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律师事务所里,虞湘和周钟言的关系陷入僵局。
如果说,继承案隐匿信息的事后,他俩之间一根有形的线,谁也不敢贸然踏过,那黄老太太的事,就是给他俩之间挖了条银河。
周钟言平常也不爱说笑,变化不算明显,但虞湘则不是。她看着一切如常,脸上总挂着笑,可一看见周钟言,笑意就会减上三分。
虞湘坐在工位上,埋头工作,抬手用笔敲了敲她和陈炀工位间的挡板。
“有何吩咐?”陈炀闲散道。
一份诉讼方案被递过来,出现在陈炀脑袋上,“帮我问问老大还需要再改吗?可行的话,我发给当事人了。”
“得嘞。”
陈炀认命地接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这俩人算是杠上,强势对上骄傲,都觉得错在对方。谁也不肯低头找对方服软,僵持不下,来来回回地使唤他。陈炀觉得,老板的话嘛,他一说,你一听,再接着我行我素死不悔改,何必较真儿。
他从周钟言办公室里出来,告诉虞湘:“坏消息。你俩之前跟法院申请的律师调查令下来了,师父让你跟他去派出所调证。”
陈炀憋着笑,递给她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虞湘先是很平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又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祈求他,“我们三个一起去吧?你来开车。”
“湘姐,你这样一点都不酷不飒不局气。”陈炀说不清是正经还是调侃,“委屈兮兮的受气小媳妇,跟你特违和。别逃避,去沟通去吵去骂,哪怕你把老大屋给砸了,都比你现在‘虞湘’。”
虞湘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
……
驱车前往调证派出所的路上,虞湘发现自己想多了,她跟周钟言之间已经不是,需要陈炀化解尴尬的问题,而是相对无言。
再一次轻飘飘地翻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吗?
虞湘做不到。
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只与现在有关,它同过往种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都有着不愿启齿和探及的过去。
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调证的一应手续交给派出所的民警后,他们就只用等着警官在系统里查询后调取给他们。不同的是,周钟言在警官办公室里等,虞湘则在派出所大厅。
基层派出所的大门常年二十四小时开着,不论多诡谲荒诞,可悲可笑的事都在这儿上演过。
世间百态,人鬼并行,再波澜不惊。
虞湘坐在大厅里无所事事,合眼休息,耳朵却始终支棱着听旁边的吵闹。
“那您也不能动手啊!”
“他先把鸭血倒在我身上。男人身上带血,晦气!我生意TMD怎么谈啊?还有,你少给我泼脏水,推了两把,算个屁动手。”
“是,店员服务不到位,您可以向我们投诉。衣服的清洗费我们也不会推诿。但您指着鼻子骂了十几分钟还不解气,脸上扇了好几巴掌,胸上还踹了一脚,脑袋也都磕出血。我们店员从头到尾可都没还手。”
“你少TM胡说!你看见我动手了?”
……
虞湘缓缓地睁开眼。
刚刚被带回的一群人,正站在大厅最中间。
最显眼的那位,额头上渗着血迹,脸上顶着特明显的巴掌印,身上还穿着火锅店打工制服,年纪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比她还小。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被打成这样,却是里面最安静沉默的。
反观,最嚣张的那个中年人。大中午的,身上一股子浓郁的酒气,打来了这儿,嘴里骂骂咧咧没停过。虞湘听他语气,还以为服务员鸭血直接浇了他一身,结果衣服上就一小片痕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带他们回来的警官不耐烦地说:“行了,都到派出所了,还嚷嚷个什么劲儿。”
警官让受伤的年轻人先找个地方坐,自己带酒气熏天的男人和他的朋友先去做笔录,省得两拨人放在一起,又打架。
大厅里空着的座位没几个,被打的男生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方才跟喝酒大叔争执的女生,身上同样穿着火锅店的衣服。她走到受伤男孩的对面,安慰道:“你身上有没有哪里难受,咱们先去医院。放心,我已经跟老板说完,他说一会儿过来。”
“没事儿。”
“那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目睹刚才那幕,大厅里的人眼神总不由自主地瞟过来,男孩垂着头,什么神情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虞湘看见旁边地面砸下几滴水珠。她才发现,受伤男孩的双肘撑在膝上,大手遮着脸,眼泪成串儿掉下。
