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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作者:卿顾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第121章“我想要带着长命花去见他……


    十方海远离妖域七州,池倾一路风雨兼程,紧赶慢赶地返回,也只是保证了自己在戈壁州落下第一场雪之前,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土地。


    那天戈壁州气温很低,但阳光又很好,阮鸢和朗山站在孤云城的城楼上,在看到池倾架着飞马而来的瞬间赶到她身旁,阮鸢一边碎碎念着“平安回来就好”,一边展开手中的毛绒斗篷披在池倾肩头。


    朗山则摇着尾巴,脚步不稳地冲到她身前,嗷嗷叫了两声,忽然化为人形,一把紧紧抱住了池倾。


    小狗的动作很用力,锢着池倾的脖子,几乎将她环抱地有些窒息。


    池倾仰着头,抬手用力拍了拍朗山的脑袋,突然意识到这一整年的时间说短其实也并不短暂——她的小狗长高了,从原本跟她差不多的身高,长到现在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的样子。


    她呼噜着小狗毛茸茸的脑瓜,脸上浮现出了十分真挚温情的神情:“好啦,别发嗲啦,我们回家。”


    池倾回身上马,抬手将阮鸢拉到自己背后坐下,笑着对朗山道:“跟上咯!”


    飞马发出一声嘶鸣,收起双翼,前足一抬,飞驰着朝花别塔的方向一路前行。朗山同时在身后发出一


    声响亮的犬吠,重新变回黄毛小狗的样子,撒着欢似地沿着白马辟出的街道一路狂奔。


    池倾转头向后瞟了一眼,阮鸢赶紧抓住她的斗篷边边,紧张地尖叫:“圣主看路看路,别看后面!”


    池倾回过头,攥着缰绳放声大笑起来,自北方雪山吹来的朔风跨越过广袤的疆域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又将马蹄声、尖叫声,以及池倾爽朗的欢笑声传到很遥远的地方。


    这一刻,是人尽皆知的欢欣之时,曾压在人心上的阴霾再厚重,也被某个瞬间的喜悦自由冲散了些许。


    池倾从人迹罕至的十方海回来——在此之前,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她曾这样莽撞地前行,也少有人了解她究竟为何要如此涉险,又是因何奋不顾身。


    但此刻谁都知道,不论她曾想做什么,都应当如愿以偿了。


    阮鸢紧紧攥着池倾的外袍,见她终于认真驾马看路,前方又再无行人车马,这才在她耳畔颤颤开口问道:“圣主,所以这趟,您的运气到了吧?”


    池倾微微一怔,眸中忽然闪出一点零星的笑意,她摇了摇头:“没到吧。”


    被龙族发现倒也罢了,正好又遇到了天耀的转世之人……任凭谁来了,恐怕都不敢说她这算是好运。


    何况,即便她在回程的路上自己疗了伤,那被龙尾打断的脊骨,可是仍然隐隐作痛着呢。


    池倾摸了摸自己的后脊,沉默片刻,才释然地笑了:“虽然运气没到,但我看清我的心了……阿鸢,人族在求签的时候,一定盼望求得一个好签吧。”


    “我也是一样的。”池倾低声道。


    虽然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多回,若是寻不来龙鳞贝,那便是天意使然,是上天有意叫她不再与谢衡玉相见,不再强求一个替他治伤的机会。


    可是她在天耀的骸骨面前,在被龙息压得喘不上气来之时,又是真的想要带着龙鳞贝一同挣扎离开。


    那一刻她的心,是强求也好,是不甘也罢……终归是,清晰地,明确地,想再去见谢衡玉一面的。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去见他,带着长命花去见他。”


    同样的话,池倾回到医林之后,也同医尊重复了一遍。


    说来很奇怪,池倾这次离开花别塔,来回路程加上在十方海的那些时间,前后也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可偏偏这堪称短暂的一段日子,却使医尊变得极其颓然。


    他一贯是个中气十足的老头,即使是在多年前他为了藏瑾和池倾心力交瘁的那段日子里,他在池倾心中的形象,仍然只是疲惫,而非颓废。


    因此,池倾在看清医尊近乎枯槁苍老的脸庞时,心头大惊,连忙屏退了身旁包括阮鸢在内的所有人。


    她没有去问医尊究竟为何会在短短半月弄得这般模样,只是仔仔细细地将她在十方海的见闻尽数告知,并在最后附上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除了烁炎之外,池倾并没有其他血脉亲人在世,医尊对于她而言,其实也有点像是祖父。


    医尊在池倾说话的全程,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直到她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完了,才垂下眼,尽量平静地道:“你要做长命花,是有代价的。若再像八年前那样,我未必救得了你。”


    池倾一愣,奇异地发觉,向来自称“老夫”的医尊,竟忽然在他面前变了称谓。


    她讶然的神色只保持了一会儿,便立刻道:“医尊……我没有想像八年前那样……今年,我的妖力耗损很严重,若再要血祭,花未成,我恐怕便真的不在了。”


    医尊点头,神情很严肃,甚至又开始说教:“你是一州圣主,你的妖力不仅仅属于你个人,还承担着更大的责任。今年的飞花节虽然结束了,明年呢?还有按例该送往其他各州的灵植呢?妖族灵石稀缺,近年与修仙界往来却愈发频繁,贸易流通,少不了……”


    池倾只顾着点头:“这些我都晓得,也有所准备呢。”


    她顿了顿:“可是医尊您,从来不管我这些……”


    “罢了,”医尊深吸了一口气,“我再问你,龙族此时,你待如何处理?”


    池倾抬眸,对上医尊苍老却依旧凌厉的双眼,心头划过许多不太明确的猜测。


    十方海的位置,除了妖王身边最亲近的几个负责检查封印的部下,放眼妖族,恐怕也就只有医尊知道,也只有医尊亲自涉足深海过。


    他当时是怎样获得龙鳞贝的?他在深海又有怎样的际遇?他……知不知道龙族这样的情况?


    “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姐姐。”池倾留意着医尊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应当的,这是大事。”医尊点头。


    池倾问:“我们应该将龙族的封印解开吗?”


    医尊与池倾对视一瞬,移开了目光:“龙族出世,背后意味着很多未知……那些未知,大陆上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承担得起。你要知道,若龙族恢复了全盛的力量,妖族断然承受不了又一次旷日持久的大战。”


    他顿了顿,垂下眼:“我给不了那个答案。”


    池倾露出一个微笑,语气轻柔:“所以……您将这个选择丢给我了。”


    医尊的胡子抖了抖,却没有否认。


    池倾道:“医尊观察入微,当年前往十方海,自然也察觉到了龙族的不对……因此,我方才对您提起龙族之事时,您也并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之色。只是,您确实如同方才所说……无法承担说出真相带来的任何后果,于是您隐瞒了那么多年,直到我向您提出了前往十方海的请求。”


    池倾撑着脸轻笑:“我欲涉足十方海,您其实心里是庆幸的吗?”


    医尊揉搓着自己的山羊胡,良久才重重叹道:“抱歉,我知道此行危险,却没料到你会遇上天耀转世……当年我前往十方海她甚至尚未出生……这些年,我瞒着这件事,起初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可年纪越大,心肠便越软,想起龙族那些孩子,那些老态龙钟的……甚至想起那条被我剥去龙鳞贝,便差点陨落的龙……我心中便越是不安。”


    “若有朝一日,龙族有灭族之日,我不知其中,又有我多少责任。”医尊抬眸望向池倾,“直到你跟我说,你想要去十方海。我想了很久,为你,为我,也为龙族……我觉得,你或许是一个转机。”


    他看着池倾,脸上有欲言又止的神情。


    池倾也看着他,想着他起初的那些话,恍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妖力不仅仅属于你个人,还承担着更大的责任。


    医尊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在海里种花吗?”


    “您想我为龙族种花,对么?”与此同时,池倾也道。


    池倾所种的灵植与灵石一样,之所以可以在妖族和修仙界流通,就是因为这种东西本身就是蕴含着一定的灵力,是足以辅助修炼的天材地宝。


    不能让龙族轻易走出十方海,又得让他们得到一定的灵力维持生机,不至于迅速退化衰竭而死。最好……让龙族能凭此承妖族一份恩情,甚至凭此握住妖族的一件把柄。


    有什么比把灵植种在十方海更加契合这重重条件的事情呢?


    留在戈壁州的这些年,看着池倾在这荒凉贫瘠的沙漠戈壁种出花草的这些年,对龙族那些无辜老弱不闻不问却心怀不安的这些年……医尊确实偶尔会冒出这个设想。


    若能成真,这对妖族和龙族而言,都是有利的。甚至,妖族能因为拿捏住了龙族的这个把柄,而奠定下永世——当真是永世的太平盛世。


    起码,不会重蹈当年人妖交战的覆辙。


    他们会成为永远令人不敢小觑的种族。


    只要池倾能做到……只要她能做到……


    医尊活了太久,看遍了朝代更迭,血战四起,对于永世和平的渴望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年纪大了,却不是太固执的人,也并不愿意强迫谁,可是池倾如今已经被他引导着走到了这一步,他实在忍不住推她一把。


    他想她试试,他毕竟亲眼看着她及笄之年种出长命花,看着她创造了太多不可能的奇迹。如果这件事……一样能实现呢?


    “十方海环境恶劣,甚至无光,我手中所有灵植移栽海底,都活不过一日。”池倾轻声道,“或许这个设想并非不可行,但……很难很难。”


    她仰起脸,无奈地笑起来:“难怪我取回龙鳞贝,医尊反而阻拦我为他种花……确实,若要钻研深海灵植,我确实很难再炼一朵长命花。”


    池倾抬手攥住颈间的储物链,心生不甘的同时,却亦渐生无奈。恍然之中,“有缘无分”四字漫上心口,她胸中被


    堵得发慌,脑海中又一次浮现谢衡玉蒙着白纱的脸。


    她想起他袖底隐蔽处未被发觉的血迹,想起他手中的木匣,想起他嘴角怆然凄恻的笑。


    她想,她始终是个贪心的人……鱼与熊掌,她要兼得。


    第122章 第122章“谢衡玉,冬至快乐。”……


    一场无声而落的夜雪过后,戈壁州很快地步入了严寒,大多数弱小的妖族赶在寒意彻底席卷而至前进入了冬眠,孤云城由此变得格外冷清。


    池倾在这些日子里频繁地四处奔走,她几乎走遍了世间每一片海域,将所有能够在海水中存活的植物都带回了花别塔。


    而除此之外,池倾也破天荒地开始钻研起了阵术。在她逗留花别塔的日子里,朗山有时会趴在她的膝头一边给池倾暖手,一边陪着她看书。


    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进不了小狗的脑子,两息之后他便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打着哈欠,万分倦怠地问:“主人从前不是最烦这种阵术,只说让阵师随时开阵便好吗?”


    池倾捏着书页的手顿了顿,眼神一时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才缓缓道:“学学也挺好吧。”


    学阵术,她原是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且不说她替谢衡玉炼制长命花的想法不可为外人道,更不可能带着阵师去各处险境寻取炼化所需的材料。


    哪怕只是奔走四海找寻合适养在十方海的灵植,她也不好时时刻刻将花别塔的阵师带在身边。


    毕竟是难得的人才,万一出了三长两短,她又不好和烁炎交代。


    池倾用这样的借口搪塞了很多人,包括那个亲自教导她阵术的阵师。那位样貌年轻,语气却过分慈祥的阵师姑娘听了池倾的话,果然表示万分欣慰,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倚老卖老地感慨道:“不愧是长大了啊。”


    长大了的池倾学习阵术的速度很快,比起曾经那个差点在课堂上睡得流口水的少女,那悟性简直高了不是一星半点。阵师对此感到意外而又惊讶,想想又觉得大概是池倾小时候太过顽劣,并不用心学习的缘故。


    只有池倾知道,那些有关阵术晦涩的知识在进入她脑海之前,便染上了熟悉之人的气息……在试图理解那些字句的同时,她总会想起谢衡玉开阵时的样子,那样温柔和煦的人,专注做事时反而会显出些锋芒,当真是有种很吸引人的感觉的。


    池倾从第一次看到谢衡玉使用阵术时,便有些想再学学看的意思。甚至她还依稀记得谢衡玉说过会亲自带她入门阵术……如今看来,当真有些痴人说梦了。


    冬季的天色暗得很早,池倾伸了个懒腰,在案上的古籍中夹了一片树叶作为标记,合上书,有些疲倦地眯了眯眼。


    朗山呜呜地从桌子下钻出来,化作了个穿着小棉袄的黄发少年,抬着脸睡眼惺忪地蹭了蹭池倾:“主人后两日没事儿的话,咱们今晚吃锅子喝烧酒吧。”


    池倾怔了怔,有些反应不过来:“特地去吃那些做什么?”


    朗山瞪圆了两只狗狗眼,委屈巴巴地哼哼:“今年立冬主人不在花别塔,怎么连冬至都不能陪朗山吃锅子了?”


