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1、贞观十一年 贞观十一年,春。 姜沃沿着门口的石阶走下去,只见金色的日光透过院中一株杏树的叶隙投下来,斑点样洒在地上,一晃眼倒像是落了一地的金色的小杏子。 她伸手接了一点阳光在手上,抬头便见阳光映照下的叶片翠□□滴宛如碧玉——这一年春意旺,太极宫中树木俱是这般青润叠翠。 不,此时还不能叫太极宫。姜沃在心里纠正自己:初唐年间还没有太极宫这个名字。 如今皇城原是隋朝修的,名为大兴宫,可惜这大兴宫名不符实,并没有让隋朝大兴起来,杨家还没住两代,就归了李唐王室。 于是这名儿也少有人提了。 如今宫中人都只称一声皇城或是京大内,偶然才能从满脸皱纹的老宫人嘴里,听到一句大兴宫。 姜沃在正堂前的院子里等了片刻,就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官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竹牍。 那女官带着一种长辈看心爱晚辈的眼神,将竹牍交给姜沃,温声笑道:“去吧,走这一遭,完了差事,你就正经是咱们宫正司的七品女官了。” 姜沃将沉甸甸的竹牍接在手里,先肃然应了是,然后才展开笑容:“姑姑,那我去了。” * 姜沃走出漆得油亮的大门,抬眼看了看日头。 从现代来到大唐,姜沃最不习惯的就是没法知晓具体的时辰。 宫中日晷与漏刻并不是处处都有,而作为一个曾经电子产品不离手的现代人,姜沃有时东南西北都调向,何况是看日辨时辰。至于有宫人会把猫猫唤引过来,看猫眼的大小来判断时辰,在姜沃看来就更加玄学。 看猫眼钟没学会,她倒是趁机撸了好几回猫。 不过,科学研究有言,二十一天可以养成一个习惯,坚持七天就有初步效果——而姜沃已经来到这儿第七天了,很多事情已经开始习惯起来。 不但习惯,她甚至很喜欢这一世。 前世她是一病而亡。 她打小心脏就有问题,十岁后越发病的厉害,父母带着她辗转求医做了好几回手术,也终究没有保住她的命,她关于现代的最后记忆,就是医院的纯白色的天花板,以及滴滴急促的心电监护的声音。 二十几年的生命,几乎都耗费在了病床和求医的路上。 病榻之余,令她心里稍安的是家里世代经商,经济十分宽裕,而父母也有旁的孩子——她的病既没有拖垮一个家庭,甚至她最终的离开,对她和亲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她撑的很痛苦,家人看的何尝不痛苦。 最后她只是茫然遗憾想着,要是有机会,能好好过一世就好了。 再睁开眼,就是一片古色古香帐幔,还有一个宛如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中年女子正在榻前走动。 “这高热都退了,怎么还不醒呢。”话音刚落大概就发现姜沃睁了眼,立刻停止了焦虑的原地转圈,立刻来到床榻前:“老天爷保佑,文德皇后保佑,你这孩子终于醒了!” 姜沃头晕目眩,又觉得脑子里还有一团不属于自己的浆糊似的回忆,暂时没时间去梳理,只怕说错话,便只是张着眼先不说话。 眼前人又道:“叫小芸儿来瞧着你,你乖乖躺着,姑姑去给你拿点心吃。” 姜沃还怕这位‘姑姑’问她想吃什么,然而‘姑姑’似乎根本没有问她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走了。 而借着这个空档迅速理了一遍前身记忆的姜沃,非常庆幸自己方才没说话——原身竟不会说话! 准确来说,是六年没有开口了。 原身的母亲原是长孙皇后身边的得用女官,封了正二品德仪。因曾有救护皇后的大功,蒙皇后赐嫁宫外,并替皇后继续料理些宫外事。谁料就在一次往长孙家长安城外田庄去的路上,夫妻俩马车翻于渠沟,双双被车辕砸伤殒命,只留下家中一个时年七岁的孤女。 长孙皇后记挂旧人,闻此信儿立刻遣人出去料理后事,更令人把这个孤女接入宫中,交给宫正司抚养——宫中司的主事人宫正陶枳原本也是长孙皇后宫里出去的女官。 长孙皇后原意是等着小姑娘长大,就在宫正司做个女官,保她一世衣食无忧的。谁料这小女孩骤失了父母,就缺魂少魄似的,再也没有开口说话。长孙皇后也没收回恩旨,只道孩子一时伤痛才如此,待长大了就好了。 然而直到姜沃过来,原身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姜沃梳理的很快,是因这份记忆实在少的可怜,也很碎片化。似乎这个小姑娘的魂灵在父母去世时就大半跟着去了,这六年的宫廷生活对她只是浮光掠影。 约摸着是身体与魂魄并非原装,而是半路凑做一套的缘故,前几日姜沃总觉得五感还不甚灵敏,有些发钝感。好在原身本来就很少有表情,又从不开口,她这般也不算异常。 姜沃是在穿过来第五天,不得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 经过五天的观察,姜沃不但摸清了自己所处的历史时间段,也摸清了这初唐皇城中的规矩章法。 宫中宫人很多,宫女约八千余,宦官三千余。 虽说上万的人口,但绝大部分都是没有品秩的寻常宫人,有品秩的宫女只有二百二十一人! 这样的比例,令姜沃意识到这位守着她的宫正司司正的正五品官究竟多稀有——宫里总共只有十三位五品女官。更知道了原身过世的生母,正二品的德仪女官是多重要的人物。 可以说原身是妥妥的宫人里的官二代。 只是女官数量如此稀少,不用问便知竞争多么激烈。 姜沃过来的第五天,正老老实实跟在宫正姑姑身边蹭书看,就遇到了第一场职场竞争。 宫正司标配女官应有五人:正五品宫正一人,正六品司正两人,正七品典正两人。如今宫正司里只有四个女官,最后一个正七品典正的职位一直空缺着,这就是留给姜沃的。 然而这日两司正之一的刘司正忽然气咻咻走进来:“山中无老虎,猴子就称起大王来了!皇后娘娘才走了一年,竟有人就不服起来。沃儿的七品典正位置,是皇后娘娘接她进宫抚养时就定下的,如今竟有人想要夺了去!” 长孙皇后,于贞观十年,也就是去岁仙逝,上谥文德。 原身的娘亲也好,整个宫正司也好,都是长孙皇后的铁杆心腹,忠心耿耿生死不移的那种。 长孙皇后也从未负过自己的人,姜沃就是个例子。 可现在,长孙皇后已经不在了。 姜沃就见旁边的陶姑姑把手里的笔一搁,脸色如月色上再铺一层霜,真个是双重冷然。 “她们敢来要这个官位,就来试试!” - 大约是应了陶姑姑这句发狠,当天傍晚,尚寝局的主事吴六儿就上门来试试了。 皇城中的宫女,按部门共分为六局: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1] 皆是职如其名,基本包揽了宫里上下人口的衣食住行。六局下头还再有细分,比如尚衣局下头又分司宝、司衣、司饰等,也暂不必细说。 而六局之外,有一个特殊的部门,那就是姜沃现在所处的宫正司。 六局负责宫中日常生活运转,而宫正司则是掌管戒律的监察部门。从唐开国起就定了宫正司不但掌戒令,更掌谪罚。凡宫人违了规矩,宫正司下属的宫人可起牒上报,几位女官就可裁决贬罚。[1] 这样的监察部门是一把利刃,是宫中数千宫人的缰绳,长孙皇后在的时候,自然牢牢掌握在她的手里。 可皇后不在了,想往宫正司里掺一把沙子的嫔妃不要太多! 而姜沃又知道,李世民李二凤皇帝的后宫可是风云荟萃,从隋朝的亡国公主到原先的弟妹都有。也就是长孙皇后在,有着圣人的绝对敬重和不同与旁人的情分,才压服的住一宫各有来头的嫔妃。 如今…… 吴六儿起初是打叠一派推心置腹的模样,与陶枳道:“不过是一个七品典正的缺儿,韦贵妃娘娘最看重陶宫正的品行,再不会动你的。”言下之意你的宫正位要稳,给韦贵妃卖个好岂不好? 陶枳的脸端正的就像是一把戒尺修炼成了人形,直接道:“宫正司品秩已满,吴尚寝请回。” 姜沃此时正在里间继续看宫律——宫正司别的不多,条文最多。一边竖着耳朵听外头的话,说来这宫里的女官们,称呼真好记,尚寝局的最大领导,就叫尚寝,宫正司的一把手也就叫宫正,省的费事再记官名了。 她正想着,外头局势又起了新变化。 大约是被一句硬邦邦的‘请回’落了面子,吴尚寝的语气也硬了起来:“陶宫正,今时不同往日了呀!” 陶枳语气转为森然:“怎么,吴尚寝的意思是,文德皇后的话今时今日就不做数了?” 吴尚寝连忙一个否认三连:活的长孙皇后威压六宫,仙逝的长孙皇后虽没法再掌六宫权,但在某种程度上,是更不能违拗冒犯的神位。陛下这一年对皇后仙逝的伤痛追感宫里人人都看得见——陛下快一年没怎么见后宫妃嫔们了。 吴六儿重申了对长孙皇后绝对的敬畏后,见陶枳不吃软的,立刻换了刁钻的角度:“文德皇后仁心,记挂先德仪的孤女,是许诺过要给她七品典正的品秩,可宫正司乃掌戒律之重地,难道能由一个哑女来做女官?” 陶枳面色不变,心里却被人戳破了苦胆一样苦的发麻:当年德仪女官对她颇有恩惠,如亲阿姊一般。陶枳自然要尽力为她唯一的孤女争取,可吴六儿掐中的正是最要紧的命脉。 那孩子不开口说话。 吴六儿不提,以后也会有王六儿,赵六儿陆续来试探,拿此说嘴,这是避不过去的死穴。 客观来说,吴六儿的声音颇为动听,毕竟也是常在娘娘们跟前走动的正五品女官,音色哪怕不是黄鹂般清美,也不可能难听。 可这样的声音,在陶枳听来,却格外刺耳。 吴六儿带笑说了一大篇话:“若是专擅女红的尚服局也罢了,横竖是手艺活,可你们宫正司是什么地方?掌的就是戒令,正七品典正管着做什么?可不就是奏闻诸事并教导新宫人宫律的?” “莫说那孩子是哑女,便是颇为伶俐的年轻宫女也做不来呢,且得要选个最好的出来!陶宫正向来以公允刚正为名,如今可别伤了自己的名声为上。你要念旧情,宫里这么些闲差,哪里寻不来一个?别的局我不敢应承,只说我尚寝局,就有看管锦缎的差事,又不必那小姑娘跟人说话,又极为轻松。” “瞧在你陶宫正的份上,她便是连看衣料的活计也不做,不上工只冒个虚名,也没人敢说话不是?” 找到了突破口的吴六儿,只觉得心里痛快极了,话语柔绵如同一张网子罩下来。 六局平起平坐,素日往来应酬不觉什么,可宫正司作为监察者,却总是要高半阶的。如今能借着韦贵妃的势,借着宫务的光儿,将往日肃容刚硬的陶枳逼到这个地步,吴六儿心里比夏日吃一碗冰凉凉的冷淘还过瘾! 她甚至盼着陶枳死硬到底,硬保这个哑女。 若是陶枳犯了这样的倔强,虽说她也是圣人跟前挂过名的宫正,又有长孙皇后的遗泽,几年内必是动不得,但天长日久,只要那小哑巴在一天,就是她明晃晃的护短不公。 终有一日,或许她吴六儿也能做一做宫正——虽说品秩俸禄相同,但权势可不一样,尚寝局见了其余几局也得和和气气,小心往来,哪里比得上宫正司,掌着戒令和其余宫女的赏罚来的爽利。 若再有几分运道,韦贵妃做了皇后,自己也做个一二品的女官也说不定。 总有那么一日…… 吴六儿正在畅想,就听到脚步轻响,略一扭头,就见内间走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她先是一怔,随即了然:能在陶枳内间里呆着的小姑娘,必是她心心念念护着那个小哑女。 2、典正 姜沃在里间越听越觉自己的工作岌岌可危。 那可不能够! 她是很愿意有一桩事做的。 姜沃适时起身,还不忘整了整自个儿暂时有些穿不惯的长裙。之后便将面前写着宫律的竹椟卷起一半,双手捧着。 虽然吴六儿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原身不但是小哑巴,甚至是小傻瓜的看轻,但其实只是道听途说和自我猜测。 相反,原身是个很聪慧的小姑娘,早在宫外就启蒙认字了——或许是过于聪慧,应了那句过慧必伤。正因她聪明早慧,才能在孩童时分深刻理解父母身亡这件事,深陷痛苦无法自拔。 就姜沃看来,原身应该是得了应激性创伤后综合征或是自闭症。 六年过去了,吴尚寝是第一个露头来‘逼宫’的,但之前掖庭里的闲言碎语就没有少过,毕竟女官的职位这样少。 原身虽从不说话,却不代表她听不懂,感受不到陶姑姑的压力。 原身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但姜沃直觉小姑娘的高热或许不是意外,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的记忆就像是一个个雪人,随着姜沃去回想触碰后就消融不见。最后留下的一团小小的雪球样朦胧的念头,是“不能再连累姑姑了。而且……我真的好累啊。” 姜沃走出去。 “咦,这可是德仪家中的小娘子吗?” 吴六儿原以为自己看见的会是个畏缩胆怯的小哑女,已经准备了一副‘哎哟怎么这么可怜见儿的’的同情神色。 谁知当这小姑娘走到跟前,平静稳妥行了见过上官的礼,抬起头来时,倒把吴六儿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噎了回去。 好明净秀丽的小娘子! 一双眼睛生的尤其好,透彻的竟有些摄人之感,幽幽深泉一般。 吴六儿的同情脸摆出来一半来不及收回,放出来却又不合时宜,于是只好半路强行扭做个笑,干巴巴挤出来一句:“果然是尹德仪的女儿。” 没错,这一刻吴六儿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先德仪女官。 尹德仪出宫后,长孙皇后宫里的德仪官职就一直空了下来,如今连皇后娘娘都已归神位,宫中自然更没有这等高位女官了。 可吴六儿见着眼前的姑娘,本已模糊的印象忽然就清晰起来。 她们六局女官掌后宫衣食住行诸事,约束相应的宫女,可德仪女官不是,她常年立于皇后身侧,凡有嫔妃晨昏定省亦或是大礼时节命妇们觐见皇后,都是德仪女官带领指导她们参拜行礼。 宫规钦定:德仪女官掌教九御嫔妃! 