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没有听到身边人开了口。
李灿辰未得到回应,深深看了她一眼,这神情模样,即使她很用力克制了神色,但微微的发颤,和全身透露的气质,一点都没能避开他的眼眸。
男人想起,昨晚在湖边,他抱着差点摔倒的她,她当时脸上的神情亦如现在。他顿时了然,“你恐水?”
水这个字,唤醒了她的深层的恐惧。赵薇然木讷回过神,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此时,刘导的嗓子刚好传了过来,“各部门,准备,准备啊,第101场戏,Action。”
摄像头开始运转。
他余光见赵薇然,嘴唇咬得很重,一张脸紧绷得厉害,很想闭眼,又强强忍住,试图让自己视觉失去焦距,好模糊了眼前可怖的水。她这个状态能不能记住台词都是个问题。
第一句开场白,是李灿辰(江帆)的,他故意说错了台词,“你....”,他向后面导演说了句,“不好意思,刘导我卡词儿了。”
李灿辰演技一直很不错,这种低级的错误,他从来没犯过。刘导脸上虽然吃惊,但还是说着,“好,这条重新来过。”
赵薇然呆呆看着他,似乎看出了他的解救,一脸不解望着他。
李灿辰似不在意道,“我难道就不能忘词?”,完全不提自己的用意。
被他这般支棱下,赵薇然心里的恐惧遣散了些,她还是轻轻地开口着,“谢谢。”
话音落下,李灿辰眼尾处的浪花,自由而洒脱。他唇边不经意地向上滑过。
他已经猜到了她怕水,可能和她那个朋友有关。知道,却不追究不过问,而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要待会儿怕水,你就看着天边的云。或者对话的时候,你看着我就行。”
清泉的声音,清新润细,一点点滋润着她。赵薇然自己也未曾发现,他简单的一句话胜过她自己在心底无数次的自我暗示。
她微微点了头。
刘导的声音在后面响起,“Action.”
话毕,李灿辰秒入戏。说话气势也变了,更像是一个铁血铮铮,经历过战场厮杀后沉淀下来的声音。赵薇然在他的眼里,表情里,很容易入戏。
耳边的风,远处冰层下肆意涌起的千洋,第一次,她敢抬眼去直面它们。
随着他的一言一语,那些台词,和她自己应有的神情总能和胡晓晓一致。赵薇然此刻觉得,这个男人有一种她不知道的魔力,牵引着她。
戏中,她也忘却了自己还发着烧。不知道是思绪都在台词上,让她暂时忽略了水深火热的痛苦,还是因为男人的那一句安慰。
刘导按下了暂停键,“咔,好好好。你俩现在是越来越有默契了。下次有剧本,真想让你们当我的男女主角。”
一语落下,赵薇然瞬间回到了现实,额头上的高温,刺得她头发都开始发烫。脚心处群蚁排衙,密不透风的麻痛感。视觉不小心看见前方的冰层,只一眼,就耗尽了她先前所有的勇气。
脚下一软的趋势,愈加强烈。她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闯入鼻息时,一股血腥味从喉咙蔓延开来,惹得她一阵恶心,费劲了能用的所有力气,才压下去。
她怕继续待下去,就会栽倒在地,这么些年,虽然她当了医生,但做医生可悲的一点,医者不自医。她匆匆跟李灿辰点了点头,算是问候,随后迈着脚离开。
赵薇然看着眼前的路都在打转,她像一个醉酒的人,但她从不喝酒。她双手狠心地掐着自己的手心,随着痛感传来,她才勉强能保持理智,走成一个直线。
落进李灿辰眼里的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里,又拼命想走好的倔强。先前,赵薇然站在他旁边对戏时,他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热气很浓。
他眼眸一颤,迅速跟了上去,几个呼吸间已经走完了刚刚她花了大半力气走的路,“你发烧了。”他说的是肯定句。
赵薇然刚刚压下去的血腥味又开始涌在嘴里,胃里一片移山倒海。她喉咙紧吞了一滚,每吞一次像是含在了刀片。她伸手捂住嘴,头微微侧着。
坚强是她最后的自尊,“我知道,但我还剩晚上的半场戏没拍。”
李灿辰觉得她的倔强过了头,又气又担心,声音不免就高了几分,“刘导那我去说,你现在必须休息。”说完,他准备去拉她。
在彼此手快接近的那一刻,被她硬气一转身错开,泪花在她眼里打转,可能是病痛的委屈,亦是软弱不堪的一面被眼前人瞧见,她声音哽咽,“你能不能当做没看见,我求你了,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嗯?”