虞湘从没见过人,哭得时候还能面无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眼泪自己从空洞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流出。
她悄声,递了包纸巾在他面前。
“谢谢。”男孩接过。
“既然这么委屈,为什么不还手?”她靠向椅背,没有看他,轻声问。
男孩低着头抹去眼泪,过了会儿,平静地说:“还了手,工作就保不住。我需要钱。”
虞湘鄙夷自己一秒,她特残忍,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他说出来。
眼前受伤的男孩,境遇和心性都让她忽然想到那晚的张岚,还有她那句“我没有底气和资本能去不忍。”
虞湘紧抿双唇,攥着包带的手,指骨节绷得发白。
周钟言就在通道后面的办公室里,随时可能出来,她虽不明原因,但周钟言一定不会赞同自己的行为。
犹豫良久。
一股发臭的酒气传来,果然是那些人出来了。虞湘快速对旁边愣神的男孩说:“一会儿,不管我说什么,别制止别反驳,点头就行。”
那人抬头,脸上尚有泪痕,茫然地看着她。
虞湘举起手机放在耳边,装作通话中的样子,用不大不小刚刚够大厅里的人听清楚的音量说:
“故意伤害他人身体,造成轻伤以上后果的,构成故意伤害罪,需要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一会儿你从派出所出去后,直接打车到最近的医院。该拍片子拍片子,不要担心费用,医疗费不管构不构成刑事,都应当由对方承担。”
身旁的男生按她说的话,不断点头。
“尤其是看有没有骨折,耳膜穿孔之类,有就直接送他们进监狱。还有,跟办案的警官要求做伤情鉴定。如果是轻微伤,直接去法院提起人身损害的民事诉讼。”虞湘继续对着手机麦克说。
喝酒大叔越听越气急败坏,朝她吼:“臭娘们,点谁呢?”
大厅里警官呵斥:“当这是哪儿?说话放尊重点!”
虞湘置若罔闻:“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损害的,应当赔偿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营养费、住院伙食补助费等为治疗和康复支出的合理费用,以及因误工减少的收入。这些费用你去法院门口找个律所,花个三五百就能算出来。千万别和解别撤案,就让这案子跟他一辈子,好让大家知道他是什么货色——”
大叔看出这女的是在给那小孩出主意,明显慌了:“你不多嘴会死啊?跟你有毛关系?”
虞湘将手机微微拿远些,无辜地说:“我不过是通个电话。”
“呵!当我傻啊!”他作势要去抢她的手机,“我倒要看看你——”
虞湘腾地站起身,眼神骤然尖锐,盛气凌人:“通信秘密是写进宪法的权利,公检机关检查都受限制。你算个什么人物,张口就要查我手机?”
对方被唬住,“我……”
同他一起吃饭的朋友出来打圆场:“哎呀,我兄弟上午谈生意受了点气,心情不太好,又喝了酒,说话不太注意。我替他给您道个歉。”
虞湘轻蔑冷笑,“刚才一口咬定没动手,现在倒好,心虚到自己对号入座。”她低头面对坐着的被打男孩立刻换了副面孔,柔和说,“我说的话,记住了吗?别轻易饶了他。”
男孩有些迟钝,跟没反应过来一样,缓缓地点头。
虞湘一抬眼,正对上通道门口站着的周钟言,果不其然他脸冷得跟冰窖里的石头一样,比他先前在利苑街派出所的脸色,不遑多让。
周钟言火蹿上来。
他无比后悔让虞湘自己待在外面。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她就能在别人的事里横插一手,折腾出好大的场面。
周钟言觉得,自己苦口婆心与她讲的,全被她当作废话抛之脑后。为了帮这男生在一会儿警方主持的调解里占有优势,多要些赔偿款,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承办警官见打人那方的气焰被灭,把他们一起叫去调解室,想趁热打铁把调解方案敲定。
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周钟言同帮他调证的警官道别,冷若寒冰地从虞湘身边径直走过,一言不发,甚至没打算等她一起出去。
虞湘心里憋屈,叹了口气。
她不是生来就有恻隐之心,时不时悲天悯人的那种小孩。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女,怎么会识人间疾苦。悲悯的力量,第一次感知到是从周钟言的身上。她好不容易习得,却碍了他的眼。
明明是他变了……
虞湘跟在他的后边,周钟言背影都透着股冷傲,故意把她扔在后面。虞湘越看越不顺眼,蹭的就火儿了。一生气就甩脸走人,搞冷暴力。谁惯的他这毛病,他冲谁甩脸子去!
自己又不欠他的!
虞湘停下脚步,果断朝反方向走到马路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毫不犹豫上了车。
去他的路怒症,他自己开回去吧!
周钟言走在前面,感觉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转头一看,只剩下虞湘怒气冲冲的背影,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上了辆出租车。
嘿,她还生上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