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钟言从庆南大学毕业后,进了靖海市综合实力最强的律师事务所——浙壹律师事务所,很受重用。
据说提交完申诉状,有人向靖海市律师协会施压,要求靖海市律协在给浙壹律所年检时,使点绊子,借此警告浙壹的主任,要么让周钟言放弃代理,要么浙壹律所今年就不要开门营业了。
浙壹的主任为人强势又霸道,对方跨着省对浙壹出手,那无异于直接扇他巴掌。当晚,他约了几位领导商量着怎么整治吃里扒外的律协。没想到,一个团队里总有些软骨头的,把这事捅给了周钟言。
周钟言不想连累别人,二话没说辞职走人,找了家名不见经传的个人所执业。所里除了一位七十岁的老主任,没有一个律师。
没有浙壹的庇护,律协更是明目张胆,卡住周钟言的年检报送材料,拒绝呈送司法局。年检不通过,法院检察院便不能收他的委托手续。
这一招,几乎是找准律师的命门。
但他们错估了周钟言。
……
《探勘日报》是靖海市本地主攻时政新闻类的报纸,在靖海市民心中相当权威。而报社主编办公室里,今天来了位不速之客。
“年轻人,希望你今天闯进我的办公室,不单单是为了给我一份惊吓。”
主编挥挥手,示意阻拦周钟言的人先出去。她约莫五十几岁,穿着灰色职业套装,长发高高地盘在脑后,隔着细框眼镜后的眼神,犀利又严肃。
周钟言先向主编诚恳道歉,继而开口:“我冒昧前来,一是为了寻求贵社的帮助,二是想送给贵社一个系列专题报道的素材。”
主编面上浮现出少许兴趣,让他展开说说。
周钟言从包里拿出递交给检察院的申诉状,交给主编,“您看过这份材料就明白了。”
主编摘下金丝细框眼镜,换上老花镜,仔细翻阅着,眉毛越看越拧成一团。她看完后,把文件放下,取下老花镜压在文件上,沉思过后说:“这是津源市的案子,我们报纸一向报道的是本地时政……”
周钟言看出她的犹豫,又拿出两份材料放在她面前,底气十足地说:“我会给贵社报道这桩案件,一个完美的开场。”
摆在她面前的,一份是致司法部的实名举报靖海市律协违规行为的举报信,一份是起诉律协的起诉状。
她读完,心底大受震撼:“就为了这个,你从浙壹离职了?”
她不可置信地重新打量站在她面前的年轻人,她年轻时就跑政法口,浙壹是靖海市的老牌强所,大家笑称浙壹是比去公检法还铁的金饭碗。
“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不想拖累别人,也不想有后顾之忧。”周钟言解释完,又着急说回报道的事,“以这两份材料为引,报道本地律协针对年轻律师的恶意违规行为,之后做再审的跟踪报道,再顺理成章不过。”
这一点,主编倒是点头认可。
但她又拿起那份申诉书,研究一番后问周钟言:“你有多大把握能翻案?”
闻言,周钟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坦白讲,目前为止,我只对检方会提起抗诉有些许把握。今天,津源市某些力量的手就已经伸到了靖海,等回津源再审后,会面对多强的阻碍,我无法预估。”
但他眼中的担忧很快被炽热替代,用充满希冀的口吻说:“说到底,无罪的结果,好处只关乎孙军一家,但专题跟踪报道却不一样。”
“为什么?”
周钟言说:“过去,翻案多是因为被害人再次出现,或者真凶因为其他案子落网,自己认罪。近几年,开始有几起因为家属数十年坚持申诉,得以启动再审,可报道力度很弱,再加上一些无良媒体把案情编得悬乎,公众的关注点被转移。”
主编点点头,确实是有这种乱象。
周钟言眼里闪着光:“但专题系列报道可以把刑事再审程序规定和具体维权过程结合在一起报道,民众的关注点就不仅仅是案情本身,他们会对再审有一个系统的基本了解,会达到释法普法的效果。你相信我,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法院申诉走到头后还能去检察院。”他言辞恳切,“民众只有真正了解法律,才能对司法行以有效的监督,也许就能减少冤案错案。这是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利,他们不能躺在权利上,又聋又瞎又哑。”
周钟言缓了口气,“而且对于那些正奔走在申诉路上的人们……”
主编和蔼地笑了,接着他的话说:“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我懂。”
周钟言指了指桌上的材料,期待地问:“那报道的事?”