    池倾像是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有些抱歉地揽住朗山:“啊……日子都过糊涂了。”


    竟然已经冬至了。


    她太忙了,忙得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光顾着往前赶路,没想到时间竟然这样快就过去了。


    池倾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尚且如此,真的闭关了,又要晃过去多久?


    她下意识摸了摸藏着龙鳞贝的储物链,心脏蓦地往下沉了沉。


    今年的锅子照例是鸳鸯,一边是阮鸢煮的菌子汤,一边是花别塔小厨房熬得浓浓的羊肉汤,那两种极鲜美的味道在空中纠缠,朗山馋得差点没把脑袋直接埋进锅子里。


    池倾拉住他的后领,故意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你呀,怎么这个样子……好像我平素常常虐待你似的。”


    朗山闻言立刻抬起头,傻傻朝池倾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毛刺刺的头上戴了个线帽,一个劲儿地往池倾肩膀上蹭,痒得人有些难受。


    阮鸢笑眯眯地热了酒,给他二人递上碗筷,又急不可待地盛了一碗菌子汤:“圣主圣主,我许久没有下厨了,您尝尝这锅汤味道如何?这可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小时候都是自己在山上摘了菌子的,特别鲜。”


    池倾低头吹开汤上漂浮的热气,只见那汤色澄黄,比起鸡汤也不遑多让。她从小在三连城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后来刚回到烁炎身边,又因切了灵脉炼花,被逼着喝了好几个月的药,便彻底倒了胃口。


    再往后,她坐上戈壁州圣主之位,忙着修炼服众,一般都是膳房送来什么便吃什么,不吃也没什么大要紧的——确实好久没有好好尝些新奇的菜式了。


    池倾端着碗,往口中猛地灌了一大口,一股清香鲜美之气顿时窜上头顶……好鲜!池倾眼睛亮了,抬手朝阮鸢比了个大拇指。


    阮鸢开心极了,连忙又给池倾盛了一碗,而另一边,朗山毕竟是个食肉动物,喝了一小碗菌子汤,便又将脑袋跃跃欲试地凑到羊汤旁去,阮鸢笑着摇了摇头,见朗山对自己的菌子汤并不感冒,便不再理会他。


    冬至的戈壁州总是下雪,今年也不例外。池倾喝了一肚子菌菇汤,甚至连酒也没来得及喝多少,整个人便撑得有些飘飘然,她长长喟叹出声,十分餍足地和阮鸢朗山一同躺在琉璃天顶下边看雪。


    ——这样的角度,就好像雪花正对着眼睛落下,给人一种非常奇特的晕眩感。


    池倾晕乎乎地躺了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唉,你们说天都今日有没有下雪?”


    阮鸢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池倾又想起了谁,愣了一下,无言以对:“唉。”


    朗山胃口好,并没有撑得像她俩那样,可他毕竟脑子单纯,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叹了口气:“唉。”


    池倾皱起眉,有点不爽地抬手朝虚空中抓了抓,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用力朝阮鸢和朗山丢了过去:“你们学我做什么呢?”


    她手上分明没有握住什么,抬手的瞬间,妖力却凝成两个冰球正中阮鸢和朗山的肚子,那俩人一下子抱住腰,痒得哈哈大笑起来。


    池倾没理睬他们俩,兀自站起身,举着双臂转起圈来:“小精灵围着我跳舞咯!”


    阮鸢也坐起来,指着池倾嘲笑:“诶,圣主你喝醉了。”


    朗山也坐了起来,一脸疑惑地看向阮鸢:“可是主人没喝很多酒啊。”


    阮鸢心细如发,本不该记不清池倾喝了多少。


    “诶?对哦?那真的有小精灵吗?在哪里?”阮鸢眨了眨眼睛,片刻后眼神慢慢涣散,“啊哈,我也看到了。”


    朗山这才意识到不对,猛地将视线投向锅里残存的菌子汤,心中警铃大作,狗耳朵都冒了出来:“啊啊啊啊啊?!!!”


    小狗尖叫着蹿出了屋子,直奔医林而去——菌子有毒,菌子没熟。


    池倾做了个梦。


    梦到了雪雪白的小精灵,也梦到了雪雪白的谢衡玉。


    他站在小精灵中央,眼睛还是原本好端端的样子,哀伤又温热地看着她。


    池倾脑袋发蒙,走到谢衡玉身前扯住他的衣袖,谢衡玉微微抬起双臂,放开了几分怀抱。


    池倾从善如流地拥住他,两人的怀抱很紧,还挤着了几只雪精灵。


    池倾慢悠悠地说:“冬至快乐,谢衡玉。”


    谢衡玉的动作好像有点僵硬,许久后,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轻轻回应了一声:“冬至快乐。”


    池倾弯起眼,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谢衡玉离开妖域之后,她梦到过他很多次,可是每一个梦里,他都是眼眶空空荡荡的样子,她心里又难过又害怕,久而久之,甚至不再愿意梦到他。


    可是这一次,许是入睡前心情很好的缘故,池倾第一次看见了好端端的,会拥抱她,回应她的谢衡玉。


    她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整个人晕得都有些发晕。


    “天都下雪了吗?”她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迫切地问他。


    谢衡玉缓缓眨了眨眼,灰眸中眼神微妙:“没有。”


    “没有啊……”池倾的声音透出些可惜的意思,“确实,天都潮湿,雪还没落下来就要化了。”


    谢衡玉没有接话,只是用那双灰眼睛静静看着她。


    池倾低着头,乖乖玩他的手指,从前她也很喜欢干这样的事情,有点暧昧,但又有种很纯粹的感觉……他因此更加确信她喜欢自己。


    他们两个在狂舞的雪精灵中站了很久,其中有几只好似是跳得累了,便满头大汗地趴在两人的衣衫上,最终化为虚无,只留零星浅浅的水印子。


    池倾舍不得动,谢衡玉便也站着不动,她于是大了胆子,凑上前抬手揉揉他的脸颊。


    真好啊,这个梦里的谢衡玉,竟然还是有点脸颊肉的。


    池倾捏汤圆一样捧着男人的脸揉圆搓扁,他依旧不动,依旧垂眼看着她,任她随意作弄。


    池倾眼睛亮亮地看了谢衡玉一会儿,终于心满意足地抿起唇,凑上前贴了贴他的嘴唇。


    “你再等等我。”她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趁着这是个梦,越发随意大胆了很多,“你等我来找你,我会来找你的。”


    池倾眼前最后一幕,是谢衡玉微张的嘴……他似想对她说些什么。


    “喂嘿!丫头你是个草木妖,为何会吃菌子中毒啊!!”池倾睁开眼,白色的雪精灵变成了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医尊俯身满脸不解地看着她,眼睛都瞪成了铜铃,“你看到什么幻觉了?一直在傻笑。”


    池倾怔怔,许久后才摇头:“没、没有……”


    医尊:……


    花别塔冬至的夜,因为池倾和阮鸢莫名其妙的菌子中毒变得很喧嚣。


    无人知道,千里之外的天都,有一处清冷的小院中,白衣的青年同样惊醒般睁开了眼。


    屋外传来叩门声,他寻声转过头,门开了,他感受到屋外是唐呈的气息。


    谢衡玉抬手盖住桌上的物件,小心翼翼将它塞回了袖中。


    那是块和浮生一梦相似的水晶。


    第123章 第123章“谢衡玉,你就非要自轻自……


    冬至那个混乱的晚上过去后,池倾并没有对自己的梦境产生任何怀疑——它一定是假的,虚假到过分美好,甚至让她有种能够为了重现这个梦境,再喝一碗没煮熟的菌子汤的冲动。


    好在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她便被一脸愧疚的阮鸢阻止了。


    阮鸢从前的厨艺即便称不上登峰造极,但做出来的食物一定也说得上食色俱全,她没想到来了妖域的这几年,自己的厨艺居然会退化到连碗菌子汤都煮不熟的程度。


    阮鸢感到非常羞愧,彻底清醒过来之后,甚至恨不得将自己连人带锅地一起埋进土里。


    幸好池倾并没有怪责她……非但没有怪责她,池倾提起菌子汤时的神情甚至更加热切了。


    阮鸢不明所以,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才慢慢吐出几个字:“圣主,你中毒的那会儿,是不是见到谢公子了?”


    池倾怔住,脸上刹那闪过一种被心事被戳破了的尴尬,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了换题,在这个不太恰当的时候,宣布了自己不日将要闭关炼花的事。


    一州圣主闭关是大事,但却并不少见。只是池倾作为草木妖,对武力层面的修炼要求并不严格,所以自她即位以来,正儿八经地说要长时间闭关,倒确实是头一遭。


    阮鸢和朗山愣了愣,在理解了池倾的意思之后,朗山的小狗眼控制不住地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猛扑到池倾怀中,用力地蹭着她的脖颈干嚎:“主人这样闭关得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妖族寿命漫长,越是妖力高深的大妖,闭关的时间就会越长。莫说几十年,若没有外界的影响,就是倏忽过去百年的也不在少数。


    然而对于小狗来说,与主人这样的分别,光是想想就让人难以忍受。


    池倾抬手摸了摸朗山的脑袋,低声道:“我也说不好……十方海太过贫瘠,要炼出能在海底盛开的灵植,我也没多少把握。但正因如此,在如今一切准备就绪的情况下,才越早闭关越好。”


    何况,她还想趁着这段闭关的日子,再炼出一朵长命花。


    池倾抿了抿唇,并未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


    正如之前医尊所说,她今年妖力耗损严重,再也承受不起一次以血祭花的伤势。若下定决心要再为谢衡玉炼制一朵长命花,首先她自己必须放下一切,好好正视自己的内心。


    可是当年,就算是面对垂死的藏瑾,她都未必能拿出十成十的纯粹的真心,这次为谢衡玉炼花……难道她能成功吗?


    池倾抬手压了压胸前的储物链,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朗山在池倾怀中依依不舍撒了会儿娇,黏糊得让人没法子,池倾最后实在受不了,拍了拍他的脑瓜子,将小狗赶了出去。


    而趁着这段时间,阮鸢也很快理清了思绪,她将花别塔最重要的几件事跟池倾大致说了清算了一下,确定三师和她可以全权接管之后,又试探着多问问藏瑾和魔族的情况。


    魔族的阴谋诡计,原本便牵扯了妖族与修仙界,这事本非池倾这一位妖族圣主可以过多干预,可又因为藏瑾参与其中,阮鸢总觉得池倾并不会完全置身事外。


    可听了阮鸢的疑问,池倾却只是眨了眨眼睛,很平静地道:“魔族行事无常,我并不知道在闭关期间会发生什么。但……只要修仙界和妖族的同盟保持稳固,魔族应当只会继续伏于暗中。”


    她想了想,又道:“有关魔族的一切,戈壁州都不必插手,只管听妖王号令即可。另外……你继续派人盯着谢家,尤其是……谢衡瑾……”


    池倾用一种非常微妙的语气念出了那个名字,分明是曾经最熟悉的人,换了个姓名,却仿佛和从前的一切做出了分割。


    “好的。”阮鸢点头应下,“谢家如今尚未透露半点有关瑾公子的消息,但若谢家在圣主闭关后认回了瑾公子,这消息……我又该如何告知于您?”


    池倾摇头:“他们认回谢衡瑾是早晚的事,知其内情者对此恐怕均有所预料,因此你也不必特意告知我。我只担心……在我闭关期间,谢家恐有大事发生。但那毕竟是修仙界第一世家,一向行事严谨、滴水不漏,若有内乱,等消息真的传出来,恐怕也木已成舟……”


    阮鸢蹙起眉,神情越发肃然:“圣主的意思是,要在谢家内门安插眼线?”


