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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 曜初领悟 压制的终究会暴露出来(含4……

作者:顾四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要谈起旧事, 难免是一番长谈,姜沃就带着曜初来到窗前榻上,两人隔着一张小案几对坐。


    姜沃觉得有些疲倦, 就略倚在熏笼上。


    曜初见姜沃身后没有靠垫,还格外去拿了一个:“姨母去英国公府,一定累了——我听顺顺说过,英国公处还是老做派, 不太用胡桌胡椅。姨母是不是又跪坐了大半日?”


    姜沃含笑接过,倚后便问曜初道:“是卢夫人告诉曜初,皇长女与皇次女之事吗?”


    曜初点头。


    说来,不是姜沃都不肯称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一声某某公主,而是……皇帝根本还没有给这两个女儿封公主,亦没有封号, 姜沃就先按序齿叫了。


    按例,公主生下来,会记为皇x女, 之后什么时候封公主, 又全看皇帝什么时候下旨了——


    比如先帝的几位嫡出公主,就都是年纪很小就册封公主,甚至拿到了实封。


    但庶出公主的册封年纪,相差就很大了,有得宠封的早的,也有封的晚的:如先帝第十二女, 武德六年出生,直到贞观十五年才封临川郡公主,也就是说直到公主十八岁出嫁前,才终于有了正式封号。


    而萧淑妃之前所出两女, 莫说没有封公主,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出现过。


    逢年过节皇帝一家子团聚的时候,也从没人提起这两个公主,而年节下的赏赐,曜初这个安定公主所得,皆是按嫡长公主份例(若是祥瑞年份,皇帝还不忘给曜初翻一倍)。


    姜沃有时候觉得,皇帝那本就不充足的精神,是真的已经忘掉了还有俩女儿。


    她也再次体会到,皇帝对于在乎和不在乎的人,心的冷与热到底差多大。


    完全是赤道和北极。


    故而别说曜初幼时跟她长在宫外,不知宫里还有两位皇女,只怕连太子,若是没有人格外向他去提,都记不起这件事。


    姜沃就问道:“曜初是听闻了此事就直接来了?还未问你母后?”


    曜初点头:“我不知过去之事,怕骤然问起让母后为难。就先来问问姨母。”


    姜沃温声道:“卢夫人是如何与曜初说的呢?曜初又还想知道什么呢?”


    “姨母也知道卢夫人的性情,每一句话都很留心。向来是能说一句就不说两句。若不是此番卢夫人要辞去离宫,估计还不会提起这件事。”


    “卢夫人就只与我说:‘两位皇女的生母从前是萧淑妃,永徽五年因罪废为庶人没入掖庭,两位皇女当年一个十岁,一个七岁。随母而居,多年未出。’”


    曜初打小跟着姜沃,数算学的很好。


    当时很快算出来——十三年过去了,两位皇姐应该分别是二十三岁和十九岁。[1]


    于是她当时就追问卢夫人道:“按例公主十五岁,宗正寺就会向父皇递奏疏的。”


    这是宗正寺的职责,提醒皇帝,陛下您有女儿到了年纪该出嫁了,别忘了。(这在公主多的朝代是很有必要的,比如宫里有二三十个皇女的话,皇帝肯定是记不住每个女儿具体年龄)。


    说来,曜初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自己刚经历过——


    她听说宗正卿李珍去向父皇母后说起她满十五岁,可以开始选驸马后,就连忙去寻父母,表示自己完全还不想嫁人。


    而皇帝接了宗正寺的奏疏,原本还有些伤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掌上明珠怎么就从襁褓婴孩,变成了宗正提醒他该选驸马的大姑娘了呢?