数年前,吴六儿也曾诚惶诚恐拜见这位女官,只是那时她资历尚浅,在肃雅端和的尹德仪跟前,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如今多年过去了,她也已经是宫里数得着的一局掌事。 原以为已经忘了,可在对上姜沃的面容时,吴六儿叫自己的讷讷惊住: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尹德仪,甚至这些年她下意识都在向她努力着。 她禁不住再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孩。 这样的年纪,竟是难得的沉静如璧。 姜沃若知吴六儿心思,必要回答:你去病床上躺二十几年,也就沉得住气了。 打量一番姜沃,吴六儿都不由惋惜加庆幸:这样的容貌气度,长成后必是宫里贵人最喜欢的女官样子——可惜这样的孩子竟不会说话,自己是哑巴那就怨不得旁人了! 吴六儿才想到这儿,只见姜沃托起手里的竹椟,对陶枳恭敬道:“请教姑姑,这句宫规做何解?” 语调带着一点微微的滞涩,但音色极佳,像是清风拂过细竹林,有一种令人也跟着静下来不欲喧哗的清宁。 陶枳在宫里二十多年,都险些没绷住泪。 要不是吴六儿先在一旁瞠目结舌发出了一声“啊”,惊醒了陶枳,她差点就要失态抱着姜沃大哭一场。如今她心里只是念着一句:“文德皇后保佑,德仪姐姐显灵,这孩子一病后否极泰来!竟大好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吴六儿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的模样——这回换成陶枳心里跟吃了一大碗冷淘一样爽快了,她笑吟吟接过姜沃手里的书:“你这孩子就是太用功了些,书先放在一边,先认一认人才要紧。” “明儿我就去殿中省为你录女官名册,到时候你少不得去六局拜见各位掌事。可她们都是大忙人,未必就得见,正好今日吴尚寝在这里,就先见过吧。” 陶姑姑先没有理会方才吴六儿问的那句‘这是德仪家中的小娘子吗?’而是答了姜沃的话后,才抬起头对吴尚寝道:“是德仪姐姐家的小娘子,也是我们宫正司正七品典仪女官。” 吴尚寝颇为坐蜡! 她想起其余几局蠢蠢欲动但到底没动的掌事:莫不是我叫人给坑了吧!她们是不是私下听闻了这小哑女好了,又不敢上门探知,又舍不得一个典正的官位,就故意坑我来宫正司触霉头!要命,这群人满肚子的坏水!只拱了我个实在人来得罪陶枳这个活阎王。 我怀疑你们陷害我,我还有证据! 吴六儿心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但到底是一局掌事还撑得住,带笑抹下手腕上一对金镯子:“陶宫正,原是妹妹耳朵不不好使,没听说这小娘子痊愈的喜事。这也巧了,我便第一个恭喜宫正司再添一位典正,从此可就品秩齐全了。贺礼,这是头起儿的贺礼!” 吴六儿为了宫正司典正位乘兴而来,倒赔一对金镯子后,败兴而去。 且说这金镯子还是她很心爱的: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今儿往宫正司来也是着意打扮了的,金镯子特意选了一对厚重撑得起场面的,如今都成了别人的金装。 吴尚寝一路走回去,只觉得金灿灿落日余晖就像她方才的大金镯子!一路看的心痛极了。 而吴六儿一走,陶枳再忍不住,将眼前的孩子一把搂在怀里,眼中滚下泪来。 姜沃脑海中最后一团冰凉凉的雪团融化掉了,甚至还冒了一个透明的带着虹光的泡泡。 她能感觉到,身上最后那点灵魂离体似的滞涩沉钝感消失了。 从此她就是姜沃了。 * 今日,姜沃就要出门去办的第一件差事:向新入宫的才人们念一遍宫中戒律。 刚从陶枳院内出来,姜沃迎面就遇到刘司正,只见笑眯眯道:“咱们姜典正第一回出门办差去呀?” 刘司正今年才三十岁,姜沃开口自然叫她姐姐。 刘司正听了,先是笑眉笑眼,然后便口不应心地纠正她:“咳咳,你这孩子,叫什么姐姐,算年纪得叫姑姑了吧——要是在外头,我都快做婆母的年纪啦。” 刘司正见姜沃手持竹椟,亦知她要去给新入宫的嫔妃讲读宫律,便叫住她道:“走,我先带你去整一整衣裳,这可是第一回出去办差事,可要端正圆满才好。” 说着带姜恒来到正堂,里头端放着一架镂刻花草的等身铜镜。 姜沃打量着这之前未来过的正堂。 唐朝的房舍多是回字形,从外头看跟后来的北京四合院差不多。但也有独具一格之处:比如这对着大门的正堂,就是单独一间用来会见贵客的屋舍,功能相当于现代的客厅了。 与别的屋子格外不同的是,这正堂没有南墙,与其说是屋,不如说是一个半敞着宽正亭子。 外头富贵人家用正堂待客会见外人,因此这正堂是一家中装饰最豪气的地方——姜沃原来常日卧床,以看书为娱乐,曾看过野史记载安禄山的正堂装修花了一千万! 姜沃屋里也有铜镜,但等身这么大的铜镜,仍属于贵重物品,各部门只有正堂有一架。 也是方便凡要面圣或是出门办差的女官整理仪表。 此时刘司正就帮着姜沃细细打理了一番。尤其是将小双鬟上的红绳和一对银栀子花绑的紧了些。 又鼓励她不必畏惧,如此谆谆嘱咐了片刻。 姜沃全都笑眯眯应下来:久病之人最能体会到人心冷暖,情真与否。宫正司的几位年长女官待她都是发自肺腑的好。 刘司正嘱咐完,又爱怜摸了摸她的手:“好好当这第一回差,需知这是一辈子的营生呢。” 一辈子? 姜沃不由下意识问了一句:“我昨儿跟着姑姑瞧名册,上头明白记着——四年前葵酉,放掖庭宫女三千余人。” 咋的?不是到点退休? 刘司正笑道:“哦,那是有天狗吞日的不吉天象,圣人和娘娘做主放宫女出宫为施仁,但怎么放都不会放到咱们这些女官的,你放心便是。这一进宫,便管你一辈子的!” 3、相遇 刘司正的话,只是让姜沃有点错愕,但并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可还记得刘司正随口之言:要是在宫外,三十岁都快当婆母了,也就是说十来岁就要嫁人。那可真是刚从病床上爬起来又要上产床,姜沃想想‘生孩子是从鬼门关横跳’的事实,就心里万分拒绝。 在宫里做一辈子女官有什么不好! 姜沃转了转头,看自己的小双鬟纹丝不动,就与刘司正道:“司正姐姐,那我这就去了。” 看她欢快轻盈走出去背影,刘司正望了片刻才转身,一转身就看到陶宫正含笑的脸,不免与之感慨道:“先前小沃烧的那样厉害,我还担心烧坏了孩子,如今看来,可是好事一桩。”又念了句文德皇后保佑。 这也是她们的口头禅了。 不过念过文德皇后,刘司正不由担忧道:“吴尚寝虽是自个儿来的,但背后要是没个主子扶着,她也不敢来要咱们宫正司的官!想她素来跟韦贵妃走得近……宫正,圣人会不会再立继后?” 陶枳摇头:“不会。” 她说的肯定,倒是让刘司正愣了:她们这等长孙皇后的心腹旧人,自然不愿意见宫里再有一位皇后,但陶宫正怎么这样肯定…… 因姜沃之事,陶枳近来心情极好,向来严肃的脸上都多几分松动,耐心与刘司正细细分讲:“咱们宫正司虽说掌戒律刑罚,但从前也是管着宫女,从没接过给新嫔妃入宫讲规矩的差事。” 之前这都是长孙皇后宫里的女官去讲的。 如今长孙皇后过世已满一年,陛下若真有心立继后,正该将这一批新入宫的小嫔妃们交给心中选定的继后去教导礼仪规矩。 可这一回,皇帝直接吩咐下来,让宫正司代念一遍就是。这批新嫔妃们更是没分宫舍,直接就住在掖庭里头。依着皇帝自己的话说:这些是长孙皇后生前挑定的宫嫔,今年入宫也罢了,接下来几年不必选人入宫了。 “如此看来,这是圣人示与前朝后宫,并无,起码此时并无立继后之意。” 陶枳带着刘司正往回走:“吴六儿只怕是献殷勤心切,没等着背后主子多说,自个儿就来碰南墙了。只怕韦贵妃知道了,先就要斥责她。” 她又回首看了一眼正门,慎然道:“沃儿既好了,又正经做了咱们宫正司的典正,以后就要将宫中情势细细说与她了。” 刘司正点头应下:“是,文德皇后仙逝,这宫中是不比原来清正了。”各色内情忌讳要早早说与这孩子,免得她被人拿了作筏子。 姜沃尚不知她来到的这贞观十一年,正是宫里形势风起云涌渐生乱象的一年——长孙皇后过世,太子李承乾突患足疾不良于行心性大变,魏王李泰初露峥嵘心生夺嫡之心…… 她只是带着无比愉快的,甚至感恩的心情轻盈走在宫道上。 见左近无人,甚至忍不住小跑了两步,像一只小鹿一样跳上了台阶。 姜沃太爱惜这样鲜活的自己了,低下头看着这双手,指甲透明莹润,透着淡粉色。不是她之前,指尖因为心脏病的缺氧,一直带着不祥阴云似的紫灰色。 明明她很瘦,指肚却一直胖肿着,医生说是身体末端血液里少氧的缘故。 她又将这双手放在胸口处——如今跑起来,心脏是那样强健有力活泼的跳动着,不再需要她一味躺着。其实很多时候时候她连躺都躺不住,不得不蹲踞缩成一团,才能觉得舒服一点。 像是永远只有一口气的鱼。 她从来没有呼吸够。 如今才觉得天高地阔,可以畅快自由的呼吸。 姜沃快步向掖庭北面走去。 皇城建在长安城的最北边,取北为紫微帝王星之意,于是整个长安都是以北为尊,掖庭也是如此。新入宫的才人们便住在掖庭北测的北漪园。 越往北走房舍越精巧,也渐有宫人宦官出没,姜沃就步履平缓下来,手持竹椟往前走去。 再拐过两道宫道,走上几层阶梯后,姜沃不由驻足。 她是见过故宫的,然而大唐的宫宇又是另一种风格了,建筑都是高低错落,她正好能看到正殿楼阁层起,飞翼回廊,在春日的阳光下灼灼宏伟壮丽。 这是她梦中的大唐!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1] = 在姜沃珍惜地呼吸这充沛的空气时,有人却只觉得憋屈。 掖庭位于皇城之西,占地面积颇大,大约占了整个太极宫的四分之一。其内有不少回字形的院落,论居住面积并不寒酸窄小,但毕竟是掖庭,比后宫娘娘们居住宫宇的华美大气自是比不了。 为此,北漪园中,几位新才人正在院中抒发闷气。 “咱们又不是宫女,是正经蒙召入宫的才人,只住在这掖庭算什么事儿!”王才人这话一出,便引来几句附和。 这回进宫的新嫔妃有八人,都是长孙皇后在世时选的官宦之家的女孩。 若皇后还在,她们进宫后便会由皇后安排宫舍,或几人一宫或是随着哪位资历深的娘娘住都是有的。偏生文德皇后仙逝,后宫无主,负责宫中品秩事相当于人事部门的殿中省只好向皇帝报新人入宫。 而皇帝既懒得自己费心,又不肯将代表长孙皇后的任何职权分派给嫔妃们,便将进宫的新人都赏了五品才人的位份,然后将人统统塞进了掖庭。 这些新人难免委屈。 且她们八人只分了前后两进的一处院落住,每人只得一大一小两间小屋居住,坐卧都不能避人,进了宫做了天子嫔御,住的倒不如家里,就更让人郁闷了。 姜沃走到门口,便听了一两句传出来的抱怨声。 “这都是刚入宫的缘故,以后便不会这样咋呼了。”说这话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瞧衣冠跟姜沃大概是差不多品级,甚至还低一点,故而对着姜沃这样年轻的宫正司典正,也态度亲切客气。 但他说起里头八位才人,却不怎么当回事。与姜沃临行前,陶姑姑的态度差不多:圣人无意的妃嫔,在这宫里过得只怕不会比有品秩的宫人强。因此她把这桩不大不小的事儿交给姜沃,并没有亲自去。 若她亲自过来,估计这些才人会蠢蠢欲动向她各种打听询问,倒不如姜沃这个新官上任的去。 那宦官报了自己的职位和姓名,乃八品掖庭丞严承财。 他原是殿中省内负责罪臣之家没入掖庭为奴的人员管理工作,这会子新人入宫,就先被调过来‘伺候’一阵子新人,上头的意思是:看着新嫔妃们别闹事就好,圣人如今根本顾不上后宫。 去岁长孙皇后仙逝,除了成年的太子和魏王外,还撇下了刚不足十岁的嫡子晋王并几个年幼的公主。皇后所出的子女都是圣人的心头肉,索性破例将晋王李治等年幼儿女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又当爹又当娘。 皇帝亲自养孩子,从前再没听说过的,然而当今就是这么办了。 这一年来,二凤皇帝的心思显然全扑在朝政和孩子们身上,人人看的明白,这批新人显见难以出头,便只不要生事就好了。 严承财也不急着进去,甚至请姜沃在外头听了一会儿几位才人的抱怨。 然后才对姜沃一笑,和气解释道:“刚进宫的官宦之女,总是心比天高的。姜典正也无需费心,只管念过一遍宫规便罢了,将来自有分给她们的妥帖宫人。” 言下之意,另有人日常看着这些新人呢,姜沃今日就是走个流程。毕竟这些新人才进宫,心高气傲只觉得住掖庭委屈了,只怕听不进什么戒律。 不过在掖庭内,又不在后宫,总不怕她们翻出什么花样。 姜沃走进北漪园。 各色目光汇聚过来。 她感受到这些目光的梭巡探究之意,更感受到这些目光后面的惶恐:毕竟是从家里到了陌生的宫廷,那些抱怨里更多是害怕和畏惧。 怕自己无声无息就被委屈了被遗忘了,想要争一争。 严承财在墙外对这些前路堪忧的才人们,似乎很不以为意,但到了院中人前,态度又很妥帖圆滑,端着挑不出毛病的笑脸儿和语气介绍了姜沃。 姜沃就听方才抱怨话最多的一位才人再次发声不满道:“宫正司的女官竟有这样年轻的?瞧着比我们还小一两岁的样子。难道不该是位姑姑来教宫规?” 严承财笑眯眯道:“王才人有所不知,姜典正只是奉圣人的命,念一遍当年由文德皇后亲定的宫规戒律。将来才人居于宫中,自有身边的年长宫人随时侍候指点呢。” 王才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严承财已经转开了目光,退后一步对姜沃道:“姜典正请。” 比起王才人的不满,其余更灵透谨慎的几位才人,心中无不略过几片阴影:这宦官竟然宁可多话驳回她们这些才人,也要先周全宫正司一位典正的面子,那她们的将来似乎有些不容乐观。 于是便没什么人附和王才人,都先静默下来,看着这位年轻的过分的姜典正。 