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效要约》 1. 无效 六月,尚未入伏,靖海市的天便燥热难忍。 庆南大学南门烧烤一条街上,沸反盈天,毕业吃散伙饭的学生们,人人手里捧着杯冰啤酒。 虞湘耳朵里塞满,周围一遍遍“干杯”后啤酒瓶的碰撞声,夹杂着各奔东西后前程似锦的祝福和约定。 而她酒精过敏。 酒过三巡,法学院1402班倒了一半,剩下的也醉意明显,清醒程度参差不齐。虞湘越清醒,便越可笑。 这期间,已经有四个男生,借着酒劲儿,跑来对她好一通抒发情感。细数四年来对她的在意,以及她是何种的优秀,自己又如何自卑,现在大方放手,祝她早觅良人。 虞湘随意点着头,以表附和,一边心不在焉地转动手边的酒瓶,一边在心里盘算,送自己去医院打点滴和在这里听他们缅怀青春,到底哪个更煎熬。 突然,虞湘肩膀被人用手撑住,她还以为是哪个男生醉了酒,放浪形骸不知分寸,毫不犹豫地左移躲闪。 “砰“的一声,舍友张岚重重摔在面前的桌上。 虞湘吓得心脏一震,眼疾手快地扶起张岚,撩起她刘海,检查头上有没有伤口。幸好,只是有些红肿。 张岚惊惧未消,眼角噙泪,委屈道:“你干嘛啊?” 虞湘连连道歉:“哎呀,我不知道是你。” “是谁你也不能这样呀。”张岚嘟着嘴,闷声说。 虞湘找老板要了瓶冰啤酒,用酒精湿巾包裹住,又把张岚扶到人少的角落,给她冰敷去肿。 张岚半仰靠在椅背,看着虞湘发呆。 街边破败的路灯,投射着昏黄的灯光,落在虞湘白皙脸上,犹如山涧清泉映出一轮皎月。她细眉微挑,修长纤细的手指,温柔撩开自己额前刘海,一双曈人剪秋水,美得令人叹服。 怪不得大学四年,明知道虞湘不谈恋爱,还有那么多男生飞蛾扑火,但求个死得明明白白。 大学刚开学,虞湘以平均每天上三次表白墙的频率,迅速在校内混成知名人物。 军训开始后,她想低调也不成。每班固定的训练地点,虞湘一米七二的个头必然成了女生排头兵,极其好认。每天都有学长学姐跑来观摩传闻中的虞湘。甚至,学校官方专门派人拍了她的军训大头照,放在官网等一众官方账号宣传页。 虞湘在庆南大学俨然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庆南大学作为国内顶尖院校,校内活动和承办赛事不少。虞湘气质清冷,可为人随和,又总笑吟吟。学生会或哪个社团,偶尔请她撑撑场面,她也不好拒绝。慢慢地,她和学校不少风云人物产生联系。 学校论坛有个帖子,开赌,虞湘最后会花落谁家。讨论热度居高不下,争执不休。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虞湘永远嘴角挂着浅浅笑意,温和得像春日里最明媚的韶光,艳阳天里最柔和的煦风,却清晰而明确地传递着,光无差别地沐恩身边每个人,风不吝啬送出暖意,而你知道,你留不住光,也抓不住风。 “颜值巅峰的年纪,整天沉迷学习,是罪过啊。”张岚嘟囔。 虞湘见她唏嘘的样子,打趣:“那你还泡在图书馆,拼命争保研名额?” 张岚轻轻叹了口气,摆弄手指:“咱俩不一样。” 可说起保研,张岚又想起虞湘为了一个压根儿都不认识她的男人,放弃徐教授的橄榄枝。她气就不打一处来,白眼恨不得能翻天上去,手指恶狠狠戳着虞湘脑门。 “徐教授心高气傲了一辈子,眼里看不进几个人,老了老了,想选个接班人,还被你一口回绝。”张岚把拳头放在虞湘嘴边,“我能采访采访你,哪根筋搭错了?” 虞湘作势收回给她消肿的酒瓶:“看来是不疼。” “别别别,疼,我不说了。” 徐教授是她们刑法学老师。在国内顶尖法学院里,她是少有的刑法学女教授。可学术成就很高,在少年犯罪研究领域建树颇深。每年无数法学学子挤破脑袋,想考她的研究生,大都只能悻悻而归。 可这位老教授却对虞湘青眼有加,夸她踏实心静,品行纯善,是做学术的好苗子。 推免资格申请前,徐教授三番两次找她聊人生规划。虞湘明白老师用意,但不想利用。她坦诚告诉徐教授,未来她仍然想成为一名诉讼律师,准备考研也只是因为她想进的律所不招本科生。 当时,老师连连叹气,眼里的尽是惋惜。虞湘心想,老师一定对她失望透顶。 两天后,徐教授主动问虞湘要份她的简历。没多久,老师为她带来梦寐以求的天成所Offer,毕业后直接去双辛市入职。 虞湘惊讶得话都说不出。 本想装作若无其事的徐教授,换下老花镜,走到虞湘身前,眼角的皱纹里蕴着慈爱: “趁着年轻,与其被逼走我们认为适合你的路,去走自己想走的路吧。” 手机铃声响起,打断她的回忆,她让张岚自己拿着冰啤酒冷敷,掏出手机看向屏幕。 爸爸。 电话那端:“湘儿,爸爸给你在天成律所旁边,租了套房子。地址、合同还有房门密码,爸爸一会儿发在你微信上。交了一年的租金,你不用操心。” 爸爸总是什么事都想在她前面。 虞湘心底暖暖的:“谢谢爸爸。” 虞德臻却在电话那端叹了口气:“就算你不肯来爸爸所,也是我唯一的宝贝女儿。何况,还算你有点良心,至少没去你妈的律所。” 闻言,虞湘泄气地靠向椅背。她最烦沦为他们争斗的筹码。 他俩的关系,总结起来就是,前半生相爱,后半生相杀。俩人离婚快十年,在清津市各有一家律所,斗得如火如荼,谁也没能如愿弄死对方。 当年俩人的离婚案,各自为战,专业水平之高,至今仍被业界津津乐道。许多律所甚至拿来做经典案例培训新人。 “不过,老爸还是要说,读研是非常……”虞湘咳嗽两声,虞爸立刻不说话,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主意正着呢,撞破南墙都不回头的主儿,他也不敢再劝,“房子那儿,我这两天派人过去把家具家电配齐。你有什么特别需要的,记得发给我。还有电子锁……” 虞爸唠叨起来没完,事无巨细,虞湘靠在墙边,仰头,路灯灯光吸引着小飞虫朝这儿飞来,她拿手指尖一个个戳跑,时不时冲听筒应和两声,任由爸爸啰嗦。 她想,虞德臻肯定不是好丈夫,可或许他算个好父亲。 …… 早九点,双辛市金融街车道拥堵不堪,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在身后响起。穿着精致得体的金融白领一边举着咖啡三明治,一边为全勤奖疾步飞奔着准点打卡,是这里的生存常态。 虞湘站在环球国际金融中心大厦前,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建筑,心跳如鼓,胸口也闷闷的,一口气总喘不平稳,又忐忑又兴奋。 今天,是虞湘入职的日子。等这天,她足足等了六年。 17楼的电梯打开,律所前台背景墙,龙飞凤舞又熟悉的两个大字——天成。 前台外边站着一位身穿职业套装的女性,表情冷漠,看见虞湘,上下打量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我是杨若婷,分管实习部。你跟我走吧。” 虞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对方已经转身向前走,她只能应声跟上。 杨若婷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她介绍律所各个功能区。内容敷衍到甚至不如她在官网上看律所介绍。 “这半区是我们团队,那半区是另外两位合伙人团队……” 期间,不少律师向杨若婷打招呼,称她“大婷姐”,她回应十分热情。只是,一到跟虞湘说话,就冷漠而敷衍,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前后强烈明显的差距,就像是明目张胆地冲虞湘脸上贴上五个大字:我不喜欢你! 虞湘付之一笑。 穿过会客区、议事区和开放办公区一侧,是几间玻璃隔断打造的办公室。占据最大面积和最佳位置的那间,彰显着所有者在这里的绝对地位。 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周钟言(合伙人) 虞湘走近,呼吸一窒,面上如常,心中犹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眼睛克制不住地向屋内瞥去,只可惜被百叶帘挡得严严实实。 她以为杨若婷要带她去见周钟言,攥着包带的手骤然收紧,绷紧的指关节泛着白。 可杨若婷没在门前做丝毫停留。她直接把虞湘被带到开放办公区另一侧,一处靠窗空着的工位前。 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即使你是老大免面招进来的,但在一个月的考核期里,我这里,你不会获得任何优待。”她视线扫了一圈,“我会对你们一视同仁。” 周围工位的人,视线全集中在虞湘身上。 虞湘:“老大?是周钟言律师?” 杨若婷皱眉:“不然呢?” “我会好好表现的!” 杨若婷:“本来应该先带你见见老大,但他今天出差。你趁这几天跟大家熟悉熟悉。” 说完,踩着她八厘米的高跟鞋咚咚咚转身走了。 虞湘没将杨若婷的的不友好放在心上,也不在意周围探究的眼光。天成所是出了名的难进,她作为一个本科生,又没通过正常面试,摆明告诉所有人她是开后门进来的。 徐教授竟然在周钟言那里,有如此大的面子,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不过既然为了能提前三年来到周钟言身边而接受了,这点儿代价她应该受着。 办公区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充盈着手指敲击键盘错杂的声音,翻动纸张哗哗声,络绎不绝的走路声,像一台高速运转着的机器。 唯有虞湘,无所事事,格格不入。 方才行政送来一大箱办公用品,虞湘将纸箱里的物品一件件掏出来,余光瞥见,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律师,手上抱着厚厚一摞材料,朝她方向扫视找人。似是没找到他想找的人,自己抱着材料朝复印机走去。 虞湘紧忙放下手里的计算器,追了过去。 “您如果需要复印的话,可以交给我。” 对方一愣,狐疑地看着她:“你是新来的实习生?” 虞湘嗯了一声,接过重重的材料。 “麻烦复印三份,再扫描一份pdf版。”对方双手抄在兜里,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你可以的吧?” 虞湘想说点什么,又忍住,只是微笑,点头。 复印机卡在几条通道交界处,方便大家使用。虞湘站在复印机前,熟练地操作着功能屏。 劣质墨香环绕着虞湘,她一边整理复印完的材料,一边扫描。通道深处传来行李箱万向轮滚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她下意识抬头看去。 周钟言就这样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眼前。 虞湘摁向扫描键的手指,顿在空中。复印机哗哗出纸声,周围人向周钟言问好声,顷刻之间,只余静默。 他成熟了许多。 虞湘第一次见到他,周钟言还不到二十四。身形清瘦,少年意气,却已傲然立于天地间,任尔东西南北风,绝不屈服。站在人群中,像一株生机勃勃的青竹。 现在的他结实不少,宽厚挺拔的后背,一抬手,肌肉将黑色衬衫绷得发紧。利落的黑色短发,一身黑衣黑裤,眉眼凌厉,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让他比六年前多了些危险的侵略性。 周钟言推着行李箱,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开放办公区,随意程度犹如高傲的百兽之王,极度平常地巡视自己的领地。 虞湘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他不带丝毫温度一扫而过的视线里。可这也足以让她从恍惚中清醒。 她跟着周围错落的问好声,轻声:“老大,早。” 周钟言微微颔首:“早。” 2. 无效 周钟言来去匆匆,只在办公室里拿了份文件,便准备离开。杨若婷跟在他身侧,一边推着行李,一边同他交谈。 俩人从站在复印机前低着头的虞湘面前径直走过,周钟言一个眼神都没给到她,更别说主动提起她,杨若婷略有深意地看了眼始终未抬起头的虞湘。 虞湘手下没停,可耳朵忍不住捕捉他低沉的声音。 “实习生的事,你决定。” “看进度。” …… 夜空星光点点,虞湘推开房门,扑鼻而来的饭香。 张岚听到门响,从厨房着急忙慌地跑出来,兴奋地看着坐在玄关换鞋的虞湘:“怎么样!怎么样!周钟言有没有被你美色迷倒?” 张岚保研到双辛市,家里负担不了她的学费,她一向寒暑假在外打工挣钱。今年,正好能住在虞爸给虞湘租的房子,省笔住宿费。 张岚没注意到虞湘脸上的苦笑,就被地上一水儿的名牌购物袋吸走目光,她目瞪口呆:“早就听说周钟言是律师圈印钞机。第一天上班就发钱?” “想什么呢。”虞湘轻笑了一下。 张岚回厨房关上火,小跑着回来,兴冲冲一个个拆袋子。她看着地上,七八双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高跟鞋,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周大律师,还是个鞋控啊。” 虞湘愣了一下,哧地笑出声:“别拿他打镲。那是我偶像,是人生路上的引路人。我对他是非常非常纯粹的崇拜之情。” 张岚白了她一眼,懒得掰扯,典型的自欺欺人。 她们把张岚做好的饭菜摆上桌,张岚还开了瓶酒,庆祝俩人今天双双入职。饭桌上,虞湘随口聊起今天在天成的遭遇。她本来也有点郁闷,一说完,心里憋得气,倒是顺畅不少。 可张岚听得来了火,气得直拍桌子:“这帮人就是酸!见你长得好看,想当然以为你耍了见不得人的手段。他们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你和周钟言呢!” 她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越想越气,“有徐教授这种级别的大佬写推荐信,各大律所横着走,这不是常识嘛!怎么没人愿意给他们写啊,是他们不喜欢吗?只看见别人吃肉,不见别人吃苦!” 张岚是非常典型的北方女孩,心直口快,大大咧咧,还特别护犊子。 她冷哼:“周钟言没说清推荐信的事就算了,还拿你当透明人,什么人啊这是。” 虞湘咬着筷子,想了想:“不过,好像也是因为这样,平息了我和他关系的猜测。”她又想起周钟言凌厉冷峻的样子,眉心一皱,下巴撑在手腕,“今天的他,有点陌生——” 张岚听不下去,打断她:“两面之缘,约等于陌生人。” 虞湘哑口无言。 俩人收拾完碗筷,回客厅,张岚又看见玄关地方放的一排高跟鞋,讥讽:“你们天成,那个女合伙人,能说出‘女人穿得了多高的跟,就能承住多大的事儿’,逼着全所女律师穿高跟鞋,够奇葩。” 虞湘深以为然:“就算入乡随俗吧。” 张岚上脚试了试,在镜子前左转右转臭美,好看是真好看,可穿一天疼也会真疼死。她知道虞湘因为跳舞,腰上有伤。每次给学校当主持,穿几个小时高跟鞋,转天得在宿舍哎呦喂一天。 “要是你硬刚着不穿,她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吧!总不能像宫里老嬷嬷一样,摁着给你穿?” 虞湘半躺在沙发上,一吃饱,眼皮不停打架,意识迷迷糊糊:“会走后门实锤。” 张岚闻言,回头,虞湘一副精气被人吸干的疲惫感。她回屋那条薄毯给虞湘盖上,一个头天入职的小白,得拼命成什么样,才能被累瘫。 她最早理解佛系这个词,是从虞湘身上。可能是家境优渥,她什么事都不争不抢,没欲望没野心,只秉持着一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方法论。 可一旦虞湘拼了命,动了“人定胜天”的执念,必定是因—— 万恶之源周钟言。 张岚第一次知道周钟言,是在大一圣诞节的前一周。 那天,虞湘在法学院公告栏前,驻足停留了十多分钟。张岚好奇凑过去,一眼注意到那张堪比艺术照的讲座宣传海报。 海报正中间,辩护席上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抬头,目光如炬,坚毅而沉稳。四周一片漆黑,更显他熠熠生辉,彷佛世间专有一束光为他而来。 张岚眯着眼,仔细看他的脸,剑眉星目,五官优越,骨相满分,最重要的是,一脸正气,一看就像是从小奖状贴满墙的“别人家孩子”。 海报下方写着:法学院优秀毕业生周钟言——律师实务专题讲座。 “哪届的学长啊?这种级别的帅哥,那届学姐有福气呀!”张岚啧啧,“现在男生的质量,真是地里的韭菜,一茬不如一茬。” 她找了下讲座时间:“圣诞节?那天不是你生日嘛,可惜了。” 张岚说了半响,虞湘都没回应,她转头去看,虞湘正牢牢注视着海报,不偏移毫分,眼中温柔似水。张岚拿手肘撞了下虞湘,“咋啦?认识?” 虞湘眉尾轻挑,回过神,转身对着她,笑意自她嘴角一步步蔓延,直达眼底眼尾,以及每一寸肌理。 “我们,去听讲座吧。” 十二月午后阳光,透过寒冷刺骨的窗,落在虞湘身后,浓密的眼睫毛在她脸上投出好看的阴影。她太过兴奋,白皙脸颊不由自主升起红晕,犹如一碧如洗的天空,渐渐被夕阳染红了晚霞,昭示着灿烂的美好,和少女的娇羞。 张岚将满腹疑惑和推辞,果断吞回肚子里,顺从地点头。 只不过,她好像,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周钟言出差天数比她们想得要长,虞湘每天回家的时间,也比张岚每日预想的晚。入职时,娇艳欲滴朝气蓬勃的小白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 庆南大学14级法学院大群里,张岚忍不住实名给大家避雷“天成”,众所周知的“卷王”虞湘,都扛不住他们的压榨,劝大家别听着薪资高就动心,那都是用胶原蛋白和生命换来的。 出差回来的周钟言,对自己不在的两周,“天成”风评受到“巨大”冲击的事,一无所知。 碰巧,虞湘陪着主办律师外出拜访客户。等她回来,周钟言办公室门庭若市,她始终没能等到杨若婷承诺的“等他回来,带你见他”。 周钟言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瞬间黑屏,落在他脸上的蓝光消失,他的疲惫显而易见。一连几个小时对着屏幕处理积压的工作,眼底酸涩。他靠在椅背,手指捏着眉心按压,得以片刻轻松。 良久,他走到落地窗前。 周钟言办公室内,两面玻璃墙。一侧将窗外漓江的江景尽收眼底,一侧又能把开放办公区一览无余。 天色已晚,江面上的几艘观光游轮照常行驶,船体包围环绕着浮夸闪耀的灯带灯牌,日复一日地亮着,无问西东。 周钟言余光里划过一抹陌生而纤细的身影,他微转,顺着看去。 虞湘从打印机里取出一份文件,走到小陈律师工位前,递给他。对方坐着低头一边审着文件,一边时不时指着文件部分内容,抬头询问虞湘。她俯身,看清后,同他解释。 柔顺的长发从肩后滑落至胸前,挡住她小半侧颜,她习惯性地抬手,将长发捋在耳后,手指不经意碰到耳廓,蹭出一小片红。 虞湘站着等对方审完,笑吟吟地道了声谢,走回工位。 周钟言发觉她走路姿势细看有些别扭,行至一半,虞湘停在一处空着的工位,一只手撑在桌上,眉心蹙着,左脚微微抬起…… 叩叩。 敲门声响起,周钟言收回视线。 “请进。” 杨若婷瞅准老大休息的空闲,拿着一沓文件找了过来。 周钟言坐在沙发上,一边泡茶,一边示意杨若婷坐下:“找我有事?” “想跟你聊一下虞湘。” 周钟言手下泡茶的动作没停,脸都没抬,只漫不经意问了句:“嗯,人怎么样?“ 杨若婷略带夸张地哇了一声,“老大,你从哪找来这么一个……” 话还没说完,周钟言手下一停,抬眼,直直地看向她,杨若婷立刻噤声,把“宝贝”二字活活咽进肚里。 “她是徐教授看重的人,你,口下留情。” 啊?杨若婷直呼冤枉,她可真不是在阴阳怪气。只是,她狐疑地问:“老大,这是不是暴露你对她没什么信心啊?” 周钟言浅笑,在她面前放了杯茶,“我是对你没信心。听说,你第一天就给人下马威。” 杨若婷倒也没有被戳破后的羞愧,坦坦荡荡承认:“虞湘的事,确确实实是我看走眼了。我以为是冲着你,走后门进来不学无术的花痴富二代。没想到,这姑娘,有点意思。” “展开说说。” 杨若婷将这两周以来,虞湘与每一位律师合作的事项,以及律师的反馈,详详细细讲给周钟言。她把茶具推开,铺满这些天虞湘所有的工作成果,各类文书和报告。 周钟言随手抄了份答辩状,只扫了眼,脸色一僵。 早些年,周钟言刚入行时,强迫症,受不了自己的文书同别人一样,千篇一律。可文书模板固定,动不了,于是很骚包地制定了一套自己独属的格式,各项数值甚至精确到小数点。他觉得很是符合自己审美,虽然别人不仔细比对都发觉不了,但他一眼就能看出,美其名曰“防伪”。 不过工作几年后,他早丢掉了这些“华而不实”的小坚持。 然而,这份专属“防伪标志”,今天却突然出现。 “老大?有什么问题么?” 杨若婷探头看了眼他拿的什么材料,神情这么严肃,看起来完全没在听她说什么。 “没什么。”周钟言回神,将答辩状放回桌上,手掌无意识地按压了一下,“写得,确实不错。” “专业知识扎实,法律文书逻辑严谨,行为举止落落大方,没有学生气。从实习律师的标准看,她简直不要太完美。不夸张的说,外面所有和她合作过一次的律师,活儿都不想给其他人干了。” 周钟言笑着回:“那也不行,天成不养闲人。” “所以啊,别管什么一个月考核期了,直接给她定指导律师吧。人家自打来了,天天熬夜加班,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熬得脸都黄了。”说完,杨若婷朝他递了个眼色,意味分明。 “有想法?” 杨若婷忽然认真起来,“把人给我,三年,不,两年,我一定给你带出来一个优秀成熟的家事律师。” 周钟言没说话,拿起茶杯,品了一口,在杨若婷满怀期待的注视下,“我考虑考虑。” 双辛市雨季来临,一场雨总不见停,天也阴沉沉的,像黑夜迟迟不来,平白让人模糊了时间,提不起斗志,蹉跎岁月。 虞湘还没习惯这样的天气,人也消沉。平时摁下的情绪,在此刻被彻底放大。 她偶尔甚至觉得周钟言在刻意忽视她。 不然,他们之间的对话,不会只限于“老大,早。好。再见。”她细细想来,觉得要么是周钟言不过给徐老师卖个面子,心里没打算招她,晾着她,等她自己受不了走人。要么,他不想让人说闲话,所以当下避着她。再或者,他根本就觉得她不行。 她越想越郁闷,趴到工位窗边,推开窗户,细碎的雨滴打在上面,再滑落。外面的空气带着潮湿涌来,她重重地向外呼了口气,吐出压抑下的郁气。 来日方长。 她将毫无意义的焦虑抛在脑后,重新投入工作,只有工作,才能让她短暂不去琢磨揣测周钟言的心思。 晚上十点的环球大厦,还有些许办公室的灯光亮着。 陈旸将车停在门口,对起身准备下车的周钟言说:“师父,确定不用我陪你上去?” 周钟言摆摆手,示意他回去。 周钟言平时应酬多,可等着他的工作更多,哪个也不能放任不管。有时应酬结束得早时,他会回律所再工作一会儿。 通常这个时间,律所里已经没人了。所以,除了每天跟着他的陈旸,也没人发现周钟言有这个习惯。 周钟言同寻常一样,摸黑穿过前台和会议区,直奔他的办公室。可走廊前方拐角开放办公区,灯光明亮,恍如白昼。 他转上一圈,才发现,窝在靠窗角落里的虞湘。 耳朵里塞着耳机,头发用抓夹随意挽在脑后,发尾像小扇子一样倔强立在头顶,戴着副金丝细框眼镜,梗着修长的脖子,凑在电脑屏幕前,全神贯注地对比两份鉴定报告的区别,在纸上写写画画。 电脑屏幕睡眠黑屏的一瞬间,虞湘本能抬头看了一眼,屏幕里赫然出现两道身影。 “啊——!” 3. 无效 虞湘吓到直接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紧紧贴在墙边。原本盖在腿上的毯子,现在正狼狈地躺在地面。 待她看清来人,本受到惊吓的心脏,瞬间更慌乱了。 “周……老大?咳……咳……”虞湘一口气没喘匀,被自己呛到,引起一串咳嗽。 周钟言弯腰拾起地上的毯子,随手折了两下,搭在虞湘椅子靠背。 “抱歉,吓到你了。” 虞湘:“没有,是我反应太过度。” 周钟言走到她工位面前,她桌面上摊着许多案卷。肖擎律师的刑卷,大婷姐离婚案录音证据的文字版,赵律民间借贷的起诉状……巧克力的包装纸,没盖盖子的胶棒,中午剩的餐具包装袋…… 一整个乱七八糟。 她转身冲身后的窗户,照了个镜子,不忍直视,心如死灰。她虽然没指望靠美色做些什么,可幻想无数次的首次会谈,也不该是这副面容与场景。 周钟言在一片狼藉中抽出锐保科技的员工手册。锐保科技是本周刚签的法律顾问单位,按理说虞湘并不直接对接。 他问:“这也是你今晚的加班原因?” 虞湘解释:“我在给他们写新的规章制度,拿来研究一下。” “法务部的工作,怎么甩给你做?”周钟言皱着眉。 一个“甩”字,几乎是给这件事定了性。虞湘忙给他们辩驳:“法务部现在正忙着给企业出年中服务报告,我也只是草拟,最后还是得由他们定稿。” 周钟言将员工手册合上,放回原位,视线从办公桌落到她身上,短暂停留,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是你工作范围的活儿,不用接。早点回家吧。” 在他转身离开前,虞湘头脑一热,脱口而出:“我的工作范围不就是任何人交代的任何事吗?至少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重音明确清晰得落在两个“任何”上。 明晃晃的控诉。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陷入沉默。两个人的沉默约等于宇宙的沉默。她从来没觉得一向嘈杂的办公室,安静下来能让人心跳如鼓,也能让上百平的办公区瞬间狭□□仄,让她喘不过气。 尴尬的氛围里,人的感官能力被成倍扩大。她不仅能听到她不均匀的呼吸声,还能嗅到空气里淡淡的酒香,来源于周钟言。 是白酒的味道。 “你喝酒了?” 周钟言嗯了一声,“应酬,一点儿。” “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虞湘逃似地离开,把周钟言“不用”二字,独独留在空气中。她实在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来思考现在的局面。 过往四年,虞湘上千次预演过,她和周钟言的第一次见面,一定会是在合伙人面试现场。她会穿着精心挑选的职业装,坐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她的优秀,窃喜于他面上渐深的赞赏,听他说出那句“欢迎你的加入”。 为此,四年来,她不敢有一丝松懈。 然而一封推荐信,加快了相见的进程,也导致了今天的尴尬。 虞湘落荒而逃,水杯都忘了拿。在茶水间那边翻翻找找,才找到一袋子寒酸又泛黄的纸杯。当她烧好水,举着纸杯回去。 周钟言已经在她工位旁,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昂贵的西装被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领带被扯得松松垮垮,衬衫纽扣也被松了一颗。他放松而懒散地靠在那儿闭目养神,一双大长腿肆无忌惮伸着,拦住她去路。 可能眉骨突出,轮廓流畅,鼻梁高挺,即使他不刻意严肃,依然透着一股子疏离淡漠,连带着打在他身上,办公室LED面板灯的灯光,都像是汇集着哪座孤山上最寂寥的月光而来,贵气得很。 当然,你得忽略压在他腰窝下格格不入且粉粉嫩嫩的小猪佩奇靠垫。它严重变形后,剩余的半只眼睛,仿佛在强烈抗议着:这不是它应该承受的重量! 虞湘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 周钟言缓缓睁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水杯,道了声谢。 他俯身,向前探着身体,把虞湘的椅子转到正对着他,然后示意虞湘:“坐,聊聊。” 虞湘依言坐下,她清楚刚刚说的话,周钟言势必会给她个答案,可未必会是她想听的。 “对我不满。”周钟言并不是疑问句,而是以陈述事实的语气说。 “当然不是。”虞湘强烈否定,“只不过其他实习生都已经有指导律师……”说着说着有点泄气,“可能是我不够出色吧。” 周钟言直视着她,眼含笑意:“恰恰相反,你很优秀很出色。” 虞湘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到他冷冰冰的后半句。 “优秀到不合乎常理。” 虞湘傻眼,她没想过会被质疑这个。她认真且诚恳地说:“入职期间,所有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凭我自己的本事完成的。你不信,可以考我。” “在我的常理下,确实预料不到虞德臻律师的千金,会来天成。”周钟言说。 虞湘的身份被戳破。 她没想到周钟言会调查她,语气凉了半分:“亲属的职业,也包含在天成对实习律师的背调里吗?我还以为它属于个人隐私。” “误会了。”周钟言直白地说:“我只是给徐老师去了个电话,谈及到你在这儿的出色表现。” 虞湘咬咬唇,没说话。 “为什么来天成?” 虞湘躲避开周钟言的对视。他问得不冷不淡,却搅得她心中酸楚。为什么呢?还能为什么呢? “老大,你看过我的简历吗?”虞湘沉默许久后,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着实优秀。” 虞湘苦笑:如果你认真看过,就会发觉,我的出现,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蓄谋。 那张薄薄的纸张里,是她奔赴而来,浩大的决心。 虞湘掩去失落,运了口气,笑得张扬又自信:“如此优秀的我,不是天成需要的人吗?” 她不再躲避周钟言的视线,直直迎回去,管他眼里是探究还是质疑。 他们相对而坐,只隔着一步之遥,却随着这场谈话而渐行渐远。他明明坐在那,用那双狭长的瑞凤眼注视着她,却比之前相隔几千公里,海河山川,还要遥远。 一秒,两秒,三秒……就在她快扛不住时,周钟言眼眸里渐渐显露笑意,唇角勾出弧度,笑得她心里发毛。 “人才,谁会不需要呢?”周钟言笑着起身,西装从椅子上转移到他臂弯,“指导律师的事,我会认真考虑。” 他让虞湘早点回家,自己转身走向办公室。没走几步,又回身对呆愣着站在原地的虞湘说:“有些晚,但还是要对你说。” 静谧之中,光影相隔,虞湘从他脸上恍惚看到一抹温柔。 “欢迎你加入天成。” 虞湘眼眶温热,刚刚那一点点不快被这七个字一扫而光。她的家庭,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只不过在一开始,她不想获得太多关注,甚至是优待。 没想到周钟言只是怀疑她的动机…… 周钟言打开办公室电脑,第一件事就是翻出虞湘的电子版简历。当初徐老师,发给他时,顺手存了下来。 短短几百字的简历,他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可刚刚虞湘提到简历,期待后又失落的神情告诉他,一定有他没察觉出的内容。 敲门声传来。 虞湘正站在门口。 周钟言飞快关掉简历,“请进。“ 虞湘挎着包,端着杯子,走进来,将杯子放在周钟言办公桌上,“老大,拿给你醒醒酒。” 热巧克力奶香味浓郁,上面还冒着热气,空气里都含着丝丝甜味。周钟言一向不爱巧克力等一切甜腻腻的东西。 他停滞一秒,端过热巧克力奶,放在自己手边,说了声谢谢。 灼热的杯壁,蹭过他的手指,接触面烫得发痒,被热气扑过的皮肤尤为炙热,是一种让他难以忽视的强烈存在感。 “等等。” 他叫住即将走出门的虞湘,从堆得如山的案卷里抽出一个黑色文件夹,递给她:“写个诉讼方案给我。” 虞湘双眼睁大,朱唇微启,惊喜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她这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让周钟言补了句:“明天再写。现在回家。”说完,低头投入工作。 虞湘将文件夹抱在怀里,挪到办公室门外,扒着门口,探回脑袋:“老大,明天我方案写好后,电子版可不可以微信发你呀?” 周钟言头都没抬,在翻动纸张时,心不在焉说了句:“行。” “那我现在从群里加你微信?” 闻言,周钟言放下手头的文件,抬头看去,正对上虞湘眼里毫不掩饰的企图,脸上的笑意,像一头初临人间,单纯又狡黠的小狐狸。 “好。” 虞湘一脸的得逞,紧忙拿出手机,点开这些天看了无数次的头像,发出好友申请,期待地看着周钟言打开手机。 寂静的环境里,微信提示音突兀得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她没有打开,但清楚知道。 【周钟言】: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4. 无效 “你之前看虞湘那么不顺眼,净给人甩脸色,这会儿冒出来抢什么人啊?”律师部负责人肖擎讥讽杨若婷。 杨若婷也不客气:“呦,现在出来当好人。你使唤人小姑娘给你录入证人证言,加班到半夜三点的时候,怎么不怜香惜玉。” 肖擎脸色尴尬:“在说虞湘指导律师的事,你提这干嘛!” “谁先倒旧账的谁知道。” 周一例会结束,周钟言特地将职业年满五年的律师留下来,谈一谈虞湘指导律师的事。省得老有人跑来跟他递小话。 本来气氛还好,各自说了说想要虞湘的理由。说着说着,肖擎和杨若婷就呛呛起来。 周钟言皱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肖擎白了杨若婷一眼,才对周钟言表明原委。 周钟言出差的那一周,肖擎去检察院阅卷,“非法行医案”十几本卷,上百人的证人证言。肖擎安排虞湘他们几个实习生,初步把证人证言摘录出来。也怪他没说清楚,虞湘以为他着急要,一个人加班到半夜三点,把上百人的证言整理完了。 转天,肖擎拿到人都懵了。最可气的是,虞湘三点走的事被楼下保安多嘴说给了杨若婷。 “她交上来的汇总里,对证言矛盾或着模糊的地方,都加以批注,是带脑子工作的人。而且,她非常独特的女性视角正是我们团队所缺乏的。”肖擎赞赏道。 杨若婷冷哼一声:“为什么缺女性视角,肖大律师心里没数吗?你不是一向贬低女性没有所谓的理性与逻辑?” “刑事律师需要的理性与逻辑,确实不是家事律师能理解的。”肖擎毒舌。 “你!” 其他律师面面相觑,见怪不怪了。杨若婷和肖擎气场不合,斗气吵嘴也不是一两天,周钟言都不管,大家也就跟着看热闹。 周钟言:“行了。有一个情况,你们可能需要考虑到,虞湘,是虞德臻的女儿。” 现场一片静默。杨若婷手中转的笔都停了。 所有人齐刷刷向周钟言投以:该不会是我们知道的虞德臻吧? 周钟言无言,点点头。 两秒后,哇声一片。 肖擎咂舌:“难怪她那么优秀。” 虞德臻师从方桦,那是出现在教科书上,未来在法学史上留名的人物。虞德臻又是他弟子里,做刑事律师最成功的那个。他创办的律所,每年创收在行业内都是顶级。 这位大小姐不去自己家律所,跑他们小庙里来,意欲何为啊,肖擎想。 背景太硬,身份尬尴,敌友不明,肖擎权衡后,第一时间退出竞争。 肖擎一退,其他律师跟着表示自己也算了。 甚至,连杨若婷都没有嘲讽肖擎,也婉拒。但她想法和肖擎全然不同。虞德臻的前妻,虞湘的母亲,是杨若婷的女神——陈念。家事律师里神一样的存在。杨若婷是真心觉得自己不够格。 法务部张律举手:“我要。她是谁的女儿,无所谓,能干活就行。” “呵呵。”两声冷笑,由杨若婷和肖擎共同发出。 杨若婷懒得搭理肖擎,转头冲张律说:“你要是不想看见,虞德臻和陈念破天荒联手,弄死咱们,就清醒点。” 众人笑。 香饽饽变烫手山芋。 周钟言脸色越来越黑,气压骤降。察觉到的大家,收起嬉皮笑脸,正襟危坐起来。 周钟言双手交叉在桌上:“平时一个个觉得自己业内顶尖,这案子不接那案子不做的,这会儿倒是都怂了?” 他环视一圈,落在肖擎身上。 肖擎解释:“老大,我也不是怂……” 周钟言不予理会,对杨若婷说:“虞湘挂我名下。” 他站起身:“散会。” 以周钟言为首的一群人,浩浩荡荡从虞湘面前走过,除了周钟言以外,几乎每个人都用意味难明的眼神看过她。 她一头雾水。 等到虞湘在行政登记完邮寄信息,回去后,她的工位连桌带椅和距离周钟言办公室最近的工位,调换了位置。她茫然地站在工位边。 杨若婷从她身后走来,笑得灿烂:“实习申请的手续尽快准备好。老大说当你的指导律师。”继而以极小的声音说,“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好好干。” 说完,在她的胳膊肘拍了拍,以示鼓励。 “我?”虞湘指着自己,不敢置信。 杨若婷浅笑:“不然呢?除了你还能是谁。”她向前迈了一步,冲虞湘对面工位的男生说:“陈旸,多照顾下新人,毕竟你跟老大一年多了。” “放心吧,大婷姐。”陈旸吊儿郎当。 他们正说着话,周钟言自旁边办公室里出来,在陈旸和沉思中的虞湘之间,犹豫一秒后,对虞湘说:“拿好东西,跟我一起见个客户。” 虞湘道了声好,拿起手机和包,跟了上去。 环球金融中心大厦地下停车场,灯光昏暗,周钟言径直走向副驾驶,像是突然想起身后的人是她,在距离副驾驶车门一步远停住,回头。 “你会开车吗?” “会啊。” 虞湘说着话,周钟言的视线已经落在她脚上那双黑色丝绒八公分高跟鞋,在幽暗的环境里熠熠生辉。 周钟言一只手在半空张了张,又收缩成拳,没说话,向主驾驶位走过去。 当他们坐在车里,周钟言系安全带时,总有意无意眼神斜过来,看她穿的衣服。 虞湘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穿着,深灰色西装裙,不对称设计是个性了些,但见客户,足够得体和大方吧。 “有什么问题吗?”她侧头轻声问。 周钟言一本正经地说:“穿平底鞋会破坏你平时的造型吗?” “绝对不会!” “那麻烦你以后尽量穿平底鞋,出外勤时,需要你开车。”周钟言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 发动机的轰鸣声混合着他沉香木般低沉音色。 虞湘拼命抑制着疯狂上扬的嘴角,她终于能摆脱脚上贴创口贴的日子了,又故作郑重地点点头。 车子缓缓驶离地下车库,行驶到主干道上。不到五分钟的车程后,虞湘才真正理解,周钟言口中的“她需要开车”,绝对不是老板对于员工劳动力的单纯压榨。 行驶过程中,每每遇到突然变道不打灯,加塞,绿灯迟迟不走的,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层,呼吸声加重一分。 开到现在,车里气氛极为诡异。偏他还强压着,一句泄愤的话都不说,只克制不住地摁喇叭出气。 显而易见,他有路怒症! 十字路口,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大爷旁若无人地闯红灯,差点和右转的周钟言撞上,他急打方向盘,擦着过去。 眼见周钟言又要生气,虞湘掐着时机开口:“这人怎么回事?对自己的生命安全一点儿都不负责。” 两句话打开周钟言发泄气口:“规则制定出来,不是给他们漠视的。” “嗯!” “交通事故造成的人损,在法院民事案件数量的比重里,逐年攀升。” “啊?” “这些视规则于无物的人,可算‘居功甚伟’啊。”周钟言讽刺着。 “就是。”虞湘一脸的义正言辞。 前方是拥挤路段,车子艰难前行,刺耳的鸣笛声交错响起。没有耐心的驾驶员频繁变换着车道,行人在里面穿插而行,周钟言一反常态没有暴躁。 他偏过头,阳光穿过车窗落在他被气笑的脸庞。 “嗯啊就是的,敷衍我呢?” 阳光令虞湘微微眯着眼,笑得古灵精怪:“我明明是用合理方式帮老板排解负面情绪。” 笑意盈盈的眼睛,汇着灵气,阳光倾洒,将她的眼眸调成琥珀色。 他确实觉得车外的一切,没那么碍眼了…… 没过多久,车子停在一扇大铁门前。几秒后,铁门自动缓缓敞开。周钟言轻车熟路开进去。 小路两侧种满青竹,穿过去便能看见一幢古色古香的三层小楼,门上写着“致远”。 他们将车停在开阔处,门口工作人员将他们领了进去。 楼里环境更是风雅,空气里弥漫茶香,服务人员身穿素色长裙,走起路来,飘逸又雅致。 