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的细水长流,她原以为李灿又重新被她埋进了心底。大概,只会在某天她忘记吃药的时候,才会从内心跑出来。
但她没有想过,是这么戏剧性地跑出来--以剧本的方式。
赵薇然此刻有些后悔了,她当初为什么不好好看剧本,现在她的戏已经完成三分之二,中途撂挑子不干的事儿,她做不出来。但这场戏,她真地能克服内心的恐惧拍下去吗?答案,她也不知道。
窗外的风,这次猛烈敲打在窗花上,一击一击犹如战场爆发前的战鼓。她心跳猛烈,难以平下。
十几年荷花池发生那件事,留给她的只剩三件事——李灿不见了、她每夜的失眠以及她再也不能游泳了,甚至是恐水的程度。
以前,赵薇然最喜欢游泳了。此经多年,她已经很久没游过了。家里的浴缸也形同虚设,她不敢泡澡。甚至是冲澡,洗手这些简单面对水流的动作,都是她在长达半年的心理咨询下才敢渐渐尝试。
这么多年过去了,心理咨询看了多少次,已经数不清了。泡在水里这件事,本身就是她的心结。解不开的话,那只能停留在那,在腐烂的伤口上长出新肉,可某一天那块腐烂的地方,总会从生活的角角落落跑出来。
就好比现在,她赵薇然不得不面对的--恐水。
这场戏是胡晓晓杀人尸解后,将尸体藏于行李箱里,然后来到郊外的湖边。京北的湖,在冬季下结着很厚的冰。她一个弱女子,拖拉着行李箱在湖面上行走,最后在湖中央用电钻掏了个洞,再把绑了石头的行李箱扔下去。
这动作,对于常人来说,克服犯罪后的恐慌,再挑一个没人的深更半夜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但于她而言,站在湖边都是个问题。
后面的台词,赵薇然看不下去了。
翌日的清晨,她找了刘导。
这日,在连续好几天的阴沉夹雪天气后,终于太阳浮在了云边。阳光灿烂地伸着腰,向世间万物说着它的暖心暖意。
即使再暖,也暖不到赵薇然的骨子里。
赵薇然站在刘导的帐篷里,她挣扎着闭了闭眼,手紧了又紧,末了鼓起勇气提起剧本,“那个刘导.....”
现在是中途休场,刘星坐在可收缩的椅子上,他喝了口水,笑着,“怎么了,小赵?”
基于赵薇然前几次的表现,刘导现在是愈发觉得赵薇然适合吃演员这碗饭,好几次都抛了橄榄枝给赵薇然,都被她礼貌相拒了。
赵薇然做了很久的心理暗示,才提起的第一句话,就被刘导一脸的灿烂,轰得稀碎。
她别开脸,“我的最后一场戏....能不能改一下剧本。”
今日的赵薇然说话结结巴巴,眼神也在不停躲闪。根本和平日就是两个人,刘导察觉出她的异样,“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赵薇然上嘴唇紧挨着下嘴唇,想再说个字,嘴边像是被胶水黏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口。或者说,是她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
她灵动的眼眸,全部被恐惧占据。轻易就能被人看穿。
刘导收起了笑脸,有点担心她,“小赵啊,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说。在不改变剧情大方向的情况下,可以进行适当的更改。”
不改变剧情大方向--她连站在湖边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此事,是她的私事,赵薇然一向重诺言,她没有理由,亦没有权利去要求其他人,为她自己更改剧情。一如她也没有权利去要求老天赐予她忘却过去。
这对她而言,是赎罪,也赎了她自己。
她没有跟刘导说实话,只是问她还有多少时间准备。
刘导看出她不想再说更多,也大概猜到了些她心里的事儿。人生在世,那么长,又那么短,谁的心里又没点小伤小病的呢?
他放缓了声调,“小赵啊,今天你先背背台词,揣摩一下人物情绪,我们明天在灵水湖拍摄。”
赵薇然愣愣点了点头。
回去时,她眼不在眼,心不在心。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满脑子都是当年的事情,她很怕,又恍然觉得,她不知道在怕些什么。
逃避已经没有用了,她逃了十几年了,已经够了。就像陈明明说的那样,她正值大好青春,一直抱着过去而活,是在蹉跎她自己的人生。
但陈明明不知道的是,她甘之如饴,因为只有这样心脏被掏出的那块大洞,才能让它慢慢平息。只有抱着过去,才能够让她活下去。
不然愧疚自责,会深深地遍布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直到她撑不下去。
这次的意外,她需要克服。现在她只求老天暂时能让她不那么怕水,不那么怕过去,能让她对剧组有一个交代。至于后面她欠下的罪责,大底就是一辈子去偿还。她已经偿还了十几年了,不差这后半生。
天边的阳光,洒在地面的雪层上,金灿灿。如果忽略周身的寒冷,像极了十几年前那个炎热夏季的太阳,也是那么毒辣辣的。
今天的太阳丝毫没有给她温暖,她只觉得那一道道光刺到她身上,都是对她的行刑。
赵薇然漫无目的地走着,下过缓坡,路过小径。冥冥之中,她来到了上次阿姨的家门前。
她吸了吸鼻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每控制一秒,她心脏就抽疼十分。
阿姨正巧出门,看见了她,“诶,小姑娘,大白天的,你怎么不在剧组,反倒来我这儿了。”
赵薇然喉咙沙哑,鼻腔一股血腥味,她强压住呕吐的欲望。她沙哑着声音,气若游丝,“阿姨,您家有浴桶吗?我想泡...一下澡。”那泡字,在她开口的时候,全全将她拉入了情绪的深渊。
阿姨见小姑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心道,“有倒是有,你现在脸色很难看,惨白得厉害,小姑娘你是生病了吗?”