姜沃的心思也不在这些才人身上,甚至连她们的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 她的心思都在竹椟上头。 一卷竹椟千余字,尽是佶屈聱牙的官话不说,还没有标点,姜沃这两日便尽力用功,将这些字认全,断句分明——第一次顶着官位出门做事,虽眼前人不多,但掖庭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等着看,姜沃便知绝不能读的磕磕绊绊。 这个典正她要才能配位,陶姑姑才不会被人诟病。 好在读过一遍后,气息平稳,略无差错。还有严承财在旁边热情捧哏,赞不绝口说些‘果然是宫正司女官的口齿’‘真是如听仙乐’之类的奉承话后,姜沃心情也放松下来。 严承财适时开口送她出门,姜沃也对着各自在沉思的才人们轻轻一礼,就准备转身走人了。 这第一件差事做完了! “姜典正请留步。” 唉,终究没有走成。 姜沃对有人上来搭话,也是有预感的:这批新人们进了宫,被塞到这掖庭来不上不下的,见不到圣人不说,轻易还不能出掖庭。见到掌管戒律的宫正司女官,想要交际些也是常事。 姜沃站定,原是客气的笑容,在看清只身走过来的姑娘的脸庞时,笑容就真切了好几分:看到美人,心情难免要好起来。 眼前的姑娘生的方额广颐,黛眉凤眼,极是大气端丽的五官,又唇红齿白肤色莹润,饱盈一种极为康健的美,也是姜沃最喜欢的美,不自觉笑就真切起来。 似乎受到她这样笑容的鼓舞,眼前的才人又走近了两步,做出鲜明的态度:只是作为自己一人要与姜沃私下说两句话,而并非代表新入宫才人群体提出什么要求。 姜沃的余光就看到王才人跺了下脚,往屋里去了,做出不屑于听二人交谈的举动来。 其余才人有各自回屋的,也有暂时伫立在院中似乎在发呆的……姜沃迅速打量过这些脸庞,确实是各有风姿。但要她来说,还是最喜欢眼前这位才人的容色。 只听眼前美人笑吟吟道:“于宫规上头,我有几条不通之处,今日太仓促了,将来有惑能否去宫正司拜访姜典正?” 姜沃想了想就应了。 据她这几日看来,宫正司不但作为督查机构,也兼裁断部门:宫中识字的宦官宫女只占很少一部分,宫规这样的珍贵竹椟书更不会流传出去。宫规都是靠口耳相传,资历深的教导资历浅的。 只是规矩是规矩,具体事情是具体事情。连六局里的女官们也未必每一条宫规都能吃透。常有各局打发了小宫女来问询某一条具体的宫规,或者带着缠搅不清的宫人前来裁断是非。 这也是宫正司的日常工作之一。 见姜沃应了,那才人便露出喜悦来,进一步开口讲明自己出身姓名:“先父在时任荆州都督,祖上并州文水人。我本姓武,圣人隆恩,赐名媚。姜典正唤我媚娘便是。” 时女子出嫁后取字,在娘家一般就按序齿或是乳名来称呼,比如媚娘在家,就是人人都唤一声二娘子。此时天子既赐名,自然要改头换面,从此将二娘子的称呼不提,人前人后,她都只是媚娘了。 旁边严承财适时捧哏为人抬轿子,对姜沃道:“武才人是开国功臣之后呢,今岁入宫的嫔妃,唯有武才人蒙圣人亲赐了名。” 而姜沃,姜沃货真价实的怔住了。 媚娘,武媚娘! 历史的车轮子扎扎实实碾到脸上来了! = 姜沃是走出门来后,才把心底的情绪彻底压下去。方才应承武才人几句话,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寒暄。 严承财一路送她出门来,送出一道宫门还周到解释:“到了掖庭这三日,武才人是最安稳守矩的,从不似王才人几个一般抱怨天抱怨地的,因而方才她跟姜典正搭话,我也就没拦着。”他最会瞧人眉眼高低,觉出武才人与姜典正攀谈过后,姜典正有些闷闷的,还以为她不喜欢多武才人拜访这揽子事儿,于是便要把自己摘得干净。 在宫里,甭管是宦官还是宫女,都绝不会想得罪宫正司。 姜沃回过神,对严承财报以微笑,又道她并没有不痛快,只是觉得武才人容貌极佳,有些看住了。 严承财的语气里就多了些惋惜:“能入宫为嫔妃么,自然才貌俱佳。只是武才人时运不好,赶上这一批入宫,直接都住到掖庭来啦。” 他小小声道:“姜典正不知,三年前太上皇驾崩,正是我奉命送太上皇留下来的一众未有子嗣的嫔妃往感业寺去——其中也不乏有十来岁,才貌都不逊于武才人的哩。可见才貌好,赶不上命格好啊。” 姜沃不由笑了笑,问道:“不知掖庭丞年纪何如?” 严承财不明所以答道:“十九。” 姜沃笑眯眯:“年纪尚轻,万事都来得及。” 说罢就与他作别。 严承财也没当回事:想来是自己殷勤周到,这姜典正就客套一句,道他年轻将来有前途。 而与他作别的姜沃,心里算的却是:才十九岁啊,完全来得及看到‘时运不济武才人’做皇后、做跟唐高宗并列上朝的天后,要是这位严掖庭丞身体不错,还能来得及亲见武皇登基呢! 4、权力之骰 进了宫正司的院落,绕过正堂,坐北朝南的三间正屋就是宫正司的办公区域。 白日里屋门总是敞着的。 此时除了姜沃外,宫正司另四位有品秩的女官都在正厅里坐着谈事,见了她进门都打趣笑道:“新典正回来啦。” 陶姑姑坐在条案后,笑眯眯对她招手:“殿中省送来了你的官服和鱼符,过来瞧瞧。” 落在宫正司有一桩好处,就是触手可及都是已经形成文字的规矩可供她翻阅,少了许多摸索的弯路。 姜沃拿起属于自己的鱼符——大唐的官员,俱是要身佩鱼符的,相当于官员的身份证。 铜制鱼符并不大,却自有一种古朴厚重感。姜沃将片状鱼符翻过来,见背后刻着‘宫正司正七品典正姜沃’几个字。鱼符上头的花纹流畅大方,是皇城内将作监特制的模子,外头断难仿制,,当然,若有人胆敢仿制鱼符重罪当诛也是一重保障。 鱼符不但是官员自己的‘身份证’,也方便辨识别人:官员俱用铜制鱼符,只是姜沃这般六品以下只能用全铜鱼符,如陶姑姑一般的四五品,鱼符上还能饰以银纹,三品以上的官员们便可嵌金。 要是哪天看到有人把玩着一枚玉鱼符,哪怕那人是麻衣草鞋,必也是白龙鱼服,得赶紧跪拜:太子爷才能带玉鱼呢! 陶姑姑见姜沃看过自己的鱼符,就取过来亲手给她装在一只绿色的荷包里,与寻常荷包不同,这鱼袋缝的针脚格外细密,且朴素简约,无甚纹饰。 姜沃见这鱼袋的绿色,跟自己七品女官服的绿色一般,就知这鱼袋也是定制颜色,不能随意更换。 只看腰间悬着的鱼袋,也能将身份高低看个大概,若是见到挂着紫色朱色鱼袋的官员,那绝对是大人物没跑了。 陶姑姑边教她怎么将鱼袋的活扣系紧,边嘱咐道:“差事再急,出入门户拿取鱼符为验也要小心,万勿遗失。虽说可以补,但若是去殿中省补打一片鱼符这脸面可就丢大了。” 姜沃乖巧点头应下:她明白,这就相当于当官丢了印,上考场丢了准考证一样,都是一旦犯了,哪怕能弥补也要付出巨大代价的错漏。 * 碍于原身从前的病症,除了陶姑姑,宫正司其余三位女官与姜沃的交流都有限。 如今跟姜沃最熟的就是被她叫过一回姐姐,叫的通体舒泰的刘司正。 她热情帮腔道:“宫正放心就是,我瞧着小沃是个仔细孩子。”说着将桌上的一套七品典正的女官服并鱼袋一并拿起交给姜沃:“你且回屋去拾掇拾掇,下晌歇歇。等过暮宫门落锁后,咱们宫正司里单独摆一桌小席,为你庆贺一二。” 就在姜沃把官服和鱼符都抱在怀里的瞬间,脑中忽然传来熟悉却又令人悚然的电子音。 熟悉,是姜沃前世久卧病床听多了机械ai没有情绪的语音,悚然是这种电子音不应当出现在这个朝代以及她的脑海中。 电子音平铺直叙,就像宣读考场纪律一样一条条读下去。 【检测到系统可载入状态】 【载入年份: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 【载入条件:任意官方认证官职(已达成)】 【‘权力之骰’系统载入中……】 【载入完毕】 【诚挚欢迎您,亲爱的用户66688号】 消息接踵而来,姜沃一时未能将所有信息串起来,脑中一时倒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个用户号听起来好吉利,这是我不付费就能拥有的吗? * “小沃?”陶姑姑的声音终于盖过脑中电子音的时候,姜沃回过神来。不过她的脸色应该有些不好,以至于陶姑姑柔声关切道:“可见身子到底还没养利落,外头走了一趟,小脸儿就有些没血色人也没了精神头。快回去好生歇歇。” 姜沃忍不住眨了眨眼。 她现在看陶姑姑是有点重影的。 就像忽然带了一块水晶镜片,她眼前出现了一块透明的光屏。而这块光屏上还有两个游戏界面里常见的方块状选项。 【关于‘权力之骰系统’的官方说明】与【新手教程(版本v5.8.1)】 “姑姑。”姜沃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官服:“那我先回屋了。” 陶姑姑点头,又补了一句叫她先别睡:“今儿尚食局送了几瓮乳酿鱼来,熬出来是雪白的鱼汤,想是养人,等喝一碗热鱼汤再好好睡。” * 姜沃把官服先放在床上,自己则在桌边坐下来。 点开【关于‘权力之骰系统’的官方说明】按钮,一份看起来非常正式的说明书浮现在光屏上,下方还有跳转到下一页/某页的按钮。 第一页只有一行墨色浓浓,似乎要滴下来一样的字:【权力是您掷出命运骰子的唯一筹码,请尽量获得权力!】 姜沃抬手去点‘下一页’,说明书却没有跳转,光屏上浮现出一个对话框【权限不足,请阅读前部页面】 姜沃看着唯一一页:…… 她一时不肯接受这说明书到此为止的现状,目光在光屏上仔细搜寻,果然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版本v5.8.1更新说明】,姜沃试着点了一下,居然点开了。 她便在心内表扬自己:心细就会发现新的线索。刚自我肯定过后,【版本v5.8.1更新说明】就完整的弹了出来,也只有一句话:该版本已优化光屏透明度,改善了用户体验。 姜沃:我不得不怀疑这个系统有更新版本的kpi。 姜沃放弃了几乎一无所有的说明书,进入了新手教程。 在此期间,她还尝试着发声以及在脑海中询问系统各种问题,均只得到了平板板的电子音回应【请查看说明】或者【请完成新手教程】。 可见她的系统不具备灵活性,只有程序化的几个回答,起码目前是很简陋的客户端。 姜沃还蛮担心新手教程也就一页纸的。 好在新手教程比较良心,在她点进去的瞬间,姜沃面前的光屏上就出现了两样东西:骰子和签筒。 三枚骰子,均是标准白色六面体,一点和四点染成红色,其余点数为黑色;还有一个细长的木质签筒,里面放着一根孤零零的筹子。 与游戏的新手教程差不多,这一根孤零零的筹子上方,悬着一个小小的不停闪动的小手标识,提示姜沃去点这根筹子。 姜沃点中筹子,弹出新的界面。。 【请在脑中拟定一件与您相关的事情,再抛出命运之骰,可预测吉凶。】 【消耗筹子数目:一根】 姜沃基本也就明白了这个系统的原理:从自己正式接过官服鱼符为激活点,再将获取的权力通过系统的认定方式结算为筹码,消耗筹码掷出所谓的命运之骰进行测算。 她脑中很自然就想到一件事:遇到少女时期的女皇,到底是吉是凶呢? 刚想起这件事,光屏上即刻弹出新的粗体对话框【确定测算该事件请按“是”,重定事件请按“否”】 姜沃按了是。 骰子滴溜溜转了起来。 停下来时,三枚骰子都是红通通的‘一点’朝上。旁边适时出现备注:点数越小越吉。 姜沃:看来与女皇(幼崽期)贴贴,大吉! 新手教程最后贴心的教了她日常怎么将光屏最小化,怎么通过思维点击系统按键(免于在人前拿手虚空指指点点被当成精神病患),姜沃眼前终于又恢复了正常景色,没有隔着玻璃的失真感。 她凝神思索起来:在水最深的皇城中能够提前测算祸福吉凶,是很大的金手指,就是暂且用不上。毕竟在新手教程后,她就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筹子签筒并三个不肯再动的骰子。再就是一份只能看到封面的说明书……等下,说明书! 姜沃手下一顿,再次点开【关于‘权力之骰系统’的官方说明】。果然,通过新手教程的她,能够点开第二页说明书了。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一(已解锁):受封官位。】 【余获取方式未解锁】 【备注:同级别官位,权力并不相同,兑换为筹子数目差距极大,请自行探索规律】 姜沃觉得没毛病:比如都是正五品,陶姑姑这般内宫官职,与太宗跟前草拟诏旨,相当于帝王贴身机要秘书的正五品中书舍人所能掌握的权力,肯定是天差地别。 【权利之骰测算范围一(已解锁):用户本人发生/将发生的事件】 【余测算范围尚未解锁】 姜沃看着‘用户本人’四个字,也就是说,将来她能预测的不仅仅是发生在她身上的具体事件,或许还有旁人的吉凶、命格,甚至……一族一城乃至一国国运。 换一个好奇心强的人面对这样一个含糊不清,处处都是未解锁不可知的金手指,可能要抓耳挠腮睡不着觉。 然而姜沃是个耐心很足也很会自我开解的人:既然未解锁,那就是时机未到,且放在一边就是了,先珍惜享受来之不易的健康生活才是。 于是在系统弹出【是否接受主线任务:权力巅峰】时,姜沃就把页面最小化搁在一旁没管,准备先试穿自己的官服,看看需不需要改。 然而很快,姜沃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不能抵抗的诱惑。 【检测到用户身体健康状况欠佳】 【健康状况(前世):3点(先天疾病)→2点(缠绵病榻)→0点(油尽灯枯)】 【健康状况(今生):4点(弱于常人)】 【用户接受主线任务后,系统将下发新用户福利,为您将健康状况提升到5点(中人之体)】 【用户达成主线任务阶段成就后,会下发成就福利,继续提升用户健康状况】 姜沃:我与系统你相见恨晚呐! * “沃儿。” 姜沃起身给陶姑姑开门。 宫正司有许多小宫女轮值,专做提膳跑腿的工作,可姜沃从前不但不说话还很怕见生人,陶姑姑就还是习惯亲自给她送吃的来。 乳酿鱼汤汁装在褐色的瓷碗中,越发显出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雪白,鱼肉白嫩鲜甜,恰到好处的胡椒粉,将鱼与牛乳可能会有的腥气全然调和均匀,更激发出鲜香淳厚来。 