    但见曜初这一幅对选驸马避之不及的样子,皇帝又开始担心,还私下问过皇后:“媚娘,朕在朝事上信得过姜卿——但,她不会把曜初教成跟她一样不愿成婚吧?那可不成!你得跟她谈谈。”


    媚娘:……陛下,真的,要不咱就起来看几本奏疏吧。


    甚至心内叹息道:陛下精力不济尤其是目眩视力不佳,不管朝事就算了。但说是管孩子吧,结果这太子也没教好,显儿也没教服,如今又开始瞎担心女儿,还催她去跟姜沃谈心——


    这怎么不帮忙还天天倒着给她添乱呢?


    *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有细小的雪花飘进来。


    曜初继续道:“卢夫人说,大皇姐满十五岁时,宗正寺就给父皇递过奏疏,父皇只道两个姐姐年纪相差不大,等等一起指婚。”


    “四年前,二皇姐满十五岁时,宗正寺又递了一次,父皇又说先等一等。”曜初顿了顿:“卢夫人告诉我的,就只有这些了。”


    至于为何四年过去了,皇帝还在‘等一等’,到底是忘记了,还是不想指婚,还是另有缘故,卢夫人自然不会说什么揣测圣意的话。


    她是要退休出宫养老的人,江湖越老越谨慎,她可不会多说一句话。言尽于此,曜初是多半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曜初就来问姜沃了。


    之所以不直接问母后,是因为——“姨母,我算过了,宗正寺递这两封奏疏的时候,母后已经开始临朝听政了,也一直在帮父皇看奏疏。她一定也是见过这两封奏疏的。”


    “我不知母后是这四年事多,也忘记了再提醒父皇两位皇姐的指婚,还是另有缘故。我生怕冒失提起,倒是让母后为难,故而先来问姨母。”


    曜初稍微犹豫了下,到底问道:“母后,是不是很厌恶萧淑妃?”


    姜沃颔首。


    思绪被曜初带回了永徽初年。


    *


    如今外头虽是冬日黄昏,然姜沃听到曜初问起萧淑妃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把早产的曜初带出宫廷的那个夏日。


    永徽三年,她将曜初带出宫来抚养,除了曜初是早产体弱外,更多是彼时后宫形势云波诡谲的缘故。


    那时候,柳奭联合长孙太尉刚刚‘请’皇帝立了皇长子李忠为太子。


    而皇帝偏又给媚娘的孩子取名为意义不同的‘李弘’。


    那时候,王鸣珂的生母魏国夫人,为了李忠太子位的稳固,当然是很希望媚娘母子赶紧去死的。而萧淑妃为了帝宠和儿女,也是这么想的,两方甚至一拍即合起来。


    故而当年姜沃不得不把曜初带走——当时宫里的局势,四面都是明枪暗箭。这样脆弱的早产的小小婴孩,如同漂浮在一个满是恶意的激流中。她还太小太弱了,一个轻微的闪失都经不起。


    而弘儿当时也才刚满周岁,一点儿离不得人,且媚娘当时还要与皇帝一起应对长孙太尉等朝堂事……


    姜沃看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雪花:其实媚娘自从回宫入局开始,从来没有放松过一日啊。


    永徽初年,朝堂上诸事频发,谋反都成了年度保留节目。那时姜沃虽然也很累,但只要回到家中,她就是完全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区。


    可宫中的媚娘并没有一个全然安稳的所在,她日夜都要警惕,如同丛林中要护着幼崽的猞猁。


    *


    姜沃大略与曜初说了几件萧淑妃之事:比如媚娘刚回宫不久,萧淑妃就向皇帝状告姜沃这位‘太史令与武婕妤,前朝后宫私相勾连’;还曾夜里堵着门抄宫正司,砸了她与媚娘在宫正司住过多年的旧屋舍;再有就是与魏国夫人合谋为难媚娘等事……


    其实再具体琐碎的,姜沃也不太清楚——毕竟当时她已经离开了掖庭,带着曜初住在了宫外。媚娘与萧淑妃之间日日相见相处的‘旧怨’,姜沃也并不知道许多。毕竟媚娘也不是爱诉苦的脾气,不会天天拉着姜沃说萧淑妃又做了什么。


