够安稳,便也生着善良而真诚的心,那里或许也会有如他们一样弱小贫苦的孤儿,可他们无需学习欺骗和偷盗,就能够获得一碗热乎乎的粥粮。 池倾说的那些话,藏瑾记得很清楚。那些话在她出口的瞬间形成了画面,而那个画面,甚至比池倾那张明丽而充满希冀的脸蛋更加动人。 藏瑾知道,池倾在花月楼接触过太多花言巧语的家伙,他们说出来的话真假掺半,即便是池倾这样的人也会被迷惑一瞬。 是啊,谁听了能不被迷惑呢? 池倾和他描述过长草连天的妖域草原,期盼过初春浩荡的天湖乍开,那曾经是他们共有的梦想,凭着这样的美梦,他们挨过那么多凄冷苦寒的长夜…… 如今,她解脱了吗?她自由了吗? 藏瑾闭起眼,任凭池倾为他描绘的那一幕幕画面逐渐黯淡。 他慢慢感到寒冷 ,那是一种从心底泛上来的严寒,而与之一同生出的,是一种叫他难以启齿、难以忍受的怨恨。 他想起魔族同他讲述的那些真相……关于池倾真实的身份,关于妖王对她的宠爱,关于她为救他回来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却终究落空。 魔族对他讲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是平平淡淡、毫无情绪的陈述——至少,以藏瑾的多疑和敏锐,他未能从中找到一丝隐瞒或篡改的痕迹。 他默默地听了进去。最初,在他听到池倾为他以血祭花的瞬间,他竟然感到了心痛……他知道那是一种幻觉,他的心早就不会跳了,只是他对她的爱意还活着,是那残存的爱意令他习惯性地感到心痛。 可是渐渐地,随着魔族的陈述,他开始意识到池倾正在离他远去。 那种远去甚至并非客观,而是他终于极其主观地意识到了,那个在三连城中与他孤独相依的少女已经消失了——且不说他如今无法摆脱魔族的控制去寻她,就算寻到了,又如何呢? 那个会在长夜默默守在他身旁的女孩,那个会安安静静地给他擦拭伤口的女孩,那个会伴着花月楼遥遥的乐声,在窄小的柴房为他跳舞的女孩,早就已经不在了。 哪怕再次与池倾相见,他见到的也只会是妖王金枝玉贵的妹妹,是另一个辉煌而触不可及的符号。 他的池倾呢?他费尽心思救出三连城的池倾呢? 他寻不到她了。 藏瑾是个冷静到冷淡的人,他领悟了魔族的那些陈述,并且很快想明白了这些。他看清了池倾与自己的差距,心中生出遥遥的苦与怨。 这种苦怨没有源头——他能恨谁呢?谁都没错。 恨命吧。 或者,去恨那个试图操控他的,令他难以摆脱的魔族吧。 藏瑾戴上欢喜面,从此融入了蟮镇的魔族之中。 他知道自己与其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或许还是死了更痛快,可是他死过一次,他知道濒死的感受是何等绝望。如今的他,虽然没有心跳,可他还有意识,还能动弹,他的手脚听从他的指挥,他的体内仍有力量能被驱使——是啊,他至少,还有力量。 对于力量的渴望,以及对死亡的阴影,成为了藏瑾这样将就苟活的理由。 他依旧迷恋持刀挥剑时的感受,于是以此日夜精进自己的修为。在那段时间中,他简直如同武痴,人族的修仙入道之法不再适用于他,他便改了魔修的路数修行。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是非善恶,正道邪道对他来说差别也并不大,那些在他眼中,无非是“器”。器为我用,他痴迷的是那种能够尽在掌握的实感。 藏瑾就这样沉进了自己的世界,拖着那样一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身子,慢慢自洽地活了下来。而与此同时,那附身于欢喜面的魔族,竟然也安定了起来——藏瑾不再想着挣脱它的控制,它便也变得很乖,像是被藏瑾持握着的另一个器物。 一年的时间过去的很快,一切的转变也即将到来。 变数就是那个夏夜。 藏瑾记的很清楚,他在那个夜晚,再一次拿起了谢家的《踏星剑法》。 第一次看到这册剑法的时候,它只是一本躺在三连城书舍中无人问津的剑诀。《踏星剑法》不是什么不世之术,修仙界早就将其传遍,但凡握剑的,多少也都能使出一两式。 只是大家也都知道,要把《踏星剑法》学好,其实并不容易,而能把它发挥到极致的,恐怕也只有天赋异禀的谢家之人。 谢家掌门以剑入道,承位的门槛,便是这剑法。 藏瑾一页页翻着那册剑法——当年在三连城时,他也曾这样认认真真,一招一式地拆解、记忆、修习过它。三连城中的人都知道,他是用刀的好手,可他自己明白,他的剑并不逊于刀。 他知道自己学得好《踏星剑法》。 指尖停顿在剑法最末的那一招。藏瑾的灰眸暗了暗,片刻之后,他将那册剑法合拢。 乍然,剑出鞘。剑气破空,那响声清冽而冷厉,分明不带任何灵力,分明只是招式而已,却浩荡如燎原野火,其侵略之态、铮铮意气,恰合当世对于这套剑法的解读。 天下间,少用人能以这样凌厉的傲气挥出这套剑诀。 夏夜蝉鸣骤歇,繁星不闪,风与光都仿佛在藏瑾的剑下停滞。他挥剑的速度很疾,心跳却比之更急,他感到自己的某瓣灵魂正随着他的剑,呼啸着冲出体外,他恍然感到自己重新活了一次,化为了全知全能的万事万物。 然而,那样奇妙的感觉仅仅持续了一刹——至最后一招,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长剑脱手而出,深深斩入巨石之中,嗡鸣不断。 藏瑾喘了口气,离体的魂魄骤又撞回胸腔,他跪倒在地,冷汗如瀑而下。 《踏星剑法》的最后一招是血盾,当年他为救池倾挥出这一招,从此绝命于妖域……从此,也再也挥不出这一招。 濒死的惧意逼得他丢了剑,他撑着地,脑海中却翻腾而起了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那是他从未去过的修仙界天都。 灯市,花灯绚烂,样貌温柔的女人笑着将他抱入怀中,他盯着她唇瓣开合,吐出哀婉又满是爱意的字句…… 庭院,暖洋洋的日光下,他被许多锦衣华服之人簇拥着,在一个又一个怀抱中辗转,最终回到一个踏实沉稳的怀抱,他对上他的眼睛,笑起来,生出小手拽他衣领上的金纹。 周遭有人打趣起来:“家主抱着小公子便不愿撒手了,一会儿小公子抓周,可要抓着家主不放了。” 谢渭哈哈大笑,将他放在那布满了各色抓周物什的大案上。他茫然无知地爬起来,笔墨纸砚、经书佛珠从他眼前而过,他没有理睬,继续爬,爬了一圈,仍然回到父亲身前。 小小的孩子,伸手摸向谢家家主腰间的令牌,没有握住,最后紧紧按住了父亲的剑鞘。 那是家主的剑,那是象征着修仙界剑道巅峰的剑。 周遭一片寂静。 谢渭的声音在他记忆深处如此清晰,似叹似赞:“谢衡瑾,吾儿……” 意识逐渐回笼,盛大温情的一切如梦幻泡影消散。 魔族蟮镇的夜幕下,躺着一个冷汗淋漓,不人不鬼的少年。 蝉鸣重新喧嚣,星河再次流转。他睁着眼,望着天,感受着那黄粱一梦般的苦与怨。 原来他得到过,原来他失去了。 原来他又失去了。 藏瑾惨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很多,最终从记忆深处剖出了一个名字。 谢衡玉。 那个高高在上的名字,本该是他的人生。 一切的苦怨和不甘,就在这样一个夏夜有了靶向。 他恨谢衡玉。因为他不只是藏瑾,因为他曾是谢衡瑾。 第150章 第150章是他…以命换了他的倾倾。…… “拔剑吧。” 光阴流转,在那个夏夜过后的许多许多年里,对于谢衡玉的怨恨,在藏瑾心中不断地纠缠滋长。 他藏身于魔族边陲贫瘠阴暗的小镇,孤零零地握着他的剑。那双星灰色的双眼冷淡而阴郁,死死注视着千里之外的天都谢家。 如果没有对比,如果他从未恢复年幼时身为“谢衡瑾”的那点零星记忆,或许他不会活得如此痛苦,如此不甘。 可不知为何,自从藏瑾在那个夏夜再次使出踏星剑法后,他的记忆仿佛就被钻开了一个小口,过往那些……甚至尚在襁褓中的画面,如幽幽微光不时透入,将他刺得愈发难堪。 彼时的谢衡玉在修仙界,正是芳名远扬,如日中天之际。藏瑾却如同孤雏腐鼠,置身烈日之下的阴影处,以满心怨愤,瞧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天都玉郎。 昨日,他闻他拜师剑仙,习得清光剑……今日,他又见他入主白马盟,盛誉天都…… 这些,他谢衡玉做得成,莫非他藏瑾……做不成么? 即便自三连城长大,可藏瑾心高气傲,自淤泥之中挣出,伤过痛过,却哪有一日低过头?他自认自己并不逊于谢衡玉,如今云泥之别……无非是…… 因他姓了谢,因他占了他的一切。 藏瑾这样不甘,这样怨恨,即便他从未与谢衡玉说过哪怕一句话,但对其的恨意却远远盖过了对魔族的那些。 仇恨模糊了记忆和理智,于是,在浑浑噩噩的某日,他顺理成章地向魔族投了诚——很正常不是吗?他本就被魔族操控着这副破烂不堪的身躯,修习剑术的每一分内力也都由魔息转化而成。 原本,他融于蟮镇,便没有任何一只魔察觉到他的异样。 或许,他早就是魔族了。 藏瑾彻底沦为魔族的走狗,以城主之名,带着满身魔息,重新回到了蟮镇。魔族对他的操控并没有加剧,只是他自己也早已与那张欢喜面密不可分。 他在蟮镇又待了很久,久到他在蟮镇开凿了一口枯井,久到那口井容纳了他全身源源不断的魔息,聚少成多,竟成为了这座边陲小镇全部的魔息之源。 藏瑾逐渐明白魔族力量的来源,魔族百姓以魔息为生,而那些源源不断的魔息,皆是来源于世上万万人解不开、剪不断,苦痛交织,日夜壮大的心障。 心有业障,即生魔。 便是因此,魔族往往趁乱而起势,盛世则蛰伏。 藏瑾有时会去蟮镇的那口,集了他全身魔息的井边呆坐很久。井中无水,却完完全全地映出他丑态毕露的模样。 他如今……到底算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话又说回来,在蟮镇的那几年中,他心中除了修炼与怨恨,偶尔……还是会被一些别的事情干扰。 那些干扰来源于蟮镇的魔族百姓。 自从藏瑾开凿了那口枯井,而蟮镇百姓发现每逢十五,这井中便会涌出大量魔息之后,他们便渐渐地……变得懒了起来。 世人都说,魔族本性最是好乱好斗,无恶不作、无奸不犯,可究其根本,却也只是为了那一口魔息罢了。 蟮镇百姓并不多,每月靠着那井中魔息,居然也够了平日修炼生活。于是不知不觉地,这小镇变得分外太平祥和,竟然数月都未曾有过一起人命争端。 藏瑾担了个城主的名头,对于这一城魔物却并没什么责任心。只是非常偶然的一次机会,他难得又想起池倾说过的那些话,于是掀了掀眼皮,入眼的景象……竟然与昔日少女憧憬的画面,有了几分相似。 “那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或许也会有如我们一样弱小贫苦的孤儿,可他们无需学习欺骗和偷盗,就能够获得一碗热乎乎的粥粮。” 藏瑾张了张口,觉得荒唐——池倾若来到蟮镇,大抵也会觉得难以置信,她曾经梦中的定居之处,竟能在这魔族小镇寻到三分相似的影子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枯井旁站起身,灰眸茫然,心头颤颤。 可那刹那的出神,终归只是刹那。 魔族仿佛也是自那日起,才终于想起这个被安插在蟮镇的,不人不鬼的走狗。 他们开始给他下达一些指令,借藏瑾之手,将魔族的势力逐步渗入妖族与修仙界。 他确实是被魔族胁迫,可他那刻满载怨恨的心脏,也并未因此感到半分不安。 他成为了魔族按插在修仙界的眼线,做了个沽名钓誉的银叶谷主。 又随手洒落几滴墨渍,任凭魔族势力渗入妖族各个角落,肆意发展。 而后……他终于向谢家出手,终于载着多年的苦怨和不甘,开始不怀好意地搅弄谢衡玉的人生。 “拔剑吧。” 彼时,在他听到谢衡玉说出这三个字的当下,他终于取回“谢衡瑾”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位“兄长”面前。 当年一个高居天都云端,一个屈于魔族之下。而如今,情况仿佛终于逆转,他站在他双眼皆盲的“兄长”面前,看似求他指点,实则志得意满,占尽上风。 “兄长眼疾难愈,又如何瞧得清我出剑?”谢衡瑾低眸笑着,于谢衡玉面前仗剑漫行,足下无声,如毒蛇匿形。 谢衡玉答:“世间万物皆可为剑,万物之间也皆有剑意。风过有声,心动有感,剑锋所指,未必要用双眼丈量。” 谢衡玉话音未落,谢衡瑾竟已拔剑,那是踏星剑法的第一式,来势汹汹,如平地惊雷乍起,滚滚而来,须臾之间,已近谢衡玉门面。 谢衡玉乌发白绸随风而起,低眉垂首间,身前半寸却陡然升起一道无形的微弱剑意,那剑意孱弱,却四两拨千斤般,将谢衡瑾的剑气荡偏分毫。 惊雷般的剑气几乎擦着谢衡玉脸颊而过,白绸被利刃斩开,轻轻随风而落,谢衡玉抬手于半空接住,疲惫地挡住双眼,转身走回房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房门随即合拢,谢衡瑾提剑站在那如雪谷般空荡的院中,许久后,才怔怔仰头,看着白昼天光洒落。 他知道谢衡玉修习清光剑,本就以光为剑,手中无器仍能纵横剑道。 可他……可他如今分明已经瞎了……方才那道剑意,究竟是…… 这是他作为“谢衡瑾”,与谢衡玉过手的第一剑,他抱了必胜的心念,却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茫然不解。 此后的每日每月,谢衡瑾就这样仗剑来到谢衡玉院中,朝他出剑,然后失意而返。 是什么错了,一定是什么错了…… 他在谢衡玉面前用尽了生平所学的剑术与刀法,他的恨意与怨念却在那落空的一招一式之间化作了深切的困惑,他提剑的手是那样沉,到最后几乎难握一物。 谢衡玉周身那无形的剑意是如此孱弱,却轻而易举地一次次偏开他的招式,形如鬼魅,难以破除。 终有一日,谢衡瑾再未按时前往谢衡玉的院落。 白衣的青年在廊下静|坐整日,于黄昏去寻了他名义上的弟弟。 “拔剑吧。” 谢衡玉见到谢衡瑾,依旧只说这三个字。 “我生平所学,皆已用遍了。”谢衡瑾怔怔盯着眼前双眼俱残的青年,声线惶惑,却早已磨没了怨恨。 他修的是魔族邪术,除了剑法刀法,他本有其他万千手段压他一头。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得无力——他想做回谢衡瑾,想要作为谢衡瑾堂堂正正地击败他的兄长,想急切地证明一些什么。 他想与那魔族荒原惨月下,形如鬼魅的“藏瑾”割席,可如今……如今…… 谢衡玉沉默了片刻,脑海中翻出谢衡瑾手中千万次剑气的响动,他用记忆和经验一点点补足了他出剑的画面,许久之后,他突然开口:“踏星剑法最后一式……血盾,你从未用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也明白过来一些什么。 回忆里,池倾绝望的哭喊,与藏瑾使出血盾的场景再次浮现,谢衡玉只觉双眼又哀哀切切地泛起痛来。 他抬手压了压眼眶,以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声音道:“你心结难解,故而难成踏星剑法。” 池倾的眼泪还砸在他心上,谢衡玉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在此刻面对那个沉重的真相。 他们三人走到这一步,或许真的只是因为那一招“血盾”。 可若没有那一招,他便也再也无缘与池倾相见。 藏瑾终有千般万般的错处,却也只是他,在当年那般走投无路的境地,以命换了他的倾倾。 谢衡玉袖底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他心中清楚,若学不成踏星剑法,藏瑾便再难承继谢家家主之位……除非,除非…… 他沉了一口气,抬起头,淡淡道:“我教你清光剑。” 日暮黄昏,万籁俱寂,最后一抹天光自遥遥的西面悄然褪尽,黑夜取代了白昼,谢衡玉一袭白衣站在暗处,如同山水画上寥寥的一笔。 谢衡瑾望着他孤清的影,想不透,瞧不破。 他在骗他吧。 这世上怎会有谢衡玉这样的人呐。 150-160 第151章 第151章谢衡玉日日压制的心魔。…… 那天开始,藏瑾再次日日前往谢衡玉的院落。 谢衡玉不再喊他出剑,反而敞着房门与木窗,让谢衡瑾在房内案前坐着抄书。 最开始的那几天,两人沉默相对,几乎一言不发。谢衡瑾只管低头抄写背诵那生涩佶屈的 心经,为了完成谢衡玉全篇背诵的要求,往往一坐就是整日。 而谢衡玉在这时,便也就一言不发地坐在离谢衡瑾不远的蒲团坐垫上,面朝着屋内有阳光洒落的方向,整个人像是浸在光里,却又与万物隔绝。 谢衡瑾不擅长记诵文字,他从小在三连城长大,除了剑诀功法之外,几乎没有看过其他的书籍。而谢衡玉虽说已经答应传授他清光剑法,可每日命他抄写的这些,却是枯燥至极的古文心经。 其实从最开始,谢衡玉就未曾给他讲解过这卷心经的具体含义。谢衡瑾抄写第一遍的时候,只是读得云里雾里,更别提有何领悟。 此后又是十遍、二十遍、三十遍重复而无用地誊抄。 谢衡瑾坐在那门窗大开的屋中,日复一日地,便生出一种被谢衡玉戏耍般的情绪来。 “还要抄多少遍?”终于某日,他将毛笔丢于案上,灰眸盯着面前那成摞的书稿,声线隐怒。 谢衡玉沉默着坐在阳光里,若非指尖轻轻摩挲着袖摆,几乎要叫人误以为他早已睡去。 他静了片刻,淡淡道:“接着抄。” 心中忽而生出无名之火,谢衡瑾猛然起身,抽出腰间佩剑,起手的动作几乎像被滔天的魔息裹挟。 他愤然朝那目盲的男子挥剑,这是头回他未曾控制住自己,那一股剑意挟卷着强大的魔息,朝谢衡玉倾轧而去。 谢衡玉若有所察,在谢衡瑾的剑气逼近之前微微偏头。刹那,他周身微弱的护体剑气蓦然松懈,魔息与剑意旋踵而至! 谢衡玉发出一声闷哼,四肢百骸顷刻便被那剑意洞穿,下一瞬,他整个人如落叶般被强风击飞数丈之远,重重撞于院墙,整条脊椎在一阵空洞的麻木过后,后知后觉地泛上强烈的剧痛。 他撑地呕出一口淤血,忍痛抬头,听见自己房中,谢衡瑾正提着剑缓缓而出。 谢衡瑾的面色苍白无比,整个人虽立在阳光下,却又被昏暗浓重的魔息包裹,那双灰眸空洞而不祥地微眯着,仿佛全然被仇恨浸透。 而在谢衡玉能够用神识感知到的范围内,他只瞧见一团巨大的墨色|魔障如浓云般朝他而来。 他喉中腥苦,呛咳着又呕出一口血,忽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谢衡瑾。”他定定地唤他名字,语气平静得只像在陈述事实,“你若此刻出剑,我必死无疑。” 谢衡玉本就知道自己与谢衡瑾的差距,剑修目盲是为重残,从前谢衡瑾朝他出剑却没能伤了他,并不是因为如今的他有多强。而是因为谢衡瑾在第一次剑招落空后,便失却了杀心。 换句话说,谢衡玉早就知道,谢衡瑾比起想杀死他,更想弄明白他的护体剑气究竟是如何形成。 而如今的谢衡瑾,心魔重现,是彻彻底底对他起了杀心。 谢衡玉抬手抹去自己嘴角的血渍,紧握的手掌缓缓松开,脸上挂着几分释然的浅笑:“出剑吧。” 他重复从前无数次对谢衡瑾说过的这句话,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院落陷入漫长的死寂,谢衡瑾直视着兄长狼狈的身影,周身那浩荡展开的魔息,每一毫分都在叫嚣着他的不甘与仇恨。 谢衡玉是他一切痛苦的出口,他恨了他这么多年,苦怨生出的魔息足足滋养了魔族边陲的一个小镇。他破坏了谢衡玉曾拥有过的亲情、名望、身份,甚至引导他与池倾的爱情陷入一败涂地的境地。 在他以银叶谷主的身份与谢渭相见之时;在他蛰伏于暗处,静静注视着谢衡玉和池倾的初见时;在他在玄冰火山的荒原上讥笑着谢衡玉得知真相的哀恸时…… 他的心魔一直在壮大,他恨不得一次次将谢衡玉踩在脚下。 这是他应得的、这是他应得的。 谢衡瑾冷冷注视着谢衡玉,手中紧握的剑不在颤抖,他双眼漆黑,蒙着浓重的魔息,霍然抬剑,起势凌厉地朝谢衡玉斩去。 然而就在谢衡瑾剑势起落的瞬间,他瞳孔俱颤,忽然捕捉到了谢衡玉周身那孱弱不堪,却又瑟瑟发抖的剑意——许是察觉到死亡的逼近,那护体剑意竟然试图突破谢衡玉的压制,孤注一掷地朝谢衡瑾而来。 可是……谢衡玉为何要压制那护体剑意?是不愿螳臂当车,还是…… 谢衡瑾眯起眼,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察觉到了那透明剑意之中,竟然细细缠绕着理不清的墨色|魔息! 谢衡瑾脑海中轰然炸开一阵雷响,周身四方天地仿佛都在震荡,那被他反复抄写几十遍的心经,此刻终有一句话,清晰可辨地自他脑海中浮现。 “无色澄明之境,得大自在。” 他反复誊抄的几十遍中,从来不曾明白——什么是无色,什么是澄明之境,什么是大自在。 可是现在,这些仿佛都不重要了。 他明确地意识到——谢衡玉是在求死。 为什么求死? ——因他生了心魔,那护体剑意中纠缠的丝丝缕缕墨色便是证明。 谢衡玉从妖域返回天都,又从唐呈别院搬回谢家这小小院落,如此漫长的岁月中,没有太多人见过他,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戈壁州经历了什么。 除了池倾与谢衡玉本人之外,只有谢衡瑾最最清楚那一切。 谢衡玉会生出心魔,他早有所料,只是他没有想到,谢衡玉竟想以他为剑,替他了却心魔。 不管那大自在的无色之境究竟是什么,他才不如他所愿。 谢衡瑾手一抖,在剑招释出的须臾骤然反手,魔息同时反噬,连同浩荡的剑意一同自谢衡玉面前抽回,重重打入谢衡瑾的体内。 长剑在收回的须臾脱手落地,谢衡瑾捂住心口连连疾退,全身骨骼在那被魔族邪术勉强拼凑的身躯里咔咔作响,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缝,游丝般漆黑的魔息正从其中溢出。 而在谢衡玉的神识视角中,谢衡瑾背后那暴虐的心魔魔障,此刻如被撼动,竟显出几分颓势。 他垂下头,默默收回了神识,忽而颓然倒地,朝着倒转的天地轻轻笑了一声。 他不是轻易求死的人,可这么些年,也活得十分厌倦。 激谢衡瑾向他出手,他本就做好了两种准备。一种,他借谢衡瑾之手根除心魔,下场或死或残,倒也清净…… 还有一种,便是如今的情形——谢衡瑾临时反悔,不再朝他出手,而这决定对于谢衡瑾的心魔而言,也不失为一种重挫。 只是,谢衡玉此刻觉得很累。 甚至对他而言,或许还是第一种结果,更加干脆简单一些。 他在地上躺了很久,院落中很是寂静,谢衡瑾强行收剑遭了反噬,如今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到哪去。 他听他艰难地喘息,许久,他才重新听见他的脚步。 谢衡瑾推门而出,脸上又戴上了那张欢喜面,整个人显得异常虚弱,似乎刚被魔族重新修补了一遍身躯。 他来到谢衡玉身旁,低头看了他半晌,忽然轻笑了声:“兄长,我明日再来。” 谢衡玉躺在地上没有理睬他,谢衡瑾自顾自地走了。 此后每日,谢衡瑾依旧按时来谢衡玉的院落抄书。只是他不再寄希望于谢衡玉传他清光剑意,而是在那抬笔落字的每一个间隙,无声地观察着谢衡玉压抑着的心魔变化。 他只当谢衡玉也无心教他清光剑意,因此暴露了恶劣的性格,时常为激他心魔,在谢衡玉面前反复提及自己与池倾在三连城的过往。 那些藏在藏瑾记忆深处,几乎都要被心魔压制到快要消失的记忆,终于有机会被他拿出来淘洗干净,重新在谢衡玉面前回顾。 谢衡瑾讲那些往事时,总爱观察谢衡玉脸上痛苦而隐忍的微妙表情。他知道随着他的一字一句,谢衡玉的心魔注定会在暗处悄然滋长。他想知道眼前此人究竟能压抑到何种地步,想知道他会不会有一日……沦为如他一样的魔族傀儡。 日久天长,在藏瑾与池倾的琐碎旧事讲到头时,谢衡瑾已经可以凭肌肉本能信手写下心经的每一个字。