虞湘心想,等老虞同志来看她,就带他来这家茶楼,他一定喜欢。 周钟言推开雅间的门,屋内的人起身,周钟言迎上去,率先说:“陈总,抱歉,久等了。” “害,我临时约的你,等会儿算什么。” 陈超贤,双辛市最大房地产公司——地信集团,法务部总监。 虞湘还在学校时,曾在裁判文书网上搜索过天成律所近几年的案例。地信集团可以说是周钟言拿下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客户。她不知道陈超贤在里面起到多大作用。 陈超贤看着站在周钟言半个身后的虞湘问:“周律的助理换人了?” “所里新来的实习律师,虞湘。”周钟言说。 虞湘向前半步,露出招牌职业微笑,适度热情:“陈总您好。” 陈超贤:“天成果然是人才济济。”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怎么,小虞律师也是从国外学成归来?一看身上就带着精英律师的风范啊。” “多谢陈总夸赞。”虞湘莞尔一笑,“只是让您失望了。我还是认为法律是非常体现一国人文特色的产物,更希望在本土,学习它研究它。” 陈超贤仰头大笑,对虞湘的话很是受用。 周钟言和虞湘趁空,飞快交换了个眼神。周钟言没错过虞湘眼里的狡黠。 杨若婷说的没错,她没什么学生气,惯会溜须拍马的。 “小虞律师毕业于哪儿啊?”陈超贤问。 “庆南大学。” “嚯。”陈超贤对周钟言惊喜地说,“那就是咱们的小师妹啊。庆南大学的学生不管考学还是工作,最爱留在靖海本地,毕竟人脉资源丰富。要么呢,就北上。天资差点的,就留洋镀金。总之,愿意来双辛发展的,少之又少啊。你挖到宝了。” 周钟言对他的观点未置可否,只是玩笑地说:“您别再夸她了,得飘上天。” 陈超贤的事,周钟言听闻过。陈超贤大学毕业时,女朋友撇下他去留学,没几年就移民,不再回来。他小心眼,又记仇,年近四十都还耿耿于怀。 除了陈旸,周钟言已经尽可能避开所有有留学背景的律师对接地信集团,省得他喝点酒便阴阳怪气。 他们入座,一番寒暄问候后,陈超贤方才引出约见周钟言的真实原因,地信集团即将面临股东变更。 这种话题不是虞湘一个小实习律师能自作聪明去插话的,她只负责倾听微笑和点头。 谈话接近尾声,周钟言举起茶杯的瞬间,漫不经心地瞥了虞湘一眼。 她立刻心领神会,找了个借口,离开雅间,去前台买单。 当他们一起出来时,虞湘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了。 陈超贤揶揄:“我组的局,被你们师徒给抢了先。”转头对身后的助理念,“跟我这么久,还没人家刚毕业的小孩儿有眼力见儿。” 虞湘连连摆手。 他们送走陈超贤和他助理后,一起回到停车的地方。 车门解锁,周钟言还没坐上驾驶座,虞湘径直钻进后座,对他说:“老大,你外面等我一下。” 在她的注视下,周钟言还真关上车门,好脾气得在外等着。 不到两分钟,她蹦着下车,走到周钟言面前,满脸得意,朝他摇了摇自己脚上的运动鞋。 “什么时候买的?”周钟言挑眉,好奇问。 虞湘:“花了五百块,拜托服务员出去帮我买的。比老大你来回油费加起来,还贵上几百倍呢。就为了让您能拥有一个舒舒服服心情愉悦的下午。” 她接着说:“怎么样?我这个徒弟还算贴心吧。” 周钟言轻易看破她话里话外给自己正身份的意图,笑着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绕到副驾驶门后,说了句:“勉勉强强吧。” 5. 无效 太阳下暴晒两个小时,车内又热又闷,冷气开到最大,闷热感也没立刻消散。但此刻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周钟言只要自己不开车,任马路上其他人如何不遵守交通规则,他都能视若无睹。 他把椅背调整到舒适的角度,倚得悠闲惬意。 虞湘趁红绿灯的时候,瞥了眼身边从容得体的他,完全没办法和来时炸毛憋气的人联系在一起。 想想,三天前她还在为自己边缘化的处境担忧,此刻就已经成了她的徒弟,目睹他如此生活化的一面。 她鬼使神差地问出:“老大,你为什么亲自带我?” “你觉得呢?” 在周钟言的反问下,虞湘握着方向盘的手攥得更紧,还硬要装出轻松的口气说:“不会是为了卖我父亲面子吧?” “我是不放心你。” “啊?”虞湘下意识转头看去,正对上周钟言直视她的目光,“什么意思?” 周钟言冲前方抬了抬下巴:“看路。” 虞湘连忙回正,就听见周钟言说。 “我怕你辞职的时候,连带把我的人一起挖走。” 虞湘气噎,他还真是能胡说八道。连虞湘都知道,执业多年的律师不出大问题,基本不会选择换个城市重新开始。 “这算什么,以身犯险?不怕我把老大你直接挖走?”虞湘调侃。 周钟言唇角一弯,“胃口倒是不小。” 虞湘浅笑,不置可否。 过了高峰时段,路上行车不多。虞湘不喜欢开慢车,车速几乎卡着最高限速开。窗外的景色快速飞过,周钟言始终没有问出口那个令他疑惑的问题。 …… 月明星稀,漓江江面波光粼粼,许是月光仙子不满月宫清冷寂寞,随手搅得这月光撞向江面,泛起余波。 金融中心附近的瑞豪花园,寸土寸金的江景房。 虞湘靠在阳台栏杆,红酒,烛火,蛋糕,鲜花,同她一起吹着江风。虞湘举起酒杯,学着轻轻摇晃,只遗憾自己酒精过敏。她好想痛饮个酩酊大醉,借着酒疯,昭告世界她现在的欢喜。 门口密码锁提示音响起。 虞湘趴在阳台的月亮椅上,扭头冲门口激动地喊:“岚岚,快来。” 张岚踏进家门的时候,立刻意识到有大情况。她俩工作一个赛一个忙,家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完全没时间收拾。 可现在呢?锃光瓦亮,没有一根头发的地面,鞋子摆放整齐的玄关,焕然一新的客厅…… 张岚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她猜,这一次虞湘的压力指数应该又爆表了。 而上一次,是在大一圣诞节,虞湘生日当天,也是周钟言来庆南大学办讲座的日子。 那天,虞湘大早上就极其反常。 平时,早上没课,她已经在图书馆自习了。然而,她一大早就开始洗衣服,一桶一桶地洗,楼道常年挂不满衣服的晾衣绳,被她挂得满满当当。 衣服没得洗了,她又开始给宿舍大扫除。学校配的木头桌子,被她拿抹布擦得快秃噜皮。 虞湘一言不发地拖地,犄角旮旯都要挪开认真擦擦。 折腾一上午,她也不见累,白皙的小脸透着绯红,额头渗出小汗珠,眼神却越发清明。 张岚她们三个坐在床上,不敢下去,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啥。紧急拉的三人微信群,很是热闹。 任谁问她:“怎么了?” 回答都是:“没事儿啊。” 谁又不清楚,虞湘哪里是这么勤快的人。 就在虞湘爬上窗台准备擦窗户时,其他三人不再坐视不理,合力给她拽下来。再这样下去,她一会就得去扫厕所,然后力竭而死。 张岚她们打着晚上没时间给她过生日,中午必须好好吃一顿的名义,拉她出去。 饭桌上,三人轮番上阵逼问,虞湘败下阵来。 她略带羞涩地说:“粉丝见偶像,紧张啊。” 追星少女宿舍长深表赞同:“确实,我追过一个只能活在精修里的货。本人,又丑又矮,完全货不对板。搞得我现在见偶像真人也紧张。不过,一个律师,再帅能帅哪去,别紧张。” 虞湘无奈:“我是担心人家优秀得一骑绝尘,怕自己达不到进他团队的要求。” …… 阳台布满的串灯,桌上的红酒与蛋糕,进入张岚视线。这阵仗比四年前还大,她心里有些打鼓。 张岚把小臂撑在墙边:“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虞湘从椅子上跳下来,慵懒靠着护栏,随意撩了把长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实习律师。”她骄傲地仰头,“而是周钟言本人钦点的徒弟!掌声,谢谢!” 她还假模假式地鞠上一躬,完全没看见张岚惊讶到,瞪着眼睛,向前倾探着脖子。 两秒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 俩人尖叫着抱在一起,欢呼雀跃。虞湘抑制一天的欢喜,终于得以释放。 “当他的徒弟很紧张嘛?”张岚勾着虞湘的脖子问。 虞湘思索:“有一点吧。” 她转头对上张岚眼中的狐疑,张岚却也不说话,只是盯死她。 “骗子!” “啊?”虞湘懵。 张岚恍然大悟,直骂自己蠢。她躺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大一那年,你说,一紧张就疯狂做卫生的鬼话,我们居然还信了。法学院辩论队打决赛前,我们攒了老多活儿供你发泄情绪,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怪我们邋里邋遢把宿舍搞那么乱。”张岚絮叨。 她一说,虞湘也反应过来,嘿嘿笑得两声,充满心虚。 “你哪里是紧张,怕不是过于兴奋了吧!”张岚嫌弃地说。 虞湘狡黠一笑。 “跟我说说吧,周钟言为什么收你当徒弟。” 张岚举着酒杯,听着虞湘抱着膝盖,一脸得意的讲她跟周钟言之间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你没看见,他在开车的时候,气鼓鼓又不能发火的样子。有点可爱耶……” 张岚连喝几杯,酒劲儿有些上头。月光下的虞湘神采奕奕,逃离抓夹控制的头发,散落窝在她颈肩,趁得人比花娇。 张岚摇摇头,语气里尽是宠溺:“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可爱。你沦陷了。” “胡说。”虞湘眼波流转。 一被戳破就抵赖撒娇的性子。不知怎么,张岚脑海里忍不住浮现,虞湘和周钟言单独相处的种种场景,虞湘跟在他身后娇滴滴喊师父。 月光皎洁,不染世俗。 张岚挑眉,在这清风明月下,喃喃自语:“师徒什么的,最暧昧了。” “哈?”虞湘没听清。 “说恭喜你呢。” …… 周钟言的徒弟不是那么好当的。 工作量激增,虞湘每天九十点下班俨然是常态。陈旸不仅不替她分担,还一整个大撒手,美其名曰“锻炼”,帮助她成长。两人对着的工位,一边岁月静好,一边替他负重前行。 虞湘工位上的案卷堆得像小山,快将小小一个她给埋进去。 “美女。” 虞湘不用抬头,这种吊儿郎当的语气,又是下班时间,陈旸一定是想把自己的事甩给她做。 “忙。勿扰。” “小~仙~女~” 虞湘受不了贱里贱气的口吻,抬头问:“又怎么了?” 陈旸人高马大的,俯身站在他工位,长臂一伸就压在她如山案件上,讨好地说:“一会儿师父的饭局,你替我去吧。” “不去,师父说你除了能喝酒基本没作用,再推给我,你该打包走人了。” 陈旸长吁短叹:“女朋友今天过生日,再爽约,我怕是要被踹了。我是不值得同情,我女朋友多可怜,背井离乡,生日还要自己一个人……” “行行行,你别说了。地址发我。” “湘姐,局气!” 夕阳悄无声息退下,残留下那一抹橙红,倔强对抗夜幕的逼近。 虞湘在饭店门口,目睹残阳渐消,才等到周钟言款款而来。他看见她,神色惊讶,脸色迅速沉下来,“陈旸呢?” 虞湘察觉他的不快:“他有点事,我来替他。” “他让你来,你就来?”周钟言语气带着严厉,“我自己进去,你下班回家吧。” 虞湘哦了一声,想着可能是自己身份尴尬,不适合接触律所大客户吧。 刚要转身离开。侧面一行人冲着周钟言围了过来。 “让周律师久等了,怎么不进去呢?”为首那位头发稀疏的男人说着。 周钟言边握打着招呼,边解释:“嗐,助理给我送个东西,出来取一趟。这就进去。”转身对虞湘说,“你不是还有工作吗?回去加班吧。” “别啊,来都来了,一块吃点呗。不能把你老板一个人留这儿吧。”头发稀疏的男人招呼着,他手下的人也跟着怂恿,两个女生直接过来半推半拽地牵她往里走。 虞湘拗不过,也怕让周钟言面子上不好看,只能跟着一起去。 进入包厢前,周钟言特地放慢两步,小声对她叮嘱:“别喝酒。” 酒桌上,她才知道这一行人是天诺银行双辛分行的老总们,那个头发稀疏的,还是副行长。这几位,个顶个都是酒腻子,又爱劝人喝酒。 虞湘作为桌上唯一一个不喝酒的人,自然而然成为他们集中火攻的对象。哪怕虞湘再三解释自己是酒精过敏体质。 酒劲儿没上头之前,再劝好歹顾及着自己身份。酒至半酣,一个个早把知识分子那点体面抛之脑后,讲话全不遮拦。 不过周钟言始终挡在她前面,替她解围。俩人一个防一个拦,也没让败下阵来。 周钟言去洗手间期间,副行长趁机游走到虞湘身边:“来,我亲自给咱们的小虞同志倒杯酒。” “徐行,我真是一滴都喝不了。”虞湘连连拒绝。 徐副行长却置若罔闻,仍然要朝她杯子里倒酒。人明显已经喝多了,酒瓶对不准杯口,洒的到处都是。 他倒好后,拿起杯子,直愣愣怼在虞湘面前,小臂几乎是贴着虞湘肩颈而过。 她看着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银行高层,酒后上脸,涨得通红,脑袋出汗,本来就稀疏的头发,黏黏糊糊得贴在脑袋顶。说着话就打起酒嗝儿,像是把前天的食物反刍,臭气熏天。 虞湘迫不得已接过酒杯,这人不知是真是假,站不稳,挺着大肚子前倾后仰贴过来,一次次突破人与人交往的安全距离。 她实在不想被碰着一丝一毫,更不想面对着一个散发不明毒气,丑陋又恶心的长毛圆茄子。 虞湘退后一步,把酒杯换成桌上的茶杯:“徐行,我还是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副行长脸色骤然阴沉,旁边个贷部老总极其不满,半吼式地说:“我们行长亲自给你斟酒,这么不给面子?” “怎么会呢,确实是过敏,喝了就得去医院了。”虞湘陪着笑脸。 徐副行长拍拍她的肩:“哪那么夸张,过敏就是你喝的太少,多喝喝就脱敏了。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酒也是五谷杂粮做的,哪就那么脆弱。” “就是,现在小孩矫情。”个贷部老总说。 他们一帮人七嘴八舌地帮腔,起哄架秧,大有她今天不喝就是看不起人的架势。 虞湘再跟着虞德臻见过世面,终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二十一岁小姑娘,哪里亲身经历过此种场面。众目睽睽之下,虞湘硬着头皮,重新拿起酒杯。 “好!这就对了嘛。”徐副行长说。 6. 无效 虞湘心一横,闭着眼打算一口闷。 杯口刚刚触碰到嘴唇,冰凉的触感尚未感受清晰。一双大手突然出现,中途劫走。虞湘顺着看去,杯口被她蹭上的半个豆沙色唇印,此刻,正一丝不差完美贴合在周钟言下唇。 虞湘呼吸一滞。 一秒,两秒…… 周钟言一饮而尽,那半个唇印再次暴露在空气中,唇纹依然清晰可见。 虞湘飞快挪开视线,锁骨以上蹭地变红,耳尖鲜红犹如滴血,后颈直发痒,鼻尖的呼吸变得灼热,几乎要烫伤她。她觉得,哪怕这杯酒自己喝了,过敏发作,也不会比现在更让她不自在。 周钟言持着杯座,不轻不重拍在桌子玻璃转盘上,清脆又响亮的一声。 所有人动作暂停一瞬。 他若无其事坐下:“趁我不在,欺负我徒弟。不合适吧。”语气极为戏谑,听起来只是玩笑话,可眼神又尤为犀利。 虞湘小声:“我没……” 话还没说完,周钟言长臂落在她右肩,略一发力,将她摁回在座位上,眼神都没看向她:“坐,吃你的。” 虞湘懵懵的,余光忍不住瞥向他。他额头鬓角的发根被打湿,皮肤有些湿润,像是刚在洗手间洗了把脸,没有混沌酒气,反而清爽冷冽。喝了酒,坐姿没那么板正,有些松垮,倒是泄露几分桀骜。 每每这时,她总恍惚看见六年前那个热血战士。 这一幕落在所有人眼里。周钟言摆明要当“护花使者”,全然不顾及还站在虞湘身旁的徐副行长。 徐副行长面上如常,心里却已经狠狠给周钟言记上一笔,恨不得当场发作。但,周钟言这几年虽然安分,可他忘不了,周钟言是个刚毕业就有胆捅破天,能把津源市当地领导掀下马的愣种。 作为几十年的职场油条子,他憨笑两声,“哎呦,我人还在这儿,谁敢欺负周大律师的人。酒桌上的醉话可不兴当真的啊。” 满桌子的人精,跟着嘻嘻哈哈几句,就将刚刚发生的事,云淡风轻抹了过去。 没人再对虞湘不喝酒指手画脚,甚至没人再提及她。她乐得被人忽视,别人觥筹交错,她闷头吃饭,反正自己来只是为了把师父安全送回去。 她伸筷夹了根面前的干锅鲜笋,到自己碟子。 “小虞,别只顾自己吃,也给你师父夹点啊。”个贷部老总突然对她说,还把转盘摁住,将那盘鲜笋停在她面前。 虞湘再次伸筷子过去时,他说:“挑那种又脆又嫩,最好能掐出水儿的,你师傅喜欢。” 她没立刻反应过来话里的弦外之音,但周围人的窃笑,以及他脸上作恶后的快意,昭然若揭。 筷子停在半空中,虞湘偏头,面无表情看向他,眼中不是慌乱无措,只有冰冷的蔑视,是高高在上俯视肮脏之物的蔑视。 那人方才快意的表情僵在脸上,脸皮像是被她狠狠踩在地上□□,并啐上一口,火辣辣的。就在他恼羞成怒,发作之际,周钟言出手抽走虞湘手中的筷子,轻放在筷架上。 周钟言皮笑肉不笑:“虞家大小姐,哪里是我能指使夹菜的。” 虞家?哪个虞家?徐副行长脑子里飞快盘算着。 在所有人好奇注视下,虞湘和周钟言交换了个眼神后,慢条斯理地说:“家父是虞德臻。” 闻言,桌上一圈人,职位高些和总部待过的,皆是一怔。 天诺银行的总部,打成立就在津源市,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和总部历任行长以及董事会交往颇深的虞德臻呢。 徐副行长后背冒了一层密密麻麻冷汗,那都是能决定他职场命运的人。 他讪讪开口:“几年前,我还和虞主任一起吃过饭呢。虞律师眉眼之间确实和你父亲很相像。早就听闻虞主任的女儿聪明睿达,现在又得周律师指导,以后必定也是国家栋梁啊。” “您过奖了。”虞湘回得客气冷淡。 此刻,个贷部的老总心里煎熬程度不亚于热锅上的蚂蚁,眼见同事一个个见风使舵巴结奉承,他嘴张了又张也说不出话。 早知道他就不该想着立功,去给领导找场子,现在倒好把自己折进去了。 场上形势的扭转,犹如给这群人灌下两锅醒酒汤,他们是人不醉了,脑袋清醒了,话也知道该怎么说了,丢失的人性体面又悉数回来了。 一个个精神抖擞,理智权衡,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喝的不是白酒,是红牛。 …… 虞湘和周钟言在饭店门口,与“体面”人们送别后,一起前往停车场取车。 夏日夜晚,徐徐清风,石子路踩上去吱吱作响。道路两旁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夜风里夹杂着树木特有的清香,闻之,让人心境开阔,神清气爽。 虞湘仰了仰身,恨不得多沾染些,盖去一晚上烟酒混合的气味。身旁的周钟言,在石子路上走不平稳,歪歪扭扭的。他喝酒不上脸,虞湘这会儿才发现他的醉意。 她小心过去,撑着他的手肘,却被他挣脱甩开。 虞湘愣在原地。 眼见他自己踉踉跄跄前行,一阵阵清风灌透他黑色衬衫,脊梁忽隐忽现。 这股邪气,能从吃饭前生到吃饭后,也是属实让虞湘预料不到。 “师父,我错了。”虞湘小跑上去诚恳道歉,“怪我过来,给你找麻烦了。” 周钟言斜了她一眼,留给她夜晚里几声蝉鸣。 “师父,冷暴力是不可取的。”虞湘故作委屈又可怜得望着他。 直到周钟言停下脚步,看向她的眼眸里带着对她束手无策的妥协:“这会儿又伶牙俐齿起来了?” 虞湘自知理亏,也不顶嘴。 “除了陈旸我几乎不带任何律师参加应酬,更别说是女律师,你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他本打算等酒劲儿退了,再好好同她讲,偏她如此心急。 虞湘双手背在身后,手包摇摇晃晃拍打着小腿,乖乖领骂:“现在明白了。” “他们穿得衣冠楚楚,你便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才不过几分钟,你就妥协了?”周钟言头昏沉,一边讲,一边走到石子路旁的长椅坐下。 虞湘跟着坐下,心里着实委屈,她又不傻:“再垃圾的客户,也是你们辛辛苦苦谈下来的。不喝怎么办,泼他脸上吗?” “为什么不能?”周钟言说得云淡风轻。 虞湘却听着心惊,与她相隔几十公分的人,正仰着头,后脑勺置在长椅靠背顶,下颌角骄傲地冲着夜空,随意自在得不像是被同行忌惮,雷厉风行的周大律师。 说的话更不像是出自手握一个团队的绝对领导者。假如是在老虞同志的元崇,律师朝客户泼酒,她丝毫不怀疑,转天连人带桌都会从元崇神秘消失。 她思索后说:“如果我只是虞湘,泼也就泼了。可我还是天成的实习律师,是你周钟言的徒弟。不能那么任性……” 话还没说完,周钟言就从半仰的姿势,坐了起来,双手交叉于膝盖,严肃地看向她。 “天成走到今天,靠得不是让律师牺牲尊严,委曲求全伏低做小,是绝对硬气的业务水平,是一场一场庭审打出来的名气。这才是我们立身之本。” 许是觉得自己辞色过于锋利,他缓了口气,继而耐心地说:“在和他们这类人打交道时,底线是绝对不能突破以及被反复挑战的。不然,他们会觉得你是没有底线和原则的人。” 他躲避开她的视线,抿了抿唇说:“那便不会只是灌杯酒而已。” 虞湘眼睛眨啊眨,言外之意了然于心,又像只被暴击一万次的兔子,耳朵耷拉下来,有些丧气和无奈地说:“懂了,不会再有下次。” 见状,周钟言不再多说什么。他无力改变这世界角落里的肮脏,但至少要豁出去护住他周遭的人。 月光下,他们前行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虞湘随着他的步伐节奏,亦步亦趋,如同这六年的时光。 俩人快走到停车位时,虞湘忽然有点不甘心,两只兔耳朵又倔强立起来,抱怨道:“为什么明明有错的是他们,我要挨顿呲儿被教育一番?” 车门已经打开一条缝隙,听到她的话,又被周钟言关上。 他倚在车门:“当师父的,说都说不得?” 虞湘笑着过去,替他谄媚地打开车门,哄道:“说得说得。” 周钟言倒也不客气,抬腿就进去,错身之间,他忽然回头,三十公分的距离,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静谧的环境,咫尺之间,人忽而敏感起来。呼出的空气里,开始分起你我。 虞湘脑子里猛然蹦出那半枚唇印,莫明的情绪在理智拉扯下,毫无由来地放大,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偏移至,那薄唇。 她一慌,快速关上车门,掩盖心虚。 车里的周钟言,右腿差点被留在门外,他看着虞湘从车前走过,只觉得莫名其妙。 车辆启动,虞湘只用单手手掌转动方向盘,专注又老练,只用一把就将车子从逼仄狭窄的车位中驶出。 眼前游刃有余的虞湘,实在与屋里的受气包,判若两人。周钟言搓了搓眉毛,不禁吐槽:“帅气劲儿都用这儿了。” “他们人多势众,仗势欺人。不能怪我怂。” 周钟言;“虞德臻女儿的名头,是锁在家里,见不得人吗?他们仗势欺人,你不会狐假虎威?” 虞湘被噎,彻底摆烂:“是是是,您最机敏,最足智多谋,最随机应变。要不说,您是师父,我是徒弟呢。我哪能比得过您呢。” “少贫。” 7. 无效 苑林花园位于漓江另一岸,占尽双辛市的好风光。 虞湘按照陈旸给的地址,一路跟着导航,开进别墅区。夜深,仅靠着昏黄的路灯,她完全看不清别墅的门牌号,在里面打转了两圈。 她不想叫醒身边熟睡的周钟言,只得先将车停在路边。 车子发动没多久,周钟言就睡了过去。一晚上,对方十几号人轮番给周钟言敬酒,现在回想,他喝的属实不少。 虞湘车开得极稳,怕颠得他不舒服。二十几分钟的路程竟开了四十分钟。 昏暗朦胧的灯光下,周钟言窝在副驾驶,一双长腿难以舒展。他睡相很好,头稍稍偏着,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抖动。他眼窝深,平时竟然没发现他睫毛居然这般浓密纤长。 手机一阵震动。 她怕吵醒他,捂着手机下车,才接通陈旸的电话。搞清具体位置后,她顺便从后车厢拿了瓶矿泉水。 车门一开,周钟言已然醒了。 “吵醒你了?”虞湘边上车边问。 周钟言睡眼惺忪看着窗外,并不是他家门口,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居然睡了这么久。” “还好。”虞湘浅浅一笑,从包里翻出解酒药,另外几个药盒也被连带顺了出来。周钟言敏感捕捉到几个字眼“抗过敏”。 “酒精过敏是真的?”周钟言眉梢上带着诧异,原以为只是她找的借口。 虞湘理所当然地点头,她举着矿泉水和药到他面前,“先把解酒药吃了吧,能好受点。” 周钟言才醒,脑子含混,有些疑问与情绪,一闪而过,抓不住。 他吃了药,在发动机轰鸣的那刻,视线停留在虞湘的侧颜。她鼻梁纤细挺直,中间有一小块凸起,让她不笑时,柔美脆弱的模样多了些许倔强。 他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药盒,像是不经意地谈及:“你写的文书,格式很特别。” “是不是很熟悉!”虞湘语气里满是欢喜。 周钟言顺着问:“怎么拿到的数据?我可是从来没告诉任何人。” 车子稳稳停在周钟言家门口。 虞湘拉上手刹,半个身子侧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怀着期待,还有藏不住的得意,咧着嘴笑:“你猜。” 周钟言假装要下车,被她一把拉住手臂,“我说我说。” 纤细白皙的手指触碰到硬邦邦又精瘦的手臂,夏日里,冰凉的手掌被滚烫的躯体,灼热至心脏。只一瞬,她飞快收回指尖,故作若无其事。 “前两年呢,我在元崇翻到了你代理的一审卷宗。偶然发现,你的文书格式非常漂亮,为了精准复制出来,我先敲了电子版,调试数据打印了一次又一次,怎么都不对。最后我自己拿尺子比比画画了好几天……” 虞湘说着说着,看向周钟言,他屏息凝神望着她,瞳孔中将她浓缩至一点点星光,点缀在他眼眸里,蕴藏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氛围忽而暗味。 原本觉得极为平常的事情,在他注视下说着,不知怎么的,忽而羞涩起来。她越说越小声:“废稿废了一摞纸,还被我爸念叨……” 虞湘不知该说些什么,周钟言也迟迟不开口。 她心脏有些发紧,受不了尴尬的气氛,飞快瞥了他一眼。他眼中笑意着实明显,许是错觉,他面颊泛着红晕。 有一瞬间,她很感谢周钟言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做。但又一想,他不问,是不是心里有了答案。 “我吧……臭美……还有强迫症。”虞湘磕磕巴巴地解释。 周钟言:“嗯,我知道。” 虞湘呵呵干笑了两声。 沉默着沉默着,车厢里空间开始逼仄,呼吸声清晰而局促。虞湘手指戳了戳窗外,忸怩地说:“师父,你到家了。” “嗯。”回应,但没起身。 五秒后,安全带解开,“吧嗒”一声。 周钟言提着包下了车,站在门边,身子微微弓着,对她说:“安全到家告诉我。” 虞湘胡乱应和着,心一慌,脚下油门踩得狠了些,车子瞬间飞出很远。 他站在原地,车子还没驶出视线,就吭哧吭哧倒了回来。 他上前两步,敲了敲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虞湘脸颊上透着粉色,不顾及安全带的桎梏,拼命向前探着脑袋,笑得小心翼翼又期待;“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吧。” 周钟言想说不用,他车库里还停着两辆车。 风卷着路边桂花树的桂花香,侵袭他的大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 虞湘一路压着最高限速,飞快穿梭在渡江大桥上。刚一到家,立刻给周钟言发了条信息。 【虞湘】:师父,我安全到家啦。 她换好衣服躺在床上,翻滚着等待周钟言的回复。她翻了翻俩人以前的聊天记录,全是工作,无一例外。 明目张胆享受他的关怀,还是第一次。 周钟言换上家居服从浴室里急匆匆出来,黑发上的水滴顺着下颌滴进胸膛。他用毛巾随意擦了几下,便拿起手机。 五分钟前,虞湘发过来的消息。 平时二十五分钟的车程,这才不过十几分钟。 【周钟言】:飙车?? 手机还没放下,新的消息就顶了进来。 【虞湘】:绝对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周钟言】:早点睡,晚安。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酒劲儿下去,脑子开始格外清醒,一幕幕画面冲击他的大脑皮层。床头的手机传来一声震动,只有三个字,“明天见”。 …… 翌日清晨,路边桂花树上的花瓣被半夜的小雨打落,层层叠叠铺在周钟言家门口的小道,恍如桂花蜜点缀的糕点。 虞湘将车停在周钟言家门口,打开车门,一脚踏在桂花残骸上。雨后,空气清爽,她仰着头,大口呼吸,等待那扇铁门的开启。 她自认不算是起床困难户,但平时也免不了赖床磨蹭,可今天闹钟响的那刻,她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而起。仿佛一夜的休整,只是为了那一刻的出发。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铁门缓缓开启。 虞湘眼里迸出光亮,白衬衫的周钟言! 自打她来了天成,周钟言总是一身黑衣,刻板又严谨,老成得很。所里男律师几乎人手一件的白衬衣,从未见他上过身。虞湘还暗搓搓想过,是不是曾被人当过保险销售或是房产中介? 今天,她真恨不得给这么想的自己一记重锤。 衬衫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小段锁骨,宽肩细腰,随意一动,肩胛骨收缩,背部肌肉分明。那一头利落黑发在白衬衫的加持下,竟莫明透出少年感。 周钟言也不见尴尬,仿佛她天天日日都在这儿接他上班一般,自然熟捻地将公文包扔进后座。 “师父,早。” “早。” 他们坐上车,周钟言习惯性把手中的杯子放在中间杯托,然而那里已经有两杯咖啡。 虞湘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路上顺道买的。”她闻到周钟言手中那杯子里,传来的浓郁咖啡香,有些失落,“原来你早上会自带呀。” “我喝过了,这杯是给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着,长臂一伸,杯子放在了后座的杯架上。 虞湘嘴巴微张,有些吃惊,继而笑意溢出,娇俏地说:“师父,是你亲手给我做的吗?” 周钟言垂眸,没看她,“如果亲手摁咖啡机也算的话。” 虞湘也不计较,扭着身子去够后座的咖啡,对着杯口猛闻,喝了一大口,极为夸装地说:“香。”她把驾驶座旁的咖啡杯挪到后面去,仔细放下周钟言的金属杯。 “那种没有任何情感温度的商业产物,就赏给陈旸喝吧。”虞湘说得轻飘飘。 周钟言未置可否。 只可惜,陈旸终究没喝上这杯咖啡。 一到律所,陈旸便被周钟言扽进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骂,数落他推脱让虞湘去酒局,之后又被发配去郊区拜访客户,晚上下班了还得回来接周钟言去应酬。 为了方便,陈炀的车停在大厦对面的马路,那后面,便是虞湘住的瑞豪花园。 这个点还在苦哈哈加班的只有虞湘,周钟言强制她和自己一起下班。俩人顺路同行,穿行在马路上。 恰好,在对面公交车站点,张岚刚从停靠的公交车上下来,一转身就看见在马路中间的他们。 暮色渐沉,金融街上花花绿绿的LED大屏,浓烈而奔放地映照在他们纯白的衬衫,俩人比肩前行,迈着频率相同的步伐踩在斑驳的斑马线上。恍惚之间,张岚觉得他们似是生来便应该站在对方身边,成为同行者。 她驻足欣赏。出众的颜值,优越的身高,以及自家姐妹脸上毫不矜持的荡漾笑颜,即使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也无比耀眼。 一如四年前圣诞节的大礼堂,上千人的现场,人们的目光也只会流转在他们二人身上。 大礼堂最好的位置是八九十排的中间位,通常是留给校院级领导、教授和学生会的人情票。一向不靠美色行方便的虞湘,破天荒朝法学院学生会主席开口要了四张最好的座位。 她们入场时,大礼堂几乎坐满了。有虞湘在,她们可以说是在万众瞩目下,走向了最引人注目的位置。张岚至今仍记得她脸庞腾地烧红的感受,以及坐下后的如坐针毡。 要知道这场讲座是法学院学习部和办公室联合举办的。半个月前,学习部部长夸下海口说,要请虞湘当这次讲座的主持人。结果被虞湘以过生日有聚会为由,一口回绝。 而此时此刻,虞湘明晃晃出现在礼堂,还坐在他们的最佳位置。学习部和办公室社员的脸齐刷刷绿了。 8. 无效 讲座正式开始。周钟言自后台通向舞台的通道而出。现场立刻爆发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 彼时的他打赢一场轰动全国的刑事再审案件,被告人无罪释放。作为该案唯一的代理律师,风头无两,春风得意。现在还受恩师徐教授邀请回馈母校办讲座。 正义的英雄事迹,总会在充满热血的大学校园里飞速传播。再加上他在校时学霸校草的名头,法学院院内院外,很多人都想来看看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周钟言没着正装,不像讲座海报上十足十的精英律师形象。简单的白色T恤加蓝色羊毛开衫,极为休闲,温柔又平和,全然没有荣归故里趾高气昂的傲慢。 “各位学弟学妹们,大家好,我是06级学长周钟言。非常有幸和大家共度这个圣诞节的夜晚。” 台下顿时一阵欢呼尖叫。 谁能不喜欢帅气又谦和的英雄呢? 可是讲座全程,张岚后座的几位姐妹,每隔两分钟就要感叹一次:“啊,好帅啊。啊,好温柔啊。啊,声音好好听啊……” 张岚:啊,好贫瘠的词汇量啊。 她敢打包票,外院来的女生们,有一多半压根听不懂周钟言讲的证据规则,解构的诉讼程序,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全程高涨的热情。 张岚甚至开始觉得身旁这位眼神炙热的迷妹,简直在散发着理性克制的光辉。 那个圣诞节的夜晚,除了虔诚热忱的虞湘,和现场时不时骚动的气氛,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提问环节,最后的问题。 “学长好。大家都说最好的刑辩律师不是在监狱里,就是在通向监狱的路上,对这一情况您有何理解?”一位大三的学长问。 此话一落,现场反应不尽相同。 外行人感到好笑,内行人只觉得犀利。对于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周钟言,稍有不慎,便会被业界前辈们集体炮轰。 虞湘不免担忧,世人爱造神,更热衷于拉下神坛,坠入无间地狱。 在学生们期待的目光下,周钟言云淡风轻,陌然浅笑,手握着麦克风,缓缓移至唇边,头微微后仰,不疾不徐说着。 “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 木质般沈着的声色回荡在大礼堂。周钟言右手抚着心口,向台下深深鞠躬,结束了回馈母校的讲座。 全场掌声雷动,刚刚提问的学长钦佩地点着头,鼓掌坐下。他想,这是最好的回答。 张岚忽然觉得,比起那张让人怦然的相貌,凭着三言两语,还有眉间的浩然正气和一颗赤子之心,就能让人血液与之变得滚烫,才是虞湘对他另眼相看的原因。 她望着虞湘眼角噙着泪珠,注视着周钟言下台离去背影的模样,哑然失笑:“既然这么喜欢,何必拒绝学习部的邀请。光明正大站在台上看,说不定还能结识一下。” 直到周钟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虞湘方才回头,指尖向上抹去泪珠,眼中升起势不可挡一往无前的决心。 “现在的我还不足以站在他的面前,成为与他比肩同行的战友。” 但这一天早晚会来的。 …… 过去的两个月,天成所流言四起,虞湘和周钟言的关系被传得暧昧不清,已经不仅限在周钟言的团队,另外两个团队都有风言风语。 不能怪大家八卦,实在是没点情商压根做不了律师,那既然天天干着察言观色洞幽察微的活儿,又怎么能看不出来虞湘对周钟言那点儿小心思。 着实也是小姑娘从不遮掩,总面若桃花含着笑意望着周钟言,那眼神,女儿国国王看唐僧也不过如此。 大家一致觉得他们能看出,老大作为当事人,能感觉不到?不过是揣着明白当糊涂。 俩人整日出双入对,一起加班一起下班的,所里聚餐,你点我爱吃的,我点你爱吃的……以前老大不苟言笑正经呆板,成天口上挂着利弊得失,现在居然也能跟虞湘一唱一和开玩笑。 大家猜测,许是因为虞湘还在一年实习期内,顾及着带教律师的身份,等虞湘一执业,俩人的窗户纸大概就该捅破了。 先前虞湘刚来时,冲着漂亮对她有些想法的年轻男律师们,随着对她背景的心知肚明,以及流言蜚语,那点想法也不敢再有。 然而,被默认的现状却被一大捧包装精美的粉玫瑰打破。 虞湘上班来得晚了些,火急火燎往办公区赶,被前台小姑娘田田叫住:“虞律,等等,有你的花。” “啊?” 随即,田田从前台桌下捧出一大束粉玫瑰,极其八卦地问:“是谁送你的呀?” 虞湘自己也充满疑惑,幸好花束中间有张卡片,给了信息。 前两天,她下班时赶上暴雨困在大厦门口,楼里一家科技公司的员工好心将公司的备用伞借给她。昨天她抽空去还了伞。 结果…… 田田凑到花前面,挤眉弄眼地说:“是周律师送的吧?没想到平时一本正经的,追起人来还挺浪漫。” “当然不是师父。”虞湘以为田田只是胡乱开个玩笑。 田田困惑:“可大家都说你喜欢周律师,还说等你执业,你们就会公开在一起的。” “啊!?”虞湘震惊到呆滞, “难道你不喜欢周律师吗?”田田美丽的大眼睛充满疑惑。 虞湘心累地叹了口气,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我对师父是不容玷污的非常非常纯洁的崇拜。你不是喜欢刘亦菲吗,这种喜欢就跟你喜欢刘亦菲一样纯洁!” 在她诚恳的眼神下,田田有些勉强地点点头,把她那句“我也没那么纯洁”咽回肚里。 可田田头一偏看见周钟言已经站在玻璃门门口。 “周律,早上好。” 虞湘回头,心虚:“师父,早” “早。” 周钟言扫了眼前台上的玫瑰花,眸中划过一瞬凉意,也没问是谁的,只说了句,“私人物品不要带到办公场合。” 从她们身边径直走过。 周钟言一走,田田瞬间慌乱,算命先生说她祸从口出,易造口业果然是真的。她抓着虞湘的手:“怎么办?怎么办?他没有听到吧?” 虞湘啧了一声,“应该没有,我们声音很小的。” …… 办公区的律师们照例向周钟言问好,他一一回应,打开办公室的门,放下公文包,坐在办公桌前,启动电脑,翻开桌上的卷宗材料,处理工作。 一切如常。 五秒后,他不耐烦地合上卷宗,向后靠在椅背,重重呼出一口气。 什么叫,非常纯洁的崇拜?! 周钟言用指腹按压太阳穴,两秒后,沉沉气再次翻开卷宗,把杂念挥之脑后。 然而,没看上两行字,“啪”地合上。 八岁的年龄差,就足以让他们对一段关系的判断截然相反吗? 就在这时,虞湘敲响办公室的门。 “请进。” 虞湘按例放了杯咖啡在他桌上,周钟言也同往常一样道了声谢谢。 他低着头,快速翻看着手边的文件:“你今天把天诺银行这批大额贷款的案子,执行申请的材料准备好,发给银行,让他们尽快请章,好启动执行程序。别又拖到年底法院最忙的时候。” “好的,我现在就去。”虞湘关上办公室门时,呼了口气。轻挑了挑眉,庆幸师父什么也没听见。 工作量骤增,虞湘全神贯注埋进工位里敲击键盘,一坐就是半天。只是她偶尔放松一下,能感受到那堵玻璃墙后面,那个人的目光。 可她抬眼望去,又只看见他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最近手上有什么特别棘手的案子吗? 当她第三次感知到抬头时,恰好对上周钟言望来的视线。 周钟言在屋内心烦意乱,偏偏虞湘还不知所谓得以极为无辜的眼神看着他,询问怎么了。眼看虞湘就要起身来找他,周钟言随手指了指坐她对面的陈旸。 “师父,有事儿?”陈旸推门而进。 “没事。” “啊?” 周钟言:“没事叫你干嘛。帮我找一下双辛市地铁轨道集团建设工程合同纠纷的卷宗。我有用。” 陈旸应了一声,去行政管理人员那里登记,取来给他。他正翻看着,外面办公区传进来一阵笑声。 