赵薇然仅剩的理智,勉强跟阿姨周旋,“不...是,阿姨,我能现在去泡澡吗?”
阿姨也着急出门,见她有点病恹恹的,她只好叮嘱几句,“要是一会儿病得难受,就打电话叫人来。咱家就我一个人,你放心泡。浴桶就在厨房旁边的厕所里。”
赵薇然呆呆地跟她道了谢,整个人没一点活人的精气神,身上散发着一滩又一滩的死气。
她走进门,脑子可能被坏情绪宕机了,赵薇然左走一步,右走一步,在房子内部绕着圈,半晌才误打误撞进了厕所。
是她故意让脑子宕机的,她还没有做好准备,直击面对内心深层的恐慌。
赵薇然站在厕所门前,厕所采光很差,只有背后有一扇小木窗透出些许光亮。唯一的光亮刚好照进那空着浴桶。阳光此刻变成了潮涌,荡漾在浴桶里。
那水一步步向她袭来,直直堵住她的鼻息,嘴巴,再灌至眼耳鼻口。她好像掉进了深海里,旁边巨人般的荷花有恶念一般,用荷花堵住她的眼睛,再灵活地从她鼻口进入,顺进她的五脏六腑,再狠狠地搅动。
赵薇然顿时,脚就立不稳。一股翻江倒海,胃里汹涌得厉害。一下子,吐掉了肚子里唯一的存货。
胃空了,心也空了。
她灵动眼眸此刻,没有了光辉。整个人都在一片死寂里。那木桶里的水光在向她邪恶地招手。
赵薇然没有办法,她被现实逼进了自己给自己筑起的牢笼里。以前是她亲自封上的,现在她要亲自打开。这个过程很痛苦,但她不得不这样做。
只有这样,明天的戏,她才能够拍,也才能不辜负刘导的期望。
赵薇然颤着身子,不敢睁眼,眼睛一闭,听力就提高了。她在黑暗里前行,摩挲着走到了浴桶边上。左眼挣扎着半眯了条缝,瞥到了一边的热水器。
她拿上浴霸的那一刻,那冰冷的触感,直接透进她的心底。水流冲击的声音,她拼命让自己不去想。
漆黑的浴室,漆黑的全世界。她唯一可以做到的,只剩无助的闭上眼睛。眼睛看不到,但那些糟糕绝望的瞬间,总会通过声音无孔不入。耳边的水流声,刺激得她可怕。
每一瞬间,都在拉扯她的神经,此刻她已经不像是身体的主人,更像是一个傀儡,那些记忆反复在把她坠入永夜。
她像触电一样,头战栗不止。眉头锁死,唇边死白,那些记忆刺得她头疼。呕吐的神经,又再次触发,赵薇然只好妥协关掉水阀。
水流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她的记忆才肯平歇,不再纠缠着她。赵薇然双脚无力,如堕落的天使,顺着浴桶,慢慢滑向地面。头埋得低低的,靠着双腿上,乌黑的发只剩没有光泽的黑,无力地耷拉在两侧。
她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双手抱在腿侧,整个人蜷缩着。背颤抖如地震的猛烈,一击又一击,冲破她记忆的枷锁。
天外的光,遗弃了这方小世界,厕所渐渐陷入了更深的暗底。她在浴桶边发了很久的呆,脑海里最后余下的理智神经,终是不堪重负,狠烈绷断。
而她也扯下了最后一层防护罩,时隔十几年的防护罩,她眼皮在自我催眠下,此刻再也睁不开了。浴桶冰凉的水,刺骨寒冷,漫过她的脚。
那感觉对她而言,就像是奈何桥边的无相水,将她的记忆逐渐剥离。水一路上沿,漫到了小腿肚。
赵薇然紧闭的眼睑,刮出一道道泪痕。脚下有上千万只蚂蚁在狠狠啃噬她的脚踝,她不能反抗。冰凉的水,冰掉了她的肌肤,却怎么也冷却不了那份记忆。
她已经没有理性可以供于思考了,或者说只有冷水才能勉强让她不去想那一幕--
--因为当年的淤泥池是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