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只是猛然低头望向自己手边的文稿宣纸,才有种后知后觉的愕然。 “都记住了?”谢衡玉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谢衡瑾讲述的一切,都不曾被他入耳入心。 他从蒲团上站起身,将案边摆着的长剑递给谢衡瑾,然后行至院中,折下一截树枝,刺向空中,转腕斜出一划。 “这是清光剑意第一式。”谢衡玉在谢衡瑾费解的目光中丢掉树枝,声音疲惫地道,“你回去慢慢练吧,能悟出几分,都是你的缘法,此后……都不必再来见我。” 他垂着头,同谢衡瑾擦身而过,言语之中,并没有戏弄的意思。 “可笑,你难道觉得我会相信……这是真的清光剑法?”谢衡瑾反问他,声音里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诞之感。 谢衡玉摇了摇头,抬手将房门合拢:“随你。” 彼时他在想,他再也不欠任何人了。 藏瑾也好,谢渭和唐梨也好,池倾……也好…… 他对谢衡瑾仁至义尽,他不欠他们任何人。 他真的很累。 第152章 第152章“兄长,对不起。”…… 谢衡瑾总觉得自己不该相信谢衡玉的。毕竟他自学着摸索了各种剑道术法多年,从未听过何种剑术的入门,需要背诵什么狗屁不通的心经。 可他回了自己的小院,躺在榻上,脑海中却反复出现谢衡玉在他面前挥出的那一剑。 他知道那确实就是清光剑的第一式,因他身为银叶谷主时,也确实曾见过谢衡玉使出过这一招。 那时谢衡玉尚未目盲,因而得见天光。其以光为剑时,灌注剑意中的天地灵力是如此纯粹澄明,无论是谁都会被夺了视线去。 而如今,他只是随手拿着树枝,在他面前缓缓地,清晰地挥出那一剑,曾经惊艳的灵气褪尽,却使他全然看清了那剑招的走势——他既已一眼记住,为何,便不能一试? 谢衡瑾辗转反侧,心中如同数千只蚂蚁啃噬,泛起奇痒难耐的疼。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谢衡玉骨子里对于剑道武学的追求,本身便极为相似。纵然不信谢衡玉是真心传授他清光剑意,可面对这世上唯一的剑仙剑诀,谢衡瑾也绝无可能做到心无所动。 月光下,他星灰色的双眸定定望着不远处搁置的长剑。那张过于年轻的,长久并永远地停留在青年时期的面庞,常被过于阴沉和抑郁的气质笼罩。然而此刻,似是须臾之间,他眼中逐渐亮起的颜色,仿佛给整个人带来了一丝罕见的朝气。 谢衡瑾猛然从榻上翻身而起,拔剑出鞘的动作干脆利落。房门在片刻后被轰然大开,冷冷清明的月色之下,他抬手对月出剑,那招式力道与谢衡玉手中比划的已无半点不同。 但他知道……不对。 哪怕挥出了清光剑法的第一式,他的剑在他手中依然过于凌厉,而他亲眼见过谢衡玉使出的这一招,那是春和景明的气象,并没有半点杀伐之气,却强大得惊人。 谢衡瑾对这个结果早有所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竟同时浮现出在谢衡玉处抄写几百遍的无用心经,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在他心头萦绕,与挥剑的动作一道几乎成为了惯性的记忆。 青年闭着眼,如此一遍遍地重复下去,心中最初的质疑也平复了一些——不管谢衡玉有没有骗他,试一试也无妨。 他在清光剑法之事上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但至少,比起几百次默诵心经来讲,反复练剑也算不得过于枯燥。 谢衡瑾不知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思,就这样有些愚蠢地在院中重复了一整晚剑招。 翌日清晨,朝阳透过云层洒落下来,小院中无事发生,一切都风平浪静。谢衡瑾放下剑,看着微风吹动枝头绿油油的叶子,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鸟啼,虽修为好似没有半分精进,却莫名地生出几分身心轻盈之感。 他伸了个懒腰,转身走回房中,躺回榻上倒头就睡。 一觉酣然,再次清醒的时候,已是黄昏。 谢衡瑾睡了一整个白天,复提着剑,往谢衡玉的院落中而去。 谢衡玉的房门紧闭,那如雪谷般空荡的庭院冷冷清清,连半点装饰也无。 谢衡瑾不管他在不在房中,挥剑而出,一练便是一夜又一夜。 谢衡瑾拜访谢衡玉住所的时间变得昼夜颠倒,来他院落,他不开门,谢衡瑾也从不强求和他见面。 时间如此日复一日地过去,他整个人沉浸在那一字一句的心经与那一招一式的剑术中,只练那一剑,只背那一篇,蓦然回神之时,心境竟已悄然改变许多。 “魔息……”谢衡瑾抖了抖剑尖,眉峰轻蹙,有些怔然地望着自己的手。 他知道清光剑意天然便与魔族的邪佞之气冲突,因而这几日练剑时,从未动用过体内魔息,反而有意无意地对其进行压制。 如今,他只不过试探性地释出一些,却感觉自己体内的魔息,竟比从前在蟮镇时微弱了许多。 谢衡瑾低下头,提着剑在院中静立了许久,忽而转眼望向谢衡玉紧闭的房门,自言自语般道:“我明日再来。” 次日,仍是同样的剑,同样的心经,谢衡瑾却在那反反复复的字句与剑式之中,察觉到了谢衡玉的用意。 他早就生了心魔,甚至或许那心魔原本的样子,与谢衡瑾的心魔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谢衡玉如今即便被困于囹圄之内,双目皆损,出手无力,被迫听谢衡瑾谈笑诛心之语,却仍能状若无事地,将其心魔压制许久。 谢衡瑾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因此曾借抄经之机反复试探……只是事到如今,他却终于逐渐明白过来,那遏制心魔的方法,谢衡玉原来从一开始……便告诉他了。 ——那便是他要他反复抄写的心经。 清光剑意是澄明之剑,俯仰天地,需问心无愧,其道与魔族根本大相径庭。他带着如此滔天的魔息与怨憎来谢衡玉处学剑,或许从一开始,便注定学不成清光剑意。 谢衡玉未必看不透这一点,却仍要他记忆心经、净化魔息,是为了削弱他的实力,还是…… 还是他当真就是个问心无愧,纤尘不染的老好人? 谢衡瑾眉间一拧,心脏狂跳不止,手中长剑嗡鸣,骤然转身正对谢衡玉紧闭的大门就是一剑而去。 “轰!”一剑洞穿,木屑烟尘四起,谢衡瑾手中长剑颤抖着,直指屋内那静|坐于蒲团上的男人。 “你究竟想做什么?”他低声怒喝,声线却带了颤。 谢衡玉微抬起头,平静道:“勿扰心神。” “扰我心神者,难道不是你么?!”谢衡瑾的声音又一次拔高,语速加快,“你想做什么?要毁我魔息,阻我修行,还是要摆出这幅烂好人的样子,叫我对你心生歉疚?谢衡玉,这不可能!我这一生颠沛潦倒,而你前半生却享尽荣华——这是你欠我的!”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只道:“凝神静气,你要学清光剑,便容不得如此心魔嗔妄。” “你还敢拿清光剑说事!”青年面容几乎扭曲,刹那身后魔息腾然翻起,巨大的墨色|魔障展开,他提剑而来,如挟江海之势,那剑锋所指赫然便是谢衡玉命门所在。 一切仿佛旧日重现,谢衡玉脸色苍白地静|坐蒲团之上,动也不动,仿佛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而谢衡瑾怒意滔天,仿佛被心魔所控,却在那一剑斩落之际,又一次生生停住了手。 “你……”他喘着气,魔息反噬,鲜血又一次从嘴角溢出,那双与谢衡玉极其相似的灰眸中竟是说不清的恼恨,“你究竟要做什么……” 却在这时,谢衡玉微微抬了抬手,指尖流出一道透明的剑意,毫无杀意地,轻飘飘地迎着谢衡瑾的剑而去。 “你?”谢衡瑾一愣,匆忙拭去唇角血污,手中长剑几乎是以本能惯性与那道剑意纠缠过招。 他看着那来回拉扯的剑式,最初脸上还有几分犹疑不解,可三两招过后,谢衡瑾的神情却逐渐严肃了起来。 手中的动作被那无形的剑意引导着来去,一招一式在他的脑海中被拆解,又与那练习了无数次的清光剑意第一式组合、连接。 他本就是修仙界稍有的剑道奇才,是出生周礼便攥住了谢家家主佩剑的少年天骄,他的一生虽被蒙尘,可剑术之道上,他却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 他看过的剑谱,只一遍就能记得,修过的剑术,只挥一次便能带出多数人一生都望尘莫及的剑意。 他知道谢衡玉确实在向他演示完完整整的清光剑。他本该用心去记,抓紧一切机会,不顾一切地将这套剑法嚼碎了消化掉。 可是……可是他如今,大多的心思,却只反复重复了一句话…… 他究竟想做什么? 谢衡玉,究竟想做什么? 过往的人生给不了他准确的答案,他难以预测谢衡玉的心思。他们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站在天地两端,他……与他,一点儿都不同。 挥剑的动作近乎机械,身体凭借本能在行动,时光开始逆流,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 在那个夏夜,他重生后第一次挥出《踏星剑法》,过去那段属于早夭的谢衡瑾的记忆纷至沓来。他记起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繁华,记起了他苦难的开始,也记恨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天都玉郎。 可是如今,又是一段陌生的记忆冲入脑海。 那也属于他一瓣小小的残魂,他记起它在灯市逢魔之夜与他的肉身分离,记起它无知无识地躲回了谢家的荫庇之下…… 他记起它听到了阁老似是而非的预言,记起了唐梨每夜懊悔的悲泣,也记起了……那个在谢家外门偷偷练剑的少年。 他记起他的残魂,是为何因谢衡玉驻足,记起它看着他练剑,看着他修道,也彼此陪伴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他记得它当时确实引谢衡玉为知己,记起它曾经那样欣赏他、亲近他,记起在看到他彻夜练剑,小小年纪挥出如此高华大气的剑意时,也曾打心底里感叹过——他确实不如他。 他不如谢衡玉。原来从那么那么早的时候,他就承认过。 残魂的记忆如雷击而下,连带着阁老对谢衡玉的预言,在谢衡瑾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阁老是有感残魂对谢衡玉的认可,才会在死前做出那般预言。 这一切,本就是他拉谢衡玉入的局。 ——若他与谢衡玉并非如此身世纠葛,他们本该是很好很好的道友才是。 如此心念而起,多年心障似大厦将倾,心魔忽然反噬,谢衡瑾身体剧痛,脑海中却骤然清明地,忽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乍然间,后背冷汗直流。 一切记忆终于完整,他想起自己的双魂之身——幼年灯市逢魔,他的一魂损伤严重,化为残魂避祸谢家,而另一魂逃出生天,又在荒山重新回到他的体内。 与池倾亡命妖域的那年,他施展血盾殒命,曾经那完整的魂魄彻底消散,彼时他本该身死魂消,却又被魔族救活。 除了那强行缝合他身躯的邪术之外,魔族还用了什么手段救活了他? ——是那藏身谢家的残魂。 思路愈发清晰,谢衡瑾想起这些年魔族布置在谢家的暗探,又想起自己在重生后不久,便记起了幼年之事——那必然与他残魂的回归也有关系。 可是,为何他记起了一切,却独独遗忘了与谢衡玉相关的这段往事? 是凑巧,还是…… 谢衡瑾忍着身体的剧痛,死死咬牙望向屋内谢衡玉的身影。 是魔族挑拨离间,是魔族坐山观虎斗,以收渔翁之利。 谢家阁老的预言,只指向过他和谢衡玉两人。魔族要在修仙界暗地搅弄风云,却又不敢明面出手相抗,他们便拿他做剑,引他心魔以谢衡玉此人做靶,要他二人相斗,你死我活。 清光剑术尽出,谢衡玉放出的透明剑意自虚空缓缓消散,谢衡瑾定定而立,忽然摇头颤声笑了起来。 魔族操纵人心,机关算尽,就连谢衡玉那样的君子也被心魔日夜折磨。 可即便如此,魔族何曾想过,谢衡玉会真心实意教他心经,授他清光剑意。魔族又如何能料到,多年前那抹残魂与谢衡玉之间的羁绊,竟会在此刻被他重新记起。 这一切,晚了吗? 他使诛心之计,将谢衡玉害成这样,晚了吗? 心魔反噬,谢衡瑾呕出一口血,笑得全身都在发抖。 月光静谧,夜色清凉,谢衡瑾望着屋内白绸覆目的男人,攥紧了掌心的剑:“兄长。” 他是如此睚眦必报之人,从小极恨被人操纵,他是毒蛇,是饿狼,不到山穷水尽,他从不会低头。 而此刻,他如此郑重地称呼谢衡玉,抱了一颗翻盘之心,也果真有了低头之意。 “兄长,对不起。” 谢衡瑾轻声道。 第153章 第153章“我和他的过去,不能被任…… 有关谢衡玉和谢衡瑾的这段往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藏瑾本是寡言之人,可此番为了池倾能够了解全貌,竟连细枝末节处也同她细细展开了讲。 池倾听得入神,似能从那字字句句之间,补全他二人过往的点滴。她本以为自己在这些年中,已经足够了解谢衡玉的品行为人,可当藏瑾口中所描述的那个男子,在她眼前一点点立体、鲜活起来…… 她赫然惊觉,自己从前对于谢衡玉的了解,其实也不过他真实人品的万一。 因池倾足够了解藏瑾,她知道他从前对于谢衡玉的恨意和不甘该有多么深刻。藏瑾幼年在三连城活得尚不如她,他们像是从同一处淤泥里生长起来的植物,骨子里有着相似的凉薄和偏执。 她与藏瑾一同逃离了三连城,而那污秽之处的阴影却几乎伴她至今。只是后来,不论是烁炎、阮鸢、朗山,还是谢衡玉,都温柔地拉着她,将她拖出了那方深渊。 她虽如此,藏瑾却没有她这样的好运。 他这一生都活在三连城连绵的阴雨里,就连妖族山崖上那口安置的悬棺也并非他苦难的终点。因双魂双命之体的缘故,他即便脱离了三连城,却从未摆脱过魔族的操纵,他们四两拨千斤似地带偏了他的心,积年累月地,已经将他往怨怼与苦恨的路途上引得太远。 池倾想,若不是谢衡玉……若藏瑾身为残魂时,所选中的那个人不是谢衡玉,或许整件事都不会有如今这般的发展。 藏瑾这一生,没有人替他打过伞,哪怕是她,也不过只是陪着他在三连城的大雨中,相依相偎地淋过一段路。 可谢衡玉——在藏瑾生命的尽头,在他甚至已经无法被称之为“人”的这一段时光里。 在谢衡玉自己都尚且被心魔纠缠,自身难保的时刻。 他却依旧选择将身上仅存的那一点儿珍贵之物,原原本本,毫无私心地交予了藏瑾。 清光剑意,不仅仅是修剑,更是修心。 池倾想起她曾听唐梨说过,谢衡玉早就提醒过谢渭,魔族与谢衡瑾之间的关系——他不是没有过忌惮,只是还是选择了相信。 她说不准谢衡玉是从哪一刻真正看清了藏瑾。看清了他被魔息覆盖的身体中,依然有颗能够被洗净的,铅尘不染的心,可以承续清光剑澄明的剑意。 而此刻,在藏瑾讲述这段过往的过程中,谢衡玉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他走得轻,池倾听得入迷,也并未注意到他。直至藏瑾将那往事讲得彻底,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抬着一双热泪氤氲的眼,怔怔朝身边望去。 藏瑾斜斜靠坐在她对面的椅上,望见她眼里的泪意,顿了顿,良久垂下目光轻笑了一声:“谢衡玉此人……一次又一次,总能叫我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池倾转过眸来,张了张口,声音涩而柔:“你们本是截然不同的人,即便没有这些事……你们也并无太多相似之处。不必比较,也不必无地自容啊。” 藏瑾勾唇,对上池倾的视线:“过去那些事暂且不提,如今只一件——倾倾,在你面前,我也不如他。” 岁月漫漫,距离二人携手逃离三连城的那日,早已过去十数载。时光改变了太多,今时今日,两人即便再相逢,也不复当年感情最深刻的日子。 或许真的是心经的缘故,藏瑾此刻面对池倾与谢衡玉将近的婚事,心中并没有生出太多不甘。他知道有些遗憾注定只能是遗憾,何况正如他所言——若在三连城中遇到池倾的那个人是谢衡玉,而不是他,或许谢衡玉会比他做得更好。 池倾怔住,许久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 某个瞬间,心中生出想要抬手与藏瑾相握的冲动。那种冲动近乎出自于本能,有关她和藏瑾,在过去许多彼此痛苦的时刻,也是靠这样双手紧握的动作才支撑着度过。 “不是这样的。”池倾感觉自己依旧很难理清和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可是有一点,她至少现在是明确的,“我曾经做过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他与你比较。这件事错到……不论对他,还是对你,我都很惭愧。” 她抬起眼,冲藏瑾轻轻笑了笑:“我和你过去的那些经历,不能被任何人替代。和他的过去……也是一样的。” “藏瑾,我现在分得很清。”池倾道,“何况……人不是货品,如何称斤两,辨善恶,分好坏?” 她眨了眨眼:“我如今爱他,是因为他好,却不是因为他比谁要好。我曾经依赖你,珍视你……也并不是因为你比谁好。” 谢衡瑾盯着她瞧了许久,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池倾那张因岁月浸润,而愈发温柔宁静的脸上——与他记忆里最熟悉的那个少女相比,如今她的模样,似也染上了谢衡玉身上那种温润的气息。 像是暖泉里开出的一支秀荷。 他靠回椅背上,抬手枕在脑后,卸了紧绷的弦,懒洋洋地笑:“若按那心经中说,这是缘分。” 他说完,仿佛也有所触动,沉默许久,苦笑着摇了摇头,抬指点上自己心口:“只是这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只是没法子了……倾倾,你若此生一定要选一人长相厮守,选谢衡玉,我无话可说。” 池倾默然看着他指向心口的手,心中也酸涩。 如何能不明白呢?藏瑾这一生拥有太少,失去太多,又怎可能没有分毫不甘? 她攥起拳,与藏瑾相顾无言。 许久许久,还是他先打破沉默:“还是说回谢衡玉的事吧。” 在顺利挥出清光剑的第一式之后,藏瑾恢复了双魂中所有的记忆。他向谢衡玉道歉,十分之中,有五分是当真对谢衡玉有所歉疚,还有五分,却更是不愿与谢衡玉两败俱伤,白令魔族坐收渔翁之利。 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一句道歉出口,却惹得谢衡玉第一次,彻彻底底地心魔暴动。 “我曾经只知道他一直压制着心魔,却并不知道他的心魔滋生到了如此境地。”藏瑾望着池倾微微发白的脸庞,见她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立刻明白她想问什么。 “他的心魔,比起我在蟮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池倾紧紧攥住拳,微利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那几分痛楚勉强压下她心中忧虑,使她冷静下来:“所以你与他做的局,是为了压制他的心魔?” “不是。”藏瑾摇头,否定得近乎残忍。 “或许朗山和沈岑也同你说过,我在谢衡玉那儿学剑的那段时间,谢渭病重,日复一日,已见颓势。彼时我清光剑意未成,踏星剑法也迟迟破不了血盾之瓶颈,谢家内门各势力觊觎家主之位,已成虎狼环伺之态。” “可这却不是最要紧的。”藏瑾回忆着当时的状况,眉宇微蹙,沉声道,“谢家知我双魂双命之身的人极少,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若双魂双命的谢家血脉尚在人世。不论何人夺权成功,在现任家主身死之时,谢家大阵的阵眼依旧会认我为主。而此事一旦成真,也就意味着……” 谢家阵眼,将会落到一个被魔族操控的人的身上。 池倾并不迟钝,立刻便反应过来了其中的关窍,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所以你和谢衡玉最终商议,由谢衡玉毁去你被魔族操控的肉身,并用法器收纳你的魂魄。这样……大阵阵眼便会由下一任谢家家主继承……” 她站起身,语气不免有些焦躁:“显而易见。如今的谢家家主正是谢衡玉,那大阵阵眼自然也是他……他已有那样重的心魔,却还得背负如此重任。且一旦心魔失控,魔族趁虚而入,谢家失去大阵庇护,内有心魔肆虐,外有魔族入侵,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届时千夫所指,万世骂名,岂非皆由谢衡玉…… 她并未将心中所想全然出口,对上藏瑾的目光,却知道他也与她所见略同。 池倾压着心头的不安,咬牙低声道:“为何这个家主,就非谢衡玉不可?” 藏瑾道:“你还记得阁老的那个预言么?” 池倾攥起拳,声音发颤:“不过是一句预言,不理它便是了。偌大剑修世家,不至于人才凋敝到一个天资聪颖的能人后辈也无。谢衡玉要走,自有人眼巴巴地接着那家主之位。他一走便是,何苦……” 藏瑾摇头:“那个预言,即便谢衡玉不听,我不听,谢渭却听进了,听信了。” 池倾滞住,想明白了什么,只有无言:“他……” 藏瑾道:“谢渭临终前,见过谢衡玉。” “他……他们说了什么?”池倾平静下来,讷讷问出口,心中却早有所料。 藏瑾摇头,却笑:“谢衡玉那样的人,还能被什么拿捏呢。” 彼时的他一无所有,孤零零地在谢家,来也落寞,去也轻巧。为何要留?为何要涉足这趟浑水? 藏瑾与池倾都沉默下来,但凡熟悉一点儿谢衡玉的人都知道。 他心软,也重情。 谢渭临终所托,他无法不应。 第154章 第154章“让你另一个人格,同我讲…… 过去的故事太长,唐梨房中袅袅燃烧的安神香早已尽了,剩下的那一缕余香在房中悠悠散开,似能沁入件件家具那珍贵的木料之中。与唐梨房中挥之不去的药香,纠缠着形成一种恒长而细小的味道。 藏瑾说完了故事,从座椅上站起身,池倾的目光追随着他而去,见他的魂魄又一点点变得浅淡,几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难以区分。 她匆忙起身,掀开帘幔跟着藏瑾一路往唐梨榻边走去。那被病痛折磨得格外消瘦的妇人,此刻已不复之前昏睡的模样,淡眉微蹙,似即将醒转一般。 池倾看向藏瑾所处的方向,她知道随着唐梨清醒,她与藏瑾便又要分别。可是这一次分别又是多久?下一次再见,魔族、妖族与修仙界又将如何? 谁也给不出答案。 藏瑾冲池倾笑了笑:“倾倾,你为我炼就的长命花,谢家无人使用。如今它被我存于银叶谷中,明日,便会有人将它交予你……” 池倾用力咬住唇,喉中酸涩:“那是……你的。” 藏瑾失笑,仿佛能体谅她心中复杂难言的情绪,出口的话却坦然到近乎释然:“就当是我的吧。那如今我用不上了,便再将它赠还于你……倾倾,恭贺新婚。” 池倾怔住,只出神了一瞬,藏瑾透明的魂魄已从她眼前彻底消散。 唐梨眼皮动了动,张开唇,发出一声空洞而沙哑的叹呼。池倾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清醒后的唐 梨。 