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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 礼法与科教 媚娘:该流放流放

作者:顾四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总章二年二月。


    东宫侍读学士上奏疏明谏‘周忠孝公庙甚修崇逾越’, 暗指‘皇后掌权过甚’后的第二日——


    姜沃完全没受什么影响,依旧按着计划休沐,带着曜初到城建署去做‘突击检查’。


    马车上, 曜初还说起昨日二月十五大朝会这件事。


    曜初道:“姨母, 好巧,当时我正在长乐姑姑府上取真经呢。”因小时候常听玄奘法师的故事, 曜初很自然地把学习叫做取真经。


    长乐公主幕府开的最早, 曜初是去学习先进经验的。


    结果还没开始正式学习, 姑侄两人还在吃点心, 就听闻了朝上传来的热乎消息。


    长乐公主李丽质当时就恼了——齐献公庙, 这不就是她外祖父(本人论)兼祖父(夫君论)的庙吗?


    “是, 齐献公不在了, 赵国公不在了, 但我还没死呢,长孙家子孙也还在呢, 倒轮到别人指指点点了。”


    说来自长孙无忌之事后,长孙家子孙都自觉(不自觉皇帝也会帮他们自觉)淡出朝堂, 无一人掌实权,可以说家中只有赵国公府的爵位罢了。


    这也是长孙家该承受的代价。


    毕竟皇帝最后一分容忍与亲情,是在曾经扶持他多年的舅舅身上, 但看皇帝素日作风就知道, 这份情感可转移不到这些相处不多的表兄弟身上——皇帝对某些同胞的亲兄弟(李泰:你点我名吧)和亲儿子都冷如冰,何况什么表兄弟。


    趁早别打着什么皇帝母族的旗号往前凑。


    横竖家中还有两位嫡出公主(长乐和新城),看在姊妹份上, 长孙家只要低调过日子,皇帝就会优容。


    但……低调也不是死了啊。


    这种被挑出来当作典型,用以攻击皇后的事儿, 简直是飞来横祸啊!


    以至于长乐公主还在跟曜初发脾气,从大朝会上下来的驸马长孙冲(驸马都尉也是官职需要去大朝会上站着),就直奔公主府请示妻子,这事咋办呢?


    长孙冲此人,大概是有长孙无忌这个强势父亲的缘故,一直很听话:永徽年间他过的有点分裂,因父亲和妻子观念不统一,他在其中两边挨骂。但如今父亲不在了,他倒是不用纠结了,专门听妻子的话就成了。


    今日,他在朝上一听这事也恼火:哈?我这个长孙家的袭爵人还在朝上站着呢,这就打着为我们家好的旗号坑人啊?


    要是一个寻常的礼部官提出此事,长孙冲早就站出来反驳甚至喷人了。


    但……这人还是东宫侍读,长孙冲只好憋住了。


    毕竟长孙家(主要是长孙无忌老人家)原来是坚持立过庶长子李忠的,因而在当今太子这里,行事就要格外小心。


    而且,长孙冲郁闷想起:他们家何止得罪过太子啊,他亲爹长孙无忌当时可聚众狠狠抵制得罪过当今皇后啊!


    朝局混乱,长孙冲在朝上就没敢说话,准备等着请示完妻子再正式做出政治表态。


    毕竟……长孙家是真经不起折腾了。


    见姑父来了,曜初就起身见礼然后告辞。


    长乐公主还道:“曜初若是回宫,就帮姑母给皇后带句话——我明早进宫看她。”


    曜初应了。


    在马车上说完此事后,曜初略微有些沉默——她刚刚领悟到母后与兄长间难以弥合认知鸿沟,就亲眼见了这件事。


    不,也不仅是关于礼法的认知鸿沟,更是权力的归属。


    如媚娘十几岁认识到何为权力,曜初也是于十五岁,真正体会到权力之争。


    曜初想起昨夜与姨母摆的一局棋戏。


    身处棋眼之位,哪怕东宫不争,也会有人推着他去争的。权力只有这么多,皇后拿着就分不到太子处。


    既然有争,就有输赢,那么……曜初扪心自问,这两个至亲,她希望谁赢?