    “没错。而且必须是花别塔的人,我的人。”池倾直视向她,再次强调了一遍,“甚至与妖族圣都,都不要有牵扯。”


    阮鸢心头一颤,彻底明白了池倾的意思……她犹记得烁炎在带着阮楠离开戈壁州之前对自己的嘱咐,当时池倾看似对烁炎的那些暗示毫不知情,今天看来,竟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池倾可以为了妖族闭关数年,也可以做到完全放权地信任烁炎的任何安排,但这并不意味


    着,她愿意自己被最信任的人蒙在鼓里,在闭关期间,完全闭耳塞听,不问别事。


    “明白。”阮鸢郑重地答应下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同池倾道,“圣主,抱歉……妖王也曾让我将您与藏瑾之事尽数呈禀。我、我应了她。”


    池倾点了点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她拍了拍阮鸢的肩膀:“我知道姐姐在担忧什么,也知道你在忧虑什么。你们之所以如此在意我对藏瑾的态度,本身就是因为你们在乎我。”


    池倾一边说着一边朝宫殿外的平台上走去。寒风如刀,夹杂着粗糙的雪粒拂面而来,瞬间便将她的外袍吹得翻卷起来。


    “前路未知,待我闭关而出,或有沧海桑田之变,”池倾抬手束起被风吹乱的长发,朝阮鸢笑了笑,“或许那时十方海龙族早已灭族,或许谢家也……若那时我又晚了一步,也是命运使然。”


    若当真又到了无能为力的那一步,她不希望自己再一次陷入当年失去藏瑾那样追悔莫及的愧疚之中。


    但不论怎样,她得知道那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池倾叹了口气:“希望来得及。”


    凛冬的大雪断断续续,好似没有尽头,整座孤云城都完全被大雪所掩盖。许多妖族都进入了冬眠,街上没有人扫雪,也少有人活动。花别塔亦是如此。


    这座建造在险山之上的宫宇,远远望去,如同一棵被积雪覆满的松,过于静谧地伫立,从而显得更加险峻。


    东至后的第二日,宫侍将池倾这些日子从各处深海采集回来的植物样本尽数送入了花房。池倾又废了些功夫,将其尽数搬入了花房深处的密室……当然,还有炼制长命花所需的材料。


    花房结界收拢的瞬间,阮鸢望着池倾在那片花海中的身影,某个刹那,觉得这繁花似锦、四季如春的花室,也像是另一个坚固的牢笼。


    像是把池倾关在了里面,也像是把他们关在了池倾的心门之外。


    朗山抱着小煤球站在阮鸢身旁,朝着池倾用力地挥着手臂,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花海的那头。


    阮鸢想,或许此后的许多年,她都要孤零零地守着这座宫宇了。


    她转头,对朗山轻声道:“圣主闭关前,曾交代过一件事。这件事,非你不可。”


    ……


    “啪!”透明的多边形水晶被打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它异常坚固,即使受到这样大的撞击,却连一条裂隙都没有产生。


    然而一个白衣的身影却踉跄着扑过去,仓皇将它拾起。


    那白衣男子的双眼赫然是盲的,只以一条简单的绸缎覆目,他瞧不清水晶此刻的情形,只能惶然地将灵力送入其间查探。


    一旁身着藏青道袍的男子脸上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却终是不忍,抬手将好友一把搀起,低低怒喝:“谢衡玉!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衡玉没有理睬他,只是兀自捧着那水晶用灵力细细查探,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重新将水晶收入袖中,淡淡道:“唐呈,你试探我。”


    “不然呢?你当时说要学炼器之术,我是当真替你开心!我只当你是彻底放下了,打算另起炉灶,从头来过!”唐呈声线颤抖,几乎扼腕,“你这样的天赋,什么做不好?为何偏偏……”


    唐呈指着谢衡玉的衣袖,声音急得像是能冒出火:“你当我没见过好东西?这样的灵器,不就是那妖王所铸的浮生一梦?你要学炼器,炼什么不好?为何偏偏做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谢衡玉的神情很平静,简直将唐呈衬得小题大做:“你多心了。”


    “我是不是多心,你自己心里清楚!”唐呈压着怒火,沉默了片刻,却终是按捺不住,声音越发凌厉,“那个女人除了一张脸,究竟还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掏了一双眼睛还念念不忘?”


    “谢衡玉,你就非要自轻自贱至此?!”


    “唐呈,够了。”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嫌我落魄,收留我在此,我很感激……”


    唐呈猜到他后头的话,怒不可遏,厉声便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快闭嘴吧!”


    他重重喘息着,烦躁地摇了摇头:“我只问你一句……你用这东西做了什么?你就算沉沦于幻象,也要去见她是么?你还不死心?!”


    “没有。”谢衡玉抬起头,却忽地想起冬至雪夜的那个梦境,那个梦里的池倾……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这样想着,声音略带了些犹豫,却终是道:“妖王于炼器之道上无人可及,我这浮生一梦,没有做成,也造不出什么幻境。”


    “没有做成、没有做成。”唐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些许,“罢了,好不容易让你把酒瘾戒了。要再来个浮生一梦,我怕是也要厥过去……容之,你还是……想开点吧,妖族前不久刚核实的消息,我都没敢跟你说。”


    “——那个银叶谷谷主,据说在戈壁州停留了大半个月,直至霜降前后才走。”唐呈紧紧盯着谢衡玉被白绸遮挡的小半张脸,“若如你所言,他们青梅竹马,久别重逢,死灰复燃……这大半个月,他们会做什么?”


    “你怎么还想不明白!”


    第124章 第124章闭关七年。


    许是因为池倾闭关之时是冬日,周围许多妖族也都陷入了冬眠,对于清醒着的人来说,每一天便变得更加漫长。


    因为有着之前出入十方海的经历,加之又定居孤云城,医尊成为了沟通花别塔和十方海之间最便捷的桥梁。


    池倾在闭关之前与医尊定下过约定,让他每隔一月便来花房外看一看结界。那结界由池倾的妖力而成,一旦她闭关过程中有任何进展,结界上的妖力流动便会发生变化。


    医尊应了下来,来的频率却比约定中更加频繁一些。


    他每半月都会来花房结界外瞧一瞧。


    在妖族,血脉顶尖的大妖往往自出生起就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这种天赋可言不可说。正如池倾会在梦境中悟出炼制长命花的方法——但凡天赋觉醒,甚至连本人都不知道那些“不学便会”的知识是从何处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


    好比烁炎炼器的天赋、池倾炼花的天赋,医尊之所以被称之为“医尊”,自然也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无数次地经历过这样“天赋觉醒”的瞬间。


    但他经历的次数越多,却越觉得这种源自于本能的力量实在玄妙无比,他无法总结出规律,只有一点……除了运气之外,想要觉醒天赋,必须保证自己足够的专注和投入。


    想要炼出一种能在十方海底生长的草木,这件事的难度甚至比再炼一朵长命花还要困难。医尊深知这一点,也知道对于池倾而言,心无旁骛地闭关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知道池倾半点都不能焦急,最好能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将对外界的感知力放到最低才好。


    可即便明白这件事,医尊自己却无法保持平静。


    他有点着急——花房结界中的时间静止了,可外界的一切却瞬息万变。


    正如池倾所言,十方海底天耀的龙骨正在失去灵气。谁也无法保证那个性格莫测的蓝发少女,在彻底失去力量时,究竟会选择认命等死,还是会孤注一掷地对妖族封印发起攻击。


    另一方面,魔族蠢蠢欲动的小动作仍然不断,而池倾在闭关之前也将十方海之事报给了烁炎。这是一场博弈,谁也不能确定魔族在修仙界和妖族埋下了多少地雷,也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将其引爆——更别提,若哪日魔族当真出手,烁炎会不会选择和龙族进行交易。


    解开结界,让龙族和魔族争夺。


    这一切都是悬而未定之事,而对未知的猜测往往更让人忧虑。


    医尊已经很老了,老人不管年轻的时候多么自由洒脱,到了一定的年龄,便总会变得古板一些。


    他以妖族王室为中心生活了这么多年,作为医者,早已见过了太多无谓的牺牲。他太知道人妖两


    族今日的和平有多么难得,更明白如今以烁炎为首的妖族政权,已是几百年来少见的干净透明。


    他很愿意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可是他作为一名医者,即便做到了杏林圣手的尊位,依旧为此做不了太多。


    池倾是一个希望,离他最近的一个希望。


    不论从他个人的私心,还是从妖族的利益上考虑,他都希望池倾能成功……越快成功越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尊已经忘记自己第几次来到花房门口,原本水红色的结界在这一天终于变幻出不一样的颜色——那颜色比往日更深一点,呈现出一种螺旋的形状,最终妖力流动着,汇聚成了一个碗口大的漩涡。


    医尊颤抖着将手伸入那漩涡,他释放出一丝自身的妖力,那妖力被池倾接纳,很快,他感觉掌心多了什么东西。


    是一株嫩生生的,带着海洋气息的小苗。


    医尊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该怎么做,他捧着那株小苗往十方海的方向赶去。感到心脏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一下子将他照耀得如此热烈,如此年轻。


    妖族最好的飞马并没有医尊的原形本相飞得快,他是一只白嘴红足的鸟,外形有点像海东青,但却并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鸟类——这本身也不奇怪,许多大妖的本相,在世间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医尊太久没有远途飞行过,最初的热血沸腾过去之后,隐隐就感到了一丝疲惫,好在没过太久,他便看到了十方海的结界。


    海风带来熟悉的味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片海域时,唯一的职责就是站在悬崖上,检查一下妖族封印没有损坏——那几千年前称霸海陆的强大种族,依旧被毫无反抗之力地镇压在海底。


    作为那时妖王的使者,年轻的医尊无数次往返十方海和妖族王庭,后来内乱爆发,老妖王倒台,新妖王继任。他成了云游四方的医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入了十方海的内部。


    时至今日,海水再一次吸收了医尊的血液,此地的封印结界依旧记得他这个老熟人,他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进入了大海。


    上一次,他来此地,与池倾一样遇到了试图乘机逃离封印却未遂的龙族。他没有池倾那样好心,而是做出了最符合一个猎盗人的举动——他割下了那条试图逃离,却被妖族封印劈至昏迷的龙身上的龙鳞贝,然后将那条龙丢在了一旁。


    医尊当时做完这一切,本该转身就走的。可随即发生的一幕,却让他无措地愣在了原地,像是个做错事了的孩子一样,呆呆看着深海中发生的一切。


    一条小龙顺着那巨龙来时的方向显形,它的上半身很快化作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她抱着那条老龙撕心裂肺地大哭,泪水像是珍珠一样逆着海水沉下去。


    那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事实上,每个龙族都有极其美貌的外表,在幼年时期,他们的脸更是天生带有一种纯洁的无辜感。


    那个女孩才那么点大,显出人形之后更显得瘦弱,她抱着巨龙的脑袋惶恐地哭泣,一双如紫水晶般澄澈的眼睛绝望而胆怯地盯着医尊藏身的阴影。


    医尊知道那个孩子看到了自己。


    她一定是跟着那条巨龙一起来的,只是为了防止出逃时发生意外,巨龙在最开始并不敢让自己的孩子靠近。


    她太弱小了,甚至腰腹部的逆鳞都还没有长结实,只要医尊愿意,他一刀就能结果了她。


    可是他像是被石化了,一动都动不了,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只在重复着一句话——他、他干了什么?


    他确实没想到十方海的龙族居然虚弱到了这种地步,他像是上山采药一样,挑了个好时候,轻轻摘下了一株药草,断绝了对方身上最珍贵的护身之物。十方海很贫瘠,进入海底的短短须臾,他已经感受到了浓重的死气,但他在撬开巨龙鳞片的瞬间,居然没有分毫的顾虑。


    他没想到自己强行取下这条龙的龙鳞贝,会加速,甚至导致它的死亡。


    悔恨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医尊在那个瞬间好像才想起自己是个医者,而眼前的巨龙追根究底,也算是妖族的一员。


    他居然在取下龙鳞贝的瞬间,完全没有将它当做一个生命。


    若不是见到那个化为半人的小女孩,若不是……


    医尊来不及深想了,因为海底在小女孩哭泣后不久,响起了夸张的龙啸,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躲藏,若不立刻逃离,下一瞬可能便要落入龙族的口中。


    年轻的医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封印外冲,然而就在这时,那条离他最近的小龙像是忘记了巨龙的叮嘱,发狠般地冲向他,在封印结界前甩尾,试图纠缠他离开的动作。


    医尊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挥出妖力抵挡。


    在深海,他的妖力多少总有点受限,他确信自己没有伤害小龙的意图,挥出的妖力只有平日御敌的一半还少。


    可是那条小龙在撞上他妖力的瞬间发出一声哀鸣,身上的鳞片,包括逆鳞几乎完全被打散,整条龙像是沙包一般被甩飞出去,直到撞在了远处的一处珊瑚礁上。


    医尊的视力很好,他在封印结界前,在被海水冲得七零八落的龙鳞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须臾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小龙,就这样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落荒而逃,此后半生都在重复这一日的噩梦。


    他记得自己救过很多人,可也错手,杀掉过那样一条无辜的生命。


    如今终于到了能够挽回一些的时候了。


    医尊捧着池倾养出来的那一株小苗潜入深海,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掌心那片颤颤巍巍的嫩叶,他找到海底的一处沙地,将它埋入其中。


    龙啸又在耳畔响起,这一次医尊没有动,他跪在那小苗旁边,用虔诚到近乎哀求的目光盯着它。


    一息、两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绿苗枯萎了,化作一缕暗红色的妖力,彻底消失无踪。


    失败了。


    医尊抬起头,他身旁围满了龙族,大多数看起来都很年轻,最小的甚至还没有他曾经害死的那条小龙大。


    他们都太年轻了,不知道自己曾失手杀死过他们的同类,甚至有几个孩子,还用十分好奇的眼神,友善地望着他。


    一个蓝发的龙族少女看着他身前绿苗消散的地方,他认出她就是池倾口中的天耀转世。


    少女凉凉地笑起来,似乎明白了他在做什么,语气却并没有半分期待。


    “瞎折腾。”她如此评价。


    医尊没有说话,他离开了十方海,又回了花别塔。这样一趟路程,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被时间掩埋的记忆又一次鲜活起来,熟悉的愧疚感愈演愈烈,他更频繁地前往花房结界,从半月一次,变成了五日一次,又变成了隔日一次。


