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薇然一边拼命抵挡回忆的梦魇,一边又要身临其境地去克服恐惧。
她全身缓缓向下倾,木桶剐蹭着她每一片肌肤,刺辣辣的痛,每下一步,她离过去就近一分,恐惧抢夺了她的心脏,全身的血液沸腾。
在水流淹没她的脸时,她闭着气。一秒不到,她像是呛到了,眼睛通红。一张脸沾满了水。
在经历反反复复地站起来,再淹没自己。身上冰冷一片,鸡皮疙瘩起了满身,这些冷她都感受不到了。不睁开眼,全身的感官敏感得她无可奈何,睁开眼看见那一滩滩水,她更无从下手。
夜明天澈,白日的灿烂,令夜晚的天空,浮现着染了乌色的浅云。赵薇然来来回回地折磨自己,即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的酷刑。
她穿好衣服起来时,头痛得要炸裂,呼吸也很沉。每走一步的力气,好似耗尽了她全身的气血。走到厕所门口时,她处理了先前的呕吐物,并在茶几最显眼的地方,放了一张钞票。
现实就是这么残忍,她以为自己理性已经彻底丧失,成为情绪的奴隶。可当她看到呕吐物,还是会去清理,即使她全身上下像是骨头烂掉了一样。
这番折腾下,身体上的病痛将她从恐惧和愧疚抽离了一部分。让她能够暂时喘一口气。明天的演戏,她无可适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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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水湖在云草村附近,距离剧组大概一两公里左右。
虽然先前的那翻刺激,可能足够支撑明天她在湖边的拍摄。但赵薇然不想用可能去形容,她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
她来到了湖边。夜晚的湖,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光泽,寒风扎在湖冰面上,那声音有些刺耳。
不幸中的万幸,她已经忘记京北的冬季是零下十几度的,湖水会结冰。面前就是一望不见边际的冰层。
恐水终于要卸掉了一层,明天的戏,她会拿着工具在冰层上钻出一个洞,无可避免要面对冰层下暗藏的湖水。
理智恢复了些,身上的痛楚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刺激她的触觉感官。她刚刚准备向冰面走去。脑子像被放进了高速旋转器,脑花都转匀净了,她晕得厉害。脸颊的潮红,在刺棱的寒风攻击下,更是被冻得又痒又痛如同被刀割。
四周只剩她脚踩在冰面上的声音,蓦的,一个男声在她背后响起,“喂。”
赵薇然晕得,脑子有点腾不开地方思考,她颤微地转过头,看向来人。
男人五官分明的脸,经过月色的晕染,更显得清冷又绝色。凌冽的光线下,更加雕刻了他紧致的下颚线,他声音磁磁的,“提前踩点啊。”
啊字带着轻微的调侃玩笑意味。
他的话,在冰冷天气里,分明也是清清的声音,赵薇然却觉得有那么一丝暖。好像先前她冷暗永无光明的世界里,突然出现的那么一团火光,照清了她的来路和去路。
她声音哑着,“嗯,毕竟...是最后一场戏了,总要好好的,不是吗?”
虽然赵薇然已经尽可能用平常的语气和声气去调和脸上的病态,但声线抖动,堪堪弱白。
李灿辰桃花眼深不见底的黑,在月光下泛起了涟漪,他出声道,“你怎么了?”
他和她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再加上周围环境只有月色的光亮,很难看清彼此的脸,他只能通过她的声音,察觉出异端。
风此刻,像是和赵薇然对上了,先对着她的脸狂吹一阵,而后又跑到她脑子后面,狂狂旋起,刮得她的头更是痛得厉害,她声音连先前的虚弱都做不到了,声音小到直接落进了风里。
“没事,可能在室外呆久了。”
李灿辰只听出那一句没事,他心底某处突然就断裂了,借着微弱的光亮,看着女孩眼角处擒着的泪水,晶莹又可怜。
他不信,“你哭了。”
赵薇然不想让自己的难堪就这样暴露了,她有点鼻音,“不是,我之前就说过了....我是沙眼。”
男人压根就没信她的话,从岸边,直接大步踏向冰层。鞋底在冰面上落下了好看的花纹,鞋底滑过冰层的声音,她听着很舒心。但她只能拒绝,“你...不要过来。”
李灿辰脚下微微一顿,她的声音和着风,在他耳边只停留了几秒,像一只断下的风筝一般,没有生气。
他心头不免一软,想继续上前,可能在夜里,在此刻他有点分不清自己的情绪了。腿刚刚迈进了一步,离女孩还剩一米不到。
赵薇然情绪失控,几乎是从嗓子里嘶哑着,右眼尾的泪痣哭过以后,更加红透。她有点乞求的意味,“我...求你...求你别再过来了。”
男人到底在原地驻足了,耳畔的风呼呼的,又逐渐淹没掉她的声音。他唇线抿成一条直线,左手握紧,桃花眼里的情结缠绕至了心头。
他焦急着,“你到底怎么了?”