姜沃也来了几天,知道这会子鱼和牛乳都不算多贵,反而是这胡椒,是昂贵之物。最直接的例子就是:朝廷抄家,抄出多少斤胡椒来,是要跟金银一样计数的。 今日先遇武才人,后惊现系统,姜沃精神一直紧绷着,手足不免有些凉意。此时喝了这碗鱼汤,姜沃才觉得连手指都暖了。 她抬头对陶姑姑笑,而陶枳见她吃喝比自己用了更高兴十倍。 见眼前孩子像只礼貌的小猫似的喝完了一碗鱼汤,陶枳才开口问道:“我瞧你今日出去的时候还兴头十足的,回来后倒像是一下惊着了似的……可有人为难你?” 5、出身 到底是在宫正司历练了二十多年的女官。 姜沃这才知道,她一进门,陶姑姑就觉得她不太对头。只是方才人多,这会子才私下来问她。 姜沃便挪的与陶姑姑更近些:“姑姑放心,不是有人为难我,只是我应了一件事。” “今日去北漪园,一位武才人问起能否来宫正司与我研讨宫规,我当时应了。回来的路上又担心,我既是宫正司的典正,与嫔妃们私下来往过多,会不会给姑姑惹麻烦?” 这也是姜沃真心想问的。 虽然她对女皇极感兴趣,又掷出了大吉。但要是对陶姑姑有影响,她就准备搞一搞地下工作,低调接触媚娘。 陶枳笑揽着她道:“若是你与昭庆殿承香殿的贵妃、妃位娘娘们交往过密自是不妥,但与掖庭中这些才人们来往是无妨的。”既然被分到掖庭来住,这些低位的嫔御们像宫人更多于像妃嫔,她们连餐食都是由掖庭一并供应的。 “而且有个同龄人说说话也不坏。武才人性情大方,俱小严说是个很沉得住气不爱抱怨的姑娘。” “小严?严掖庭丞?姑姑认得他?” 姜沃有点惊讶抬头看着陶枳。就见姑姑笑着摩挲着她的手试冷暖,笑道:“傻孩子,你头一回出门办差,我不好亲自跟着,否则倒显得你不担事。可我总要有眼睛看顾着你才放心。” 怪道承财对她那样和气,言语里处处不当外人似的,原来善缘根子还是在陶姑姑的这里。 姜沃有如冬日守着暖炉般周身暖和安心。 陶姑姑又略带唏嘘似叹道:“当日我初次在这宫正司料理杨妃娘娘手下犯了错的得力宫人,你娘亲也私下为我费了许多心思,既护我周全又令我出头立威。” 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陶枳不由沉默了片刻。 回神后只见这孩子并不出声,只是乖乖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安稳的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便心道:还是该有个同龄的朋友伴着才好活泼些。既然武才人也觉得在宫里无依,主动想要结交,倒也不错。 毕竟两人过往的经历差不多,比起旁人来,想必更能体会对方的孤苦,更有话可说。 于是陶枳便与姜沃细细道:“那武才人,倒也可怜,是个命途坎坷的孩子。” 姜沃还未及发问,就见陶姑姑主动提起武才人的来历,忙认真听去。 * 武才人的出身就像是薛定谔的猫,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了。 她的父亲武士彠在前隋朝时,是个家财万贯的木材商人。只是经商之人虽富足,却不够体面,更是律法规定了不许出仕做官,在外行走不免矮人一截。 直至隋末年间民不聊生,天下群雄并起,大大小小足有七十二路义军造反抗隋(只会多不会少)。 乱世,有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也有人从龙从云乘势而起。 武士彠这样成功的商人,拥有一双识人的利目还有亿点运气,在众多义军中准确选中了唐高祖李渊率领的那一支进行打投,且极有魄力的献上所有家财及自己这个人。 从此就在李渊帐下专管粮草,坐镇后方,成为了铁杆心腹。 有多铁杆呢,铁到李渊立国后,直接将没有上过战场的武士彟列为‘十七大开国功臣’,并且封了义原郡开国公那么铁。 不但大方封爵位,李渊还很关注老铁的私人生活:大唐刚立国,武士彠的原配夫人就不幸过世了。李渊在焦头烂额重整山河的百忙之中还不忘亲自给武士彠选一位继室夫人。 论理,武士彟原配出身平平,且两人膝下也有了两个儿子,按普遍社会风俗来看:继室夫人出身就不必高,只要能相夫教子就行。 可李渊不管啥社会风俗,觉得再娶可不能委屈了他家国公爷,竟然亲自下旨点了弘农杨氏的女儿指给武士彟做继室! 弘农杨氏是标准世家,真真正正是往上数祖宗十八代都是做官的,真是换朝换代不改他家高门显贵。彼时人讲究出身,世家女多不愿嫁给朝廷勋贵新荣暴发之家,何况武士彟又是二婚,出身还是商人,完全是乘龙快婿的反义词。 杨家如遭雷劈各种寻门路想要拒绝。 然而杨家再不愿,小细胳膊也拧不过李渊的粗大腿,只好捏着鼻子强颜欢笑把女儿嫁了。 杨氏嫁给武士彟后,又生了三个女儿,这次女便是武媚娘了。 要是没有什么变故,媚娘应该是蜜罐里长大的孩子:父亲是朝廷国公,身受皇帝器重宠信,母亲是出身不俗的世家女,极大提升了父族的社会地位。 因母亲的出身好,在家里地位便很高,再没有寻常继室的小心委屈,反而很能当家作主,连着她们姊妹们都很得父亲看重,按照世家女的标准从小读书写字,一家子生活很是富足和美。 然而变故来了。 高祖李渊开国执政后,定了年号武德。 武德九年,秦王殿下李世民觉得这个年号不大好,于是不太讲武德的带人直奔玄武门,一箭一个哥哥,一刀一个弟弟,解决了兄弟后,又恭恭敬敬去‘请教’父皇皇位的归属:“如今太子兄长竟忽然没了,这太子之位可怎么是好呢。” 李渊皇帝含泪表示:“朕看你很适合做太子,不,很适合做皇帝,朕正好累了该歇歇。” 一番父慈子孝后,李渊皇帝变成了太上皇。 新上任的太上皇郁闷的没法,只好通过比较另类的方式给二凤皇帝添堵——他老人家当太上皇的年月里一口气生了二十多个儿子,十多个女儿。 天下能者居之,你能你居去吧!既然这么能耐,记得把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们都安排好了,封地可都不能差,别在玄武门后,再让人说你刻薄兄弟啊。 果然给二凤皇帝愁了个够呛:亲爹,还得是亲爹知道怎么给人添麻烦啊! 父子二人有个玄武门横亘其中,二凤皇帝登基后,武士彟这个太上皇死忠旧臣的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被二凤皇帝发落到荆州做官去了。 虽说权势大不如前,但武士彟家底颇丰,媚娘十岁前也依旧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直到三年前,太上皇李渊驾崩的消息传到了荆州。 武士彟悲痛过甚当即呕血,病了两月就直接过世了,媚娘的日子才从明亮无忧的少女时光一下子掉落到了尘土里。 杨氏没有儿子,媚娘的两个哥哥都是前妻所生,与继母和妹妹们感情生分不说,还常年怨恨继母出身杨氏,父亲敬重她甚至过于原配。 武士彟刚下葬,家中唯二的两个男丁就把持了所有的家财,甚至直接翻脸将杨氏母女四人赶出了家门。 杨氏只好带着三个女儿回长安投奔娘家兄长,路上媚娘的小妹还病死了。好容易到了京中,寄住在舅舅家,过得也是寄人篱下冷暖自知的生活了。 还是去岁长孙皇后病逝前听闻开国国公竟有继室和女儿流落在京,还得借住亲戚家,便报给了圣人。 长孙皇后看不惯这样的事儿——她年少的时候与同胞哥哥长孙无忌,也叫异母兄长孙安业给撵出来过!此情此景正对幼年苦楚。 二凤皇帝跟妻子是青梅竹马,对她年少事儿也深知。二凤皇帝的脾气,除了太上皇和前太子(需注明,得当年的太上皇和太子),还没有人能叫他知道委屈两个字怎么写呐! 何况是委屈了他的爱妻,比委屈他本人更甚。早在二凤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就把长孙安业削的身上半个官职也没有了,要不是念着到底血缘斩不断,都姓长孙,不好让皇后有个获罪身亡有辱名声的哥哥,二凤皇帝就得请长孙安业去死一死。 而武家这边,原本武士彠的爵位虽没有传下去,然他生前是荆州都督,官位也是足以荫子的,其两子都得封了五品的虚职。 就在长孙皇后提过这事后,二凤皇帝干脆利落就把这两人的官职抹了,让他们滚回老家去闭门思过。 这边罚完官职,另一边,为表示他亦厚待曾经的开国功臣的遗孤,他便让长孙皇后赏了一百匹绢给杨氏,又择了武士彠的第二个女儿(因第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入宫为嫔妃,还独独给她赐了名。 某种意义上说,媚娘这个人跟一百匹绢,在圣人眼里都是一样的,是施恩太上皇旧臣的恩典。 * 陶姑姑自不会将皇帝召武才人入宫的缘故说的这么透彻,只与姜沃说了武家之故,又叹道:“所以我才说,武才人可惜了。义原国公故去后,圣人并没有恩旨,武家就此便没了爵位,家中亲兄弟又这般不做人,杨家又是外家……进宫后难免身份上尴尬了些。” 要是武士彠还在,武才人没的说,肯定是新人里出身最好的一个,然现在却落到中下游去了。 家里有爵位,和家里有过爵位完全是两个概念。 小小年纪,饱经离丧,甚至亲历兄长反目驱逐抛却之苦,又饱尝三年寄人篱下之愁,武才人这般颠沛际遇陶姑姑说起来也不免感慨。 又看着姜沃:这两个孩子也算是有些同病相怜了。 * “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几乎同一时刻,媚娘也有了这般感慨。 与其余年纪相仿,爱娇不受气的少女们不同,媚娘极少发没必要的牢骚:作为天子嫔御入宫,却只能住在宫女所居的掖庭,用王才人的话说自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论理论情儿都不该这样!” 媚娘不接话,只是心道:这是打小没经过波折的,才理直气壮觉得这世道会‘按理来说’。 媚娘在心中冷静道:按理来说,母亲正正经经先帝赐婚的正室夫人,父亲去世后,她们母女还不该被赶出家门投奔亲戚呢。 没有什么‘按理来说’,更没有什么‘有这等身份就一定能得到这等身份相应待遇’的所谓公道。此时的媚娘纵然还没有接触到权力二字,但已经明白凡事要靠自己,没有真正权力和武力的身份就是废纸。 媚娘抬头看掖庭的天。 进宫这三日,长安城都是极晴好的天儿。 但这几日媚娘总梦见三年前。 梦见父亲过世后,母亲带着她们姊妹三个回长安投奔亲戚时,路上连绵不断的雨天。 阴沉如同压在人鼻尖上一般铅灰色的云,潮而冷似乎一捏一包水珠的衣裙,面色苍白的母亲和几个神色晦暗辨别不清的老仆。好多次母亲不得不小心的撩开帘子,亲自去与车夫交涉。 车夫说官路上有塌方,驴车过不去的时候,母亲脸色青白咬牙坚持不走小路。 她们孤儿寡母又带着钱财,若是同意车夫走小路,说不得就成为了山林里的白骨! 那时候母亲搂着媚娘低声道:“二娘,你们姊妹三个,你大姐少有决断常被人牵着走,小妹更羸弱不懂事,唯有你能帮阿娘的。” 于是那一路,媚娘便总朗声问起母亲,长安城中的舅舅,父亲曾经的旧交,说起舅父们寄来的信怎么盼着她们母女去,以此震慑觉得她们是无依无靠孤女寡母的车夫们,甚至是杨家多年的老仆们。 人心如鬼蜮,媚娘早早便尝到了担心受怕的滋味。 最终她们平安到了长安。 媚娘彼时年幼,这几年回想当年入长安,才越发觉得后怕:母亲表现得软弱糊涂一点,或许她们这辈子都到不了长安了。 很多时候情绪是多余而浪费的,唯有冷静甚至是冷酷,才能保住自己。 应召入宫,明明得天子赐名,却也如旁人一般被封为才人又被安排在掖庭,媚娘心里当然也有落差,但失落后最要紧的还是寻法子好好活着。 既然住在掖庭,就要守掖庭的规矩。媚娘是早想好要与宫正司的女官套一套关系的,只是她也没想到,宫正司派来的正七品典正,竟然是个瞧着比自己还面嫩的小姑娘。 不止她,其余两三个想要结交宫正司的才人,也都极吃惊于这位典正的年轻,并因此不愿再出面主动示好——跟宫里一位年长的姑姑示好,还好扯一块要讨教的遮羞布,但跟这样一个小姑娘主动示好,除了媚娘外,其余才人都没好意思。 因此,媚娘上前说过话,拿到了可以常去宫正司的‘特殊待遇’后,其余几位才人都是心里又懊恼又泛酸,不免挤兑了两句:“这样年轻的小宫人,咱们到底也是五品才人啊,有人倒也舍得脸面去兜揽。” 这些话媚娘不但不恼,还不由一笑:这就是酸了啊,越发说明自个儿做的没错。 于是她趁热打铁,又找上严承财,言辞婉转问起这位姜典正为何如此年轻就能做上女官。 严承财捏着手里多出来的几枚银锞子,笑呵呵把姜沃的来历介绍了一遍:这不是什么私密事,知道的宫人甚多,尤其是先德仪女官,不只宫里,连宫外命妇们还有不少记得她的。 媚娘听完姜沃的旧事,就起了同病相怜之感:唉,这位姜典正与自己一般命苦。若是她爹娘没出意外,她亦不必进宫,也会是宫外富足人家欢喜无忧的小娘子吧。 6、休沐日 “水烫不烫?” 姜沃舀了半瓢水,轻轻浇在媚娘垂到木盆里的乌发上。媚娘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多,水润湿后如同质地上好的黑色绸缎。 媚娘的声音从头发里传出来:“不烫。”姜沃就加大了一点水流。 旁边还蹲着一个挽了袖子的小宫女,见武才人的头发已经湿润了,就忙将沐膏抹在武才人的发上,轻轻揉出细小的泡沫。 添了麻子仁和白桐叶的沐膏,散发着一种刚割过的草地那般近乎辛辣的清香。 日光灼灼,宫正司院外的树上,蝉已经开始‘滋儿哇滋儿哇’乱叫。 转眼间,姜沃已经到这大唐两月了。 季节不知不觉从春转夏,就像她跟武才人的关系一样,两月来迅速升温。 宫内的女官跟外头的官员一般,都是十日一休沐。 看着十天一休不多,但架不住大唐节假日多,不光中秋、新岁、端午等正经放大假,连立夏立冬等各节气、春秋二社都可以放假,真折算下来,大唐放假比现代人还多,每年能放一百多天,还不带调休的。 