    闭关的池倾也没有懈怠,她可以察觉到灵植在十方海的状况,她尽力在调整,就如同当时为藏瑾摸索炼制长命花的方法那样。


    苦等总是令人心焦,但花房外的结界终归会在一次次的失败后重新变幻。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医尊的手无数次探入那处个暗红色的漩涡,又无数次冒着大雨或烈日在花别塔和十方海之间穿行。


    他老了很多,妖族曾经最体面的老者在一次次期待和失望中变得不修边幅。龙族也逐渐对医尊熟悉起来,他们早已习惯了海底的生活,加上天耀并没有将最残忍的真相告诉这群年轻人。


    他们只管用天耀骸骨的灵力进行着零星的修炼,有时甚至还会和医尊讲讲话。


    但是失败在累积,龙族对医尊的态度越友善,他心中的愧疚就越发加剧。


    有时他甚至在想,若真到了十方海灵气全无的那日,就让他做这个恶人,破开妖族的封印吧。


    这样的念头一旦形成,就像在脑海中生了根一样挥之不去。而与此同时,那个平日少言的蓝发少女,也罕见地开始和他对话。


    “按外面的时间算,五年了吧。”她靠在珊瑚礁上,整个人显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疲惫,“骸骨失效了。”


    话音落定,医尊脚下的灵植又一次失去了光泽,如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化作了一捧暗红色的飞灰。


    “龙族不会再修炼,也不会再生育,我们会慢慢在这里等待着深海的灵气完全消散,直到死亡降临——整个过程不会很久,最多两年。”蓝发少女勾了勾嘴角,轻声道,“你之后不用再来了。”


    “不、不……再等等。”医尊撑着珊瑚礁站起身,双膝有些颤抖,“还有两年,再等等。”


    蓝发少女打量着他:“不必了,您一把年纪了,看上去也活不了太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谢谢你为龙族奔波。”


    少女的话像是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医尊的心上,他望着她的眼睛,仿佛望见了多年之前那双缓缓暗淡


    下来的紫色瞳孔。


    他沉默着,许久之后颤颤地,却坚定地开口:“再坚持一下,若两年之后还是不行……就……由我来解开结界。”


    蓝发少女双手抱臂,挑了挑眉,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又是一年霜降。”烁炎望着圣殿外的灯火,轻声道,“倾倾闭关快七年了。自从她回到我身边,从未那么久失去音讯过。”


    “不会太久了。”来炆站在烁炎身旁,因在室内,他总算没有撑那把破伞,烛火照着他的侧脸,使他的轮廓看起来更坚毅一些,“龙族估计撑不住了。”


    烁炎深吸一口气:“一个月,我最多再给一个月。这些年修仙界变数太大了,我们的势力无法继续深入,那位的想法……至今我也琢磨不透。虽只是猜测,但魔族恐怕这两年也要发难。还有,池倾必须出关了,我得问问她闭关期间,究竟对那位又干了些什么——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疯成这样。”


    来炆知道烁炎讲的是谁,他沉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倒觉得,修仙界如今的情形,还是得缓缓再同池倾说。至于龙族,您究竟如何打算?”


    “不说别的,单说龙族这样半死不活的情况,就算协商妥当放了他们出来。他们也没有能力与如今的魔族周旋。或是被魔族杀死,或是暂时避世壮大,成为下一个不可控的威胁。”烁炎眯起眼,果断道,“我不会解开十方海封印,所以这一个月,你就留在花别塔,盯紧池倾和医尊。”


    “医尊年纪大了,十方海,也就别再让他去了。”


    第125章 第125章她炼出了第二朵长命花。……


    海上无边的夜色中,自戈壁州千里奔袭而来的医尊,在即将潜入十方海的瞬间被来炆截住。


    相遇的刹那,医尊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短短七年的时间,对妖族而言并不算漫长,可是医尊竟然已经苍老到了连翅膀都扇不动的程度。


    他此刻自飞马上缓缓而下,神情倦怠,额前也泛着濒死的青气,来炆盯着眼前这位曾经名声赫赫的老者,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妖王让你来的吧?”医尊突然笑起来,他摇了摇头,捧起手中的一株灵草,“那这个,我也带不进十方海了吧?”


    “可以带。”来炆面色沉静,“但这是最后一次。”


    医尊笑了:“看来妖王也不再相信她的妹妹了。”


    来炆道:“天赋觉醒需要机缘,种不出花就是机缘未到。但眼下世事无常,时局动荡,比起继续闭关,妖族如今更需要池倾做些其他的事了。”


    医尊点头:“既然如此,你这回同我一道去十方海吧。”


    来炆没有拒绝,以防医尊释放龙族,他本就打算陪他走一遭。


    两人化为两道流光,倏忽进入海中,海上波澜起伏,浓重的暗色很快便将须臾之前的那这点异动覆盖。


    这片海,看起来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并没有区别。


    来炆是烁炎身侧最得力的属下,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十方海的封印,却是第一次潜入到这样深的海底——随着天耀龙骨的灵力完全消散,为了尽可能多地保存生命力,龙族不得不一路往更深的海底迁徙。


    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其他原因,失去灵力供给后的龙族,只要离海面上的封印越远,身体上的压力便会稍微轻松一些。


    它们搬到了暗无天日之地居住,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医尊需要花费更多地力气,才能寻到它们的栖息地。


    来炆扶着医尊一路下潜,几年不见,老人衣袖中的手臂摸起来仿佛仅剩一把骨头。他像是一棵失去养分的树木,逐渐变得干枯皱巴,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要陷进土里。


    来炆意识到,即便自己这趟没有奉旨而来,对于眼前这老者而言,恐怕也没有下一次前来十方海的机会了。


    来炆一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一路上他不说话,医尊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来炆身上停留,只是用那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灵植幼苗,那点嫩绿的微光映在老人的眼睛里,仿佛是其中最后的一丝光亮。


    两人最终在一处贫瘠的泥沙地前停下,那地方不算开阔,却是目之所及少有土质厚实的区域。


    医尊松开来炆的搀扶,颤颤蹲下身,伸手刨开一捧泥土。来炆沉默了一霎,也从旁蹲下,指尖凝出一点妖力,试图以此更快地挖开土壤。医尊却在妖力闪出的瞬间抬手,用力按下了来炆的动作,他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土地深处刨着。


    老人的动作很熟练,不久之后,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完整的土洞。来炆看着他神情郑重地将手中的幼苗根部埋入土地,又用方才堆在一旁的泥沙重新覆


    那动作很轻很温柔,像是在触碰一个幼弱的生命。


    来炆原本对医尊手中的这株幼苗不抱期待,他是一个实际到有些固执的人,虽然妖力强劲,但都是靠自己苦修得来。来炆并不能理解池倾、医尊以及烁炎所说的“天赋觉醒”。


    在他眼中,这是一种过于玄妙的东西,烁炎愿意给池倾七年的时间闭关等待这“天赋觉醒”的一刻,本身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时至今日,池倾还没有任何成效,那应当也到了当断则断的时候了。


    即便来炆这样想着,但医尊那庄严郑重,又小心翼翼的神态确实也影响了他。来炆垂下头,单膝跪在那幼苗旁边,非常认真地望着其上娇嫩的叶子。


    海底太静了,静得可以听到彼此胸腔内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东西,会让人不可控制地生出新的念想,来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医尊的影响,在这寂静无声的片刻,他望着那幼苗的眼神也逐渐浮现了几分期待。


    深海的灵力太稀少,几近于无。来炆是个敏锐的战士,在深入十方海的瞬间就该察觉到龙族的气息。可是这次,尽管已经进入了龙族的栖息地,尽管他们距离龙族的实际距离已经很近,但他却依旧没有察觉到龙族的存在。


    来炆早在进入深海的瞬间,就


    将神识放出去探查过龙族的情况,这是烁炎的命令,也是他自身的习惯。他知道龙族依旧隐藏在海水之中,只是因为灵力太少,退化太过,它们几乎与海洋融为一体,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和水母一样,化作一捧无人问津的水。


    来炆很难说清自己盯着灵植的瞬间究竟在想什么,在离开圣都之前,他和烁炎明明已经预言了池倾的失败。可事到如今,望着眼前这细嫩的幼苗,他心中居然也生出几分期待。


    他也和医尊一样,不由得期待一个奇迹的降临。


    “多久了?”许久之后,医尊的声音响起。


    来炆听出眼前这个老人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情绪,他微蹙起眉,回答道:“不到一炷香。”


    医尊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那触感冰冷,即便在海水中,来炆却也敏锐地意识到这老人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为什么?


    医尊颤声道:“你不觉得……它长大了吗?”


    这位向来稳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声音中再也按捺不住那种喜悦过度的泣音:“这次不一样……这次不一样了……”


    以往七年里的每一次,医尊和池倾尝试过无数种失败的结果,他们花了漫长的时间试图攻克一个无法突破的瓶颈——灵植无法生长,它可以在十方海存在着,却无法长大。


    一株幼苗,就算不化为飞灰,等到绝望,却依旧只是一株幼苗。


    然而这次……不太一样了。


    医尊用力抓着来炆的手臂,指甲都几乎扎入他的皮肉,老人太激动了,脸色因此变得通红:“你把灵力往地里探下去——它生根了吧?它在生根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医尊的妖力也已近乎枯竭,来炆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妖力顺着灵植一路扎入深海的沙土中……


    下一瞬,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医尊。


    两人对视一眼,医尊从来炆的目光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张开嘴,那个瞬间几乎想要不顾仪态地大哭大笑——他等了七年,风雨兼程地在两地往返七年,终于、终于……


    不需要来炆再说什么了,因为下一瞬,整片十方海底忽地一震,虽然只有轻微的一下,但范围太大,任谁都反应过来了!海底最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撬动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快速地生长,即将从贫瘠的沙地中破土而出……


    沉睡中的龙族被那一下震动惊醒,脸色苍白的蓝发少女坐起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意识到医尊和她约定的那一日已经到来——这声巨响,可能是十方海封印被解开的前兆。


    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天耀龙骨的灵力拖延了所有龙族的生命,却唯独极具消耗了她的,昔年少女漂亮的长发和龙尾如今早已暗淡无光,她甚至需要在旁人的搀扶下才能离开自己的洞穴。


    她游得很慢——事实上,如今十方海的每一条龙都再也无法快速地游动,每一次摆尾,对于他们来讲都是一种磨人的痛处。


    龙族本就无法忍受没有阳光的生活,可这样的日子,这个种族挨过了几千年。


    最初参与过战争的龙族已经全数陨落,如今留在十方海的龙族即便离开大海,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天耀没有向妖族低过头,可在十方海的这些年早就磨平了她的棱角。她和池倾做的那个交易,表面看起来是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但实际上,就连天耀自己都知道,她唯一的砝码,无非是池倾在面对重伤的老龙时没有出手的那一点善意。


    她紧紧抓着池倾的善意,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后来,她又等来了医尊。她从其他长辈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她知道他曾经害死了两条龙族的性命,但她也总算等来了他迟来的愧疚和承诺。


    她知道妖族的掌权者不可能放过龙族,而她竭尽所能,也只能给龙族的孩子们争取到这仅有的一点儿机会了。


    天耀慢慢地游向洞口,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看到什么,阳光的颜色仅存在于前世的记忆中。但即便在那些记忆里,阳光和战火层层交叠,她也有些分不清它真正的颜色。


    说到底,她如今只是一个自出生就没有见过太阳的少女啊。


    她走到山洞口,隐约看到有光透进来,心跳在逐渐加速,她感到搀扶着她的龙族生出了相似的激荡之情。


    可是……不对啊。


    阳光怎可能照入这么深的海底?但,若不是阳光,那是什么?


    天耀忍着疼痛,奋力朝洞外而去,霍然之间,有光照入她的眼睛,但那光芒的源头并非太阳,那光线也没有记忆中刺眼,而是一种很柔和的,无处不在的……


    天耀看到了一棵树,一棵自海底深处长起来的,几乎延伸到没有尽头的树。


    那棵树灵气馥郁,树上有无数发着光的银叶子。


    天耀并不知道,那是池倾的原身本相。


    她原本,一直将它养在花别塔的密室中。


    “她疯了。”一模一样的念头,同时在医尊与来炆的脑海中浮现。


    自从确定了这棵树的来源后,来炆脸色就变得非常差,他是烁炎最亲近的人,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池倾的本相,却也听烁炎大概描述过。


    草木妖和普通的妖族不同,妖力修炼到一定程度后,草木妖需要靠原身本相来汲取大地的灵力哺育自身,因此池倾的人身和本相一直以来都是分开的。


    可现在,她把自己种在了毫无灵力的十方海底。


    没有灵力可以汲取,甚至还要靠自己来哺育整个龙族——这和天耀用自己的龙骨竭泽而渔,有何区别?