不知在谈论什么,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虞湘夸张到笑弯腰栽在桌沿,抓夹折起的发梢在后脑勺随着她的身体,俏皮抖动着。 正午的阳光,丰沛炙热,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泄漏,贴着地皮延长至虞湘脚下,裹着她大半身子,暖烘烘的。 眼睛几乎只留下一小弯月牙,鼻子轻微皱起,下巴仰着,满怀笑容正对天上。这是周钟言最近发现虞湘最开心时的笑容状态。 正是她此刻的样子,可不是冲着他,也与他无关。 这让他的心忽而像蚂蚁驶过,不难受但别扭。 “你觉不觉得最近所里团队气氛好像不错。” 周钟言对坐在沙发上整理案卷的陈旸问。 “有嘛?”陈旸抬头,听了耳外面的笑声,“这么一说,好像自打湘姐来了之后,大家除了案件交流之外的沟通多了许多,私下里的关系也亲近了不少。最近肖律和大婷姐也不怎么呛呛了。” 紧跟着陈旸扑哧一乐:“湘姐,人温柔漂亮还机灵可爱,一天到晚对谁都乐呵呵的,一整个人型向日葵摆在办公室,谁看了不开心,不想跟她亲近。”他盯了两秒周钟言,“老大,你不也从湘姐来了后,心情轻松愉快不少嘛,没那么苦大仇深。” “我哪有苦大仇深?” 陈旸冷哼:“呵,经常。” 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老大,天诺银行前几天出事了,你知道吗?” “怎么回事?”周钟言问。 “听说是总部查到双辛分行有笔上亿贷款的审批有问题,相关经手人全被处理了,常约我们吃饭的徐副行长被连降几级调到外省支行,还有几个经理职位全被摘了。现在银行里,人人自危。”陈旸工作不上心,但朋友一大堆,消息从不出错。 徐副行长? 周钟言不由得想到两个月前,那场不愉快的饭局。 他看向屋外的虞湘,她正从同事手中接过奶茶,戳上吸管猛吸一口,被冰得打了个激灵,像只抖了抖毛的兔子,专注地用吸管搅动冰块。 就这样,周钟言轻易自我否定了刚刚一瞬间的念头。 …… 9. 无效 金融街上有一家开在顶楼的拳击馆,配套设施专业,环境安静。在双辛市的几年里,周钟言经常和天成所的主任蒋阔约在这里打拳。 四方的拳击台上,周钟言筋疲力尽地倒下,四肢呈大字型痛痛快快地敞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白织灯的灯光打在他穿着紧身运动衣的躯体,汗水附在充血的肌肉,像打了高光闪着光泽。汗珠从他胸膛滑至腰间,再无踪迹。 蒋阔倒在他身边,喘得更厉害。他摘下运动头带,用它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一双桃花眼看向周钟言,调侃:“一回国就听说,你和你小徒弟的风流韵事。动静闹得很大嘛。” 作为天成所的主任,蒋阔的团队主做涉外诉讼,人并不经常在国内。许多八卦,知道得慢了些。 周钟言边喘边说:“不风流,也没韵事。” 蒋阔挣扎着起身,从包里拿来毛巾和矿泉水,丢在他手边,“可我听说,这位天人之姿的美人儿徒弟,姓虞名湘。” 他刻意蹲下,直视着周钟言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怎么恰恰好,跟你讲过的,人生中唯一一次怦怦然的女生,同名同姓?” “咳咳咳……”周钟言水喝一半,倾数喷出,被呛得连连咳嗽。 两年前的圣诞节,在异国,他们俩人都喝高了。可能是陌生的环境气氛,可能又是一年圣诞,可能只是酒精作祟,他被蒋阔激将,套出了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秘密。 酒醒后,蒋阔也再没问过。他想着对于蒋阔这般的风流浪荡子,一个女生的名字,他不会刻意记得。 没想到…… 半年前,徐教授给他打电话,向他推荐学生,要个破例面试天成的机会。对于恩师的请托,他自然不会拒绝。他朝老师要份学生的简历,承诺会让人事通知该学生来面试。 不到半天,那份简历通过恩师的微信,出现在他的电脑屏幕。 看见文件名的一刻,他整颗心脏猛地空了一下,不动声色又振聋发聩。 屏幕上赫然是——“虞湘-庆南大学-实习律师”。 他不敢断定是她,指尖迫不及待滑动鼠标,点开简历。简历上娇美的一寸证件照为证,毋庸置疑。 不可置信!周钟言不断惊叹。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拨通徐老师的电话,表示虞湘无需面试,随时可以来天成入职。 “确实十分优秀……在本科生里很难得……明白……不会的……”上天作证,他压根儿没有看全简历的内容。 对于周钟言自作主张决定聘用虞湘,杨若婷作为分管实习律师的负责人,对自己毫不知情,很是不满。反复问他原因,共事这么久,这太不符合他一向做事原则。 周钟言只说是相信徐教授看人眼光。 杨若婷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理由,觉得老大在敷衍逃避自己的疑问。 是,没错! 他问心有愧。 作为一个团队的绝对领导者,本该一视同仁光明磊落,可他因公假私,由着自己的心意,给虞湘开了一个大大的后门。 “实习生有一个月的考核期,考核期满,她如果达不到你的聘用标准,我会通知她离职。”周钟言对杨若婷说。 “只由我决定?”杨若婷问。 他苦笑,自己果真会用人,选了这位一板一眼“不畏强权”的负责人。 看到周钟言点头,她这才满意离开。 周钟言转动椅子,背对办公区,朝着无论世事如何变化都波澜不惊的漓江江面。 上天啊,原谅他疯狂的小人行径吧,就当作弥补四年前对他的亏欠。 2014年圣诞节。 周钟言回到母校大礼堂的后台休息室,准备晚上的讲座。后台时不时有学生进进出出,他工作电话涉及客户隐私,只得跑去楼梯间接。 毕竟在这里读了四年,太过清楚。活动向来在一楼举办,楼梯间极少有人使用。 他挂完电话,回休息室时,又恰好逢人在外面,往楼梯间大门上贴活动贴报。周钟言担心贸然推门,撞到人,打算敲门示意一下。 “刚才看见没,周钟言学长好帅呀,还贼温柔!”一道爽朗的女声在门那边响起。 周钟言收回手,此刻,他彻底不适宜开门出去了。 另一道声线很细的女声说:“当然了,要不虞湘能特地过来嘛。人就在观众席,还是第八排中间,最好的位置。平时装那么清高,见到帅哥,不还是屁颠屁颠儿过来。” “第八排?那是我们部长特地给学生会主席团留的位置。哇,这女的也太过分了。一边说是过生日有聚会,推了我们部长亲自邀她今晚做主持,一边又找学生会主席要位置。” “明知道主席对她有意思,还能开的了口求人,去看另一个男生的讲座?哇,她真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乱来啊。” “说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她长得不好看吗?” 另一个女生很激动:“啊!我也觉得,但不敢说,搞得好像我们嫉妒她一样。可她真的超小,又细长,脸盘子还大,下巴也短,不明白为什么说她好看。我要是嫉妒干嘛不说文学院系花。” 对面也起劲儿:“而且你没发现她鼻子高得有点假么?特别像做的。我把她照片给一个整过鼻子的姐们看了,她说绝对是假的。” “天哪,她才大一就整容啊?” “谁让她家有钱呢。” 周钟言倚在墙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击着裤兜里的烟盒。对两个女生讲其他人闲话,完全不感兴趣,可那话却使劲儿往他耳里钻。 话是不好听,但他也没必要冲出去,给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难堪。 “她最招人烦的,不是养鱼吗?从院里到院外就没有她不招惹的男生。” “反正对男女生差异是挺大。面对男生笑得特欢,对着女生就冷脸。她不笑的时候,有点心机阴险女的意思。” 那女生轻蔑地说:“虞湘就是藏得特深的绿茶婊……” “咚!”一个矿泉水瓶重重砸在楼梯间大门。门后面的周钟言被吓了一跳。 “张岚!你有毛病吧?”爽朗女声气急败坏。 那位名叫张岚的女生说:“再让我听见你在背后说虞湘坏话,下次砸得就是你脑袋。” “我说什么了?你有证据吗?谁主张谁举证知不知道?” 周钟言在门后憋笑憋得困难。法律初学者最爱把这些话挂嘴边,这么多年,法学院的学生还是这幅老样子。 另一个女孩劝她,“别理她,她就虞湘一跟班。我们跟她计较什么呢,走走走,还有正事儿。” 随着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周钟言转动门把手,推开大门。外面已然归于平静,除了被门推动,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矿泉水瓶。 周钟言弯腰拾起,颠了颠,顺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他回到休息室后场,脑海里忍不住回想刚刚的场景。两个女生口中如此不堪的女孩,又是另一个女生拼命维护的。 有点意思。 没过多久,有人推开休息室的门,对他说:“学长,您可以准备准备上台了。” 周钟言轻易听出这道爽朗的女声便是刚刚门外的人,他回头,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微笑着应了声好。 那姑娘立刻羞红了脸,从休息室到舞台通道的一路上,眼睛频频地瞄向周钟言,又红着脸飞快移开。 周钟言看在眼里,直到舞台上的主持人请他上台,方才救他离开尴尬之中。 上台后,不知是刚刚对她坐的位置提及太多次,还是目之所及里她美得过于突出,周钟言一眼就从茫茫人海中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裹着白色羽绒服,脸庞白皙素净,一双眼睛灵气逼人,丰盈蓬松的毛领子围在她脑后,衬得她像是幼年白狐化为人形。 嫉妒是罪的话,她俩定要被处以最高刑罚,居然为此说了最违心的谎言,用以诋毁她。 讲座过程中,周钟言风度翩翩立于台上,将实践中法律条文的适用与刑事律师在刑事诉讼程序中的工作,结合实际案例,讲得通俗易懂绘声绘色,看起来专注又理性。 可只有周钟言自己知道,他恨不得立刻跑去后台控制室质问,是不是单单为虞湘打了一束追光,才让她即使坐在几米开外,一举一动也能清晰到牵扯他的神经。 原以为不过是一瞬间的在意,可怎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曾消散,反而越发存在感强烈。 他甚至自恋地觉得,虞湘正以炙热的眼神望着他。不然为何,他每每不受克制看向她时,她总仰着头含着笑意专注地望向他,像是不曾偏移过一般。 这种自以为,既无法确认,又无法忽视。 只平白扰得他后背冒出一层细汗。 他不习惯如此不受控的自己。 讲座结束,周钟言被学生会团团围住,抽不开身,后又被老师们叫住,同恩师们吃饭。没得时间思考方才心跳的无序…… 等他夜夜辗转反侧无法否认时,又逢变故,像条狗一样狼狈离开了靖海市,再也不想踏足。 10. 无效 中级法院的法庭庄严肃穆,坐在法官席上的审判长,对台下原被告双方说:“看一下庭审笔录,没问题签字。” 周钟言仔细核对完后,在每一页上签好字,递给虞湘。字如其人,用笔瘦劲,笔笔送到,深厚沉稳。 小时候虞湘被爷爷摁着练过毛笔字,也学过国画,可没什么艺术天赋,还总被爷爷批匠气,一气之下再也不练了。大学里,这点小时候攒下的底子,全被她用来摹周钟言的签字。公共课无趣,她打发时间,洋洋洒洒能写上一大篇,跟周钟言自己写得别无二致。 反倒是进了天成,她再没写过,怕被人以为别有用心。 在刻入她骨髓里的三个字旁,虞湘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走笔飘逸,秀气扑人。 自从成了周钟言的实习律师,他们大大小小一起出庭十几次,在各级法院签下不少笔录。然而每次看到庭审笔录上,她的名字得以与他并排写在一起,承担着同一份责任,并被法院存档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都会想,这是独属于她作为法律人的浪漫。 回律所的路上,周钟言自顾自拿起虞湘的手机,在地图软件上输入一串名字后,面无表情放在虞湘面前的手机支架上,“往这儿开。” 虞湘看了一眼,是最近网上风很大的一家网红西餐厅。 她隐约感觉不太像是周钟言选择约见客户的地方,随口问了句:“客户选的?很有眼光啊。” 周钟言说得云淡风轻:“不是。相亲对象选的。” 车子猛地一刹。 两人顿时向前栽去,周钟言冷不防,手一松,手机跌在他脚下。 车子后面紧跟着一长串不满的鸣笛声,还有人摇下车窗对他们破口大骂。 周钟言捡起手机,狐疑地看着她。 虞湘不动声色,敛眸:“红灯。” 周钟言抬头看了眼车窗外,明晃晃的绿灯摆在那里,他抑下嘴角,再次疑惑地看向虞湘。 “抱歉,看错了。”虞湘平淡地说。 她重新发动车子,一句话没再说,稳稳当当把车子停在西餐厅门口。转头冲着周钟言笑盈盈,礼貌而周到地问:“吃完饭需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他拉开车门,头都没回。 虞湘笑着驶离,却在后视镜里注视着周钟言远去的身影,眼神瞬间黯淡,无措。 人的贪欲,果真毫无止境。 三个月前的六年里,虞湘从来没想过周钟言是单身?未婚?还是已婚?她只不过是想成为与周钟言走在一条大道上的同行者,成为他信赖的战友,别无他念。 可现在,她成为了周钟言的徒弟,开始变得默契变得亲密…… 以至于,“相亲”两个字就足以让她失态。 周钟言站在西餐厅门口,神情懊悔,又挂着烦躁。 问花花公子情感问题,绝对是个败笔。蒋阔除了能给他添乱,一无是处,出的这是什么主意。 最后虞湘笑着离开的样子,心中莫名开始不安,像是适得其反的苗头。 …… 虞湘失魂落魄地独自回来,若头所思坐在工位上,陈炀连叫了她几声,她都没反应。萎靡的向日葵同样会格外让人在意。 “湘姐,咋啦?师父呢?”陈炀半个屁股坐在虞湘办公桌,在她面前晃着手。 “没事。”虞湘停了一秒说,“他……有点私事。” 陈炀了然,用极为习以为常的语气说:“师父又相亲去了?” “他……经常去相亲吗?”虞湘前倾,小声地问。 陈炀在虞湘桌子上挑挑拣拣,拾了一块巧克力,扔进嘴里,不以为意地说:“不用小声,全所都知道。” 他的脸皱成包子:“什么牌子,这么苦。”虞湘瞪了他一眼,抽出他手里的巧克力,陈炀只好认真回答:“师父吧,就是年纪到了,又事业有成,自然而然想结婚了呗。正好想给他作媒的人也多,不好拒绝,去的频繁了点。” 他想了想,带着点疑惑地说:“这样一说,师父确实有很久很久没有去过,得大半年了吧。难怪你不知道。” “师父去了这么多次,就没遇到个喜欢的?”虞湘假意闲聊着问及。 陈炀夸张地“呵”了一声,“他那个状态能成功就见鬼了。嘴上说着年纪到了想成家立业,实际压根不那么回事。典型的行动很积极,思想很抗拒。放心吧,你结婚了,他都未必能结。” “我有什么可放心的。”虞湘拍了拍陈炀,让他从自己桌上下来。 由阴转晴的虞湘,心思全放在脸上,陈炀宠溺地翻了个白眼。 “嘴硬。” 中午一点多,虞湘盖上外卖的盖子,扔进垃圾桶。周钟言的办公室仍然空空荡荡,虞湘心想,他们大概是相谈甚欢,才会久久不归。 临近下午开始办公的时间,周钟言才姗姗来迟。 虞湘一抬头,便看见他身边站着的两位漂亮女人。她眉头紧凑,天,现在连相亲都能一约二的吗? “杨律过来一下。”周钟言向杨若婷介绍站在他身边身形高挑些的女士,虞湘这才注意到她约莫有三十几岁,但保养得很好,乍一看还以为跟自己年纪相仿。 紧跟着杨若婷将这位女士带到会客室,看来只是客户呀。她这口气还没松,另一位女士同周钟言一起进了他的办公室。 虞湘收回视线,连打量那人的外貌穿着都懒得,更不想再过多猜测什么。她手掌握着鼠标,在电脑上漫无目的地移动,点开又关闭,不知在做什么。 “前线探听的任务就交给我吧。”陈炀冲她眨眨眼,手上抄了几页纸,煞有其事在额头比划。 虞湘没阻止成功,眼睁睁见陈炀闯了进去。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坐在沙发上的女生被他逗得捂嘴直乐。 他出来后走到虞湘身边,衣领提在嘴边跟拍无间道似的,小声说:“确实是相亲对象,大婷姐带走的是她姐姐。一级警报,一级警报。内线消息,她完全没你好看。” 陈炀演得不亦乐乎,被虞湘满眼嫌弃地推着离开她工位边,“小学生都嫌你幼稚。” 没有身份的占有欲,最为可笑。 虞湘从头到尾一眼都没有再朝那边看过,她还得要脸。 可耳朵却不受控制直愣愣地竖着,尽管办公室里的动静是一点都听不到,可她却听到会客室里骤然拔高的声音。 她下意识朝周钟言看了眼,他心思不在外面,当然是没注意。作为老大的助理,虞湘有责任过去询问处理。 “我来你们这儿,是要你们帮我的,不是让你侮辱骂我!”屋里周钟言带来的人,正怒气冲冲,手指指着杨若婷的鼻子。粗略一看,她身上衣服首饰包包全是奢牌。妆容精致,眉峰高高挑着,看着既不好惹,也不招人喜欢。 杨若婷不耐烦:“骂您什么?您问我有没有可能继承王先生的遗产,我从法律角度解答您。我不认为有任何问题?” “你骂我是小三儿!” 杨若婷理直气壮:“如果没听错,是您亲口告诉我,王先生是有合法配偶的。而且我也只说过法律不保护婚外情而已。” “你!” 气氛剑拔弩张,杨若婷今天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家事案子里婚外情第三者很是普遍,她早该见怪不怪,何至于全不退让。 虞湘见状,走进去挡在杨若婷身前,手在身后疯狂示意她别再说话,赶快出去。 “王太太,您坐下消消气。杨律当然对您没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只是沟通用词上有些偏差。您别介意。”虞湘脸上堆满和煦笑容,语气温柔地安抚。 说也神奇,方才还怒目圆睁的人,听见“王太太”三个字脸色缓和不少,但语气依然不善,“哼,那就是怪我心眼小脾气差?” 虞湘将桌上的咖啡杯顺着推到她面前,“当然不是。爱人骤然离世,这种痛苦不是亲身经历的人,很难感同身受,对您的伤害和影响可能比你我认为的还大。” 她这话说得,让对方捡不出攻击话口,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虞湘顺势说:“您不妨先把案情和诉请告诉我,过后我们团队会为您出一份诉讼方案。您看过之后,我们再谈接下来的事。” “我可不让刚刚那个律师给我服务,她不得害死我啊?” 虞湘笑笑:“杨律师是双辛市顶尖的家事律师,诉讼经验非常丰富。不然周律师也不会特地让她来接待您。我想刚刚只是个误会,不过,我们也会尊重当事人的意愿。” 伸手不打笑脸人,虞湘说到这份上,“王太太”也不好再纠缠,真一怒之下走了,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律所。 一番交谈后,虞湘才基本了解情况。 对面这个女人叫黄鑫,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家族企业掌权人的婚外情对象,他们有一个七岁的私生子。掌权人王守业前几天突发心梗去世,黄鑫带着孩子打着认祖归宗的名头,实质是去和王守业的妻子女儿争遗产。 王守业的妻子刘佳,先失丈夫再得知背叛,晕了过去。她母家兄长带人把他们母子轰出家门。 11. 无效 “老大,您别劝我,黄鑫的案子说什么我也不会代理的。”杨若婷义正言辞。 周钟言方才亲自送黄家姐妹下楼,此种待遇绝大多数客户是没有的,虞湘默不作声跟在一旁。 无法避免地瞧见他的相亲对象黄樱,与她姐姐的张扬精明不同,她相貌温婉,言谈举止简直是把娇柔刻在骨子里。霎时,虞湘对周钟言今日种种异常,心中明白三分。 他们刚上来,杨若婷便顶门进来。 “劝你?”周钟言烦躁地解开西装的纽扣,双手插在腰间,以难以置信的口吻说,“第一天做这行吗?第一次代理出轨方吗?当事人的道德问题,用不着我们来评判。法律的世界里,不以道德去剥夺任何人的权利。” 杨若婷欲开口解释,被周钟言伸出的手势不耐烦制止,“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想做什么事,都和你我没有任何关系。记住,你只是个律师,收起没必要的情感,在法律范围内为她提供最专业的法律服务,仅此而已。” 闻言,虞湘忽而自嘲地笑了笑。 杨若婷向虞湘投以,她们跟老大说了什么的疑惑眼神,虞湘摊摊手表示无奈。 刚刚黄鑫在楼下对周钟言大吐苦水,添油加醋掐头去尾,什么都说了还偏要故作大度。一通操作,虞湘在心里直翻白眼。 “黄鑫说,对你冒犯她的事不计较了,希望能尽快拿到诉讼方案。这个案子推不掉,你好好准备吧。”周钟言略带疲惫地说,最近队伍越发难带。 今天异常沉默的虞湘,忽然抢在杨若婷前发难,“天晴了雨停了,我们所战略布局调整了。想推什么理由找不到,是师父你不想推吧。” 靠在办公桌边的周钟言不难听出她口中的嘲弄,抬眸,眼神深邃,“好言相劝安抚住她的人是你,我以为你是懂顾全大局的。” 虞湘耻笑一声。 “高看我了。同压根儿没有礼义廉耻,卑劣至极的人争吵,丢了自己的体面,属实不值得。仅此而已。” 她没说出口的是,玩弄这种人情绪于掌心不觉得很有趣吗?看透他们所求,一句话安抚又一句话激怒。 周钟言和杨若婷皆是一怔,刻薄的话语,讥讽的神情,这还是小天使虞湘嘛。 虞湘转而以单纯无害的笑容冲着周钟言,话语却步步紧逼,“师父啊,黄鑫的故事想必你中午已经听过了。听到她故意让王守业把他们的私生子安排到,和原配女儿同一家小学同一个班级,日日相对的时候,你什么感觉啊?” “哇。”杨若婷感慨,她都没听到这段就蹿火了。 周钟言冷着脸,“我说过,她做过什么,跟……” “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嘛,我懂。”虞湘语音骤然升高,“这一切一切当然都只跟王守业倒霉的老婆和女儿有关,背叛、挑衅、羞辱和嘲笑,自然是活该她们承受的。关我们什么事,又何必在乎呢。” 虞湘提着口气,“我们打赢案子拿钱,给您赚一个相亲对象的人情,各取所需,足矣。” 这番话听得杨若婷倒吸一口凉气,拼命给虞湘使眼色,示意她别说了,过了。 周钟言算是极好的老板了,冷酷但不冷漠,从不迁怒律师,随意骂人。但也从没人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 她看老大一言不发冷若冰霜盯着虞湘,清了清嗓,给尴尬的局面打个圆场。 “老大,不想代理黄鑫的案子,也不全是因为主观情绪,主要还是……我怀孕了。” “天呐。”虞湘面上终于露出真心笑容,视线落在杨若婷平坦的小腹,甚至想上手摸一摸,“完全看不出来。” 杨若婷手覆在小腹上,笑得温柔,眼中有着初为人母的慈爱,“才三个多月,不明显呢。我也是这两天才发现。”她从小身体不怎么好,吃不胖,消瘦体质。怀孕了,胃口也没多好,不长肉。 她接着对周钟言说:“黄鑫的案子,诉讼周期一定很长。等开庭和做亲子鉴定的时候,双方冲突争议必然少不了。到时候,总不能让我挺着个大肚子去劝架吧。” “我可以交给其他人做。”周钟言皱眉凝思,迟疑后开口,“我还是得告诉你,对方请了华能所的万纯,今天上午正式签了委托合同。” 任何人都有死穴,杨若婷的死穴就是她的死对头万纯。别看她和肖擎成日怼得热火朝天,但和万纯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杨若婷和万纯是大学同学,还是舍友。在学校时,万纯处处压她一头,工作后,俩人又都走上家事律师的道儿。杨若婷对上她,输多赢少,一年前又再次输给她。后来万纯作为律所主任,便很少亲自出庭,杨若婷这口气始终没能出。 她低着头,挨个捏过手指指尖,“你让我再想想。” 周钟言道了声好,让她先回去。 虞湘跟着站起身,准备一起走。 “你留下。”周钟言说。 杨若婷转头给了虞湘一个,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其实,此刻,虞湘已经百般后悔,她这一生气就容易口不择言的毛病,好几年不犯了,今天怎么就原形毕露了。 周钟言坐在虞湘对面的沙发,脸上看不出阴晴,他泡上一壶茶,倒了一杯放在虞湘面前。 “黄鑫的案子,你别参与了。” 虞湘:“诶?” 在楼下,黄鑫点名说要委托虞湘。 “当事人那边我去解释。”周钟言摩挲着杯壁,半晌,“抱歉。” 虞湘蓦然抬头,正对上他格外认真的眼神。“方才说的话,没顾及到你的情绪和,经历。”周钟言低声说着。 虞湘呼吸一顿,慢慢吐出。她清楚他在抱歉什么。 就在刚才虞湘情绪激动,周钟言纳闷儿时,他脑海里两件记忆清晰的事乍然闪过,合在一起。 十几年前,虞湘父母离婚案的起因,正是因为虞德臻出轨律所前台。 算算时间,那时的虞湘也不过才八九岁的年纪,恰好和黄鑫案里,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大。 他当下,就悔了。 虞湘太过阳光太过平和,是情感的富人,永远充沛真挚。即使在他得知虞湘是虞德臻的女儿后,脑子里几乎自然而然将她和虞德臻那桩被人津津乐道用以教学的离婚案,分裂看待,从未联系到一起。 如果不是她今天极端的反常,他或许很久都意识不到。 他听她嘴里吐出的“背叛、挑衅、羞辱和嘲笑”,每一个字眼都在诉说她的曾经。周钟言不敢回想,他刚刚都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 体内的细胞分分秒秒都在叫嚣着悔意。 周钟言的歉意,虞湘沉默以对。她家的事情吗?她早习惯了,有什么好抱歉的。 那年,她九岁,第一次进法庭。 法官慈眉善目地问她,想跟爸爸还是想跟妈妈。 她默然,指了指爸爸。 女儿的抚养权成了母亲陈念在那场轰轰烈烈的离婚案里唯一的遗憾。 案子判决后,没多久,爸爸娶了出轨对象,那位她放学后去律所写作业,总对她笑眯眯的女人。 此后,虞德臻在津源市的名头有多响,加诸在虞湘身上这段不光彩的烙印便有多深。那些人,在她面前总摸着她的头说她可怜,背过身去便指指点点极尽嘲弄。 所以,她从不哭,只笑。 笑得温柔笑得灿烂笑得纯真幸福,她要过得好,要优秀,要让所有人都没资格在她面前提及可怜。 “不用。案子我可以做。”虞湘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浅浅笑着说。 周钟言直摇头,脑仁隐隐作痛,“没这个必要。” “放心,我会不带情绪,保持专业。”虞湘漫不经心地说,“而且我是为了大婷姐。她会接这个案子的,对么?” 周钟言点头。 “除了我,没人能拿捏黄鑫那个疯女人。”虞湘说。 “这么自信?”周钟言一笑。 虞湘挑眉:“如果你有个第三者上位成功的后妈,相处十几年,你也行。” 周钟言笑容凝在脸上,“你确定你可以?” “当然。只是委托手续上别写我名字,我也不会坐代理席。”她神情一暗,“不想让我妈知道。” 周钟言敛眸,他现在血液里流得都是悔恨。 “其实……接黄鑫这个案子,跟什么相亲和黄樱,一点关系都没有。”周钟言解释起来有点尴尬,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关系托到了蒋阔那儿,他都已经答应了,我也不好驳他的面子。” “啊。”虞湘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是蒋主任给你组的相亲啊。” 周钟言着急:“重点不是相亲。重点是蒋阔的案子不能推,不是我……” 一向能言善辩条理清晰,拿过庆南大学最佳辩手的周律师,今天讲话开始磕巴,脑子和嘴谁也跟不上谁。 虞湘点点头:“我懂。”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对他说:“三十岁的男人,也恨嫁。”说完,转身离开。 周钟言欲言又止,忽而委屈:“我只有二十九。” 12. 无效 “蒋阔,你大爷!” 华丽复古到浮夸的装修风格,周钟言站在蒋阔家的客厅,扯着嗓子冲楼上骂。 前几年,狼狈离开靖海市的周钟言,被蒋阔喊来天成所,他买了现在住的房子。蒋阔,一年没几个月在国内的人,非要高价盘下他家旁边的独栋。强行逼周钟言录下指纹和面部识别,忽悠他帮自己看房子。 蒋阔慢悠悠出现在二楼围栏边,黑色睡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双手交叉搁在围栏上,弯着腰,生得一双桃花眼看谁都神情,勾勾嘴角,“嗨。” 乱糟糟的头发,微妙的神情,脖子上蹭上的一抹口红。 周钟言咋舌:“该不会,你……”他指向屋内。 果不其然,衣衫单薄的黄樱从后面的屋里走出来,脸上尚有娇艳欲滴未褪去的红,羞答答走到蒋阔身边,“周律师,你好。” “啊,你好。”周钟言委实尴尬,眼神在俩人之间转来转去,“打扰了。” 几天了,他都逮不到蒋阔发难。 今天车刚开停下,就发现蒋阔家的灯居然亮着。结果问也没问声就闯进来,属实是他莽撞了。怎么就忘了蒋阔是个什么货色呢? 蒋阔脸皮厚,一丝丝的难为情都没有,闲庭信步从二楼下来,自顾自坐在他家价值不菲的沙发上。他拍了拍旁边,示意周钟言坐下聊。 黄樱则熟练地端来酒和酒杯后,乖巧偎在蒋阔身边。蒋阔自然而然搂过黄樱的肩头,在她耳边耳语,让她上楼先睡。 她柳眉蹙着,楚楚可怜。但蒋阔不为所动,她也不敢违逆。只是柔声对周钟言说:“周律师,我姐姐的案子,烦劳您了。” “不必客气。” 黄樱报以浅笑,手指在蒋阔肩膀滑动,颇为留恋。可蒋阔没开口留下她,她就只好上楼呆着。 此种场面,周钟言也见识过不少回了。而每次依偎在蒋阔身边的人全然不同。 周钟言对他的生活态度和感情观念,没有一丁点认同。 要不是他在靖海市突逢巨变,他们这辈子大概都成不了真心朋友。幸好蒋阔还保有些许做人的底线,从不对同行同事下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口不谈了。 蒋阔比周钟言年长八岁,也曾就读于庆南大学。 或许是法学院风水好,人杰地灵,每隔七八年就能迎来个风云校草。在这方面,蒋阔真真是周钟言前辈。他刚入学时,也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 不同于周钟言剑眉星眸,宛如青竹一般正气凛然的君子风范。 蒋阔身上总带着股浑不吝的痞气,这和他生长环境有极大的关系。小地方穷,那会儿社会风气不好,小孩儿没人管,成日混在大街上,打架骂街,家常便饭。蒋阔手黑拳头硬,骨头更硬,嚣张跋扈,很吃得开,那股子痞气从那时就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里。 后来凭着脑子好,又赶上当地新政策,大力扶持学生高考,他为了躲惹得麻烦事,埋头苦学了段时间,居然就考上顶尖的庆南大学,误打误撞进了法学院。 一毕业还娶了法学院的系花,他们那段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和天才穷小子的爱情故事,在庆南大学流传了好几年。只可惜,年少情深终究落了个惨淡收场。 上天也算垂怜他,事业运极好,一帆风顺,混得风生水起。他语言天赋惊人,瞅准外贸即将进入繁荣期,早早开拓涉外业务,吃尽红利,赚得盆满钵满。不满三十就开了天成律师事务所。 随着年龄渐增,他原就英俊的面容,添了些岁月的沉淀与洗礼,魅力不减反增,那股子痞气与成熟混在一起,添上一双桃花眼,饶你是哪国哪款,通杀。 婚姻的破裂,让他彻底破罐破摔,花天酒地,女人成了他的安慰剂,花钱够大方,心却再也没活过。 威士忌缓缓流淌进郁金香杯,杯口聚拢香草、焦糖风味和酒精构成的浓郁香味。 蒋阔给周钟言也倒上一杯,他们有诸多不同,但喝酒上还是很相似的,都爱纯饮烈酒入喉时一瞬的灼热。 “喝点。”蒋阔见周钟言久久不举杯。 周钟言斜了他一眼:“你利用我。” “也不算吧。”蒋阔眉眼皆笑,“我替你测测小徒弟,你帮我了黄樱的事儿,省得她整天缠着我问。再说,你小徒弟反应不是挺大?” “呵。”周钟言冷笑,叹气摇头,一口饮尽杯中酒,语气里有些怜惜,“那是因为黄鑫的事,让她联想到自己。虞德臻毕竟是她的父亲,影响怕不是一般的大。” 蒋阔闻言,眉心紧皱。虞德臻的女儿?不也是陈念的女儿?津源陈家……又一个书香门第。 他脸上浮现一抹嘲意,眼底掩不尽悲凉,口中却像打趣:“劝你没陷太深前,收收心吧。书香门第家的女儿,一般人是招惹不起的。老狐狸虞德臻都让陈念折腾得打了几场硬仗才翻身。” 说完,他故作同情,手拍了拍周钟言的肩,搭在上面,被周钟言一巴掌打掉。 周钟言也不客气,朝二楼抬抬下巴,“您感情生活都一塌糊涂成这样了,哪来的自信,敢给人出主意?” 蒋阔哧哧乐着,上扬的嘴角和眼尾的笑纹,证明毫不在意。只是酒一杯一杯倒得勤了。 “嗡嗡。” 周钟言手机响起,屏幕显示是虞湘来的电话。 他接通,虞湘焦急的声音响起,“师父,江湖救急。能不能帮我搞辆车?越贵越好。” 这要求提得没头没尾,他不爱开车更不爱买车,买的车多是商务车。但他旁边正坐着个跑车发烧友。 “你用车干嘛?”周钟言问 虞湘咬牙切齿地说:“炫!富!” 周钟言哭笑不得,捂着听筒问蒋阔:“把你车借她用用。” 蒋阔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你来我家取吧。”周钟言冲电话说。 “二十分钟到。”说完,虞湘飞快挂了电话。 快到二十分钟时,虞湘果真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周钟言和蒋阔站在门口等她,虞湘停在他们跟前。 车门打开,虞湘提着高跟鞋下车。 一身无袖小黑裙,在夜里,明艳动人。 宽肩带方口领,大片白皙的肌肤,优越的头肩比和修长的天鹅颈,一览无余。复古黑丝绒质地,利落的剪裁,寥寥几笔,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凹凸有致的曲线。A型伞裙裙摆刚刚好到膝盖上方,露出肉骨均匀的小腿。 精致利落的丸子头,雾面妆容,脸上含着愠怒,可眼神明亮竟能与耳边璀璨的钻石耳饰争辉。她今晚的造型高贵得宛如行走的黑天鹅。 蒋阔不由得看了眼周钟言。 好一招!他们刚刚骗她亲自送周钟言去相亲,让她吃醋。结果她反手一招,打扮成这样来借车,去和其他人约会……不就是为了刺激周钟言? 这姑娘有点东西。 周钟言微微有些呆滞。 这精心打扮,过分惊艳的样子,太不“虞湘”了。 她今晚到底要去干嘛? “主任,师父。”虞湘走到他们面前,点头致意。 然后,单刀直入,“车呢?” 周钟言和蒋阔对视一眼,将虞湘领到地下车库,任她挑。 虞湘站在车库里,环视一圈,一眼看中停在中间的布加迪。其实虞湘对车子的了解泛泛,品牌知道一些,但型号什么的就毫无兴趣了。 她指着那辆布加迪问蒋阔:“这辆行么?” “有眼光。”蒋阔笑着说,“我去给你拿钥匙。” 他从抽屉中找出钥匙,两把一起扔给虞湘。虞湘稳稳接住,走到车子前。 忽然,虞湘转头说:“主任,车子要是不小心刮了蹭了划了的,费用我全出。你还会心疼么?”她补充道,“要是心疼,我就换一辆。” 凭着这几个月跟她的相处,周钟言觉得那几个若有似无的重音,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告诉他,虞湘要去惹事。 他一把拽过虞湘,厉声问:“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虞湘甩开,“说了,去玩儿,去炫富。” “胡扯!你是会炫富的人么?” 虞湘冷脸,梗着脖子:“这个富我今天一定要炫!” 蒋阔暗中扯了扯周钟言的衣服,让他别说了。 其实蒋阔并不喜欢矫揉造作扭扭捏捏的女生,尽管他交往了许多这样的,他很欣赏虞湘大方直接,鲜明的个性。 他退后一步,向虞湘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尽情造。” 虞湘回了个大拇指,“大气。” 紧跟着,虞湘上车熟练操作车辆,一溜烟儿,将车子驶离地下车库。 周钟言毫不犹豫去取钥匙,准备开车追上去,被蒋阔制止。 “你喝酒了。” 周钟言掏出手机,他现在无比后悔答应帮她借车,“我给陈炀打电话让他过来。车里应该有GPS定位。” 蒋阔摁住他的手,严肃地说:“切记,别自诩睿智有点阅历,就强势插手干涉对方的生活,她不是你女儿。” 周钟言回头,对上蒋阔眼里的正经,他很少这般。 “尊重她,需要帮忙她会找你的。” 蒋阔说得句句肺腑,这番话是他离婚很多年后,才彻底明白的。 周钟言摇着头叹气,松开手。 …… 虞湘奔驰在夜间的快速路上,踩到底的油门,紧绷的脸色,昭示她飙升的怒气。在周钟言面前,她还能装着克制住,这会儿泄露得彻底。 芮尔庄园恢弘的铁门前,虞湘不耐烦长摁鸣笛。 门卫瞄了眼门前的车,他清楚,进出这儿的,哪有他得罪得起的。这暴躁的鸣笛声,他忙不迭打开大门,放人进来。 虞湘横冲直撞,直接开到聚集开party的人群边。停下,换上高跟鞋,走出车门。 引人注意的轰鸣声,嚣张的停车地点,布加迪上下来的跟个大明星似的美女,哪条都够吸人眼球了。 全场所有人不由得注视,她款款而来,裙摆摇曳。 隐隐有人惊呼。 “美女,你哪位啊?”坐正中间的男生客气地问。 虞湘嫣然一笑,纤纤玉指,直指着软瘫在一旁,大晚上戴墨镜的陈炀。 “他是我男朋友。” “哇!” 所有人吁声爆发,引发震动。他们连连感叹,“炀哥,可以啊……哇,怎么不早叫来……天……” 方才她嚣张的出场方式,引得不少人心中不快。炀哥的女朋友,再加上这般美人,心里那点不快,尽数消去,还有人要上前招呼她。 虞湘浅笑嫣然,不动身。随即纤纤玉指再次指向立在后面,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头发湿漉漉滴答水的张岚。 “她是我女朋友。” 现场陷入诡异静默。 13. 无效 周末,虞湘难得不用在律所加班。屋里的深粉色窗帘绝对厚实,把外面的太阳光挡得死死的,一丁点光亮都透不进来。虞湘闷头睡得昏天黑地,誓要把一周缺的觉一次性补回来。 睡睡醒醒,又接着睡过去。 天黑她才彻底从绑架她的床上爬起来,饿着肚子摸进厨房找点吃的。她迷迷糊糊喊了两声“岚岚”才想起来,张岚工作的教育机构里面的出国班,有个学生家长请她周末给孩子当家教。 九月初,张岚读研已经开学,周一到周五没得时间打工,只有周末做点家教赚钱了。 虞湘简单搞了点吃的,放在茶几上。她坐在客厅沙发前面的地毯,挑了个嘻嘻哈哈不用动脑子的综艺节目,边看边吃。 “哈哈哈哈哈哈……”虞湘笑点奇低。 突然,微信提示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她胡乱在身后的沙发上摸着手机。打开一看,陈炀聊天界面发来一串信息,里面居然有一张张岚的照片。 画面里,张岚像是刚从旁边的游泳池里爬出来,白色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内衣清晰可见。她捂着前胸,像被欺负过的落汤鸡一样。 【陈炀】:湘姐,是你朋友么? 【陈炀】:之前在律所楼下的咖啡厅,我看见过你们在一块儿喝咖啡 【陈炀】:长相有点记不清了,不敢认 【陈炀】:有个聚会上,她好像被一帮小孩儿欺负了,是你朋友我就出手管了,不是我就不多事儿了 虞湘久久凝视着屏幕,自打张岚说她给一富二代小姑娘做家教开始,她便有些不对劲儿,可虞湘工作总很忙,没问,今天这些回忆在她脑海里全部浮现。 手机长时间不点,黑屏的瞬间,映照出虞湘陡然阴沉的脸色,眼睛里一层一层加重的愤怒,以及深入眼底的寒凉。 那份眼中的冷意,同她现在出现在芮尔庄园,直面这群欺负张岚的人时,嘴角挂着笑眼眸寒霜的模样,不遑多让。 现场诡异安静的一群人,男男女女,有几个未成年,但大多不过二十岁左右。听陈炀说,全是双辛市里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富三代们,还有几个热度不小的小网红。 虞湘冷眼看着他们,富家小孩们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 有人能活成优秀到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子,有的人却只能被欲望和人性中的卑劣裹挟,在欲念之海里浮浮沉沉。 