如今姜沃每回休沐/放假,媚娘都会来寻她顽。 天气愈热,两人也日渐相熟后,便常约着一起沐发——回到大唐来,洗头都成了件很麻烦的事,无怪要把假期叫做休沐,确实需要单独的一日。 只说这热水吧,要不就拎着大壶辛辛苦苦去厨下抬,要不就要现用炭炉生火烧水,独自一人是很难一边把头插在盆里,一边兼顾烧热水的火炉子。 且这会子姑娘们的头发都又长又多,没有淋浴头,若没人再上头拿葫芦瓢舀着水淋下来,只靠自己扑腾水,很可能衣裳都湿透了,后脑勺的头发还没洗透。 * 给武才人抹过沐膏后,两个小宫女就抬着木盆子,顺着廊下水沟泼了残水,换了新的一盆温水过来。 姜沃重新舀着给媚娘冲干净头发。直到看不到沐膏残留的白沫,姜沃才放下瓢,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一大块麻布:“好了好了!” 媚娘闻言便抬起来,一只手将长长的湿发挽在手里,另一只手接过姜沃递的麻布巾,两手很灵活的就把头发和麻巾牢牢绞在一起,固定在头顶,像是阿拉伯人的缠头巾一样。 她眉心上还带着一点洒下来的水珠子,显得一张粉面越发像是夏日刚冒出来的荷花一样娇丽。 “夏日还是要用麻子仁的沐膏才爽快。”媚娘对宫廷夏日限定清凉款沐膏给予了高度评价。 姜沃也觉得这种辣辣的青草香,比之前春天的梨花或木瓜花的沐膏,闻着更舒坦。 “来,换你来洗。” 小宫女重新换过了水,姜沃跟媚娘就调换了位置,姜沃坐到小板凳上把头埋在木盆里,媚娘舀了水给她慢慢浇着。 头皮逐渐感觉到丰沛湿意,姜沃把自己想象成一株在喝水的植物。 媚娘一边舀水,一边不忘嘱咐炉火旁守着的小宫女:“再烧完这一壶也就够了。” 姜沃头还在盆里,就挥动了一下手臂:“先别熄炉子,一会儿我还要煮茶吃。” 媚娘不由就笑了:“还煮茶?你又一点也喝不惯!我也不喝的,别浪费了。” 姜沃坚持:“再煮一次尝尝。” 媚娘边笑边摇头,夏日的风吹过来都带着一股子温热,因她刚洗过头发,这样的热风扑面倒不觉得燥热,只觉得舒爽。 如她此时的心情一般。 进宫后日子难捱,唯有到这宫正司她心里才觉得舒服。 她作为五品才人,入宫后也分到了两个小宫女。若说沐发,在她北漪园带着自己两个小宫女沐发也未尝不可,只是她情愿来宫正司寻姜沃。 她们作为嫔妃入宫两月了,圣人却愣是不闻不问,一个也没有召见过。以至于北漪园内气氛沉重压抑,尤其是王才人这种爱挂脸子的,近来越发出入都耷拉着脸,宛如每个人欠了她八百串钱一般。 媚娘每回在院中沐发,王才人就开始挑刺,一会儿说武才人占着炉子旁人没法用壶,一会儿嫌武才人的小宫女不会倒水,弄得院中地上都是水恐沾湿了绣鞋,总之媚娘洗个头发,她就要叭叭叭半日。 媚娘有一回烦了,洗了一半拎着头就怼了王才人两句,怼的王才人在窗后哭了,晚膳都不肯出来吃说是叫武才人欺辱了。 媚娘诚是无语了。 姜沃也听过王才人的行事,一言以蔽之:又菜又爱撩事儿。 总之,在北漪园媚娘并不快活——虽然她认真起来很能打(口头或者武力值都很能打),但她并不想将每日光阴都耗费在跟人拌嘴争论上。 与北漪园总是低沉,彼此防范带刺的压抑氛围不同,每次媚娘到宫正司寻姜沃,都觉得很轻松愉快。 像是不得不沉在水底下生活的人,偶尔能把头伸出海面,畅快的呼吸一般痛快。 * 姜沃洗完抬起头来,只一手挽着头发,然后依旧坐在小兀子上头眼巴巴看着媚娘。 媚娘就拿过架子上另一条麻布,麻利给姜沃也搞了一个缠头造型,还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笑道:“你写字那样好,怎么编头发就学的这么慢呢?”媚娘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双能写出秀丽整齐字迹的手,梳发编发的时候却叫一个笨拙。 之前两人还不是很熟的时候,媚娘有一次过来正好看到姜沃洗完头发,百般艰难地给自己绞头发,最后也没把麻巾牢牢固定在头顶上,只好就那样披着,好一番别具一格的乞丐风。 就从那起,媚娘看不过,上手给她缠了个标准的发巾。 正如这会子,姜沃笑眯眯等着媚娘给她把头发绞起来。 说来姜沃自己真是一点不会梳头发,连好看的高马尾都不会扎,只会随手绑一下头发——前世她几乎总在住院,手术后沐浴也很不方便,因此她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很利落的短发。这会子忽然有了散开来过腰的长发,姜沃上手的格外慢。 * 夏风习习,两人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晾头发。 麻布吸水性并不特别好,顶多将头发绞个半干,之后依旧要等着慢慢晾干。 至于为什么不用吸水性更好的棉布,姜沃也曾想问这个问题,后来很庆幸自己没问出来——因为这会子根本没有棉花!更别提什么棉布棉袄棉被了,连‘棉’这个字都还没有发明出来,如今只有‘绵’字。 太阳暖融融照在身上,姜沃几乎要闭着眼睡着了。 直到媚娘的声音低低传来:“听说太子爷的腿还不见好,只怕日后要长久不良于行。” 姜沃睁开眼,起身将椅子搬得离媚娘更近些,两人并肩说悄悄话。 太子李承乾的腿受伤了,皇帝心中担忧焦躁的很,如今心思越发不在后宫中。据说这几个月来,只有庶子里他最喜欢的吴王李恪生辰日,他才去看了一回其生母杨妃。其余时间都在照顾他的嫡出儿女上。 事关太子,两人也不好多说,很快姜沃就转移了话题:“我备好了煮茶的东西,武姐姐一起吗?” 媚娘笑道:“你真还要煮茶?说真的,不怪你不爱喝,若是尚药局不开药方子,没人爱喝茶。” 没错,后世的国民饮品,被列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种生活必须品的茶叶,在初唐这会子,还是很生僻的饮品。 这会子夏日最流行是乌梅饮等果子饮、若是达官贵人家有存冰的,便以冰爽的酪饮(类似冰镇酸奶)或是酥山(类似冰激凌)为上佳饮品,茶属于异类。基本只有脾胃滞胀、上火发脓等病候,大夫才会开‘茗叶’当做药材的一味。 姜沃进屋端了一只往日姑姑给她熬药的陶罐出来,里头已经备好了煮茶的各色原料。 没错,是各色原料:除茶叶外,还有葱、姜、花椒、桂皮、八角,盐、大酱,甚至还有一块白色的荤油…… 也不怪时人不爱喝茶。 完全是暗黑版火锅底料啊。 姜沃第一次喝到这初唐的茶时,差点没吐出来。 那一次姜沃对‘唐茶’的初体验现场,媚娘是在的,因而记忆尤深,这会子对姜沃坚持要再煮一次茶就很不理解。 扬了扬手里的乌梅饮:“来喝这个吧,别煮那茶喝了。” 姜沃笑道:“武姐姐等着,今儿我给你煮一道名菜——茶叶蛋!” 第一次喝完初唐的‘茶’,姜沃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像舌头失去了贞洁一般……之后那股子夹杂着油花和大料的茶水在她舌根长久徘徊不去的时候,姜沃忽然醒悟:这不是茶水,倒像是煮茶叶蛋的汤! 俗话说得好:“生活给了你柠檬,就要把它做成柠檬水。”[1] 姜沃在炉子上煮上茶,又颠儿回屋里去,将今早从小厨房拿来的十来个白水煮蛋端过来,将蛋壳敲得半碎以便进滋味,这才将蛋一枚枚放进‘茶水’中小火煮着。 待两人头发都干透了,姜沃就把茶叶蛋盛出来两枚请媚娘吃。 媚娘看着已经黑乎乎的蛋,想着那茶水的味道,极不想动筷子。只是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姜沃,都已经期待成星星眼了,只好心一横剥了一枚:反正是她亲眼瞧着煮的,这锅东西虽然卖相可怕,本质应该没毒,再难吃也要不了命的! 为了少吃点,媚娘还拿筷子将蛋分成两半,觉得自己吃一半就是看在两人极好的情分了。 她将半枚茶叶蛋送到嘴边,闭眼咬了一口。 这…… 真香只会迟到,永远不会缺席。 媚娘吃掉了两枚茶叶蛋:她一贯不爱吃煮蛋的,觉得没滋味又噎得慌,便是娘亲要求吃,媚娘也都把蛋黄捣碎在米粥里一起喝。 但这茶叶蛋滋味甚佳,咸香里又带着一种茶叶的清新,比一般的白水煮蛋好吃许多。 姜沃在旁托腮,很有种投喂成功的欣喜:“可惜是夏天,过夜怕坏东西,等天凉了,将茶叶蛋放一夜慢慢进滋味更好吃,那时候连蛋黄都咸津津粉糯糯的。” * 姜沃又挑了六个茶叶蛋,与媚娘一起给陶姑姑送去。 陶枳尝了一块,点头道:“茶叶竟能煮蛋,难得滋味倒好。你们两个孩子在一起,倒会捣鼓新玩意。” 媚娘就忙道都是姜沃想着煮的,她原还觉得不能好吃呢。 陶枳莞尔:这两月来,武才人常来宫正司,她也在观察这个极年轻的小姑娘。 姜沃是宫里最特殊的女官,不是从下头逐层选拔上来的,而是受余荫先上岗再学戒律宫规的。因此陶枳虽很疼爱她,在正事上却也一点不含糊,每日布置给姜沃要看的戒律都考的很严格很细致——越是走捷径做的女官,陶枳就越要她专业过硬,让旁人挑不出差错来,要更爱惜羽毛。 因而姜沃非休沐日的时候,其实背书背规矩是很忙的。 陶枳也知道这批新人入宫来,圣人没空召见,又因圣人将人安排在掖庭,后宫娘娘们想伸手又伸不过来,这几个小才人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每日闲得都要长草了。 然而武才人再寂寞无聊,只要不是休沐日,她顶多送些新得的点心胭脂水粉来,略说两句话就走,是绝不久坐闲聊耽搁姜沃日常学习的。 于是陶枳从家长的角度看着,武才人就是自家小孩应该交的那种朋友:聪明、乖巧、最难得是小小年纪就很会拿捏为人处世的分寸。 与严承财所说正好对应起来:北漪园里几位才人里,王才人等两三个最爱掐尖,什么都要好的。武才人和一位叫徐慧的才人则都是不争不抢的好性。 陶枳未曾见过那位徐才人,心里也不怎么,但见多了媚娘,难免生了几分好感,觉得真是个时运不济的可怜孩子,乖得叫人心疼。 这样好的年纪,将来如何呢? 她们这些女官,哪怕圣人换了也不耽搁继续在宫里做女官。但嫔妃们不同,三年前先帝去了,未有子嗣的嫔妃们可都送到感业寺出家去了,其中也不乏十几岁二十几岁青春正好的姑娘家,从此后就要剃了头发在尼姑庵里做粗活到老到死了。 看着媚娘花一样的面容,陶枳不由心软起来。 姜沃并不知陶姑姑此时的想法,她献上茶叶蛋后就笑央道:“姑姑,今儿武姐姐能留下来睡一晚吗?” 不止皇城内,整个长安城都是按着晨钟暮鼓作息,日暮鼓声后,所有门户关闭。以往这之前媚娘就要匆匆赶回北漪园,两人总觉得意犹未尽,有说不完的话。 陶枳见两个女孩子都眼巴巴看着自己,就颔首笑道:“好吧,既是休沐日夜里多玩一会儿也无妨,记得打发人跟北漪园的宫人说一声,免得他们不知就里,宫门落锁前到处找人倒不好了。” 7、公厨 姜沃提着装满莽草和艾草的小香炉,仔细熏过帷帐的四角。 夏日里蚊虫渐多,为了夜里睡个好觉,姜沃每晚睡前都会将屋里熏一遍,今儿留媚娘住下,她熏得就更认真了。熏完后又忙抱了一套新的被褥出来,再开橱柜取了一套崭新的漱口竹杯并青枝青盐。 媚娘看姜沃像只小猫一样满屋转的飞快,给自己准备过夜的东西,眼中便漾满了笑意。 都备好后,姜沃忍不住叉了叉腰,环视屋内:“武姐姐你看还缺什么?” 媚娘觉得都很好。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悉心对待过了。 父亲过世后,她们是无依无靠不得不投奔舅父家的,杨家世代公卿,论起陈设用物来,自然要比这宫正司强许多。但那是寄人篱下,被收留就是大恩,哪里能再求旁人悉心为她考虑,照顾她的感受。 姜沃睡前忙碌了一通,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倒是媚娘进宫来一直觉少觉浅,又换了床铺,一时没有睡意,只是倚在枕上。 今日她过得很快活。她早就生出一种想法:若她也是宫女就好了。 本朝的宫女有两种来源,一是择选民间良家女(非奴籍贱籍),二是罪臣家眷并征战各地俘虏来的女子没入掖庭。 后者自然只能服苦役,但前者的话,只要用心当差熬资历,总有奔头。媚娘打小读书认字,自信若是以宫女入宫,将来总会做上一位女官的。 感觉到旁边人翻了个身,媚娘就着朦胧月色低头看,见姜沃露了胳膊在外头,就替她扯了扯薄被将她肩膀盖住。 看着姜沃,媚娘就想:若她是宫女,将来可以和姜妹妹一起,做个女官一生为伴,平平淡淡过一世也好。 可惜她是以妃嫔身份入宫的。 陶枳今日不忍心说破,但其实媚娘早就知道无子无宠的妃嫔下场。 先帝驾崩,父亲悲痛跟着吐血而亡。说来也巧,媚娘跟着母亲进长安的那一日,正好遇到守卫内廷的监门卫,‘护送’先帝无子嫔妃去往感业寺的车驾。 杨氏母女的车自然要避在一旁。 媚娘眼前过去了二十余辆塞得满满当当的驴车——自打玄武门之变后,从皇帝变成太上皇的李渊陛下,无事可做只沉浸在享乐中,后宫美人更是如云。 太上皇归西后,有子女的妃嫔还能跟着子女混,没有子嗣的便被塞到驴车里集体去感业寺剃头再就业当尼姑。 媚娘听着二十多辆驴车里传出的震天哭声,响彻云霄悲如泣血。 母亲杨氏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说这些嫔妃们在哭仙逝的太上皇,为天子伤心。 但媚娘心知肚明,这些人哭的都是自己,哭自己注定槁木死灰一样的余生。 媚娘绝不要落到那种境地去! * 承天门的晨钟响起,媚娘睁开眼睛,夏日天光已亮。 她坐起来的时候还有些诧异。 媚娘是习惯了做噩梦的。 前几年最常梦见的就是跟随母亲上京时的雨天,乌云压在鼻尖上,马车轮陷入泥地,跟随的下人车夫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诡异面容…… 进宫后又添了一个新的噩梦:是她遇到先帝嫔妃去感业寺的那一天,她听着驴车里的哭声,想要捂耳朵。