    但姜沃清楚媚娘的性情——不与她说,不与任何人说,绝不代表媚娘忘了。


    当时皇帝有个黑匣子,在里面一一记录下跟随长孙无忌得罪他的臣子。姜沃想,媚娘大概也有个黑匣子。


    一笔不忘地记仇。


    总之,永徽初那几年,媚娘必然没少与萧淑妃相看两相厌……不,这样说都轻了,应该是涉及生死之争。


    故而媚娘册后以来,该清算的时候并没有犹豫,立刻将萧淑妃废为庶人,关到了掖庭最西边的一处独院中,很明确说明,这辈子萧淑妃是不要想出来了。


    媚娘为人从来是有仇必报。


    王皇后没有真的对她起过‘加害’之心,故而媚娘能容不再是皇后的王鸣珂,能让没了威胁的鸣珂在玉华寺安度余生,甚至还会看她的话本。(而有心害媚娘,也实施过的王鸣珂生母魏国夫人柳氏,已经流放了。)


    姜沃清楚,若是换了萧淑妃,哪怕她的话本写的再精彩十倍,媚娘也绝不会放她出去悠闲度日。


    用媚娘的话说:“换位处之:若是当年萧淑妃母子胜了,李素节为太子,以萧淑妃行事与从前数年旧怨积恨——那我和弘儿曜初,必是连命都保不住的。”


    “留她一命,已然是我当年念在曜初早产体弱,为女儿积福。”


    媚娘一向是人不犯她也罢,一旦犯她,出手便也是要人命的手腕。


    至于两位皇女……媚娘也没有半分犹豫,让她们都跟着母亲住在掖庭。


    正如曜初方才所说,萧淑妃废为庶人那一年,两位公主,一个七岁,一个十岁,都已经懂事了。偏生在她们性格塑造那几年里,全听着生母萧淑妃日日念叨痛恨武氏了,她们对于媚娘自然有恨的。


    其实哪怕不是母亲念叨灌输,等两位公主真正懂事后,自然也少不了怨恨的——媚娘和其子女的存在,是完全夺走了她们本可以拥有的巨大利益。


    还是那句话,这是彼此不可调和退让的矛盾。


    零和游戏。赢家通吃败者如尘。


    **


    “还有一事。”姜沃带了一点启发之意问曜初:“四年前,宗正寺与陛下递奏疏时,陛下为何会说等一等?”


    四年前……


    曜初很快想到:“第二年要去封禅泰山!”是因为那一年父皇心思都在准备封禅泰山上吗?


    姜沃先点头却又摇头:“也不只是因为封禅事。”


    “毕竟萧淑妃不只有两位皇女,还有一位皇子。”


    曜初也想起了那位几乎没有见过面的哥哥,李素节——他不但是她的兄长,序齿也比太子年长。


    废太子李忠已经废为庶人,但李素节还是郇王,现居于申州(河南信阳),据闻颇有贤名。


    论嫡庶,他是不如太子,可论长幼,他在太子先。


    乾封元年,李素节也曾上奏疏,想要随父皇一起封禅泰山,然而当时皇帝便下了一道诏书:“素节既旧疾患,宜不须入朝。”[2]


    直接宣布‘你病了,不要来了。’


    姜沃当时听闻这道诏书,不免再次感慨皇帝这人的爱憎分明。对曾经也喜爱过的儿子,亦能做到如此冷漠,竟然是见也不肯再见。


    此举自也是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才如此分明表达出对年长庶子的冷落,甚至诏令中直接给李素节安上身体不好的名头。