这个苦命的女人,仿佛从几十年前那个灯市逢魔的夜晚,就彻底涉足了人生的逆流。她的苦恨与爱意交织,懊悔如影随形,积年累月地不断叠加,对谢衡瑾是如此,对谢衡玉……又何尝不是? 池倾早就相信谢衡玉不会真正对藏瑾动手。可某种意义上来讲,唐梨确实也……亲眼看见了谢衡玉毁去了谢衡瑾的身体。她因此恨了谢衡玉这么多年,若此刻对这行将就木的老妇人告知一切的真相…… 有这个必要吗? 怕只会让她更痛苦吧。 可是……这毕竟是谢衡玉此生唯一认定过的“母亲”,哪怕她曾经发病时待他不好,却也并非没有在清醒时认真拥抱过那个年幼的养子。 池倾心里,又不希望这二人带着如此误会,一步步走到阴阳相隔的地步。 她后退两步,目光却落在唐梨脸上移不开,脑海中千头万绪,落不到实处。 她终是转身而去,传了唐梨身旁的侍女进来侍奉,又匆匆寻了谢衡玉而去。 屋外长空,已是沉黑一片。池倾走在回廊中,即便身处灯火之间,仰头望去,却只觉那浓黑的夜色阴冷得令人窒息,仿佛有偌大的巨兽藏伏其后,又仿佛谢家固若金汤的大阵结界之外,已有无处不在的魔族蠢蠢欲动。 她打了个寒颤,明白后者的那个联想,恐怕与现实所察无几,于是脚步更快,朝着谢衡玉院落的方向奔去。 那一路上,谢家的侍卫仆婢逐渐零星,到后来几乎瞧不见人影,只有谢衡玉所造的机甲人沉稳而肃穆地立于道旁,在池倾路过时,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 池倾的目光从那一具具机甲人身上划过。 这是她触不可及的那七年里,谢衡玉为谢家所做的一切。他从极年幼时进入谢家外门,再到后来被谢渭唐梨收为养子,成了名满天下的天都玉郎、剑仙传人,而今,又是手握重权的谢家家主。 他掌握着如此强大的力量,他所铸的机甲军队坚不可摧,所向披靡。他将谢家焊死成了盘踞在天都中心的,铜墙铁壁般的庞然大物。 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个人,却背负着天下最残酷的秘密,成为了整个修仙界最强大的弱点。 池倾不知道谢衡玉究竟还能压制心魔多久——心魔该如何被他消弭?若无法消弭,待它爆发的那刻,魔族自内外攻破谢家结界,肆虐修仙界,不过是分秒之势。 忽然有冰冷的泪水自池倾的脸颊倏然滚落。她心里乱得很,怕得很,走在谢家灯火通明的道上,却仿佛蹒跚迷雾深处。 仅是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她便忧心到如此程度,而谢衡玉呢?那无人可说的几年,他究竟是如何挨过来的? 池倾抬手重重抹去脸上的泪水,瞪大了眼睛,一遍遍默念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一边快步前行,一边深深吸气。谢家种植的花木皆有灵气,随着池倾的调息纷纷涌入她的身体,可她却仿佛接纳不了那些好意,四肢冷得厉害。 一阵风过,草木摇曳,沙沙作响,她过了桥又转了弯,急切的步子忽然骤停,下一瞬,她落入了一个沉稳踏实的怀抱中。 “倾倾。” 谢衡玉从天而降似的,自那黑漆漆的拐角处突然出现,她撞他个满怀,一息的诧异后,她用力攥住了他的锦袍。 池倾深深呼吸着他身上宁静的气息,四肢稍有几分回温,大脑恢复理智,识海重新开始运作。 “你放心,你别怕。”这是她得知了一切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衡玉低下头,黑暗中,心上人的眼睛如同明亮的星月,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眼眸微弯,似扬起一抹笑意:“你是我的夫君,妖族七州皆是你的后盾,魔族如何?若敢伤你毫分,我还有……” 她顿了顿,本想说自己那扎根十方海,拿捏着龙族一脉最后战力的本体,关键时刻或也能成为压倒性的一枚棋子。 只是这是毕竟是妖族机密,烁炎那边未必没有计划,她抿起唇,终究抑制住了脱口而出的话头。 谢衡玉却仿佛没有察觉,笑起来,抬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叹道:“倾倾啊……” 两人在黑暗中静静拥抱着,平复着胸腔中急促的心跳。良久,谢衡玉扣住她的手,若无其事散步一般牵着她往院内走。 “怎么回来得这样急?夜深露重,该等我去接你。”他捏着她微凉的指尖,口中絮絮叨叨讲些琐碎的小事。 池倾听出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一边走,一边怔怔地应着。 两人一问一答地回了房,夜深得很,早是安寝的时刻,床榻铺得松软,甚至熏了安神的暖香。池倾近来嗜睡得很,如今瞧见那床榻,却连坐都坐不下来。 谢衡玉见她这样,无奈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拉她到榻边坐下,低声道:“倾倾,你并不用为我担心。既然谢衡瑾可以用心经抑制心魔,我修行清光剑多年,难道逊色于他?” 池倾静静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再者,从前……你尚在闭关的那几年。我心魔更重,却也不曾暴动。如今你既已重新回到我身边,自然会越来越好的。”谢衡玉将她的双手合于掌中,又捏了捏,低声似在哄她,“倾倾,相信我吧,别这样担心。” 池倾垂下眼,继续沉默着,仍是摇头。 谢衡玉脸上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还想再说什么,却听池倾道:“你的另一个……人格,你让他同我讲话。” 谢衡玉动作一僵,霎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池倾反握住他的手:“许久没有见他了……他是已经不在了吗?” 谢衡玉怔忪道:“他,他……于你不利。” “他并没有。”池倾打断了他的话,动作用力几分,“他从不曾伤害过我。” “倾倾!”谢衡玉的声音有些急切,似乎被触到什么难以忍受的禁地,“他只是我……从前见不到你,想不开才……他与心魔无关,如今也……” “当真无关吗?”池倾抬起头,盯着谢衡玉,眼眶却隐隐有些泪意,“谢衡玉,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东西吗?他,不也是你吗?” 谢衡玉脸上似闪过一丝不堪,在她逼视的目光里几乎有些躲闪:“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好。那个人格也好,心魔也罢,它们都会被压制,不会出来……” 池倾眨了眨眼,心底似有某种情绪在瞬间抽离。奇异的是……谢衡玉如此回避的模样,竟然也在她的预想之中。 她忽然笑了一声,又沉默了几息,才终于开口,那冷静陈述的字字句句近乎残忍:“谢衡玉,你想带着你的心魔与我成亲,你想我们成婚之后,日日夜夜,都靠那一段心经抑制着你的心魔而活?” 池倾捧住他的脸,凑近他,近到他视线难以躲避的地步,她盯着他的眼睛,她花了很大的心思,重新养回来的那双眼睛,心里抽痛,语气却冷静:“你的心魔……有没有被化解的可能?” 谢衡玉怔怔盯着她,那双明亮的星眸倒映出甚至令他自己惭怍而不齿的面容。相识多年,她知道如何用自己刺痛他的软肋,更何况在那双眼睛里,他从来无处遁形。 他摇了头。 池倾沉了一口气,心中最坏的揣测被证实,她松开他,靠着床榻将自己团成小小一团。 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划过,她心中无数的疑问,最后却只化为一句:“谢衡玉,人活百年而死,修道者修长生。” “你修行至今……还能活多久?” 第155章 第155章配得上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或…… 屋内一片寂静,空气中仿佛落了场无声的夜雪。 谢衡玉望着窝在榻上蜷成一团的池倾,她抱膝而坐,将脸颊轻轻挨在膝上,侧着头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谢衡玉失明了太久,双目恢复之后,对细节的观察便更加仔细,他盯着她微颤的睫毛,从那簌簌的遮挡下瞧见她深藏的不安。 他凑身靠近她,带 着几分惴惴的犹疑:“倾倾,我想……再陪你百年。” 他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发上,很温柔的动作,却让她生出莫名的无力感。她闻言顿住,许久方直起身,扬起的视线在转瞬间截住了谢衡玉柔软的目光。 片刻后,池倾攥着拳,突然忍无可忍般抬起手,朝谢衡玉肩头闷闷地捶过去:“你这样,很让人生气。” 谢衡玉低下头,缓缓眨了眨眼睛,声音低下来,垂落的目光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倾倾……若百年太短,我再想办法……”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扯着男人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眼前,两人此刻挨得太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瞧见自己映在谢衡玉眼里的影。池倾觉得心里痛得厉害,牙关紧咬着,连带着脸颊的肌肉也泛起隐约的酸。 “谢衡玉,你到底在想什么?”她蹙着眉,一字一顿地诘问他,试图将他的识海翻搅开来,看清其中的每一分思绪,“我在乎的,不是你陪我几年……而是你怎样活那几年。” 池倾深吸一口气,视线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你我成婚后,千年也好,十年也罢……哪怕只有一天,我也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过。而不是……为了陪我久一点,生生压制着心魔,装作若无其事地熬着。” 她瞪着谢衡玉,眼神颤抖着,忽有泪水如碎晶般坠下:“藏瑾曾说,与其那样不人不鬼地活,我宁愿他在妖族那口悬棺里长眠——他说的不错。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曾经,哪怕是现在,我确实这样想过。而此刻于我而言……你也是如此。” 温热的触感划过脸庞,池倾抬手挡开谢衡玉,兀自抹去眼下的泪痕,笑了笑:“谢衡玉,曾经我没来修仙界的那些年,你可有想过,如何处置你的心魔?” “想过。”沉稳的声线良久后才响起,谢衡玉静静看着池倾脸颊的泪痕一点点风干,仿佛在看那早已消逝的无形的岁月,“我想过很多方法,但现在,它们都不可行了。” “那些曾经可行的方法,是你想玉石俱焚。”池倾盯着谢衡玉的眼睛,或许因为那双眼睛本身就因她的妖力重生,她发觉自己似乎能从中更轻易地读出他不为人知的心思。 她的揣测笃定到不像是一句疑问,可巧的是,在她将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她发现谢衡玉也早已猜到她会有此问。 他笑起来,漂亮的眼尾勾着苦涩而歉然的余韵。池倾盯着他的脸,忽然凑上前,像是蓄意报复的小兽,不太客气地咬住男人的唇瓣磋磨,她的齿尖在他唇上留下一道泛白的痕,她低眸瞧着它,良久轻声道:“想与你的心魔玉石俱焚,哪怕毁了谢家,哪怕天都动荡……你曾经这样想过,现在也还会这样想……是吗?” ——可若是如此,为何要娶她? 池倾失笑,眸中狡黠的光几乎可以被称为恶意,她抬手按住谢衡玉的唇瓣,轻声道:“想娶我,是真的爱我,还是为了压制你的心魔?” “倾倾?!”那双浅灰色的眸子瞳孔骤缩,似在一瞬间被她这句诘问重伤,她感到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又失力,颓然到仿佛被卸去了全身的骨骼。 池倾眼中的泪意已经散去,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了雄心勃勃的弧度,她紧紧逼视他最脆弱的样子,给了他漫长的时间作答。 “我……不知道。”五个字尘埃落定。 谢衡玉眼底淌出惭怍而绝望的影,多少年的世事无常,他哪时哪刻不曾爱她。可他当真没想过用一张婚契将她与他相连么?当真没有把她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竭尽全力地苦求她拉他一把么?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究竟侧重何种心念,向她提及嫁娶。 池倾扬起嘴角,不知何时蓄起的眼泪和笑容一同绽开,她此刻紧紧握着他的手,像是握住了猎猎的战旗,那双明亮黑眸中仿佛又有火焰重新燃起,也像是某种邪恶的蛇类吐出的红信。 她好像生来对黑暗的情绪敏锐,接受得也分外坦荡。谢衡玉是她此生见过的,最是霁月光风之人。她明确了自己对他的爱意,可是那并不代表,她接受不了谢衡玉早已破碎不堪的废墟之上,盛开出黑色而残破的花。 她是种花的人,她从不抑制任何一朵花的生长。 她祝福它们的盛开。 “谢衡玉,我不拉你上岸。” 她做不来谁的绳索,更不晓得如何拽人上岸。 “我不会以任何名义胁迫你的陪伴,更不会强求你为我抑制心魔,苦撑百年。” 若下方是悬崖,她不寄希望于任何摇摇欲坠的绳。她或许会绝望,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会选择割断那条绳——粉身碎骨,或绝处逢生,轰轰烈烈的终结,也好过慌然失措的蹉跎。 她软弱的那些时刻,幼时在三连城中也好,方才刚刚得知心魔真相之时也罢,哪怕只有须臾的软弱痛苦,也显得太过漫长。 冷静下来,池倾更明白自己和谢衡玉,都不该将这个时刻拖延到遥遥百年之久。 “谢衡玉,如果你对我的爱,真的可以让我胁迫你做什么……我希望能和你一起直面你的心魔,我希望你能做出你最无憾的选择。” 她紧握着她的手,指甲在他的掌心刻出带着刺痛的红痕。 “倾倾,面对心魔,哪怕是玉石俱焚的胜算也极其微弱。若我死……” “还有一朵长命花,若还是不够,我便再种一朵。”池倾打断他的话,脸上扬着胸有成竹的笑意,仿佛那是抬手间便能实现的事。 谢衡玉听出她试图安慰自己的意思,轻笑了一声,却仍没绕开这个不祥的话题,只问:“若我死了,你……不要难过。” 池倾脸上的笑意微敛,盯着眼前人温润清俊的眉目,有种想将他一口口咬碎,生吞活剥,拆骨入腹的冲动。 她瞧着他许久,像条锁定了兔子的毒蛇,许久之后,她轻嗤了一声,移开目光:“妖族的命可长着。若你死了,我可能会难过一会儿。然后回到我的花别塔,流连花丛,逍遥自在……千年万年之后,当下须臾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冰冷的字句说得顺口,握着他的手却分毫未松。 他望着她眼底涌动的火焰,也笑起来,千年万年只是镜花水月的假设,当下的须臾,她掌心的热意,鲜活的神情,才是唯一真切的存在。 “好。”他应下,如她所料的那样。将原本预想里那夜长梦多的未来,瞬间拉进到触手可及的眼前。 池倾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躁动。如果要比喻的话,眼前的这个时刻,仿佛只有花月楼被她亲手点燃的瞬间才能与之媲美。 她这样的人,哪怕与他成亲,也不该平淡百年。 她与他,都配得上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或死。 池倾蹙起眉,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强的冲动,那种冲动毫无理智可言,几乎出自于本能,像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预知。她以极敏锐的感知将它捕捉,下一瞬,她直起身,仰头贴上了谢衡玉的前额:“闭眼。” 两人的识海同时在虚无中打开,池倾无意识地攥起拳,自身妖力在电光石火之间,与千万里之外的本体建立了连结。 这样的预感…… 池倾顿了顿,轻声道:“谢衡玉,你那微弱的胜算,我或许有办法再加一分。” 话音落定,谢衡玉只觉眼球剧痛,仿佛有种恐怖的力量拉扯着他的神识穿越广袤的疆域,拓开一方无人可知的天地。 十方海深处,蓝发的少女自冰冷的寒流中捕捉到微弱的异样。 她猛地睁开眼,迅速游向海底那棵巨大到令人震撼的树下。那树上缀满了漂亮的银叶子,在海底亮着柔和而悠长的光芒,每一片都随着波澜安静地摇摆,仿佛风拂山间的模样。 “池……池倾?”天耀化出半身龙尾,小心翼翼地绕着那银叶子树往上。 龙族对于灵力的需求太大了,她本以为池倾的本体在十方海底撑不过太久。可上次这树木若饕餮般一股脑儿吞了太多了力量,巨大的灵力暴动, 连带着龙族也恢复了一半的力量。 天耀虽不知道这是外头长命花的作用,却也因此揣测了许久妖族的意思。 他们任由池倾这般壮大龙族,是对十方海结界太过自信,还是对龙族理由安排? 天耀盯着眼前那银叶子树瞧了又瞧,正是狐疑之际,却听一熟悉的声音自灵树而出,顺着波澜一圈圈荡开:“是我,别怕。” 池倾引着谢衡玉的神识寄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上,从树木的角度望向眼前的龙族少女,若无其事地道:“是这样,我成亲了,带夫君来这儿瞧瞧。” 天耀闻言,神情出现了一霎地空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没能理解池倾的意思。 ——被困十方海的龙族,本该是妖族最大的秘密。可如今……这里已是能带人随便串门的地方了? 她伸手扶着树干,麻木了一会儿,语气带了几分阴阳怪气的感觉:“恭喜您啊。是哪位妖族得您青眼?” 池倾笑了:“是位人族修士。” 她下意识偏头望向谢衡玉的所在,若二人不是以神识形态来此,她此刻应该正深深望着他的眼睛。 “说起来,我的夫君……也算是龙族的恩人啊。” 第156章 第156章“真正能击溃你们的,不是…… 银叶子轻轻飘荡,天耀摆了摆龙尾,眼中的困惑转瞬便转为了然,她扬起眉,向池倾确认:“你是说那次灵力暴动?” 池倾将视线重新落回天耀身上,作为天赋最高,又正值盛年的龙族,眼前的少女比起十方海的其他人,显然需要更多灵力滋养。可即便如此,此刻天耀的状态,也比之前那灵力枯竭到连人形都难以维持的样子好上太多。 池倾应了声,平静地解释道:“那力量的来源,是我费心为他炼的一朵花。” 天耀闻言不答,只沉思了片刻,忽地轻笑出来:“原来如此,难怪那次十方海灵力暴动,于龙族竟有如此助益……想必,你当年来十方海取走龙鳞贝,就是为了那朵花?” 池倾微讶,纵然早就知道天耀心细如发,却也未曾料到她这么快便察觉到了龙鳞贝与长命花的关联。 天耀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仰头望向那如定海神针般的巨树,喃喃自语般思忖:“那么……你此番带他来此,究竟有何目的?如今你本体扎根十方海,与龙族休戚相关。我等承你恩情,自然也受你掣肘,有什么话……还需要藏着掖着?” 池倾沉了口气,在回答天耀的同时,却也是解释给一旁沉默良久的谢衡玉听:“十方海的结界固若金汤,是当年妖族以全族之力封印,这世上,再没有第二处更安全的所在。如今你我识海共开,神识寄于这棵与龙族命运相连的树上……” 她顿了顿,轻声道:“谢衡玉,你有多久没有正视过你的心魔了?” “心魔?”天耀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众生皆苦,谁没点心障?怎用得着你费尽心思带他来此,找龙族护法,又寻结界压制……” 她顿了顿,目光陡然凌厉,带着说不出的上位者的威压:“他这心魔,究竟发展到了何种程度?当今妖王……可知道此事?” 池倾不语,只沉默了片刻,天耀便大约明白了她的心思。 她深吸了一口气,龙尾轻摆,退开几丈,不近不远地抱臂瞧着那树,语气带了些嘲讽的冷意:“真是个疯子,将如此危险之物引入十方海。看来你不仅未将龙族生死放在心上,便是自己的性命,妖族的安危,你也并不在意了?” 池倾沉默着并不回话,良久才道:“……不危险。” 在她这里,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危险。 “谢衡玉。”处于彼此的识海之中,池倾虽然看不清对方具体的神情,却能感知到谢衡玉此刻情绪的波动。 十方海之事太过隐秘,几千年来,真正深入海底见过龙族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池倾知道,在谢衡玉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这般引他来此,不仅瞧见了活生生的龙族,更太过突然地得知了长命花、十方海和她本体之间的关系…… 这般错综复杂的缘由,要让他在短时间内接受,确实不太容易。 两人此刻都是神识飘荡的状态,她牵不住他的手,只能用略显苍白的语言安慰:“你若要放出心魔寻其破绽,只有此地最安全,不过若你不放心,也并不急在此时此刻……” “你与龙族做了交易么?为了长命花?”谢衡玉沉默许久,突然出声,嗓音却略有几分发紧,仿佛变了调般,听着叫池倾心头一酸,“倾倾,你将灵力供于龙族,那你呢?你自己怎么办?” “我——” “妖族之辈精于算计,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她与龙族的交易尚未真正开始,只为长命花?哈哈……”池倾来不及解释,话头便被天耀截住,“你的这位夫君,瞧着倒是单纯好骗得紧。” “闭——” “好了,你既不耐烦听我讲这些,我更也不耐烦在此听你二人谈情说爱。”天耀有些不耐烦地扬了扬头,“你此番神识来此的目的,我多少也能猜到。想必你这位小郎君惹上的事儿,定是十分棘手。你们若此刻要我瞧瞧也行,若是还没想清楚,便过些日子再来。” 她顿了顿,瞅着池倾那本体灵树勾起唇:“不过,我倒也想问问,你的身子感觉如何?这树……还能撑多久?” 池倾闻言,只觉心头突地一跳——来到谢家的这些日子,她的灵力其实已显衰弱之态,只是日子太过安逸,并没有多少使用妖力的机会。因而,便是谢衡玉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妖力异样。 可如今天耀在谢衡玉面前问出这话…… 池倾咬了咬牙,低低道:“这是妖族之事,与你们无关。” “无关么?”天耀眯起眼,“你有意让他来此释放心魔,一方面是想借结界之力压制。另一方面,你也担心这心魔过于厉害,厉害到……妖族也无计可施的地步,是么?” 池倾犹豫了一刹,身旁谢衡玉却先开了口:“倾倾,既如此……” 她闻言立刻回过神:“你若没有想好,不必急于一时……” 谢衡玉却轻笑了一声:“虽猜不透你究竟想做什么,但事到如今,确实也没有太多拖延的时间了。” “倾倾,我只是担心吓到你。” 此言落定,池倾只觉识海中陡然生寒,旋即,一种近似窒息的压力自身旁猛然扩开。她定了定神,神识顺着那寒意朝四面八方而去,竟发现不过须臾,那寒意竟已顺着她本体灵树的根系,蔓延至十方海的至深之处。 “他的心魔,比起我在蟮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藏瑾的话自池倾脑海中浮现,她本以为自己对此该有几分准备,不成想所有的预想,竟在这短短须臾被击溃——谢衡玉的心魔,比她猜测的还要可怕。 两人此刻识海共开,与她的本相灵树共用一躯。在池倾的视角中,那心魔正如毒气般蔓延至灵树的每寸每毫,而整棵生机勃勃的灵树,又以极快的速度,被心魔蚕食腐坏…… 那蔓延交错的根系一点点暗淡枯死,而心魔犹嫌不足,继续顺着树干往上蚕食。很快树干枯槁,枝丫腐|败,原本亮晶晶的银叶子如被熄灭的烛火,片片发黑坠落。 池倾如今虽神识离体,却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手脚无端抽搐,拼尽全力也难以挣扎,只能直愣愣地往寒潮中坠去。 心魔继续在她的眼前蔓延——她与医尊费尽万难种于十方海的巨树,本该为龙族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而此刻,那纯净的力量尽数被污浊恐怖的寒意取代。 那寒意顺着海水迅速扩散蔓延,不谙世事的年轻龙族自睡梦中也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可是,比它们的防御本能更早被触发的,竟然是那来自血脉中的仇恨记忆。 数条小龙没来得及惊醒,却在梦中尖叫出声,一条条蜷缩成团,又嘶叫着腾空而起,骤然双目怒睁,啸出几千年前大战时,那山呼海啸般,毁天灭地的气势。 天耀方才说,众 生疾苦,谁没点心障? 可是心有业障,即为魔族的可乘之机,这些从小隔绝世外的幼年龙族,尚能受到心魔影响,被挑起血脉中残存的部族厮杀记忆……若这心魔当真在更混乱,更复杂的修仙界被释出呢?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要被那冰冷的巨压扼制到喘不上气来。那扎根于十方海深处的灵树根系,此刻仿佛成为了心魔的无数触须,在她尘封多年的回忆中肆意翻搅,掀起她幼时最恐惧仇恨的情绪来。 那座阴雨不断的三连城,那间长夜如昼的花月楼,那条看不到尽头的逃亡路……还有藏瑾冰凉的尸首,和谢衡玉空洞的眼睛…… “池倾,你还行么?” 正是思绪混乱之际,突然一双冰冷的手贴上了灵树的树干,池倾打起精神望去,却对上天耀那双无比冷静明亮的眸子。 蓝发少女透过叶子,似正定定望进她的双眼,她站在一片被心魔腐蚀的黑暗中,周身却散发着极稳定的正气,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分毫影响。 天耀皱了皱眉头,垂眸望向自己掌下的树干:“你的灵力波动很大,看起来你才是这里受心魔影响最大的人。” “什、什么?那谢衡玉……”池倾回过神,有些迟钝地朝旁望去。 “你这次还真是找对人了。”天耀笑了一声,“我大概知道这心魔是怎么回事了……先收了吧。” 此话一出,池倾只觉得周身压力骤减,原本的窒息感陡然散去,那哽在喉间不上不下的痛苦也瞬间减轻。 谢衡玉在她身旁沉默了很久:“倾倾,我方才并未完全释出心魔,至少有七成……仍受我压制。” 池倾怔住,声音有些僵硬:“只有三成……那我……” 天耀道:“这就是了,虽他身上的心魔确实不容小觑,但魔族真正的计划,恐怕是借由他心魔暴动的契机,引发天都、修仙界,乃至妖族所有人的心障混乱。” “——越是心有难平之事,便越是会受这心魔的影响。届时魔族趁虚而入,你们苦于应对各自心障,又有谁来抵御外敌呢?” 天耀一边说着,一边挑起眉,仿佛意识到什么可笑的事情:“当年龙族实力如此强横,却落得个举族封印的下场。不成想,真正能击溃你们的,不是蛮力,而是诡计。” “你说说,龙族与魔族,究竟是谁更难缠一些呢?” 第157章 第157章“你要离我远一点。” “魔族之事,龙族有办法?” 天耀听得池倾此问,只笑了笑,朝灵树枝头看去:“你二人今日既然来此,估计早已料到,魔族诡计多端,即便修仙界与妖族联手,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又何况……人心最是难测,恐怕你如今也说不好,妖族与修仙界,究竟有多少人投靠了魔族,不是么?” 池倾心事被天耀点破,当即便有几分沉默——说起来,魔族与龙族这样天赋异禀的种族不同,当世大部分魔族,本身与妖族、人族并无太多区别,至多不过是修炼所需的灵力差别。 这世上多数的正道术法讲究先修心,后入道,心境越是稳固,未来的修炼之路便越发顺遂。 虽说这种修心之法,与魔族所需的力量大相径庭,但奈何世间不平之事层出不穷,世人心障难除,心魔渐生者便也不在少数。这些年,因人妖两族战乱皆定,堕魔之事便也算少见,但这却也不代表……魔族没有隐于尘世,虎视眈眈。 池倾是担心,等到谢衡玉心魔暴动之际,谢家乃至天都其他世家,会有与魔族合谋之辈出现,挑起更可怕的内乱。 她沉思着了片刻,声音中带了几分考量:“你说的没错,我今日来此,自是像给人妖两族,寻一个更强大的后盾。只是,事发突然,我千头万绪,也有些顾虑尚未理清。” 天耀挑眉,回头望向身后一望无际的深海:“龙族被这十方海结界封印多年,在你没来之前,我们日夜精打细算的,无非是如何多活一日。呵……方才心魔释出时,龙族的反应,你们多少也看在眼里。龙族乃世间正阳灵气所化,越是强大的龙族,越是不受心魔影响,反倒是一些幼弱新生的小龙,反应更加剧烈一点。” 她转过脸来,毫不避讳地道:“龙族这样的特性,如今反倒更适合被你们利用,不是吗?” 池倾闻言笑起来:“天耀,你是真的很想离开。” 天耀默了默,声音低了下去:“我从前……并不敢想。” 池倾道:“妖族的顾虑,你应该明白的。龙族实力过于强横,若昔日一族独大的事态重现,没人担得起那个责任。” 天耀垂下眼,嘴角的笑意带了些许苦涩:“被关了那么久,总该吸取些教训才是。” 池倾静静看着眼前那略显清瘦的蓝发少女,她的神情此刻显得有些失意,谁也不能将她与千年前那条搅弄风云的强大巨龙联系起来。 池倾知道,她自己的灵力日渐衰弱,即使有长命花的力量支撑,也无法使她的本体,再为龙族供给太久灵力。 可是……不论是她,还是掌权妖族的烁炎都明白,龙族这样强大的族群,本不该就这样灭绝于十方海深处,被妖族围困至死——这次的魔族之患,或许正是龙族投诚的机会。 她们只是担心,龙族出世后旧日战事重现…… 她们需要一个坚不可摧的承诺。 池倾沉默着,片刻才轻声道:“我会尽快向妖王提及此事。” “好。”天耀神情似有片刻的恍惚,她静静看着眼前巨大灵树——她没有忘记,那里曾是一块贫瘠的土地,而若没有它,龙族如今或许已经举族殒命于十方海,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走了。” 池倾又朝她打了声招呼,正准备将神识抽离本体灵树之际,遥遥地,却听天耀的声音如梦呓般响起:“池倾……” “多谢你。替龙族考虑过这些。” 池倾察觉到她声音中藏了些不同以往的情绪,却猜不透她真正的想法:“不必谢我,你之前说的没错,我有私心,因此这只能算交易,算权衡——并不只是为了龙族。” “不管怎么说。”天耀勾起唇,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多谢你给了龙族新的机会。” 池倾顿了顿,没有答话,带着谢衡玉沉默的神识,一同离开了十方海。 谢家内宅,谢衡玉的寝间之中,烛火尚未燃尽。 两人同时睁开眼睛,对视的须臾,却都看穿了对方脸上极力掩饰的倦怠。 池倾眨了眨眼,缓缓抬手捧住谢衡玉的脸,捏了捏他微凉的耳垂:“方才在十方海,怎么都不说话的?” 谢衡玉不答,只锢住她的手腕,指尖搭上她的脉搏,凝神沉默良久:“你之前问我还可以活几年……倾倾,这个问题,若你自己来回答呢?” 池倾仍由他把着自己的脉搏,垂手将手腕 放在他膝盖上,有些心虚地扯了扯嘴角,笑道:“小谢医官,作何诊断呢?” 谢衡玉默不作声地低着头,给她搭脉的手却在听闻此言后倏然紧握,一霎寂静,她忽然看清他微红的眼睛,心跳都漏了一拍:“谢衡玉……” “你做了如此危险之事,重逢后,却从未提过一字。”他语气有些颤抖,说出来的话不像是抱怨,更像是自责,“若不是这次你带我去了十方海,我甚至没有察觉……” 池倾捏捏他的掌心:“看不出才是正常的,长命花的力量还没有消耗殆尽。你瞧,我的脉搏强劲得很,便是医尊亲至,恐怕也瞧不出什么。” 她歪过头,笑着凑到他面前:“至少还是有好消息的不是么?天耀大概率不会作壁上观,届时若有龙族牵扯魔族施力,你专心对付心魔,胜算一定能大一些。” 谢衡玉听了她的宽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怔怔望着她,俊逸的眉目颓然到了极点:“我不该扯着你,拖累你。你闭关的那些年,我不该复刻一块浮生一梦,又去你梦中扰你……我,我如今……” 池倾蹙起眉,用力捏了捏他的脸颊,顾左右而言他:“小郎君,你这是打算撂挑子把我丢了?” 她故作轻浮地拍了拍他的脸:“这可不行。本姑娘还没玩够呢。” “倾倾……”谢衡玉被她捧着脸揉搓,星灰色的桃花眸圆圆的,显出几分孩子气的怔忪和无奈,“让妖王带你回妖族吧。心魔……说到底也只是我一人之事,将你牵扯进来已是过错,不该将妖族和龙族都一并搅合进来。” “不可以。”池倾眉头拧得更紧,环住谢衡玉的腰,翻身将他压在榻上,像两只滚作一团的猫猫。 锦被熏着的暖香瞬间染上鼻端,那味道与他身上的气味一般无二,让她安心了几分。 她语气强硬地重复:“不可以,谢衡玉。妖族不做亏本的事,我也不想做亏心的事。你的心魔,并非你一人之事——不管是我,还是藏瑾,还是你生命中的任何人,都是你心魔的源头。” “这件事,我要管,要管到底。”她顿了顿,“至于龙族……龙族之事,已经拖了数千年了——姐姐曾同我说过,昔日如此强悍的种族,受尽天道庇佑,若如此轻易地被封印囚禁而灭族,妖族恐也会受到天道降罪。” 她低下头,贴了贴谢衡玉的脸颊:“这不是在安慰你。龙族之事困扰姐姐多年,若非有所顾虑,这些年,她也不会放任医尊来回往返奔波。此番,若能借心魔之事,重新安置龙族,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确实啊。可是池倾说的这一切都太理想了……理想到,仿佛那背后没有任何代价。 屋内静了一瞬,片刻后,谢衡玉才抬手轻轻抚上池倾的长发。 她静静等着他出声,许久,谢衡玉方道:“那你,至少答应我,届时心魔暴动,你不能待在我身边……要离我远一点,离谢家远一点……还有母亲,可以帮我带她一起离开么?” “这一次,若心魔无制,谢家恐有翻天覆地之变。母亲时日无多,我……不愿她亲眼看到那些。” 随着这些字句出口,谢衡玉原本混乱的心绪逐渐平稳,他的声音很沉,有种交代后事办的宁静。 这语气太过不祥,池倾的心因此颤了颤,声音也有些发涩:“说……说什么胡话?老夫人我自然会安排妥当,可我是要在你身边的,我是要陪着你的。” 屋中又静了一霎,一旁的烛火忽而微动,如有无形的风儿吹过,房里刹那间陷入漆黑。 衣衫磨蹭锦被,发出些微的窸窣声,池倾在黑暗中被谢衡玉抬手揽入怀中,他一手护在她的脑后,一手轻轻拍了拍的她后背,掌下隔着衣裳,衣下隔着血肉,再往下是她略有不安的心跳。 “陪我睡一会儿。”谢衡玉的呼吸很平缓,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她的后背,莫名叫池倾想到猫儿窝在她怀里时,无意识动弹的长尾巴。 她在他怀中调整了个合适的位置,将脖颈枕在他臂上:“那说好了。不论未来如何……我们一起面对。” 谢衡玉没有说话,只垂头将脸颊贴上她的头顶,那动作类似于点头的幅度,池倾渐渐困得迷糊了,攥着他的衣袖睡了过去。 屋外的夜色那样黑,那样冷,谢衡玉与池倾挨得那样近,却仿佛是在突然间发现,她身上原有的,那复杂难辨的花香,已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浅淡。 或许从前是注意过的……但他的的确确,从未将那气味与她本身的妖力强弱联系起来。 池倾在他怀中,呼吸规律而平静,但谢衡玉却因此联想起十方海深处那随着寒流轻轻摆动的树叶。十方海那样冷,没有任何草木能在那种地方存活,她本不需要将本体移植到那样的地方。 谢衡玉想,如果不是为了他,池倾本不需要……有这样多的烦恼。 第158章 第158章老夫人……不行了。 风浪来临前的日子总是格外平静。 池倾种于十方海的本体灵树,因谢衡玉心魔释出,而产生了巨大的灵力波动。她知道此事瞒不过烁炎,却想不到烁炎竟是在第二日便同她通了信。 彼时她还懒洋洋地拉着谢衡玉赖床,贴在胸口的储物链却不合时宜地送出烁炎的妖力来。 她缩在谢衡玉怀里的动作霎时僵住,在感知到烁炎妖力的瞬间,竟然无法控制地红了脸。 “那个……”她不由分说地推开谢衡玉,坐在床上整理好贴身的衣裙与散乱的长发,才从储物链中翻翻找找,寻出一块许久未用的铜镜来。 “姐、姐姐。”池倾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将自己的妖力送入铜镜,烁炎的脸在铜镜中逐渐浮现,池倾在对上目光的一瞬间移开了眼睛。 烁炎扬起眉,看清了池倾的装扮,忍不住扬起了眉:“修仙界如今什么时辰了?竟还赖床呢。” 池倾抠着膝上盖着的锦被,小声嘟囔:“那是不知道您找来了……” “还好意思说?”烁炎冷哼一声,“这铜镜在你储物链中恐怕早已落了灰,离姐姐那么远,竟从未想过姐姐?” 池倾抠着锦被的手又悄悄缩到一旁,抓着谢衡玉的手指捏呀捏:“我也是给姐姐送过信的。” “哼,你还好意思说?一封信只有一句话——姐姐,来圣都。我与谢衡玉要成亲了。”烁炎一字字往外蹦,嘲讽之意更甚,“短短一句话,私定终身,还要我亲自给你送嫁妆。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姐……”池倾还想争辩,一个音刚刚出口,便被烁炎冷冷打断。 “你噤声。我且问你,昨日十方海发生何事?你又在捣什么鬼?” 池倾张了张口,正想着措辞,忽然手背一暖,确实铜镜被谢衡玉握着侧了个方向。 她视线往他身上撇去,至今这男人不知何时,竟在被她攥着手指的情况下,已然穿戴齐整。他衣冠楚楚地坐在她身侧,神情温和淡然,平静地像是刚从外头议事而返。 烁炎一见了谢衡玉,便也立刻换上一本正经的神情,客客气气地道:“谢家主。” 谢衡玉垂眸颔首:“见过妖王。方才妖王所问,我可一五一十,如实相告。” 池倾坐在床榻内侧,听他二人一来一回地说着官话,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只是,这两人所谈内容,却又过分沉重,没过多时,池倾脸上的笑意便也褪了个干净。 “小妹年纪小,遇事莽撞,谢家主竟也听了她的话,跟着胡来?十方海是何地?池倾本体灵树是何等脆弱?识海共开又有多大风险?你知道自己心魔甚深,竟还做出如此冒险之事——是将我小妹的安危置于何地?又是将我妖族置于何地?!” 池倾听烁炎情绪不对,立刻凑到铜镜前:“姐姐,这都是我怂恿……” “你闭嘴,我还没好好教训你!”烁炎厉色望向池倾,“修仙界之事,与我妖族有何相干?!你立刻返回妖域,莫要我亲自来抓你!” 池倾愕然:“阿姐是认真的? ” 烁炎冷笑:“魔族布局多年,终有一乱。你既知道谢家岌岌可危,还赖在那做什么!” “姐姐?”池倾惊愕之际,望着烁炎的目光几乎带了陌生,“我同姐姐说过,我是要嫁他的,怎能在此时将他丢弃?何况……当初不正是姐姐劝我与他……” “当初是当初,我当初如何晓得,堂堂天都玉郎,竟会落得如此人魔难辨的模样。呵,我瞧着,便是连藏瑾也不如了!” “……” 一息沉默之后,池倾硬生生切断了妖力连接,手忙脚乱地将铜镜收回储物链中。 然后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扯住谢衡玉的衣袖:“你……” “妖王,是不同意这门婚事了。”谢衡玉张了张口,神情仿佛没什么变化,声音却带了死一样的宁静,“倾倾,也好,你回花别塔吧。” 池倾颤了一下,伸手环住谢衡玉的腰,用力将脸贴在他胸口,像是该起床时的动作一样:“我、我是不管旁人的……我的事情,我自己才能决定……” 谢衡玉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长发,如蝶翼般的睫毛垂下,遮住漂亮的桃花眼,他仍由她将他拉回榻上,用锦被蒙住两人的头顶。 晨光照不进这密不透风的被团子,融融的暖香使谢衡玉安心了几分,他好不容易穿上的外衣又被池倾扯乱,头发上的玉簪也被她抽入掌心:“再睡会……再睡会儿……” 她喃喃自语地圈着他,紧闭着眼睛,仿佛…… 仿佛…… 池倾贴在胸口的储物链,不合时宜地送出烁炎的妖力来。 她缩在谢衡玉怀中的动作猛地僵住。 谢衡玉感到胸口传来一阵不轻的力道,池倾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开,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起衣裙和长发。 谢衡玉呆滞地起身,目光颤抖着望向窗外——日上三竿的时辰,明媚的阳光穿过花窗落进来。 他低头望向自己——记忆中那身外衣不知何时消失了,他仍然穿着里衣,散着长发,和刚起床时一模一样。 他又将目光转向池倾,彼时池倾已经从储物链中掏出了那面铜镜,红着脸准备送出妖力。 “啪!” 谢衡玉指尖突然暴起一股近乎狂乱的灵力,那铜镜霎时从池倾掌中脱手而出,重重摔在地上。 她转过脸,满眼诧异地望向他:“怎么了?” 他喘息着对上她的眼睛,池倾的星眸又圆又亮,映出他有些扭曲的,丑陋的面容。 谢衡玉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她不是让你回去么?还想再说什么?” 池倾睁大了眼睛:“她?姐姐?她何时说让我回去?谢衡玉……你、你还好么?” 池倾抬了抬手,铜镜立刻飞回榻上,她蹙着眉,抬手摸了摸谢衡玉满是冷汗的额头:“没睡好么?做噩梦了么?” 她用袖口拭干谢衡玉额头的汗,紧紧握着他的手,安慰着笑道:“不过你猜对了,确实是姐姐寻我。没事,我同她报个平安就好。” 谢衡玉眼神空洞,却只来得及怔怔摇了摇头,铜镜里却已经浮现出烁炎那张明丽俊秀的脸庞。 池倾伸手将铜镜放远滞空,两个衣衫不整的人就这样没羞没燥地出现在烁炎面前。 烁炎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尚未开口,池倾便道:“姐姐,你看咱俩都好好的!特别是我,我尤其地好。十方海的事情你别担心了,你看你操心得都显老了。过阵子忙完记得带着嫁妆来天都。嗯,就这样,姐姐再见。” 烁炎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接话,铜镜就断了妖力,重新落回池倾手中。 她低头望着与谢衡玉紧握的手,蹙眉:“手怎么凉成这样?” 谢衡玉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大梦初醒般猛地将池倾拉入怀中:“倾倾,你来天都之后,多久没与妖王联系了?” 池倾轻拍他的后背:“姐姐没有大事很少同我联系。我估计她得知了昨晚十方海的异动,记挂着我,这才来问问。” 她笑着捧起他的脸:“哎呦呦,我家小郎君方才是被魇着了?说说看,梦见什么了?” 谢衡玉闭上眼,用脸颊用力贴了贴她的掌心:“不说,起床。” 池倾哼了声,耍赖似地往床上躺,刚准备盖上被子,却被谢衡玉一把扯开,他俯身猛地将她抱起,语气里带着她完全听不出的后怕:“不许赖床。” “什么?!暴君!”池倾怒气冲冲。 谢衡玉没有回答,亲自替她洗漱穿戴,与她用了膳,又跟着她去唐梨处坐到午后,亲眼见了金乌西沉,才彻底放了心。 ——是梦。 妖王并没有反对他们的婚事,更没有觉得他比不上藏瑾。 她只是放心不下妹妹。 之前的那一切,是梦。是他睡迷糊了。 “家主,医师来为老夫人请脉了。”谢衡玉正出神时,帘外传来唐梨贴身侍女的禀报。 他微微颔首,目送医师与侍女一同进了唐梨的寝间。 池倾坐在他对面,一边抬手往他杯中添茶,一边轻声道:“藏瑾前不久刚现身过,如今力量稍弱,或许老夫人不久便会醒转,我想着好好同她说说——你心里始终当她是唯一的母亲,你我婚事,不论如何,都该同她讲清楚的。” 谢衡玉道:“倾倾,她如今,不会反对我的任何决定。可是,她也不会将我当做子女……” “家主!家主!”却在此时,帘幔被满脸悲切的侍女猛地掀开。 苦涩的药香被帘幔带起的微风搅开,艾草的味道像是焦糊的烟雾刹那蒙住了谢衡玉的喉咙。 池倾起身:“怎么了?” 侍女行至案前,依大礼跪下:“家主,老夫人……不行了。” 池倾闻言转过头来,见谢衡玉如行尸走肉般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掀帘往寝间内走去。 床榻上,瘦骨嶙峋的老妇人静静躺着,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喉底发着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在说着什么,却谁也听不清。 谢衡玉走过去,俯身凑到她面前:“我在。母亲,您想……说什么?” “你杀……阿、阿瑾……我恨……做鬼也……” 唐梨断断续续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甚至比香灰掉落的声音还要轻。 她的话没有说完,目光却彻底地,陷入永久的涣散。 谢衡玉低头望着那瘦小的,皱皱巴巴的,看起来仿佛没有核桃大的老人。 这是他的母亲,诚如池倾所说,这是他此生唯一喊过“母亲”的女人。 她竟然……到死也没原谅他。 第159章 第159章“终于要结束了啊。”…… “家主?家主?” 苦涩的艾香在房内飘啊飘,谢衡玉怔怔立在唐梨的寝间,神情惶然而怔忪,在外人看来,竟如游魂一般。 池倾早已走到唐梨榻边,见谢衡玉半晌不来,又回过头去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谢衡玉?” 凑得近了,她才发现不对——谢衡玉全身近乎失温,整个人都细细地发着颤,仿佛有极阴冷的寒意正从他的毛孔中缓缓渗透出来。 池倾心头突地一跳,几乎是在须臾间联想起他今晨起床时的模样。 她用力拉住谢衡玉的手,一边用指尖在他合谷穴掐按,一边转头对一旁的医师道:“来看看他。” 医师闻言正要上前,却见谢衡玉反握住池倾的手,朝他缓缓摇了摇头。 男人抬起眼,星灰色的眸子仿佛笼着一层挥而不散的大雾,那眸子转动着,一点点打量房内的陈设细节,仿佛他是第一次走入这间屋子。 良久,谢衡玉的视线才重新落回唐梨榻上:“她……如何了?” 这话出口,不论是医师还是侍女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点疑惑而复杂的神情——无他,只是因为他们从未听过谢衡玉用如此冷淡的语气称呼唐梨。 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陌生人的情况。 医师思索了一霎,刚要开口答复,床榻那边却传来轻微的声响。 