更有甚者,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无能,只觉得寒门学子的优秀刺眼,借着财富堆砌的地位,狠命践踏他人的尊严和骄傲,用以维持自己那点儿可怜可悲的虚荣心。 猪狗不如。 庄园里硕大的游泳池在晚风里散发着丝丝凉意,party里的人穿得依旧清凉,但也没人下水。毕竟九月中,天已然没那么热。 他们便是在这里把岚岚推进游泳池的么,虞湘这么想着。 她抬头环视一圈,快步走到还悠闲躺在躺椅上,没来及起身的陈炀边上,一把拽住陈炀胸口的衣服,把他从椅子上扯了起来。 纯白的T恤前面一团褶皱,甚至开始变形。 周围的人全部目瞪口呆。 曾经双辛市的小霸王陈炀就这么乖乖地任由这女人扯着他前行?要知道,陈炀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原来有女孩跟他玩闹,摸了把他的头发,被他毫不留情面一巴掌扇掉手,红了好几天。 虞湘走到泳池边的正中间,一手拽着陈炀胸口,一手指向呆立边上的张岚,正色厉声:“谁把她推下水的?” 许是她短短出场的几分钟,太过嚣张和震撼。 不少人下意识就看向,举着酒杯站在几个女生中间,留着妹妹头的女孩。 虞湘心想,她就是陈炀说的唐施?看起来就是不良少女的样子! 虞湘朝她伸手:“过来,聊聊。” “我跟你很熟么?”唐施眼中敌意,很是戒备。 虞湘嗤笑:“不敢么?” 半大的孩子最怕被激,她走到虞湘面前,刁蛮地说:“干嘛?” 虞湘唇一勾,微不可见调了调陈炀挡在她身前的角度。腿一抬,膝盖稍弯,直直撞上唐施侧腰最软的地方。 “噗咚。” 唐施猝不及防掉进游泳池。 水花四溅,她在池中咕嘟咕嘟咽了好几口水。其他人才反应过来,跳下去把她捞了上来。 蹿得最快的是一个金发小子。、 陈炀低头看着紧挨着他的虞湘,脑子里明白过来,她这是拿他一米八七的个头儿当人形盾牌,挡监控呢。 在他们的场子,居然明目张胆地踹他们的人进水里。 太猖狂! 顷刻间,所有人都炸了,围过来对虞湘群起而攻之。唐施气得浑身发抖,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撕烂虞湘。 陈炀立刻转身将虞湘护在身后,大声呵斥:“滚开!” 远处,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不好意思走动的张岚,这时什么也顾不上,赶忙跑过来,瘦弱的身体,挡在虞湘身前。 金发小子的脸铁青:“炀哥,跟你没关系,你让开。敢动我女朋友,她今天必须付出点代价!” “周帅!意思是,你要动我的人?”陈炀眼神阴沉到发着狠劲,气场骤变。 现场不少人开始迟疑,倒也没那个必要惹陈炀。说到底,唐施又不是他们的女朋友。 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虞湘,笑着拍拍陈炀的背,示意他让开。 推张岚下水的是唐施没错。但羞辱她“贫穷就是原罪的”,在场诸位都有份,一个也逃不掉。 众目睽睽下,她在陈炀对周围人眼神震慑的保护里,从人群中优雅走过,坐在他们准备的克米特椅上,腿一翘,微微侧头取下右耳的耳坠。 紧接着,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耳坠掉进泳池中。 所有人,不明就里。 虞湘拿起手机设了五分钟的倒计时,举起示意。 “超过五分钟,我的耳坠没找回,我会以失窃报警。三年前,苏富比拍卖行在新加坡的珠宝拍卖上拍出的,水滴形切割蓝钻耳坠在芮尔庄园失窃,警方应该会感兴趣。” “明明是你自己丢进水里的。”有个女生尖着嗓子说。 “关我们屁事,想报警你就报啊。”周帅说。 虞湘手指轻轻触碰屏幕,倒计时启动,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她微微一笑:“可惜你们没证据。我会告诉警方,是你们其中有人偷走,扔进泳池,待所有人走后,意欲占为己有。” 她笑得灿烂:“当你们作为嫌疑人被警方带回去调查,想必等在派出所门口的狗仔们也等累了,用不了多久你们的照片就在热搜上了。富二代、盗窃、滥交、尿检、毛发检测……哦,还有阶级霸凌,一个个词条,网上一定很热闹。” 话音未落,有一个小网红立刻跳了下去。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会有第二个。 “只要有一丁点儿的信息和线索,网民们就会把你们一个个人肉出来,你们背后的家庭、公司和资本,没完没了,没有止境……没有人会关心你们到底偷没偷,那时候你们最好祈求,过去真的一件坏事都没做过。” 他们互相看着,心底不免打鼓害怕,逐渐有人朝泳池移动。 陈炀坐在虞湘身边,听着她这番漏洞百出又逻辑不通的说辞,也就这群又傻又没文化的二货们才会被唬得吓成这样。 “都下去给她找。”陈炀冷声,摆明偏袒她的架势。 “扑通扑通。” 接二连三的跳水声响起。 周帅和唐施,哪怕人都有些打颤,还是硬扛着死都不下去。眼睛可一直看向泳池里忙碌的大家。 人多还是有好处,不到四分钟,就有人惊呼,“找到了!” 那人拿着耳坠,浑身上下滴答着水,递到虞湘手上,亲眼看着她暂停倒计时。 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虞湘两个手指捏着耳坠,一脸嫌弃地在陈炀已经变形的白T上蹭了蹭,擦干净,才重新戴在右耳上。 高贵得宛如女王。 她站起身,牵上一旁张岚的手,对陈炀说:“跟我们走吧。” 走到车子正前方时,虞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那群人盈盈欲笑,用不大不小,刚刚够他们听到的声音说道。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狗仔是假的,警方会带你们回去也是假的。耳坠很贵是真的,但什么拍卖行的名头,全是假的。” 她明明笑颜如花,语气柔和,可他们听在耳中,尽数讥讽。 “怎么会有人蠢到相信我会报假警啊?”虞湘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收不住。 第一个跳下水的小网红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虞湘收起笑容,清冷的声音在晚风里回荡。 “既然在这里可以因为她穷,就把她扔进水里。遵循你们的游戏规则,我当然可以仗着自己聪明智慧,肆意侮辱愚弄你们,让你们一个个心甘情愿跳下水,供我娱乐出气。” 她白了一眼:“把穷当作原罪,蠢就是你们的报应!张岚的智商玩你们轻松随意,她不做,是善良。记住,我可不是。” 陈炀说:“不用他们给你朋友道个歉么?” 虞湘看着这群狼狈的落汤鸡,轻蔑地说:“谁会稀罕一群蠢货的道歉。” 他们转身离开时,一个玻璃酒瓶从后面飞来,陈炀眼疾手快,护住俩人。 玻璃酒瓶砸在车子的防风玻璃。 挡风玻璃完好如初。 瓶子的碎片给车子引擎盖造成几条划痕。 虞湘回头,眼里兴奋。 14. 无效 蒋阔与周钟言这边一瓶酒还没喝完,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我是……对……人没受伤吧……好,我现在过去。”蒋阔挂掉电话,悠悠瞥了周钟言一眼,感觉要出大事。 他摸了摸鼻子说:“利苑街派出所打来的,说是虞湘在芮尔庄园和人起了点冲突,车被砸了。” 周钟言腾地站起身,“她受伤了?” “没说太具体,但肯定没人受伤。我们先过去,我去叫黄樱下来开车。”蒋阔说。 听到人没事,周钟言悬着的心放下,不满地瞪着蒋阔,“让我尊重她,什么也别问,好,我不问。现在人都到派出所了,再不管,有一天我得去监狱里捞她去!” 蒋阔自觉噤声。 他也想不到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大小姐,还有这么能闯祸惹事的…… 夜凉如水,这个点儿路上已没什么人,一路畅通无阻。 利苑街派出所门口很是冷清,可里面另有一番天地,着实热闹。几排椅子都坐满了,一人脑袋上围着条毛巾,擦水。 他们人还站在门口,没来得及踏进去,就听见坐在门边一排长凳上的小姑娘念叨。 “那么好的车果然不是你的。哼,这边跟炀哥交往,那边还跟别人不清不楚的,脚踏两条船。不要脸!” 话音刚落,虞湘就踩着高跟鞋走到那女生面前,出现在周钟言的视野里。 她微微弯腰,直视着对方,笑得明艳张扬。 “姐姐的颜值,撑得起两条船。” 她停顿,眼睛细细打量女生,从头到脚,像钝刀子割肉,更为折磨。而后她一笑。 “你有么?” 陈炀哑然失笑,湘姐是懂怎么气死这群小女生的。 他上前拉虞湘,想让她别在派出所惹事,却不经意看见门外站的三个人。 “舅舅……”陈炀僵化。 虞湘顺着陈炀的视线看过去,“周……师父?” 霎时,虞湘嚣张了一晚上的气焰立刻泯灭。犹如张牙舞爪到咋咋呼呼,毛都立起来的猫,顷刻间,乖巧温顺。 派出所大厅门口的大白灯贼亮,晃得她看不清周钟言的神情,但她心里清楚,他一定气炸了。 蒋阔就没周钟言那么沉得住气,一言不发。 当他发现陈炀居然也在这儿,快步走上去,一脚踹飞他,巴掌落在陈炀背上啪啪作响,“皮痒了?趁我不在又瞎混是不是!” 蒋阔是陈炀的亲舅舅。 蒋家姐弟都生得好看,姐姐嫁的很好。陈炀不同于舅舅从小苦过来,生来就是蜜罐子里长大的。青春期不好好上学,仗着家里有钱,在外面跟着那帮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们瞎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蒋阔得知后,果断回国。陈炀是被他一脚一脚踹,一巴掌一巴掌扇回正道的。他亲自盯着陈炀学习,替他选了法学,又逼着他拜周钟言为师。 周钟言是蒋阔这辈子见过,内心最忠正仁厚的。陈炀跟着他,能学点做人做事的恶规矩最好,学不会,也起码不走邪道。 天知道,陈炀最怕的就是他这位平日笑得风流,动起怒透着狠劲儿的舅舅。 他蜷缩着身体,不敢跑更不敢反抗。 幸亏黄樱跑上来拦着,紧紧抱着蒋阔的胳膊,柔声劝着。 蒋阔才收了手。 这一幕,虞湘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 陈炀是主任的侄子? 黄樱抱着主任? 她不是周钟言的相亲对象么? 她不由得满心疑惑地望向周钟言,却被他走近后,阴森森盯着自己的神情吓到,飞快收回视线。 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了。 办案民警喊蒋阔进去做个笔录。周钟言又把陈炀喊出去,让他把今晚的情况一句不漏讲给他听。 大厅里只剩下虞湘和张岚,还有对方十几号人。 虞湘怕在周钟言面前,形象碎得再彻底些,乖乖坐着一动不动。 对面想嘲笑虞湘怂货,但碍于刚刚来的两个人,气场过于强,气压过于低。他们也不敢挑事。 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值班民警笑着摇头,一群小孩。 没用多久,蒋阔的笔录便做好。民警一边带他出来,一边同他讲:“后续有什么消息或者手续,我们再联系你。” “好的,该怎么办怎么办。”蒋阔说。 警方确定了车辆来源,就通知他们离开。 一行人刚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周钟言忽而开口,安排张岚坐黄樱开来的车先走,他有话单独同虞湘讲。 张岚有些不放心虞湘。 虞湘摆摆手让她别担心,先走。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晚这顿骂彻底躲不过去的。 张岚只好跟在陈炀后面,上了他们车的后座,同黄樱坐在后排。 返程的路上,陈炀感觉到张岚在车上有些拘谨,秉持着遵守湘姐交代他好好照顾张岚的嘱托。 他寒暄道:“你和湘姐是大学同学吗?” 张岚:“嗯,同一个寝室的。” “怪不得,关系那么好。”陈炀笑,“之前在环球大厦一层的咖啡馆,我见过你们在一起,才能认出你。” 张岚叹了口气,转头冲着车窗外,“如果我早知道,绝对不会让你告诉她。” “啊?为什么?” 张岚回过头,扬起嘴角:“她不生气还好。一旦生气,就会大发雷霆,暴躁失控,口不择言。其实,她很不喜欢自己这样儿,每次发完火又后悔。” 陈炀毫不克制地哈哈大笑,“讲道理。今晚之前,暴躁失控这种词,跟湘姐挨边儿一秒钟,我都觉得是对她的不尊重。” 他摇着头称奇,“大开眼界。” 张岚也跟着笑了笑,停了两秒后,她忽然说,“其实今晚的事也不算什么,忍忍就过了。” 坐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的蒋阔,听这话,眼皮缓缓抬起,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张岚。 小姑娘口中说无所谓,眼中却透着受伤后强撑的坚韧,满是倔强。 蒋阔觉得张岚长得算不上多好看,尤其是站在虞湘身边。 可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惊讶于张岚眼中迸发出的蓬勃生命力,暗藏的野心和欲望。蒋阔觉得,她很像是一株长在岩石裂缝处,不该长出的小草。 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逆天改命的。 蒋阔视线下移,落在她尺码不合适的白衬衫上。衬衫太小了,紧贴着她的皮肤,像是把她箍在里面一样。 胸前的面料,扯得紧绷绷的,勉强挤上的扣子像是下一秒就要绷开。扣子与扣子之间的空隙被撑大,虽然被张岚用手遮掩,可隐约间还是泄漏春色。 蒋阔收回视线。其实他在派出所时,已经注意到张岚怪异的穿着。 小码的白色衬衫,过短的黑色包臀裙,显然是被人强迫换上的。他都不必问,大概都能想到今晚发生了什么。 穷,这件事,你走得越远,爬得越高,感受越清晰。 他眼眸黯然,今天的事多发生几次,这女孩的骄傲就能被磨灭殆尽。 可惜了,虞湘护不住她的。 …… 利苑街派出所门口,虞湘和周钟言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车驶离。周钟言和虞湘得走到一千多米之外的芮尔庄园,取回陈炀停在那里的车。 虞湘转身要走,周钟言还站着不动,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天诺银行饭局那天,我不该帮你的,阻碍你发挥了。”周钟言说。 “啊?” 周钟言:“今天晚上这架势这阵仗,当时没把他们送进医院,都算你发挥失常。何苦装成个无力反击的小白兔呢?” 虞湘垂着头,小声说:“那倒也没有。” “还要凭着颜值脚踏两条船。”周钟言感叹,“哇!我真小看你了,很猖狂嘛!” 虞湘委屈:“事出有因……” 周钟言抬脚就走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虞湘穿着超高的高跟鞋艰难地在后面跟着,这人怎么一生气就爱甩脸走人,比她脾气还差。 马路宽广寂静,偶尔有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冷风。虞湘穿的无袖小裙子,风一吹,禁不住“嘶”了一声。 声音很小,她都没在意。 前面的周钟言停下脚步,转身,面无表情地脱下外套,弯下腰,披在虞湘身上。 直身时,虞湘耳边冷不防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直击在她心脏最柔软的神经。 “你会对我失望么?”虞湘猛地抬头,直愣愣地望进他眼里。 周钟言偏开头,没看她。 他边走边说:“张岚被欺负,你想为她出气,我能理解。可做法太不可取!用戏弄侮辱的方式报复回去,这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虞湘脸色不太好看,周钟言随即换了措辞,尽量温和。 “以言语挑衅的方式,刺激他们做出更大的错事,付出更大的代价。这不仅是在拿你们的安全在冒险,也对他们起不到任何教育作用。” 虞湘眉心紧皱,想反驳又不敢,欲言又止的。 周钟言无奈笑笑:“本性已经暴露,就别装乖了。想说什么说什么。” 虞湘眼珠一转,想想也是,直言不讳道:“教育那群混蛋,是学校、监狱和寺庙要去做的事。我有什么义务管他们!” “那你的朋友便不会是最后一个被欺负的人。”周钟言眉毛拧着。 虞湘更为疑惑:“所以呢?我应该为此承担什么责任吗?” “你不愧疚么?” 虞湘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反问道:“因何愧疚呢?” 15. 无效 周钟言说:“能阻止却没阻止,不愧疚吗?” 虞湘反唇相讥:“你对好人这么苛责为难不愧疚吗?” 她说:“全国每天由受害人出具的刑事谅解书数百上千份,有几个嫌疑人是真心祈求受害人原谅,又有多少是为了量刑从轻呢?他们愧疚了吗?嫌疑人父母在法庭上大言不惭替自己孩子开脱,他们愧疚了吗?可即使是这样的人,只要改过自新好好做人,都能被夸浪子回头弃恶从善。” 虞湘质问:“而我呢?我没有纵容没有鼓励,甚至没有放过他们,却要被要求愧疚。难道要我苦口婆心跪在地上,手把手教他们做人的道理,用尽余生盯死他们不再作恶,才算尽到了一个好人的义务?” “给好人松松绑吧。”虞湘叹息,“想作恶的心,即使是和圣人在一起也阻拦不了,又何必归责于一个无辜的第三人。” 面对她的滔滔不绝和慷慨激昂,周钟言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转身快步前行,把她甩在身后。 他敛尽差点儿泄漏的情绪,只是垂在腿边的手,不受控地颤抖。 虞湘呆楞在原地:这人说不过就跑? 她跟了几步,脚磨得疼,顺势蹲在地上,捂着脚踝,“哎呦喂~” 没反应?她又加大声音,“哎呦喂~” 前方的人,果不其然回头,走到她跟前。 周钟言面无表情,单膝抵在地面,移开她覆在脚踝上的手,细细察看。夜太静,虞湘甚至能听见他匀和平缓的呼吸声,她不由得屏气,不想被听出她呼吸里的慌乱。 虞湘的皮肤,细腻透亮,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高跟鞋的边缘稍有些硬,没几步,就能蹭出一条明显的红痕。 “又磨到了。”他自言自语。 周钟言调了下自己的方向,把宽阔的背朝向她,单膝抵着,胳膊肘搭在另一条曲着的膝盖上。他随意地拍拍自己的肩。 “我背你。” “不用。慢点走就行。” 虞湘说着就站起身,被他一把拽住胳膊拉下去,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冷。” 他温热宽厚的大掌贴着她大臂内侧。虞湘不爱运动,虽然瘦,但大臂的肉松松软软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捏了一下。 俩人皆是一怔,虞湘披在身上的外套都险些滑落。周钟言松开她,不自然地侧过头,让她穿好衣服,赶紧上来。 虞湘也不再矫情,弯下身压在周钟言背上,手臂紧张地勾着他的脖子,“我不轻的。” 她刚说完,周钟言已经双臂夹着她的腿,轻轻松松站起来。 让她那句嘱咐显得极为做作。 虞湘穿的裙子原本也只到膝盖上面,这姿势,裙子更短了,漏出一截大腿。周钟言愣是一眼都没朝下看,手掌握成拳,尽量避免冒犯她。 虞湘在背后有些无措僵硬,勾着他脖子的小臂也只敢浅浅搭着。周钟言的外套太大,她穿着,袖子里只露出一节手指,耷拉在周钟言颈前,伸出又收回,不知如何是好。 这瞬间,她觉得八岁的年龄差很大,大到她慌里慌张,而人家却面不改色。 可若她还保有一丝律师的理性和清醒,就不难看到周钟言红得滴血的耳朵,听到他快速无序的心跳。 马路上的路灯间隔二十几米,周钟言背着她,从一个光圈的昏暗走进另一个光圈的明亮,平稳,踏实。 时间越长,虞湘越觉得周钟言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 特别像她小时候,爷爷院儿里那颗苍天大树,花败果掉,香味褪去后,残留下淡淡的木质香。那股木质香柔和又绵长,闻着,就能想象夏日的热烈和春秋的温暖。 她觉得周钟言身上就是那样的。 许久,周钟言不同她讲话,久到她以为这是新一轮的冷暴力开始。 忽然,听见。 “以前……我帮过一个人,可惜他没走正道,害了其他人。”周钟言目光深远,声音很平静。 虞湘向前伸头:“然后呢?” “我很内疚,也很后悔。”周钟言自嘲地笑。 虞湘在后面,看不见他神情,可依然感知到他的落寞。她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忽然之间谈及过去。 片刻沉思后,她问:“你帮他是为了让他害人么?” “当然不是。” 虞湘又问:“那你帮他这件事本身,违反法律和道德吗?” 周钟言沉默后,摇摇头。 “但你仍然内疚。”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我没帮他,他没能力害任何人。” 虞湘不解又担忧的眼神瞟过去,近在咫尺的侧脸,干净得一如她六年前初见他。 那时候,还在读高二的她坐在法庭上的旁听席,最长时间看见的就是他的侧脸。 他善良得像是人性中没有阴暗面,把被告席上站着的瘦弱男人和他佝偻母亲的命运,一同背在肩上。 虞湘挥去记忆的袭击,反问:“在你的是非观里,负罪感第一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嗯?” “是法律。” 她说:“法律给少年犯,高龄犯罪者和精神疾病者‘优待’,如果他们再犯,难道不是因为法律没给他们应有的惩罚,让他们继续肆无忌惮?给犯罪者改过自新的机会,不也给了他们再犯,产生新的受害者的机会?第二就该是医生。他们居然去救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罪犯。给他们生命,不就是剥夺其他受害者的生命?第三必须是刑辩律师,他们替被告人的每一次争取,不都是在替他们争取再次害人的机会?” “诡辩。”周钟言半天吐出两个字,他明明不是这意思。 “周钟言。”虞湘第一次连名带姓,这么严肃地叫他全名,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善良的人在为偶然发生的事,争抢罪名瓜分责任,自责懊悔。可实实在在的犯罪者却在不知悔改,死不认账。这场景,不可笑么?” 她在他颈窝呢喃:“善良不该是自虐和自苦。不然,凭什么要求和教育,人要保有善良呢?” 周钟言微微侧头,声音传来:“如果避免不了自虐和自苦,你会想保有善良么?” 虞湘思索着,手肘撑在他肩膀上。 “人心难测,也左右不了。可我守内心的道义,既不自虐也不自苦。因为我无愧于心。” “你内心的道义?” 虞湘义正言辞:“对善人更善,对恶人更恶!” 充满稚气的话,坦白得直率,让周钟言禁不住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在空荡的街道回荡。 那颗被五花大绑勒得死死,透不过气的心脏,“啪嗒”,像是断开了一条线。他像窒息濒死之人,得以微弱的呼吸,那样心里畅快。 “你笑什么?”虞湘颇有微词,连夹在周钟言腰间的腿都在不满蹬着。 “这就是今晚你炫富的动机?”周钟言没忍住,扑哧笑了。 虞湘白了一眼:“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刚刚内疚的样子……” 周钟言嘴角微微上扬。 现在的他,开始能想像出,虞湘在他背上慷慨激昂,张牙舞爪,眉飞色舞,一点儿都不“虞湘”的模样。 晚风里混着他压着笑的声音:“我也比较怀念你温柔和善的样子。” 许是最后的交谈,气氛太过轻松,虞湘不再紧张,整个人卸了力,趴在他背上。人好像重了些,身体贴合部位的线条,结实与柔软,泾渭分明。有些感受,一经察觉,好似被刻意放大般尤为清晰。 晚风瑟瑟,他颈间额间竟冒出了汗…… 虞湘闷闷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我也不是常常这样的。” 周钟言应得很快,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扬,调侃道:“嗯。不过就是一周之内,凶我一次,闹进派出所一次。” 十几秒得不到回应,他扭头问:“怎么了?” 长长的叹息后,虞湘撇撇嘴:“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周钟言慌了,头拼命往回伸,“不是,我没这个意思。就是觉得挺意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恨自己怪不会哄人的。 他有些笨拙:“不管什么样子,不都是你么,做你自己就好。” 虞湘摇着头,声音清清冷冷,丰富的语调都减少了。 “你不懂,不是所有人,都能自在做自己的。” 周钟言还想问点儿什么,可芮尔庄园的大门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虞湘扭着一言不发从他背上下来,沉默地找到平底鞋,沉默地发动车子。 一路车程,无论周钟言说些什么,她都没兴致。 周钟言觉得,无论是她温柔的,灵动的,可爱的,暴躁的,都比现在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上百倍。 车子停在蒋阔家门口。 蒋阔和陈炀一起送张岚出来。 蒋阔的眼神不停在虞湘和周钟言身上打量,他俩现在的状况同自己离开时,完全调了个,周钟言反而像那个做错事的人。 他不禁又一次感叹,这姑娘有点东西。 虞湘让张岚先上车,继而对蒋阔说,车子的维修费用不用等警方那边,她会先行支付,尽快把车修好给他。 蒋阔不以为意,让她别放心上。 其实他更想问问,方才到底发生什么。 …… 16. 无效 张岚没回学校宿舍,睡在虞湘家里。 非要跟她一起睡的虞湘,这会儿正躺在她旁边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搅得她也睡不着。 “是不是后悔了?”张岚背对着她,轻声说。 “替你出气,我肯定不后悔。”虞湘语气坚定,话很坦诚,只不过有些懊恼。这么些年都平稳过来了,最近却接二连三控制不住自己。居然还跑去诘责他,怪他太过善良? 张岚拢了拢被子,眼眸半垂着,低声呢喃:“那些人有坏心没坏胆,忍一忍,他们觉得没意思,也就过去了。” 半天,虞湘不吭声,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面积灰的灯带,越看越刺眼。 就在张岚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虞湘开口: “之前周钟言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有点道理。他说,底线是绝对不能被突破以及被反复挑战的。” 说完后,虞湘翻了个身,对着张岚瘦小的肩膀:“忍?怎么忍,忍到哪种程度?你忍让的过程,就是他们试探挑战你底线的过程。后面等着的,到底是放过还是肆无忌惮,你有把握?” “忍或不忍,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能不能。”张岚笑容泛着苦涩,“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底气和资本能去不忍。” 张岚家里是在北方小镇上开粮油店的,还有个刚上初中的弟弟。要不是她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第一,既能给家里长脸还能拿奖学金,她爸妈会毫不犹豫让她退学回店里帮忙。她没有虞湘丰厚的家底,疼爱她的父母,也没有愿意给她撑腰的老板。 她没那个任性的条件…… 然而,身旁被张岚暗自羡慕的女孩,此时此刻,正在被子里面攥紧她的手,对她说:“我就是你的底气,也是资本。” 张岚鼻头一酸,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掉在枕头上,她小心拭去。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打趣:“不怕周钟言觉得,你不温柔不美好了?” “有的人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装得再是那么回事,骨子里的东西也是改不了的。”虞湘长叹一口气。 张岚扭过头,揉揉她的头:“别这么说自己。在我心里,你什么样都是最好的。” 虞湘自嘲地笑笑,没说话。 她不是个天生的好人。 这件事,骗得过别人,骗不了自己,她心知肚明。 …… 周一上班,虞湘又恢复了一贯的样子。 温和明媚的笑容,同谁讲话都柔声细语的模样,陈炀恍惚之间觉得周六晚上发生的事,那个明艳张扬又气焰嚣张的虞湘,不过是他一场梦而已。 要不然,虞湘就是有个孪生姐妹…… 可是,一件事的发生又怎会在一个人的身上无迹可寻呢? 周钟言几乎不用刻意观察,就感知到——她不开心。她虽也总笑着,可几乎不会在笑时,鼻尖轻微皱起,眼睛半眯成月牙,更不会高高抬起下巴,直冲天空。 她明明扬着嘴角,可喜悦不达眼底也不达心底。 连着两三天,虞湘把自己的工作排得极满。除了他手里的案子,杨若婷负责的黄鑫案,也几乎被她大包大揽。 她把自己埋在工位里,打印搜罗的资料堆得有小山高,都快挡着她人。 一问就是在忙,很忙,非常忙。 周钟言想找她谈一谈的功夫都没有。法院安排开庭也是神奇,总爱扎堆。下周的庭排得爆满,这周又清闲得要命。 他想以权谋私都没得机会。 周钟言将陈炀叫进来。 “我看……最近大家工作都挺辛苦。”他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没什么情绪地说。 陈炀嬉皮笑脸:“我还行,我不累。” “是,你工作全推给别人了。”周钟言冷笑着讽刺,而后清了清嗓,不经意间随口一问,“要不要,安排大家出去玩两天?” 陈炀立刻来了兴致,双眼放光,身体前倾快凑到他面前:“去日本吧!最近那儿正……”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钟言眼中射出的寒光噤声。 “不如直接让你舅舅关门别干了,省得耽误你逍遥。到时候别说是日本,你想去天国,都没人拦着。” “……” 可能是被蒋阔骂大的缘故,陈炀被训从不顶嘴,不像虞湘,说她一句有一万句等着。 “周一都有工作,找个近点的,环境好些的。让大家能放松放松,缓解心情。”周钟言说。 陈炀果然最精通吃喝玩乐,脑子里立刻想到一个地方,“离我们最近的闳山,有个温泉度假村,相当不错。” “行,就那吧。” 陈炀憨笑:“价格,自然也……” “全部费用走我个人账户。”周钟言交代,“团建不是目的,重点是让大家放松心情。别设计乱七八糟的活动。” 陈炀点点头,最后问了句:“强制啊还是自愿啊?” “你觉得呢?” 就因为最后这句不清不楚的回答,陈炀包下了整个度假村,周五下午团队所有人强制性地向闳山挺进。 陈炀车技不错,就是话太多,一路上嘴就没停过。偏偏车上还有个社牛——实习律师贾鹏,俩人一唱一和,跟说对口相声似的。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虞湘想眯眼睡会儿都不行。 双辛市多雨,爱起雾。 没进山,远远开过来时,只觉得群山巍峨,连绵不绝。雾笼着,青山远黛,忽隐忽现。 一进山中,行驶在蜿蜒崎岖的盘山公路。靠山那侧,层岩壁立,数丈之高直上云霄,像是被大斧砍过般陡峭。悬崖之外,高大笔直的云杉漫坡生长,绵延不绝。待有风之时,怕是像浪袭过,卷起青色的浪花。 虞湘庆幸,开车的至少不是副驾那位。 不然,这惊险的路况,他那技术和路怒的心态,她这会儿已经是山下残骸。 “看!我们住的地方。”陈炀说。 顺着他指的方向,虞湘确实看见隐秘在树林之中有几座小木屋探出,云雾环绕的,颇有点飘飘神仙气。 虞湘觉得新奇,笑着拿起手机一通拍。 副驾上的周钟言透过后视镜看着,微不可察地勾唇。 拐过几条岔道,开到一片平坦开阔处。路边有块巨石,上面题着“西崖”二字,就是温泉度假村的入口。 陈炀按提示开到停车位。 虞湘迫不及待跳下车,空气直冲冲浸润她的皮肤,她扬着头,深深吸上一口。听人说,有云杉的地方,空气湿度都比其他高些。 果真如此。 后备箱打开,被行李箱塞得满满的。虞湘在一旁等着她的行李箱,陈炀搬下来放在地上,还不忘吐槽句:“箱子里藏金条了么?这么重!” 虞湘掐了下他肱二头肌,没好气:“多练练吧。” 陈炀不服地切了声,他这两天已经感觉到,虞湘在他面前属于破罐破摔,装都不装了。 虞湘费力推着自己的箱子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要先穿过长长的庭院,才能去办入住登记。庭院里有一条说是从山上引下的小溪,环绕着庭院,上面还飘着红叶黄栌的落叶。 行李箱的轱辘卡在台阶上不去,虞湘两只手套在把手里,费劲提着。周钟言长腿一迈,踏上台阶,大手挤进把手里,虞湘本能地松手。 他轻轻一捞,箱子平稳搁在地上。 胸背相贴,呼吸缠绕,肌肤碰触之时,他们的眼神都没产生交集。 他只是垂着眼,顺其自然拉起箱子,轻描淡写地说:“我来。” 他不知道虞湘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虞湘搓了搓手心的红,也没假客气,沉默跟在他后面。 办理入住登记时,虞湘发现目之所及里没有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墙,而是云杉原木以及全高玻璃窗,充分利用自然光,在哪都能一览窗外的青山林海。随处可见的木条内饰,更显简洁温暖。 工作人员带他们去看房,这儿挺大,每一区风格都有些变化。 “我想问一下。路上看到的小木屋在哪啊?”虞湘实在是对它情有独钟。 小姐姐带他们又向上爬了一段,说:“那是我们的特色房,一共只有四套。每间小木屋都配有露天温泉,您可以在里面欣赏山景。等到冬天下雪的时候,泡着温泉,看漫山遍野的雪景,别提多舒服了。” 虞湘浅浅一想,美得傻乐。 小木屋的门一开,她就爱上了。 屋内再漂亮,倒也罢了。可木屋外头的露台,温泉冒着热气,抬头是万里晴空,对面是山岭松林,低头是万丈悬崖。 她心动得没法拒绝。 刚准备说她想住这儿,那边实习律师贾鹏开口说:“我们要不等大家到齐再选?” 大家下午的工作,结束时间不尽相同,他们是分批次来的。 陈炀这辆车最早出发。 虞湘没再说什么,她也知道自己毕竟只是个实习律师,还是应该紧着领导们先选。 大不了之后,她跟张岚自己再来一次。 她这么想着时,周钟言突然问她:“想住这儿吗?” 虞湘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头。 “把房卡给她。”周钟言对陈炀说。 陈炀一边翻着手里的一堆房卡给虞湘,一边悠悠然笑着对他说:“你好偏心眼子哦。” “当师父的,偏心自己徒弟,很正常。”说完,他想起来问陈炀:“你想住这儿吗?” “不了,我恐高。”陈炀说。 周钟言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 忽然,贾鹏拽着周钟言的衣袖,满眼乞求地说:“师父,我想住这儿。” “……” “……” “找肖擎说去。” 无效 律师们都是莲藕转世吧,浑身上下能有八百个心眼子。 周钟言让虞湘先选房间,却把自己放到最后才选。然而,大家愣是默契得谁都没选虞湘隔壁的小木屋,刻意留给了他。 就这样。 周钟言在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中,面不改色地拿走了那张房卡。 漩涡中心的虞湘,正在一旁和老板养的萨摩耶,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对他们的小把戏看破,却漠不关心。 她好累,累得快要绷不住脸上的面具。 周围的一片空气都沉甸甸,堵着,令她呼吸不能畅快。 可有陈炀的地方,根本不允许你有任何一刻的清闲自在。 晚上烧烤局结束,陈炀又兴致勃勃组织大家打牌,输家还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虞湘想找个借口溜回房间,又被大家强烈挽留。存在感太强的人,是走是留,好像是一件需要投票表决的天大的事。 …… “再跟老大玩牌,我就是狗。” 胜负欲极强的肖擎,生无可恋地把牌扔到桌上。老大记牌还算牌,搞得他一点游戏体验都没有,把把输。 周钟言牌品好,赢了也不炫耀,只笑着,一双手不停把玩面前逐渐增多的筹码。 “别啊!咱们这把的真心话大冒险还没玩呢。”陈炀喊道,他算了一下牌,挑眉说,“哎呦,这轮是湘姐。” 虞湘扯扯嘴角,“真心话吧。” 怪她掩饰得太好,没人看出她的疲累。 反而大家一听她选真心话,纷纷跃跃欲试起来。 杨若婷抢在大家前面,举手示意,飞快开口:“我问,我问。” 她生怕哪个不过脑子的小孩,跟田田一样愣,再问出些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她思索几秒后笑着说:“坦白讲,我偶尔的偶尔会很羡慕你,有着顶级的人生配置。所以,很好奇,这样令人艳羡的人生里,也会有遗憾么?”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人都静默了片刻。 确实,虞湘拥有的是顶配人生。 容貌、家世、工作能力和性格,肉眼可见的没得挑。虽然学历不如在坐的各位,但本科也是就读于全国最好的法学院校。 而且…… 有些人不经意地看向周钟言。 感情上,有一个同样拥有顶配人生的暧昧对象。 这么一想,大家忽然真的好奇起来,不约而同转头望向虞湘。 山里的夜很静,风很凉,除了他们周围尚有光亮,举目望去是一片没有距离的漆黑。虞湘裹着条披肩,捂得严严实实,小脸下半截藏在里面,一双小鹿眼眼皮耷拉着,眼眸里是一瞬的暗淡。 虞湘抬眸,天幕上缠绕的串灯,微微光亮,汇聚在她眼中。 她笑得温柔,说出大家最想听的答案:“确实没有遗憾。” 所有人“哇”得夸张惊呼,笑得开怀,肆无忌惮地打趣着。富人哭穷,小孩诉苦,瘦子喊胖,都是一并让人觉得矫情做作的。 虞湘垂着头。 笑声淹没掉,她摸不清情绪的自言自语。 “没有遗憾,只有奢望。” 坐在她对面的周钟言,手中端着斟满的酒,微抖,倾洒很多,无人注意。 陈炀在那头给大家讲解新游戏的游戏规则。虞湘趁他们听得认真,同旁边的人讲,去拿个东西,溜走了。 没过几分钟,周钟言也离开了。 桌上的人像是谁也没注意到一样,继续嘻嘻哈哈,玩乐打闹。甚至因为没有周钟言的参与,玩得更开心了。 成年人的标志之一,就是不对别人辛苦维持的体面刨根问底。 回小木屋的路,要爬一段山。路边牵上一串灯,微弱的光,指引她方向。 虞湘站在房门口。 大概是,走时,露台与房间的门没关。冷空气肆意席卷着她房内的任何角落。蔓延的冷意钻入她骨头之间的每一个缝隙,叫嚣着。 房卡还没插,除了漆黑还是漆黑,分不清屋内和山野的界限,像是坠入无间黑暗。 她身体紧贴着房门,一点点的安全感,让她不像是持续在漆黑里下坠。 可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滑落。 她呢喃。 “令人艳羡的人生吗?” 她的人生,早在九岁那年,就崩坏了。 那年,在父母离婚案的庭审现场。 九岁的虞湘,自己都说不清是在什么的驱动下,选择跟着虞德臻一起生活。 案件结束没多久,虞德臻的出轨对象王依依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妻子,名正言顺出现在虞家。 那是没有任何特别的一天,无风无雨,不阴不晴。 虞德臻上班走后,王依依为显后母慈爱,特地让阿姨回家休息,说要自己给小虞湘做饭。 