    简直就是明白告诉朝臣,别动任何歪心思,太子李弘才是太子。


    然皇帝如此下诏,李素节本人却不服。


    他还特意做了一篇《忠孝论》,令他王府仓曹参军送到了京城,再次请求入京面见父皇。


    姜沃望着曜初笑了笑,不必再说,曜初也明白。


    那时候,陛下已然发现了太子的仁厚性情,为了东宫稳固,都让英国公去做太子太师了,怎么可能再见李素节。


    故而两位公主的婚事,自然也就从‘等一等’,变成了等。


    帝后在这上面心思是一致的:两位公主都是李素节同胞姊妹,这一指婚免不了朝野人心浮动。


    *


    曜初这才弄清楚这些年来前因后果,细想了片刻,然后道:“姨母,我还是想去跟母后说一说这件事,请她早做定夺——哪怕是父皇母后两人的决定,但外人若是非议起来,只怕都只会冲着母后来。”


    往轻了说,会说皇后疏忽没有管好后宫之事;往重里说,只怕直接要指责皇后‘嫡母不慈’,苛待皇女之类的话。


    “姨母,我想卢夫人将这件事告诉我,大概也有此意。”很多事卢夫人不能与皇后说,非得是亲生儿女才好去说。


    姜沃颔首:“曜初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是了。”


    她伸手扣上了窗子,又不由隔着案几抚了抚曜初乌黑的鬓发,温声道:“有你这份替你母后思量的心思,她就会很欣慰的。”


    曜初颔首:“我明儿就去向母后说。”她忽然又道:“姨母,我也准备先去东宫与太子哥哥说一声——他这些年想必也不知道这两位皇姐的存在,太子哥哥一贯仁厚心软,若知两位皇姐一直在掖庭,多年无封号无食邑,我怕他会去向父皇请命厚赏两位皇姐。”


    那母后……也会伤心的吧。就像当年自己被兄长拒绝开幕府一样。


    姜沃听完,忽然道:“曜初,你方才说,担心太子会向陛下请奏。”


    “你为何就下意识认定,太子不会向皇后请命?”


    曜初一怔,是啊,她下意识就是这样觉得的。


    半晌后,曜初想明白了。她其实很早就明白了,只是没有深想,或者潜意识拒绝深想——


    当日婉拒她开幕府的时候,太子哥哥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无礼不生,国无礼不宁。”


    国无礼不宁。


    自己是他的妹妹,所以他觉得有违礼法的事情,可以直接拒绝自己。


    但子不言父母之过,若是太子哥哥觉得父母有违礼法,是不是只能闭口不言呢?


    所以他沉默,多思,越发消瘦。


    在东宫人被换过一批又一批后,尤其是皇后还特意指了两个自己的心腹北门学士过去,只怕更加剧了他这种纠结忧思。


    *


    姜沃心里涌起一种早有预料的,却也实在为媚娘伤感的悲意。


    如曜初所言,在将来,母子之间终究是要发生冲突的。


    因太子打心底里,就是觉得母后代政与当时曜初想要开幕府一样,是‘有违礼法’的。他只是为了同样是礼法的‘孝道’在苦苦压制。


    然而压制不是不存在,终有一日,会暴露出来。


    哪怕这次两位公主的事儿被曜初从中化解,但总还有旁的事儿作为导/火/索。


    **


    而导/火/索很快就出现了。


    总章二年初。


    二月多为祭祀之时。


    东宫侍读学士徐齐聃忽上奏疏谏皇帝:“齐献公乃陛下外祖,今周忠孝公庙甚修崇,而齐献公庙不如之,不审陛下将何以重示海内,以彰孝理之风?”[3]


    看起来,这只是一道平平常常的礼法奏疏,只是谏‘陛下您亲外祖的家庙修的还不如周忠孝公,看人家周忠孝公的庙修的多么崇丽。如此很不合孝道礼法。’


    但知道内情的朝臣,俱是闭口不言。


    因周忠孝公,乃皇后生父武士彟。


    此奏疏便是谏‘后族荣耀太过,不合礼法’。


    而众所周知,皇后哪有什么外戚在朝,全都在边境蹲着呢。


    但,皇后自己却是在朝代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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