几人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却见唐梨侧过头, 微微睁开眼,朝谢衡玉的方向抬了抬手指。 谢衡玉知道她是在示意自己过去,可之前那几幕……幻觉?却依旧如恐怖的预示般在他的耳畔回荡。 “你杀……阿、阿瑾……我恨……做鬼也……” 这次,她会同他说什么?还说她恨他?说她至死也不原谅他? 谢衡玉的脑子很乱,呆立在那儿,被所有目光注视着,却连举步都显得艰难。 他到底是怎么了?他看见的那些究竟是预知,还是虚妄?如今他所处之地,到底是真是假? 袖中的手猛然攥握成拳,指尖嵌入冰凉的掌心,一瞬间竟然没有太多的知觉。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扬手朝自己脸颊掴去。 “啪!” 他的动作太过迅速,掌风而过之际,谁都来不及做出反应,那张俊逸温润的脸上便已迅速显出了红印。 “家主!!!” “谢衡玉?!” 池倾的惊呼声传至他耳畔,谢衡玉侧过头,脸颊泛着连绵的刺痛,挣扎彷徨的内心,却渐渐稳定了下来。 他朝池倾扬起唇,轻轻摇了摇头,朝唐梨榻边走去。 他俯下身,如之前的幻觉那般凑至唐梨身前,老妇人的呼吸声很微弱,甚至还不如他心脏错拍的跳动声。 他攥着衣袖,咬紧牙关,没有开口呼唤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唐梨的下文——这点与幻觉相违的细节,使他更平静了些。 唐梨半睁着眼瞧他,却也并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一俯一卧地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谢衡玉总算将视线移到唐梨的脸上——那样近的距离,他突然发觉自己已有许久,不曾仔细看过这位名义上的“母亲”。 与幼时记忆中的女人相比,此刻他竟无法从这位近在咫尺的老妇人脸上,找到半分熟悉的感觉。 在他记忆里,唐梨是温和的,锐利的,冰冷的,哀婉的。然而此刻,那张被衰朽气息笼罩的面容上,除了深切的无力之外,竟然找不出其他第二种情绪。 谢衡玉忽然意识到唐梨的身体究竟衰老到了何种地步——或许她确实是痛恨她的,但身体的衰败,可能已经让她连这样激烈的情绪,都负担不起。 他怔怔瞧着她,却见有泪水顺着她半眯的眼尾缓缓淌落下来。那泪水沿着骨骼的起伏,深深沁入唐梨深刻的皱纹,最后泪痕和衰老松弛的皮肉交织在一起,叫人瞧不太真切。 谢衡玉张了张口,声音干涩:“您……” 唐梨缓慢地眨了眨眼,泪水依旧在不断地流淌。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那颗纠结的内心,她疯了太多年,被无数珍惜的药草拖延着病体,心力却不知在何时早已散尽了。 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唐梨看着谢衡玉模糊的身影,脑海中只浮现了这样一个念头。 “眼睛……好?”她用空荡荡的气声发出这三个音,那语调的起伏都有些模糊,她不确定他能不能听清。 于是又问了一遍:“眼、眼睛……可好了?” 胸口仿佛有块巨石被重重放下,谢衡玉听清唐梨的问题——与他的幻觉不同。 可是心中,依旧堵得厉害。 他点了点头,涩然道:“好了。” 唐梨眼角的泪水淌不尽似地往下掉:“好,好……” 谢衡玉垂眸瞧着她,想起自己也曾听人说起——他重回谢家的那阵子,唐梨也费心替他询问过医眼之事。 是愧疚吗?她对她……曾经,现在,是愧疚吗? 他不敢奢望太多,即便藏瑾的魂魄由唐梨滋养着,或许她能感知到一些什么。 可是,他不敢奢望太多。 “您……好好休养。”谢衡玉有些僵硬地开口,“父亲曾说过,要不惜代价地医治您,我答应了他。” 他直起身,没敢再看唐梨淌满泪水的脸庞,转身的刹那,却听后面传来颤颤的声音:“阿玉。” 他僵住,那声音太轻,他以为是错觉,接着往外走。 唐梨的声音忽然高了些,像是廊中往返穿梭的风声,破旧而空寂:“对、对不起……对不起……” 谢衡玉没敢听下去,径直从池倾身边离开。 帘幔掀起又垂落,将空气中的苦艾香搅开,弥漫得更苦。 池倾快步上前,走到唐梨榻边,瞧她的模样,便明白了什么:“老夫人……” 她顿了顿:“您见到阿瑾了吗?” 唐梨的目光有些空洞,似乎随着谢衡玉的离开一同失了神。闻此言,才缓缓反应过来。 她将视线转向池倾,泪水停了须臾,又开始淌。 病弱的老人,此刻与无助的孩子也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办……”唐梨问池倾。 池倾垂着眼。她明白了,唐梨如今是什么都知道了。 她瞧着她,瞧了很久,低声道:“老夫人,不是所有愧疚,都有机会弥补的。” “可是,至少我会尽力补救。”池倾长出了一口气,坚定道,“我会在他身边。” 唐梨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脸上的神情却在瞬间变得呆滞,片刻,她忽然闭上了眼睛,仿佛在须臾陷入了昏睡。 池倾心中一紧,探手就要试探她的脉搏。 却听身旁谢家医师道:“在下来瞧瞧……” 她错身让开了位置,却见一旁婢女背后,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藏瑾,只是比起上次,他魂魄的颜色显得更淡了,若不留神,便似要融进空气里。 池倾转身掀帘而出,藏瑾也跟在她身旁出了屋子,往偏廊上走。 “藏瑾……你怎么在此时……老夫人的情况……” 藏瑾知道她要问什么,却摇着头,抬手制止了她:“倾倾,你可察觉到了谢衡玉的反常之处?” “你是说……”池倾怔住,思索了一霎,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今晨起,他确实容易恍惚,像是被……魇住了似的。” 池倾细眉微蹙,越想越觉不妙:“只是时间太短,我尚未得空问他……你难道觉得,这与魔族……” 藏瑾点头:“照理说……他不该如此。你们可做了什么事,引了魔族警惕?” ——十方海? 池倾心中闪过几分怀疑,眉头皱得更紧:“你是想说……” 藏瑾道:“魔族擅攻心,若要出手,必会先尽可能地扰乱谢衡玉心境。” 池倾问:“所以,你觉得……魔族已经准备出手了?” 藏瑾侧过头,望着偏廊外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叶,即便是长青的树木,在强劲的大风中也显得萧瑟。 若长久的凄风苦雨,哪怕是最坚韧的树木,也没人说得准,它是否能挨得过去。 “我觉得,是已经开始了。”藏瑾轻声道,“或许,只差一个契机。” “契机……”池倾反应过来,“谢衡玉今晨与方才,均有如梦初醒的反应。梦魇……如梦初醒……” 藏瑾转回视线,静静瞧着池倾:“若是某个瞬间,现实与梦境重叠,他以为自己没有醒来呢?” 池倾心脏突地一跳,整个人如遭雷击。 “我……我去寻他。多谢你。”她习惯性地拍了拍藏瑾的小臂,手却从他虚无的影中穿过。 可她来不及想这许多,冲藏瑾勉强笑了笑,转身顺着长廊跑去。 藏瑾跟她走了几步,望着她在廊下转了两个弯,身影逐渐消失在檐下的视线。 屋外的风还是很大,一阵阵吹得树叶萧萧而下,便是感觉不到寒冷,藏瑾也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逐渐变淡的双手,脸上的笑意却深了几分。 “终于要结束了啊。” 他走出长廊,步入院中,头顶落下的树叶穿过他的身体掉在地上,整个世界,本身与他也没多少关系了。 “但是,尽量还是快些吧。”他的语气带了几分释然,回首望向不远处唐梨寝屋的房顶。 若来得及,他与唐梨也不是没想过,在恩怨落定之后,讨他俩一杯喜酒吃。 不是所有愧疚,都有机会弥补。 可是自私的人,谁又不想换个心安呢? 藏瑾想,倾倾,一切顺利。 第160章 第160章“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她…… “轰!”天都上空,分明是万里无云的大风天,却忽而一声雷鸣响彻,震耳欲聋,叫人久久难以回神。 池倾快步走在通往谢家正堂的廊桥之上,桥下水面波澜拍岸的轻响,与檐下喧杂的风铃声,刹那便被那巨大的惊雷淹没。 她猛然顿住,耳畔竟有一霎耳鸣,待反应过来,抬眼往空中望去,周遭却忽而又恢复了诡异的寂静——这次,不仅是雷鸣停歇了,甚至原先呼啸的风声也止住了。 池倾眸色微凝,耳畔仿佛又响起藏瑾的话。内心生出几分不安,更快地走过廊桥,几步之遥,却听一熟悉的声音响起。 “倾倾。” 池倾一愣,若非那身着利落劲装,长发高束的女子正疾步朝她走来,她便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去:“姐姐?” 池倾怔忪地轻唤一声,脑子还没 转过弯来:“你怎么亲自来修仙界了?正是多事之秋,你来此地,妖族怎么……办?” 她声音渐弱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直到烁炎在她面前站定,才略微松了口气:“……是分身呐。” “倾倾,你瘦了许多。”烁炎静静瞧了她一会儿,语气软下来,“是要去见谢衡玉?” 池倾点了点头,蹙眉向烁炎来时的方向望去:“你方才见过他了么?你们说了什么?” 烁炎垂下眼:“你去和谢衡玉道个别,随姐姐回圣都避避风头,调养一下身子吧。” “姐姐说什么呢?”池倾心中一沉,瞬间明了了烁炎来此的意图,声音里带了几分抗拒,“我身强体壮,如何需要调理身子?” 烁炎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容置喙道:“你当我真心不在意你与谢衡玉的婚事?你又当我当真不晓得十方海的情况?你觉得我为何如此匆忙地派了分身来此?倾倾,你如今的状况,莫说是谢衡玉,就算整个天都被魔族搅翻了天,你也不能插手。”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身旁平静无澜的水面。虽然她对阵法了解不多,但此刻也察觉到——谢家大阵似在冥冥中发生了一些变化,阵内所护守的所有事物,仿佛都静止了似的。 虫鸣鸟叫、风声水声,都像沉睡消弭了那样。 烁炎顺着池倾的视线,望向眼前那近乎停止流动的河流:“倾倾,姐姐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也并非棒打鸳鸯。正是知道谢衡玉如今所遇之事凶险万分,我才不愿你涉足其间——此事,我已同谢衡玉讲了。” 池倾猛地回过头:“那他……” 烁炎平静道:“他也请我,带你离开。” “……不。”池倾得到这个答案,倒是并没有多少惊讶,心意却越发坚定了起来,“我不是小孩子了。姐姐,你说的不算,谢衡玉说的也不算。是去是留,我自己决定。” 烁炎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在池倾抬步离去的刹那,忽然抬手朝她额前点去。 池倾见烁炎指尖带了妖力,不敢小觑,足尖点地,抽身后退的瞬间,立即从储物链中唤出灵器挡在二人中间。 水雾般透明的结界在烁炎面前展开,她神情一僵,不得已收回妖力,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 刹那,池倾身前的水雾散去,一只冰晶般的灵器玉镯乖巧地落在烁炎掌中。 她皱起眉,身形如电而过,一手攥住池倾手腕,一手抬指朝她额前点去。那动作来势极快,没有分毫迟疑,池倾全身一颤,还想抵抗,却听烁炎道:“睡一会儿吧。” 池倾没想到烁炎会说这一句,只怔怔瞧了姐姐一眼,却觉识海果真有些昏沉,还没来得及回答,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软朝烁炎倒去。 烁炎扶住池倾的肩,脸色有些难看:“这身子究竟差到了什么程度,竟还要逞强……谢衡玉当真是……” 她沉了一口气,颇为埋怨地朝谢家正堂的方向瞪了一眼,扬手朝脚下一指:“沈岑。” 地面轰然坍缩,烁炎目不斜视地带着池倾自两道阵法间穿梭而过,倏忽便步入了公仪家的地界。 “见过妖王。”沈岑神情复杂地看着倚在烁炎肩头睡得昏沉的池倾,有些担忧地道,“方才谢家方向似有异动。您……” 烁炎朝他点了点头:“天都与魔族之事,妖族不会坐视不理。但说到底,谢家此劫,起因在谢衡玉自身,若他撑得过去,人族可保千年太平昌盛。” 沈岑立刻道:“我等如何助他一臂之力?若他撑不住呢?” “增派人手,暗中盯住谢家各派系,若谁蠢蠢欲动,格杀勿论。”烁炎语气很冷,带着几分近似兽类的血气,却在视线落到池倾身上时,才柔和了几分,“魔族在妖族同样也有部署,我本人并不能轻易离开圣都。谢衡玉此番大劫……若他过不去……” 她沉了一口气:“想来,他也早有打算。” 沈岑还想说什么,却见一匹姿态傲然的白马乘着疾风自高空展翼而下。随着四足落定,它身后精巧雅致的马车也逐渐显现。 朗山掀开车帘,自车厢内一跃而下,朝烁炎匆匆见礼后,便急急地上前扶住池倾。 “带你主人回圣都,没有我的命令,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她再去谢家。” “哦,好好,但主人她……谢公子他……”朗山想见烁炎神色不对,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朗山明白了。” 烁炎摸摸他的脑袋:“这是为你主人好。” 朗山吸了吸鼻子,重重点了头。 长空万里,天高地阔,白马以极快的速度驶离天都。不知烁炎用了什么法子,这一路上,池倾睡得昏昏沉沉,竟连呼吸节奏都没有变过一下。 朗山又变回了小狗的模样,缩在池倾身边焦虑地挠着车厢。直到白马发出忍无可忍的长嘶,朗山才垂头丧气地变回了人身,抓着自己的头发苦闷地叹了一口气。 池倾这这一觉睡得深,却并没有梦到什么,隐隐之中,也只听见识海,仿佛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那声音起初是极微弱的,连幻觉都算不上。可隔一阵,那声音便响几分,等她终于分辨出那声音的源头时,却又仿佛被塞住了喉咙一般说不出话。 ——是天耀,是天耀通过她在十方海的本体灵树喊她。 池倾刹那清醒过来,可整个人却仿佛被魇住一般,不仅动不了,便是睁眼也极困难。 “池倾!池倾!”天耀的声音很急,仿佛察觉了什么不对,“灵树的灵力被封锁了,你想做什么?” ——灵力被封锁了?除了她之外,应该只有烁炎才能做到这点。 烁炎是因为察觉到她妖力几乎透支,才这样做的吗?还是……她已经对龙族另有安排? 得醒过来啊,得醒过来才行。 池倾死死咬紧牙关,记起朗山在自己身旁,用了全力,才勉强抬了抬手指。 朗山焦虑得头发都抓掉了一把,却分毫不曾错过主人的动静,见池倾手指一动,便立刻扑上去握住她的手轻轻晃起来:“主人主人主人主人!” 池倾只觉身体抽动了一下,神识似乎重重砸回了身体里,她猛地睁开眼,像是顺着惯性那样翻下榻:“朗山!姐姐呢?我们现在在哪?我要回去!” 她说着就要往外冲,可手还没碰到车帘,一道赤红色的妖力却在她面前腾地掀起了一堵结界,那结界无限如同四面坚实的牢笼,将整座马车牢不可破地罩在期间,以池倾如今的妖力,简直连半点脱困的可能都寻不着。 池倾闭了闭眼,迫使自己强行冷静下来,又重复道:“朗山,姐姐呢?妖族现在是什么情况?” 朗山道:“主人可还记得卖货郎之事?这些日子,各州百姓暴乱不断,其中多数妖族皆是一夜之间心智失常。且众人纷纷传言,卖货郎背篓中的邪器,已在各州流通数年,经手的不知多少人,都受了那邪器的影响了。” “各州哪有那么多卖货郎……又哪来那么多邪器……”池倾喃喃着,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是魔族。若是真正的卖货郎现世,天下大乱,哪还需要魔族如此大费周章地布局?只是妖族如今的暴乱,究竟有多少是魔族浑水摸鱼……各州圣主又如何查起?” 朗山摇头:“妖王得知此事,下令全部镇压缉拿。只是除了圣都和戈壁州,其他各州的情况还是……” “治标不治本。妖族修炼本身随心随性,但凡心魔一生,便比人族修士更以受魔族操控。”池倾低声道,“七年前卖货郎之事初见端倪,其他各州虽说也查了,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朗山见她神情不对,连忙安慰道:“主人,妖王说这些事,主人都不必放在心上。魔族诡计,用不着主人和龙族出手,妖王说她能……” “若非万不得已,若非当真危机,姐姐怎会将我用这样的结界困住?”池倾苦笑一声,打断了朗山的话。 她抬手轻轻贴上那层赤红的妖力结界。热意如滚烫而潮湿的鲜血,自她掌下流淌开来。 比它更强大的结界,活到现在,她似也 只有在十方海之上……才亲眼见过。 池倾沉默了片刻,闭上眼,将神识投向自己在茫茫海底种下的那棵灵树中。 “天耀,”她终于回应了龙族少女的呼唤,“我想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破开坚不可摧的结界?” 160-165 第161章 第161章天耀透过池倾的眼睛,看到…… “你也被妖王施结界困住了?”天耀在听到池倾的提问后沉默了片刻,接踵而至的反问却带了几分隐隐的讽意,“不过,你在这阵法中,应当觉得灵气恢复极快,身体也舒畅许多吧?” 池倾微微一怔,阖眸仔细感受着天耀的描述——果然,结界仿佛将车厢化作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温室,其中灵力浓郁,呼吸之间,便能感受到她的血脉力量正一点点壮大起来。 天耀轻笑了声:“若魔族当真出手,这天下间,恐怕找不出比你那结界更安全的所在了。池倾,你何不顺了你姐姐的意?” 池倾垂下眼:“天耀,我的灵力,早与龙族存亡休戚相关。如今我被困在这结界中,灵力只进不出,便是本体灵树给你们的灵力供给也已断绝。你若不想助我脱困,怕是龙族不久之后,也……” 天耀沉默了一瞬,声音复又低下去,音色里带了几分阴沉:“既你说灵树被封乃是妖王的意思。龙族覆灭,不也正中妖王下怀?我等千年前便成俎上鱼肉,螳臂当车,又如何挣扎?” 池倾蹙起眉:“你当真没有助我脱困的法子?” 天耀道:“我有什么法子?” 池倾的声音锐利起来:“我曾在姐姐的藏经阁中翻过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一种契约,可令双方共享灵力,互为制衡。” 天耀顿了顿,有些烦躁地反问:“你在说什么?” 池倾沉声道:“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是龙族的秘术,若身为龙神转世的你都不知道,那这世上,恐怕再没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 沉默漫长,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池倾阖眸坐于马车内,感受着结界内的灵力,正一点点恢复自己已显贫瘠的灵脉——她吸纳灵力的速度,对于妖族而言并不算慢,可按这样的速度,她又要多久才有机会冲破姐姐的结界? 妖王烁炎乃是接近满阶的大妖,正如天耀所言,她如今被烁炎所困,若想挣扎,也不过螳臂当车。 可如果……坐在车内的是天耀呢? 池倾用力攥着拳,静静等待着天耀的答复,周遭太静,她惴惴的心跳声也显得清晰。 良久,天耀才道:“行了,看你急的。” 池倾猛地睁开眼:“你想好了?” 天耀冷冷道:“被关得久了,刚想起来你说的那个秘术……呵,说什么共享灵力,互为制衡。不过是想将我龙族当灵兽驱使,借我龙族之力,壮大你们自身罢了。” “池倾圣主,你可知,当年所创这秘术之人,却是自私自利,以花言巧语诱骗我龙族少女才终究得逞。那惨绝人寰的龙妖之争,未必没有那人的推波助澜——此等品行低劣之人所创的秘术,你竟还敢向本座提及?!” 天耀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近似龙啸,即便灵树被封,但池倾与十方海的神识连接却没有轻易断绝。天耀最后那声质疑掀起的惊澜直掀而来,龙族天生凌驾众妖之上的威压霎时令她心神俱颤。 池倾猛地撑住身体,咬牙强笑道:“天耀。时过境迁。龙族想要脱困十方海,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天耀也笑道:“池倾圣主,我真是小瞧你了。” 难怪啊难怪。 龙族曾是多么高贵的种族,即便被妖族封印上千年,一日不灭,也依旧为人忌惮。多年前年轻的医尊潜入十方海,她揣度着妖族的狡诈,忌惮着妖族的狠厉,却也借着他那为数不多的愧疚,期冀一个生机。 多年后池倾再入十方海,后又托年迈的医尊带来了本体灵树的幼苗——那样拼尽全力的慷慨相助,即便池倾藏着其他算计,但龙族当真没有动容过吗? 只是天耀想不到,池倾谋划至此,最终提的竟是那个连她都快遗忘了的秘术。 野心昭然,真是骇人听闻。 “即便我与你签定契约,我又如何确定,妖族人族不会再度出手,将元气尚未恢复的龙族彻底封印,甚至……剿灭?”天耀道。 池倾轻笑起来:“天耀,你被困太久,果真忘了你全盛之时的样子了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掌紧紧按在胸口,掌下那温热的储物链,忽然变显得灼烫起来,蠢蠢欲动,仿佛要有什么东西跳出来似的。 “龙族要破阵,需要绝对的力量。天耀,我承诺,会给你绝对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能助你我破阵,还要使妖族彻底镇压魔族……还要,让你强大到足够守护你的族群,管束你的族群。” 天耀似被她的慷慨陈词震慑一瞬:“凭什么?就凭你这一车的灵力?” 池倾抬起眸,一双明亮的星眸间,似燃起野火般的光亮:“天耀。我有两朵花,两朵——七伤花。在修仙界,它又被称为飞升之花,破阶之花。” “你用?”天耀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池倾平静道:“当然是在你同我签订契约后,给你用。” “哈。”天耀忽然笑出声来,“诡计多端。” 池倾只道:“赌不赌?” 天耀抬起头:“你绕了那么大弯子,下了那么大一局棋……” 眼前,那棵熠熠生辉的银叶子树,随着深蓝的海水轻轻飘荡。很漂亮,非常漂亮。 若重见天日,这样的林海,可以想看就看。这样的光线,日出日落,每日都有漫长的时间可以欣赏。 天耀:“具体的咒术,我不太记得了。” 池倾摸了摸储物链:“那本古籍,一直在我这。” 天耀哈哈大笑起来,在她面前,那棵银叶子树也晃动地厉害了些,像是在附和她的笑声。 天耀笑了很久,久到池倾的识海都有些微痛,她想着,这条龙到底是被困得太久了,等她出来,等尘埃落定,得带他们龙族回戈壁州好好调理才是。 这样激动的情绪,哪怕是奔放的妖族,也很难忍受啊…… 她出神了片刻,只听天耀道:“赌了。”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于是,天下——至少是龙族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写。 书页在车厢内,被池倾颤抖的手一页页翻动。