小虞湘穿着纯白色层层叠叠的公主裙,头发被阿姨绑成丸子头,扎上红色大蝴蝶结,活脱脱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小公主。 她坐在厨房岛台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王依依忙前忙后的身影。 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她开口,口吻平常到像是在讨论晚上吃些什么。 她说: “听说,我杀了你,是不用负责的。” “砰——” 清脆的瓷碗破裂声混合着稚嫩的童声,听上去就像是隔壁家淘气的孩子,打碎了碗,闯了一个极为平常的祸。 只不过,即使是很多年后的虞湘,都忘不了那一刻王依依的模样。 她的躯体以一种诡异又扭曲的姿势,瞬间僵化。她看向虞湘的眼睛里,是不可遏制的巨大惊恐,像在看着一口吞噬她的怪物。 小虞湘若无其事地跳下椅子,回到房间。她锁上门,缩进床底。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外传来虞德臻和王依依的争吵声,嘶吼和暴怒同时显现,动静与她爸妈离婚前的争吵程度差不多。那时,她也是窝在床底,听得一清二楚。 “她才九岁,她懂什么!如果不是陈念说要杀了我,她会学这种话吗?” “她不是这种人。” “她是谁?是你女儿,还是你老婆啊?” “让开。” “今天陈念要是不跟我解释清楚,你看我会不会动她女……” “啪——” 一记响亮的掌锢声,响彻整个虞家。 随即是虞德臻低沉,隐忍着愤怒的声音,“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你试试!” 小虞湘听到房门被敲响,飞快从床底爬出,打开房门。 雪白的蓬蓬裙上,沾满灰尘,像落了难的逃跑公主一样。虞德臻对着宝贝女儿,升起浓浓的疼惜,眼眶有些温热。 他一边轻轻掸去裙摆上的尘土,一边慈爱地问:“阿姨今天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顿时,那双天使般纯洁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小虞湘不停抽泣,委屈地说:“阿姨说要给我生个小弟弟,我不要。她就……” “你——” 王依依气得眼冒怒火,一根手指恶狠狠戳向虞湘。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睁着眼说瞎话! 她一腔怒气冲进去,还没走到跟前,就被虞德臻一把推出门外。 紧跟着,就是重重地摔门声。 小虞湘委屈地伏在爸爸肩头,眼看着王依依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房门后,她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但嘴角的弧度却缓缓勾起。 从那一刻,虞湘就隐约明白,驱使她选择虞德臻成为抚养人的念头,是包含着恨意的复仇欲望,是极度的不甘心。 那恨意,在王依依堂而皇之出现在她面前,打着后母的名义,围着她妈妈的围裙,摆弄着她妈妈精心挑选的厨具时,达到了极致。 那女人一举一动都在挑破她愤怒的神经。 虞湘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公主。 她是从小泡在她爸妈那堪比法律图书馆的书房,以及律师事务所里的孩子。耳濡目染,所听所感,几乎融进了她的血液里。 一个恶念,一个结论,就这样无需思考无需推论,理所应当又自然而然,出现在她脑海。 幼时的她,还不懂伪装和筹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接下来的日子,王依依变着花样同人讲陈念如何挑唆虞湘害她。 可小虞湘既不承认,也不在意。她所说的,只不过是律师事务所里人人皆知的常识,也只有王依依这个前台,才会因无知而恐惧。 而她真正明白王依依的恐惧来源,是因为她的同桌哭了一桌子的鼻涕眼泪。 坐她旁边的男孩,家里死了一只养了许多年的宠物。一向骄纵的男孩子,居然为此哭了一整个上午。只要有其他人来安慰他,两个人就会一起哭得更惨。 小虞湘打定主意不会多问一句话。 可男孩在旁边一直自言自语喋喋不休,虞湘努力无视,一笔一画写着作业本。 “我奶奶的橘子树死了还能活,把花花种进土里,它是不是也能活?”旁边传来男孩鼻子囔囔的声音。 虞湘没放下手中的笔,不冷不淡地说:“不能。” “为什么?” “死就是死,是永远消失。要是还能活,那病死,老死,被杀死,还有什么用。” 男孩眼泪再次打转,“花花没有生病,也不老。” “哦,那可能被杀了。”虞湘毫不留情地说。 男孩呜咽:“杀是什么?” “就是被不想看见它的人,弄死了。” 无效 小木屋外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强势将虞湘从回忆中扯出。 “虞湘,我们聊聊。” 云杉木门厚重,穿透过来的音色,平白添了几分厚重。可虞湘也能轻易认出是周钟言的声音。 蹲在门后,泪眼模糊的虞湘,朱唇紧抿,她用手掌牢牢捂住耳朵,试图抵挡来自周钟言的一字一言。 她,不想见周钟言,不敢见周钟言。 更加,不配见周钟言。 那个曾激荡过她不堪的灵魂,引领她,逃脱自甘沉沦腐朽地的人。 身后的敲门声逐渐焦急。 虞湘发狠地堵住耳朵,可眼眶里蓄不住失控的泪水,泪珠一个劲儿地砸向地面。地面光滑却不平,落在地上的泪珠,宛如宿命般,身不由己地奔向地势低处去,直至筋疲力竭。 虞湘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自从九岁那年,自己说出那句话开始,一切就在悄无声息中改变。就像,她再也没踏进过父亲的书房,也没敢再翻开任何一本法律书籍…… 她渐渐感受到,一旦自己生气动怒,歹念恶念就会犹如雨后春笋,在脑海里滋生。一个又一个报复计划,在脑中跳跃闪现,争先恐后。 最初还只是针对王依依。 王依依是尤为蠢的,搞得小虞湘都不理解她妈妈是怎么输给这样一个女人。虞湘无需费神,轻而易举就能让王依依在她梦寐以求的虞家,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哪怕小虞湘只是不说话,笑着站在王依依床头,看着她醒来,就能让王依依几天几夜不敢闭眼。神经衰弱,夜不能寐。 除了成为虞德臻名义上的妻子,被外人叫上一声“虞太太”,她没有孩子,没有财产,甚至没有感情……几乎活在随时被踢出虞家的恐惧之中,日日看着虞湘的脸色行事。 就这般,虞湘日日月月折磨着王依依。 同样,在扭曲的生活里,她也折磨自己,逃无可逃地承受着反噬。 她开始变得暴躁易怒,不再只是针对王依依。任何一个对她不友善的人,都会成为她的报复对象。 中学里,出于嫉妒,背后恶意造谣,讲上几句闲话的女生,不多。 但也,不少。 报复一个青春期,心思萌动的女孩,实在简单。 虞湘只是朝着她们喜欢的男孩子,有意无意中,嫣然一笑几回。那些愚蠢的男孩子,就会狂奔而来,满脸荡漾,摇着尾巴绕着她转圈。 而她,静静等着,冷眼看着,那些女神伤,心碎,妒忌,愤怒…… 一次又一次的报复后,她变得多疑,防备着周遭的所有人,再没人能突破重重障碍,走进她的心里。 她疏离而冷漠,平等地厌恶着整个世界。 偏偏她又极善伪装,无人察觉。 虞湘明明是走在充满阳光大道上,却浑身上下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黑布,心中投不进一丝光亮。 如果没遇到周钟言,她大概会如同抵抗不了命运消失的泪珠一般。 …… 敲门声戛然而止。 唯余山风拂动。 周钟言收回手,泄气地靠在旁边的墙面,直挺的脊梁有些佝偻。他垂着头,手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里,没摸着。 他嘶了一声,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戒烟好几年了。不知怎的,这会儿突然犯了烟瘾,八爪挠心似的痒痒。 他咂巴下嘴。 木门的隔音没多好,里面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不断传出。周钟言敲门的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反反复复。 终于,认命般垂下,他后脑勺抵着墙,无力。 上衣外套口袋里的房卡,杵在他侧腰,清晰无比。那是虞湘房门的房卡。 刚刚,陈炀告诉他。 因为晚上山里冷,老板把虞湘房另一张卡,让陈炀给她拿过去。省的她出门,屋里断电,温度太凉。 方才,虞湘走得太突然。陈炀才让周钟言捎给她。 周钟言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把房卡朝口袋更深处推了推。 哪怕没有这张卡,他也有办法把她从屋里拉出来,强行让她继续去和大家“欢声笑语”,也有办法闯进屋内,给予她霸道式的关怀。 可那,只是自我满足而已。 他呼吸渐沉,情绪翻涌。 周钟言太清楚,需要避开人群哭泣的事,大都难以启齿,大多无法靠安慰抚平。还好,时间会推着人一步步走出来。 他,陪着就好了。 无论多难捱的夜终会过去,太阳会出,天会亮,崭新的日子会来。 …… 天蒙蒙亮,青山被稍稍冒头的日出,映出一道红光。在群山巍峨之中,像少女的一抹羞红。 虞湘是被深沉悠长的钟声叫醒的。不是闹钟,是吊在寺庙钟楼上的梵钟。 每每听到,梵钟被撞击的浑厚悠远声,不论心境如何,她总会瞬间平静下来,像是从束缚中解脱里般轻松,心境澄明。 虞湘曾在网上搜索过原因,查到: 《印光法师文钞》中记载:婆娑世界,以音声作佛事;丛林法器,大钟第一。钟声能由耳根震撼人的心灵,开启人天耳目;钟声响彻天地,是恶趣罪苦众生的救援。 《叩钟偈》说: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梵钟钟声是不是真有这么大作用,她不知道。可有梵钟的地方,定有寺庙。 虞湘换上运动服,去度假村前台问问,这山上的寺庙怎么走。 前台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出了度假村再多爬一段,确实有一座万福寺,香火很不错。那人着重同她强调,这庙求姻缘很灵的。 虞湘笑笑,没解释。 她还没走出度假村,就又被对方追上。 那女生说:“昨天,我们把你的另一张房卡给了你同事。晚上,你领导又把卡给我送回来,说你已经睡了。卡放他那里不合适,让我今天给你。” 虞湘接过,道了声谢谢。 原来昨晚,周钟言敲她房门是为了这个。 闳山陡峭,但石阶宽大平缓,并不难爬。恰逢,总是起雾多云的双辛市,今天居然没有雾,只飘着少许云。悬崖峭壁与山间林海,一览无余。 虞湘走走停停拍拍,爬了很久,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才看见,绿树环抱里那座杏黄色的建筑。 寺庙不大,走进去,大院中央已然有人在上香,几座大殿里还有念经诵佛声。 她悄悄走到墙边儿的石凳旁,闭眼静坐。 其实,虞湘并不信奉任何宗教,自然也不会朝拜祈求什么。但她确实十分喜欢寺庙,道观,教堂等等的建筑。如果住的地方附近有,她便会经常前去坐坐。 尽管她不信奉,也从没贡献,更没所问没所求。但她以为,不论供奉的哪路神仙佛祖真人,都是博爱众生的,想必不会计较赐她一小方天地,许她片刻安宁。 虞湘坐在里面,没由来的特别踏实。 那些纷纷扰扰,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的事,堵在心间,让她沉溺在过去的故事里,放不过自己的情绪里。在这里,恍若全部消失。 心中一切的杂念,欲望,执念,都能短暂的抛之脑后,回归为只会呼吸吞吐的生物。 她也不知坐了多久。 只是腿麻了,肚子饿了,脑子松快了。 虞湘活动活动腿脚,准备下山。 往返心情截然不同,她踏着石阶的步伐都轻松许多。行至一大片树林茂盛处,她居然还听见: “鹁鸪鸪,鹁鸪鸪,鹁鸪鸪……” 这是斑鸠的叫声! 她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斑鸠是成双成对生活在一起。每当到了浓阴将雨的天气时,就能听到斑鸠“鹁鸪鸪,鹁鸪鸪”地叫着,叫声很是急切。 这是斑鸠在叫自己的媳妇回家。 而到了积雨将晴时,斑鸠的叫声就很懒散:“鹁鸪鸪——咕!” 作者将它称为“天将雨,鸠唤妇”,还用以判断天气阴晴。 虞湘从来没见过斑鸠,伸着脑袋朝树林里面找它的身影,可惜,枝繁叶茂的云杉树挡得严实,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 她抬头一看,云层变厚,天也昏沉很多,果真是快要下雨的样子。下了雨,山路崎岖又滑,最容易出危险。她不敢耽搁,脚下速度快了些,拐个弯,连下了一串石阶。 来自山下,急切地呼喊声传来: “虞湘,虞湘,虞湘……” 声音很快变得清晰和响亮。任谁都知道是爬得极快的缘故。 身前“虞湘”的呼喊声,身后“鹁鸪鸪”的叫声,因空旷的山谷,响了数倍,在虞湘的耳道里缠绕着,交相呼应,震耳欲聋。 没几声,周钟言就出现在山路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衣,手中握着一把雨伞,看到她,先是一怔,而后三步并两步,疾风般冲上来。 他神色焦急,突然停下来令他弓着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拽着虞湘的胳膊,责问道: “为什么关机?” 虞湘掏出手机,摁了几下,无辜道:“没电了。” 周钟言气得咳嗽,弯着腰,双掌撑在大腿上,缓和气息,“快下山吧。” 虞湘点点头。 听着身后还未停止,愈发焦急的“鹁鸪鸪”声,她忽然止不住笑了。 周钟言不明所以地回头。 无效 “笑什么?”周钟言扭头,好奇虞湘没由来的笑声。 虞湘啊了一声,她总不好直接说,你刚刚喊我的样子跟那只斑鸠喊自己老婆,很像耶。 她只能躲开周钟言的视线,笑着摇头说:“没什么。” 周钟言转过头眼眸黯然,没追着问,只是脚下下山的步子更加地快。他说:“听完我接下来的话,估计你就笑不出来了。” 虞湘快步跟上去:“谁出事了吗?” 他瞥了虞湘一眼,“刚才,陈炀和杨若婷前后脚接到蒋阔和万纯的电话,说是黄鑫的儿子失踪。” “啊?这个时候?” 虞湘想,他们上周刚刚向法院立案,还没来得及申请亲子司法鉴定。 周钟言简明扼要地说:“黄鑫觉得是王守业的原配刘佳干的,跑去要人,说她儿子要是死了,就要让刘佳的女儿给自己儿子陪葬。两边现在僵持不下,都在催我们赶紧回去。” 虞湘问:“黄鑫没报警吗?” “报了,警察也在积极找。”他音量低了半个度,“不过蒋阔传来消息,让我们做最坏的预案。” “什么是最坏的情况?你们不会真觉得刘佳把那个私生子给杀了?”虞湘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没这个可能。” 律师干久了,凡事都做最糟的考量,几乎成了职业病。 而虞湘脱口而出:“绝对不可能!” 周钟言听出虞湘笃定的语气,盯着她,狐疑地问:“你知道些什么内情?” “我哪知道什么内情。但刘佳跟黄鑫不一样。单说双辛市,就有一半的商场、酒店有刘佳母家控股。她哥哥的经商手段跟王守业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王守业那点儿家产,对黄鑫是巨大的诱惑,但刘佳压根儿不会看在眼里。她怎么可能会为钱去□□?”虞湘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周钟言觉得她的话,有哪里怪怪的。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方才堆积得越来越厚的云层,将天空压得阴沉沉,一场暴雨随时会来,终于…… “吧哒吧哒。” 大雨倾盆而下,雨滴噼里啪啦地落在他们身上。 周钟言紧忙把雨伞打开,撑在虞湘脑袋的上空,自己却半个身子还在雨伞遮挡外。 山里的雨,一向来得又凶又急,再被山风席卷着,即使撑着伞也未必能挡去多少雨滴,更何况是露在外面。 虞湘不忍看他被淋湿,手指尖捏着伞把儿,往周钟言的方向轻轻推。 周钟言仰头望着山中的大雨,担心一会儿开车下山有风险。忽然感受到手中的阻力,本能低头看向虞湘,恰好正对上她抬头而来的眼神。 斜脚雨躲过被高举着的伞沿,打湿虞湘额间的绒发,贴在她脸庞。白皙细腻的肌肤沾着水珠,眉眼湿漉漉雾蒙蒙地正望着他。 周钟言失神,险些上手为她拨开粘在唇上的长发。 俩人默契地同时挪开视线,又不约而同地朝彼此的方向移了移。 虞湘清晰感受到,她的肩膀正贴着他的胸膛。单薄的运动服沾了水,犹如化成了纸,没有丝毫存在感,只剩肌肤与肌肤相贴,带着彼此的体温。 虞湘红着脸,没注意脚下那块,被人日复一日踩踏,磨得光滑的石阶沿。 下雨,积了水,她一踩—— “啊!” 重心失衡,虞湘控制不住地向前栽,手下意识地抓住周钟言的手腕,不让自己摔倒。又怕牵连他,飞快松开。 就在这时,周钟言长臂揽过她肩膀,一发力,将她从下坠的趋势中挽救。但用力过猛,虞湘又向后仰摔。 周钟言被连带着失去平衡。可即使摔倒,也没收回揽着虞湘肩膀的手,将她带向自己,还牢牢护着她的头。 “呃。” 虞湘摔在周钟言这个人型肉垫上,他闷哼一声,腰背结结实实撞在石阶处,痛感明显。 意识到周钟言在她身下的虞湘慌忙起身,扶起周钟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察看他有没有受伤,她焦急地问:“你疼吗?” “没事儿。” 雨伞跌落在一旁,瓢泼大雨顷刻之间将他们浇成落汤鸡,俩人狼狈不堪。 周钟言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撸了把脸上的雨水,从地上捞起雨伞,抖了抖,重新撑在虞湘头顶。虞湘又朝他那边推。 “也不会淋得更湿了。”周钟言笑着说。 “对不起。”虞湘垂着头,声音囔囔的。 周钟言一边推着虞湘继续往山下走,一边同她说:“我来,就是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这种境遇。” 雨仍然很急,风刮过他们湿透的身体,体温开始降低。 虞湘将手搭在周钟言撑着伞的手腕上,小心翼翼地下石阶,她没看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然而,周钟言却默不作声,不动声色地将手腕移开,调为手背向上。 他怕,怕被虞湘把出跳动异常的脉搏。 …… 度假村酒店大堂里,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外面瓢泼大雨,酒店人员预料到周钟言同虞湘大概率挨浇,已经在门口准备好干净的毛巾和热汤驱寒。 陈炀带人在大门口守着,一看到远处跑来的俩人,赶紧上前给他们披上雨衣。穿过长长的庭院,踏进大堂里,只一瞬,地板上立刻产生两摊大大的水渍。 虞湘在外面冻麻木的身体,到了温暖的环境,反而冷得发抖。 杨若婷拿起大浴巾裹住打着寒战的虞湘。虞湘扬着头,瑟瑟发抖,头发湿透贴在身上,明明狼狈不堪,却有种芙蓉出水的透明感。 杨若婷:“手机是现代人的第二生命,你关机,真让我们着急死了。” 虞湘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杨若婷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忍责备,只强制性给她灌下两大碗热汤。 另一边,陈炀也抱怨道:“好歹叫上我跟你一起出去找啊,我年轻力健的,还能爬得快点。” 周钟言背对虞湘,朝他白了一眼,“年轻力健的,还恐高?” 杨若婷笑陈炀说话总不过脑子,“老大,我跟陈炀的行李收拾好了。等你们洗个热水澡,整理好,咱们就出发吧。黄鑫现在赖在刘佳家里,万纯一直在催我们。” “你留下。”周钟言说。 杨若婷:“我是这个案子的主办律师,怎么可能不去。” “不行。”周钟言的语气不容置疑,“黄鑫的孩子没事,一切好说。万一出了事,那儿就是个一触即发的战场。你怀着孕,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 “可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虞湘打断杨若婷的话,安抚道:“你就听他的吧。其实我们去了,作用也不大,又不是私家侦探,还管找孩子。” 周钟言也不知道虞湘是怎么回事,认准了这件事跟刘佳没关系。他同杨若婷讲:“放心,我跟蒋阔都在,砸不了你的招牌。” 杨若婷无奈妥协:“好吧。有状况随时联系我。” …… 他们三人先行回去,剩下的人按原计划周日再回。 周钟言把领导权交给肖擎,让他千万把大家安全带回去,尤其是看好杨若婷。光是叮嘱大家不要一个人上山,就说了三遍,像个喋喋不休的操心老父亲。 虞湘看大家快听烦了的样子,拽着周钟言的袖子就拉他走。 “我没说完呢。” 虞湘微笑:“可以了,够了。” 这是一个平均年龄三十岁的律师队伍,不是幼儿园。虞湘已经开始为他以后的孩子担忧,太唠叨。 他们走在回小木屋的连廊,虞湘盯着他的背影。他腿长,走路步子迈得大,肩膀宽大又厚实,背上还有点儿泥土,应该是刚刚摔地上沾的。 虞湘感觉,跟在他后面走,很踏实。 他不是唠叨,只是习惯把责任扛在自己双肩的人啊,不管是对大家,还是对她…… 她小跑两步到周钟言身边,倔强地与他肩并肩走着。 虞湘收拾好,推着行李箱出来。 周钟言正站在小木屋门口,背对着她。他手里拿着大毛巾,飞快地拨弄擦干头发。 手法很粗糙,许多部分都没擦到,搞得有些发丝上的水珠,纷纷掉进领口,晕开一小片一小片痕迹,贴在肌肉上,着实明显。手臂高高举着,上衣被提起,漏出一小节精瘦的腰…… 虞湘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问:“是等我吗?” 闻言,周钟言转身,顺手将毛巾搭在脖子上,端起一个杯子递给她。 “什么啊?” 虞湘指着杯子里散发着苦味的褐色液体。 周钟言继续擦着头发,漫不经心地说:“感冒药。” 虞湘皱眉,又不想驳了他的好意,心一横,咕嘟咕嘟喝完,脸狰狞得扭曲成包子。 周钟言轻笑出声,“多大的人,还怕苦。”说完,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着,又把手在她面前摊开。 赫然出现在他掌心的——是两颗糖,酒店里最普通的那种薄荷糖。 虞湘微怔,迟疑着接过。 其实,从他们第一次谈话后,虞湘递给他那杯甜腻腻的热巧克力奶开始,他就发现,虞湘,嗜糖如命。 刚刚,他想着,嗜糖如命的人,大概是怕苦的。 无效 雨不停,下山的路很难开。 来时嘻嘻哈哈,话贫的陈炀,回程路上,沉默寡言精神高度集中,一点不敢分神。直到上了高速,才轻松,话多了起来。 他看着后视镜里昏昏欲睡的虞湘,故意讲话吵醒她:“湘姐,你上山干嘛去啦?” 虞湘闭着眼慢悠悠地说:“求神拜佛。” 陈炀调侃,“那你求的是姻缘啊还是事业啊?”他连啧两声,“真不怪我说,你求他们还不如求我俩。” 周钟言正在Ipad上翻看着黄鑫的电子案卷,听到陈炀的话,抬眼看过去:“我至少还是她的老板。你能有什么作用?” 陈炀欠儿欠儿地说:“老大,事业你包圆儿了,我肯定不抢。姻缘嘛……”他扯了扯领子,“努努力,我怎么也算是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吧。” “扑哧。”虞湘止不住笑出来,“这么快就忘了,你那位不陪她过生日就能踹了你的女朋友。” 陈炀尴尬:“咱们不带倒旧账!我是编瞎话骗你去酒局应酬,但转天我已经被惩罚够了!发配去郊区化工厂拜访客户,来回几百公里我差点废了。” “那是师父对徒弟的教育手段。我作为受害人,你不得额外做点什么弥补我一下?” 陈炀来劲儿了,“呦,听意思,湘姐有事儿求我啊。” 周钟言在屏幕上滑动的手也慢了,竖耳听着。 虞湘指正:“不是求,是给你机会弥补过错。” “好好好,说来听听。”陈炀笑。 “之前我听蒋主任团队的柳律提到,因为新签的海运公司业务重整,工作量激增。他们组需要招几个临时翻译。我就想让你问问主任,能让张岚兼职试试吗?她翻译功底不差,又是法学专业,绝对符合要求,你舅舅不亏的。”虞湘说。 上次的事闹得大,张岚虽没提,可教育机构那边估计是干不下去了。稳定又收入可观的兼职工作本来就不好找,蒋阔那边虽不是长期,但至少能过渡一下。 虞湘说完,陈炀好一会儿没回话。 连带着周钟言的脸色,也有点怪怪的。 她忽然想起在派出所的那晚,蒋阔朝陈炀屁股上踢得几脚,惊讶地说:“不是吧!你有这么怕他吗?那没事儿,我去跟他问也……” “没有没有。就是心里感叹了一下,你跟我舅舅也挺有默契。”陈炀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方向盘,犹豫后说,“他前几天也问过我,你朋友愿不愿意去。” 虞湘惊喜:“真的啊?这也太棒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现在就问张岚时间安排。” 前排的两个男人却在她视线之外,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个眼神。 蒋阔,从来都不是一个热心的人。 …… 长霖公园是双辛市的“绿肺”,它的后面是一大片中式建筑群,由十几栋中式大宅构成。白墙黛瓦,光外墙就有三米多高,每栋占地得有三亩。“三开三进”的中式宅院布局,一栋的市值有上亿。 刘佳就住在这里。 这栋大宅,是刘家老爷子在刘佳和王守业结婚时,赠给幺女的嫁妆。 虞湘走进庭院,门前两颗迎客松,姿态苍劲,同院内一镜池水互为映衬。一石一木,布局精巧,可见主人是放了心思精心养护。 他们三人被引领到前庭,黄鑫他们就被安排在那里。一打眼,十几个保镖齐刷刷一排站在院门前,后面是华能所万纯为首的五六个律师。 虞湘禁不住吐槽了一句:够夸张的。 她本来还想着,来三个人太多了,合着人家备着一个律师团等他们。 蒋阔一看到他们过来,飞快迎上去,想赶紧交接给周钟言,自己落跑。 他实在受不了了。 黄鑫就是个泼妇,在这儿骂骂咧咧三个小时,人家刘佳压根儿就没露过面。黄樱则是拉着他哭哭啼啼,不许他走。华能所的万纯不屑跟黄鑫沟通,一个劲儿找他叫杨若婷来。 这三个女人围着他,搞得他头都要炸了。 很多年,他都没有过这么丢脸和难熬的时刻。 可黄鑫比他先一步到周钟言他们面前,指着就是一顿痛骂:“老娘花了那么多钱请你们,你们让我像孙子一样,在这等了三个小时!怎么人家的律师,一个电话,就到了呢?嫌我给的钱不够多啊?” “我们确实收的友情价。”虞湘回得毫不客气,然后,两边的人都在拿胳膊怼她,她只得换上一副微笑面孔,“抱歉,是我们来晚了。不如您先跟我们说一下现在的的情况。” 蒋阔见空插针:“是,你们快好好聊一下。我那边有急事,先走。” 说完,拔腿就走。黄樱见状,跟了上去。 此刻,黄鑫孤立无援,只得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后,照实同他们讲。 黄鑫的儿子冬冬失踪,是在上午,阿姨送他去上冰球课的时候。阿姨去给他取冰鞋的功夫,人就不见了。他们找了所有冬冬会去的地方,最后只能报警。 报警后,警方调取了冰场的监控,正好处在监控死角。周围几个出口又都没有拍到他出去画面。警方只能扩大到,体育馆附近的几个路口,重新调取去查,但那需要时间。警方问她有没有与人结怨,黄鑫当即觉得是刘佳下得手,跑来质问她。 但如虞湘所见,黄鑫连中庭的院儿都进不去。警方倒是能进去,可也没问出什么。 …… 周钟言让虞湘先去会会万纯,自己则是去对接警方,剩下的陈炀也在利用私人关系,去找冬冬。 虞湘走到院门口,朝里面的华能所律师打了个招呼,门口的人墙保镖才放她进去。助理把她带进茶室。 万纯的模样,倒是一点不出乎虞湘所料。站在那里,看着就是个有着雷霆手段的十足十女强人。 “你好,我是天成所虞湘。” “万纯。” 双方简单握个手。 万纯示意她坐下,“杨若婷没来?” “是,她还在闳山。” 万纯冷笑,“她成天吵着要跟我对垒,这会儿倒又不出来。怂得真快。” 虞湘品了口茶,“大婷姐现在怀着孕,为了安全考虑,才没让她来。” “她怀孕了?”万纯诧异。 “是。” 万纯嘲讽地摇摇头,“呵,一贯地说一套做一套。”她这会儿才认真地看了看虞湘,“想不到陈念的女儿,会在这里,打着继承官司,却给人干找孩子的活儿。” 虞湘点点头,深以为然:“准确的说,我是想不到律师还要兼职私家侦探。”她唇角一弯,“不过,你们又能好哪去?大周末的,一通电话,就得跑来兼职干保镖。” 万纯笑噱:“业内美称,私人律师服务。” 俩人相视一笑,气氛反而缓和不少。 “说真的,劝黄鑫离开吧。她儿子的事,真的跟刘佳没有关系。”万纯说。 虞湘:“我相信。” 万纯仔细观察她的神情,是真话。她说:“难得你是个通透人。” “那麻烦转告刘女士,通透人的一句话。” “你说。”万纯敛眸。 虞湘平静地说:“有冬冬,才有继承纠纷案,没有冬冬,那便是一个疯女人无休无止的吵闹。” 万纯脸色一变,微怔,随即笑道:“你挺有意思的。” 虞湘挑眉:“很多人这么说。” “你不适合天成,不适合周钟言。”万纯断定地说,“如果有一天想离开天成,我随时欢迎你加入华能。” “我把它理解为认可。”虞湘轻颦浅笑。 虞湘准备走时,万纯再次提到杨若婷,“能帮我向杨若婷转述一句话吗?” “什么?” “生了孩子,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成为双辛市身价最高的家事律师。”万纯云淡风轻地说。 虞湘:“她还是个孕妇。” 万纯运了口气,沉沉肩,“当我没说。” …… 周钟言和陈炀在派出所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警方在监控里找到冬冬的身影。 画面里,冬冬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上了一辆出租车。 警方把这段视频截取出来给周钟言,让他带给黄鑫,证明她儿子的失踪,确实与刘佳没有关系。 哪知道黄鑫看完监控说:“不可能!我儿子那么乖,绝对是有人让他这么干的。警察去查啊!他上车之后去哪了?为什么现在还找不回我儿子!” 周钟言:“警方已经通过车牌号的登记信息,找到了出租车司机。他说冬冬一个人去了火车站。火车站人太多,要想知道冬冬现在的去向,还需要时间。现在已经有初步的证据表明,冬冬是自行离家,不具备被绑架的特征。” 他看了眼坐在旁边淡定喝茶的虞湘,补充道:“如果现在对方明确要求你离开,你仍然拒绝,有构成非法侵入住宅罪的风险。所以,请你务必谨慎对待自己的言行。” 黄鑫眼神呆滞,像是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我儿子怎么可能会离家出走!” 周钟言犹豫片刻,也不想再刺激她,“我们通过冬冬的班主任了解到,媒体介入后,冬冬的身份被曝光。在学校跟同学们的关系……” “他们排挤欺负我儿子?”黄鑫声音立刻高八度,“是不是刘佳女儿教唆的!” 虞湘在一旁幽幽开口:“舆论发酵当天,刘佳就给女儿办理了转学。” 无效 大宅里已有的风波还没平息,又一拨人浩浩荡荡闯进来,直奔庭院里的黄鑫。 正中间拄着手杖的老爷子,鹤发松姿,精神矍铄,是王守业的父亲。王家先前忌惮着刘佳背后的科圣集团,对王守业的私生子,并未公开承认其身份,明面上还算站在刘佳这边。 而黄鑫冲着王老爷子一开口就是:“爸,冬冬……” 王老爷子抬手示意她不用再说,“冬冬是守业唯一的儿子,我不会袖手旁观。”他握着手杖碾了碾,“刘佳做我王家的媳妇十几年了,干不出那么下作的事情。你就不要再难为她。” “可是——” 王老爷子眼神斥责她,“妇人之见!科圣集团的资本渗透在双辛市的各行各业,是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刘佳如果肯开口帮忙,你还怕这张网捞不着你儿子?” 黄鑫阴测测:“她怎么可能帮我们?” 王老爷子怅望灰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天不佑他王家。他说:“为了王家后继有人,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了。” 面对自我感动的王老爷子,虞湘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要了壶热茶,他们三人旁若无人地喝着。律师在这种事中,作用本就不大。但两方对垒,向来喜欢请几个律师坐镇。 潺潺流水,瑟瑟秋风。这庭院虽美,但坐久了,身上止不住地生起寒意。 王老爷子一行人走到院门,由保镖组成的人墙前,就要进去。 训练有素的保镖,直挺挺得,目不斜视,丝毫没有半分退让,容他过去的意思。 陪同王老爷子来的人急了,“刘佳什么意思!这还是不是我堂哥的家?我叔叔还是不是她女儿的爷爷!” 王老爷子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他还不曾在这儿有过这种待遇。 “抱歉。这里是我当事人的私宅。”华能所的律师表示,“如果没有刘女士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强闯。” 黄鑫挑事:“您看到了吧,她拿您都不当回事。” 王老爷子面色如霜,还要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我给她打电话。” 就在此时,万纯从里面缓缓走出。保镖整齐划一,为她开出条路。众目睽睽下,万纯从王老爷子一行人身边掠过,径直走向虞湘。 她递给虞湘一张纸条,郑重其事地说:“这上面是你要找的人所在地址,算是我当事人送给你的见面礼。” 虞湘不怎么惊讶地接过,“替我谢谢她。” 万纯点点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锁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只有周钟言蓦然反应过来,虞湘不对劲在哪里。 虞湘摊开纸条,看了一眼,走到黄鑫身边说:“冬冬,自己去了卫川亭陵园。” 黄鑫和王老爷子相视无言,戾气去了一半。 因为,那是王守业的安葬的地方。 自打王守业死后,黄鑫闹得人尽皆知地跟刘佳争遗产,王老爷子又重新披挂上阵接手公司,没有人关心这个年仅七岁,没了父亲的孩子。 饶是如此,黄鑫还不忘问:“你去找刘佳帮的忙?” “是,托万律师问的,” 黄鑫疑心:“你说,她就肯听?” “大概是因为……我聪明吧。”虞湘微笑,“再不出发,冬冬就未必还在那儿了。” 临走时,黄鑫别别扭扭同她说了声谢谢。 …… 等确定冬冬被找到,派出所那边销案,这出闹剧才算彻底结束。 陈炀先把虞湘送回家,再上车准备送周钟言回家时,身旁传来声音,“送我回律所。” “还有工作?” 周钟言冷淡如冰,“嗯,查些事。” 他回到律所,从杨若婷办公室翻出所有关于这宗继承案的案卷材料。从头翻阅到尾,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虞湘,隐匿了一部分信息。 关乎这桩案件走向的关键信息。 一个人的工作习惯,很难在短时间改变。合作这几个月下来,他知道虞湘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她善于信息检索,调查案件几方的背景信息是她接手案子的头一桩大事。但凡是互联网上出现过的,别管犄角旮旯,她都能翻出来。 周钟言还曾笑过她,拿律师当警察干。 然而这桩案子里,关于刘佳的背景,王守业握有股权的公司,都只有最表层浅显的信息。 他之前看到案卷,还以为是她对这桩案子不上心。 可今天她的表现,并非如此。 外面的天从亮着到蒙蒙黑,周钟言才在海量信息里察觉出一点蛛丝马迹。但已然令他心惊。 王家是靠做电梯发的家,当年,踩在了红利风口,一跃成了业界龙头。但从近几年的招投标的情况看,王家投入最多的几个项目背后,绕着十几道弯,实际的控制人全是科圣集团。 最糟糕的是,他们采购原料的几家公司,六年期间,先后被与科圣有关的资本入资。 周钟言眉头紧锁,双手掩面。 上下游双双被控制,这意味着,王守业的公司,现在就像是刘佳手里一只随时会被捏死的蚂蚁。 而这一点,虞湘早就发现。 所以,她断定刘佳不会对黄鑫的孩子下手。 所以,她能够说服刘佳,借助科圣集团找到冬冬。 因为,刘佳就是要利用遗产继承案,名正言顺地把一家随时会破产负债的公司丢给黄鑫,再顺利对外切割科圣集团与王家的关系。 而保证这一点的前提,是冬冬得活着。 周钟言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虞湘,他的徒弟,黄鑫的代理人,悄然配合着刘佳做下的扣,眼睁睁看着黄鑫跳进去。 这让他不禁想到,天诺银行被处理的几个人。 真的是巧合吗? 周钟言呆坐在办公室,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良久,久到这个夜像是会这般平静地过去。 终于,他拨通了虞湘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接。 接通后,一声沙哑的“喂”传出,那声音,沙哑得像是鱼在干涸的池塘里被暴晒数日,鱼鳞碾碎的声音。 周钟言重新看了眼手机屏幕,才确定这真的是虞湘发出的。 “你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没什么,有点不舒服。”声音依旧沙哑,说话节奏甚至能感受到人迷迷糊糊,不太清醒。 周钟言意识到虞湘可能是淋了雨,又吹了风,导致发烧。他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你门牌号多少?” 虞湘烧的迷糊,几乎是依靠本能地回着他的问题。 …… 夜色已深,街上没几家商铺还开着门。周钟言跑了好几家名为二十四小时的药店,均扑空。好不容易买齐药到虞湘家门口,任他怎么敲门,虞湘都不开门。 周钟言迫不得已用虞湘的生日试了试密码锁。 门居然就那么开了。 他刚进去,门口摆了一地,七倒八歪的鞋子,挡着他的去路。他摸索着打开灯,沙发上堆满的衣服,桌子上一堆书和开了口的零食袋子混在一起。这风格倒是跟虞湘在办公室里乱七八糟的工位很统一,是她家没错。 周钟言找对主卧,看见了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虞湘。 一向白皙的脸庞,这会儿一整个通红,额间冒着细汗,嘴唇干到皱巴巴,甚至裂开。 他蹲在床边,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虞湘嘴里哼哼唧唧地,意识不清,眼皮微微抬起,看向他,嘴巴张了张,又没有力气地耷拉下来。 周钟言将大手覆在虞湘额头,传来的温度烫得吓人。 许是额间突然传来清凉,虞湘脑袋无意识地转往他的方向,还朝上拱了拱。 周钟言微不可见地叹了声气,从满满一袋子药里翻出退烧贴,仔细贴在虞湘的额头上。他又摸到厨房,找了个杯子,准备好水和药。 回来后,周钟言将手探在虞湘肩下,一摸,全是汗。他把虞湘扶起来,可虞湘的身体软得不像话,自己根本没办法半坐着。 没办法,周钟言只好自己坐在床上,将虞湘的身体靠在自己怀中,用他的力量撑着她。 他大晚上携风而来,身上温度低,虞湘自然而然地紧紧贴着他。她颈间的汗,很快沾湿了他的衬衣。 周钟言从桌上拿起刚泡好的退烧冲剂,歪着头,把它凑到虞湘嘴边,微微扬起杯,喂她喝下。 虞湘喝了几口,嫌药苦,脑袋一转不再喝了。 冲剂是比药丸苦,他也知道。但他怕虞湘意识不清,没法把药丸咽下去或者呛到气管里。他耐心地转回虞湘的脑袋,重新将杯口凑到她唇边,哄着她喝下。 “乖,听话。” 