即使难堪,她还是用剩下的力气,笑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灵动的眼眸,水光盈盈。眼尾泪痣,在情绪下,更加红得让人怜惜。
这样的表情就这样硬生生撞进了李灿辰的眼里,心里,更是久远的记忆里。这样倔强藏着心里的委屈,眼泪又出卖了自己。
很久之前,胖胖然也就是那个小女孩,也曾在他面前这样落泪。那是他第一次见小女孩,由于他常年体弱多病,他在学校的时间并不长,一学期可能就那么几次,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玩伴,就只有书籍。
而他最不缺的也是书籍。
他身体的原因,并不能随意乘坐长途交通工具,这也限制了他去看这个世界,唯一能充当他眼睛的只有书籍,在书里他才能看到弱水三千的世界。
女孩蹲坐在一颗树下哭泣,身形圆润可爱,穿着一条粉白色的公主裙。肚子上的肥肥肉毫不顾忌地凸在布料下。脚踝处的白袜也承的足够肥满。
她抽泣着,背脊也跟着轻颤。
男孩先开口,“你怎么哭了?”
女孩听见人声,立刻将头埋低,不让他看见自己,“她们都嘲笑我,说我是人肉大饼,还给我起了绰号,大饼脸。”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抬起头,“我脸真有那么大吗?”
男孩对外貌这些,没有太多研究,实诚说道,“你的脸肉肉的,很好看啊,这样显得很健康。”
女孩听见肉肉这一词,顿时哭得更凶了,把他列为了那波嘲笑她的人。她立刻固执又倔强地收了音,被肉挤占的眼眸,灵气可爱,眼尾处的泪痣,红红的。
就在他刚刚失神之际,赵薇然已经不见了踪影。整个白天,他找遍了剧组,都不曾看见她。
她整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
李灿辰再次看见她时,是夜晚的水灵湖。他知道他已经阻止不了,只希望她还能撑住。
赵薇然脸上的泪痕也如风消散,她整个人没有生气,没有任何表情,她把自己的心关了起来。
道具组的一个小哥,把行李箱推给她。她呆板地接住,眼眸没有光泽,死灰一片。当她握住行李箱把手的那一刻,这如同是对她的“送行”。
她惊奇自己的脑子,现在还有余心想到,死刑犯在被行刑之前,也会得到一顿饱饭。这个行李箱真像“饱饭。”她眼睑结了层咸咸的冰,那是眼泪。
夜晚的灯光组,在场景处支架起几个亮晶晶的灯。她看着灯出了神,她的水刑就要降到她身上了。赵薇然曾经以为自己会做不到在冰面上行走,更别说在冰面上凿个洞,还得把行李箱扔下去,这一系列复杂的动作。
直到这一刻,她站在湖水边,你问她,怕吗?
当然怕啊,怕得要死。
可这世间最令人害怕的不就是死亡吗?
刘导一声下令开始。
赵薇然拖拉着行李箱,脚一点点踩在冰面上,当她把死亡抛在脑后时,也就不怕了。横竖就是落入冰层,水淹没了自己,抢夺了呼吸,然后是她生理机能宣告死亡--心脏停止跳动。
她以前之所以怕水,大底还是恐惧死亡会再一次降临在她身上。当她发现这根本的逻辑时,她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很沉重。因为她的呼吸,是两个人的。她的命也是两个人的,她可以选择愧疚谢罪,但她不能就这样浪费李灿当初给予她活的机会。
所以,就这样矛盾着。
赵薇然现在只庆幸,镜头只拍她的背面,侧脸,加上夜晚光线昏暗,她脸上情绪微微失控,也察觉不出,她拿着工具在冰面上堪堪掏了一个洞口,顿时冰块落下,激起水花,溅到她脸上,如血迹一般。
她心怦怦跳,还是忍住了原始的恐惧,将行李箱丢进了水里。做完这一切,她心开始放松。
仅剩的理智,听到刘导说的那句,“咔,这条过。”
她如临大赦,额头的烧重新漫进了她的神经,喉咙鼻腔里的血腥味贯彻了她整个呼吸。后脑勺的千军万马打击着头,她已经开始麻木。脚心处的密麻刺咬感,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疼得她心紧紧揪在一起。
末了,终于支撑不住自己,她眼前开始发黑,在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迷迷糊糊看着一个人影向她跑来。
她头疼裂得快炸开,但还是看清了男人桃花眼尾的海浪,迷恋而向往。
是李灿要来接她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