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源市飞靖海的航线短,虞湘一落地就奔向一中心医院住院部。徐教授病房外的通道里冷冷清清,半个人影都没有。
徐锦华教授无儿无女,在庆南大学教了大半辈子的书,平时看着严苛古板,但哪个学生出点事,她都第一个出面帮忙。按理说,不该没人探望。
虞湘敲响病房的房门。
房门缓缓打开,站在门后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虞湘看见他,鼻头一酸。他是徐锦华教授的丈夫,教国际法的张维教授,半年没见,他老了很多很多。
“虞湘啊,你怎么来啦?”张教授亲和地说。
虞湘拼命压住自己的哭腔:“听说徐老师病了,我来看看她。”
“进来说。”
虞湘一进去看见躺在病床上睡着的徐老师,鼻尖酸得难忍,眼泪顿时蓄满眼眶。徐老师穿着医院宽大的蓝白色病号服,瘦得快要衣服的前襟和后背贴在一起,脸颊凹陷,颧骨突出,皮皱在一起,身上插着好多条管子。
眼泪顷刻之间夺眶而出,她拼命抑制,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惹张教授难过。可实在不能接受,短短半年的时间,人会变成这样。
她背过身去,胡乱抹去眼泪。张教授拍拍她的肩膀,“孩子,别哭,生病嘛。”
“徐老师这是怎么了?”
张教授:“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就晚期了。”
虞湘落泪:“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你老师不想让人知道。人嘛,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挺好。”张教授宽慰着她,走到病床前,轻声唤着:“锦华,锦华。醒醒,有学生来看你了。”
徐教授睫毛颤抖,眼球微微转了转,缓缓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小周来了?”
“不是小周。是虞湘过来了。”
徐教授说话气力很虚:“哎呀,还让她跑一趟,小周话太多。”
张教授笑着把病床摇起来,虞湘也过去帮忙弄枕头,对徐教授说:“您病了也不告诉我。”
说完,撇着嘴又掉下眼泪。
徐教授半躺着,脸上没什么血色,伸出扎遍小针孔,青青紫紫的胳膊,温柔地帮她拭去眼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这个动作让虞湘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她穿着学士服带着学士帽,兴奋地跑去找徐老师,闹着让老师给她拨穗。法学院毕业拨穗向来是由院长亲为,但她觉得徐老师最能见证和认可自己学有所成。
那天的徐老师,也如此刻一般,她笑著骂自己幼稚,却温柔地拨过学士帽上的帽穗。
张教授让虞湘陪老师一会儿,自己正好出去一趟。虞湘点点头,坐在病床边,垂头擦干眼泪。
“我常听小周夸你,说你在他那表现得很好。”徐老师气不足,慢慢悠悠地说。
虞湘:“您听他胡说,前两天他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徐老师轻笑:“那肯定是你做的不对。”
“您偏心眼儿。”虞湘鼓鼓腮帮子,“生病的事,也只告诉他,不告诉我。”
徐老师用埋着针管的手轻拍虞湘的手背:“你,聪明也机灵。我不担心。”她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那孩子,傻实诚,我放心不下。”
虞湘怎么会看不出老师满脸的忧心,故意开玩笑道:“周钟言可不傻。前段时间,我们团队出去团建,闲的没事打牌,他一晚上赢的钱快比团建花出去的钱还多。气得有个同事说要去举报,大家聚众赌博。”
徐老师噗嗤一笑,苹果肌鼓起,皮肤撑起一点点,甚至感觉盖不住骨头,虞湘心里又是一阵心酸。她装着嘻嘻哈哈,继续挑有趣的事讲。
“还有,周钟言开车……”
张教授在门外,听着屋里两个人的笑声,悄悄抹去眼泪。她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
来自双辛市的客机平稳落在靖海市平阳机场,周钟言拉开遮阳板,这里是他求学,初出茅庐的城市,也是他狼狈逃离的城市。
他走下飞机,时隔整整四年,再一次踩在这片土地上,却是来看望病危的恩师。
出租车师傅的口音很亲切,听到地址是去医院,便有一大段关于医院的故事讲给你,甚至不在意你听不听。周钟言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原来在这儿,也不尽是糟糕的回忆。
闻着医院的消毒水味,他看见坐在走廊尽头座椅上的张教授。
“张老师,我来晚了。”他快步走过去。
张教授站起来,开心地上下打量他:“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他指着屋里,“虞湘也在里头呢。”
他问:“徐老师怎么样了?”