    来炆脸色铁青地拉着医尊朝海面飞身而去,他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告知烁炎,这一切都脱离了原本的计划——池倾究竟想做什么?


    她,好像是不想活了。


    ……


    花别塔密室,池倾猛地睁开了双眼,她全身颤抖着,仿佛刚从冰冷荒芜的海底脱困。


    睁眼的瞬间,她的目光几乎是茫然而畏缩的,她坐在桌案前,视线颤抖着落在自己的双手。


    几息后,她不确定地眨了眨眼,缓缓翻过手,掌心朝上。


    微弱的妖力一闪而过。


    一朵形状雍容,色泽璀璨的花朵虚影,自她手中逐渐凝结。


    她屏气凝神,怔怔望着它,良久,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赌错。池倾心想。她炼出了第二朵长命花。


    是给谢衡玉的。


    第126章 第126章“七年了,你真的没有想过……


    暗红色的妖力将长命花层层包裹,直至池倾将其完整地收入了储物链才终于暗淡下来。她坐在桌前,脸色有点苍白,缓了很久,才生出些重返人世的实感。


    池倾抬眸望向眼前空空荡荡的密室——失去了那棵巨大的银叶子树,密室显得更加宽阔空洞,除了她身前这一方小小的桌案,再也没有其他陈设。


    虽然早就知道医尊已将自己的原身幼苗带入十方海扎根,并且只要她一闭眼,就能感受到海底那种荒凉冰冷的气息,但池倾面对眼前这家徒四壁的花房密室,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地方本就非常封闭,加上她闭关太久,整个人长期陷在一种微妙的神识空间,对于外界的感知非常微弱。她根据自己培育出的各种幼苗的生长情况,大致推测了一个时间,但这这段时间的区间跨度非常大,可以说很不准确。


    她不敢确定在自己闭关的这段时间,外界是否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不知道自己做出的这朵长命花,还有没有机会送到谢衡玉手上。


    池倾慢吞吞地站起身,按理说闭关这么长时间,再次醒来,她即便没有妖力大增,至少体质也该比闭关前好上许多,可是她此刻却觉得全身无力,每分每秒都有大量的灵力从身体中流逝,整个人像是一口无法被填满的枯井。


    她撑着暗道的石壁缓步朝外走去,密室的门在她离开后重新与壁画融为一体。那墙上的花绘灿烂繁盛,像是嵌入了一整个春天,但原本繁花似锦的花室内,此刻却杂草蔓生,凌乱不堪。


    池倾的视线暗了暗,抬手轻轻拂过一个布满枯草的花坛,她没有使用妖力,那有些粗糙的叶片划过她的掌心,在她指尖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池倾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移开手,反而任凭血滴从伤口渗出,轻轻滴入花坛中。


    她耐心等了片刻,花坛毫无起色。


    池倾这才攥了攥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缓缓走出了花房结界。


    与结界内不同,花别塔的装饰依旧是池倾最熟悉的模样。殿内非常洁净,台阶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只是原先那挥之不散的花香略淡了一些,池倾并没有察觉到。


    她内心因此稍稍放松了些,


    扶着扶手一点点往楼梯下走,忽然,大殿一层的宫门仿佛被谁推开,阳光和寒气从缝隙中钻进来,与之一同而入的,是一只脖子上绑着雪白蝴蝶结的小黑猫。


    池倾怔了怔,在一二层之间的平台上蹲下身,朝台阶下的小黑猫伸出手,轻声道:“小煤球。”


    她很久没有说过话,声音此刻有点哑,吐字也有些艰难,像是锈了的剑,在出鞘时便有了卡顿。


    小动物的感知比人类敏感很多,小煤球本来就在宫殿不远处打滚,因此花房结界打开后,它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池倾的气息,迈着轻快的步子滴滴答答地就上了楼梯。


    池倾将黑猫纳入怀中,用脸颊贴了贴它松软的皮毛,感受着它从外边带来的寒意,有些怔然地道:“又是一个冬天啊。”


    她记得她闭关那年,也是冬天。


    小煤球喵喵叫了两声,没过多久,宫殿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阮鸢。她一抬眼便瞧见了台阶上的池倾,脚步顿了顿,眼眶逐渐红了,她立刻低下头,快步走到了池倾跟前。


    池倾冲手足无措的阮鸢点了点头,眼中的笑意同闭关前一样温和,阮鸢看着她的脸,感觉过去的那些光阴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所有人都随着时光洪流滚滚向前,只有池倾还是带着旧日的影子。


    阮鸢莫名有些哽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池倾先开口:“过去多久了?”


    阮鸢察觉到她嗓子有些哑,立刻从储物链中掏出一瓶玉露递给她,答道:“快七年了。”


    七年。


    池倾接过玉露的动作顿了顿,这个数字确实在她的预测范围内,说不上太长,却也绝对称不上短暂。特别是处于动荡年代,那七年确实能发生很多事。


    “妖族还好吗?”池倾抱着小煤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又补充道,“朗山呢?”


    阮鸢道:“妖族确实发生了不少事,但应当都在圣主预料之中,妖王亦早已处理妥当,戈壁州也一如往昔。”


    池倾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心中倒也更安定了几分。烁炎登临妖王之位后,妖族七州格局已定,各州圣主也经过一场洗牌,早在池倾闭关之前许多年,烁炎的王权便已经十分稳固。


    她对姐姐的为人有一定了解,知道烁炎并不是一个冒进之人,即便在她闭关前,烁炎有意想要插足修仙界之事,但妖域毕竟是她的地盘,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轻易让妖族生事。


    只是……


    阮鸢顿了顿,又道:“朗山……我在圣主闭关之后,派他去了谢家。”


    池倾眼皮一跳,没由来的忧虑瞬间蒙上心头。她想起自己闭关前对阮鸢的嘱咐,明白在当时的情况下,朗山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池倾却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还好么?最近一次传回消息……是什么时候?”池倾有些担忧。


    阮鸢攥了攥拳,眉间似有几分不安,片刻才低声道:“朗山很好,没有任何危险,他……在如今的谢家家主身边。”


    如今……的?


    池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立刻道:“如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谢家已经易主?”


    是谁?难道是谢衡瑾?


    阮鸢的神情变得更加微妙,仿佛在思考怎么更加委婉地说出那个名字,但片刻后,她嘴巴开合,吐出了三个字:“谢衡玉。”


    “谢衡玉……”池倾将自己浸在药泉里,水温过热,泡久了会让人有种轻微的窒息感。


    她的意识不太清晰,恍惚只想着阮鸢告诉她的,关于修仙界这七年的寥寥数语。那些字句勾勒出了一个她全然陌生的谢衡玉的样子,储物链紧紧贴在她的胸口,长命花和她的身体只隔了这小小一个坠子的距离。


    她却觉得莫名有些烫手。


    花了那么长时间养出来的长命花,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亲自交给谢衡玉。


    她从暖泉中探出头,枕着泉边的暖石,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上的星子很亮,看久了会有种晕眩感,仿佛群星围着她旋转,池倾闭关了七年,神识一直都是清醒的,如今好不容易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有些迷糊。


    她打了个哈欠,眼睛微眯,一阵困意莫名涌起,仿佛有只手掌攥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瞬间拖入了梦境。


    池倾的眼睛颤了颤——有滴水落在她的眼皮上。


    她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又进入了那个荒唐的梦境,一时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嘴。


    手腕一下子被身前的人握着推高,她对上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那人撑在她身前,垂目望着她,面容有些模糊:“看到我,你很失望?”


    “没有。”池倾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摆烂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只是没想到,都闭关结束了,我居然还会做这个梦。”


    那人的力道松了几分,他拉着她翻过身,将她扶坐在他怀中,灰眸中带了点迟疑:“……闭关?”


    池倾老实地闭嘴了,这个梦她做过太多遍,最初摸不清规律,后来闭关时太过枯燥疲惫,也将这个梦当过过遣。但如今,她重新出关回归现实,又在阮鸢口中听到了那么多与谢衡玉有关的事,实在没心思再在这个梦中继续和他纠缠。


    池倾与身前的人对视,他抱着她的腰,很用力地将她箍在自己怀中,见她不回答,便埋脸在她颈侧,以近乎发泄的力道吻她。


    纵然是在梦中,池倾依旧被他折腾得有些意动,但她如今心中很乱,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于是她推了推他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冷冷清清地开口:“谢衡玉。”


    身前的人颤了颤,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她平静地看着他,这个自她闭关开始,就不断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从她记忆中诞生的人。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幻影,与现实中的谢衡玉,应该早就大相径庭。


    “再见了。”她低低出声,星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以为他会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在她确凿喊出他名字的瞬间消失,但他却没有。


    “再见?”那双浅灰色的桃花眼危险地眯起,池倾感到自己腰侧一紧,竟被他用力控在掌中,他极具压迫感地逼近,眸色很冷,莫名让人心悸,“见到我,你只想说这个?”


    池倾怔住了,在她曾经的这些梦中,谢衡玉只会一边红着眼睛折腾她,一边反反复复地向她确认自己的身份。


    “我是谁?你觉得我是谁?”


    “谢衡玉?呵,是吗?这么不确定?你再说一次?”


    “不是藏瑾吗?”


    池倾撑起身,凌乱的锦被从肩头滑落,她盯着其上流云的纹样,心中喃喃:这不应该啊。


    梦中的一切和曾经一般无二,她很确定在曾经的每一个梦里,只要她盯着他的眼睛,确凿地念出“谢衡玉”三个字,这一切就会戛然而止。


    为什么这次却不一样了?


    是因为阮鸢说的那些话影响了她的梦境?


    池倾思索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蹙眉,这样的神情在平时在她脸上是很正常的神情,但如今她半躺在榻上,长发散乱,全身赤裸,只靠一条薄被勉强遮住胸口,这样活色生香的模样配上那种神情,只会让身边人觉得……


    是厌恶。


    “哈哈哈哈哈……”池倾的思绪被一阵笑声打断,她循声望向谢衡玉,愕然发觉他的五官轮廓正逐渐变得清晰。


    人的梦境是很奇怪的,梦中出现的人往往不具备十分鲜明的特征,梦境的主人却能下意识分辨出他的身份。


    但,这确实是池倾第一次在这场梦境里,那么清晰地看到谢衡玉的脸。


    他低着头,笑得有些颤抖,甚至连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前,也重新幻化出了一条白绸。


    池倾望着他,完全无所适从,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从这场梦境里挣脱出来了。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使自己的神识清明一些——然而只是徒劳。


    她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沼泽,再如何挣扎,也只能陷入更深的困境。


    “池倾。”忽然,谢衡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冰冷的手掌一点点攀上她的脖颈,那只手五指修长,青筋毕现,池倾有点慌张,感觉自己下一瞬就要失去呼吸——这场梦境有点失控。


    然而那双手只是抚在她颈上,并没有用力。


    池倾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谢衡玉沉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怔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冷却了。


    谢衡玉说:“七年了,你真的没有想过我。”


    第127章 第127章她颈侧有一圈非常浅的牙印……


    虽说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分梦境和现实,往往就是因为梦境没有太缜密的逻辑。与之相反,当一个人的梦境内容越具体,逻辑越清晰,梦与现实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便


    会越来越透明。


    到最后,可能会使人分不清何为真实。


    池倾此刻感觉自己,就处在这样的境地。


    她被谢衡玉掐着腰箍在怀中,却愕然地尝试着后退,这使两人之间维持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谢衡玉眼前覆盖着的白绸很长,末端随着他的黑发垂荡下来,太过细节,并不像是能够出现在一个梦境中的幻影。


    池倾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试图将自己的神识抽离出去,站在更高的维度判断一下如今的情形——这真的是梦境吗?还是她不慎落入了某个幻境?更有甚者……她眼前的,难道真的是谢衡玉本人?


    然而神识还没扩散多远,便触及到了虚无的边界,那边界之外是一片荒芜的黑暗,边界之内也只有池倾所在的这一间屋舍。


    很明显,这绝不是现实。


    池倾收回神识,表情呆滞了片刻便立刻恢复清明,她垂下眼,无声地打量着谢衡玉抚在自己颈上,却没有发力的手。


    这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从她的角度并不能看到他的手背,却可以顺着他的动作,一路观察到男人青筋微微凸起的手腕,和被结实漂亮的肌肉包裹着的小臂。


    谢衡玉从来没有掐过她。对于任何一个生物而言,脖颈都是一处极其脆弱的部位,谢衡玉一直以来都是个十分温柔的人,这种动作所彰显的压迫感和威胁意味太过浓烈,池倾知道他绝不会对自己做出类似的动作。


    因此,即便谢衡玉在这七年中变了很多,池倾也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把手这样搭在她脖子上。


    这个动作本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更奇怪的是,他这样抚着她的颈,却没有用力……更罔论他在片刻之前,竟清晰明了地对她说出了“七年”这个确凿的时间。


    池倾眯起眼,安静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你究竟是谁?”