赵薇然不回答,只是低着头。风撩起她耳边的风,发丝埋藏了她整张脸,让人看不清,只有声音还勉强泄了一丝她的心境。
李灿辰眉头轻蹙,他继续向前走了步。
赵薇然听到了响声,她想躲避自己的难堪和窘态,连忙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退,多少带着惊慌。她脚下是一双雪地靴,抓地力不大,直接一个顺滑,她的心都惊了起来。
整个身子向后仰着,在落地之前,她能想象到冰面被她砸出一个大洞,随后冰冷又漆黑的湖水吞噬着她,从头顶再钻入她的眼里,鼻孔里。只要是有孔的地方,它们都能找到。
她藏在内心的恐惧,此刻迸发,全身每一处的肌肤都包裹在恐惧里。向后倒的过程,每一秒都过得异常缓慢,她的余光瞥见李灿辰一脸惊恐,桃花眼失了颜色,他在向她跑来。
不过,这么远的距离,他怎么能过来呢?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大底就是偿还了十几年前的命债,随后是冰冷刺骨的水成为她的陪葬吧。
在接近冰层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对于死,她还是无法做到淡然,她开始挣扎。
下一秒,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
赵薇然缓缓睁开眼睛,眼睫轻颤,身上还止不住的发抖,灵动的眼眸还残留着先前的惊怖。她想象中的水呛住她的鼻息,在她呼吸骤停瞬间,在她的鼻孔钻进她的心脏处,随后水流幻化成刀形,一片片剜住她的每一寸肉。
李灿辰松了一口气,“你现在很惊慌,你在怕什么?我不信你只是怕这摔倒这么简单。”
她脸上的窘意,还是被男人看见了,避无可避。
但赵薇然并不想再提起那件过往,她神志恢复清明,抓住男人的一侧胳膊,借了力,慢慢地站起身来。刚起的那一刻,头痛得厉害,只觉天旋地转,但她还是强忍住了。
“谢谢,但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再提。”她每一句端着的态度,疏离又周到。
李灿辰眼眸滑过一分错愕,但随即就明白了,每次只要她表现得情绪低落,一副病白无所依的样子,多半是那个和他很像的朋友有关。一想到,他心里的火气就窜起,“又是你那个朋友对吗?我到底和他有多像?你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每每用那种眼神看我?”
赵薇然耳朵听到了,眼睛也看到了男人桃花眼尾的火意,但现在她还深陷在水泽里,无法安身,明天的戏份还在等着她。
她只能选择默然,“谢谢你的好意,如果我做了什么令你误会的地方,我为此道歉。明天我还要拍戏,先走了。”
李灿辰看着女生的背影,他浅薄的凉唇,死死抿着,牙齿紧咬着唇角。气不过,最后一脚狠狠在冰面上踱了几下。
冰层上瞬时发生一阵闷响。
那响声从背后,攀上了赵薇然的脖颈,而至鼻息。她顿时恐惧占据了大脑,每一步都走得快极了。她怕那些水,那些污泥再次向她覆盖,十几年前的事,如果可以,她愿从来没有经历过。
其实冰层很厚,即使刚刚赵薇然摔下去,和李灿辰这一脚,都破不开的。
但此刻,落进男人眼里的,只剩女生仓皇逃跑,一副唯恐避他不及的模样。
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冷静,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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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天在灵水湖的戏份--胡晓晓指认犯罪现场。没有按照原著顺序拍摄。晚上补拍胡晓晓抛尸犯罪的过程。
这次是她和李灿辰第二次在荧幕里的对戏。
白天的戏,还好。只需要她站在湖边和江帆对话,承认罪行并如实告知,即使需要她进一步走到现场,湖面已经结了冰,之前胡晓晓掏的裂洞也差不多重新布满了冰晶。
只要没有流动的水,她尽可能维持好表面的平静。
昨天泡澡之际,来来回回在水深火热里挣扎,一会儿是冰水的刺骨,一会儿又是室内暖气的加持。经过一夜的发酵,今早起来时,她头痛得,连带着撕扯她的眼皮。
后脑勺像是被千针同时扎着。
她整个人都昏沉沉的,一边化妆师小姐姐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粉底液上至额头时,那小姐姐惊讶得眼睛都快凸出来,“你额头好烫,这是发烧了吧。”
赵薇然唇色还没上,整张脸病白沉沉,她嘴角挽起一个费力的弧度,“麻烦你一会儿多费心了,我脸色可能有点苍白。”
化妆师有些担忧,“要不跟刘导说一下情况,缓一会儿?”
赵薇然无力摇摇头,“没事,我抗得住。”
当站在湖边时,赵薇然还是太高看了自己。昨夜的灵水湖,只有月光弱弱地浮在上面,根本见不了它的全貌。
今天虽然是个阴沉的天,光线也昏蒙蒙的,但照亮整个冻上的湖泊足够了。一望无际的冰片,像是平息着的水,等待时机,一涌而上抓住行人的四肢。
她即使发烧,身体像是泡在了火里炙烤。身边又给她加了层天然的雪。一冷一热,她如夹心肉,被挤到中间,万分煎熬。
湖冰如明镜一般,亮彻,隐约还能见到下方的湖水湍急流动,还有鱼儿的挑衅。这在明明中,无意增加了她的死刑。
喉咙滚了一滚,又一滚。
她定定站在湖边,手铐铰住了她的手。人在面对恐惧时,你的细胞会先一步阻止你前进。现在她是真正地感受到脚底的刺痛,密密麻麻从脚底逐渐攀上腿部,直直阻挠着她。
旁边剧组工作人员在湖边正在架起设备,灯光组也在旁补了灯。
一切都准备就绪。
李灿辰也就是江帆,在刘导喊拍摄前,看着身侧人有点不对劲,他视线下移,眼尖地瞥见她的腿在轻颤。即使隔着一人间距,他也感受到了旁侧人身上的火气扑腾翻涌。
他轻声道,“你在紧张?”
赵薇然整个人陷入了恐惧的泥潭里,猛猛拖拽着她。她越挣扎,只会愈发陷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