喝完药,周钟言又举了个杯子在她面前。 虞湘哼唧着推开,身体顺着周钟言的就想往下钻,被周钟言一把摁住,牢牢箍在怀里,在她脑后说:“糖水,喝了就不苦了。” 怀里的人怔了两秒,自己抱住杯子喝干净了。生病,会让人变得脆弱,无论是身体或是心理。 他刚想笑她是个小孩,就看见虞湘在他身前,从眼尾慢慢地滑下一滴眼泪。 她哑着说:“小时候,我妈就是这样喂我的。” 无效 清晨,没拉好的窗帘泄露出一道明媚的阳光,恰好落在虞湘的脸上,耀眼得她不得已地抬起眼皮。 她摁压着还有些昏沉疼痛的脑袋,片段式的记忆涌现,她脑子里猛地闪过一道光,惊得彻底清醒,从床上坐起,眼睛滴溜儿地朝四周打量。 最后,视线落在床头柜上的药袋子—— 昨晚,周钟言来过! 她使劲儿揉捏太阳穴,可断断续续的记忆根本拼凑不齐周钟言来的全部过程,更不知道他走没走。虞湘掀开被子下床,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一打眼就看见,窝在沙发上睡着的周钟言。可怜他187的大个子,要跟她占据半个沙发的脏衣服,抢地盘,连腿都伸不直。 虞湘悄悄走过去。 之前在车上时她就发现,周钟言睡相特好,不乱动也没声响。他随意枕着沙发上的抱枕,头微微偏着,呼吸均匀而平缓,手搭在肚子上,随之起伏。 虞湘弯腰抱起沙发边上一大坨的衣服,转身离开。不巧,一件衬衫的袖子正压在周钟言脚下。 她没注意,这一走,那件衬衫被扯动。 周钟言醒了。 周钟言眉头微锁,睡眼惺忪,半睁的眼睛看着旁边愣住的虞湘。 他伸出手,漫不经心地一拽。 虞湘冷不防地直愣愣地倒在他胸前,怀里的衣服散落一地。 她无措地眨巴着眼睛,望向他。 周钟言面上不见丝毫暧昧之味,只是抬手覆在虞湘额头,两秒后,用很平常的口吻说:“不烧了。” 虞湘一颗被突然提起的心,荡了荡,瞬间又掉了回去。 她看着周钟言收回的手,在她眼尾多停留了一秒。虞湘以为是眼睑有东西,慌张着撑起身体,从周钟言胸前离开。 周钟言敛眸,没解释。 昨晚,虞湘反复发烧,最高烧到三十九度多,退烧贴都换了两次。周钟言喂她喝下药后,她总哼哼唧唧,眼尾时不时无意识地滑过眼泪,留下一道泪痕。 他不知道虞湘是身体难受,还是令她难过的事,就算病了也不肯放过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替她擦拭干净泪痕。 循环往复,不厌其烦。 …… 周钟言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虞湘捡起地上的衣服,揉吧揉吧团成一团,一趟一趟扔进客卧的床上,时不时还有小零碎从那一团里面掉出来。 “行了,别藏了。” 他很是无奈地压着笑意说,“全部打包装进袋子里,我给你送去干洗店。” 虞湘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不用。每周日会有阿姨上门帮我收拾好的。” 闻言,他震惊地瞟了屋子一圈。他以为这么凌乱的屋子,虞湘至少得一个月没收拾,没想到只用了一个星期。周钟言咋舌,看来她在单位还算是很克制了。 “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他边说边往厨房走。 这套房子的厨房配置价格不菲,各种厨具也一应俱全。周钟言走到冰箱前,打开冷鲜层,里面除了几瓶饮料,空空如也。 虞湘扒在打开的冰箱门后面:“我不会做饭,家里什么都没有。一会儿,我订个外卖就行。” 这话言下之意有点下逐客令的意思了。 说真的,她实在还没做好,将私下里如此“生活化”的一面全部摊开给他看。最重要的是—— 她刚刚在客卧里照了个镜子! 然而,下一秒,周钟言打开冷冻层,两个大抽屉被填得满满当当。 虞湘看破周钟言抬头而来的问询,尴尬地说:“啊,张岚住这儿的时候买的,她会做饭,我都快忘了下面还有东西。” 周钟言没理她,自己从塞得满满的抽屉里翻找,大部分都是各种速食产品。他最后拿出一盒鲜虾小馄饨。 “吃点清淡的。”他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虞湘也不在意,胡乱地点头。 她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能找个借口去洗澡,换下她这身因为出汗而有白印子的睡衣,还有自己现在这张蜡黄又浮肿的脸。 虞湘抬头瞥了眼,背对着她站在厨房的周钟言。 明明照顾她到后半夜才睡,还是窝在一半沙发上。怎么就还能保持一大早神清气爽,风度翩翩呢? 不像她,每天早上都像是拿头抵着床,连翻了720个跟头,乱糟糟不成人样。 她正走神儿,周钟言朝她面前放了杯热水,“喝完,去洗个热水澡吧。”说完又转头叮嘱一句,“头发记得吹干。” 虞湘眼睛一亮,跟聪明人交往的好处啊。她三两口喝完,颠颠跑回卧室。 锅里的水已经煮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周钟言端起一盒馄饨,一个一个丢下锅。 就听见身后,“吧嗒”一声,是房门上锁的声音。 周钟言的嘴角缓缓上扬。 …… 等虞湘洗完澡,吹干头发出来时,馄饨已经煮好盛在饭桌上,香味扑鼻。 原先桌子上乱堆的书和零食,都被收拾好摆放整齐。大门口的鞋子也被收进鞋柜,旁边还多了两个大袋子,装满垃圾。 而周钟言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 这一幕,让虞湘觉得惊诧。 为什么只是一晚上过去,他们之间就已经发展为,他可以给她收拾房间做早餐的关系? 见她出来,周钟言挂断电话,走到她面前,无比自然地将手探在她脑后,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说:“吃饭吧。” 虞湘呆楞几秒,明明只是他的指腹贴在她的头皮,但一瞬,她的脸唰地红了。 同时,她终于想明白原因—— 是周钟言的坦然,坦然到应然的理所当然。 虞湘拍拍自己羞红的脸,学着他那般淡然,坐在餐桌旁吃饭,只是不经意地问:“你昨晚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 这下轮到周钟言握着汤匙的手,滞了一瞬。他随后云淡风轻地说:“本来想让你帮我干点活。” “那我一会儿给你做。” 周钟言:“不用,我交给陈炀了。烧刚退,你多休息两天吧。周一别去上班了。” 虞湘嘴里咬着的馄饨还没咽下,来不及拒绝,周钟言就又说:“冰箱里冷冻的食材过保质期和临近保质期的,我都扔了。你住过来才三个多月,怎么能有那么多过期产品?” “买的时候没注意看呗。”她随意说着,紧跟着又想起什么似的,“我昨天晚上居然把门锁密码都告诉你了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看来真是烧糊涂了。” 昨天回家后,她本来只是想补个觉,结果越睡越难受,后面连起床给自己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说到这儿,周钟言放下汤匙,严肃地说:“哪有人把门锁密码设成生日的,安全防范意识也太差了!” “我爸给我设的。” “……” 周钟言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挤了句,“幸亏这小区安保还不错。” 虞湘的头快埋进碗里都遮不住她的笑意。 “你骗我。” 虞湘止不住地笑:“也不能算骗,密码确实是我爸设的,但他让我再换一个,我给忘了。” “一会儿换。” “好。” 速食馄饨完全算不上好吃,可他俩却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饭后,周钟言看着虞湘吃了药才走。他走后,虞湘一个人在客厅里对着两个空碗凝视了许久。 …… 星期一早上九点半,虞湘没按周钟言说的,再多休息一天,仍然按时到律所上班。她心情明媚地踏进律所,没想到就在前台,恰好碰上黄鑫母子。 “您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虞湘问。 黄鑫被问得一头雾水:“周律师约的我啊。” 啊?虞湘惊讶。按理说杨若婷才是这个案子的主办律师,除非是像前天的情况,不然周钟言不会随意插手其他律师主办的案件。 黄鑫推了推旁边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跟阿姨打招呼。” 小男孩奶声奶气,长得白净:“阿姨好。” 虞湘笑着说:“你就是冬冬吧,真可爱。” 黄鑫胡噜着冬冬的脑袋。前天知道冬冬在学校被孤立后,黄鑫就不让冬冬再去上学。她打算等王家那边安排好新的学校后,给他办转学。她这几天就把冬冬形影不离地带在身边。 话还没落地,周钟言、杨若婷和陈炀就自办公区的通道而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周钟言看到她的时候,神情些微惊讶。 双方一阵寒暄,黄鑫再三对前天的事表示感谢,尤其是对虞湘。 大家一起走向会议室时,虞湘快走两步,到周钟言身边,对他说:“我先把包放回去,马上过来。” 周钟言转头对虞湘,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不用,你正好带冬冬去隔壁玩一会儿。”他又转头对黄鑫客气地说,“我们谈的事,还是避着点……” 黄鑫明白,点点头。 这桩案子,虞湘是从头就跟着做。她不敢相信周钟言会在这时候让她退出主要会议,去干一件任何人都能做的事。 她抬头望向周钟言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几秒里,虞湘才明白,不管是让她在家多休息一天,还是让她带冬冬,都只是为了支开她。 至于为什么…… 虞湘眼眸暗了一瞬,平静地说了声好,牵着冬冬走进另一个会议室。 无效 冬冬是难得安静的小孩子,自己抱着iPad看动画片,完全不吵人。虞湘就坐在他旁边陪着,心思已经飞在隔壁会议室。 直觉告诉她,周钟言已经发现刘佳背后的科圣集团正着手搞垮王家,所以才把她踢出承办团队。 她眼帘半垂,周钟言在来她家之前,就断定她对此知情,却……只字未提。 虞湘不经意地瞥向屏幕,发现动画片里主角的爸爸又一次原地复活,所有人皆大欢喜,标准的大团圆结局。而这一幕,第二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反应过来,原来冬冬在循环播放着最后一集。 当冬冬准备再次点击重新播放时,虞湘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人,不可能死而复生。” “我知道。”冬冬的声音充满童稚,语调却平静得像个成年人。 虞湘从桌上拿起iPad,用同小孩子交流的口吻,低头问他:“你想不想看看死后的世界?”说着,她打开了一部影片——《寻梦环游记》。 影片设定在亡灵节那天,所有逝去的家人亡灵都会因有人祭拜,而得以从亡灵之地回到人间探望活着的亲人。主角米格尔误闯进亡灵之地,认识了落魄流浪汉埃克托。 当屏幕里播放着最经典的那段台词,“如果在活人的世界里没人记得你了,你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们把这叫做终极死亡”时,冬冬飞快摁下锁屏键,屏幕顿时一片漆黑。 他哼了一声,扭过身偏着头说:“骗人的。一点都不科学。” 虞湘笑了,现在的小孩懂得真多。 猛然觉得,自己也长成了那种拿孩子的童真当愚蠢无知的大人了吗? 她嘴角勾了一下,坐正身体,重新打开屏幕,在影片音乐的背景里说:“科学是构建于我们在已有世界里的探索和检验,可对于未知的世界,它是做不到证实,但同时也不能证伪。死亡是□□的结束,还是灵魂的消亡,这件事,我们活着的人永远不会知道。” “那你相信会有死后的世界吗?”冬冬睁着清澈的大眼睛,仰头问她。 虞湘静默了一瞬后说:“相信且希望。” 她目光变得深长,“在那个世界里,久别的人终将重逢。不再有生老病死,也不会有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们会在我们的怀念里,达以永生。” 冬冬嘴一撇,强忍着没哭,眼中却蓄满眼泪,埋进她臂弯,带着哭腔地说: “我想他了。” “你还会想他很久很久,直到再次重逢。”她缓缓拍着冬冬瘦小的背,“但在那之前,你得好好过完一生,不枉来这人世间一趟。等到再见他时,再把他没来得及陪你走过的漫长一生说与他听。” 冬冬在她臂弯里呜咽,哭得泣不成声。 小孩子,果然什么都懂。 …… 会议室外,周钟言和黄鑫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前。黑白简约的装修风格,笔直的线条,冰冷的色温,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场所,里面常年谈及着理性与取舍。在此刻,因为小孩的眼泪和虞湘温柔的慈爱,升起暖融融的色彩。 “虞湘,以后会是一个好妈妈。”黄鑫脱口而出。 周钟言的视线紧紧锁在虞湘身上。她是极为矛盾的女人,一面无动于衷地放任着王家破产,一面又慈悲抚慰着全然陌生的王家幼子。 一旁的黄鑫自顾自地说:“自从冬冬爸爸走了后,他还从来没哭过。”她随意说着,心却猛然被揪紧,“我知道他在忍,也知道他对我不满。但我不是这种会说好听话,照顾他情绪的妈妈。” 她骄傲地抬着下巴说,“我是另一种,替他搏出灿烂前程的那种。” 周钟言收回视线,淡声客气道:“打定主意要跟科圣斗下去?” “为了我儿子,还有其他选择吗?” 周钟言直白地说:“不拿出遗嘱,不对刘佳和她女儿赶尽杀绝,把她们继续绑在王家这艘船上,这艘船未必会沉。” 她笑着摇头:“王家沉不沉,我不在乎。我要保住的是冬冬的利益。”她对周钟言友善地说,“不过还是谢谢你,查出刘佳的计划,给了我应对的时间。” 周钟言谦和以对。 他对因婚外情引发的继承案不感兴趣,他插手,是为了将虞湘干干净净从这摊浑水里提出来。虞湘还没执业,绝不能背上勾连对方侵害自己委托人利益的嫌疑。 …… 黄鑫敲敲玻璃,示意里面的俩人。冬冬一看见窗外的妈妈,冷着脸擦干眼泪,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走出会议室。 临走时,冬冬扯了下虞湘的衣角。虞湘蹲下面对着他,冬冬环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说:“谢谢你。” 虞湘摸摸他的头,送走了黄鑫和冬冬。 外面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明媚的阳光落在阴郁的心头,极端不和谐。今天并不是个吵架的好日子。 虞湘没想去质问,也不打算自作聪明地解释什么,那同直接承认没什么区别。如她所料,周钟言仍然只字不提。 这件事就像是被他们默契地悄然掀过,宛如她从来没参与过这桩案件。 一同被掀过的是她发烧那晚的一切,她不敢去想,变了味的回忆。 周钟言对她一切如常,交给她的工作依旧繁重。虞湘很有自知之明,再也没插手黄鑫的案子。偶然听杨若婷谈及,进展顺利。 …… 夜半,万籁俱静。 周钟言从睡梦中觉醒,今晚是他第三次梦到虞湘。自从那天他找内勤要来,会议室里虞湘温柔安慰冬冬的那段监控视频后,他就开始做这个梦。 梦里,他站在虞湘现在所住房子的客厅里,在餐桌边,虞湘正教育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不许浪费粮食。小孩儿眼泪扑簌直掉,委屈地道歉,说自己错了。 一转头,看到他在这儿,边哭边朝他跑来,“爸爸,妈妈凶我。” 每每梦到这儿,他就从梦里惊醒过来。 不为什么,单纯羞耻。 睡不着的周钟言,披了件外套走到书房,打开电脑里一个名为《身份转变可行性分析报告》的文档。这份文档是他第一次梦到虞湘后,连夜写的。 内容极为简单,只是机械而单一地罗列了虞湘和他的优缺点。 此时此刻,他还是虞湘的带教律师。他不敢坦诚面对自己的欲望,只能以最理性最不带情感的思维去分析拆解,去证明这件事的合理性和可能性。 看,他们的条件如此匹配,是很完美的婚姻对象。 连缺点都在互补,一个心狠一个心软。 他这么想着。 隔壁客卧的呼噜声打得震天响,一点儿不带客气地钻进书房,扰乱他本就混乱的心神。 他冷着脸关了电脑,拧开客卧的房门,毫无征兆地一脚踹在蒋阔的屁股上,“回你自己家睡去!” 蒋阔被踹醒,眯着眼就骂骂咧咧,然后继续赖在床上不动。 “大晚上,你TM犯病了?” 周钟言打开灯,大白光曝在蒋阔脸上,反正自己是睡不着了,他也别打算睡。 “啊!给老子把灯关了!”蒋阔起床气爆发。 周钟言说:“就隔一步道,你非睡我这儿干嘛?”他住这儿之后,无数次,他上班后从监控看见蒋阔从他楼上客房出来,今天可算逮着人。 蒋阔不耐烦:“你知道,我不跟女人睡一张床。今儿这姑娘太粘人,没办法,来你这儿躲躲。” “黄樱?” “不是,飞机上刚认识的。”蒋阔笑得邪气,“两个字,火热。” 周钟言无奈地摇头,突然想起虞湘的那个朋友。他问:“张岚是不是已经去你那儿做兼职?” 提到张岚,蒋阔清醒了一分,嗯了声。 “你在外面瞎搞,不关我事。但记住,别把手伸虞湘朋友身上。依她的暴脾气,不好收场。”周钟言严肃而正经地说。 蒋阔想到那晚嚣张跋扈的虞湘,勾了唇角,他靠在床头,从桌上拿起一盒烟,抽出一根夹在指间,在桌上敲了敲,点燃,吐出一口烟圈。 “放心,我只霍霍长得好看的小姑娘。”他故意调侃,“与其担心张岚,不如看紧你的小徒弟,别被我下了手。” 周钟言不客气,又一脚踹过去。 蒋阔眼尾皱起,笑得风流,猛嘬一口烟,“那种对爱情还有纯真期待的小姑娘,没意思。她们还不懂,男女关系里,最健康最优质的男人是我这种,床上卖力,钱上大方。” 周钟言倚着墙,手上的烟转来转去,再叼在嘴里,没点燃,只过过烟瘾。 他闲散道:“渣男这词形容你都算浅显,你就一败类。” “诚实的败类不伤女人心,伤人的都是你这种人,蔫儿坏。”蒋阔反击道,“你那套婚姻观高尚到哪里?什么喜欢不重要,合适才重要。婚姻里的第一要义是责任感。婚姻是达到成功人生最好的装饰品……” 蒋阔吐槽:“别的不说,这些屁话,你敢讲给虞湘听吗?” 周钟言挑眉,右眼睑不自觉地跳动几下,沉默不语。 无效 蒋阔形容自己的心是一块贫瘠荒凉的不毛之地,他也从不吝于向人展露他的寡情与凉薄。对此,他坦然且习惯。 而周钟言不同。 他不承认,也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早就被剜去一大块,成了无底的洞。他逃避,偏执地遮掩,插得花团锦簇枝繁叶茂,再顶着它招摇过市,令人钦羡。 周钟言执着地活成世俗里对于成功的全部定义,年轻有为,名利双收,赚钱疯狂到被称为“律圈印钞机”。他执拗地认为自己需要一段婚姻,去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才能真正达到世俗的圆满。 为此,他从不拒绝别人的牵线,频繁相亲。但又用各种蹩脚的借口,拒绝继续发展感情。 这些年,蒋阔笑着旁观。 人,欺人自欺,总会有破灭的一天,周钟言终将迎来。他会看清苦苦维持的绿洲,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偶有风雨,便荡然无存。 蒋阔一双桃花眼里,藏着悲悯,他碾灭烟头上的火星,挥挥手示意周钟言快从他房间出去。就在周钟言关灯离开时,他说: “晚安,‘空洞’的人。” 周钟言轻蔑一笑,“晚安,‘荒芜’的人。” 夜又重新归于寂静。 所里的人最近齐刷刷感觉,周钟言和虞湘之间的关系,疏远了。虞湘自己知道,她与周钟言之间,那根无意之中被反复撩拨、突破,无形的界线,忽而明晰起来,正告他们“安分守己”。 她想,是因为自己隐匿案件信息的事。 工作日下午一点多,周钟言和陈炀去拜访客户还没回来,倒是肖擎着急忙慌跑来找虞湘,“小虞,这会儿忙不忙?” “还好。怎么了?” 肖擎递给她一份材料,“辛苦你跑一趟晨南区法院吧,法官着急要证据,让咱们送过去。正好你有车也方便,麻烦啦。” “小事儿,我现在就去。”虞湘说。 肖擎给她微信发了法官的联系方式,让她到那直接打电话。幸好是下午去晨南区,若是早上去,一早的早高峰能耗尽你所有的耐心。虞湘停好车,打着哈气往诉讼服务中心走。 诉服门口,围堵着不少人。虞湘走近些,才看到一位被团团包围的老太太。老太太满头银发,正跪在诉服门口中央,手上还举着一块儿牌子,写着“不公”。 老太太虽然跪着,却不狼狈。头发盘得光亮顺滑,后背挺着绷直。只是脸上还有清晰可见的泪痕。 门口站着几位法警,冷着脸维持秩序和阻止路人拍照录像。围看的人虽多,却没几位律师。毕竟,不管是哪个法院门口,隔三差五就会来这么一出。 老百姓不懂法律规定,法官手头挤压案子多,也没空苦口婆心解释给他们听,一来二去,免不了纷争。律师们早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大多扫上一眼,径直进了法院。 虞湘伫立在那儿,盯着老太太身上洗着泛白的衣服,袖口磨得破损。她准备上前问问怎么回事,法官的电话已经顶了进来,催她快些上去。 她只得拿着实习证先去过安检,打算等出来再说。偏偏法官被当事人缠住,半天不喊她进去。等了许久,才完成肖律交代的任务。 虞湘快步走出法院,门口围观的人散得差不多,只剩下法警仍看着老太太。 她毫不犹豫走过去,蹲下,轻声问道:“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老太太抬眼望向虞湘,眼底一片沧桑,继而又泛起温热。人大概就是这样,被围观着指指点点时,坚如磐石的内心,却会因一句突如其来的关怀,而轰然崩塌。 她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反而哽咽地说不出话。 旁边的法警插话:“你是律师吧?好好劝劝她,赶紧走。她要立案,可不符合立案规定。法官怎么跟她解释都不听,还在这儿闹事。” “我只是个实习律师。”虞湘冷着脸说。 老太太握住虞湘的手,眼泪滴在虞湘手背,滚烫。虞湘反握住,“您相信我的话,可以跟我讲讲,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老太太感激得直点头,虞湘顺势扶起她,将她带离。 她们一同离开时,虞湘能听见门口人们的窃窃私语,以及那些律师们在她身上不断打量的眼神。他们像是要在她身上找出点不为人知的企图,如果没有,那便是愚蠢是天真是做作。 可她不在乎。 虞湘将人带回天成,安排在会客室。她出去给老太太倒杯热水,在茶水间撞上杨若婷。杨若婷指着外面问:“什么情况?” “法院门口碰上的,怪可怜,能帮点是点吧。”虞湘边接水边说。 杨若婷震惊地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可惜虞湘心思已经不在这里,全然没注意到杨若婷纠结的脸色,端上水杯离开回到会客室。 老太太摘下身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摞整整齐齐的材料,倾数递给虞湘。 原来,老太太姓黄,名媛。两年前,她把自己全副身家借给一个名叫陈有州的人。半年前,陈有州失联,老太太钱拿不回来,要去法院起诉他,可除了名字,其他信息一概没有,法院不给立案。她又去公安报案诈骗,公安一看有借条,又让她去法院走民事诉讼。 被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老太太彻底走投无路,气得直接跪在法院门口。 事情倒是不难解决。 虞湘将应对之道一条一条写在纸上,再挨条给她耐心讲解。 会客室外,周钟言和陈炀刚刚回来,路过会客室时,周钟言一眼看到坐在里面的虞湘。坐在她对面的人,穿着打扮不像是他们的客户。 周钟言招了招手,喊来杨若婷。 他问:“谁的当事人?” 杨若婷咽了口唾沫,脑子里快速编出好几版瞎话,想替虞湘遮掩过去,最后还是没扛住周钟言压迫性的眼神,说了实话: “说是在法院门口捡的。” 果然,周钟言脸色骤变,气压猛地降低,瞬间阴沉,眼底蕴含着狂风暴雨。他抬眸看向滔滔不绝的虞湘,丢下一句压着怒气的话: “让她结束后,来找我。” 说完大步流星离开,西装后摆呼呼带风,是要掀起风浪的节奏啊。陈炀在他后面拼命给杨若婷使眼色,让她提醒一下虞湘。 杨若婷挺着孕肚,掐着腰,心里满是担忧,但又觉得虞湘不争气。干什么不好,偏偏倒霉触到老大逆鳞。亏她之前还夸虞湘是这批实习生里最不带学生气的。 这次,算她看走眼了。 …… 黄老太太刚刚走出天成大门,虞湘就被杨若婷告知,去一趟老大办公室。还悄默声提醒她,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虞湘一踏进周钟言办公室,便意识到不对劲儿。 整个屋子都笼罩着低气压,周钟言沉着脸,坐在他那张很有气势的椅子上,两只手张开放在乌金木办公桌上,神情严肃。 虞湘觉得这样的他,很陌生。 平时大家嘴上说老大严厉,但心里清楚,他哪里算得上脾气暴躁的老板。虞湘自己更明白,在周钟言跟前儿,她常常被优待,甚至是迁就。 虞湘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总不好黄鑫的事过去这么久,突然翻起旧账。她心里不停打鼓,呼吸都收敛着气息。 办公区的其他律师们,眼睛有意无意地往屋内瞟。 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能看出来老大对虞湘与众不同,本以为虞湘能一跃称为老大的女朋友。眼瞅着这些天,俩人有些疏远,没想到今天,一朝翻脸,气氛这么恐怖。 “坐。”周钟言绷着脸,声音里都透着寒。 虞湘乖乖依言,坐在他的对面。 周钟言遥控控制将两面玻璃墙的百叶帘,在虞湘背后缓缓合上,阻挡屋外打量的视线。 日光被挡于屋外,办公室里瞬间暗了一度,阴阴沉沉,搞得她心里更发毛。 “知道你的月薪在全国实习律师里面,是什么水平么?”周钟言语气冰冷,与往常截然不同。 虞湘点点头,嗯了一声。 天成律师事务所,特别是周钟言的团队,在圈内是出了名的待遇好,薪资高。要不然作为一个尚在成长期的律所,也不能每年吸引各大名校的毕业生,心甘情愿在这儿疯狂加班。 “这么高的时薪,不是让你去法院门口提供免费的法律服务。”周钟言不带任何温度地说。 虞湘猛地抬头,不可思议、无比震惊的眼神投向周钟言,微皱的眉间还藏着些许委屈。 她有点措手不及,不知从何解释,只是依着本能为自己辩解,“她年纪那么大了,还要跪在法院门口讨公道。我只是想着能尽自己所学,帮帮她而已……” 可她越说,周钟言的脸色越黑,一顿一顿的沉重呼吸声抑制着怒气,比那天路怒症发作还可怕。 她自觉噤声,不再给自己解释。 周钟言问:“双辛市申请律师执业人员实习管理规则,没看过?” “看过。” “那你还敢独自提供法律服务?”周钟言没忍住怒气,音量骤然升高。 无效 面对周钟言突如其来的盛怒,虞湘有些被吓到。 “我真的没有。在法院门口,我就已经告诉她我只是个实习律师。” “所以呢?一旦被人以你以律师名义提供法律服务,举报到律协,面对委员会,你也打算用这套说辞解释?”周钟言说。 虞湘让他说得心慌,眼睛高频地眨巴,脑子里飞快盘算。 “第一,我没接受委托。第二,没有资金往来,不是出于盈利目的。第三,我只和黄老太太接触过,没有以代理人的名义,做法律行为。”她说完,心里也安稳下来,“而且,黄老太太将来也可以替我证明……” “砰!” 周钟言的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屋外支楞着耳朵听的人,也被吓了一跳。 虞湘呆楞住,眉心紧紧蹙着。她无法理解周钟言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明明之前,他也…… 空气凝结成冰,沉默让钟表指针跳动声异常明显。 周钟言的手肘撑在桌上,脸深深埋在他交叉的手掌中,令虞湘看不清他的情绪。周钟言发现自己隐瞒刘佳的事时,都没这般,却因为她帮了一个可怜的老太太,而对她大发雷霆。 良久,周钟言抬头对她慎重地说:“记住。永远不要把证明自己清白的筹码,交到当事人手中。” 虞湘看不懂他复杂的神情,拆解不出他语气中的几分情绪,不反驳不质问,也不答应,好像就这样沉默着,一切就会过去。 “如果是在你父亲的律所,他能接受你的行为吗?”周钟言问。 虞湘抿唇,没看他,低头说着:“大学第一节刑法课,徐老师说,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未来你们会,学法明律知令,会了解这社会最系统的运行规则。但切记,别让大脑左右最该遵守的内心秩序。” 这番话,徐教授每年都会对新生讲一遍,二十余年,无一例外。 但很多人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便忘了。 周钟言难以察觉地苦笑,他险些忘了,虞湘从不是个乖乖领骂的人。 他不冷不淡地说:“这是职场,不是大学。” “……” 周钟言:“如果你的内心秩序是矜贫救厄,很抱歉,你选错职业了。律师只不过是懂点法律专业知识,拿钱替人办事的服务行业而已,满足不了你这么伟大的人生理想。” “明白了。” 虞湘这话说得轻飘飘,比随意敷衍他还没重量,但他从中读出沉甸甸的失望。 感性告诉他不该再说,但他还是虞湘的带教律师。 “同情心,是有代价的。”他微眯着眼,目光深邃,“一旦让同情操控理性的判断,便是律师的灾难。” 虞湘嗯了一声。 人的改变不是靠几句话就能完成,周钟言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她出去。 虞湘刚转过身背对他,周钟言补了句:“感情用事,不要有第三次。” 作为师父,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包容她的错误,但作为天成的老板不可以。 虞湘心里咯噔一下,没说话。 …… 刚从办公室逃出的虞湘,又要迎接办公区有意无意瞟来探究的目光,好像所有人都要从她脸上查出端倪,她只好躲到茶水间喘口气。她前脚到,后脚就被杨若婷追了过来。 “怎么样?工作保住没?”杨若婷焦急地问。 虞湘心累地靠在一边,苦笑道:“师父也不至于为这点事把我开除吧。” 杨若婷为她的单纯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呢?去年有个刚毕业的实习生,跑去问老大能不能免费代一个□□的案子。你猜怎么样?” “被开了?” 杨若婷用眼色回答了她的疑问。 虞湘嘟囔:“好不公平。” 杨若婷不禁笑了,她给虞湘指了指外面这些律师,“在这里,每一个律师身后都背负着一个家庭,甚至是两到三个家庭。他们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钞票,不是老板高喊两句公平正义的口号,就让他们去跑断腿,得罪人。你我都是学法律的,公平正义实现靠得是我们吗?有的案子接了,就是在拿自己的人生去下一场豪赌。” 虞湘不是天真到愚蠢的圣母,这一点她当然明白。那些为生活奔波劳碌,经受着磨难的人,鼓动他们去为实现他人的正义而牺牲,是卑鄙的。 她也从未对此有过奢望,普天之下,会干那么“愚蠢”事的人,她也只认识一个周钟言而已…… 虞湘抚摸了下杨若婷挺着的大肚子说:“这种价值观可不利于胎教。” “呸呸呸。”杨若婷反应过来立刻改口,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宝宝啊,刚刚妈妈说的都是反话,这个世界美好得不得了哦。” “……” 被杨若婷这么一搞,虞湘心情好了不少,智商也重新上线。她操作着茶水间的咖啡壶,状似无意间的问及:“六年前,师父代理的——” 试探性的问题还没问出口,就被杨若婷一把封住口,她朝外看了几眼,告诫地说:“小祖宗,安生会吧。非在他雷区上蹦迪给他惹急是不是!” 杨若婷瞪着她,再三叮嘱不要再提及那件事,也不要再找人打听,直到虞湘点头答应,她才放心扶着腰离开。 虞湘有些颓废地趴在休息桌上。 这么大的反应,约等于做实。她说的那件事,还能是哪件事。 2011年春,彼时的虞湘尚不满16岁。 津源市发生了一件轰动地方的大事,十多年前被判无期徒刑的□□杀人案,经最高检审查被告人辩护律师的申诉后,依照审判监督程序向最高法抗诉,又经最高法再审审查后,指定津源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再审。 牵一发而动全身,为着这件事,那段时间,虞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但凡虞德臻在家,他书房里总断不了人。 没过多久,津源市市公安局局长被规,副检察长自杀…… 随着消息不断流出,跟这桩案件有牵连的人,整日惴惴不安,往虞家跑得更勤了。 王依依洗完水果,端到虞湘面前,嘴里还叨叨着:“完了完了,津源这是要变天了。”最近,她成天把这句话挂嘴边。 “呵,你还挺关心官场,小看你了。”虞湘一边低着头看杂志,一边阴阳怪气地嘲讽,“原来你也不是净琢磨怎么分割我家家产啊?” 王依依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红,“你知道什么!这桩案子要是被翻过来,多少人跟着倒霉?那小律师自己倒是出尽风头,把津源市搅得一团糟,害得别人家家破人亡。” 虞湘冷笑,没搭理她,继续翻着手中的杂志。 这桩再审案的走向,几乎受津源市政法圈所有人的关注。虞湘她爸的徒弟张政尧,不止一次,在虞家的饭桌上提到这案子。 听说,被告人孙军被判刑后,他的母亲十几年间不停申诉。从终审法院一路申到最高法,又从基层检察院申到最高检,津源市到北京的往返火车票,攒了一抽屉,才换来今天再审的结果。 张政尧每每提到这案子的代理人——周钟言律师时,都赞不绝口。十几年间,孙军母亲找了不少律师,有诚心帮她的,也有图钱图名的,但最后都因内部或外部的原因而终止委托。 直到这次在最高检遇到周钟言。 一旁的王依依不屈不挠继续跟她吐槽:“一起打牌的太太说,那个小律师,是杀人犯他妈跪在检察院门口一天,捡着的。哦,就显着他善良,谁信啊?要不说现在小孩聪明呢,人家勤勤恳恳打一辈子官司,不如他刚毕业两年的名气大,倒是会抄近道走捷径。” 虞湘斜了她一眼,这些话王依依不敢在虞德臻面前说。就算虞德臻觉得周钟言锋芒逼人不知进退,并不看好他,王依依也从不在饭桌上多说什么,毕竟她还要装出一副贤妻良母的假象。 反倒是因为跟虞湘彻底撕破脸,说话没有顾及。 虞湘对王依依更是毫不客气,讥讽道:“是啊,说起走捷径抄小道,我确实不如你懂。不过你知道你跟那个律师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么?” 王依依明明心里清楚虞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是禁不住疑惑。 虞湘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睥睨她,“你的小道,大多数人不耻于去走,他的小道,大多数人没能力走通而已。” 说完,虞湘摇着裙摆上楼回自己房间。 俩人交锋,次次以王依依败北收尾,她气得牙痒痒。 多亏张政尧和王依依在虞湘耳边一个夸,一个骂,关于这位搅得津源市“不得安宁”的年轻律师的事迹,虞湘听说了不少。 由于当年承办这起案件的警察、检察官和法官,十几年过去级别早已不同往日,不想这桩案子翻案的人有很多。特别是承办的一位检察官,背景深不可测。 周钟言的申诉状一递到高检,各方压力接踵而至。 无效 周钟言从庆南大学毕业后,进了靖海市综合实力最强的律师事务所——浙壹律师事务所,很受重用。 据说提交完申诉状,有人向靖海市律师协会施压,要求靖海市律协在给浙壹律所年检时,使点绊子,借此警告浙壹的主任,要么让周钟言放弃代理,要么浙壹律所今年就不要开门营业了。 浙壹的主任为人强势又霸道,对方跨着省对浙壹出手,那无异于直接扇他巴掌。当晚,他约了几位领导商量着怎么整治吃里扒外的律协。没想到,一个团队里总有些软骨头的,把这事捅给了周钟言。 周钟言不想连累别人,二话没说辞职走人,找了家名不见经传的个人所执业。所里除了一位七十岁的老主任,没有一个律师。 没有浙壹的庇护,律协更是明目张胆,卡住周钟言的年检报送材料,拒绝呈送司法局。年检不通过,法院检察院便不能收他的委托手续。 这一招,几乎是找准律师的命门。 但他们错估了周钟言。 …… 《探勘日报》是靖海市本地主攻时政新闻类的报纸,在靖海市民心中相当权威。而报社主编办公室里,今天来了位不速之客。 “年轻人,希望你今天闯进我的办公室,不单单是为了给我一份惊吓。” 主编挥挥手,示意阻拦周钟言的人先出去。她约莫五十几岁,穿着灰色职业套装,长发高高地盘在脑后,隔着细框眼镜后的眼神,犀利又严肃。 周钟言先向主编诚恳道歉,继而开口:“我冒昧前来,一是为了寻求贵社的帮助,二是想送给贵社一个系列专题报道的素材。” 主编面上浮现出少许兴趣,让他展开说说。 周钟言从包里拿出递交给检察院的申诉状,交给主编,“您看过这份材料就明白了。” 主编摘下金丝细框眼镜,换上老花镜,仔细翻阅着,眉毛越看越拧成一团。她看完后,把文件放下,取下老花镜压在文件上,沉思过后说:“这是津源市的案子,我们报纸一向报道的是本地时政……” 周钟言看出她的犹豫,又拿出两份材料放在她面前,底气十足地说:“我会给贵社报道这桩案件,一个完美的开场。” 摆在她面前的,一份是致司法部的实名举报靖海市律协违规行为的举报信,一份是起诉律协的起诉状。 她读完,心底大受震撼:“就为了这个,你从浙壹离职了?” 她不可置信地重新打量站在她面前的年轻人,她年轻时就跑政法口,浙壹是靖海市的老牌强所,大家笑称浙壹是比去公检法还铁的金饭碗。 “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不想拖累别人,也不想有后顾之忧。”周钟言解释完,又着急说回报道的事,“以这两份材料为引,报道本地律协针对年轻律师的恶意违规行为,之后做再审的跟踪报道,再顺理成章不过。” 这一点,主编倒是点头认可。 但她又拿起那份申诉书,研究一番后问周钟言:“你有多大把握能翻案?” 闻言,周钟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坦白讲,目前为止,我只对检方会提起抗诉有些许把握。今天,津源市某些力量的手就已经伸到了靖海,等回津源再审后,会面对多强的阻碍,我无法预估。” 但他眼中的担忧很快被炽热替代,用充满希冀的口吻说:“说到底,无罪的结果,好处只关乎孙军一家,但专题跟踪报道却不一样。” “为什么?” 周钟言说:“过去,翻案多是因为被害人再次出现,或者真凶因为其他案子落网,自己认罪。近几年,开始有几起因为家属数十年坚持申诉,得以启动再审,可报道力度很弱,再加上一些无良媒体把案情编得悬乎,公众的关注点被转移。” 主编点点头,确实是有这种乱象。 周钟言眼里闪着光:“但专题系列报道可以把刑事再审程序规定和具体维权过程结合在一起报道,民众的关注点就不仅仅是案情本身,他们会对再审有一个系统的基本了解,会达到释法普法的效果。你相信我,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法院申诉走到头后还能去检察院。”他言辞恳切,“民众只有真正了解法律,才能对司法行以有效的监督,也许就能减少冤案错案。这是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利,他们不能躺在权利上,又聋又瞎又哑。” 周钟言缓了口气,“而且对于那些正奔走在申诉路上的人们……” 主编和蔼地笑了,接着他的话说:“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我懂。” 周钟言指了指桌上的材料,期待地问:“那报道的事?” 主编退去严肃,满是慈祥,欣赏之情溢于言表。