    若只是她梦境中的一个幻影倒也罢了,怕就怕,是什么可以制造幻境的邪祟,在她这刚刚出关的档口乘虚而入。


    池倾闭关的这七年消耗太大,妖力未增反衰,若是为了在幻境中伤她,她估计没有任何反击的力量。


    可是谁知这句话出口,眼前的男人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那夸张到有些疯癫的弧度缓缓沉下,双唇抿成了一条有些苦涩的直线。


    许是因为有白绸的遮挡,男人此刻下半张脸的轮廓便显得愈发鲜明,池倾发现眼前这张脸的骨骼感比记忆中更强了一些,轮廓也更加锐利——只是,这并不是谢衡玉刚离开妖域时,那种过于病态的消瘦所致,反倒给人一种……年岁累积而逐渐形成的成熟感。


    池倾心中的那种惶惑更深,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她手心传来的温度是暖的,与谢衡玉梏在她腰间的手掌温度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是梦境或是幻境,会有这么微妙的细节吗?


    池倾的呼吸都微微放缓了,这回遇到的事情太过玄妙,使她不得不往自己闭关时那几个相同的梦境中回望……在那些梦里,谢衡玉是什么样子的?


    因为陷入了沉思,池倾的神情变得有些空白,连动作也不由得迟缓了下来。


    谢衡玉就这样感受着她坐在自己怀中,用那种过于温存的动作抚着他的脸颊,仿佛她仍有多在意他似的。


    可是,是谁七年里都没有半点消息?是谁将自己最忠实的心腹派往谢衡瑾身边,却对自己不闻不问?又是谁在出关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对着他说了“再见”?


    谢衡玉将池倾的手从自己的脸侧移开,失明之人的其他感官更加灵敏,因而此刻女人皮肤细腻的触感在他掌下显得无比真实,这是他以往梦见她时完全没有体会过的细节。


    这种细节,令谢衡玉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就是真的池倾——在花别塔中不知为何闭关了整整七年的池倾。


    他只是有些不解,为何偏偏在今日他们会同时进入彼此的梦境?


    这样的疑问并没有困扰谢衡玉太久,比起弄清真相,如今怀中活生生的池倾,和她嘴里吐出的那些残忍的字句显然更让他在意。


    她刚刚问他“究竟是谁”,显然也怀疑起了这个梦境的虚实,谢衡玉无声地沉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攥住她的手腕,许久后缓缓道:“朗山在我这里。”


    池倾的动作一僵,猛然抬头望向谢衡玉,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说出一句带着鲜明的威胁意味的话。


    “你……是……什么意思?”池倾感觉自己的嗓子像被糊住了似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此刻的谢衡玉比她想得要更反复无常,也更加危险,她被他按在怀中,难以挣脱,仿佛是只被猎鹰钳在爪下的兔子。


    谢衡玉不再多言,他只是用力抱住她,缓缓低头,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不知为何,池倾身上的花香淡了很多,虚无缥缈的,若不是两人此刻亲密无间的距离,他恐怕闻不到曾经熟悉的气味。


    但是,虽然只有这么微弱的一线,那花香却像在刹那间引发了一场燎原野火。七年被压抑的感情在这个瞬间全然崩溃,那无数个不可言说的梦境层层交叠,使克制了太久的悲切和欲念瞬间冲向了巅峰。


    池倾被他用力压在怀中,整个人都被束缚得有些窒息,下一瞬,一种奇异的触觉从颈侧传来,麻麻的,并不算是痛觉,她却下意识发出一声闷哼。


    谢衡玉由此陡然回神,动作一顿,身体都僵硬了起来,片刻后,他缓缓抬起脸,动作有些迟滞,仿佛刚才是被什么东西蛊住了一样。


    池倾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颈侧,谢衡玉却在她动弹的瞬间松开了手,那动作很突然,仿佛丢开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池倾怔了怔,困惑地轻声道:“……怎么了?”


    谢衡玉听到她的声音,居然又定住了,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手,几近茫然地朝池倾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


    池倾望着他的样子,虽然不知道谢衡玉究竟是怎么了,但两人离得太近,他因目盲而下意识显露的,堪称笨拙的反应映入她眼底,还是令她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朝他伸出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不知是谁主动,就这样惯性地十指相扣。


    谢衡玉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只蝴蝶:“倾倾?”


    池倾猛地睁开了眼。


    她全身湿透了,被阮鸢用力拖拽到岸边,皮肤被暖泉蒸得通红,像是一只熟了的大闸蟹。


    阮鸢惊恐的声音仿佛自天边传来:“圣主,你想把自己淹死??!”


    池倾头晕转向,许久之后才慢慢清醒过来——她溺水了,大脑严重缺氧,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大手用力挤压过,痛得近乎虚脱。


    她此刻正倒在阮鸢怀中,用力呼吸的力气都失却了,整个人显得非常呆滞。


    阮鸢吓得半死,又不敢轻易挪动池倾的身体,只好一边命人去请医师,一边又接过宫侍递来的毛毯给池倾裹上。


    池倾此刻的


    样子非常狼狈,但神情还算得上平静,看上去并不像受到了惊吓,或是遇到了什么让人试图自杀的糟心事。


    阮鸢搂着池倾,一点点吸干她脸上和发上的水珠,突然,她的动作顿住,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她伸手拨开了池倾颈侧的长发。


    湿漉漉的发丝下,是一圈非常浅的牙印,旁边还有一个颜色略深的吻痕。但它们此刻都以非常诡异的速度飞快地褪去,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不过是她的错觉。


    阮鸢简直毛骨悚然,霎时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池倾刚刚结束闭关,这七年是花别塔最冷清的日子,别说男宠,就连个男人都很少见,池倾身上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突然出现个吻痕来。


    是谁?是什么时候?


    阮鸢的动作有些颤抖,目光有些恐惧地往暖池中看去……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阮鸢的手腕。


    阮鸢僵住了,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么……了?”池倾精疲力尽的声音虚弱地传来。


    “……”阮鸢松了一口气,看着池倾搭在她腕上的手,许久才慢慢缓过来,“你的脖子上有吻痕。”


    池倾也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梦中那个发麻的触感,究竟是谢衡玉做了什么。


    可那毕竟是一个梦,为何会真的在她身上留下印子?


    一阵夜风吹来,池倾莫名也有些慎得慌,直觉告诉她,谢衡玉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尤其是他在她梦中前后不一的反应——谢衡玉会不会是被魔族的什么邪祟侵扰了?


    阮鸢见池倾没有反应,料想她还没有从溺水中回过神,便强行振作了一下,安慰道:“圣主不要担心,我这就派人来搜查一下这口药泉。”


    池倾莫名其妙地溺水,身上又多了这种印记,阮鸢只觉得是水中多出了些什么东西。


    可池倾听了她这话,仿佛没什么反应一样,也不说好,也不拒绝,良久之后,才自言自语般小声道:“收拾一下……”


    阮鸢怔了怔,附耳凑近,只听池倾道:“我要去谢家。”


    第128章 第128章“她来天都了。”……


    “戈壁州有一队飞马过境,瞧着是往天都的方向而来。”


    自人族摸索出修仙长生之道后,皇权的概念便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步消解。如今的修仙界是由一支支世家大族掌权的世界,而每一支古老血脉的起源都可以追溯至人族历史最古老的年代。


    在那时,这些家族中人或被称之为“巫”,或被称之为“侠”,他们掌握着超乎常人的力量,却也忧虑着怀璧其罪,只可隐秘地行走于世间。


    或许是因为这种古老的避世传承,即便如今的人族王庭分崩,术士当道,曾经的国都更名“天都”,成为了极大世家盘踞的所在。但事实上,大部分世家的核心据点,却仍与公仪家类似——看似将门面建在天都,私下却动用大阵,依旧将各家内门安在家族起源之地。


    诸如公仪家真正所处的南疆古寨。


    但在各世家大族之中,却有个例外,那便是天都谢家。


    当今这世道,树大招风的忧虑人人都有,韬光养晦的道理自也不必多言,狡兔尚有三窟,罔论这些传承千年的家族?


    说实在话,若非各家早有约定,必须建立据点镇守天都,应当没多少人愿意在这么个引人侧目的地界招摇过市。


    谢家……谢家不一样。


    那是个真正的庞然巨物,没人说得清楚谢家在天都盘踞了多久,只知道,早在天都还是人族王都之时,谢家便已经扎根此地,不论昔年朝代如何更迭,沧海桑田之变,谢家永远是离皇权最近的那个姓氏。


    这个家族的根须遍布扎根于人族最古老繁华的城市,几乎与它融为一体,到最后,即便王庭支离,皇权倾覆,多少高门跌落,只有谢家仍然屹立不倒。


    没人知道谢家是怎么做到的,许多难以理喻之事说到最后,只能用“气运”二字解答。


    谢家的气运是真的好,每逢困厄,却总能诞生一个力挽狂澜的天才,不旦止住了谢家肉眼可见的颓势,甚至还能架着整个家族重新扶摇直上。


    众人眼红地瞧着,等到了谢渭这辈,这庞然巨物总算迎来了人才凋敝的迹象——身为家主独子的谢衡瑾早夭,家主夫人此后多年也再无所出。


    人人都说谢家快到了头,谁知人家随手一指领养回来的小孩,竟也承续了这莫名其妙的气运。


    那个和谢家毫无血缘的小孩,竟然也是个天才。


    此刻唐呈坐在谢家的庭院中,向眼前那人人称道的谢家家主告知了一只妖的动向。那是一段几乎尘封的旧事,无人知道七年前这位年轻的家主在妖域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伤了一双眼,满身落魄地返回修仙界,像是受了什么身心俱残的打击。


    唐呈观察着谢衡玉疏淡到毫无波澜的脸。七年过去了,他的眼睛俨然没有康复的希望,这对于剑修来讲是重创,不仅是伤身,更是伤心,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能重新站起来。


    唐呈将谢衡玉点滴的改变都看在眼里,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理解谢衡玉的变化,可蓦然回首,他竟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曾经那个在白马盟中温柔和煦得像个教书先生的青年,真的已经渐渐淡在记忆中了。


    时至深秋,谢家的庭院水榭是江南园林那种舒雅精致的样式,谢衡玉并没有用灵力维持池中的花木,此刻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萧瑟枯黄的残荷,安静到有些凄凉。


    谢衡玉听了唐呈的话,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他抬手给唐呈斟茶,淡淡问:“你想说什么?”


    唐呈道:“她若来找你,你待如何?”


    谢衡玉笑了,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凉飕飕的讽意,叫唐呈品出几分刻薄的意味来。


    谢衡玉道:“我能如何?”


    这并不是一个积极的回答,唐呈立刻意识到谢衡玉不愿与他谈及这个话题,可他并没有作罢,又道:“当日你将朗山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逼她来此?等了那么多年,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衡玉低着头,他没有回答,对唐呈的疑问仿佛置若罔闻,这些年里,他性子越发孤冷,即便是曾经最亲近的挚友,也不再猜得透他的心思。


    唐呈看着谢衡玉白绸遮挡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忽然想起不久前沈岑问自己的那句话——“你觉得谢衡玉变成如今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他们当年在墙倒众人推的情况下,依旧选择站在谢衡玉身后,所看重的正是谢衡玉那颗纯粹的心。他们亲眼见过谢衡玉是如何在各方世家的权力倾轧之下,为那些根骨平平的孩子打造出一方适宜求学的净土……甚至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而言,白马盟也是唯一一处能够暂时忘却利益博弈,专心论道的灵境。


    他们知道谢衡玉不是弄权之辈,也正是因此,才愿意与他结交,愿意助他上位。但世事往往推着人向前,如今的谢衡玉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一手建立起白马盟的少主?唐呈和沈岑都不敢深思这个问题。


    他们知道谢衡玉与曾经大不相同了,但对于这种改变,谁都无力评判,只好默默地旁观。


    谢衡玉兀自饮茶,他沉默了太久,虽然神态自若,谈不上生气,但唐呈知道他已有送客之意,不过是没有明说。他攥了攥拳,片刻后正要起身离去,却听谢衡玉声线淡然地幽幽开口:“我不会放过她。”


    唐呈心头一颤,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谢衡玉放下茶盏,朝唐呈的方向扬起头,他的坐姿很端雅,嘴角的笑意也柔和,仿佛之前那句偏执至极的话并非出自于他。


    “无事。”谢衡玉冲他微微颔首,“慢走。”


    唐呈四


    肢有些僵硬,他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听错——虽然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他并未预设过谢衡玉会给他怎样的回答,但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会是那一句。


    池倾的身份不管在妖族还是修仙界都非常微妙,若她当真亲自前来天都,不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让她在谢衡玉手里出事。


    唐呈的脸色几变,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出了谢家。谢衡玉不喜欢人侍奉在侧,这个习惯倒是七年了都未曾改变,因此唐呈在离开的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天色渐暗了,这日的天气不好,夕阳被阴云挡着,谢衡玉坐在水榭之中,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精巧而暗淡的笼里。唐呈走后不久,水榭后的卷帘微动,一个打扮利落的短发少年气冲冲地掀帘而入。


    “你是故意让我听见的。”朗山的语气不善,双眉紧紧拧着,像只脾气不好的小兽。


    “你不是和花别塔有特殊的消息渠道么?”谢衡玉不动声色,“去吧,说给她听,我在这儿不怀好意地等她。劝劝她,别来招我。”


    “主人是来带我回家的!”朗山觉得谢衡玉这人好生矛盾,简直无法沟通,“你若不想见她,直接将我放回去不行吗!”