    曜初很快有了答案:从‘道理’上来说,太子是继承人没错。但她打心底是希望母后赢的,且赢得越久越好。


    因她想要的是公主幕府、是自由,而不是兄长所说的给她添多少食邑。


    长乐姑母也是这样想的吧。


    还有……曜初抬头看着对面的姜沃:姨母一定是世上最希望,也是最支持母后赢的人。


    二月的天已经有些转暖,曜初的心思也渐渐清亮起来。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窗外柳叶萌发,一种生机勃勃的焕然新绿。


    *


    城建署门前,姜沃仔仔细细给曜初戴好口罩。


    曜初的声音从织线密密的棉布口罩后面传出来,带了几分闷闷的笑意:“姨母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姜沃是来‘突击视察’,故而她都走到工业产区了,城建署令库狄琚才匆匆赶过来。


    她先行官礼:“姜相,安定公主。”


    库狄琚面貌生的丰柔端和,但言谈间非常明断干脆。跟她说话格外省心。


    姜沃带着曜初看了一圈后,才从生产区退出来。


    果然,人身上不可避免都灰扑扑落了些粉尘。


    姜沃见此就道:“今日的突击检查倒还好,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和耳棉塞。”她突击检查,并不只检查产能,更多是来检查职业防护的。


    口罩用以防尘肺,耳棉用来防噪声聋。


    尤其是尘肺,一旦得了哪怕现代科技也无法逆转,发展到后期只能无法呼吸而去世。


    然而很多匠人并不懂粉尘的危害,只觉得是土而已,在地里不也常吸?根本不重视戴口罩。就像现代许多人得了糖尿病,因一时没有症状就完全不在乎控制血糖一样。


    很多时候知识的洗脑到底还是慢,姜沃采取了最快最直接的方法:罚钱。


    不戴口罩不戴耳棉居然罚钱,那匠人们的‘自觉性’一下子就上去了。


    姜沃又嘱咐了一番库狄琚,一旦出现症状的匠人要及时离开产区等人事工作,这才问起了近来水泥的产量和城建署的财政。


    “账面上银钱充足,水泥和混凝土的产量也按年度计划,稳中有升。”说着,库狄琚还从袖中摸出一份报表,画的都是表格——


    姜沃爱跟库狄琚说话的原因就在这里。她对自己那套语言、管理系统接受格外良好,而且作为署令,很快带领城建署的女官融入了这套系统。


    库狄琚等姜沃浏览完她的财政报表,才继续汇报道:“再有,之前开展的实验效果也很好——加入动物血液后的水泥,在冬日裂缝确实少了许多。”


    “目前还在实验最低成本的加血量。”


    曜初听到这里,不懂就发问道:“姨母、库狄署令,为何加入动物血液能减少水泥裂缝?”


    水泥混凝土也面世几年了,无可避免迎来了维修工作。


    最常见的问题当然就是裂纹。


    听安定公主发问,库狄琚便道:“请公主稍候,我去给公主拿一块实验样本。”


    说着从身上开始摸钥匙——珍贵的实验样本都由她亲自保管。


    库狄琚去取样本之时,姜沃就与曜初讲起了原理:也是她之前购买的《有用化学物质的人工合成和危害》指南里的基础知识。


    但知识如何转化成技术,当真需要实验与群策群力。


    比如关于水泥中加入动物血液,其实书上只有一句原理:碱性物质与血液脂肪会发生皂化反应,产生细小的气泡。


    其实这也是制作肥皂的原理。


    以上是化学知识,等库狄氏拿来了样本,姜沃则开始讲最基本的物理:零度以上水是水,零度以下水是冰,这个循环过程就叫做冻融循环。而众所周知,冰的体积比较大,这样反复的体积变化,就容易产生裂缝。


    “曜初看,只加一点血液产生化学反应,产生的这些小气泡,就能减少冻融循环的压力。”


    曜初发现这块水泥的横切面,确实能看到一些很细小的气泡。


    姜沃给曜初讲完,又特意对库狄琚道:“等实验做完,别忘记发实验补助。尤其是那个提出可以用动物毛发来代替血液的实验员。”


    碱与脂肪的化学反应,是姜沃最先提出来,城建署去实验的。


    但知识的普及已经开始产生新的灵光——有女官提出如果要抗冻融循环,是否可以加入纤维状的毛发?如今试验了马鬃,效果也还不错。


    库狄琚应下:“姜相说过,要格外厚待技术人员,要鼓励她们每一次奇思妙想。实验经费不能省。”这话每次姜沃都会说,库狄琚也都会每次认真应下。


    姜沃颔首。


    转头见曜初还捧着那块样品,似乎有点发怔,便唤了她一声:“曜初,姨母带你去看水泥工艺品坊。”


    虽然姜沃觉得,那其实算不得什么工艺品……不过,这个专门生产水泥摆件的工坊,可是城建署的印钞机!