纸媒的大势已去,《探勘日报》不能永远束缚在靖海,得走出去,得在网络上拥有话语权,这会是很好的契机。 浙壹那个老狐狸挑选过的人,确实有点本事。 “材料我收下了,会有记者跟你对接。既然说好是专题系列报道,你和申请人家属,之后只能接受《探勘日报》一家报社的采访。案件的第一手消息也只能由我们独家报道。这些,你都清楚?”主编说。 闻言,周钟言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着使劲儿点头。 主编又问:“按照我对律协的了解,他们大概会找个借口妥协。你怎么打算?” “撤诉。”周钟言笑得狡黠,带着少年特有的傲气说,“比起解决宵小之徒,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其实,有个私人问题想问问你,不知道唐突么?”主编记者属性显露。 “您问。” 她说:“为什么帮孙军?为名?打个三五八年,案子就算翻了,热度一阵便过,得罪的一箩筐人不会轻易饶了你。为利?孙军不过是个小保安。” 眼前的人,剑眉星目,眉宇之间还未脱少年稚气,像棵小白杨,迸发着勃勃生机,但做事果断又老辣,在浙壹磨练几年,不愁名利。 她摇摇头,“我很好奇。” 周钟言风轻云淡地说:“因为愤怒。” “愤怒什么?” “很多。”周钟言扬着嘴角,诚挚而又热烈,“比如,被践踏的法律尊严,正是我所捍卫的。” 忽而,她想起许多年前,少年时的自己,也如他一般,心中燃着熊熊烈火,有着要干翻这个世界的气焰,愤怒很多,不平很多,不像现在这般暮气沉沉。 所幸,时光还算留给她手中一点小小权利,能为赤忱的少年添上把柴火。 …… 两天后的《探勘日报》,最大的那块版面,赫然印着“为翻杀人案,律师一纸诉状状告律协”,如期出现在靖海市每个报刊亭。 不止如此,《探勘日报》还是本地政府及事业单位,尤其是各级公检法和各大高校长期订阅的报刊。只一个上午,律协被举报被起诉的事,在当地政法圈这件事已经无人不知。 律协自然也在其中。 下午,庆南大学徐锦华教授,国内知名的顶级刑法学专家,在个人博客上就该报道发表博文。 言辞犀利,挑明靖海市律协权力的滥用以及不受监督,要求律协公开周钟言律师审核未通过的原因。她在文章最后,对学生有勇气代理刑事再审案件,公开赞扬,表示会持续关注。 徐教授发声后,庆南大学接连不断有法学教授发文质疑律协所作所为。 文人的笔杆子里是藏着枪的,骂人骂得有理有据,十分文明,但字字炮轰。 傍晚时分,庆南大学的官网上,上传了一篇文章《庆南学子,你的背后是一整个大学》,引发全校师生的关注。周钟言作为法学院学生会会长,毕业也不过两年,校内还流传着很多他的传说。 自古,学生的热血都最容易被点燃。 老师们尚顾及着案子没翻,学生们一看律协所为,心里几乎断定这案子有蹊跷。自家学长匡扶正义被律协算计,人人网上学生们直接炸锅,甚至有计算机系的学生黑了律协的网站。 这些……周钟言并未料到。 但随着大佬们的纷纷下场,这件事已经不再只发酵于靖海市,南北各大高校的法学学者都开始参与讨论。 转日一早,四大门户网站转载《探勘》的报道,彻底引爆舆论。 靖海市律协的电话被各路媒体快打爆,他们发现事情摁不住后,告诉记者,这不过是一场误会,负责审核的员工粗心漏掉了周钟言的申请,已经予以开除,他们会尽快将周律师的材料提交司法局。 这则回应,引来律师们的群情激愤。 律师与律协的关系,向来十分微妙,这会儿更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去踩上一脚,啐上一口。 周钟言达到目的,潇洒退场。 …… 虞家饭桌上,张政尧口若悬河,把来回这点事儿讲得绘声绘色,跟他亲眼目睹一样。虞德臻放下碗筷,剜了他一眼,吐槽道:“转行吧。你说书比干律师有天赋。” 张政尧摸了摸鼻子,“我也是听在靖海的同学讲的。”他看见虞德臻瞪他,立马:“师父,我错了。” “以后你少在她们面前提这个人。”虞德臻冷哼,“刺儿头一个。” 张政尧年纪与周钟言差不多大,心里极不认同师父的说法,但谁让他是师父呢,只得点头。 坐他旁边的虞湘,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低眉浅笑。 一个横冲直撞,豪爽仗义的莽夫形象,跃然浮现在她脑海里。 刺儿头?明明是日漫里的热血“笨蛋”。 无效 本周四早上九点,津源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将第一次公开审理此案,各方蠢蠢欲动。 周二的晚上,虞湘从家里一楼的窗户翻出去,把准备从虞家离开的张政尧,刚刚好堵在大门口的院里。 “政尧哥。”虞湘甜甜叫着,步步紧逼。 张政尧无奈扶额,他师父家的小女儿,漂亮聪明又鬼精鬼精,脑子一转就是个坏主意,难对付得很。对比之下,他那个明明同龄,却还在因为被抢了辣条找妈妈告状的亲妹妹,像个大傻子。 他硬着头皮:“又干嘛?” 秋天,院子里银杏树叶子渐渐变黄,晚风拂过,叶子飘摇打着几个圈儿落下。十五岁的少女站在树下,踮着脚,仰着头期待地问:“听说后天那案子开庭,你是不是要去旁听?” 张政尧心虚地朝后看了眼,把她拉到银杏树后面躲着,“千万别让你爸听到。” 这案子在津源市闹得沸沸扬扬。先前周钟言到了津源,虞德臻曾让人给周钟言带过话,说是要尽地主之谊给他接风洗尘。 按理说,凭借着虞德臻在业界的地位与口碑,又到了人家的地盘,周钟言作为刚执业两年的小律师,怎么也不该驳前辈的面子。 但,他就那么回绝了。 还说什么,等案子有结果后,再登门拜访赔罪。 虞德臻气得差点儿犯了高血压,不允许他们再提起这个人。 虞湘一笑置之,他们家全员小心眼,气性还大,向来只有自己欺负别人的份儿,绝不吃亏。要不,他爸妈也不会离婚那么多年,还斗得死去活来。 银杏树下,虞湘笑得狡猾,对他说:“周四早上来学校门口接我,我就不告诉爸爸你偷偷去。” “不行!”张政尧果断拒绝,“这案子背景复杂,几个月前在靖海市,周钟言就被人下黑手,打伤了腿。” …… 自从周钟言和《探勘日报》合作,线上线下双双造势后,对手也没有闲着,找了几家媒体开扒当年的案子。 搜狐首页热门位挂着大标题“是谁在为奸杀高中女孩的罪犯辩护?”,枪口直对周钟言。 笔者以当年的判决为根据,揭露孙军在津源市红星区双瑛中学当保安时,对中学里本案被害人见色起意。案发当日,孙军值班,将滞留在校内做卫生的被害人强/奸后勒死。文章中着重写明,警方在受害者身上穿着的校服上提取到精斑,经检验,属于孙军,这是极为强有力的直接证据。而且孙军的几位同事证明,孙军平时就好色,曾多次对他们表示过,有强/奸女学生的意图。 文章中,笔者认为周钟言掀起铁证如山的旧案,是一场有预谋的炒作。 该份所谓“真相反转”的报道,让先前支持周钟言的网民大批倒戈,骂他黑心炒作律师,连带着《探勘日报》都被骂博眼球的无良媒体。 对此,《探勘日报》不急不躁,有计划地出了两篇专题报道,详尽叙述当年的案情,补充了很多细节。比如,当年勒死被害人的凶器并没有找到,由于孙军认罪,和那块精斑,才定了孙军的罪。再比如,被害人的遗体被精细处理过,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和□□,但校服上却有块精斑。还有,周钟言在警方做的大量笔录中,找到矛盾处,合理怀疑那件校服并不是当日被害人所穿。 纸媒的报道热度可想而知不如门户网站,但受众对象多为有思辨能力的专业人士,经不断发声,对立双方逐渐有分庭抗礼之势。 在网上,不断掀起骂战。正因如此,这桩案件才持续受到关注。 然而,一段时间过后最高检决定抗诉,并将本案一应卷宗移送给同级人民法院,这宣告着周钟言的初步胜利,也意味这该案确实存在无罪的可能性。 再后来,周钟言被人打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张政尧也只是辗转听闻,不知道具体情况。 但后天的法院门口一定热闹非凡,各路人马都会汇集于此。万一有偏激的人,搞出极端事件,误伤虞湘,他可没法跟师父交代。 虞湘焦急地说:“要在法院门口动手,那是又猖狂又愚蠢。不会有事的,你就带我去吧。” “你去干嘛呢?法律问题你又听不懂,看帅哥啊?”张政尧随手取下落在虞湘脑袋上的银杏叶,懒洋洋地说,“他长得也不好看,听话,等我明天回来给你讲。” 张政尧边说边挣脱开虞湘拽着他胳膊的手,不回头地往外跑。 虞湘在原地气得跺脚,可又不敢放声喊他,怕惊动爸爸。 …… 周四一早,虞德臻照常打开电视看新闻。今天本地最大的新闻,无外乎是一中院即将开庭审理的孙军案。新闻节目里正在连线一中院门口的记者,转播画面传来。 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正喝茶的虞德臻,冷不丁一瞥电视,感觉记者背景画面里,两个比比划划在吵架的人特别眼熟。 定睛一看! 这不就是自己的宝贝闺女和倒霉徒弟? 他们这会儿不是应该一个在学校上课,一个在律所上班吗? 虞德臻掏出手机拨给张政尧。电视画面里,张政尧拿出手机一看,虞湘吓得跳起来,急忙朝张政尧摆手,示意他快挂断。 紧跟着,虞爸听筒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 虞爸怔在原地,不敢相信,气得心梗。 一中院门口,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各大报社杂志社的人,再加上设备最阔气的门户网站的记者,全围在一起等周钟言和孙军妈妈出现。 张政尧没工夫看热闹,心里莫名忐忑不安,“师父要是知道咱俩在这儿,你是没事,我可就完蛋了。” 尚穿着蓝白色校服的虞湘,很仗义地拍拍他的肩,“放心,真有那一天,我绝不会帮你求情。” 张政尧极度怨念地看向她。 虞湘扭头忽视,掐着腰,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不答应带我来!一大早,校门口有多堵多难打车,你知道吗?” 张政尧啧啧,“恶毒的小女生。”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旁边的摄像师们又重新把机器举起来,一群人跃跃欲试。 虞湘他们反应过来,大概是周钟言到了。张政尧担心虞湘安危,把虞湘拽到法院门口的一旁的石阶上看。 虞湘站得高,一打眼就看见,远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款款走来,任由身旁闪光灯频起,麦克风快要怼到他嘴边,他仍闲庭信步。 周钟言身形清瘦,精致的黑色西装穿在身上,没添老成,更挡不住张扬的少年意气。 待他走近时,虞湘方才看清他的模样,五官英气俊朗,清爽澄澈,像一株生机勃勃沾着露水的青竹,举手投足间又温文尔雅。 虞湘冷哼着,不禁斜了眼旁边的人。 张政尧这个大骗子!在他成天讲的故事里,周钟言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 张政尧尴尬地蹭了蹭鼻头,“别在意这些细节。” 距离九点开庭,还有一段时间,孙军的妈妈仍然没有到,周钟言不能独自进去,就在诉讼服务中心门口等她。 记者举着长枪短炮和麦克风,一窝蜂地围在他身边,让正常来法院办事的人,十分困扰。 周钟言好脾气地跟记者商量,到一旁空地上简短接受访问,等到孙军妈妈来了后,就不要再围在那里一直追问。 《探勘日报》的记者也同意,大家挪了位置后,瞬间十几个话筒怼到他面前。 “周律师,您之前提出被害人身上的校服不是案发时穿的,现在有进一步的证据吗?” 周钟言:“这类问题,大家可以在稍后的庭审过程中得到答案。” “您为孙军主张无罪辩护,怎么看待孙军曾说过要强/奸女学生这种话呢?对于这种有犯罪倾向的人,您怎么看?”一个记者问。 这问题说完,虞湘回忆涌来,瞬间心跳慌乱,她不安地闭上眼。 九岁时,她也曾说过想要杀人,甚至她还清楚知道自己不用负刑事责任。这念头,让她再也不敢翻开任何一本有关法律的书籍。 她垂着头,周钟言厚重的声音缓缓响起:“念头是无罪的。恶念或善念,只关乎于道德的高低,而道德完全可以自我修缮和提升。有恶念,但没有付诸行动,正代表着我们本身的道德枷锁与理性在起作用。你可以去谴责他生了念头,但不可用法律去惩罚。” 这一番话同他浑厚的声音,犹如庙里梵钟般字字撞进她心里,悠远深长。方才像是被窥破不堪内心的慌乱,顷刻之间被抚平,比去道观寺庙静坐还有用。 虞湘有些震惊,这种感受比她第一次误闯进道观,闻着空气中的气味,忽然沉心平和的感受,还要神奇。 秋日的阳光平实温暖,洒在周钟言的身上,仿若给他的躯体环了一层柔柔的圣光,在人群里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在虞湘眼里,他好像是庙里会动会笑的佛像金身。 有佛像的地方,就有寺庙。而在寺庙里,让她踏实心安。 采访尚未结束,有记者接着问:“周律师,对于部分网民对你的谩骂,你是否会不满?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 周钟言偏头一笑:“民众对权利和审判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对法律来说,是一个坏兆头。我希望他们继续保有对案子的关注,即使是为了攻击我。” 许是他说话的语气,无奈的态度,又可能只是他的陌然浅笑,许多人跟着笑了。 就在这时,一道男声,厉声问:“我想知道您在这个案件里获得的最大利益和好处是什么?” 引得不少人回头看他,他梗着脖子,眼神锐利。 周钟言温润平和地回应:“最大的好处是,未来的岁岁年年里,不会为自己那一日的漠然而愧疚。” …… 一中院的大楼建得威严赫赫,门前长长的石阶,都比别处多了些庄严感。周钟言搀扶着孙军年迈的母亲,一步一步上去。 时光与苦难在这位老人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沟壑纵横的脸庞,佝偻着抬不起的背,头发已然全白了。 从这些烙印上,不难探及这十多年的申诉之路,何其艰难。 虞湘在下面望着他们的背影,身边的快门声不停响起。她恍然之间,有种感觉,周钟言把这位不幸老人的命运,一同背负在自己肩上。 先前,她缠着张政尧带她来,是处于好奇。她好奇着,脑子里形象模糊的周钟言,身上却贴着无数的标签。这些天里,人人都在评判他。 有人觉得他伪善,有人觉得他不够圆滑不懂变通,有人觉得他是个令人讨厌的死磕派,也有人不吝啬对于他的夸赞。但今天,所有的评价褪去,在虞湘心里,只漏出一个“好”字,无需再多的修辞与形容。 虞湘想,他是一个好人。 这居然让她也想成为一个好人。 周钟言说,道德可以修缮和提升。 她想带着自己破损的道德,学会做个如他一般的人,脱去层层叠叠包裹她的黑布,坦坦荡荡走在阳光之下,干干净净地走到他的身边,一直做个好人下去吧。 无效 天成律师事务所里,虞湘和周钟言的关系陷入僵局。 如果说,继承案隐匿信息的事后,他俩之间一根有形的线,谁也不敢贸然踏过,那黄老太太的事,就是给他俩之间挖了条银河。 周钟言平常也不爱说笑,变化不算明显,但虞湘则不是。她看着一切如常,脸上总挂着笑,可一看见周钟言,笑意就会减上三分。 虞湘坐在工位上,埋头工作,抬手用笔敲了敲她和陈炀工位间的挡板。 “有何吩咐?”陈炀闲散道。 一份诉讼方案被递过来,出现在陈炀脑袋上,“帮我问问老大还需要再改吗?可行的话,我发给当事人了。” “得嘞。” 陈炀认命地接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这俩人算是杠上,强势对上骄傲,都觉得错在对方。谁也不肯低头找对方服软,僵持不下,来来回回地使唤他。陈炀觉得,老板的话嘛,他一说,你一听,再接着我行我素死不悔改,何必较真儿。 他从周钟言办公室里出来,告诉虞湘:“坏消息。你俩之前跟法院申请的律师调查令下来了,师父让你跟他去派出所调证。” 陈炀憋着笑,递给她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虞湘先是很平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又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祈求他,“我们三个一起去吧?你来开车。” “湘姐,你这样一点都不酷不飒不局气。”陈炀说不清是正经还是调侃,“委屈兮兮的受气小媳妇,跟你特违和。别逃避,去沟通去吵去骂,哪怕你把老大屋给砸了,都比你现在‘虞湘’。” 虞湘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 …… 驱车前往调证派出所的路上,虞湘发现自己想多了,她跟周钟言之间已经不是,需要陈炀化解尴尬的问题,而是相对无言。 再一次轻飘飘地翻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吗? 虞湘做不到。 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只与现在有关,它同过往种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都有着不愿启齿和探及的过去。 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调证的一应手续交给派出所的民警后,他们就只用等着警官在系统里查询后调取给他们。不同的是,周钟言在警官办公室里等,虞湘则在派出所大厅。 基层派出所的大门常年二十四小时开着,不论多诡谲荒诞,可悲可笑的事都在这儿上演过。 世间百态,人鬼并行,再波澜不惊。 虞湘坐在大厅里无所事事,合眼休息,耳朵却始终支棱着听旁边的吵闹。 “那您也不能动手啊!” “他先把鸭血倒在我身上。男人身上带血,晦气!我生意TMD怎么谈啊?还有,你少给我泼脏水,推了两把,算个屁动手。” “是,店员服务不到位,您可以向我们投诉。衣服的清洗费我们也不会推诿。但您指着鼻子骂了十几分钟还不解气,脸上扇了好几巴掌,胸上还踹了一脚,脑袋也都磕出血。我们店员从头到尾可都没还手。” “你少TM胡说!你看见我动手了?” …… 虞湘缓缓地睁开眼。 刚刚被带回的一群人,正站在大厅最中间。 最显眼的那位,额头上渗着血迹,脸上顶着特明显的巴掌印,身上还穿着火锅店打工制服,年纪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比她还小。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被打成这样,却是里面最安静沉默的。 反观,最嚣张的那个中年人。大中午的,身上一股子浓郁的酒气,打来了这儿,嘴里骂骂咧咧没停过。虞湘听他语气,还以为服务员鸭血直接浇了他一身,结果衣服上就一小片痕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带他们回来的警官不耐烦地说:“行了,都到派出所了,还嚷嚷个什么劲儿。” 警官让受伤的年轻人先找个地方坐,自己带酒气熏天的男人和他的朋友先去做笔录,省得两拨人放在一起,又打架。 大厅里空着的座位没几个,被打的男生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方才跟喝酒大叔争执的女生,身上同样穿着火锅店的衣服。她走到受伤男孩的对面,安慰道:“你身上有没有哪里难受,咱们先去医院。放心,我已经跟老板说完,他说一会儿过来。” “没事儿。” “那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目睹刚才那幕,大厅里的人眼神总不由自主地瞟过来,男孩垂着头,什么神情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虞湘看见旁边地面砸下几滴水珠。她才发现,受伤男孩的双肘撑在膝上,大手遮着脸,眼泪成串儿掉下。 虞湘从没见过人,哭得时候还能面无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眼泪自己从空洞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流出。 她悄声,递了包纸巾在他面前。 “谢谢。”男孩接过。 “既然这么委屈,为什么不还手?”她靠向椅背,没有看他,轻声问。 男孩低着头抹去眼泪,过了会儿,平静地说:“还了手,工作就保不住。我需要钱。” 虞湘鄙夷自己一秒,她特残忍,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他说出来。 眼前受伤的男孩,境遇和心性都让她忽然想到那晚的张岚,还有她那句“我没有底气和资本能去不忍。” 虞湘紧抿双唇,攥着包带的手,指骨节绷得发白。 周钟言就在通道后面的办公室里,随时可能出来,她虽不明原因,但周钟言一定不会赞同自己的行为。 犹豫良久。 一股发臭的酒气传来,果然是那些人出来了。虞湘快速对旁边愣神的男孩说:“一会儿,不管我说什么,别制止别反驳,点头就行。” 那人抬头,脸上尚有泪痕,茫然地看着她。 虞湘举起手机放在耳边,装作通话中的样子,用不大不小刚刚够大厅里的人听清楚的音量说: “故意伤害他人身体,造成轻伤以上后果的,构成故意伤害罪,需要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一会儿你从派出所出去后,直接打车到最近的医院。该拍片子拍片子,不要担心费用,医疗费不管构不构成刑事,都应当由对方承担。” 身旁的男生按她说的话,不断点头。 “尤其是看有没有骨折,耳膜穿孔之类,有就直接送他们进监狱。还有,跟办案的警官要求做伤情鉴定。如果是轻微伤,直接去法院提起人身损害的民事诉讼。”虞湘继续对着手机麦克说。 喝酒大叔越听越气急败坏,朝她吼:“臭娘们,点谁呢?” 大厅里警官呵斥:“当这是哪儿?说话放尊重点!” 虞湘置若罔闻:“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损害的,应当赔偿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营养费、住院伙食补助费等为治疗和康复支出的合理费用,以及因误工减少的收入。这些费用你去法院门口找个律所,花个三五百就能算出来。千万别和解别撤案,就让这案子跟他一辈子,好让大家知道他是什么货色——” 大叔看出这女的是在给那小孩出主意,明显慌了:“你不多嘴会死啊?跟你有毛关系?” 虞湘将手机微微拿远些,无辜地说:“我不过是通个电话。” “呵!当我傻啊!”他作势要去抢她的手机,“我倒要看看你——” 虞湘腾地站起身,眼神骤然尖锐,盛气凌人:“通信秘密是写进宪法的权利,公检机关检查都受限制。你算个什么人物,张口就要查我手机?” 对方被唬住,“我……” 同他一起吃饭的朋友出来打圆场:“哎呀,我兄弟上午谈生意受了点气,心情不太好,又喝了酒,说话不太注意。我替他给您道个歉。” 虞湘轻蔑冷笑,“刚才一口咬定没动手,现在倒好,心虚到自己对号入座。”她低头面对坐着的被打男孩立刻换了副面孔,柔和说,“我说的话,记住了吗?别轻易饶了他。” 男孩有些迟钝,跟没反应过来一样,缓缓地点头。 虞湘一抬眼,正对上通道门口站着的周钟言,果不其然他脸冷得跟冰窖里的石头一样,比他先前在利苑街派出所的脸色,不遑多让。 周钟言火蹿上来。 他无比后悔让虞湘自己待在外面。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她就能在别人的事里横插一手,折腾出好大的场面。 周钟言觉得,自己苦口婆心与她讲的,全被她当作废话抛之脑后。为了帮这男生在一会儿警方主持的调解里占有优势,多要些赔偿款,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承办警官见打人那方的气焰被灭,把他们一起叫去调解室,想趁热打铁把调解方案敲定。 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周钟言同帮他调证的警官道别,冷若寒冰地从虞湘身边径直走过,一言不发,甚至没打算等她一起出去。 虞湘心里憋屈,叹了口气。 她不是生来就有恻隐之心,时不时悲天悯人的那种小孩。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女,怎么会识人间疾苦。悲悯的力量,第一次感知到是从周钟言的身上。她好不容易习得,却碍了他的眼。 明明是他变了…… 虞湘跟在他的后边,周钟言背影都透着股冷傲,故意把她扔在后面。虞湘越看越不顺眼,蹭的就火儿了。一生气就甩脸走人,搞冷暴力。谁惯的他这毛病,他冲谁甩脸子去! 自己又不欠他的! 虞湘停下脚步,果断朝反方向走到马路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毫不犹豫上了车。 去他的路怒症,他自己开回去吧! 周钟言走在前面,感觉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转头一看,只剩下虞湘怒气冲冲的背影,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上了辆出租车。 嘿,她还生上气了? 无效 不欢而散,分道扬镳。 周钟言和虞湘谁也没回律师事务所。 工作狂周律师,居然在工作日的下午出现在蒋阔朋友开的小酒馆里,一言不发地喝闷酒。酒馆儿老板觉得稀奇,拍了照发给蒋阔。 蒋阔正好在律所闲得无聊,飞快赶了过来。长腿一勾椅子,坐在周钟言对面,看他郁闷失意的样子,第一句话就是:“送你俩字儿,活该。” 周钟言白了他一眼。 “人姑娘,年纪小同情心强,有什么错?让你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蒋阔倒了杯酒给自己,“不怪人家跟你欧气。” 周钟言懒散地跟他碰杯,也不想跟他讲今天的事,只吐槽了句:“她对多管闲事有瘾。” 下午冷冷清清的小酒馆里,陡然响起,蒋阔半点不克制的大笑声:“没想到,有你都嫌弃多管闲事的人。” “……” 蒋阔想起一桩旧事,取笑:“你读大学的时候,轰轰烈烈领着整个宿舍去给全校宿舍楼,每个垃圾桶旁边贴标语,号召大家把泡面桶的汤倒干净再扔。不多管闲事?不蠢?” 这事儿是发生在周钟言大一那年。 庆南大学生活区有一个小操场,他们宿舍没课的时候就约在那儿打球。周钟言打球跟做人一样,不喜对抗,讲究斯文,总是站在三分线外。接到球后,手抬高,双脚跃起,身体微微后仰,手腕发劲儿,漫不经心一投,命中。 那天,他双脚落地后,没去看投进的球。而是注意到篮球场旁边,校工正在清理垃圾桶。 校工把垃圾袋子举高扔进垃圾车时,泡面桶里剩的面汤猝不及防浇了校工一脸,褐色汤汁顺着下颌流满身,还有泡面挂在头发上,狼狈极了。 周钟言快步跑过去,利落脱下自己的球衣背心,不容拒绝地搭在校工肩膀,“您拿这个擦。”然后接过垃圾袋子,把袋口系得结实。 他舍友也飞奔过来,热心帮忙把垃圾扔上车。 这才有了他们轰轰烈烈集体去贴标语的事,还引起校学工办的注意。后来,学校在每个大垃圾桶旁边又放了一个小垃圾桶,专门用来倒汤汤水水的东西。 直到现在,庆南大学还在沿用。 过往不堪回首,周钟言老脸一红,问:“你怎么会知道?” “你嫂子——”蒋阔猛地住口,滞了一瞬后重新说:“我前妻的闺蜜留校当辅导员,天天跟她讲这些事。” 其实,这些年,蒋阔都习惯了周钟言现在的状态,今天这一回忆,只叹造化弄人。 “如果没有孙军后面的事,你跟虞湘也算天作之合,一块儿热衷于匡扶正义。”蒋阔长叹一声,又去摸口袋里的烟。 孙军。 周钟言自嘲一笑,好多年没人提起过他。想想他无罪释放,出狱的那天,花红柳绿,就跟昨天似的。 蒋阔弹了弹烟灰:“可惜,你成熟了,她还没长大。” “成熟?这词儿美化包装了太多的冷漠和麻木。”周钟言忽然认真起来,心中束缚已久的不甘心一点一点冒头,他坚定地说,“我没认为虞湘有错。” “那你这是干嘛?”他们冷战的事,蒋阔也听说了。 周钟言神情颓废,举起一瓶酒,倒进杯里,举得太高,液体四处飞溅,他一边倒一边说:“善恶到头终有报,这话,在理。” 他仰着头一饮而尽:“孙军这案子,贪官落马,真凶伏法,是报应。我,声名鹊起身价倍增,是回报。代价呢?哪怕是做一件对的事,也会有代价。” 他眼睛睁得老大,泛着红,不让泪花聚拢,手指比出粉笔那么长的长度。 “我大腿上有一条这么长的疤,当时险些残废。为了保护证人,二十四小时我不敢离身,我妈最后一面都没赶上。直到现在,我爷爷还不允许我回家祭拜。其他的,就更别说了。”他红着眼,声音沙哑,有点醉了。 当年案子的细节,蒋阔不了解,今天也是头一次听他谈及这些。蒋阔深知,他们不同,至少风险收益比如此悬殊的案子,他绝不会代理。 “后悔吗?”蒋阔眼眸深沉。 周钟言闭着眼,头缓缓摇着:“我可以,但虞湘不行。” “这些话,其实你应该告诉她。”蒋阔话还没说完,周钟言就不停摆手。 他醉了,人摇摇晃晃地倒在桌上,“人最幸福的样子,是眼里有光,脚下有路,理想不灭。比起她被摔打得爬不起来,又或是变得麻木冷漠,我宁可成为她匡扶正义路上的绊脚石。” “自以为是。” 蒋阔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他作为过来人,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男人陷入爱情的时候,智商会跌破下限。 那段失败的婚姻再一次攻入蒋阔的脑海。 他是被离婚的那方,前妻赵霜的离婚协议书甩在他面前的时候,蒋阔都没当回事,觉得她就是作一把而已,直到后来收到法院离婚诉讼的传票。 他俩结婚后,赵霜读研读博一直在上学。快毕业时,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身体总不太好,蒋阔不让她出去工作。那时,蒋阔的事业已经如日中天,根本不需要赵霜赚钱。他哄着赵霜在家,要不就让她带着两家父母出国到处玩。 他自以为是地觉得赵霜需要他的保护,外面的风雨都交给他来扛就好,自认为无比神情与伟大。 然而,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自大,却是在他们离婚后。那时,赵霜已经考进检察院,在办一起贪腐案,跑到贪官几千公里之外,穷乡僻壤的农村老家。他担心地追过去,看见的却是他从没见过的妻子另一面,不柔弱很果敢,不温和很强硬。 那一幕,让蒋阔忽然想起,他的前妻是全国最好的政法学院的博士生。他们头一次见面,是在法学院的辩论队面试现场。那个下午,在场的人,无一不被她的伶牙俐齿,心思机敏所征服。 全世界,最小瞧她的,是他这个丈夫。 蒋阔拿起桌上剩下的酒,面无表情地一干而尽。他拍了拍倒在桌上的周钟言,没有反应,瞬间无语:“就这酒量,还玩什么借酒消愁。” …… 虞湘气炸了,从任何角度得彻彻底底。 她绕过周钟言,直接跟实习部负责人杨若婷请假,说有事要回家一趟,回来再跟人事补请假条,就直接跑了,甚至没告知周钟言一声。 成天跟周钟言大眼对小眼的冷战,她真是烦透,虞湘喜欢解决问题,而不是陷入无解的情绪漩涡。 周钟言的变化,杨若婷的躲闪,都告诉虞湘,问题的答案一定跟津源市那起案子有关,她必须查清楚。 飞机降落在津源市,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她一走出机场,就看见张政尧穿着灰色大衣正站在接机的地方,朝她挥手。她回津源的事,只告诉了张政尧。 “这么着急回来,还不让我告诉主任。出什么事?”张政尧自然而然地接过虞湘手中的包,天冷,让她把手揣衣服口袋。 虞湘坦白说:“就是想查查六年前的再审案。” “为了周钟言?”他眼眸一转,脸色微变。 虞湘若有所思地说:“嗯,感觉当年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在飞机上琢磨了一下,发现有很多事情确实挺奇怪。” 张政尧沉默地给她关上副驾驶的车门,把包放在后座,上车后只顾着开车,并没有接她刚刚的话茬。 虞湘没发现,自顾自地说:“为什么周钟言突然就从靖海市改去双辛市执业?还有,他刚打赢刑事再审的案子,声名鹊起,按理说来找他的刑事案件,一定不少。为什么他后面再也没接刑事案件,改做民商?” 虞湘满满的疑惑,思前想后也没个答案,戳了戳张政尧的胳膊,“你觉得呢?” “我对他的隐情,不感兴趣。”张政尧边开车边说。 虞湘随口调侃:“六年前,我看你对他挺感兴趣的呀。” 张政尧冷着脸,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嗯,对这点,无比后悔。”说完,他自觉过了,偏头看了眼虞湘的脸色,果然不好看,他转移话题,“不回家住,你要去哪?” “随便找个酒店吧。” 虞湘被他们一个两个莫名其妙的掉脸,搞得心情奇差,连带着说话语气也不怎么好。 眼看把人惹不高兴了,张政尧又着急补救,无奈地说:“行行行,我帮你查。” 车窗外,津源市的夜景已经从机场附近的荒芜变得五光十色。车子开进市中心,行驶的越来越慢,虞湘去了靖海市上学后,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心情好好看看这座城市。每次回来,都是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 “这条路的变化真大,我小时候总去的那家商场都倒闭了。”虞湘的视线转回车内。 张政尧嗯了一声,“六年前那场庭审结束,你的心就飞靖海了。这儿的故事,你从来不在乎。” 车里暖气呼呼地吹着,太热,空气里燥哄哄。 她是个敏感的姑娘,所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什么都不说,依然尴尬,不会减去分毫。 难得虞湘回来一趟,他们还能单独待会儿,张政尧本来不想搞成这样。但今天也不知怎么,有些话就是不由自主地想问出来。 “虞湘。”他温柔唤她名字。 “嗯。” “原先你说想去周钟言的律所,不是出于喜欢,只是因为他让你有成为好人的动力。这话是真心的吗?” 虞湘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是。不了解,谈何喜欢呢?” “那现在呢?还是这个原因吗?”张政尧认真问。 在虞湘迟疑的几秒内,车子急刹了一瞬,又恢复正常。 犹豫本身就是答案。 但张政尧仍不死心,再次问:“你喜欢上他了,是吗?” 虞湘很少看见张政尧这么步步紧逼的样子。他一向情商很高,周边所有的人都会很轻易就喜欢他。即使是在自己家,她和王依依从早到晚掐架,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他也能让饭桌上的气氛轻松融洽。 她爸徒弟不少,可最偏爱的就是他,甚至很多时候在故意撮合他们。 这些虞湘都能感觉到。 虞湘深吸了一口气说:“不确定,但,我想了解他。不然我也不会来调查关于他的事。” 张政尧不禁苦笑,“骗都不打算骗我?” “如果想骗你,我会肯定地说,我喜欢他。”车停了,虞湘直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可以,这世上除了家人之外,虞湘头一个不想伤害的人,便是张政尧。可造化弄人,偏偏最狠的话,却要对他说。 “谢谢你送我。”虞湘下车前说。 因为她的客套,张政尧的脸色更难看了。其实从虞湘跟他微信聊天记录里,十里有八次,都跟周钟言有关时,他就察觉出问题。 张政尧叫住车窗外的虞湘,她回头,马尾在空中甩出一道弧度。他恍惚看见六年前,在银杏树下,古灵精怪为难他的少女。 他说:“明天我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先去问问。你在律所稳住我爸,别让他知道我回来,就行。”虞湘一股脑说了很多,解释、原因和借口,都是为了不让他觉得被疏远。 可张政尧太了解她,若平时,她只会说“准奏”或“退下吧,我自有安排”。 “好。”张政尧只能说。 无效 破晓时分。 朝阳透过窗户照射趴在酒店书桌上睡着的虞湘。昨晚,她在网上检索孙军案的全部资料,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得找到孙军本人,当面问问。虞湘忙到凌晨,在酒店配备的小本子上,写了好几个地址。 可能是窗户没关,屋里凉飕飕,她眯了一会起来,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里都透着疼,稍微动一下感觉就要散架。 她忍着痛意,看了眼手机,请假的事周钟言也该知道了。 呵,果然,一条来自他的消息都没有。 冷暴力他是用惯的。 虞湘简单收拾过后,叫了个车,刚刚走出酒店大门,就被身后刺耳的鸣笛声吓了一跳。 她回头,正好看见张政尧下车的身影。他身上穿的衣服同昨晚一模一样。虞湘皱眉,他该不会在这里等了一夜吧。 张政尧快步走上前,从她手中抽走她准备给司机师傅,写着几个地址的纸条,若无其事地看了眼:“走吧,我送你去。” 说完,转身往车里走。 “别这样。”虞湘站在原地没动。 张政尧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整个人像是被虞湘这三个字戳破的气球,泄气到肩膀耷拉着。 “你打算淡出我的生活,逼迫我尽快放下,就像你对其他人那样。是不是?”张政尧转身问。 虞湘说过,喜欢是一个人自己的事。 那些隐秘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她会努力视而不见,但明确告知她,并热切期待着回应,她做不到听而不闻。 爱人的位置只有一个。可人生路漫漫,除了爱人,还有亲人、好友、战友、师长,会有人从虚无缥缈的爱意里清醒过来,找到自己该有的位置。 如若不能,她会用疏远和淡漠迫使对方,少做无用功,尽早放弃。 这么些年,她一贯如此。 张政尧嘴里品出一丝苦涩,太了解,不算好事。他甚至不能自我欺骗去生出无畏的勇气。 他被虞湘的沉默一下下叩击心脏。后悔莫及的事已经有了,难道还想抱憾终生吗? 张政尧握住虞湘的肩头,强制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不容拒绝地说:“从今天开始,你每退后一步,我便踏出攻进一步。所以,别故意躲着我。” 虞湘叹气:“等有天你清醒过来,会后悔今天的失态,丢了体面。” 她挣开肩膀上的束缚,朝张政尧车里走。 幸福常常是滞后的感觉,因为它关乎于结果。你笨拙的表达,偶尔的失态,是陷入爱情的可爱还是不堪的回忆,当下难以评判。 她本不想明知结果,去放任他的追求,徒增不堪。 …… 孙军一案时隔多年,许多记载的信息,早已大变。他入狱前,曾和母亲住的房子,所在街道已经拆迁。孙军母亲,这些年东奔西走,拆迁分配的房子也已经变卖,后来租的房子也退租已久。 再加上,孙军属于无罪释放,他出狱后并不需要到辖区派出所报备,虞湘基本属于大海捞针。 张政尧载着虞湘跑了几个地方,全一无所获。很多人甚至压根儿不记得孙军这号人。当年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的案子,这才几年,就随风散了。 “可能他不想让公众议论,低调躲起来。你剩下几个地址,估计也找不到人。”张政尧买完快餐,回到车上,递给在副驾驶上继续检索信息的虞湘。 虞湘摘下防蓝光眼睛,接过汉堡,疑惑地看向张政尧:“孙军在2013年,零星还有他工作的消息爆出,等到2014年,完全销声匿迹,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媒体都是一窝蜂跑,孙军的新闻价值已经被榨干,不被关注也很正常。”张政尧想了想又问,“微博博客呢?他总得赚钱工作。自媒体时代,不会完全没消息。” 虞湘一边掀开包着汉堡的纸袋,一边脑子飞快转着,赚钱,工作,钱。 