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无效

作者:城南千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本周四早上九点,津源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将第一次公开审理此案,各方蠢蠢欲动。

    周二的晚上,虞湘从家里一楼的窗户翻出去,把准备从虞家离开的张政尧,刚刚好堵在大门口的院里。

    “政尧哥。”虞湘甜甜叫着,步步紧逼。

    张政尧无奈扶额,他师父家的小女儿,漂亮聪明又鬼精鬼精,脑子一转就是个坏主意,难对付得很。对比之下,他那个明明同龄,却还在因为被抢了辣条找妈妈告状的亲妹妹,像个大傻子。

    他硬着头皮:“又干嘛?”

    秋天,院子里银杏树叶子渐渐变黄,晚风拂过,叶子飘摇打着几个圈儿落下。十五岁的少女站在树下,踮着脚,仰着头期待地问:“听说后天那案子开庭,你是不是要去旁听?”

    张政尧心虚地朝后看了眼,把她拉到银杏树后面躲着,“千万别让你爸听到。”

    这案子在津源市闹得沸沸扬扬。先前周钟言到了津源,虞德臻曾让人给周钟言带过话,说是要尽地主之谊给他接风洗尘。

    按理说,凭借着虞德臻在业界的地位与口碑,又到了人家的地盘,周钟言作为刚执业两年的小律师,怎么也不该驳前辈的面子。

    但,他就那么回绝了。

    还说什么,等案子有结果后,再登门拜访赔罪。

    虞德臻气得差点儿犯了高血压,不允许他们再提起这个人。

    虞湘一笑置之,他们家全员小心眼,气性还大,向来只有自己欺负别人的份儿,绝不吃亏。要不,他爸妈也不会离婚那么多年,还斗得死去活来。

    银杏树下,虞湘笑得狡猾,对他说:“周四早上来学校门口接我,我就不告诉爸爸你偷偷去。”

    “不行!”张政尧果断拒绝,“这案子背景复杂,几个月前在靖海市,周钟言就被人下黑手,打伤了腿。”

    ……

    自从周钟言和《探勘日报》合作,线上线下双双造势后,对手也没有闲着,找了几家媒体开扒当年的案子。

    搜狐首页热门位挂着大标题“是谁在为奸杀高中女孩的罪犯辩护?”,枪口直对周钟言。

    笔者以当年的判决为根据,揭露孙军在津源市红星区双瑛中学当保安时,对中学里本案被害人见色起意。案发当日,孙军值班,将滞留在校内做卫生的被害人强/奸后勒死。文章中着重写明,警方在受害者身上穿着的校服上提取到精斑,经检验,属于孙军,这是极为强有力的直接证据。而且孙军的几位同事证明,孙军平时就好色,曾多次对他们表示过,有强/奸女学生的意图。

    文章中,笔者认为周钟言掀起铁证如山的旧案,是一场有预谋的炒作。

    该份所谓“真相反转”的报道,让先前支持周钟言的网民大批倒戈,骂他黑心炒作律师,连带着《探勘日报》都被骂博眼球的无良媒体。

    对此,《探勘日报》不急不躁,有计划地出了两篇专题报道,详尽叙述当年的案情,补充了很多细节。比如,当年勒死被害人的凶器并没有找到,由于孙军认罪,和那块精斑,才定了孙军的罪。再比如,被害人的遗体被精细处理过,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和□□,但校服上却有块精斑。还有,周钟言在警方做的大量笔录中,找到矛盾处,合理怀疑那件校服并不是当日被害人所穿。

    纸媒的报道热度可想而知不如门户网站,但受众对象多为有思辨能力的专业人士,经不断发声,对立双方逐渐有分庭抗礼之势。

    在网上,不断掀起骂战。正因如此,这桩案件才持续受到关注。

    然而,一段时间过后最高检决定抗诉,并将本案一应卷宗移送给同级人民法院,这宣告着周钟言的初步胜利,也意味这该案确实存在无罪的可能性。

    再后来,周钟言被人打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张政尧也只是辗转听闻,不知道具体情况。

    但后天的法院门口一定热闹非凡,各路人马都会汇集于此。万一有偏激的人,搞出极端事件,误伤虞湘,他可没法跟师父交代。

    虞湘焦急地说:“要在法院门口动手,那是又猖狂又愚蠢。不会有事的,你就带我去吧。”

    “你去干嘛呢?法律问题你又听不懂,看帅哥啊?”张政尧随手取下落在虞湘脑袋上的银杏叶,懒洋洋地说,“他长得也不好看,听话,等我明天回来给你讲。”

    张政尧边说边挣脱开虞湘拽着他胳膊的手,不回头地往外跑。

    虞湘在原地气得跺脚,可又不敢放声喊他,怕惊动爸爸。

    ……

    周四一早,虞德臻照常打开电视看新闻。今天本地最大的新闻,无外乎是一中院即将开庭审理的孙军案。新闻节目里正在连线一中院门口的记者,转播画面传来。

    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正喝茶的虞德臻,冷不丁一瞥电视,感觉记者背景画面里,两个比比划划在吵架的人特别眼熟。

    定睛一看!

    这不就是自己的宝贝闺女和倒霉徒弟?

    他们这会儿不是应该一个在学校上课,一个在律所上班吗?