    “哦?”谢衡玉冷笑,“我从前没劝你回去过么?当初是谁非赖在谢家不走的?”


    “你……反正……你……”朗山被他一句反问堵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硬邦邦地道,“若你要对主人不利,也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


    谢衡玉脸上笑意微敛,他转头面对着朗山的方向,分明没有任何动作,但呼吸之间,朗山只觉得一道无形的剑意如山岳压下,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在了一块儿。


    在谢家的七年,他并没有荒废修炼,可如今在谢衡玉面前,朗山只觉得自己连只蝼蚁都不如——但凡眼前之人动动手指,他恐怕就得血肉支离而死,全无还手之力。


    这七年,他不是没有见过谢衡玉出手,但却是第一次直面他如今的剑意。池倾并不擅攻击,朗山清楚地知道她的妖力无法和谢衡玉的剑意相抗。


    若谢衡玉当真对池倾有仇怨要发泄,她此刻来修仙界,定是自投罗网。


    朗山怒吼一声,猛然化成本体,七年来少年身量一路拔高,如今陡然矮了大半截,身上泰山压顶般的剑意也松懈了几分,朗山趁此机会张口对着谢衡玉扑去,气势有些嚣张。


    谢衡玉本没想过伤他,偏头躲了一下,眼前白绸却不慎松散了下来,轻飘飘地被风吹开。


    倏然,仿佛什么开关被打开,朗山颈后皮毛一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暴怒的剑意击出丈远。


    谢衡玉整个人的气息非常混乱,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极少见的暴躁,朗山在半空化回人身,落地时有些狼狈地后退了几步,措不及防地撞上了身后一个身着灰衣的传信侍从。


    “当心。”那侍从伸手扶住朗山,声音挺闷的,但莫名让人觉得十分关切友善。


    朗山这七年在谢家没几个朋友,最初结交的那些,也因他总是跟在谢衡玉身边,而无法深交。


    谢衡玉很孤清,他也不得不跟着憋闷。


    好想念花别塔啊,好想念主人,甚至连七年前的那个谢衡玉,他也有点怀念。


    朗山鼻子一酸,心里记挂着要给池倾传信,便低头匆匆离开了——谢衡玉疯了,他可不敢让池倾见他。


    灰衣侍从转头望着朗山快步离去的身影,片刻之后才回神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虽然只是掉了条遮眼的白绸,但谢衡玉此刻的样子却莫名显得非常落拓。他倚在柱旁,像是心悸般死死攥着自己胸口的衣料,呼吸节奏很乱,剑意无序四散,将池上残荷吹得歪斜。


    “谁?”灰衣侍从的脚步很轻,但他尚未走进水榭,不过刚到曲廊中间,便已经被谢衡玉发觉。


    侍从停住脚步,视线下移——在他足尖前方,落着一条素白的绸带,其末端垂在池中,水渍正一点点向上蔓延而来。


    他俯身捡起那白绸,五指一收,微弱的暗红色妖力迅速褪去布料上的潮意,白绸重新变得柔软而洁净。


    “属下奉岑公子之命而来,有要事回禀。”他寻了个借口回话,一边上前,一边将那白绸叠好托在掌心,他在水榭外站定,低着头,略抬起手,“……您的绸带。”


    谢衡玉站在卷帘后,离得近了,那半卷的帘幔反而遮住了他的脸,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灰衣侍从低着头,他等了很久,手都举得有些发酸,谢衡玉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剑意带起的轻风,侍从忽然觉得谢衡玉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透过卷帘的缝隙,他看到这位年轻的家主近乎仓皇地后退,然后迅速背过身去。


    “潜踪蹑迹,举止鬼祟。谢家……没有你这样的属下。”


    第129章 第129章谢衡玉…可能是入魔了。……


    朗山离开水榭后,便沿着小道径直往自己在谢家所住的小院而去。


    自从被谢衡玉留在身边之后,朗山在谢家的待遇与那些家臣门客相比也不遑多让,谢衡玉并没有亏待过他,只是非常严格地限制了他的行动,令他很难收集到池倾想要的情报。


    朗山觉得他现在的生活和在花别塔时差不多,天天活得就像在混日子。只是,他在花别塔那会儿确实没什么事,而这次来修仙界,却是真的带着任务来的……


    他要把这七年中,修仙界,尤其是谢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主人。


    朗山一路垂头丧气地走到小院外,想到池倾已经来了修仙界,当即生出一种做错事的担忧。他估摸着池倾应当想听些与谢衡瑾有关的事,但他理了理思绪,只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


    “唉,一定会被骂的。”小狗捂住脸,进了自己的屋舍,转身正要关门,门缝外忽地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骂你什么?”是池倾的声音。


    朗山猛地抬起头,小狗耳朵“噌”地竖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地将木门“哐叽”一下开到最大,瞧见门外的人,忽然就愣住了。


    七年,什么都变了。就连朗山有时候照镜子,也觉得自己的人身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池倾站在门口打量他,眉眼含笑,那懒洋洋的样子,和七年前分明并没有半分区别。


    “长高了。”池倾习惯性地伸手,却在即将碰到摸小狗脑袋的瞬间,被眼前的少年猛地抱着转了个圈。


    “主人主人……”朗山快哭了,声音又开心又焦急,“你怎么来这么快啊?”


    他还没送信出去,她怎么就来谢家了啊?


    池倾身上还穿着那件谢家侍从的灰袍,易容幻术解开后,她的身形重新恢复,那男款的长袍便显得有些不合身。


    朗山这才注意到池倾的穿着,怔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你已经见过谢衡玉了?”


    池倾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隐去,她觉得这里不太方便说话,拉住朗山道:“跟我走。”


    朗山呜呜:“怎么走?主人你又是怎么来的?谢家的大阵非常严密,我们……”


    话没说完,池倾已拉着朗山一边往院中走去,一边从储物链中掏出枚薄冰般的钥匙,掷地一击,足下地面便迅速塌陷下去,形成了一个不大的通道,池倾转头望向他:“走吧。”


    朗山的表情有些怔愣:“就……这么简单?”


    池倾低低应了一声,伸手轻轻推了推朗山的后背。


    朗山顺势进了通道,眼前忽暗忽明,再睁眼时,他晕头转向地,竟已躺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垂须古榕下方。


    池倾从通道内走出,身后泥地打开的道路迅速闭合,几片枯叶盖下,谁也分不清这竟是一处阵眼。


    身旁林中有窸窣声传来,片刻,一个身着藏青色常服,双臂覆盖着青铜机甲的男子走到朗山身前,俯身将他拉了起来。


    “圣主。”男人望着池倾的眼神非常复杂,冲她微微颔首,算是个见面礼。


    池倾道:“多谢沈公子帮忙。”


    七年不见,沈岑身上已颇有几分世家家主的威严,同过去那个在公仪家内门,与他们仓促相见的阴郁青年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公仪家这些年几乎成了妖族在修仙界的据点,圣都王庭与沈岑的联系亦十分密切,池倾这厢刚结束闭关,对于如今人妖两族的局势远没有沈岑了解得清楚,故而在前往谢家之前,来炆先将她送来了公仪家。


    沈岑默了默,将目光投向那处被枯叶覆盖着的阵眼,片刻才道:“不是我助你,是他。”


    池倾知道沈岑说的是谁,默不作声地低头拂了拂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才装作若无其实地对面前二人道:“这些年……谢衡玉怎么样了?”


    朗山与沈岑对视一眼,这俩人并不算熟悉,却都对彼此的存在心知肚明。他们一个是谢衡玉年少所交的好友,一个是被池倾派到谢家的暗线,如今同时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两人都觉得彼此说出来的话很难统一。


    池倾等了一会儿,见这两人都不开口,心中隐约猜到些什么,只道:“我今日乔装易容去了谢家,不近不远地瞧见他一眼,觉得他……仿佛心性大变。”


    自从在花别塔暖池入了那个梦境之后,池倾总有些说不清的担忧——谢衡玉在梦中仿佛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只拿他对她的称呼来讲,一个会冷淡压抑地喊她全名,一个却依旧声线温柔地唤她倾倾。


    这是个很小的细节,但这些日子池倾却反复思忖了多次。


    她此番刚落地天都就偷偷潜进谢家,就是想趁谢衡玉措手不及之时,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情况。


    果不其然,在谢衡玉朝朗山出手的瞬间,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七年前,她无数次见过谢衡玉出剑,即便那剑意变化再大,也不会如现今这样暴躁无序、难以控制。


    她断定谢衡玉身上真的出现了什么比目盲更加危险的情况,因此当即决定带着朗山返回公仪家,看看能否探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谁知此话一出,朗山与沈岑的脸上,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


    沈岑多少知道点池倾和谢衡玉的陈年旧事,如今听她这样问起,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忍住不去翻池倾的旧账,他缓了缓,尽量平和地开口。


    “谢衡玉刚返回修仙界的那年,一直住在唐呈那里,醉生梦死,十分消极。他不再练剑,转而去学了炼器之术,当时我和唐呈都有些不解,但他情况太糟,有些事做总是好的,我们便也没有劝阻。”


    “第二年,谢家寻了谢衡瑾回来,消息一出,满城皆知。那时谢衡玉因目盲与心疾,剑术荒废了大半。剑道修心,清光剑意更是如此,他这般蹉跎,跟废人也没什么差别了。日子久了,大家渐渐也都放弃了,料定谢家和白马盟,之后定然由谢衡瑾接手。”


    沈岑突然笑了一下,语气有些淡淡的讽意:“可惜造化弄人,谢衡瑾回来后,在踏星剑法的修习上进展十分缓慢。那是谢家祖传的剑术,历任家主无一不曾把这套剑法练到极致,谢衡瑾修不好这套剑法,自是难以服众。”


    “不过么,当世也有例外。”


    “谢衡玉。”池倾蹙起眉,识海中乱哄哄的,有很多个念头纠缠在一起,她却没有理清头绪,只能听着沈岑继续讲下去。


    “是啊。当年谢衡玉使不好踏星剑法,是转而去鹿岛灵山,将清光剑意学成归来,才平了众人的非议。谢衡瑾估计也想走这条路,多次前往鹿岛灵山,却终不见剑仙踪迹。于是那年,谢家终于派人……将谢衡玉接了回去。”


    故事讲到一半,沈岑脸上却已经浮现出几分厌倦之色,三人此刻早已在正厅落座,他喝了口茶,冲朗山抬了抬下巴:“接下来的,你说吧。”


    朗山放下手中的茶点,想了想:“谢衡玉最初在谢家总避着我,具体情况我也知道得不太多。只不过,他刚回去的那大半年,确实有认真传授谢衡瑾清光剑法,但谢衡瑾……学得不太好。”


    没人知道在那一年,这对毫无血缘的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起初,谢衡瑾每日都会去谢衡玉的住所学剑,两人的相处似乎担得起一句兄友弟恭。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非但谢衡瑾的剑术毫无长进,当时的家主谢渭却又极其突然地一病不起。


    家主病重,自得考虑承继之事。于是,如此莫名其妙地……谢渭曾经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衡玉与谢衡瑾二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不足以服众,谢家便犹如一块无主的肥肉,任谁都虎视眈眈地想要咬上一口。


    内门旁系子弟如此,外门中人也有想要效仿沈岑之于公仪家的行事,更别提天都其他世家大族,恨不得趁乱瓜分了谢家。


    天都最古老的第一世家就这样闹哄哄地乱了起来。那起初只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池中,稍溅起些涟漪,到底不太明显,至多不过内门各派系各怀鬼胎地计较权衡着。可某日,当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时,放眼四周,尽是豺狼环伺,偌大家族,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谢衡玉和谢衡瑾最初分明是整件事的中心,可随着谢渭一病不起,谢家众人也渐渐不再把他们两个放在眼里。毕竟一个半残,一个庸才,又能派上什么用处?