主编退去严肃,满是慈祥,欣赏之情溢于言表。纸媒的大势已去,《探勘日报》不能永远束缚在靖海,得走出去,得在网络上拥有话语权,这会是很好的契机。
浙壹那个老狐狸挑选过的人,确实有点本事。
“材料我收下了,会有记者跟你对接。既然说好是专题系列报道,你和申请人家属,之后只能接受《探勘日报》一家报社的采访。案件的第一手消息也只能由我们独家报道。这些,你都清楚?”主编说。
闻言,周钟言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着使劲儿点头。
主编又问:“按照我对律协的了解,他们大概会找个借口妥协。你怎么打算?”
“撤诉。”周钟言笑得狡黠,带着少年特有的傲气说,“比起解决宵小之徒,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其实,有个私人问题想问问你,不知道唐突么?”主编记者属性显露。
“您问。”
她说:“为什么帮孙军?为名?打个三五八年,案子就算翻了,热度一阵便过,得罪的一箩筐人不会轻易饶了你。为利?孙军不过是个小保安。”
眼前的人,剑眉星目,眉宇之间还未脱少年稚气,像棵小白杨,迸发着勃勃生机,但做事果断又老辣,在浙壹磨练几年,不愁名利。
她摇摇头,“我很好奇。”
周钟言风轻云淡地说:“因为愤怒。”
“愤怒什么?”
“很多。”周钟言扬着嘴角,诚挚而又热烈,“比如,被践踏的法律尊严,正是我所捍卫的。”
忽而,她想起许多年前,少年时的自己,也如他一般,心中燃着熊熊烈火,有着要干翻这个世界的气焰,愤怒很多,不平很多,不像现在这般暮气沉沉。
所幸,时光还算留给她手中一点小小权利,能为赤忱的少年添上把柴火。
……
两天后的《探勘日报》,最大的那块版面,赫然印着“为翻杀人案,律师一纸诉状状告律协”,如期出现在靖海市每个报刊亭。
不止如此,《探勘日报》还是本地政府及事业单位,尤其是各级公检法和各大高校长期订阅的报刊。只一个上午,律协被举报被起诉的事,在当地政法圈这件事已经无人不知。
律协自然也在其中。
下午,庆南大学徐锦华教授,国内知名的顶级刑法学专家,在个人博客上就该报道发表博文。
言辞犀利,挑明靖海市律协权力的滥用以及不受监督,要求律协公开周钟言律师审核未通过的原因。她在文章最后,对学生有勇气代理刑事再审案件,公开赞扬,表示会持续关注。
徐教授发声后,庆南大学接连不断有法学教授发文质疑律协所作所为。
文人的笔杆子里是藏着枪的,骂人骂得有理有据,十分文明,但字字炮轰。
傍晚时分,庆南大学的官网上,上传了一篇文章《庆南学子,你的背后是一整个大学》,引发全校师生的关注。周钟言作为法学院学生会会长,毕业也不过两年,校内还流传着很多他的传说。
自古,学生的热血都最容易被点燃。
老师们尚顾及着案子没翻,学生们一看律协所为,心里几乎断定这案子有蹊跷。自家学长匡扶正义被律协算计,人人网上学生们直接炸锅,甚至有计算机系的学生黑了律协的网站。
这些……周钟言并未料到。
但随着大佬们的纷纷下场,这件事已经不再只发酵于靖海市,南北各大高校的法学学者都开始参与讨论。
转日一早,四大门户网站转载《探勘》的报道,彻底引爆舆论。
靖海市律协的电话被各路媒体快打爆,他们发现事情摁不住后,告诉记者,这不过是一场误会,负责审核的员工粗心漏掉了周钟言的申请,已经予以开除,他们会尽快将周律师的材料提交司法局。
这则回应,引来律师们的群情激愤。
律师与律协的关系,向来十分微妙,这会儿更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去踩上一脚,啐上一口。
周钟言达到目的,潇洒退场。
……
虞家饭桌上,张政尧口若悬河,把来回这点事儿讲得绘声绘色,跟他亲眼目睹一样。虞德臻放下碗筷,剜了他一眼,吐槽道:“转行吧。你说书比干律师有天赋。”
张政尧摸了摸鼻子,“我也是听在靖海的同学讲的。”他看见虞德臻瞪他,立马:“师父,我错了。”
“以后你少在她们面前提这个人。”虞德臻冷哼,“刺儿头一个。”
张政尧年纪与周钟言差不多大,心里极不认同师父的说法,但谁让他是师父呢,只得点头。
坐他旁边的虞湘,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低眉浅笑。
一个横冲直撞,豪爽仗义的莽夫形象,跃然浮现在她脑海里。
刺儿头?明明是日漫里的热血“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