然而所有的驴车忽然都停下来,车帘子一起撩起,媚娘惊恐的发现,里面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脸,嘴角一起弯起露出凄凉可怖的笑容,那是她自己的脸! 媚娘简直习惯了带着一身冷汗被惊醒的夜晚。 谁料昨晚一夜睡的香甜,竟然没有做梦。 身侧姜沃已经不在床上了,媚娘竟然没听见她什么时候起来的。 * 媚娘坐起来的时候,姜沃已经到了宫正司的食堂门口。[1] 没错,大唐也有食堂。 自二凤皇帝玄武门竞聘上岗后,朝中君明臣贤气象一新,亦有许多开创之举。 比如这食堂,也叫公厨的创立。 二凤皇帝对臣子们很体贴,规定了上班日大家都由朝廷贴补工作餐吃。甭管京内还是各州县,凡有衙署,都设相应的公厨。 宫内也是一样。 尚食局等六尚,加宫正司这一司,都设有各自的公厨。 其下所属宫女都到各自的食堂去吃饭。 只是公厨和公厨间差别也很大:尚食局、尚衣局这种人口众多的大部门,其下宫女都有过千人,那食堂无疑是大锅饭,因公厨容量有限还得错时吃饭。 宫正司则不同。宫正司为监察部门,人贵精不贵多。 且宫正司录入宫女极严格,只要识字的,还不能是粗识几个字那种识字,必得是腹内有几本书能够看懂戒律,也能写监察公文的才成。 因此真正隶属于宫正司的宫女,一共只有九十来个。 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伙食的精细度和自由度很高。 “李姨!” 姜沃进门与端着粥锅的厨娘打招呼。 宫正司的公厨里有两个厨子并数个烧火打下手的小宦官宫女。 两个大厨都是四十来岁,偏巧都姓李,只一个是宦官一个是宫女。两人都是圆乎乎的,特别像姜沃之前有过的一对儿胖瓷人。 李厨娘见了她笑成了一朵花:“姜典正来了?今儿想吃什么?姨给你弄!” “上回我跟李姨说的那熏鱼,要一碟子……”姜沃伸手算了算:“要六块吧,今儿我有客人,两个人吃呢。” “好嘞!”李姨打开一个荷叶封着的坛子,从里头拣了几块最肥厚的熏鱼盛了一碟子。 她对姜沃这样好也是有缘故的。 起先是陶宫正亲自嘱咐过,说姜典正年纪小身体弱些,要想单独吃点什么只管给她做,超了七品女官的开销就从陶宫正身上扣就是。李厨娘也就兢兢业业应着,姜沃想吃点啥她都给她开小灶。 而姜沃脑中五花八门的吃食也很多,毕竟是美食之国长出来的小树苗。 她头一项跟李厨娘提出的就是想吃熏鱼。 长安城内鲜活的海鲜很少,但鱼并不少,到了夏日为了好保存,最常见的吃法就是用大量盐腌了,做成咸鱼,用来配粥下饭吃。 姜沃吃了几次后,觉得这咸鱼除了齁咸就没啥吃头,就很想吃熏鱼。 便跟李厨娘说了,将鱼块先小火慢慢炸过再加油盐酱料腌制,做成外层酥香鱼肉咸鲜的熏鱼。 李厨娘原本从未听过,腌鱼前要先将鱼炸过的。但姜典正要吃,她也就试做了一次,果然比直接腌制的鱼多了一种油香酥润。 如今宫正司人人要配粥鱼的时候,都爱吃熏鱼,咸鱼惨遭冷落。 陶宫正还将这熏鱼送了一碟给尚食局的秦尚食。 秦尚食还特意亲自来了一趟,给姜沃了一份研制新菜品的红封,又带着李厨娘往尚食局去做了一遍,李厨娘也多得了一串钱。 自此她见了姜沃就越发欢喜了,总笑得一朵花似的。 听说姜沃留了客人一并吃早饭,李厨娘又问道:“昨儿刚开了一坛子上好的的咸鸭蛋呢,我破开一个瞧了油汪汪的蛋黄。姜典正要不要吃?” 姜沃点头:“要两个!” 她又动了动鼻子:“可是李叔新蒸的饼出锅了?” * 媚娘刚将自个儿朝云髻梳好,就见姜沃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她不由道:“原来去公厨了,你这头发还没梳呢。” 姜沃晨起只随手打了个大辫子就去拿饭了。 听媚娘这么问,她也笑了:“不急,先用饭!蒸饼是刚出炉的呢,凉了就不好吃了。” 媚娘与她一并摆了桌子。 稠稠的米粥与油香酥脆熏鱼,蒸的极暄软的面饼,夹上流油的沙沙的咸鸭蛋黄,再加上两道早起新拌出来的小凉菜。 很简单的一餐,却让媚娘觉得很多年没有吃这样清爽落胃的一顿了。 寄人篱下想吃什么原也要看人给什么罢了。舅舅们固然没有苛待投奔而来的杨氏和武家姊妹,但媚娘生性里有一种灵警,在弱势的时候很小心,不肯讨人的嫌。 简单的一顿饭,却给了媚娘许多勇气。 她笃定了要往上争一争。 做一个被天子看到的嫔妃,最好有一个皇子——当今圣人已有三十余个子女,可见子嗣上是兴旺的,她又很年轻,只要得宠未必不能有一个子女,在宫里占得一席之地。 媚娘知道,母亲杨氏对于她入宫这件事是畏惧且抵触的。 甭管天下人觉得当今圣人如何好,要比太上皇强许多。但对杨氏来说,当今只是拿走了武家的爵位、荣光,甚至是未来(夺爵不得再传于子孙)的皇帝,现在又要拿一百匹绢把她女儿带走。 进宫前媚娘安慰母亲:“见天子焉知非福”,她既然到了这皇城中,或许她能替武家拿回一些荣耀,再不济,但凡得了天子的青眼,总能替她们母女拿一个公道回来,让赶她们出门的兄长将家财吐出来! * 媚娘燃起熊熊斗志之时,姜沃正心满意足对着镜子。 媚娘临走前给她梳了个新发型,据说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取名为交心髻。比起普通的双髻,交心髻更加饱满俏式,像是两只可爱的包包角,还不容易散乱。 姜沃越看越喜欢。 正在往发髻上别银环的时候,姜沃听到了久违的电子音。 【新邮件+1】 【用户66688号,请您查收邮件】 8、玄学大佬 姜沃熟练点开面板,查看了这封系统发给她的新邮件。 【亲爱的用户66688号,系统检测到三十天来,您并无任何争夺权力的具体行为,请继续努力!】 同样的软件,姜沃一月前也收到过一次。 应当是系统默认程序:每三十天会给她发一封结算邮件,替她总结近一月攫取权力的成果。 与上次一样,姜沃被点出没有‘努力工作’。 不过她一点也不慌。 她这种先上岗后补专业知识的女官,当前的任务不该是伸着头去夺取什么权力,而是夯实自己的基础,先做稳自己的正七品典仪。如今她每天不是背宫规戒律就是练习写宫正司监察文书,每日都塞得脑袋满满才去睡。 姜沃看过本月总结,本想顺手关上面板,又一眼瞥见邮件下方还有一条链接,名为《权力路上的标杆模范》。 哦,应当是看她俩月没进步,思想觉悟不够,特意给她发的鸡汤文吧。 相当于给差生找榜样。 姜沃点开了链接。 【从前,有一位少年。】 【他十六岁雁门关救驾;十七岁随父起义;十九岁荡平西北封秦王;二十二岁平中原,封天策上将;二十七岁登基;三十一岁威震四夷,各部尊奉天可汗】[1] 姜沃:……这啥呀,啥叫有一个少年啊。 这不就是大唐如今的圣上,李世民本人嘛! 这种大男主属于写在小说里,作者都一定会被读者骂:“无脑开挂!无脑爽文!差评!”的人生履历,正是二凤皇帝本人实实在在的功绩。 没想到这份履历被系统从历史中抓取,作为了标杆。 姜沃膜拜了一下后,果断点了叉号,关上了这封邮件。 关闭邮件页面,姜沃又点进了【占卜界面】——原本的新手教程在姜沃完成后,就变成了【占卜界面】。 依旧是三枚骰子和一个签筒。 不同的是,现在签筒里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终于积累出了珍贵的两根筹子。 说明说也解锁了一行。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一(已解锁):受封官位。】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二(已解锁):当前官位固定酬薪。】 【余获取方式未解锁】 在系统里,正七品典正的月薪就是一月一根筹子。 少的有点可怜。 因此这俩月‘工资’姜沃是没打算动的,准备攒着以防遇到重大突发事情,可以给自己卜一卦吉凶。 “小沃,走吧,今儿咱们一起整理上旬的文书。” 在门口叫她的是与她同为正七品典正的于宁,她比姜沃大六岁,今年十九岁,已经做了一年的典正。如今陶姑姑除了自己教导姜沃外,也指了于宁老带新,带着姜沃做典正的日常工作。 宫人中凡有被举报或查到违戒犯律的,若事小则由两位六品司正裁夺,若事大或有异议,则由宫人上绿头纸状,交给宫正定夺。 姜沃这正七品典正,一般不能直接下结论进行谪罚,只负责文书记录或是辅助调查的工作。 “于姐姐,我这就出来。” 姜沃对着镜子又理了理衣裳,便出门与于宁会合,兴致盎然预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 * 这日晨起,窗外鸟雀啾啾,蝉也不甘示弱鸣叫个不住。 姜沃跟着媚娘身边的小宫女一路向掖庭南边走去。 距离上回媚娘留宿宫正司,已经又过去了十日。这回休沐,媚娘没来宫正司寻她,而是让自己的宫女来请她去掖庭马球场。 马球是宫廷中最流行的娱乐之一,在女子中也十分盛行。 一来,唐朝夫人小娘子们不怎么推崇弱柳扶风贞静柔弱;二来,后世贵族女子们最大的娱乐‘看戏’,这会子还没发明出来呢! 梨园行的老祖宗是唐玄宗李隆基,此时成形的戏班子根本没有,舞乐表演看多了便也腻味了,不如痛快上马打马球。 媚娘练习马球,不单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博天子青眼。 当今圣人是马上杀出来的天下,如今坐了江山,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便很少有机会亲自上战场了。于是圣人理政闲暇之余,极爱游猎与打马球等运动赛事。二凤陛下不但自己爱玩,也爱看别人玩(主要自己玩多了魏征就会闪现开谏)。 长孙皇后也素知皇上的喜好,她还在时,每年重阳后秋高气爽之时,就会组织技艺高超的宫人们打马球,分为宫女队和宦官队。到了决赛的时候,还会请圣人亲临观赛。 如今皇后虽仙逝,前几日却传出消息,圣人要求循皇后在时旧例,依旧要在重阳后观善骑的宫人打马球,还将组织工作交给了殿中省。 其余才人听了这个消息,顶多抱怨一句:宫女宦官们都有机会在圣人跟前露个脸,偏我们不能。 但媚娘听了,却立刻行动了起来。 她果断将从家中带来的财物分出一大半,大手笔贿赂了殿中省掌事的宦官,买通了他到时将自己当成宫女编入马球队,在圣人跟前表演马球! 殿中省宦官:不是我见钱眼开,而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答应下来后,掌事宦官还不忘告诉媚娘可别走漏了风声,不然都来寻他这事儿可就不成了。 媚娘让他只管放心。 于是媚娘去马球场练骑马,就挑了姜沃的休沐日,请她帮自己打掩护:她总去宫正司,北漪园的其余才人们都惯了,便是有一二偶然得知她去马球场的,有姜沃在,也只以为是姜典正要加入马球队,武才人是去旁观训练的。 毕竟不是谁都有媚娘这样的决断和胆量,拿定主意就敢于动手,以这样的方式在圣人跟前露脸。 姜沃顺着墙根的阴影走,还是觉得双颊微烫,不由感慨:暑热天去练习打马球,当真不是一般人! * 媚娘摘下头上防日晒的幂篱,姜沃就见她鬓角已经湿透了,忙递上干净的手帕:“武姐姐骑术真好。” 媚娘骑术英姿飒爽极漂亮。 “打小父亲就教过我们姊妹骑马。” 马球场一侧有供人暂歇的小屋,媚娘进门后,小宫女忙递上一个瓷碗:“才人方才说想喝凉凉的水,我就去弄了一碗刚打上来的甜井水。” 媚娘接过来,果然觉得触手凉丝丝的,刚想一饮而尽,就被姜沃把碗拿走了:“生水不能喝。” 宫人常有贪凉喝井水,或是冬日里直接吃冰的,但姜沃从来不喝生的,再渴也要等水开后晾凉再入口。 哪怕宫中井水已经是最干净的生水种类了,但还是不喝的好。 姜沃递上一个塞着口的葫芦:“今早刚熬得藿香水。”入夏以来,尚药局按着份额给各处都发了藿香草,令公厨熬住了分散众人,防宫人中暑。 媚娘喝了一口略带凉苦的藿香水,觉得方才骑马的暑气消了许多。 姜沃见她脸色颇红:“武姐姐,还是找个阴天来骑马吧。” 媚娘喝了半葫芦藿香水,点头道:“好,我今日只是来重温一回骑马,手不生就够了。” 两人一起出了马球场,在岔路上作别。媚娘身上里衣也都湿了,要去掖庭专门的浴房里略擦一擦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回去,姜沃就回宫正司去。 刚回去便领了一项差事:阴妃娘娘处两个值夜时拌嘴,以至于不慎踢翻炉子差点引起失火的犯错宫女,已经惩戒完毕,要将宫正司的记录送一份过去。 陶姑姑道:“这事儿不急,太阳越发高了,你等着下晌凉快些再去吧,明儿再去也行。” 姜沃摇头:“没事的姑姑,等下晌西晒就更热了。我现在就去。” 谁知刚出了掖庭正门嘉酉门,走上千步道,就遇上了两个怪人。 * 说来,这两人是真的的怪。 皇城中,不说人人屏气敛声不敢说话吧,也该谨言慎行。且这两人腰悬鱼符,显然是朝廷官员,却在指天指地,竟是在宫道上争论起来,可谓一大怪。 再者,两人打扮也与常人不同。宫正司监察宫规戒律,其中‘正衣冠’也是重要的宫规,宫人皆要衣冠合乎身份,官员自然更是如此。 可眼前这两个人,一个竟然身着飘逸宽大的麻衣,另一个虽穿着绿色官袍,姜沃却一眼瞥见他衣摆处绣了个明显的阴阳鱼图案——官服在某种程度上就跟人民币似的,自己乱涂乱画可不行,这人敢明目张胆把这样的官服穿出门,显然是得了特许的,又是一大怪。 姜沃从这两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不由放慢了脚步。 作为常年卧床的人,姜沃因生活太单调贫乏就养出了猫一般的好奇心,有一点新鲜动静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一听。 有一回她被推到手术室准备间,等主刀大夫上一台手术结束。正好两个护士边在准备间分器械和吊瓶,边聊家长里短——其中有一个于昨天撞见他姐夫与一陌生女子逛街。 