    可就在所有人都要将这二人遗忘的某天,谢衡玉的院落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的剑意。那剑气缠着魔气冲天而起,若非谢家大阵拦着,大半个天都恐都要为之动荡。


    谢家众人在反应过来后依旧惊惧难平,几位表面置身事外的长老思来想去,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带着人结队步入了谢衡玉那处多年来无人问津的院落。


    朗山记得那是个春天,天都的天气比戈壁州更早回暖,草木茂盛,迎春开得很灿烂。谢衡玉的院落周围有结界,但每次只要谢衡瑾进入了那院子,朗山一定会悄悄跟在他身后,守在结界外查探。


    那是个非常明媚的日子,阳光照在皮毛上暖洋洋的,可那间院落中却满是肃杀的萧瑟之气。


    小狗躲在院外的灌木丛中偷偷瞧着,照常看见谢衡玉指点着谢衡瑾剑术,朗山不是剑修,看不懂他二人的招数,却只觉得这两人过招的节奏比往日快了许多,堪称惊心动魄。


    极突然的一刹,异变忽生,过招的二人同时止住动作。朗山定睛一瞧,却是谢衡玉将一把玄色长剑直直捅入了谢衡瑾的心脏。


    令人绝望的寂静中,魔息与鲜血纠缠着自谢衡瑾的心口缓缓溢出,后又与谢衡玉周身狂暴的剑气融合在一起。那执剑的男子眼前蒙着白绸,白绸被鲜血浸透,看着凄惨而悲怆;而那个心口被洞穿的青年却


    忽地畅快大笑起来,仿佛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


    “哐当”一声,长剑铮然落地,谢衡玉眼前的绸带也像是不堪鲜血的重量似的,缓缓滑下。


    朗山这时已经本能地想要离开了——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浓重的魔息,仿佛眼前的这两人都不是正常的人族。


    然而就在他四足发颤之际,谢衡玉却忽然转过脸面向了他,那双空荡荡的眼窝浸着血,在谢衡玉原本清俊的脸上显得非常古怪。


    朗山肌肉紧绷,感觉身上的每一根毛都炸了开来。他不知道谢衡玉究竟是怎么了,却预感接下来会有极其恐怖的事情发生。


    谢衡玉分明双目失明,却好像知道朗山躲在那绿油油的灌木底下,他面对着朗山的方向,张了张口。


    朗山一愣,分辨出谢衡玉的口型——走。


    那个瞬间,在那张血淋淋的,古怪而残缺的面容背后,朗山居然确信谢衡玉对他还是温柔和善的。仿佛和他……曾经在花别塔中,小心翼翼地伸手试图呼噜他脑袋时一般无二。


    朗山听了他的话,当即拔腿就跑,没等他走出多远,身后院中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剑意冲开小院的结界,裹挟着魔息直直轰向谢家大阵,强大的气浪刹那将院外四方的楼阁砖瓦掀翻。


    朗山摔在地上,心跳骤然,惶惶之间,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谢衡玉,该不会入魔了吧?


    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刹,便又很快被他否定。谢衡玉这人有种神奇的气质,那种气质会让人莫名其妙地相信他是纯白无暇的——至少在朗山这里是这样。


    那个一闪而过的揣测,多年来朗山从未跟第二个人说过,就算传信给阮鸢时也没有提到。


    但如今在他面前的是池倾,他从小在她身边长大,什么琐碎的小事都习惯跟她说,小狗对主人向来毫无保留。


    “……我当时,有这样想过。”朗山犹犹豫豫地将那个揣测告诉了池倾,“但我后来在他身边,确实再也没有感到过魔息,所以当时,可能是我多心了!”


    “不过、不过,自那之后,他性格确实变了很多,主人还是不要贸然接近他的好,若有什么事……朗山可以传话!”池倾闭关太久,朗山生怕自己的话会影响她的判断,于是又连忙找补了一下。


    语毕,他打量着池倾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算平静——池倾对这件事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多震惊,听完之后也没什么其他的举动。


    她只是把玩般攥着掌心的储物链,望着不远处的窗景,略有些出神。


    “好像……下雪了。”良久,她轻声道。


    今年天都的雪,似乎下得格外的早。


    第130章 第130章“倾倾,求求你,别再丢掉……


    秋冬之交,入夜天寒,天都的雪向来很轻,细细地落下,柔得像是四散的蒲公英。


    谢衡玉坐在水榭中,四方卷帘被夜风吹拂着碰撞,发出极轻微的响动。天很冷,水榭之中尤甚,他在其间枯坐了一整个下午,没有人敢来打扰。


    谢家原本有谢家的规矩,但他也有他的。谢衡玉孤僻,自他担了家主的头衔之后,谢家上至长老客卿,下至侍从仆婢,都在几次碰壁之后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家主是真的不喜有人侍奉在侧。


    谢衡玉寡言少语,沉郁淡漠,少数几位不用通传,就能够前来与他交谈的,也都是他少年时期结交的好友——至于其他人,在他面前自然是吃尽了冷脸。


    不过……准确来讲,那倒也不算是冷脸。


    若是当真有要紧事禀报,谢衡玉自然是会认真倾听考量的,只是谢家传承千年,基业庞大,本就自有一套运行的规则。向来太过琐碎的事情传不到家主的耳朵里,而真的能见到谢衡玉本人的,也多半都带了些存心试探,或谄媚讨好的意思。


    谢衡玉对此自然是不悦的,可他虽性子冷淡,却极少疾言厉色,遇到类似之事,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地听着,任凭座下之人如何阿谀逢迎,连半个字的回应都没有,只周身剑意长存,于无声中压得人完全喘不过气来,仿佛略不留神间,那剑锋一动,便要削掉人半个脑袋。


    久而久之,谢家众人对谢衡玉,竟然都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意思。


    雪落无声,周遭实在太安静了。但因谢衡玉目盲,加之他本就留意着四方的声响,水榭外一切细微的动静在他耳畔,竟显得有些嘈杂。


    他定定坐在席间,手指在袖中轻轻转动着一块冰凉的水晶。风雪夜归人,谢衡玉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今夜是能见着她的。可是那预感经不起揣测,仔细想来,又叫人十分不确定。


    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有关池倾的全部,都如同雾里看花,叫人琢磨不透。七年来,谢衡玉独自一人的时候,依然会习惯性地去回溯那些过去的记忆,可是,疼痛仿佛也有惯性,心脏总会在他沉入往事的刹那开始抽痛,叫人时常缓不过劲来。


    但不管怎样,即便是痛苦,那也是池倾给他的,由此,他尚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有几分存在于世的实感。


    失去视觉的那些年,他一直在回忆里摩挲着池倾的样子。可是七年实在太久了,许多琐事会打断他的思绪,她具体的样貌终究逐渐淡去,最终只留下了一些零星的、微妙的感知。


    直到……她今天踏入谢家。


    尽管池倾改换了容貌穿着,尽管她连音色都全然变换,可在她开口对他说第一句话的刹那,他就知道是她来了。


    连谢衡玉都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确定的——身体仿佛有它本能的反应,它对此坚信不疑,甚至条件反射一般地,使他仓皇背过身去避开了池倾的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七年了,她对他置之不理,他本该恨她。可为何下意识地,他在她面前,依旧卑微得连让她看自己一眼都不敢?


    雪下大了,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银白,谢衡玉看不到天都下雪的样子,只觉得很冷。


    寒冷能使人保持理智,但过度的寒意反而会使人变得消极。谢衡玉攥紧了手中的水晶,说不出是自己的身体,还是那硬邦邦的石头更冷一些。


    他知道池倾带着朗山,通过沈岑的阵法离开了谢家,这是他的地盘,彼时他只要抬一抬手指就能阻拦,可是他没有。


    仿佛是自己和自己下的一场赌约,他暗地里希望池倾这次前来修仙界,并不只是因为朗山——他期望她心里还有一点儿属于他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儿也行。


    可如果他想错了呢?如果池倾带着朗山一去不返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若与自己赌输了,代价如何,他并不知晓。


    雪一直在下,时间的概念甚至变得有些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头落雪的声音渐歇了。周遭安静得吓人,那些细碎的动静也消失了,谢衡玉僵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


    头骨泛起细密的痛意,识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啸叫着试图挣脱出来,他扶住前额,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头。


    再等等,再等等……他想。


    当年他在离开花别塔之前就以为她不会来,可是她最终还是来了……只要他愿意等她,她一定会来。


    忽地,周遭空气仿佛有瞬间凝滞,与家主灵脉相连的大阵,在这寂静的雪夜里,轻轻传来了一丝细小的异动。


    谢衡玉身体微颤,猛地抬起头,不顾识海中排山倒海的痛意,仓促地往水榭外走去。


    鞋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那声音很闷很沉,就像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压下了极端的重量,听久了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可是谢衡玉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耳朵里全是杂乱的声响,有碾雪的声音、心跳的声音,有识海中暴躁的嘶鸣,甚至还有血液撞击着耳膜的声音。


    他执着地往大阵异动传来的方向走,那地方离水榭不远,他却好像走了一生那么长。终于,不远处传来一阵相似的踩雪声,那声音比他脚下的声响轻多了,他停住脚步,仓皇地愣住,听着那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谢衡玉。”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池倾望着月色下的那个人,他一袭白衣,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白绸遮挡着的小半张脸上,显出一种恍惚的无措感。


    她屏气走近了一些,像是试图靠近一只草木皆兵的流浪猫。


    慢慢地,两人之间只隔了丈余的距离,她很轻地又唤了他一声。


    “……倾倾。”谢衡玉却忽然如梦初醒,他大步朝她走来,动作很快,似要试图抓住半空的落雪那样急切,冰冷的手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像铁铐一般难以挣脱。


    “倾倾……倾倾……”谢衡玉像是魇住了,理智荡然无存,那声


    音里压抑着极其繁杂的情绪,池倾喉中一涩,忽然就想哭。


    “是我。是我。”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反握住他的手,微弱的妖力像是零星的火苗,使他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


    谢衡玉感觉自己的四肢终于有了点知觉,识海中的痛意也消解了几分,下一瞬,掌心却微微一沉——她将她时刻揣在怀里的储物链塞入他手掌。


    妖力包裹着储物链,里面的东西受到主人的感召,如心脏一般欢快地跳动回应。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迫切地道:“是长命花,这里面是长命花。”


    “它能医好你。”池倾看着谢衡玉的脸,许是受朗山那些话的影响,又许是直觉使然,她确信谢衡玉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她寄希望于长命花能够帮到他。


    这是当世最珍稀的灵植,“活死人肉白骨”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不管是眼伤还是其他,她只希望谢衡玉能赶紧好起来。


    “谢家的医师呢?快叫他们来……不过他们可能不会用长命花入药……没关系,我有办法的。这里有点儿冷,能带我去一处暖和些的地方么?谢衡玉?”


    池倾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可落在谢衡玉耳朵里,却是再也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了。这一切太虚幻了,比美梦还要不真实,池倾也给他炼了长命花——它此刻甚至就在他掌心跳动着。


    他没有想过,他怎么敢想这个……她替他炼花,会很疼吗?她现在是不是比从前瘦了?她为他炼出了长命花,是不是能证明她心里还有他?


    “抱歉,你还好吗?我是不是太突然了……我来晚了,这些年,我很愧疚,我知道从前那样对你是我做错了。这朵花……希望它来得及……它来得及的,对吗?”池倾许久没有等到谢衡玉的回答,怕自己吓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速缓和下来。


    她太激动了,再次见到他,她竟然会比自己想象中要激动很多很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拉着他的动作有些迫切,谢衡玉如今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她甚至觉得庆幸……


    赶上了……


    藏瑾身体僵硬的那个画面,谢衡玉白绸带血的那个场景,那些几乎成为她梦魇的场景,纠缠了她很多很多年的场景,仿佛终于能在此刻得到些许的释然。


    长命花是为谢衡玉做的,但自私点讲,也不仅仅是为谢衡玉做的。


    她总是为了自己的心能好受一些啊。


    池倾按住谢衡玉掌心的储物链,用力地向下压了压,仿佛在提醒他里面长命花的存在。可就在她用力地瞬间,谢衡玉抬着手的力道松懈下来。


    “啪嗒”一声,储物链落进了雪地里。


    池倾连忙俯身去捡,有些错愕地抬头望向谢衡玉,他一手还拉着她的腕,她也还未来得及重新站起身,两人的动作便显得多少有些滑稽。


    谢衡玉觉得自己的识海又开始痛了——甚至比之前更甚。


    他觉得里面有另一个自己在嘲笑他。


    池倾站起身,看着谢衡玉痛到有些扭曲的脸,低声道:“你……”


    “治好了眼,你就又要走了,对吗?”他忍着痛,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顿了顿,他脸上忽地露出了一抹笑意,那笑容非常苦涩,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卑微,仿佛一个穷途末路之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池倾觉得他的声音几乎像是从心口呕出来的。


    谢衡玉轻声道:“倾倾,求求你,别再丢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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