朗山蜷在她身边,好奇地抬起头瞧了瞧她,似好奇自家主人怎么突然有了闲心阅读。 可池倾看得太专注,并没有搭理他,小狗便又悻悻趴回地上。 一切发生得很快,静匿地,无声地,惊澜只出现在池倾无边的识海,与千里之外的十方海深处。 她坐在马车,垂着头,像是冬眠那样动也不动。 只是在某个奇异的时刻,朗山忽然诧异地直起身,惊 愕地发觉车厢内浓郁的灵力竟忽然消耗殆尽。 他扑到池倾身旁,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在她怀里又拱又蹭,呼噜噜地去舔她的手背。 池倾却忽然睁开眼,轻轻推开了小狗。 朗山抬头,对上她那双金红色相间的眼眸——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睛。 “你是谁……主人……你!”小狗反应过来,伏低身体,开始不安地狂吠。 “是我。”池倾的声音很平稳,她纤长的指尖轻轻拂过储物链,掌下异彩华光大盛,两朵金黄怒放的花朵,云霞似地在她掌心绽开,“事发突然,朗山安静,我晚点同你解释。” “七伤花?两朵七伤花……”朗山终于冷静下来,化作人形怔怔蹲在池倾身前,“主人,你要做什么呀……” “嗯,是两朵。”池倾静静垂眸盯着那两朵花,一模一样,如同双生,她忽然想起谢衡玉和藏瑾,心中一刹的落空,得与失的缘法来去,仿佛从不由她所控。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即便到最后,谁也救不了,谁也来不及…… 也,至多如此而已。 池倾低声道:“别怕。” 两朵七伤花骤然聚悬于顶,华光鼎盛,似朝霞璀璨炫目至极。池倾眼瞳变幻,骤然间转为彻底的金黄。 一声龙吟仿若自遥远天际传来,朗山死死攥住拳,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七伤花的光芒由盛转衰,刹那幻灭,龙族在世之时统御四海,灵气无制,它们不曾见过七伤花,史上也从未记载,七伤花作用于龙族的效果。 可是此刻,就在一只小狗的眼前,那前无古人,后也未必再有来者的浩荡之变就这样开始,这样发生。 修者孜孜以求的,当今世上最强大的人族剑修,历经七苦而得的两朵七伤花。如今,现在,被龙族与妖族共用。 朗山盯着池倾的脸,盯着她一瞬不瞬的非人般的金黄色瞳孔,毛骨悚然的同时,却也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兴奋。 是本能想要臣服,想要长啸的兴奋。 良久,池倾的瞳孔轻轻转了一下,重新转变为深红的眸子最终越过朗山,聚焦于不远处那固若金汤的结界。 “池倾,试试我的力量。”天耀的声音在她的识海中响起,那强行压抑的兴奋被她捕捉,她忽然笑了起来。 “天耀,该是你试试我们的力量。”她轻声道。 于是她站起身,很奇怪,龙族的少女明明早就适应人身,此刻的动作却显得有些踉跄。 她走到那结界前,往后是微微飘动的门帘,再往后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蓝天。 她听到飞马扇动翅膀的声音,那声音很是陌生,但搅动空气的感觉却仿佛烙印在她的魂魄中。 她……池倾抬起手,覆盖于烁炎的结界。 “啪。”一声极轻的微响,那不可逾越的结界,此刻像是糖纸一般在她指尖破开。 大风呼啸着吹开车帘。 天耀透过池倾的眼睛,看到了蓝天。 第162章 第162章“十方海的结界,破了。”…… 妖族圣都,烁炎立于王城至高处的阁楼,长风呼啸而过,她平静地抬起手,用绢帕轻轻拭去了唇边溢出的鲜血。 “她已破了我的结界。”烁炎凭栏眺望着妖族繁华的疆域,对来炆轻声道。 “若不出所料,她们下一步,便是十方海。”来炆接过烁炎手中的绢帕,盯着其上红得触目的鲜血,微蹙了蹙眉,“我知你想推波助澜,可又何必假戏真做,当真伤了自己?” “倾倾如今与龙族契约已成,此事才算尘埃落定。”烁炎笑道,“我落于十方海的结界,如今已撤去了。” 来炆微微颔首,眉峰却并未舒展:“十方海并非只有你一道结界,她若要助龙族脱困,一时半刻未必能够冲破桎梏。妖族、人族……当真等得了?” 烁炎偏过头去,目光落在来炆掌心的绢帕上,倏忽一道火光闪过,大风忽起,将那燃烧的绢帕卷至半空。 绢帕灰白的余烬在须臾之间散开,随风一路向北而去。刮过锦绣繁华的圣都,吹过长草连天的芳草州,经青湖,越戈壁,渡雪山,自广袤荒凉的大荒州徘徊往返,最后越过长林州的深林毒障,往修仙界的方向而去。 这广阔的妖族疆域上,世世代代,王权更迭,并不以血统为重。也是因此,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烁炎便总能感到各州投来的蠢蠢欲动的目光。 烁炎道:“来炆,各州上报的情况如何?” 来炆道:“戈壁州、天湖州、芳草州的情况,与圣都如今相差无几,虽确有魔族叛党异动,但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烁炎点头:“这三州与圣都相邻,便罢了。其余三州,又是如何上报的?” 来炆道:“均称,无事发生。” 烁炎望着西斜的太阳,轻轻道:“天要黑了……医尊,已许久没去十方海了吧?”—— “妖王果真好手段。” 十方海底,巨木以龙盘虎拏之势虬曲疯长,其根系深入海底八方,泰然扎根,却有卷地而起之势,搅得深海动荡,似要令惊澜翻天。 而在那巨木周身,一条通体银蓝,双目金黄的巨龙,长身盘踞于树干之上,随着那树木生长之势,一路破海而出,朝十方海上空笼罩的结界发出一声令人胆颤的龙啸。 “你们……可察觉到了吗?” 随着天耀破海,翻涌的怒澜之下,一条条瘦弱的龙族才追随着颤颤而出。他们并不清楚天耀与池倾的交易,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一树一龙之间纠缠爆发的灵力,那种可怕的灵力变化令他们有些不安,若非天耀发问,他们甚至都忽略了十方海结界的异动。 “结界之力,似乎……被削弱了些许。”有龙族很快反应过来,回复天耀道。 池倾在识海中平静道:“世间向来没有亘古不变的道理。十方海的封印结界已存在多年,沧海桑田之变,龙族实力逐渐衰弱,这结界之力自然也会有所消减。因而每任妖王,也都肩负着加固结界之职。” “你姐姐定是察觉到你我契约已成,便将那道由她加固的结界悄悄撤了去。”天耀讥笑了一声,“此等谋算,你姐妹二人,还真是如出一辙……动手!” 巨龙一跃而起,长啸着卷起十方海滔天巨浪,咬牙朝结界之处击去。与此同时,那巨树枝丫同样迅速生长壮大,如无数触手牢牢顶住海上结界,隐隐似有破壁之势。 “这……妖族结界这是可破了么?!” “我们也一同出力!” “等等!龙族妄图破界,可是有反噬的啊!” 事发突然,其余龙族见天耀此举,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其中几条年轻的龙族摩拳擦掌,纷纷上前帮忙,谁知不过刚触到那结界,便全身如触电般闪过一阵刺痛,还未出手,便已重重摔入海中。 “鲁莽!鲁莽!”一条老态龙钟的龙族将那孩子揽入怀中,恨铁不成钢地道,“那可是举妖族之力设下的结界,哪是你能碰触的?” “天耀!那你……”池倾见状,连忙望向身旁目眦欲裂的巨龙。 “事到如今,便是豁出这条命,我也要破了这结界……否则,这交易,不是白白叫你们占了便宜?!” “不可,破界对龙族反噬极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若信我,不如……” “袖手旁观?待你一只妖为龙族破界?”天耀冷笑插话,“池倾,你可别小瞧了我们!” 天耀一边说着,一边甩起龙尾朝二人施力之处重重击去,随着一声重响,池倾忽然喜道:“有松动!” “再来!”天耀怒吼一声,腾空而起,朝那结界松动处重重撞去!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天雷忽然自耳畔响起! 眼看结界将破,这天雷应是十方海的最后一道屏障! 池倾心道不妙,连忙喝道:“天耀!到树下来!” 天耀此刻也立即反应过来,却并未如池倾所言,只回身击浪,掀起惊涛,将身后一种老弱龙族搅入深海之下。天地明暗一现,忽有霹雳紫电当头而落,天耀呼吸一滞,感到那毁天灭地般的天雷之力,刹那心死了一半。 谁知却在此刻,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大雁掠空而来,那身影原就是极小极小的一个点,在那无垠的大海上,在那阴云聚集的天幕下,在那吸收了强大灵力的巨树与巨龙的映衬之下,更显得分外渺小。 然而他却在结界松动的当口,完完整整地挡住了朝天耀直逼而来的滚滚天雷,一切事发太过突然,甚至谁都没有看清这青灰的人影究竟是谁,他便已被雷劫刹那击于深海之中。 池倾惊愕地望着空中密布的阴云逐渐散开,喉咙中仿佛被一块巨石沉沉压着。 ——是谁?那人……是谁? “结界……结界破了!” 空中如罩般的结界,在那雷劫之后彻底破裂。与烁炎囚困池倾的结界不同,因十方海的封印范围太广,那结界一寸寸碎裂开来的灵力,自长空飘落时,像是一片片细微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入海面,随波澜一起翻卷开来,随后归于平静。 池倾抬头望着那一片沉黑的夜幕,忽然道:“是……医尊啊。” 她转头望向巨树扎根的十 方海,一条条重新游至海面的龙族,此刻也与她怔怔地对视。 夜空中,月光头一次没有阻碍地洒落在他们脸上,与那纷飞的灵力碎片一道…… 这本是龙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成真的这一日,大家的脸上,竟没有露出太过欣喜的神情。 池倾在识海中,对天耀重复道:“那个人,是医尊呐。” 天耀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喊道:“将他捞上来!” 天耀也没想过,破开十方海结界后,她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带着自己的族群又一次游回海底,去打捞一具年迈妖族的身体。 白色的浪花泛过,龙族又一次消失在海面,池倾怔怔站了会儿,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回过神时,才意识到那声音并不是自十方海本体之处而来。 神识重新回到马车中去,池倾睁开眼睛,对上来炆冰冷的凤眸,微拧了拧眉:“你……不应该,与医尊一道么?” 来炆平静道:“你都猜到了。” 池倾攥了攥拳,道:“却没有姐姐算得长远。” 来炆垂下眼:“你姐姐是妖王,有许多无奈。医尊年迈体衰,本也没几年寿命……倾倾,龙族再次出世,为避免重蹈覆辙,自然需要有所牵制——你是其一,医尊的人情……也是其一。” 池倾冷冷瞧着他,没有说话。 “莫要执拗。”来炆有些无奈,“你还有许多事要做。” 池倾只道:“姐姐还要我做什么?” 来炆叹了口气:“谢衡玉早料到这日,为抗魔族,他在天都留下了三道护阵剑意。一道护都城,一道护谢家,最后一道,是护着他的院落,避免他自身心魔作乱——如今,第一道,已经被破了。” “那……妖族呢?”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的声线尽量平复下来,“修仙界如此,妖族难道风平浪静?” 来炆听出她言下的关切,紧拧的眉峰才终于松开了几分:“据我所知,妖族天山州、大荒州、长林州,已被魔族渗透。” “这三州位于妖族外侧三方,与圣都正成合围之势。”池倾咬牙望向来炆,“姐姐想让我做什么?” “你姐姐说,你只管做你的选择,不用管她。”来炆稳稳地坐在池倾对面,神情冷淡,倒也算从容。 池倾猛地站起身:“这是什么话?她难道在与我怄气?” “当然没有。”来炆摇了摇头,“若她知道你这会儿还在忧心妖族,恐怕会很高兴。但你姐姐的意思是——不管是此刻的你,还是之前的医尊。不管你们如何选择,都无妨。哪怕妖族七州尽数沦陷,也还有我们呢。” 来炆站起身,沉沉灰眸看了池倾最后一眼,挑开车帘,打伞一跃而下。 池倾跟着上前,只见飞马此刻已经越过修仙界大半疆域,朝妖族长林州的关卡而去。 “现在该是什么时辰了?”她轻声道。 朗山从旁掀开车帘:“快寅时了。” “日夜交替,这天色不对劲。”池倾望着空中高高悬挂的月亮,声音有些发紧,她抬手将朗山推上马背,施咒解开了车厢与马匹的系带,转,“朗山,你去谢家,通知沈岑将老夫人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朗山急道:“主人,那你……” 池倾将手中缰绳递给朗山,蹙眉向天边望去,只见不远处长林州的方向毒障滚滚,浓雾一片,残月隐隐的冷光洒落,却仿佛被吞噬一般,即便未曾靠近,都能察觉到其中的滔天魔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谢衡玉撑得住。也相信……我这次,一定来得及。” 第163章 第163章池倾说:“有我呢。”…… 白马一声嘶鸣,刹那回身振翼往天都而去。池倾遥遥望着那消失在天际的一点雪白,用力攥了攥拳,飞身朝长林州的关卡而去。 据来炆所言,如今魔族在天山州、大荒州、长林州三处扎根最深。这三州分别位于妖域的东、西、北三角,其中又属长林州的位置最为特殊,不仅与圣都东侧毗邻,又与大荒州、修仙界接壤。 池倾明白来炆与她匆匆相见过后,定会率先前往长林州平定魔族之乱。在妖族之中,除了妖王烁炎之外,恐怕再无一人能与来炆相抗,因此纵然长林州已在眼前,却并非池倾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需要越过长林州,向西北而行——只有镇压了天山州的魔族势力,才能保证与天山州毗邻的戈壁州一切无虞。 夜风自池倾耳畔呼啸而过,这一路魔息逐渐浓郁,如同迷雾尘沙飞扬。 她用力眨了眨眼,想起自己第一次入关戈壁州的那天,烈日高悬,飞沙卷地。那样一片荒芜的土地,只有最坚韧的树木才得以存活,只有不知饥饱的妖族才勉强停留。 彼时烁炎跟她说:“倾倾,你要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那片曾经灵力稀薄、人丁了了的戈壁,后来成了她心中最安逸的乐土。不仅她终于在那里扎根,更多奇花异草也在那里盛开,戈壁州如今大多的百姓,是因飞花节的漫天落花,才决意驻足安家。 戈壁州是她的疆土,生死攸关之际,她再不能将它如从前那样,丢给阮鸢,丢给三师,丢给烁炎。 池倾将飞马给了朗山,此刻即便用了灵器赶路,速度也慢了不少。她飞身高空,分明离地极远,却在进入长林州地界的瞬间,感到足下一滞,似陷入某处泥潭,将要被拖拽着坠落。 池倾心下一紧,意识到自己已受心魔纠缠,连忙放空思绪,只专心于赶路。只是……若与龙族签订契约的她,遭遇魔息都尚且如此,其他妖族,甚至是修仙界的人族…… 她置身高空,放眼望去不见星河明月,只是满眼魔息浓雾。涉足其中,能辨出方向已十分不易,长路漫漫,即便努力控制着心神专一,杂念忧虑却如潮汐,阵阵朝池倾涌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双足——很干净,并未被什么魔息缠绕束缚,可每当她分心之时,那前行的速度,却也确实慢了下来。 “看什么呢?抬头!上来一起走!”正当池倾低头沉思之时,忽然识海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喊。 她猛地抬头朝上空望去,只见一片浓雾之中,忽然冒出一只巨大的龙头。天耀那一双金黄色的瞳孔澄澈逼人,紧盯着她的时候,仿佛瞬间将她带入了千万年前的远古异界。 “天耀!”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你就这样过来了?!” 天耀的声音在她识海中无奈地嘲弄道:“毕竟欠了你们妖族一份恩情——医尊那副身子骨挨不住天雷,一击下去粉身碎骨,暗流一卷便散了个干净……龙族寻不到,无法将他带给你们安葬了。” 池倾飞身落于龙头之上,点了点头,伸手安抚似地摸了一把:“当年龙族之事,是医尊长久的心疾,这样的结局……于他而言,未必不好。” 天耀烦躁地摆头甩开池倾的手,低低发出一声龙吟:“走了!” 天地广阔,巨龙半点不受魔息纠缠,悄然隐入浓雾之中,长尾一摆,倏然已过万里,疾电也似,比池倾的飞马更快了不知几倍。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长林州上空浓郁的魔息便逐渐消散,池倾低头望去,眼前却是一片浓黑,只能凭感觉揣测着:“如今应是芳草州的地界了吧?瞧着魔息不强,确实可控。” 天耀冷哼了一声:“芳草州早过了,我们下面,是天山州的东北角。” “天山州?!”池倾心头突地一跳,不祥的预感逐渐笼了上来,“不该如此,天山州东北与大荒州接壤,若此地魔息如此稀薄,那魔族又……” 她顿了顿,声音紧了几分:“天耀,事不宜迟,直接去戈壁州。” 巨龙回身而去,池倾一路沉默,高空之上只剩寂静,天耀道:“你手上全是冷汗。” “我怕来不及。”池倾的声音有些颤抖,“戈壁州人迹罕至,自我本体灵树移至十方海后,灵气应当也稀薄了些。照理说……魔族入侵,不该过于针对戈壁州,可是……我怕来不及……” “异族入侵,出其不意,哪能按常理判断?”天耀声音冰冷,速度却更疾了些。 然而不过片刻,两人眼前忽然升起一堵暗色高墙,天耀猛然停下,声音中也带了几分惊疑:“这是?!” 池倾一颗心刹那沉入谷底:“停下!是魔族结界。” “难怪连你也没有得到戈壁州的传信。”天耀问,“我们进去么?” 池倾飞身自巨龙头顶落下,一双星眸刹那燃起赤红色的妖力,她静静与巨龙的金黄色双瞳对视了片刻,才慢慢镇定了下来:“你不能进去。” “龙族出世之事,妖族鲜有人知,若龙息于戈壁州贸然显露,定会被魔族抓到把柄,愈发动摇人心。” “那你……”天耀有些怀疑地道,“你能打吗?” 池倾笑了笑:“能不能打,都需一试。” 她朝天耀抬了抬手,转身朝那沉黑的结界处走去,小小一个人影,与天耀在海底注视习惯了的那棵巨树,几乎天壤之距,看得她有些心惊肉跳的。 “慢着!”天耀突然喊住池倾。 池倾回过头,只见那半身隐于长 空的巨龙,忽然挣下一片龙鳞。 那银蓝色的鳞片沾了岩浆似的龙血,浮空直直朝她飞来。池倾顿了顿,抬手的刹那,龙鳞瞬间化作一柄红蓝相间的长剑落于她的掌心。 巨龙点了点头:“去吧。” 她目送池倾持剑走入了那片黑暗—— “砰!”阮鸢被猛地打飞出去,身体重重砸在已成废墟的石墙上。她周围本是孤云城的某处居民巷,而如今,却成了一片火海燃尽后的废墟,木梁焦炭,砖瓦狼藉。 她肿着眼抬起头,瞧见一个人影从阴沉沉的魔息深处走来。 “小楠……”阮鸢迟疑着,涩着嗓子,许久才喊出那个名字,“阮楠!这里的火……是你放的?这里的人……是你杀的?” “人?哈哈哈,姐姐,这些都是妖啊。妖,我想杀就杀了。火,我想放就放了。妖王既然敢放我回来,就该料到今天的,对吧?” 阮鸢双眼因伤而格外肿胀,加上废墟的焦烟一熏,越发看不真切眼前的人。可那声音她是那样熟悉,日日夜夜都不曾忘记——那属于她当世唯一尚存的血脉至亲。 阮鸢摩挲着身旁摔落的断剑,手臂打着颤,却仍撑着地站起身,将那剑直直举起。 喉咙里倒涌出腥气的血水,混合着她压在舌底的恨意,含糊不清地吐出来:“你……叛徒。” 阮鸢狠狠啐出一口鲜血,双手紧握着剑柄:“我后悔了……我早该杀了你……也好过你与魔族狼狈为奸,一次次辜负……辜负妖王和……和圣主。” “狼狈为奸?哈哈。”阮鸢歪了歪头,轻轻笑了起来,“那你就来杀了我吧。看看现在的你,有没有这个能力……” “啊!!!!”阮鸢大喊一声,猛地朝前扑去。 倏忽,眼前模糊的身影却忽然扭曲着壮大、升高,宛如一只巨兽歪斜的倒影,古怪地在阮鸢眼前膨胀开来。 阮楠故作娇气的,小女孩似的声音从那黑影的胸腔里发出来:“姐姐,你来杀了我呀。” 她轻轻的哼笑声,在阮鸢耳畔成倍、成百倍地扩大:“姐姐,你杀了我,就和我一样了呢。” “为什么停下来了?为什么不动手了?你不是恨我吗?不是后悔了吗?不是失望了……” 断剑寒光一闪,阮鸢高高举剑,失控地朝那黑影盲目地劈砍而去。 “铮!”金石碰撞,一道赤红的剑意猛然自阮鸢眼前闪过,断剑刹那自剑柄处齐齐断开,残刃飞至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红蓝相间的,极其凌厉张扬的长剑。 那剑自巨影的胸膛洞穿而过,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其间流淌出来,却又很快纠缠着汇聚到一起,仿佛缝补着旧衣的丝线。 阮鸢望着眼前那柄陌生的长剑,怔怔盯着眼前被洞穿后,又缓缓开始愈合的魔族巨影,身体一点点滑落下去。 她抬着手,指着那巨影,哭不出笑不出,颤颤道:“阮楠……你、你……你去……去” 最后那个带着怨毒诅咒般的字眼没来得及出口,唇上竟忽然落下一抹微凉。 阮鸢强行睁大眼,滚滚黑气之中,先对上那把漂亮的长剑。 后,又对上一双漂亮的星眸。 池倾一手持剑,一手轻轻贴着她的双唇,缓缓地,朝她摇了摇头。 “阮鸢,我来了。”池倾皱着眉,手指离开阮鸢的嘴唇,轻轻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些,都是假的。”彻底的黑暗中,她听到池倾的声音坚定地,温和地对她说,“不要去想,不要记得。” 池倾说:“有我呢。” 第164章 第164章最后那一刻,她念出他的名…… “圣主,这把剑是……”阮鸢趴在池倾的背上,视线模糊地望向她手中那把陌生的长剑。 她看着那剑,渐渐觉得心头莫名多了几分澄明,于是便意识到这把长剑或许来头不凡。 池倾背着阮鸢一路往花别塔的方向疾行,孤云城中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如同被迷雾笼罩的鬼城。 身后那扭曲的魔族黑影被池倾所伤,似还没有追赶而来,周遭静得骇人,她独行的脚步声落入耳畔,都显得诡异。 池倾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轻轻颔首:“这是龙鳞所化之剑,阿鸢,等将你送回花别塔,我解决了戈壁州魔族,破开其结界,便打算让龙族举族迁来。” 她顿了顿,安抚阮鸢道:“你莫怕龙族,我都已处理好了。” 阮鸢闻言,在池倾肩头轻轻笑开,她鼻腔口腔中都是鲜血,可池倾身上的花香浅浅传来,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味道。 阮鸢道:“圣主回来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信圣主。” 池倾听着她虚弱的声音,有些心疼:“幸好赶上了,幸好找到你了……伤得这样重,先别说话了。” 阮鸢道:“城中如今这样冷清,我想陪圣主讲讲话。” 池倾笑她:“方才还不怕呢,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就怕成这——” 话未说完,池倾头皮一麻,忽地却感到身后一阵阴风而来。她下意识反手提剑格挡,强大的剑光转瞬即出,一闪即逝,她紧跟着回头,身后浓雾之中,却连半个鬼影都见不着。 “阮鸢。”池倾的声音忽然有些紧绷,“我虽知魔族结界中真假难分。可是……孤云城中众人,都哪儿去了?” 耳畔半晌没有声音传来,许久,池倾只觉一道热流滴至脖颈,汩汩落入她的领口。 “……圣主放心,戈壁州多数居民已逃至芳草州,剩下一些,除了魔族同党外,也都被三师藏于花别塔密道了。” “既如此,你哭什——”池倾抬手抹去颈侧沾染的液体,夜色太黑,浓雾深重,她一时竟然辨不清那颜色。 无奈,她转头去瞧阮鸢的脸,从她脸颊鼻下抹了一手温热。 池倾感觉心脏猛然一沉,微有怔愣之际,却听阮鸢咳道:“圣主当心!” 四方魔气直冲门面而来,不用阮鸢提醒,池倾已飞身跃空躲避。 站得高,遥遥夜色之中,竟见一座如山峦般高耸入云的黑影,忽然自地面直直往天际攀升而起。而那魔族连天的漆黑结界,刹那也似破了个巨大的口子,滚滚暗色岩浆垂天如瀑而下,与地面逐渐壮大的黑影结合一体。 池倾抬起头,眼前那幢幢黑影过于庞大,看久了,仿佛亲眼目睹了某种远古传说中方存在的恐怖神祇,叫人血液都几乎冻结。 她死死握着剑,此刻仍不忘遮挡阮鸢的双眼:“别看,都是假的。” 阮鸢并没有回应她,而池倾此刻也无暇再顾忌于她。 她知道此地并不安全,阮鸢在她身侧,也无法全力迎战。眼见花别塔就在几里之外,池倾二话不说,背着阮鸢飞身便往那里赶去。 耳边风声大作,身后黑影,即便她不再转头,也能感知到其大而惊悚的存在。 五感在恐惧之下被激发到了极点,她尽 可能使自己无视那黑影,却忽听阮鸢颓然轻声道:“圣主,你把我丢下吧。” “什么?!”池倾回应的声调甚至有些尖锐,“你在说什么?” “我要不行了……”阮鸢颤抖着道,“我骗了您,花别塔根本没有人了,孤云城的人……也都消失了。” “消失去哪?”池倾强作镇定,“你糊涂了,这些都不是真的。” 阮鸢轻轻摇了摇头:“圣主,您有龙族助力,我信您,因此,更不应该成为您的拖累……我知道这些不是假的……” “我知道……是阮楠辜负了您和妖王的信任,知道是她引魔族入了戈壁州。”阮楠的声音低而怆然,如同一阵缥缈的风,“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应该求您宽恕她……都是我的错……” 她垂下手,轻轻拂过池倾手中的剑:“圣主,我能感受到我的力量在消失……我能感受到我在滋养那个……怪物。” “我不想拖累您,我也不想成为魔族的养料。” 池倾悄悄将龙鳞剑移开几分,坚定摇头道:“你不会拖累我。” “是,阮鸢不会的。”她趴在池倾背上,如同两株共生的藤,池倾细微的动作,都躲不过她的眼睛,她苦涩地笑着,“圣主,抱歉。” 一阵阴风而过,池倾猛地转身。 “砰!”却在此时,阮鸢忽地爆发出一身强大的气力,自她背上翻身挣扎而起,直直迎向那鬼魅阴风撞去! “阮鸢……”眼前的一切如皮影戏那般,仿佛被放慢了节奏,一幕幕都清晰地过分。 池倾怔怔盯着阮鸢的身体被那纠缠的黑气吞噬,她肿胀得有些变形的脸最后面向她一瞬,嘴唇开合,了了留下四个字:“阿鸢……信您……” 一片死寂。 “你以为,我会信么?” 周遭骤暗,池倾闭起眼,提剑杀上。 “漏、洞、百、出。” 妖力凝集,点燃掌中龙鳞长剑,一剑而起,华光大盛,仿若裂天。 “阮鸢,并非求死之人。” 她与她经历相似,同是三连城挣扎而出的人,哪怕身处绝境,只要还剩一口气,便绝不会轻生求死。 “乱我心者,杀。” 剑光朝巨影连接的天尽头处而去,污秽粘稠的瀑布岩浆如巨浪朝她扑来,她死死闭着眼睛,不躲不避,数十道剑气挥出,直朝结界而去。 “哄!”剑气破开魔障,轰然撞向结界。 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掀天,池倾猛地睁开眼,怒吼出声:“天耀助我!” 龙啸九天,如滚滚惊雷自结界之外涌来! 池倾又一次抬手挥剑,只听结界之外的龙啸愈发清晰,其声狂躁至极,结界处却并没有半分巨龙的踪迹! 怎么回事…… “天耀!天耀!”池倾怒然挥剑,“天耀何在?!契约在此,速来助我!” 孤云城冷清,孤零零只她一人,长夜凄寒苦高,庞然魔障如山影不可逼视。 此刻,畏首畏尾,不如放手一搏,借势龙族,方能力挽狂澜! 然而就在此时,结界之外龙啸忽止!池倾动作一顿,眉间紧蹙,警惕地朝结界处望去。 周遭死寂,如山魔障生出四肢,宛若古神巨兽复苏,一步步朝她走来。 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的巨响。 池倾握着剑,缓缓开始后退。 每一步,有节奏的,比心跳缓慢,威胁之意极重。 她却仿佛冷静了几分——识海,对了,天耀与她结契,神识共开。 池倾闭上眼,后退的同时,努力将神识聚回自身。 “天耀,天耀!” 她急迫地唤她,却忽地不知该说什么。 “魔族……诡计障目……”短短六个字,出言之时却艰难无比,“切、切不可……入其圈套!” 这话被她说的哆哆嗦嗦,碎不成句。 无奈,池倾又重复了一遍。 “魔族诡计障目。”这次顺口了些,“不可入其……圈套。” “魔族诡计障目,勿入圈套……勿入圈套……” 识海空荡,仿佛四合山谷,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停地在耳畔回答,一声声,分外急迫。 手中的龙鳞剑烫得烧手。 池倾猛地睁开眼睛,赤色双眸死死盯上了极近处的黑影。 她仰起头,静静看着那黑影朝她扬起双臂。 “我……我知道了。” 魔族汇集天地间一切负面的情绪,愤怒、悲伤、痛苦、懊悔等等。 此番初见阮鸢的时候,她告诉她眼前所见都是假的。当时她是真的这样认为,因此方能一剑重伤魔障。 后来,她带着阮鸢前往花别塔的一路,魔障逐渐恢复、壮大,是否也意味着她自身开始动摇了? 魔族诡计障目,无非是为了调动她的负面情绪。 她是从何时开始,陷入了那圈套? 是从最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孤云城中,执意救下“阮鸢”的那一刻? 还是在阮鸢一次次跟她重申自己的心意,她却不自觉生出了怀疑的那一刻? 还是阮鸢被吞噬之后,她冲向结界,怒而呼唤天耀的那一刻? 若她确信结界之内一切都是虚假的,为何她要救下阮鸢?若她确信孤云城百姓尚存,为何她敢让龙族贸然现世? 她说畏首畏尾,不如放手一搏。可是如何确定此刻的“放手一搏”,不是被激怒后的鲁莽之举? 眼前的魔障抬掌朝她压来,魔息强得令人窒息,濒死之感自足底涌上,刹那穿透全身。 眼前的,究竟是魔族实体,还是她的心障?! 她怔怔盯着黑影的动作,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谢衡玉沉静的双眼。 渐渐地,那双桃花眸沉冷下来,在她脑海中幻化成了另一双饱含苦恨的眼睛。 是藏瑾的眼睛。 她辨别出其中的怒意,记忆忽然开始回溯,她听到他愤怒地道:“无色澄明之境,得大自在……心经心经,到底还要抄多少遍?!” 接着,她又听到谢衡玉淡淡地回答道:“接着抄。” 黑影如山般的手掌迎面落下,她不躲避,不提剑,便是蝼蚁与山峦之距。 “谢衡玉。”最后那一刻,她念出他的名字,缓缓闭上了双眼。 “无色澄明之境……得大自在。” 魔障压下,轰然落地。 第165章 第165章“他死你活,你有几成把握…… 谢衡玉目盲的七年,是怎么过来的? 无色澄明之境。澄明之境为何?无色之境为何? 黑暗,彻底的黑暗将池倾吞噬。 周遭什么都没有。 起初心跳声震耳欲聋,清晰地如同惊蛰的雷声。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她听到自己的心仿佛在嘶吼,在尖叫着寻求一些慰藉。 那泣血的声音哭喊很久,逐渐失去气力。 最后,心跳声也消散了。 无声无色,她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可是她还很年轻,结局尚不能看清,因此便更加绝望 。 太黑了,太静了。希望无处扎根,无处生长。万物无形,痛苦没有踪迹,却仿佛无处不在,难寻源头,因而更让人无计可施。 失望并非正在累积,而是不知何时,已经高高堆砌,摇摇欲坠,只差大风一卷,轰然坍塌,重得能将人压垮。 这是哪里呢?这就是无色之境?池倾不知道。 她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口,空荡荡地前行,试图找些什么将那里填满。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呀。不论向何处前行,都好像在原地打转,更别提找回她的心了。 池倾走得有些累了,也习惯了黑暗和冷清,索性盘腿坐下。 她回忆起进入此地之前的一切——十方海的波澜、妖域高空的寒风、孤云城庞大的魔障…… 那些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与此刻的她关系不太大。 她又想起自己进入此地的缘由。想起她呼唤天耀未果的惊怒,想起魔障朝她轰然压下的手掌,想起谢衡玉沉静的眼睛…… 无色澄明之境,得大自在。 “谢衡玉。”她安定了一点,念他的名字,仿佛找回了几分心脏存在的实感,“这就是你对抗心魔的方法吗?” 可是那实感很快也消散了,一切又归于虚无。 是这样吗? 池倾心想……自困无色之境,心空了,心魔自然也无处可居。 可是空心之人,身体仿佛只是一具躯壳。 躯壳居然也很容易疲惫。如同她行久了,便想坐下,坐久了,又想睡一会儿。 身处此间,闭不闭眼,好像都一样。池倾躺倒在地,忽然感到脸上湿凉一片,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开始淌泪。 “谢衡玉。”她又开始喊他的名字,想起她闭关的那七年,如箭矢般倏忽而过的七年。 对她而言,分明是那样快的七年,可于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进入无色之境的这段时间,又是七年光阴中的几分长短? 池倾按着自己的心脏,一遍遍唤他的名字,既想找回心脏的实感,又怕心跳引动心魔,落了错误的答案。 出路……在哪里呢?—— “出路在哪里呢?” 修仙界,天都,谢家主宅。 坚不可破的剑气结界之内,谢衡玉阖眸入定,灯火通明,照得他身下黑影诡异摇曳。 心魔向他提问,他不作答,心魔便又道:“谢衡玉,你应当知道,出路不是你足下这条。” 黑影盯着他瞧了许久,忽然站起身。长身玉立的男子,墨发如瀑垂下,即便只是个影子,也显得仪态端方。 心魔低头看着眼前阖眸而坐的谢衡玉,道:“真正的出路在我处,你却依旧不愿正视我。如此下去,死路一条。” 谢衡玉沉了一口气:“出路,我早已知晓。” 他的心魔笑了笑:“你想与我同归于尽。这既不是出路,你也无法做到。” 谢衡玉掌心朝上,平静地睁开双眼:“可做。” 心魔正视他的脸:“为什么?因为池倾走了,唐梨走了,谢衡瑾也走了,你便觉得自己再无牵挂了,对吗?” 影子讥笑起来:“懦夫。” “诛心无用。”谢衡玉手中凝出剑意,“请出剑。” 玉白的光华瞬间自男人周身绽开,心魔静静站在他正前,盯着那纯净的剑意,摇了摇头,笑意却愈加深刻。 被结界封锁的密闭空间之内,于穹顶忽然漫开深浓的暗色,淋漓淌落,宛如一场无处藏身的滂沱大雨,霎时将谢衡玉包裹其中。 心魔道:“你我本为一体,共生而存,又何必执意相抗?” 谢衡玉仰起头,星灰色的眸子倒映出结界浓黑的天顶,魔息倾盆,几乎覆盖了结界内每一处角落,却在触及他周身剑意的瞬间消散。 他瞧了一会儿,轻声道:“剑道修心,存善惩恶,才是正道。” “恶?”黑影上前一步,在谢衡玉面前俯下身,嗓音中暗含了几分怒意,“人本就是善恶一体,黑白难辨,你滋养了我,此刻却与我分辨善恶,不觉可笑么?!” 谢衡玉平静道:“正因是我一念之错,难以自控,才更应在此做个了断。” “一念之错?”黑影缓缓重复着,“人生来便有七情六欲,欲壑难平便有不甘。世人负你良多,你却甘心自困自苦。若此乃正道,难怪你终生不得解脱。” “这话,这七年,你已说过多次。”谢衡玉偏开头,抬手往虚空探去,魔息纷纷落于他掌心,又在即将触碰到他的刹那化灰。 谢衡玉站起身,望着自己的手掌,淡声道:“事到如今,即便不论因果,不论对错。任你出世,仍是大乱。为修仙界,为妖族……或是为她……”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想起烁炎不久前平静的话语——“谢衡玉,七年闭关,一朵长命花。她曾经确实亏欠于你,此刻也早已两清。” “自古人族结亲,三媒六聘,铢铢较量。倾倾虽是妖族,并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可此刻你心魔缠身,一念堕魔,我又如何放心将她交于你?” 烁炎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话又说回来,谢家主,此劫不渡,你当真能安心娶她?” 谢衡玉手掌猛地一握,凛冽剑意而过,周遭光华微滞,下一瞬间,一柄长剑倏然自他掌心成型。 他抬眸望向眼前的黑影,眸色愈加坚定。 烁炎没有说错——他怎能由他丑陋的心魔,再有一丝出现在池倾面前的可能?—— “可是……自困于此,绝非真正的出路。”池倾在黑暗中躺了许久,无边的寂静并没能使她平静,反而令她感到了一种难以摆脱的冷意。 她撑着地坐起身,因看不见自己的四肢,躯体的存在显得也有些遥远。 池倾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儿困多久,可每当她想起谢衡玉,想起七年闭关后再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心中便有个念头更加清晰。 这七年,谢衡玉为了抑制心魔,日夜自困于此地。这足以证明……此处绝非他们真正的出路。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掌下地面冰冷坚硬,没有半分生机。她眨了眨眼,许是出于本能,妖力忽然涌动着暖热了她体内的经络血脉,一路朝她掌心淌去。 她怔了怔,似从没想过,自己的力量能在这阴寒无光的地方留下一些什么。可是本能压倒了理智,与龙族结契之后,重新回到她体内的磅礴妖力,竟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往她掌下的地面奔涌而去。 她于是遵循了本能,跪坐起身,迟疑着将另一只手也贴向地面。 妖力无声沉入四方黑暗之中,却并没有激起任何变化。周遭依旧阴沉苦寒至极,池倾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向一具麻痹不仁的死躯施针,拼尽一身之力,也换不来半分回应。 妖力徒劳地消耗,自她身下的土地一路往四方扩散,与她之前在黑暗中兜兜转转的模样没有半点差别。 池倾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想要探寻些什么,踌躇着没有收回妖力的原因,仿佛也只是担心妖力停止流动后,她便又要重归阴冷的黑暗之中。 “咚、咚、咚……” 正是心灰意冷之际,地底极深处,仿佛传来了几响规律的跳动。池倾掌心妖力刹那汇聚,仿佛深海中嗅到血腥的鱼类,倏然便朝那响动传来的方向而去。 她紧闭着双眼,将全部的注意力投注于深入地底的妖力之上,那“咚咚”声只存在几响,周遭便又恢复了死寂,仿佛片刻之前不过幻觉而已。 幸而她的妖力并就对生机极其敏锐,如同深入地下的种子,找到一丝缝隙便能顺势生长。 自入着无色之境以来,池倾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感受自身的力量。 许久后,妖力仿佛触碰到此处的边界,停在地下某处角落,再也无法继续前行。 池倾蹙着眉,忽然洞悉了什么。 起先,她因忌惮心魔真假难辨的纠缠,而闯入这处无色之境。此地一无所有,不仅隔绝了心魔,连她自身的存在都逐渐归于虚无。 而就当她专注于自身的妖力流动时,变化陡生——她在这片死寂之中,听到了突如其来的异响。 她本以为无色之地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可当她全力观照此间时,妖力却寻到了此处的尽头。 既然有尽头,就意味着并非虚无,就意味着有出路。 “出路在哪里?”池倾轻声喃喃。 记忆很快回答了她——出路在每次变化发生的时刻;在她将注意力放回自身的时刻;在她动用力量,不再沉溺回忆与感受的时刻。 “这里……又是哪里?”池倾抬起左手,用力按住心口,“如果无色之境并非虚无。心魔……是否也并非虚无。” 妖力在无色之境的尽头汇聚、止步——如果她设法打破了那个地方,无色之境外,又是什么地方? 她会再次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孤云城吗?会再一次面对那个浓黑的、庞大的心魔巨影吗? 在外界之时,她曾孜孜以求,却又混淆不清的“真假”,是否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在无色之境中,她要找的“出路”,是否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池倾感觉 自己的脑子很乱,无数一闪即逝的揣测在她的识海中来回碰撞,时不时带来一阵锐利的刺痛。 可在那刺痛传至全身的瞬间,她也感到了极致的清明。 外界的真假,并不是她真正的课题。 庞大的魔族巨影,也并非她的劲敌。 探寻此地的出路,更绝非她的目的。 如果要击败对手,至少要看清对手的模样。如果要寻求出路,至少要明白自己正身处何地。 池倾猛然睁开双眼,眼前一切依旧黑暗,但她却仿佛看清了所有。 胸膛中的心跳愈发强劲——她再一次于死寂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而与此同时,无色之境的尽头,妖力无法突破的那道无形屏障之后,也同时传来了相同节奏的响动。 “魔族……心魔……”池倾用力攥起拳,带了十成妖力,猛然朝地面挥去,“让我看清楚!” “砰!轰!”巨响从地底传来,周遭黑暗刹那龟裂、破碎,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黑暗扭曲着回收、聚拢。 池倾如同站在万千花火绽放的天际,烟花褪去之后,重归平静的黑暗夜色在她面前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那是一颗巨大的黑色心脏,在她面前“咚咚”地跳动。 池倾睁大双眼,强忍不适,死死盯着那颗过于恶心的心脏。 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连接着那心脏与她的胸膛,她感觉眼前的它,仿佛是从她体内剖出的某块腐肉一样。 诡异、恶心、恐怖。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平复了一些。 空中那颗心脏的跳动,便也跟着平缓了几分。 “你究竟是……”池倾后退了半步,忍着恶心,喃喃开口,“不,你不是我。” 空中巨大的心脏仿佛受伤般蜷缩了一下。 倏然,心脏再一次在池倾眼前破碎开来。 她怔住,又觉得莫名痛苦,难以自控地朝那颗心脏而去。 只是,几息之后,池倾的脚步却忽然停在原地。 “不,我是你。” 明亮的星眸中,映出一张池倾极其熟悉的脸——心脏在这刹那完成了又一次的破碎和重组。 池倾在一片黑影之中,看到了一张和自己一般无二的脸。贴近自己,很近很近—— “我要堂堂正正地朝自己举剑。我杀死他,他杀死我,亦或同归于尽。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结局。” 两道清光剑意对撞。 “他与你本是一体而生。若要他死你活,你有几成把握?” 彼时按照约定,由谢衡玉亲自毁去藏瑾肉身之时。剑光相触,目光交汇,两双相似的桃花眸相对,谢衡瑾再也没能忍住,如此朝谢衡玉发问。 “未至一成。” 院内魔气冲天,血色蔓延。 没有人知道,谢衡玉彼时透过谢衡瑾的眼睛,看到的却是另一个自己的眼睛。 一切在他眼里,仿佛是命运的预演。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不过是早晚的差距而已。 此刻,谢家住宅最后一道剑阵结界内,又一次,两道剑意对撞。 一黑一白,宛若镜像。 顶尖的棋手,与自己对弈才是最难的。 摆脱思维的惯性,寻常对弈之中,是为了出其不意。而自我对弈时,却是为了找到自己的破绽。 可是,兵贵神速,武道求快。 向另一个自己出剑,寻常的招式,招招便能被轻易化解,而脱离惯性的剑势,反倒会减缓出剑的速度,令对方反客为主。 须臾之间,几百招已过——这一局比谢衡玉想得还要更加艰难。 与心魔厮杀,一成也不到的概率,仿佛是注定的死局。 谢衡玉早就料到了这一步。 他厌恶自己至极,却因此更加明白自己心魔的恐怖。三道剑阵结界:天都、谢家、主宅,一道比一道坚固难破。 他不怕谁从外突破他的结界,他怕的是……自己会出去。 “铮!”剑意碰撞,彼此的弱点同时暴露,谢衡玉表情不变,出手却如疾电,不惜撤下所有防御,朝心魔致命之处急攻而去。 “噗!”两道剑光同时穿透彼此的身体,谢衡玉望着自己掌心的剑意逐渐消失在心魔体内,忍不住低头发出一声闷笑。 “你是真的想死啊。”对面,他的心魔望着同时消失在谢衡玉腹部的黑色剑意,发出了一声冷笑,“分明是必败的一局,你不过想以死拖我下水。” 心魔抬起手,黑色的阴影一点点破开谢衡玉周身玉白的护体剑光,将他的躯体缓缓吞噬。 “我说过,真正的出路,在我脚下。我是你的暗面,恶也好,错也罢,我此刻的力量,早已强过你那虚无缥缈坚守的正道。” 心魔对上谢衡玉的眼睛,淡淡道:“你的正道蒙蔽了你。我不希望你死,你也完全可以选择不死。只要肯低头,顺从我,由我掌控一切。你想要的一切——爱、自由、未来,全都唾手可得。” 心魔笑起来,漂亮的笑意从那双温柔的桃花眼中流淌出来,春江水暖般的澄澈:“你知道倾倾喜欢什么样子,你知道大家交口称赞的你是什么样子——我们会装得很好的。” 谢衡玉仰着头,如同目眦欲裂的恶鬼,眼角滚落的血水,比起心魔周身的暗色更像魔息。 他朝他笑了笑:“不可能的。剑阵已成,任凭你巧舌如簧,今日也别想踏出此地半步。” 心魔平静道:“这些年,你用了太多的力量压制我,却也实在是低估了你自己——若我是胜者,你的剑阵,我又怎会破不开?” 心魔垂下头,望着自己被谢衡玉那一剑刺穿的伤口,那伤口不深,也愈合得很快,与谢衡玉的伤势全不能相提并论。 同样的招式,如此悬殊的结果,只能证明,谢衡玉也早已动摇。 心魔笑起来:“我都说了,我就是你,更强的你。你杀不死我。”—— “我就是你,你为什么这样恨我?” 虚空中,池倾从心魔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她看到三连城不尽的阴雨,看到花月楼连天的大火,看到藏瑾死寂的双眼,看到谢衡玉空荡带血的眼眶,看到孤云城中无能为力的自己。 眼前,分明是镜中日夜相见的,最熟悉的自己。 可池倾看着她,只觉得恶心得难以忍受。 心魔的神情有些哀伤,可嘴角扬起的弧度,分明也是餍足的。她怎会轻易告诉池倾,她越是厌恶她,她便越是强大。 “你想杀我。”心魔轻轻在池倾耳边道,“你觉得杀掉我,你就能离开这里,破开孤云城的魔族结界了,对吗?” 