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周钟言突如其来的盛怒,虞湘有些被吓到。
“我真的没有。在法院门口,我就已经告诉她我只是个实习律师。”
“所以呢?一旦被人以你以律师名义提供法律服务,举报到律协,面对委员会,你也打算用这套说辞解释?”周钟言说。
虞湘让他说得心慌,眼睛高频地眨巴,脑子里飞快盘算。
“第一,我没接受委托。第二,没有资金往来,不是出于盈利目的。第三,我只和黄老太太接触过,没有以代理人的名义,做法律行为。”她说完,心里也安稳下来,“而且,黄老太太将来也可以替我证明……”
“砰!”
周钟言的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屋外支楞着耳朵听的人,也被吓了一跳。
虞湘呆楞住,眉心紧紧蹙着。她无法理解周钟言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明明之前,他也……
空气凝结成冰,沉默让钟表指针跳动声异常明显。
周钟言的手肘撑在桌上,脸深深埋在他交叉的手掌中,令虞湘看不清他的情绪。周钟言发现自己隐瞒刘佳的事时,都没这般,却因为她帮了一个可怜的老太太,而对她大发雷霆。
良久,周钟言抬头对她慎重地说:“记住。永远不要把证明自己清白的筹码,交到当事人手中。”
虞湘看不懂他复杂的神情,拆解不出他语气中的几分情绪,不反驳不质问,也不答应,好像就这样沉默着,一切就会过去。
“如果是在你父亲的律所,他能接受你的行为吗?”周钟言问。
虞湘抿唇,没看他,低头说着:“大学第一节刑法课,徐老师说,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未来你们会,学法明律知令,会了解这社会最系统的运行规则。但切记,别让大脑左右最该遵守的内心秩序。”
这番话,徐教授每年都会对新生讲一遍,二十余年,无一例外。
但很多人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便忘了。
周钟言难以察觉地苦笑,他险些忘了,虞湘从不是个乖乖领骂的人。
他不冷不淡地说:“这是职场,不是大学。”
“……”
周钟言:“如果你的内心秩序是矜贫救厄,很抱歉,你选错职业了。律师只不过是懂点法律专业知识,拿钱替人办事的服务行业而已,满足不了你这么伟大的人生理想。”
“明白了。”
虞湘这话说得轻飘飘,比随意敷衍他还没重量,但他从中读出沉甸甸的失望。
感性告诉他不该再说,但他还是虞湘的带教律师。
“同情心,是有代价的。”他微眯着眼,目光深邃,“一旦让同情操控理性的判断,便是律师的灾难。”
虞湘嗯了一声。
人的改变不是靠几句话就能完成,周钟言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她出去。
虞湘刚转过身背对他,周钟言补了句:“感情用事,不要有第三次。”
作为师父,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包容她的错误,但作为天成的老板不可以。
虞湘心里咯噔一下,没说话。
……
刚从办公室逃出的虞湘,又要迎接办公区有意无意瞟来探究的目光,好像所有人都要从她脸上查出端倪,她只好躲到茶水间喘口气。她前脚到,后脚就被杨若婷追了过来。
“怎么样?工作保住没?”杨若婷焦急地问。
虞湘心累地靠在一边,苦笑道:“师父也不至于为这点事把我开除吧。”
杨若婷为她的单纯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呢?去年有个刚毕业的实习生,跑去问老大能不能免费代一个□□的案子。你猜怎么样?”
“被开了?”
杨若婷用眼色回答了她的疑问。
虞湘嘟囔:“好不公平。”
杨若婷不禁笑了,她给虞湘指了指外面这些律师,“在这里,每一个律师身后都背负着一个家庭,甚至是两到三个家庭。他们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钞票,不是老板高喊两句公平正义的口号,就让他们去跑断腿,得罪人。你我都是学法律的,公平正义实现靠得是我们吗?有的案子接了,就是在拿自己的人生去下一场豪赌。”
虞湘不是天真到愚蠢的圣母,这一点她当然明白。那些为生活奔波劳碌,经受着磨难的人,鼓动他们去为实现他人的正义而牺牲,是卑鄙的。
她也从未对此有过奢望,普天之下,会干那么“愚蠢”事的人,她也只认识一个周钟言而已……
虞湘抚摸了下杨若婷挺着的大肚子说:“这种价值观可不利于胎教。”
“呸呸呸。”杨若婷反应过来立刻改口,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宝宝啊,刚刚妈妈说的都是反话,这个世界美好得不得了哦。”
“……”
被杨若婷这么一搞,虞湘心情好了不少,智商也重新上线。她操作着茶水间的咖啡壶,状似无意间的问及:“六年前,师父代理的——”
试探性的问题还没问出口,就被杨若婷一把封住口,她朝外看了几眼,告诫地说:“小祖宗,安生会吧。非在他雷区上蹦迪给他惹急是不是!”