    看在金钱的份上,姜沃已经逐渐开始接受水泥审美。


    曜初回神抬头,她看着姜沃和库狄琚身上的灰尘,忽然语气坚然道:“真该把那些满脑子只想着‘礼法规矩’,只盯着谁家的庙修的好,谁家庙旧了的朝臣,抓来这里磨水泥!”


    他们在朝上满口‘仁义礼智信’,以武氏家庙逾越做文章,想把母后赶回后宫,之前亦有很多次想把姨母的官位夺走……


    为何不想一想做点真正的事儿!


    他们是看不见这些年长安城内修起的路吗?


    何况,有利于百姓的不止有路——


    听曜初这愤然之语,姜沃还未及答话,就见一个专门负责传话的官吏跑进来道:“库狄署令……”一见姜沃也在,眼睛一亮:“姜相正好也在,可得去劝劝——司农寺吴正卿和工部刘郎中又坐在咱们待客室不走了!非要署令今年多批给他们水泥和混凝土才走。”


    库狄琚难得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也带着期待看向姜沃:“姜相请。”


    姜沃:……来的不巧,这是过上了从前辛尚书的日子,让人堵在这里要账啊。


    *


    曜初跟在姜沃身后一并出去。


    边走边想起姨母告诉她的,城建署所出产的各种建材不只可以修路。


    其中硬石膏凝固后,防水效果极佳,是用来建储粮仓库的绝佳材料——之前朝廷粮仓不得不派人定期晒粮,就是为了避免粮食湿度过大而陈腐。


    此外,水泥混凝土还可以修筑堤坝、围堰和海塘,防水患!


    在此前,朝廷修的多是土坝,然而土性松浮,难于长久捍御水患。再有便是更高级一点的碎石加固的堤坝,但这种多需做成大挑坝,撑水外出,且修的越高,将来坍塌的风险就越大——总之朝廷每年都在治水上要花许多银钱。


    直到水泥混凝土的出现。


    曜初还记得姨母笑眯眯告诉她:“修堤坝最好用的倒不是混凝土,而是‘硅酸盐水泥’——还好有倭国的火山灰啊。”


    因想到水泥的这两桩作用,曜初也就知道,为何司农寺正卿和工部郎中会来这里静坐了——


    司农寺必是想多申请水泥建高档存粮粮仓。


    而工部内的水部郎中,负责天下川渎,堰决河渠事。每年立堤防之事也归他们。


    *


    果然,见到姜相竟然也在,吴正卿和刘郎中顿时都眼睛锃亮如探照灯!


    “姜相做主!”


    “姜相定夺!”


    这两嗓子下来,姜沃都不免有些怀疑自己不是宰相,而是包青天……


    刘郎中目光焦急,但先闭嘴等司农寺正卿说话——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他只能第二个说。


    司农寺吴正卿开口道:“粮食乃国家根本。且如今东南的占城稻丰收,又能走海运送到北边,正该多修粮仓屯粮!”


    还引经据典:“《汉书》中就道:实仓禀,备水旱!”听他引用汉书,姜沃还真有点刮目相看。


    她跟吴正卿相识的很早,那时候王神玉还在做司农寺正卿呢!当时这位吴正卿还是少卿,全权负责栽培棉花事。故而姜沃知道这位是很朴素的‘农官’,这会子却都开始引经据典了,可见做足了功课来的!


    吴正卿从来认为粮食是世上第一重要事:“姜相,两京人烟稠密不说,北边本就多人口。一旦有旱灾水灾粮食储备不足,百姓可要饿死的!”


    见吴正卿终于说完,刘郎中再也忍不住了:“姜相!百姓不只有冻饿之危,还有洪患之危啊!”


    “圣贤书都道:守堤如守城,防水如防寇!”刘郎中边说边心道:引经据典谁不会?我们水利工程也有很多名言警句啊。


    他这一骄傲,下一句话就不小心说错了:“且粮仓什么时候都能修,但堤坝正该春日加固,以备夏、秋霖潦啊!”


    果然刘郎中话音未落,吴正卿那常年务农被晒棕的脸都气红了:“这是什么话?春后青黄不接的时候最需储备粮食,怎么能耽搁?何况边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有战事,不更需要粮草?”