心魔摇了摇头:“你错了。你我本是一体,无法分离,我也是你的本心,只有顺从了本心,你才能获得真正的力量。” “你……”池倾紧握双手,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别说了!你若是我本心,就该助我离开,而非处处阻拦。” 心魔眨了眨眼,似有些无辜:“我并非阻拦。不是……你方才说要见我的吗?” 池倾猛然抬起头,胸口真正的心脏又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是啊,是她说要看清自己的心魔,她要看清她……本就是为了破局,为了—— “花言巧语!” 池倾抬手猛然朝心魔袭去,心魔飞身躲避,望向池倾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惊惧——她怎会轻易告诉池倾,她对她杀意越重,她便越是强大。 她想要破局。可是杀掉她,根本不是破局之法。 她太清楚池倾是怎样的人,也知道怎样才能轻易挑起她的厌恶。强行对立只会令池倾冷静下来,而软言挑唆,才会真的让池倾烦躁不耐,生出魔族需要的力量。 两道妖力相撞,心魔深吸了一口气:“你伤不了我,不如依我所言……” 她的心魔怎么这般磨磨唧唧的…… 池倾瞧着眼前那黑影,只觉得心中烦闷厌恶交织。 几次出手,纵然她在理智上已经明白,这样缠斗没有任何益处,可却仍然不受控地想要与心 魔纠缠。 心魔,本身就是魔族之辈,与她生来对立,此时不杀她,还能杀谁?! 池倾怒喝一声,掌心妖力暴起,直直轰向对方,赤红色的华光如火炸开,瞬间将一切照亮。 然而对方与她势均力敌,赤红妖力在接近心魔的瞬间,被暗色一点点吸收、吞噬,那火光在心魔形状姣好的星眸间闪烁一瞬。 池倾看清了她微蹙的眉,看清了她亮晶晶的眼睛。 过于熟悉的感觉,一瞬间,竟让她心中的厌恶烧到了极致。 可是……分明这样的自己,她曾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纵然她并非是自持貌美便洋洋自得之辈,可她确实…… 确实,从未对自己如此不满过啊! 华光歇下,心魔瑰丽的眉眼重新隐入黑暗。 她微微勾着唇角,等着池倾的下一次出手。 果然,掌风忽至,来势汹汹,正中心魔下怀。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没有任何妖力,干脆利落地,显得甚至有些泼辣。 “……我去你的!”池倾咬着牙,嘴里吐着自离开三连城便再未出口的脏话,奇怪又有些磕巴,“顶着这张脸叽叽歪歪,老娘有你那么差劲?!” 心魔愣住了,整个盈满魔息的空间仿佛都愣住了。 池倾盯着心魔那张脸,恨铁不成钢地又是一拳:“能不能换张脸!顶着老娘的脸那么多废话!滚!!” 心魔张了张嘴,脸上火|辣辣地疼,不是被打的疼,反倒像是什么东西开始从身体里烧了起来一样。 池倾虽没用妖力,但下手却极重,那一拳一掌下去,真落到她脸上,不知该肿成什么样子。 她盯着心魔黑气笼罩的面庞,见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上半点没有红肿的痕迹,心下反而安定了些。 她松开心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深吸几口气,缓缓冷静下来:“好了,你是魔族,我肯定得杀的。你这样子我也看够了,随便换个其他的,再好好打。” 心魔站在原地,像是石化了一样。下一瞬,她低下头,不受控地咳嗽起来。 魔息如同岩浆,从她喉咙里倒流而出,池倾皱眉盯着她,不知还有什么把戏。 可流淌而出的魔息,在落到她脚边的瞬间化作了金黄的火星,如同燎原野火,燃了一株枯草,刹那便蔓延开来。 野火绕开池倾的身体,却点燃了心魔的裙摆,整个无色之境如残烬般轰然塌陷下去。 天顶垮塌,其后不再是被魔族结界笼罩的长空,而是戈壁州星光点点的天幕。 池倾眨了眨眼,差点以为又是魔族的诡计,正要飞身而上,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地朝地面坠落而去。 她在失速的降落中睁大眼,忽然,身下银蓝的疾风一卷。她对上一只巨大的、金黄的眼睛。 巨龙的双眼似带着笑意,明亮通透,日出晨曦也不可及。 “天耀……”池倾忽然发觉,巨龙双眼的颜色,与方才那无色之境的野火,竟然一般无二。 是澄明之光。 龙吟忽起,池倾怔了怔,脸上终于渐渐露出了一个畅快的笑意:“天耀,我们去……” “去天都,找你小郎君。”天耀的声音自她识海响起,好听得不行,“你看,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全文完结】 第166章 全文完一场始于春日的新生…… 世间漫长的战乱史上,每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后,往往都能寻到魔族的影子。 他们是藏匿于暗处,上不得台面的蛇蝎,如傀儡师一般在人心上牵引了无形的丝线,然后耐心地推波助澜,直到被压抑太久的情绪失控爆发,他们便趁势而上,指尖一拨一动,将暴力与伤害推向巅峰,成为他们的养料。 这些叫人难以启齿,却又防不胜防的做派,不论在妖族还是修仙界,都向来为人所不齿。可偏偏,又有太多人落入圈套,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便做了魔族的傀儡。 长风吹起池倾的长发,她坐在巨龙头顶,望着自己掌心澄明的妖力,轻声道:“往下飞一些,天耀,让它们都看到你。” 天耀微讶:“什么?你就不怕龙息激发了妖族的恐惧?” 池倾的长睫翕动着,眼底淌出温柔的光亮:“我想赌一把,而且……赢的概率很大。” 天耀不置可否,果然降低了飞翔的高度。 戈壁州上空闪烁的星光又一次被巨大的阴影遮蔽,躲藏在家中的妖族依然被阴冷的魔息纠缠。魔息对普通妖族的影响,并非一场难以清醒的噩梦,而是一场陷入谵妄的杀戮。 隐藏在心中,最暴力最负面的情绪被激发后,同族相残,便不再是传言。戈壁州百姓虽不多,但没有谁能接受昨日还和善相待的邻居,今日便化出本相,恨不得啖其血肉。 奇怪的是,在妖族,反倒是一些柔弱的妖族,受魔息影响最小,也最清醒。他们紧闭门窗,躲藏在屋内,透着缝隙小心翼翼观察着外界的动向,之前见到结界已被破除,却仍然不敢出门。 而如今,巨龙遮天的身影出现在长空,银蓝色的华光终究与阴寒的魔息有天壤之别。 胆小的妖族怯生生地望出去,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原地——老天,别是眼花了……那可是……龙啊…… 池倾低头仔细地望着身下城镇的房屋,天耀知道她担心百姓,特意放缓了速度,以便她确定情况。 池倾看了会儿,突然瞧见不远的阁楼上,一个兔族在看到天耀的瞬间,“噌”地一下冒出的惊恐兔耳。 她眨了眨眼,忽然轻笑出声。 天耀朝她视线望去的方向懒懒瞧去,不满道:“弱不禁风的小东西。” 那兔族对上天耀金黄的眼睛,越发吓得蜷到了地上。 池倾笑着摇了摇头,忽然伸手探向长空,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一响烟花倏忽在长空炸开,赤红的妖力纠缠着金黄的华光,热热闹闹,一记接一记,很快便燃得满天璀璨。 “啪!啪!啪啪!”烟花炸开,落下的瞬间却并没有消散,而是化成了纷纷飘落的花朵,朝戈壁州的角角落落飘去。 “阿嚏!”一片花瓣落到天耀的鼻上,巨龙实在没忍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池倾被吓了一大跳,勉强稳住身形,才没从巨龙身上掉下去,她惊恐地望着天耀:“你……你?” 天耀实在忍不住,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地打:“你能不能别炸那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了?” “这叫烟花。”池倾道,“你不是怕引起妖族惊惧么?这飞花是我的象征,如今我的妖力中既有龙族气息,也有澄明定心之力,他们见到这飞花,便不会再受魔息纠缠,也能意识到我与你是同路的了。” 天耀无奈,又是接连几个喷嚏,打得人仰马翻,整条龙都在空中扭曲:“可我真的难受!” “你可能是……鼻鼽。”池倾有些抱歉地道,“忍一忍。” “池倾,你等着!此仇不报,绝非……阿嚏!”巨龙发出可怜的咆哮,歪歪扭扭地飞过妖族各州—— “呃啊……”谢衡玉倒在地上,伸手捂着自己胸口又一道剑伤,闷哼着笑出声,“再、再来。” “冥顽不灵!”心魔彻底对他失去了兴趣,“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如今,确实强于我数倍——可哪又怎样?剑阵结界不破,你不敢杀我,你怕我死了,你也会被困死在这。”谢衡玉低低笑着,呕出一口血,“我的心魔啊……我怎会放你出去呢?” “我说了!我给了你太多机会,你为何还是冥顽不灵,如此固执!”心魔死死盯着他的脸,捅入他胸口的魔息剑意恶狠狠地颤抖着,“这一剑,再偏半寸,你必死无疑。” “你太弱了,你所坚守的那些正义,不过是镜花水月。你信吗……你坚守的那些,便是池倾都不在意——你究竟在坚持什么?”心魔伏在谢衡玉耳畔低声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池倾也曾见过一部分的我,她可并不嫌恶我啊。为何她都能接受……你不能?” 谢衡玉的眼睫忽而颤抖了一下,他微微睁开眼,想起与池倾再次相逢的那个雪夜,想起她面对他难以自控的模样,仍然坚定相拥的怀抱。 心脏开始回温,身体仿佛又有了力量,谢衡玉抬起手,掌心的剑意猛地捅入心魔胸口。这一击来势太快,便是心魔也不曾料到,而谢衡玉一剑刺出,整个人便越发没了气力了,仰头躺倒在地。 他望着眼前沉黑的屋子,污水泥浆般的魔息仍在滂沱,像是密不透风雨幕。 “倾倾……只要能接受我一点点不好,就够了。”谢衡玉躺在雨水里,微微勾起唇,“再多……就要弄脏她了。” “我要干干净净地见她……所以……你、不行。” “我不行?!”心魔忍无可忍,如潮的魔息骤然掀起,将谢衡玉重重拍向结界。 “咳!”谢衡玉毫无反抗之力,身体如沉甸甸的布袋,撞上结界又跌落下来,他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咳着血,耳畔几声嗡鸣,伴随着心魔怨毒的声音。 “你在这等死吧。这结界……也不劳你费心了。”他讥笑着,低头看着脚下 被魔息彻底笼罩的谢衡玉,“对了,你如今灵力尽失,恐怕感觉不到——你的前两道结界,已被我魔族所破。” 心魔抬手朝浓黑的穹顶一点,倏忽,结界外的景象彻底暴露在谢衡玉面前。 “哄!”几百道熟悉的剑光轰然挥向谢家主宅结界,谢衡玉便是再虚弱,也一眼认出——那是踏星剑法。 是谢家传承的剑招。 星灰色的瞳孔微微睁大,颤了颤,流出苦涩的失神—— “这……家主设下这剑气结界,自有他的道理,你等怎能肆意破坏啊!”谢家主宅外,一年迈的老翁拄着拐杖匆忙赶到,见结界外成群的谢家子弟,不由得脸色大变,“简直胡闹!” “长老受那魔族同党蛊惑,莫非到现在还没明白?!”队伍为首的一名中年剑修高声压过老翁的质疑,强硬道,“若谢衡玉不是魔族同党,怎会提前设下外头那两道脆弱不堪的剑术结界?” “这……虽前两道结界已破,却也谈不上脆弱不堪呐!如今魔族外敌当前,你们不去御敌,却在家主门前剑指同胞——” “谁是同胞?!天都谢家半年安泰,为何轮到谢衡玉当了家主,这魔族便轻易破开了大阵?!长老说的没错,外敌当前,谢衡玉身为家主,却藏身主宅,拒不见客,这是何道理?!” “这……” “唉!长老多年不涉宗门内务,一时被贼人蒙蔽也情有可原。谢衡玉究竟是不是魔族同党,只待我们破了这结界,一看便知!” “肃清宗门,责无旁贷!上!” “轰!”踏星剑势齐出,又一次重重砸在主宅结界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结界内,心魔笑得有些癫狂,他志得意满地盯着谢衡玉麻木的神情,挥手重新用黑气遮蔽了穹顶。 他歪了歪头,朝谢衡玉轻声道:“你仔细听。近百道踏星剑气落下,再坚固的结界,也要动摇——你听到那声音了吗?” 心魔道:“谢衡玉,结界破裂的那刻,我生你死,大局已定。” 耳边滂沱的落雨声终于放过他,可取而代之的,却是结界外更加刺耳的金石相触之声。 谢衡玉是当世最好的剑修,曾经那绝佳的剑道天赋,让他在眼盲时听声便能辨明每道剑气的招式、来路,甚至是持剑者的年龄、身材,也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谢衡玉面如白纸,那一道道砸向结界的同门剑气,仿佛凌迟般割开了他的血肉,竟未有一刻停息。 结界破裂的瞬间,没人看得见他的心魔,他们只会看到一个被“取而代之”的,入魔了的谢衡玉。 他动了动指尖,连抬手的力气都几乎失去。他……到底是要败了吗? 谢衡玉感觉很累,屋内沼泽般的魔息仿佛要将他吞噬干净了。 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失明的那些年。 是幻觉吗?心沉了下去,耳畔的剑气之声……也逐渐微弱下来……—— “停手!停手!”结界外,骏美的白色飞马自高空而下,谢家剑修被吸引去视线,渐渐地,攻势果然缓了下来。 一名妖族装扮的少年自飞马上一跃而下,紧接着,他从身后马车中搀扶出一位颤颤巍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的形容极其可怖,准确来说,像是一具将死的骷髅,不知为何竟还剩一口气,被拖延着生命。 “您……老夫人?”原先为谢衡玉说话的长老,此刻恐怕是在场所有人中,为数不多见过唐梨的人。 他拨开人群上前,声音颤抖着:“您怎么……您怎么……” 唐梨被朗山搀扶下马,缓缓走到结界最前方,佝偻的身影,挡在了百名谢家剑修前。 老妇人浑浊而苍凉的眼球缓缓转动,逐一对上眼前年轻修士陌生而疑惑的目光。 下一刻,她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柄剑,那剑甚为古朴,沉甸甸的,并非女子所持的轻剑,此刻她甚至无法一手拿住它,只是将它用力地紧紧抱在怀中。 眼尖的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把剑。 那是谢家已故家主,谢渭的私剑。 唐梨站在人群正前,缓缓摇头:“你们……不能……伤他。” 眼泪沿着她苍老的面庞缓缓淌落,落在她怀中的剑上,令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心症发作的她,时常会用随身的佩剑责打谢衡玉的后背。那时她瞧着那像极了谢衡瑾的孩子,怨恨难分。那时她的痛苦寻不到出口,便最终尽数落在他的身上。 可是责打过后,看着剑上灼热的鲜血,她也会觉得后悔,也会哭泣,虽不知是在哭谢衡玉,哭谢衡瑾,还是在哭她自己。 而这一次,她抱着另一把剑挡在谢衡玉的结界之前。 多年前的爱恨已经消散,所有前因落在她老迈的身躯上,也都有了果报。 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但幸而,在死前回光返照的这一刻,多年的困惑还是得到了解答。她没有一无所知地死去,也没有满怀遗憾地死去,她一生寻找的,她曾经遗失在灯市的孩子,此刻有一瓣魂魄留在她的体内。 她听得到他的声音,感受得到他的存在,也共享了他的记忆。 本该感激的,她这样作恶多端的人,有这样的结局,本该庆幸的。 可是她又想起她另一个孩子。这一生都没有受她庇护,得她惦念,却叫了她一辈子“母亲”的孩子。 “你们不能伤他。”唐梨颤颤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句话。分明是无力的妇人,或许是因她的年龄,因她的身份,竟一时震慑那些年轻而狂妄的修士。 “快带老夫人离开!”为首的中年剑修暗道不好,反应也堪称迅速。他猛地大步上前,朝唐梨深深作揖,“老夫人,我等也是为谢家着想,若家主当真没有勾结魔族,结界一开,自然真相大白。此地危险,您还是……” “你们!不能!伤他!”唐梨哭嚎着嘶吼起来,多年的自责在此刻仿佛要被她一泄而出,可除了这句,她再也想不到更多的话。 究竟有多少歉疚,究竟要如何才能弥补? 她回头望向那座熟悉的谢家宅邸,她在那里面过了大半辈子,苦恨多,欢欣少,可为数不多的温暖中,也总有那孩子的影子。 “阿玉……我的阿玉……”唐梨哽咽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们本该站在他身旁……谢家本该站在他身旁……” 可谁来帮帮他……现在谁来帮帮他…… 如果早年,她不曾那样对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啧……”中年剑修直起身,有些头疼地看着唐梨,回身朗声道,“把老夫人拉开!” 却在此刻,一声龙啸自九天之上传来,震耳欲聋,天地共颤。 众人在一瞬的惊愣之后抬头望去,恍然发觉,长空竟已破晓。 无边的漆黑的夜,不知何时破开一道炫目的金黄色裂口,璀璨夺目的黄色不容置疑地悬于天际,明亮逼人。 黑暗被驱散,最深浓阴寒的夜色也染上了深海般层叠的蓝,全新的颜色如彩墨般自天幕泼洒开来。很快,太阳后面,又显出一双同样金黄的圆形,直到庞大的巨龙在晨曦中显露了出惊人的身躯,众人在终于发觉。 那是龙族的双眼。 巨龙气势逼人地靠近,紧接着,绵密的令人窒息的细小花雨当头淋下,那花雨密密层层的,几乎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金黄与赤红交织,像是刚从太阳里裁下来的那样。 众人不得不抬手拨开那场花雨,方能看清结界的情况。 这事,巨龙打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喷嚏。 强劲的气流吹开了一片繁花,众人看到唐梨身边,又多了一个持剑的女子。 那妖族女子长着一张如太阳般惊心动魄的脸,她手中握着红蓝交织的剑,星眸间赤红的妖力蕴含着比火山还要磅礴的力量。 她上前一步,唐梨身前的中年剑修便不得不退后一步。他眼神惊慌地躲闪着池倾平静的目光,显然,他 也明了她的身份。 “池、池倾圣……圣主……”他又一次抬手作揖,显得气势不足。 “尔等,再动一下试试?”池倾笑了笑,没将男人放在眼里,只是手中龙鳞剑一闪。 她笑眯眯地削去了他的脑袋—— “倾倾……倾倾……”山呼海啸的龙吟传来的瞬间,谢衡玉仿佛溺水之人,被猛地拽上了岸。 “砰!”魔息又一次如巨浪朝他袭来,谢衡玉重重撞在结界上,却又一次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一瞬间,身上好像重新获得力量,他感觉血液在回暖,在奔流,在用力地撞击着他的内脏和血管。 怎么会听错呢?那龙吟声比惊蛰的雷声更浩荡,像是万物复苏的号角,他以为她不会来了,可那时龙吟是一切的转机。 他知道是她,一定是她。 “倾倾。”魔息撞在身上也不觉得疼了,结界此刻破开也没有关系了,他知道她就在外面,一道剑阵之隔,他只要活着,就能再见她一眼。 心魔简直要疯了。 濒死的谢衡玉又活了过来,力量此消彼长,如同拔河角力,他感到了另一头力量的疯长,便也清晰察觉到了自己的衰弱。 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杀了谢衡玉。 魔息如暴风,谢衡玉一次次被击开,五脏像是错位了,和身体里碎裂的骨头翻搅在一起。 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的心跳得很快,重伤并不妨碍他站起来,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不想被困在这里了,他想出去……只要能再见她一眼……他…… “呃!”脖颈被魔息死死束缚,谢衡玉盯着眼前暴怒的心魔,笑起来,窒息的感觉传遍全身,喉咙发不出声音,笑起来像是漏了气。 可他很开心,前所未有地开心。 他了解池倾,她来找他,至少已经解决了妖族和龙族的危机,她没有后顾之忧了,光是想想,就很替她开心。 如果能再见她一眼就好了。 哪怕见完就死,也是甘心的。 “你要死了你知道吗?”心魔暴怒,“你笑什么?!” “我知道。”谢衡玉用气音笑着。 他伸手紧紧扯着束缚着自己脖颈的魔息,没用太大的力气,可他竟然将它扯开了。 “我知道。”他又说了一遍,“她来了,哪怕我死了,我被你取代了,她也知道我不是你。” 谢衡玉笑看着眼前漆黑的心魔,心魔脸上具象的五官消失了,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只剩轮廓的影子,可此刻他来不及思考那么多。 他只是笑,笑得满脸都是泪水:“我不是你。我不是你。” “我……不要成为你……” “我,不要成为你。” “我不要成为你!” 泪水洗去了他脸上淤泥般的魔息,脖颈间紧锁的桎梏也消散了,天空是不是放晴了,阴冷的雨水没有继续落在他的脸上。 谢衡玉爬起来,起身往结界处走,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丝可以离去的破绽——虽然有些可笑,可他设的这个剑阵结界,从未给自己留过什么后路。 他并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真正离开这里。 可是现在,他想走了。 “倾倾……”谢衡玉一寸寸摩挲着结界的外壁,渐渐看到了阳光——外面已经放弃了吗?这太好了。 他抬起手,用力抹净了掌心阴冷纠缠的魔息,阳光却是照了进来,清光剑意在他掌心凝结。 那阳光太明亮了,好干净,清光剑意比任何一次都清澈澄明。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急切地将手掌贴上结界,像是味道了肉骨头香味的小狗。一时什么都忘了,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骨头,再大的阻碍,可能勇敢地克服了。 他将额头贴着阳光照进来的地方,澄明的光,仿佛还有熟悉的花香,清光剑意自掌心暴起。 以光为剑,他借她的光,在如此挣扎虚弱的时刻,竟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一剑。 天地,一霎寂静。结界,刹那破开。 结界内阴冷漫长的雨季终于彻底结束。 天空放晴,飞花漫天。 谢衡玉挣开一切,迎来一场花雨。 池倾在落花下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伸出手去。 那具带着数道新旧伤痕的,被魔息沾染的,污浊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场始于春日的新生,至此终于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