杨若婷瞪着她,再三叮嘱不要再提及那件事,也不要再找人打听,直到虞湘点头答应,她才放心扶着腰离开。
虞湘有些颓废地趴在休息桌上。
这么大的反应,约等于做实。她说的那件事,还能是哪件事。
2011年春,彼时的虞湘尚不满16岁。
津源市发生了一件轰动地方的大事,十多年前被判无期徒刑的□□杀人案,经最高检审查被告人辩护律师的申诉后,依照审判监督程序向最高法抗诉,又经最高法再审审查后,指定津源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再审。
牵一发而动全身,为着这件事,那段时间,虞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但凡虞德臻在家,他书房里总断不了人。
没过多久,津源市市公安局局长被规,副检察长自杀……
随着消息不断流出,跟这桩案件有牵连的人,整日惴惴不安,往虞家跑得更勤了。
王依依洗完水果,端到虞湘面前,嘴里还叨叨着:“完了完了,津源这是要变天了。”最近,她成天把这句话挂嘴边。
“呵,你还挺关心官场,小看你了。”虞湘一边低着头看杂志,一边阴阳怪气地嘲讽,“原来你也不是净琢磨怎么分割我家家产啊?”
王依依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红,“你知道什么!这桩案子要是被翻过来,多少人跟着倒霉?那小律师自己倒是出尽风头,把津源市搅得一团糟,害得别人家家破人亡。”
虞湘冷笑,没搭理她,继续翻着手中的杂志。
这桩再审案的走向,几乎受津源市政法圈所有人的关注。虞湘她爸的徒弟张政尧,不止一次,在虞家的饭桌上提到这案子。
听说,被告人孙军被判刑后,他的母亲十几年间不停申诉。从终审法院一路申到最高法,又从基层检察院申到最高检,津源市到北京的往返火车票,攒了一抽屉,才换来今天再审的结果。
张政尧每每提到这案子的代理人——周钟言律师时,都赞不绝口。十几年间,孙军母亲找了不少律师,有诚心帮她的,也有图钱图名的,但最后都因内部或外部的原因而终止委托。
直到这次在最高检遇到周钟言。
一旁的王依依不屈不挠继续跟她吐槽:“一起打牌的太太说,那个小律师,是杀人犯他妈跪在检察院门口一天,捡着的。哦,就显着他善良,谁信啊?要不说现在小孩聪明呢,人家勤勤恳恳打一辈子官司,不如他刚毕业两年的名气大,倒是会抄近道走捷径。”
虞湘斜了她一眼,这些话王依依不敢在虞德臻面前说。就算虞德臻觉得周钟言锋芒逼人不知进退,并不看好他,王依依也从不在饭桌上多说什么,毕竟她还要装出一副贤妻良母的假象。
反倒是因为跟虞湘彻底撕破脸,说话没有顾及。
虞湘对王依依更是毫不客气,讥讽道:“是啊,说起走捷径抄小道,我确实不如你懂。不过你知道你跟那个律师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么?”
王依依明明心里清楚虞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是禁不住疑惑。
虞湘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睥睨她,“你的小道,大多数人不耻于去走,他的小道,大多数人没能力走通而已。”
说完,虞湘摇着裙摆上楼回自己房间。
俩人交锋,次次以王依依败北收尾,她气得牙痒痒。
多亏张政尧和王依依在虞湘耳边一个夸,一个骂,关于这位搅得津源市“不得安宁”的年轻律师的事迹,虞湘听说了不少。
由于当年承办这起案件的警察、检察官和法官,十几年过去级别早已不同往日,不想这桩案子翻案的人有很多。特别是承办的一位检察官,背景深不可测。
周钟言的申诉状一递到高检,各方压力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