    虞德臻掏出手机拨给张政尧。电视画面里,张政尧拿出手机一看,虞湘吓得跳起来,急忙朝张政尧摆手,示意他快挂断。

    紧跟着,虞爸听筒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

    虞爸怔在原地,不敢相信,气得心梗。

    一中院门口,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各大报社杂志社的人,再加上设备最阔气的门户网站的记者,全围在一起等周钟言和孙军妈妈出现。

    张政尧没工夫看热闹,心里莫名忐忑不安,“师父要是知道咱俩在这儿,你是没事,我可就完蛋了。”

    尚穿着蓝白色校服的虞湘,很仗义地拍拍他的肩,“放心,真有那一天,我绝不会帮你求情。”

    张政尧极度怨念地看向她。

    虞湘扭头忽视,掐着腰,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不答应带我来!一大早,校门口有多堵多难打车,你知道吗?”

    张政尧啧啧,“恶毒的小女生。”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旁边的摄像师们又重新把机器举起来,一群人跃跃欲试。

    虞湘他们反应过来,大概是周钟言到了。张政尧担心虞湘安危,把虞湘拽到法院门口的一旁的石阶上看。

    虞湘站得高,一打眼就看见,远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款款走来,任由身旁闪光灯频起,麦克风快要怼到他嘴边,他仍闲庭信步。

    周钟言身形清瘦,精致的黑色西装穿在身上,没添老成,更挡不住张扬的少年意气。

    待他走近时,虞湘方才看清他的模样,五官英气俊朗,清爽澄澈,像一株生机勃勃沾着露水的青竹,举手投足间又温文尔雅。

    虞湘冷哼着,不禁斜了眼旁边的人。

    张政尧这个大骗子!在他成天讲的故事里,周钟言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

    张政尧尴尬地蹭了蹭鼻头,“别在意这些细节。”

    距离九点开庭,还有一段时间,孙军的妈妈仍然没有到,周钟言不能独自进去,就在诉讼服务中心门口等她。

    记者举着长枪短炮和麦克风,一窝蜂地围在他身边,让正常来法院办事的人,十分困扰。

    周钟言好脾气地跟记者商量,到一旁空地上简短接受访问,等到孙军妈妈来了后,就不要再围在那里一直追问。

    《探勘日报》的记者也同意,大家挪了位置后,瞬间十几个话筒怼到他面前。

    “周律师,您之前提出被害人身上的校服不是案发时穿的,现在有进一步的证据吗?”

    周钟言:“这类问题,大家可以在稍后的庭审过程中得到答案。”

    “您为孙军主张无罪辩护,怎么看待孙军曾说过要强/奸女学生这种话呢?对于这种有犯罪倾向的人,您怎么看?”一个记者问。

    这问题说完,虞湘回忆涌来,瞬间心跳慌乱,她不安地闭上眼。

    九岁时,她也曾说过想要杀人,甚至她还清楚知道自己不用负刑事责任。这念头,让她再也不敢翻开任何一本有关法律的书籍。

    她垂着头,周钟言厚重的声音缓缓响起:“念头是无罪的。恶念或善念,只关乎于道德的高低,而道德完全可以自我修缮和提升。有恶念,但没有付诸行动,正代表着我们本身的道德枷锁与理性在起作用。你可以去谴责他生了念头,但不可用法律去惩罚。”

    这一番话同他浑厚的声音,犹如庙里梵钟般字字撞进她心里,悠远深长。方才像是被窥破不堪内心的慌乱,顷刻之间被抚平,比去道观寺庙静坐还有用。

    虞湘有些震惊,这种感受比她第一次误闯进道观,闻着空气中的气味,忽然沉心平和的感受,还要神奇。

    秋日的阳光平实温暖,洒在周钟言的身上,仿若给他的躯体环了一层柔柔的圣光,在人群里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在虞湘眼里,他好像是庙里会动会笑的佛像金身。

    有佛像的地方,就有寺庙。而在寺庙里,让她踏实心安。

    采访尚未结束,有记者接着问:“周律师,对于部分网民对你的谩骂,你是否会不满?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

    周钟言偏头一笑:“民众对权利和审判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对法律来说,是一个坏兆头。我希望他们继续保有对案子的关注,即使是为了攻击我。”

    许是他说话的语气,无奈的态度,又可能只是他的陌然浅笑,许多人跟着笑了。

    就在这时,一道男声,厉声问:“我想知道您在这个案件里获得的最大利益和好处是什么?”

    引得不少人回头看他,他梗着脖子,眼神锐利。

    周钟言温润平和地回应:“最大的好处是,未来的岁岁年年里,不会为自己那一日的漠然而愧疚。”

    ……

    一中院的大楼建得威严赫赫,门前长长的石阶,都比别处多了些庄严感。周钟言搀扶着孙军年迈的母亲,一步一步上去。

    时光与苦难在这位老人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沟壑纵横的脸庞,佝偻着抬不起的背,头发已然全白了。

    从这些烙印上,不难探及这十多年的申诉之路,何其艰难。

    虞湘在下面望着他们的背影,身边的快门声不停响起。她恍然之间,有种感觉,周钟言把这位不幸老人的命运,一同背负在自己肩上。

    先前,她缠着张政尧带她来,是处于好奇。她好奇着,脑子里形象模糊的周钟言,身上却贴着无数的标签。这些天里,人人都在评判他。

    有人觉得他伪善,有人觉得他不够圆滑不懂变通,有人觉得他是个令人讨厌的死磕派,也有人不吝啬对于他的夸赞。但今天,所有的评价褪去,在虞湘心里,只漏出一个“好”字,无需再多的修辞与形容。

    虞湘想,他是一个好人。

    这居然让她也想成为一个好人。

    周钟言说,道德可以修缮和提升。

    她想带着自己破损的道德,学会做个如他一般的人,脱去层层叠叠包裹她的黑布,坦坦荡荡走在阳光之下,干干净净地走到他的身边,一直做个好人下去吧。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