钱?! 虞湘惊呼:“我们太蠢了!国家赔偿的案子!” 张政尧立马心领神会,拿着手机下车。虞湘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他打电话的背影。没几分钟,张政尧上车,立刻发动车辆。 “申请书上的地址,果然不在你这个纸条上。”张政尧说。 虞湘大口咬着汉堡,“我们居然把这个案子给忘了。” …… 当他们赶到这个地址,敲开房门时,屋里站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正戒备地看着他们。 张政尧开口:“麻烦问一下,这里是孙军家吗?” “不是,我不认识你说的人。”女人回答。 虞湘接跟着问:“那您知道之前住在这房子,是谁吗?” “不知道。”说完,哐得把门关上。 俩人吃了闭门羹,沉默地走在小区里。虞湘昨晚忘了给手机充电,跑了一天,这会儿手机已经没电关机,她也实在再查不出些什么。 落日晚霞近在天边,余晖落在她的侧颜。虞湘眉头微微蹙着,细长的眉毛朝下,透着失落。她眉眼偶尔会流露出让人心疼的破碎。 张政尧不忍看见她眼中的茫然,最后提议道:“四年前,他还住在这儿。我们去居委会问问,搞不好还有人记得他。” 没有其他方向,虞湘觉得只能去居委会碰碰运气。 居委会门口不好停车,张政尧转了两圈找停车位。他把虞湘放在居委会门口,让她先进去。 居委会接待室里面,坐着个小姑娘,神情不冷不淡,听她说明来意后,一口回绝:“这人别说我没听说过,就是知道,涉及公民隐私,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是,我明白。其实只是想让您查一下,他之前是不是住在这儿。您这边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如果有的话,帮我问问,他方不方便见我一面。”虞湘解释道。 “你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我真给你查不了。”女人冷漠地说。 俩人交涉着,张政尧从外面走进来,虞湘眼睁睁看着对面工位上的小姑娘,眼睛大了一圈。 张政尧一米八五的个头儿,灰色大衣配着黑色高领内搭,跟韩剧男主似的。 不同于周钟言传统式富有冲击力侵略性的帅哥长相,以及蒋阔那种长得又痞又坏的邪气帅哥,张政尧是一抹永不熄灭的盛夏阳光。 中学时,班上的女生传着读言情小说。虞湘跟着读了几本,她觉得书里完美到好似不存在的男主,张政尧居然条条符合。 张政尧直直走向虞湘,低头轻声询问:“怎么样?有线索吗?” 虞湘遗憾地说:“抱歉,老板。小美女说,没办法帮忙查,可能这案子我们真的回天无力了。” 张政尧前半段还听得一头雾水,后面配上她挑眉冲他使眼色,他彻底明白过来。 张政尧走到用桌子隔开的接待台,朝坐在里头的小姑娘粲然一笑,“我的胜负关键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我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但确实不能透露隐私给你。”小姑娘语气柔和许多。 虞湘:“不用透露,如果能联系到他,您问问他愿不愿意见我们就行。” “这对你……们真的很重要?”姑娘小脸红扑扑,犹豫着问。 张政尧一脸诚挚:“至关重要。” “那行吧。前两年人口普查,挨家挨户都留了电话。如果他真的之前住在这里,应该能查到。”小姑娘递过来一个本子,假装无所谓地说,“你们留个信息,留谁的都行。” 虞湘推了推张政尧的手肘,“留你的留你的,我手机没电了。” 小姑娘满意地看了眼虞湘,还挺上道。 张政尧天天被虞湘算计使唤,已经快没脾气了。 …… 虞湘和张政尧从居委会出来走回车上,他才调侃道:“前脚拒绝我,后脚迫使我出卖色相。你真是好意思?” 张政尧就是这样,想让你尴尬得百爪挠心的时候,就能,但想让你在他旁边轻松自在,也很简单。 虞湘一边给没电的手机充电,一边笑着说:“我倒是不介意牺牲自己,可惜人家看不上。” “呵,就你机灵,鬼主意多。” 虞湘手机刚开机,微信弹出十几条消息,未接来电也不少,她还没来得及点进去,一个电话顶了进来。 周钟言打的。 虞湘犹豫了几秒。 旁边的张政尧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眼神瞬间黯然,把头别了过去,看向车窗外。 虞湘接通:“喂?” “你是不是津源?”周钟言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是。” 周钟言顿了一下说:“徐老师病危了。” 虞湘大脑和心脏同时空了一拍,一片空白,像是灵魂逃离了身体一秒,才渐渐听清周钟言后面的话,“徐老师很喜欢你,你要不要去见她一面?” 虞湘努力让心脏和大脑恢复工作,冷静地说:“你把医院的地址发给我,我现在订最快的航班飞靖海。” 她挂了电话,张政尧担忧:“谁住院了?” 虞湘的大脑像是迟迟没处理这条讯息,木然地说:“我的大学老师。” 张政尧把方才想说的话摁在心里,一路油门踩到底,送她去赶最早的航班。没有人能告诉虞湘,她此刻落下眼泪,同样得面无表情。 …… 居委会里,接待室的小姑娘跑去寻求在这儿干了十几年的大姐帮忙,“姐,你帮我看看对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谁啊?”大姐问。 “叫孙军。” 大姐脸色一黑:“哪个孙军?不会是那个孙军吧。” “哪个啊?” 大姐:“死了的那个杀人犯啊。” “啊?” 无效 津源市飞靖海的航线短,虞湘一落地就奔向一中心医院住院部。徐教授病房外的通道里冷冷清清,半个人影都没有。 徐锦华教授无儿无女,在庆南大学教了大半辈子的书,平时看着严苛古板,但哪个学生出点事,她都第一个出面帮忙。按理说,不该没人探望。 虞湘敲响病房的房门。 房门缓缓打开,站在门后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虞湘看见他,鼻头一酸。他是徐锦华教授的丈夫,教国际法的张维教授,半年没见,他老了很多很多。 “虞湘啊,你怎么来啦?”张教授亲和地说。 虞湘拼命压住自己的哭腔:“听说徐老师病了,我来看看她。” “进来说。” 虞湘一进去看见躺在病床上睡着的徐老师,鼻尖酸得难忍,眼泪顿时蓄满眼眶。徐老师穿着医院宽大的蓝白色病号服,瘦得快要衣服的前襟和后背贴在一起,脸颊凹陷,颧骨突出,皮皱在一起,身上插着好多条管子。 眼泪顷刻之间夺眶而出,她拼命抑制,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惹张教授难过。可实在不能接受,短短半年的时间,人会变成这样。 她背过身去,胡乱抹去眼泪。张教授拍拍她的肩膀,“孩子,别哭,生病嘛。” “徐老师这是怎么了?” 张教授:“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就晚期了。” 虞湘落泪:“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你老师不想让人知道。人嘛,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挺好。”张教授宽慰着她,走到病床前,轻声唤着:“锦华,锦华。醒醒,有学生来看你了。” 徐教授睫毛颤抖,眼球微微转了转,缓缓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小周来了?” “不是小周。是虞湘过来了。” 徐教授说话气力很虚:“哎呀,还让她跑一趟,小周话太多。” 张教授笑着把病床摇起来,虞湘也过去帮忙弄枕头,对徐教授说:“您病了也不告诉我。” 说完,撇着嘴又掉下眼泪。 徐教授半躺着,脸上没什么血色,伸出扎遍小针孔,青青紫紫的胳膊,温柔地帮她拭去眼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这个动作让虞湘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她穿着学士服带着学士帽,兴奋地跑去找徐老师,闹着让老师给她拨穗。法学院毕业拨穗向来是由院长亲为,但她觉得徐老师最能见证和认可自己学有所成。 那天的徐老师,也如此刻一般,她笑著骂自己幼稚,却温柔地拨过学士帽上的帽穗。 张教授让虞湘陪老师一会儿,自己正好出去一趟。虞湘点点头,坐在病床边,垂头擦干眼泪。 “我常听小周夸你,说你在他那表现得很好。”徐老师气不足,慢慢悠悠地说。 虞湘:“您听他胡说,前两天他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徐老师轻笑:“那肯定是你做的不对。” “您偏心眼儿。”虞湘鼓鼓腮帮子,“生病的事,也只告诉他,不告诉我。” 徐老师用埋着针管的手轻拍虞湘的手背:“你,聪明也机灵。我不担心。”她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那孩子,傻实诚,我放心不下。” 虞湘怎么会看不出老师满脸的忧心,故意开玩笑道:“周钟言可不傻。前段时间,我们团队出去团建,闲的没事打牌,他一晚上赢的钱快比团建花出去的钱还多。气得有个同事说要去举报,大家聚众赌博。” 徐老师噗嗤一笑,苹果肌鼓起,皮肤撑起一点点,甚至感觉盖不住骨头,虞湘心里又是一阵心酸。她装着嘻嘻哈哈,继续挑有趣的事讲。 “还有,周钟言开车……” 张教授在门外,听着屋里两个人的笑声,悄悄抹去眼泪。她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 来自双辛市的客机平稳落在靖海市平阳机场,周钟言拉开遮阳板,这里是他求学,初出茅庐的城市,也是他狼狈逃离的城市。 他走下飞机,时隔整整四年,再一次踩在这片土地上,却是来看望病危的恩师。 出租车师傅的口音很亲切,听到地址是去医院,便有一大段关于医院的故事讲给你,甚至不在意你听不听。周钟言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原来在这儿,也不尽是糟糕的回忆。 闻着医院的消毒水味,他看见坐在走廊尽头座椅上的张教授。 “张老师,我来晚了。”他快步走过去。 张教授站起来,开心地上下打量他:“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他指着屋里,“虞湘也在里头呢。” 他问:“徐老师怎么样了?” 原本张教授还有点喜悦的脸,立刻颓废,绝望地摇摇头,“她老记挂着你,最后能见一面,也算了个心愿。” 屋里虞湘说话的声音不停传来,周钟言沉默着点头,推开病房的门。 当他看见床上恩师的模样,眼眶瞬间红了,他喃喃:“老师。” 张教授喊了声虞湘,让她陪自己出去买点东西。 虞湘知道,是老师有话想对周钟言说。她从周钟言身边走过,抬头,恰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眼睛里,是对方红了的眼眶,共通彼此的痛苦,轻易抹灭了这些天的别扭和赌气。 周钟言坐在方才虞湘做的凳子上。老师虚弱地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往前些,他听话地挪了挪凳子。 紧跟着就是老师重重的一掌拍在他脑袋。 其实一点都不疼,因为老师已经使不上劲儿,但周钟言还是捂着脑袋说:“您英武不减当年。” 徐老师大口喘着气:“四年不带回来看一眼的,你是不是打算等我死了,直接去墓地看我那碑去?” “……” 徐老师斜眼看他,有气没力地说:“一说你点啥,就开始不说话。你看看你那个样子。” 周钟言无奈地笑:“我坐这儿还没一分钟,您又打又骂。咱们换个医院再看看吧,我觉得医生肯定是误诊。哪有生病的人,有您这么好的精神头。” 徐老师恨铁不成钢:“看看这几年你都在跟蒋阔混什么?掉钱眼儿里了?” “等明天蒋阔来了,您亲自问问他。”周钟言玩笑。 “四年前,我让你去找他,还想让你影响影响他。结果你倒好,被他影响了。”徐老师气得够呛。 周钟言乐了:“在您所有的学生里面,我虽说算不上混得最好,但也是事业有成。以后结婚,再有个孩子,和和美美,拥有尘世的幸福。您还不满意?” 听完周钟言的话,徐老师猛地咳嗽,咳得止不住,快把肺咳出来。周钟言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找水,好一会儿,才止住。 徐老师嘴唇更白了,她操心:“孩子,我这辈子,无儿无女,也没挣上大钱,还得这么个病走的,没有一丁点儿你所谓的尘世的幸福。” 周钟言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老师摆摆手。 “我躺在这床上,过往几十年的生活就在我脑子里转啊转。你知道我回忆最多的是什么?”徐老师问。 周钟言摇头。 “是苦难。”徐老师笑着说,“这几十年,跟着我们的国家,动荡的,可笑的,悲哀的,磨难没少受。熬过去,就算没迎来苦尽甘来,但苦到了尽头,生活也就甜了。” 周钟言不解。 “幸福是一种感受。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你所谓的尘世的幸福,最多就是平庸的舒适感而已。你在追求它的时候,没有情感,没有悲欢,就谈不上幸福。” 周钟言:“我已经经历了磨难……” “你那不是经历,只是遇到,等你跨过它而不是逃避的时候,才是经历。”徐教授慈爱地看着他,“孩子,去干能让你付出情感的事,去爱能带给你悲欢的人。” 周钟言看着眼前被病痛折磨得只有微弱生机的老人,强撑着力气还在对他作最后的嘱托,他自我洗脑的话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道:“好,我答应您。” “把旁边的抽屉拉开。”徐教授说。 周钟言拉开后,看见里面放了一本书——《我与地坛》。 “我送过你很多本书。眼看师生一场的缘分要到头了,这本书算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周钟言一滴眼泪打在书的封面上,他强忍着:“对不起,让您操心了。” …… 医院的探视时间过了,去买了两瓶水的虞湘在住院楼里没找到周钟言,最后在医院院儿里发现了坐在长椅上的他。 冬日,院儿里的树光秃秃,一片萧索,衬得他的身影格外孤单。虞湘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周钟言知道是她,眼睛一直看着手中的书。 虞湘:“是徐老师送你的?” “嗯。” “我能看看么?” 周钟言递给她。虞湘翻开扉页,在空白处写着:徐锦华赠予爱徒周钟言——2015.1.30于庆南大学。 刹那,周钟言泪水模糊了视线。 那天,是他狼狈离开靖海市的日子。 这原本是给他准备的送行礼物,可他走的决绝,谁也没见。 无效 “大劫大难之后人不该失去锐气,不该失去热度,你镇定了但仍在燃烧,你平稳了却更加浩荡。”虞湘念着。 这是被徐老师在书中特地画线的一段话,她甚至把这一页折了个角。这是她想对周钟言讲的话。 虞湘缓缓合上书,偏过头去看他,很想问问“大劫大难”指的是什么。 夜色苍凉,周钟言的鼻尖泛红,眼睫毛被泪水打湿,黑亮着,脆弱着。六年前,他是万众瞩目的救赎者,六年后,他是说一不二的引领者。 虞湘从未目睹他的脆弱。 感觉到她的注视,周钟言转过头,不由分说把肩膀上的黑色围巾取下,戴在虞湘的脖子上,又绕了两圈。 他凝眸,问她:“陪我在这待会儿,好吗?” “好。” 一轮圆月高高悬在空中,清冷皎洁,月光倾洒人间。虞湘在幼儿园第一次知道月亮是一颗暗淡的行星,压根儿不会发光,只是反射着太阳光时,曾真情实意地难过。 月亮,不亮,是她识破的第一个谎言。 后来,虞湘用月球来形容自己。以反射着周钟言的光而将自身的暗淡伪装得耀眼的存在。 月光下,他们并排坐着,周钟言眺望远方,倾诉着他脑中的回忆,娓娓而谈。 “大一军训,我们全班男生跟旁边经管学院的,干了一架。当时徐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把十几个男生叫进办公室。”他手指比了段长度,“那么厚的书,给我们一人脑袋上拍了一下。”周钟言扯了扯嘴角,“真挺疼的。” 虞湘轻笑:“听说,是因为教官把你们班一位,走正步同手同脚的女孩叫出队,单练,被经管一男生嘲笑,才打起来。” 周钟言歪头,梗着脖子,带着少年意气:“我们打赢了。” “好了不起的事哦。”虞湘眨眨眼,故意嘲笑。她靠在椅背,闲散着说,“后来,庆南大学再军训的时候,都把班级拆开再按性别重组,保证一个男生方阵旁边是两个女生方阵。”她笑笑,“大学,可以发生爱情,但不能发生事故。” “你还挺清楚。” 虞湘:“我们军训都抱怨这规定离谱,一个向左转就和旁边方阵的男生脸冲脸了。刚开学,互不认识,多尴尬。可辅导员说,每一个离谱的规定后面,都要一个更离谱的故事。我才知道。” 她偏头看着他,顿了顿说,“那个辅导员,就是你大学舍友,马钊。” 周钟言吃惊,随即又低头笑着说:“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当时第一个动手的,就是他。” 虞湘摇摇头。 “而且,那个同手同脚的女生,之后被他成功追到,成了他的女朋友。” “私心啊?” 俩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周钟言笑着别开头,目光看向远处互相搀扶的夫妻,“当时,打架的事,闹得不大不小,正好够一个警告处分,但最后,我们谁都没背。” 他垂眸,“那届学生会主席毕业时喝醉了,告诉我,是因为徐老师去教务处帮我们求情,还自掏腰包担了两边受伤的医药费。那年,我们才入校不到一个月,甚至谈不上有师生情。” “迎来送往的大学里,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对每一个学生一片赤忱,实在难得。”虞湘在空中哈了口白雾,“不过,徐老师还是最偏心你。” 周钟言的手缓缓摩挲着书的封面,没有说话。 “以前上刑法课,她总会提到你。每次都是满脸的骄傲。”虞湘笑眯眯,“我们都是她的学生,只有你,是爱徒。” “我没什么可让老师骄傲的。”他云淡风轻地说。 虞湘掰过他的胳膊,直勾勾看向他的眼睛,无比肯定:“你当然有!” 周钟言愣了一秒,揉了揉她的脑袋,起身,拎起长椅上两人的包,轻声说:“冷了,我们走吧。” 虞湘跟在他的身后走着,虽然天很冷,但她很喜欢刚刚的氛围。她感觉,他们之间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过天了。 夜间,出租车飞速行驶,在酒店门口一脚刹车停下。虞湘和周钟言的房间是对门。 他们走到房门口,虞湘一边刷房卡,一边对身后的周钟言说:“晚安。” “晚安。” 虞湘准备进屋时,周钟言忽然叫住她,轻描淡写地问:“明天……你想不想回学校转转?” “可以啊。” 周钟言嗯了声,“那我明天早上叫你。晚安。” 转天,天刚蒙蒙亮,虞湘就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捯饬自己。她从双辛去津源的时候,走得急,没带两件衣服,打扮得空间实在不大,只挣扎着换了两个发型。 过了一会儿,周钟言来敲她的房门。 虞湘拿着包,飞奔到门口,打开门,对门外的周钟言招手,“早啊。” 摇晃的马尾,暴露她有些雀跃的心情。 周钟言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一杯热咖啡,“检查一下手机和房卡。” “带齐了,走吧。” …… 庆南大学原址在市区,为了城市建设,十几年前就迁址到了郊区的大学城里。大学城里有四所大学,医科大,外国语,靖海大和庆南大,平时常一起办活动。一所学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四所学校全知道了。 出租车停在庆南大学的南门。 其实北门才是学校的大门,建得气派极了。迁校时,大门口的几个字,据说是请了国内最知名的书法家。不过,北门离生活区太远,学生一般都走南门和西门。 早上,南门小吃街门口的早餐摊已经开始往锅里倒油,滋滋作响。 周钟言站在门口,新奇地左看右看,站在门口LED监控大屏前,看着里面自己的身影发呆。 “变化很大吗?”虞湘问。 周钟言点头,微微抬眼,指向身后的小吃街,“快十年前,还不是现在这种一座座小亭子。这儿是长长的两排对着开的矮房,中间通道是用木板和布搭的顶子,好多宽宽细细的缝。下雨来吃饭,人挤人没法撑伞,挨不挨淋纯看运气。” “我入校时,已经是现在的样子。” 周钟言目光深沉,“零六年和一四年,差的是八年的时光。其实我在一四年回来过,不过是从北门直接开车进来,没路过这里。” 虞湘心想,她当然知道。但她笑笑没说话。 周钟言:“我们现在明明在看的是同一处,却好像有时空的交错,眼中是不一样的世界。” 虞湘:“那你说与我听,我想象出你眼里的世界。”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她轻轻柔柔的要求,准确无误地钻入周钟言的耳朵。 他温柔地道了声:“好。” 他们走到小吃街一处位置,周钟言突然乐了:“原来这儿是卖鸡蛋灌饼的摊位。我们宿舍有一个从河南来的哥们,每次轮到他去买饭,提回来的永远是鸡蛋灌饼。有次,我病了高烧三十九度,他还给我带这个,说吃了退烧。” 虞湘不禁哈哈大笑:“我们宿舍的天津姑娘,因为学校门口卖的煎饼果子不是绿豆面,还抹千岛酱,每次路过都骂一次,还用怨念的眼神盯着老板。她说这是信仰。” 周钟言笑笑:“六七年了,还挺怀念那种味道。” “走走走,那我们去找找。”虞湘来了兴趣,拉着周钟言的大衣衣袖朝前走。 无效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小吃街,冷冷清清,大部分的店铺都关着,零星开着几家早餐店和小超市。虞湘领着周钟言穿梭在里面,总算看见一家写着“鸡蛋灌饼”的小亭子。 老板站在亭子里,跟前儿是烧得火热的铁板,上面摞着各种提前煎好的肉肠和鸡排。 他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虞湘,一愣,又看了眼周钟言,才开口问:“你们吃点啥呀?” 虞湘:“就要鸡蛋灌饼。” “来两套?”老板问。 虞湘:“一个就行。”侧身对周钟言讲,“我上了大学之后就把早餐给戒了。” 周钟言斜了她一眼:“不健康。” 老板也不多话,熟练地掏出张面饼放在铁板上,一边打着鸡蛋,一边时不时抬头看几眼他们,终于问道:“你们不是学生吧?” 虞湘和周钟言相视而笑,“怎么?我们不像学生?” 老板手下活儿没停,憨厚地摇摇头,“长得不像,穿衣打扮也不像。” 他俩不谋而合地互相看了眼对方的打扮,确实像是从哪个商务谈判桌上拽到这儿的,尤其是跟路上穿着卫衣棒球服的学生相比,格格不入。 然后就听见老板接着说:“你们也是那啥,网红吗?不过,你们比前段时间来这条街拍视频,叽叽喳喳还吃饭不给钱的那群人,好看多了,还有气质。” 虞湘笑笑,用手挡住嘴形,对老板悄悄说:“其实,我们是来庆南大学,取景拍电影的演员。剧组的大巴车一会儿就到,您得给保密啊。” “哎呦,哎呦呦。”老板惊讶到切肠子的小铲子停住不动,缓缓咧着嘴笑了。 周钟言看老板真信了,推了把虞湘:“胡说八道。”转头冲老板解释,“她跟您开玩笑呢。庆南大学是我们母校,正好有时间回来转转。” “害!我就说,大明星咋可能来我这小摊上吃六块五一套的鸡蛋灌饼。”老板憨憨笑。 虞湘:“您的店在这儿开了多久?” 老板抬眼回忆:“得有快二十个年头。你想想,还没这几所学校的时候,我就在这儿摆摊了。当时这周围全是工地施工,我就卖给工人们。学生们来了呢,我就卖给学生们。从小推车到小摊小门脸,再到这小亭子,也是越过越好。” “庆南一年给国家培养不少人才,十几年过去,别说是明星,就是明星的大老板,搞不好在这读书时,还排队买过您的饼。您可别妄自菲薄。”周钟言宠溺地看着她侃侃而谈。 老板大笑:“你这小姑娘说话真好听。” 虞湘甜甜一笑。 “以前我就在前面把角那儿摆摊,搞不好咱们呀,还见过。”老板指着刚刚周钟言带她去的位置说。 虞湘惊喜地望向周钟言。 周钟言也觉得好巧:“零六年,我室友天天跑来买您的饼,雷打不动,别家都不行,就得是您做的。现在他已经是河南省高院的庭长,前途无量。” 老板开怀大笑,浑浊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哎呦!我还喂出来个大领导啊!哎呦呦!” 虞湘:“那是。” 就在老板把刷好酱做完的鸡蛋灌饼,放进包装袋里时,老板突然问虞湘:“要不我给你切两半,你尝尝?” 虞湘在老板期待的目光下点点头:“好呀。” 老板在铁板上,用小铲子把饼轻松一分二,分别递给他们。虞湘在周钟言的注视下咬了一口,夸张地说:“味道真的相当不错。” 老板心满意足。 …… 庆南大学在四所学校里,占地面积最大,约有五千多亩,整个校区现代化生态化,既有山有湖自然风光,又合理分为几大功能区,满足学生的校园学习生活。单单校车就分为四号线路,还有班次,方便大家出行。 虞湘和周钟言提着鸡蛋灌饼,刚踏进校园的大门,打老远就看见校车马上开到站点。 “诶,诶?”虞湘指着校车。 周钟言果断抓住虞湘的手,长腿一迈,拉着她往站点飞奔。冬日的风冷冽,刮过皮肤,吹起他们黑色外套的长摆,马尾在空中荡起。 虞湘常年冰凉的手,忽而传来的温热,存在感格外强。她脚下随他跑着,一双眼睛锁在他的侧颜,紧实冷峻,线条利落。 这一瞬间,在第三人的视角里,他们会不会像是一对平平无奇,赶着校车的校园情侣,虞湘这么想着。 虞湘气喘吁吁地站在校车前,她抬眼看了看周钟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周钟言才意识到他还在牢牢抓着虞湘的手,尴尬地松开。 他确实不是故意。看见绿色校车拔腿就跑,是庆南学子四年下来养成的本能。 校车缓缓启动,行驶在校区的大道。 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校车上的人不多,他们就坐在最后面,静静欣赏着这座承载着他们青春的校园。 法学院的教学大楼最有标志性。 因为大楼前的草坪上立着一座一米五高的神兽雕像,獬豸。獬豸是中国古代神话里的神兽,能辩是非曲直,识忠奸善恶,象征着司法光明正大,清平公正。 教学大楼一层的大厅里,还立着一座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的雕像。她是古罗马神话里的女神,蒙着双眼,身披白袍,头戴王冠,一手握着剑,一手持着天平。雕像的背后刻着一句古罗马的法谚:“为实现正义,哪怕天崩地裂。” 每年法学院的新生入校,都会由学生会的干事领着他们,首先参观和讲解这两座雕像,它们的象征,是法学学子时刻铭刻心底的精神。 毕业时,几乎每一个法学学子都会穿着学士服在司法女神像下拍照留念。 时过境迁,雕像还是那个雕像,独自在雕像下走过四年的俩人,此刻,结伴同行。 教学楼一层的两个大阶梯教室正在上公共课,虞湘凑到周钟言身边,小声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一楼长长的走廊墙上,挂着一排木雕画,上面刻着历史长河里所有的法典名称和立法背景。穿过这条长廊,再上三楼,最靠里的教室,就是虞湘带周钟言去的地方。 教室的门被牢牢锁住,根本推不开。面对周钟言的质疑,虞湘无比坦然地站在门前,理直气壮地说:“我真没有钥匙。” 周钟言气噎,透过窗户朝屋里看:“这是哪啊?” 紧跟着随手推了推窗户。没想到,它就这么轻易被推开。 周钟言见状,挽了袖子,就要扒着窗台翻进去,被虞湘惊恐地拽住拦下,“老大,钥匙马上就来,不至于。” 她瞬间理解,周钟言为什么有“老大”这样一个沾点莽夫的称号。 果真,没一会儿,楼道里蹿出来一个小姑娘,激动地跑向他们,一把抱住迎向她的虞湘,“社长!我好想你呀!” 女生递给虞湘一把钥匙,“等我下了课就来找你,等我啊!”说完,又着急忙慌跑了。 教室的门一打开,屋里正中间是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的大长桌,墙跟儿摆了四五组柜子,有透明玻璃门的,也有铁皮门,像是活动教室。 周钟言走进去,教室黑板上写着——辩论社。 他诧异地看向虞湘,“辩论社原来不是在学校活动中心吗?” “校辩论社还留在那儿,但院里的辩论社当然是要设在法学院的教学楼里。”虞湘骄傲地看着屋里的一切,“当初跟院里申请这间教室,我差点儿跑断腿。” 虞湘打开玻璃展览柜的柜门,最上面放着的是法学院在校辩论赛夺冠的全部奖杯。其中,并排放在一起,造型相同的两座奖杯,底下分别写着“二零零七年最佳辩手—周钟言”和“二零一六年最佳辩手—虞湘”。 周钟言:“我想起来了,你简历上确实写着,拿过最佳辩手。” 虞湘捧起奖杯,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笑笑没说话。 周钟言把展览的奖杯全看了一遍,不解地问:“法学院从二零零八年到二零一六年,再也没拿过校辩论赛的冠军吗?” “嗯。” “怎么会?” 虞湘把奖杯放回柜子里,“零八年,你退社后,新闻与传播学院进了个天赋其高的新生,盘活了整个队伍,直接垄断后面几年的冠军。你推上去的那个社长,能力确实不错,但因为被选进校辩论队,院里的事也就不怎么上心了,没有挖掘和培养新人。文学院和哲学院实力又不容小觑,渐渐的,我们连第二第三都保不住了。” 周钟言坐在椅子上,听她说完,挑眉,调侃道:“直到迎来法学院最佳辩手三辩,虞湘?” 虞湘直视他,“报名入社那天,我甚至不知道一辩二辩三辩,哪个位置要做什么。” 周钟言咋舌:“勇气可嘉。”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响起。不到一分钟,辩论社教室里冲进来好几个鬼喊鬼叫的大学生,把虞湘团团围住。 “湘湘姐,你职场风格的样子,也太帅了!啊,没有你的日子,我们简直是吃糠咽菜。” 新任辩论社社长郝郁,朝她挤眉弄眼地瞥向周钟言,轻声说:“姐,男朋友?” 虞湘失笑,手掌指向他,“郑重介绍,法学院辩论队2007届队长,周钟言。” “啊!!!” 无效 周钟言在法学院辩论社属于传说中的人物,被传得神乎其神。 荣誉展览柜里不少奖杯都写着他的名字,他在校那几年,迎来了法学院辩论队最辉煌的时刻。之后,周钟言被选进校辩论队,虽然只一年就申请退队,但在那一年里,庆南大学对外校的辩论赛中,周钟言锋芒毕露,无人可挡。 辩论社的小社员们,亲眼看见传说中的人,坐在自己眼前,新奇地看着周钟言,满眼塞着崇拜,暗搓搓觉得帅爆了,脑里炸开了花,却都不好意思说话。 只有郝郁这个热情社牛,跟谁都自来熟,开口道: “学长,你不知道,湘湘姐带我们的两年,对于拿冠军这事都快疯魔了。你在她心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差点儿把你供起来,每天烧香拜佛。” 周钟言微抬眼皮,余光瞟向虞湘,漫不经心地说:“是吗?” 明明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可从他唇齿间吐露出的意味,好像是在明晃晃地质问她,“你喜欢我?” 虞湘拼命摇着头,刚要反驳,郝郁就在一旁激动夸张地说:“当然了!她到社团第一件事,就是擦你们的冠军奖杯,然后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再给我们开会。她说是为了沾沾你的福气。” 虞湘无语:“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郝郁狡黠一笑,故意惹她:“那你就是承认确实这么干过喽?” 虞湘咬唇,气得想揍人:“用乱七八糟的辩论技巧对付自己的老社长,合适吗?” 郝郁笑呵呵地挪到周钟言身后,“周学长也是辩论社的老社长。我是帮理不帮亲。” 虞湘无奈,自己眼光真是不错,挑出来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反手坑自己。 她绝望地说:“你们不用上课吗?” “马上马上。”郝郁又对周钟言说,“学长,下午社团活动,你要不要和社长过来帮我们指导一下?” 周钟言没来得及开口拒绝,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这个教练还在这儿呢,就有小兔崽子想改换门庭了?” 瞬间,所有的社员立刻收起嬉皮笑脸,从椅子桌子上站起来,规规矩矩立在旁边,“教练好。” 马钊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上课。” 猴崽子们,顷刻,落荒而逃。 马钊飞快换下,一板正经的神情,细长的眼睛,笑成一条细缝,欠欠地走到周钟言身边,大力拍着他的肩,“好久不见,老大。” 虞湘狐疑地看着勾肩搭背的俩人。 “你怎么也叫他老大?”她问。 马钊哈哈大笑,“拜托,这称呼最开始就是我们宿舍叫起来的。” 虞湘:“为什么?” 周钟言唇一勾,往事不堪回首。他就不该在十七岁的最后一天,去上那趟倒霉的洗手间。放任那帮人,真是一个大写的蠢。 他手掐住马钊的后颈,笑的僵硬:“别说了,马老二。” 虞湘一头雾水。 其实,这事儿真不复杂。 当年军训,大家脑子一热,打架闯了祸,谁也不知道学校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在宿舍里一个个生离死别,认定彼此是过命的兄弟,一拍即合就要拜把子。 唯一一个认真研究完校规,明白充其量就是个警告处分的周钟言,腹黑,只字不提,静静坐在床边看他们犯蠢。 “按年龄排也太庸俗,得有自己的特色。” “按身高?按体重?” “不如我们按这次打架的出手顺序,比较具有纪念意义。” 周钟言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插话道:“大可不必。不是多光彩的事,太丢人。” 眼瞅着讨论不出来个结果,周钟言先去了趟洗手间。等他出来,宿舍其余五个人齐刷刷站成一列,一手握拳抵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老大!” 周钟言极为错愕:“不如,先告诉我,你们的排序标准。” 马钊自信开口:“非常科学。以这次战斗中每个人的贡献值决定地位。你表现得最为勇猛,一致推选,你当老大。” 周钟言冷哼,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退学申请的报告已经写好了。 自此,“老大”的这个称呼就在618宿舍以违背他本人意愿的方式确立。因为他是班长,同学里有人开始跟着他宿舍的人叫,慢慢地,“老大”取代了“班长”。再后来,他成了学生会主席,又被叫到院里。 好不容易工作后脱离这称呼,结果,小他一届的师弟肖擎来了,又成功把这个称呼带去天成。 …… 面对虞湘八卦的眼神,马钊解释的话在嘴边,呼之欲出。奈何周钟言威慑的大掌在他颈后揉捏,他不得不屈服。周钟言练过散打,谁敢惹。 马钊话锋一转,倒打一耙:“虞湘,老师这就要批评批评你了。跟学弟学妹们嘻嘻哈哈,没有威信管不住他们就算了,怎么还要打听学长们的隐私呢?” 周钟言笑笑,手下掐得更使劲儿了,“辅导员拿的老师架子还挺足?训谁呢?” 马钊疼得滋儿哇乱叫,从他身边跳起来:“你这个人啊,一言不合就动手,以后很有家暴的嫌疑呀。”他朝虞湘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小师妹,谨慎!” 虞湘呵呵两声:“关我什么事。” 马钊暗暗一笑,没戳破。他低头正好看见桌子上剩下的两袋鸡蛋灌饼,痛心疾首地看向周钟言,“啧啧啧,老大,坊间传言你在外面混得很好。啧啧啧,没想到啊,你这生活水平跟大学比,提升程度很‘巨大’嘛。” “你有毛病吧。”周钟言又可笑又嫌弃。 “哦?那你就是抠搜男喽!”马钊怒其不争地摇摇头,鄙夷地说,“知道站在你身边的女生是庆南大学多少人的女神吗?没有烛光晚餐,鲜花美酒,大小提琴也就算了,一套鸡蛋灌饼就打发了?” 马钊指着气定神闲的周钟言,冲虞湘:“小师妹,跟他,分!” 虞湘皮笑肉不笑,一言不合就朝门外走,吓得马钊以为她生气,急忙拉住她:“别生气啊。” “没有,我去把你的学生叫回来,开开眼界。”她嫣然一笑,“背着我们的表演进修班不能白上,观众越多越好。” 马钊白眼:“多余拉你。” 周钟言倚在桌角,教室里虞湘和马钊吵吵闹闹,互相阴阳怪气嘲讽的话语反复回荡,他唇角的笑意蔓延开来,抵达眼底和心脏。 大学有着独有的魔力,它的陈设,颜色,气息,偶尔天真到愚蠢的浪漫,好像能撕开心脏上,陈旧腐朽的纤维,焕发年轻的跳动。 …… 马钊作为辅导员,办公室里总有许多事要忙。他们定了晚上同蒋阔、张岚一起聚餐,便匆匆走了。 虞湘和周钟言正巧有时间逛逛校园。据说,建校时是由本校土木专业的教授们联合设计的,吵了整整一个月,想法完全无法统一。校长拍板,各自负责,分开设计。 因而,一个校区内,建筑风格并不统一。 庄严巍峨的图书馆与小桥流水的八角亭,同时并存,倒更显得庆南大学是所兼容并包的学府。 到了上午,学生们逐渐下课,校园里人多了起来。也许是他们穿得格格不入,不管是走在湖边还是生活区广场或是活动中心,总有火热到赤裸裸的视线跟随。 虞湘觉得,大学是最解放天性的地方。 大学之前,学校的应试教育为了追求好的成绩,统一化管理,追求讲规矩,守规则,不免有抹灭个性之嫌。等到了工作,更不必说,职场就不是讲个性的地方。 只有在大学,无论你多特立独行多标新立异,总有喘息自在的空间。而且,能人辈出,你势必不是最奇怪的那个。 自由,天性便会解放。打量你的视线都比其他地方,□□。 虞湘正想着,旁边闪光灯突然一闪。 你看,即使他们在做偷拍这么具有冒犯感的事,都透着散漫的天真。 不过,周钟言显然并没有她这么想得开。他凑在虞湘耳边轻声说:“去个人少点的地方吧。” 下个拐角,他带着虞湘拐进大礼堂。 大礼堂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看来今天没有活动,连负责贴宣传海报的学生都没有。 虞湘推了推大礼堂的门,果然锁着。她拽了拽周钟言的袖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你蹦起来摸一摸门框上面,应该有钥匙,我们悄悄溜进去。” 周钟言挑眉:“你也知道?” 他双脚跳跃,离地一段距离,轻松取下上面藏着的钥匙,在手心随意地颠着,轻笑。 “快十年了,够专一。我都被他抓着过两次,还孜孜不倦往这儿藏。”周钟言把钥匙往锁芯一插,一拧,大礼堂为他们敞开大门。 外面亮堂堂的光线瞬间侵入,黑暗的礼堂里,但也不过一小段距离。除了四周几扇小窗户投进来的自然光心,再没有任何光源。偌大的大礼堂,昏昏暗暗。 大礼堂的灯光控制后台在二楼总控室,那儿的设备贼贵,管理大叔可不敢把钥匙随意藏。 虞湘胆子确实大,一点儿不怕,自己就敢朝里面走,蹦蹦跳跳,属实兴奋。 周钟言站在原地,望着虞湘背影。 大礼堂,是他们在这所大学唯一拥有共同回忆的地方。尽管,他并不笃信虞湘还记得多年前的一场讲座。 而那么大的场地,如此多的位置,她偏偏又一次坐在第八排的中间位置。 此刻,鬼使神差一般,周钟言不受控地走上舞台,如同四年前一样面朝台下。 四年里,他偶尔会想起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灯光的恶作剧,又或是现场紧张情绪的作祟,才让她的一举一动牵扯他的神经,格外耀眼。 又一次,他孤身站于台上。 一片昏暗之中,现场寂静无声。这一次,无关他人,只有彼此。 他缓缓抬眸,望去。 台下,没有灯,却有光,独自一人的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