姜沃在旁听得比当事人都激动,轮到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她恨不得扒着门不走,听完八卦再上全麻。 这回刚出掖庭就遇见两个怪人,姜沃又忍不住好奇心了。 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不起眼的小动物,来回溜达路过,听一听两人在嗷嗷吵什么。 她走近的时候已经依稀能听见片段了,只见这两怪人似乎在辩日:“……相面鉴骨上我不如袁师,可天象上我拿得准!那天象分明是……” 姜沃的耳朵竖的更直了,偏生那官服上绣阴阳鱼的官员不肯说下去,反而另起了话头:“总之,我这就要上禀圣人,袁师不要拦我了。” 上禀圣人?姜沃的好奇心顿时急刹车。 啊呀,好像不是寻常吵架可以围观,似乎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啊,告辞! 然而她还没来及转身走,那身着麻衣老者就看到了她。他目光清冷又锐利,简直像是直刺人心一般。 不过很快,那麻衣宽袍须发雪白的怪人目光就转为惊讶甚至惊喜,快步向姜沃走了过来,连带那身穿官服的人也跟着回头打量片刻,亦是疾步走过来。 之后姜沃细细回想两人的表情——简直是葛朗台见了金币、酒鬼见了美酒般惊喜。 此时姜沃忍不住退了一步。 麻衣老者人走近开口道:“小姑娘,你的根骨殊异,观面相幼年坎坷却身带机缘,正适合入玄门学道。” “将你名字告诉我,我即刻去回禀圣人,收你为徒!” 姜沃:谁成想回到古代我居然遇到传销现场了! 此时那碧衣官员也走了过来,闻言立刻道:“袁师这便不讲道理了,你我二人都寻觅佳徒多年不得,今日见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孩子,这徒弟到底归谁,总得论一论吧。” 又见眼前小姑娘一脸戒备已经退到了墙根上,像是炸了毛的小动物似乎随时准备跑路,碧衣官员就在脸上摆出了极和气的笑容,自我介绍道:“在下太史丞兼太常博士李淳风。”目光转向麻衣宽袍的老人介绍道:“这位乃太史令袁天罡。” 袁天罡!李淳风! 姜沃:……救命! 9、三位皇帝 姜沃很想跑路。 不管是袁天罡一眼看出的“根骨殊异身带机缘”,还是李淳风那句“不可多得”,都让姜沃警铃大作:作为魂魄穿越加身怀卜算系统两相叠加者,她觉得自己有点危险。 她对这两位的了解,要比寻常人多一些。 前世姜沃的父母也没少为女儿的病情求助于玄学。 当科学解决不了的痛苦,玄学里总能求得一点安慰。 说起古往今来善于相面者,便绕不开袁天罡。许多后世‘世外高人’都自称祖上见过已经失传的袁天罡所著《相面术》。袁天罡属于继鬼谷子、文王以来,史上公认的卜算相人大家了。 而李淳风,改制浑天仪,书成《天象制》,亦是被后世人熟知的风水星象天文专家。据说两人还曾合作过《推背图》,预言了自唐起中华大地上两千多年的事儿。 之所以叫《推背图》,是因李淳风推演的入了迷,还是袁天罡于背后推了他一下,阻止他继续勘破天机,道“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这才止了推演。[1] 姜沃想着自己系统里那两根可怜的签子,只觉自己像是才开始修炼的小妖,出门就遇上封了神的老天师一样,还一遇一对! 在她琢磨跑路路线时,袁天罡和李淳风已经达成了唯一的共识:他们都是极为相信自身眼力以及直觉的人。既觉得这孩子是个难得的徒弟,便都不肯相让。为此相争怕伤感情,那不如请圣人拿个主意! 两人再次同时看向姜沃,诚恳道:“这位女官,请随我们二人去面圣如何?”激动过后,李淳风已然察觉到,虽然这小姑娘没穿正服,但她身上挂着代表官职的鱼袋。 这样小的年纪竟是一位女官,那必是有些际遇的,起码肯定读过书认识字。 李淳风越发想收徒弟了! 毕竟袁天罡的相面术不需辅助,只需他一双眼睛。然李淳风的星象学,除了他本人主持观测外,还有如海一般多的算术上的推演,他久想要一个资质出众的徒弟。从工作量看来,李淳风无疑是更需要徒弟的。 然而他这样想,袁天罡不这么想:他的相人虽不需要辅助,但他年纪大了啊! 他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再找不到合心的传人,就只能把毕生所学带到地底下去了。虽说他已写了两本卜算相面类的书籍想传于后世有缘人,但玄奥相术又岂是落于文字就能解释明白的?他亲自指点教导徒弟,还不敢保证能将自家本事传下去一半呢。 既如此,袁天罡深觉他更需要这个徒弟! * 姜沃妥协了。 一来,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二凤皇帝的机会。 二来,好钢用在刀刃上,在两位玄学大佬争辩之时,她靠着墙根儿,脑海里迅速点开系统,消耗了一根筹子,掷出‘命运之骰’,卜算跟着这两位面见李世民的吉凶。 姜沃看着系统里三个骰子稳稳摞在一起,只露出了红通通‘一点’点数。 这都不是大吉了,这是大大大吉啊。 系统都及时提醒她:检测到接触权力最中心的良机,请用户66688号不要消极怠工,积极营业,否则…… 边说边弹出了一个大大的“5(中人之体)”——这是姜沃现在的健康指数。 姜沃立刻支棱起来。 不犹豫,走起来! * 太史令、太史丞都算不得大官。 只是两人身份特殊,迥异于正统官员(世家出身累世为官或是寒门弟子科举中第),而是精通玄学入朝,倒比一般官员更容易见到圣人——尤其是这两位一起求见,圣人也要担忧是否星象有异,很快会批准他们见驾。 这会子帝王将相们对风水天象的迷信程度,实是后人难以想象的。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姜沃曾在宫正司看到过宫中简略的大事记,贞观元年十月只记录了两件大事:冬十月丙辰朔,日有蚀之。癸亥,立中山王承乾为皇太子。[2] 时人眼中,天象有异跟册立太子的重要性是一样的,甚至日蚀还要放在前头! 史书中许多亲贵权臣的生卒都没有记载,但凡有异样的天象却是记得明明白白。 皇帝号称天子,可见天象的要紧。 因此袁天罡和李淳风的重要性,与官位高低不相干。 到大唐来两月,姜沃第一次离开了掖庭没进后宫,而是经过层层侍卫,来到了皇帝日常所居的立政殿。 一路不乏有对这阵容略显惊讶的侍卫。 到了立政殿正门,一位宦官赶忙迎了上来。 与唐中后期那些把控朝堂,甚至能废立皇帝的出名权宦不同,如今在二凤皇帝下的内监们,都乖得不得了。他们只安静守在门口,一见有人来便动如脱兔地跑过来,带着殷勤的笑上来验看鱼符,问明官位和求见圣人的事体。 宛如一群勤快乖巧只会干活的小白兔军团。 姜沃不由想到著名的高力士、李辅国等大宦官——不过就算是他们,到了李世民手下,估计也只是更灵巧的小白兔,绝不敢也作不出什么妖来。二凤皇帝早有规定,殿中省不置三品官,宫里宦官最高级别就是四个四品内侍,日常轮值侍候在他左右。 他本人也绝不会是能让宦官干涉了朝政的性子。 今日负责立政殿接待工作的,是一位姓高的内侍,团团圆圆的脸儿,像是一只腆着肚子帝企鹅一样颠颠儿迎上来:“袁太史令、李太史丞,这位……女官”他目光及时看到了姜沃的鱼袋,把口中的宫女改为了女官,然后又笑道:“圣人正在跟魏王殿下说话呢,我已着人在门口候着,魏王殿下一出来便命人报进去。” 姜沃听他挨个称呼,各个官职说的清晰明要,就升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若是再往后的朝代,见了这些朝臣们统称一句大人就混过去了,然而这会子‘大人’这个称呼,还只能用于称呼亲爹。 而爹这东西,是不能乱认的。 这就导致宫人们基本功便是要背熟唐朝上下数百官职,以便于旁人自报官职时能迅速对号入座辨别品阶。 * 高内侍退回去后,姜沃与两位玄学大佬站在门外树下,望着巍峨立政殿。 一年前,长孙皇后仙逝于立政殿。 自此,二凤皇帝便又当爹又当妈,开始亲手带孩子:年幼的晋王、城阳公主、晋阳公主与新城公主,都住在立政殿由他亲自抚养。 除了这四个年小些的儿女,另外两个长孙皇后所出的嫡子:长子兼太子李承乾,第四子魏王李泰当然也是太宗的心头肉。 偏生太子年初刚伤了足,寻遍名医也只道太子以后恐长久不良于行。朝中就渐有些暗流涌动:要知道当今圣人除了是帝王外,亦是当世第一流名将,他的继承人怎么能连行走都不便,大唐的君王岂能如此?这储君之位是不是…… 尤其是圣人对魏王李泰也格外喜欢厚待,难免令朝上臣子甚至魏王本人心生波澜。 据说现在太子跟魏王的情分日益疏淡,魏王去探病,太子十次有八次不见,而魏王却去的更殷勤,大热天也在门口站着,上月还中暑晕过去了,引得圣人关切,对太子不友爱兄弟也略有不满。 宫里将这事儿都传开了,宫正司内自然也有耳闻,只是被陶姑姑严令禁止议论皇子们,又将宫里各局说闲话的人查了一遍才算完。人前凌厉,人后陶姑姑却不禁伤感不已:若是长孙皇后还在,太子与魏王兄弟俩绝不至于如此。 又自欺欺人道:“太子是圣人亲封的,那便是金子打的,还能有什么变更不成?偏有小人挑唆!” 姜沃只敢在心里默默道:姑姑,还记得上一位金子打的太子李建成吗? “魏王颇具威仪,待会儿魏王出门,要及时行礼。”旁边李淳风的声音把姜沃的思绪拉了回来。虽然圣人还没裁断这是谁的徒弟,但李淳风已经开始教导护短了。 姜沃翻译了下他的话:魏王要面子脾气大,这种人要恭恭敬敬的捧着,别让他以为你怠慢他,否则就要惹麻烦了。 姜沃应了是。 只是很快门里走出的并非魏王,而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 袁天罡和李淳风先行礼:“见过晋王。”姜沃也跟着一起。 直到起身后才反应过来:晋王?!这就是晋王李治? 李治年纪虽小,但仪态如修竹一般净直,整个人看起来便是文雅秀美的小朋友。 他很和气的与袁天罡和李淳风打过招呼,甚至对姜沃这种不认识的女官也专门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人往书房去。 李淳风又转头对姜沃科普:“晋王殿下是宫中最宽和温厚的皇子,不但从不苛待宫人,便是服侍的人略有小过,他也都容情,若是有臣子们惹了圣人恼怒,他与晋阳公主还会为人求情,极是好性。” 姜沃望着李治离去的背影,想着不久前才作别的媚娘。 想想历史上这对夫妻的传奇,以及这会子还完全不认识也毫无交集的两人,深觉命运之奇妙。 高内侍很快再次颠儿出来,请他们进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高内侍对袁天罡道:“圣人留魏王一起用膳呢,魏王今儿就不出宫回府了。” * 姜沃见到了李世民。 立政殿侧殿阳光充沛,帝王端坐于一片金光中。 经年上位者特有的贵气与征战无数的兵戈杀伐之气,融合成一个风度绝代的帝王。 姜沃看到二凤皇帝的时候,忽想起一句话:“神明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神明,而是需要信仰之力为其铸造神座。” 若这样说,作为大唐的天子,被周边诸部尊奉为天可汗,被无数人忠诚信仰的李世民,就是此时此刻,人间的神明。 10、拿来吧 “免礼吧。” “朕听说,二位终于挑中了徒弟?好巧还是看上了同一个?” 与尊若神明的帝王气度不同,二凤皇帝的声音很随和放松,言谈上也并没有什么惜字如金高深莫测。相反,他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显出一种张扬丰沛的好奇心。 袁天罡上前应了是。 皇帝便颇有兴致道:“那好,朕来为你们调和一二。” 皇帝说完这话,袁天罡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跟皇帝确认道:“陛下……这回,这回与上次不同,可不是各退一步的事儿。”旁边李淳风显然也想起来了什么,忙跟着附和了一句。 二凤皇帝大笑起来:“卿放心,朕又不会教。” 姜沃是后来问起袁天罡今日事,才知道君臣三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原是贞观三年,袁天罡过了五十岁,便起了先给自己挑一块墓地的心思。于是给皇帝告了长假,往蜀中去了——蜀地是他的故乡,落叶归根,他想要将来葬回故土。 皇帝允准后,袁天罡便一路行至蜀中,在蜀中多地亲眼看过风水之势后,选了一地,并特意在风水眼处插了一根御赐的金针,以作凭证。 待回到长安禀明皇帝时,李淳风正好在边上,一听就讶然道:“陛下,袁师,我年轻时游历蜀地,也正是在袁师提起的阆中见到一吉地。那处风水有仙鹤之形,不但适宜百年后安葬,也适宜建观建庙。我便想着将来去那建一小道观归隐,死后直接葬在那——说来,我还在那埋了一枚铜钱为证呢。” 两人这样一对景儿,皇帝就很感兴趣,当即找了两个亲卫下蜀地去查验此地。 亲卫速去速回,来御前禀报:按照袁仙师给的地址去寻了,小心的往下挖了一层,便见一枚金针插在土里,再往下深挖三寸,便见一枚老铜钱,而那金针的末端,正好插在铜钱方孔里!他们不敢擅动,就又把土埋回去先回来禀报了。 连皇帝也不由对二人的风水造诣称奇。 且说袁李两人看中了同一块墓地,李淳风作为晚辈兼之蜀地又是袁天罡的故土,李淳风便要相让的。然袁天罡却觉得先来后到更要紧,是李淳风先挑中了这块地,他不能夺人所爱,两人推来推去就传到了二凤皇帝耳朵里。 他如凤凰降临梧桐树一般不请自来:朕给你们裁断一下:朕见两位爱卿颇为谦让,看来无论朕断给谁,另一方都要心中不安,岂不是罪过。既如此,这块地朕勉为其难收了,如此风水宝地,就为大唐建一座祈福的天宫院罢。 