原本张教授还有点喜悦的脸,立刻颓废,绝望地摇摇头,“她老记挂着你,最后能见一面,也算了个心愿。”
屋里虞湘说话的声音不停传来,周钟言沉默着点头,推开病房的门。
当他看见床上恩师的模样,眼眶瞬间红了,他喃喃:“老师。”
张教授喊了声虞湘,让她陪自己出去买点东西。
虞湘知道,是老师有话想对周钟言说。她从周钟言身边走过,抬头,恰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眼睛里,是对方红了的眼眶,共通彼此的痛苦,轻易抹灭了这些天的别扭和赌气。
周钟言坐在方才虞湘做的凳子上。老师虚弱地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往前些,他听话地挪了挪凳子。
紧跟着就是老师重重的一掌拍在他脑袋。
其实一点都不疼,因为老师已经使不上劲儿,但周钟言还是捂着脑袋说:“您英武不减当年。”
徐老师大口喘着气:“四年不带回来看一眼的,你是不是打算等我死了,直接去墓地看我那碑去?”
“……”
徐老师斜眼看他,有气没力地说:“一说你点啥,就开始不说话。你看看你那个样子。”
周钟言无奈地笑:“我坐这儿还没一分钟,您又打又骂。咱们换个医院再看看吧,我觉得医生肯定是误诊。哪有生病的人,有您这么好的精神头。”
徐老师恨铁不成钢:“看看这几年你都在跟蒋阔混什么?掉钱眼儿里了?”
“等明天蒋阔来了,您亲自问问他。”周钟言玩笑。
“四年前,我让你去找他,还想让你影响影响他。结果你倒好,被他影响了。”徐老师气得够呛。
周钟言乐了:“在您所有的学生里面,我虽说算不上混得最好,但也是事业有成。以后结婚,再有个孩子,和和美美,拥有尘世的幸福。您还不满意?”
听完周钟言的话,徐老师猛地咳嗽,咳得止不住,快把肺咳出来。周钟言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找水,好一会儿,才止住。
徐老师嘴唇更白了,她操心:“孩子,我这辈子,无儿无女,也没挣上大钱,还得这么个病走的,没有一丁点儿你所谓的尘世的幸福。”
周钟言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老师摆摆手。
“我躺在这床上,过往几十年的生活就在我脑子里转啊转。你知道我回忆最多的是什么?”徐老师问。
周钟言摇头。
“是苦难。”徐老师笑着说,“这几十年,跟着我们的国家,动荡的,可笑的,悲哀的,磨难没少受。熬过去,就算没迎来苦尽甘来,但苦到了尽头,生活也就甜了。”
周钟言不解。
“幸福是一种感受。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你所谓的尘世的幸福,最多就是平庸的舒适感而已。你在追求它的时候,没有情感,没有悲欢,就谈不上幸福。”
周钟言:“我已经经历了磨难……”
“你那不是经历,只是遇到,等你跨过它而不是逃避的时候,才是经历。”徐教授慈爱地看着他,“孩子,去干能让你付出情感的事,去爱能带给你悲欢的人。”
周钟言看着眼前被病痛折磨得只有微弱生机的老人,强撑着力气还在对他作最后的嘱托,他自我洗脑的话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道:“好,我答应您。”
“把旁边的抽屉拉开。”徐教授说。
周钟言拉开后,看见里面放了一本书——《我与地坛》。
“我送过你很多本书。眼看师生一场的缘分要到头了,这本书算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周钟言一滴眼泪打在书的封面上,他强忍着:“对不起,让您操心了。”
……
医院的探视时间过了,去买了两瓶水的虞湘在住院楼里没找到周钟言,最后在医院院儿里发现了坐在长椅上的他。
冬日,院儿里的树光秃秃,一片萧索,衬得他的身影格外孤单。虞湘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周钟言知道是她,眼睛一直看着手中的书。
虞湘:“是徐老师送你的?”
“嗯。”
“我能看看么?”
周钟言递给她。虞湘翻开扉页,在空白处写着:徐锦华赠予爱徒周钟言——2015.1.30于庆南大学。
刹那,周钟言泪水模糊了视线。
那天,是他狼狈离开靖海市的日子。
这原本是给他准备的送行礼物,可他走的决绝,谁也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