    刘郎中憋的脸通红,先道个歉,然后继续跟吴正卿掰扯起来:“可是去岁朝廷已经重修了卫州黎阳仓两百多个粮窖。黎阳仓西边是永济渠,东边就是黄河,往北地各州运送粮食都很便宜——从隋朝起就有‘黎阳收,固九州’的俗语,也暂且够了。”


    吴正卿就听不得‘够’这个字,很快反驳道:“刘郎中这话说的不对,难道去岁朝廷没拨给你工部水泥?我记得拨给工部的正是最多的!”


    刘郎中崩溃:那一座堤坝就要用多少水泥啊?能跟重修粮仓比用量吗!


    ……


    姜沃还有闲暇掸了掸身上的灰:毕竟,根本插不上话啊。


    曜初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如果说在来的马车上,曜初还有些纠结,那么到现在,曜初已然完全坚定了——


    她想看到的朝堂争论,是这种辩论!


    是这些心怀天下百姓的官员们争论如何分配有限的资源才更利于民,而不是什么礼法规矩,谁的庙新,谁的庙旧!


    兄长,太子说的不对。


    礼法不是立世的根本!


    起码不是她立世的根本。


    **


    紫宸宫中。


    媚娘心中亦如明镜。


    因而在皇帝面前,她叹息道:“陛下的教导还是有用的——起码弘儿现在,是有心思想要摆脱咱们这对做父母的束缚。”


    若是姜沃在这里,必会感叹媚娘这话说的巧妙:东宫侍读上书针对的自然是皇后。但媚娘这一句叹息,就直接转化为针对帝后了。


    当然,在皇帝心里差的也不大,毕竟皇后代政,最终的皇权依旧在他手里,但东宫真正理政监国,过不了几年,他就可以去做太上皇了。


    不过,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话,如果儿子有父皇文治的本领,就皇帝这身体,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去做太上皇。


    但他没有自家祖父的好命!


    李治有时候想过,为什么都是膝下个嫡子(李渊活下来的嫡子共个),都是出一的概率,他的祖父就能有父皇这样的儿子。


    而他……


    哪怕不是夏天,皇帝也觉得头疼。


    若是早两年,太子有这样的政治觉醒,皇帝说不定还真挺高兴的。但现在,皇帝已经深知太子心性本事,是真不敢放手。


    有点想法想争,跟真能做好掌政之事,完全是天渊之别。


    正如姜沃之前所设想的那样:这两年英国公从东宫半退,她凡事‘俱实回禀’,皇帝又在亲自教导太子——


    这一切,促成了皇帝更不敢将‘驾驭大唐’的缰绳交给太子。


    片刻后,皇帝按了按额头道:“之前东宫属臣有过多是朕出面处置,这一回皇后来处置。”顿了顿:“别贬官了,直接流放吧。”


    这便是明示群臣,皇帝的选择不变,依旧是皇后理政,皇后的权柄高于东宫!


    媚娘颔首:“好。”


    她走到案前,起朱笔开始写诏令。


    虽说自去岁开始,朝廷开始整顿‘依法治国’。但有一种贬官和流放,是不需要走法律程序的——涉及宫闱、谋反事。


    事大事小,一言决于天子。


    媚娘甚至懒得为这种人费心想个什么新理由,直接把当年柳奭的罪名拿过来用:“泄禁中语、潜通宫掖。”


    所谓泄禁中语,便是泄露皇帝还未公开说的话。这种罪名,自然是皇帝说有就有。


    媚娘朱笔略微顿了顿,心中选了个地点:“流放钦州乌雷县(广西)。”


    写过诏书后,她也没有放下这支代表皇权的朱笔。


    她静静看着笔悬在空中,半晌,一滴朱砂落在桌上。


    **


    从城建署出来,姜沃直接带曜初回家,她们这一身灰尘得好好洗一洗。


    而姜沃也敏锐地察觉,曜初,比起早晨的她,又有点不一样了。


    曜初手里捏着一只水泥做成的小鸟,大不盈掌。据说这只小鸟能卖到比同等大小的银子还要贵。


    而这些银钱,又会变成道路、粮仓、堤坝……


    她眼睛明亮:“姨母,我不信礼法比这些有用。”


    姜沃含笑说了一句曜初后来记了很久的话:“礼法不能,但科教可以兴国。”


    只是此时,曜初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科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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