当时的袁天罡与李淳风:…… 原来皇帝的处置法子就是——拿来吧你! 不过平心而论,最终这个结局两人都更能接受:一来皇帝选了原址为大唐建祈福宫院,是对二人专业水准的信任;二来,皇帝还大方从私库出资,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墓穴,也是上佳吉壤,算是两全其美。 两人亦师亦友,百年之后,坟茔同在阆中,与天宫院作伴,也是一种缘分。 * “但这回可不是退五里地的事儿。”袁李二人想起十年前旧事,还有点提着心。 这回可是传承。 二凤皇帝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传承争夺’。 作为一个卓绝的将军,他类比就能够明白,优秀的徒弟,就像是好的前锋将一样,是大将们都想要的。上次类似的情况,是吐谷浑之战后大将军李靖和程知节争到他跟前,同时想要一个叫苏定方的年轻前锋到他们麾下,说此人极有天赋,多加教导必是一代名将。 两位大将军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教导的人,一路抢到御前来。 因而二凤皇帝处理起来类似事件来很有经验。 “你们二人一起教就是。” “副将也好,徒弟也好,又不是一只肉圆子,这个吃了那个就没得吃,既是难得的人才,就更要多学多历练,方能有所成。” 经皇帝做裁判后,苏定方如今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着李靖为副将深学兵法,但大唐若有战事,哪怕李靖不动,苏定方也会被安排去跟着尉迟恭、程知节、侯君集等大将征战四方,二凤皇帝向来主张,军事天才都得是打出来的,他自己也是身经百战。 听皇帝这样说,袁李二人异口同声应了:“臣遵陛下安排。” 谁知皇帝却笑了:“少来,你们闹到朕跟前来,打的怕不就是这个主意——生怕彼此私下说定了一同收徒,却没个正经人证,要朕来做这个见证。” 姜沃听这话忍不住略微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二凤皇帝的眼睛非常明亮,还带着笑意。 袁天罡直接拱手承认道:“陛下明鉴。” 姜沃:合着您二位是把皇帝当成公证处了! 高公公眼色极佳,连忙上前对姜沃笑道:“姑娘还不快拜见两位师父。” 姜沃在公证处(立政殿)行过大礼,从此就多了两位师父。 * 二凤皇帝怀着对玄学的热情,不但包办了公证工作,还准备将转岗也一起给办了,便问姜沃道:“你原是哪个局的宫人?朕做主将你挪到太史局去。” 听姜沃回原是宫正司的典正,皇帝先是一怔,随后便道:“原来是你。你母亲曾是皇后身边的尹德仪,朕记得你爹娘过世后,皇后命人将你接进宫来交给宫正司陶枳抚养,说待你长大便在宫正司做个典正,是不是?” 姜沃微讶:日理万机的天子,居然连这件小事都记得。 要不就是个体察入微记忆力超绝的人,要不就是……妻子长孙皇后的事儿他都记在心里。 或许两者皆有。 “回陛下,正是皇后娘娘隆恩。” 姜沃就见天子脸上闪过思念与惘然交错的感伤,之后才道:“既如此,这宫正司的女官你依旧做着罢,不要辜负了皇后的慈心。太史局这里,朕也给你一个七品司历的官职,领一份官服鱼符,方便你出入太史局学道。” 因着长孙皇后的缘故,姜沃觉得二凤皇帝对她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皇后善心,你得以入宫,今日更有这样的机缘,既如此,要好生跟着两位风水大家做学问。” 姜沃行礼:“臣谨遵陛下之言!” 二凤皇帝听这小姑娘的声线紧绷,甚至微微带了点颤音,便以为她是头一回面圣有些紧张,不由一笑。 其实姜沃是被脑海里的大礼包砸的七荤八素,惊喜的声音发颤。 电子音叮叮叮响个不住。 【亲爱的用户66688号】 【恭喜您获得‘大唐太史局正七品司历’官位,权力之筹+6】 【恭喜您获得‘大唐天子李世民’的御口亲封官职,权力之筹+10】 【恭喜您获得‘大唐天子李世民’的期许,权力之筹+18】 【系统检测到您单日权力之筹增加超过三十,达到优质用户标准,即将为您解锁人工客服,请您稍候前往系统挑选专属人工客服,解锁更多个性化服务】 【亲爱的用户,希望您继续努力,攫取更多权力!!!】 姜沃:一夜暴富!二凤皇帝,永远的神! 出了立政殿,姜沃沉浸在暴富的喜悦中有点晕乎乎的,直到高公公热情的声音把她唤醒。 “姜司历放心,一切都交给我,明儿一早不但打发人将官服和鱼符给您送到宫正司去,往后您进出掖庭和太史局经过的那几处门户的侍卫,我也都给您打点的明明白白的!” 高公公热情周到的让姜沃颇为意外。 倒是袁天罡和李淳风两位玄学大佬很随意,显然已经习惯了宫里人对他们的热切恭敬——别说宫人,连王孙公子见了他俩也会分外客气:谁都不想得罪会相面会起卦会占星的全方位多面手玄学大佬。 * 姜沃回到宫正司的时候,今日事陶姑姑已经尽知了。 早在姜沃在立政殿门口候着的时候,高公公就打发小徒弟往宫正司送了信。毕竟在宫中当差,跟监察部门搞好关系很是必要。高公公在御前做事,更注重四处围好人缘,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之后姜沃被圣人亲口点中做太史局司历这样的大喜事,高公公自然更不忘打发人先去道贺。 一来二去的,别说宫正司得了信儿,整个掖庭都知道了此事。 毕竟这整座皇城就是围绕二凤皇帝转,跟他有关系的事儿,总是会第一时间遍传宫廷。 姜沃回来前,陶姑姑已经欢喜地坐不住,在屋里转了好几圈了。 见到姜沃进门,立刻上前几步,紧紧拉着她的手笑道:“若是你娘亲在,知道你有这样的大出息,必是欢喜的。”欢喜之余却又不免伤感。 宫正司其余宫人也纷纷上前道贺。 姜沃从她们的态度便看出,虽然太史局司历是七品官,还是从七品,但极为特殊。此时旁人恭贺她,都不自觉带着极看重的一种敬畏,就像她要去从事一种极为崇高的工作一般。 直到陶姑姑将她叫到屋里去细谈今日事,姜沃又进一步明白:比起太史局的官位,旁人更看重的是她有身有机缘,被袁天罡和李淳风认作弟子这件事。 古人对于冥冥中不可知的敬畏,绝非现代人能想象的。 人在天地伟力、日月轮转、朝代更迭这些事之前,实在是太渺小。因懂得太少,所以畏惧的太多,时人对于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能够勘破天象、推演世事变更的方术之人,是当成半个神仙来看的。 或者说是神仙在人间的喉舌。 比如陶姑姑说起袁天罡来,就极敬重,口称“袁仙师”,又道:“皇后娘娘当年都是敬称仙师的。当年我跟在皇后身边,还听娘娘提起一事:袁仙师原是隋朝的官员,然而他卜得天机‘杨氏当灭李氏当兴’,便提早抽身退步,更早早与圣人结识,初见便道圣人之威绝非止于秦王,真是神仙人物!” 言语间尽是推崇信服。 “至于李仙师,虽未谋面,但袁仙师亲口说过,在星象之上李仙师较他还精进,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就胜他半筹,那必也是神仙人物。” 说到这不免连连嘱咐姜沃道:“既有这样的机缘,日后你要跟着两位师父好生学!” 姜沃一边应下姑姑的嘱咐,一边想起遇到他们的情形:这两位当时正在宫道之上为一事争执不下,还涉及要不要告诉圣人。 方才在立政殿,姜沃看到李淳风原还想继续回禀什么,但叫袁天罡恰到好处的开口打断一并告退。 之后两人又是一起离去,显然继续争辩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 姜沃好奇的百爪挠心。 11、心有灵犀 “姑姑,我出门一趟!” 听完陶姑姑私下的教诲后,姜沃又到正堂去接了几次贺礼。 贺礼都是掖庭内耳目聪灵的各局女官命人送了来的,其中又以曾经想抢姜沃饭碗的尚寝局女官送的礼最重。陶姑姑替她剪开外头裹着的油布,用手指轻轻捻了下缎子后就笑道:“这几匹料子是上好的,这都拿出来了,只怕吴六儿心疼的要滴血。” 没错,这会子吴六儿正在揉着心口,腹内大骂其余几位将她拱出去得罪陶枳的女官不当人,又懊悔自己冲动:谁能想到那个小哑巴不但会说话了,还有这样大一段造化,居然被两位仙师一齐看中了收为弟子,还把名儿挂到圣人跟前去了!我真是哪辈子倒了霉了…… 为此,哪怕吴六儿再舍不得,也舍出去了最好的衣料。 姜沃应酬完毕,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就要出门去。 陶枳闻言,抬头望了眼天色:“公厨那已经摆了饭了,怎么又要出门?况且这会子宫道上各处门户快要落锁了,你还忙忙往哪里去?” 姜沃回道:“姑姑,我去寻武姐姐,将今日事告诉她!” 陶枳莞尔劝阻:“这事儿传得快,掖庭里各处都晓得,估计武才人也已听说了。明儿再去吧,今日急匆匆的也说不了什么话。” 却见眼前一向听话的孩子摇头道:“姑姑,若是这事儿不为人知,明儿我再去也不耽误。正为了这事儿已经传开了,我今日才要格外去告诉武姐姐一声——我们可是朋友,若她只跟旁人一样‘听说’我的事儿,我却不亲口告诉一声,显得我心里没有她似的。” 陶枳便许了:“是,你这话想的周到,更能全情分。” 心里也很欣慰,这孩子不单只有听话,更有自己的思虑。在宫正司自己能护着她,眼见她要走的更远,去太史局学星象风水,将来免不了要与朝中皇族权贵打交道,她自己能想的周全,这才更好。 “那快去快回。” “知道啦!” 姜沃往北漪园走去。 这个时辰掖庭宫道上人并不多,只偶然见到几个步履匆匆要去各宫上夜的宫女。 “小沃!” 姜沃刚转过一道红漆门,就见媚娘迎面走来,步履也颇急,两人正正相遇在半路上。 “武姐姐!” 橘红色的夕阳将石板路铺上一层柔绒温暖的光,两人踩着满地流光走近对方,然后异口同声问道:“你怎么也出门了?” 彼此一怔。 “我想着总要亲口告诉你好消息。” “我想着要亲口向你道贺!” 又是异口同声。 两人说完就同时笑了。 媚娘眉眼一弯,夕阳的光流转在她晶莹的眉眼中,像是流动的笑意:“我们北漪园消息最闭塞,我是刚听严掖庭丞说了此事——他要替殿中省的几位上官给你送贺礼,特意来问我要不要捎一份过去,我才知道这件大喜事。” “我想着咱们不同旁人,怎么能叫人捎带贺礼,总要亲口来给你道贺。就赶着出来了,路上还怕来不及,宫门落锁呢。” 姜沃拉着她的手:“可见咱们是心有灵犀!我也是想着要亲口跟你说才赶着出来了。” 她说完后,却见媚娘愣了下,问道:“心有灵犀?” 姜沃也一怔,随即才想起,‘心有灵犀’这种她觉得最常用的成语,在初唐却还很生僻,少有人闻。要等晚唐时李商隐那句著名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才让这个成语风靡了起来。 姜沃在心内告诫自己以后说话要格外小心,免得哪天不小心蹦出一句还未面世的名句来,竟是抢了别人的诗文。 比如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等人这会子还都没出生呢,大唐的千古文采风流此时才刚露萌芽,那些万世流芳的名句都还未到面世的时候,还未等来那些‘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妙手。 姜沃心中念叨几遍:将来宁可说大白话,也不能乱用诗词成语了。 此时面对媚娘的不解,姜沃也没法拿‘李商隐’来解释,就只好道:“从前听娘亲说过,犀角有灵,天生一道白线贯穿两角,可比作两人心意相通。” 媚娘回味了‘心有灵犀’四字,只觉果然形容精妙文辞优美。怪道姜沃的母亲从前能侍奉长孙皇后,做宫里数一数二的女官,必是饱读诗书之辈。 听姜沃讲完犀角,媚娘正巧想起一物,就从腰间解下荷包:“心有灵犀……那我身上正好有一物可做贺礼。” * 媚娘掌心躺着两枚犀角梳,皆是大不盈掌,是可以随身携带的精致之物,如墨玉般温润油亮,在夕阳下越发光洁可爱。 “这是我入宫前母亲为我准备的妆奁之一。这一对黑犀角梳出自同一支犀角,两只梳子对起来,纹理正好凑做一朵祥云。” 自来女子出嫁,母家准备妆奁钗环都是一对对的,取成双成对的美意。 媚娘入宫为天子嫔御,自算不得三书六礼正式嫁人,但杨氏做母亲的心是一样的。给女儿准备的妆奁之物也都是双对的,尤其是梳子这种寓意吉祥之物,更是精挑细选择了一对天生成如意祥云纹路的黑犀角梳。 “咱们一人一支。” 正对今日心有灵犀。 姜沃伸手接过一枚梳子。 两人还欲再说,只听暮色中鼓声隆隆传来,整个长安城都回荡在鼓声中。 大唐律法明定:五更三筹,从皇城中顺天门击鼓起,各坊门闭合,严格宵禁。 闭门后路上再有行人出没,就会被视为社会危险分子,是要被请到衙门里喝茶的。 要狡辩自己没听见鼓声,没来得及回家,那也不可能。因入暮后闭门的鼓声足足要敲四百下,一下没听见,几百下还听不见?再不能做借口的。 宫中门户管的更严,除鼓声外,还有有小宦官敲着小锣,在各个门户前走来走去,口中拉长了声音:“昼漏尽,一筹后闭门!” 姜沃和媚娘再多话没说完,也只好匆匆作别,各自回去。 转弯前,姜沃回头,正看到媚娘也驻足对她挥手,姜沃就笑道:“武姐姐,五天后见啦!” 媚娘也扬声道:“好,用心学道!” 两人的声音洒落在空荡荡的宫道上。 * 媚娘赶着关门前最后一刻踏入了北漪园的门。 进门后不由松了口气,站在原地拍了拍心口。 正在院中霸占唯一一个躺椅纳凉的王才人,见她进门立刻坐起来冷笑道:“上赶着讨好旁人回来了?那刚认了袁仙师做师父的姜司历有没有给你算一卦,什么时候能得宠啊?” 这样的风凉话,媚娘不是第一回听。 就算今天都听了好几句了。 她出门前王才人就在这儿‘乘凉’,见她急着出门就立刻奚落道:“哟,一晚上都等不及了,就要去趁热灶?要我说,人家若拿你当个人物,总要打发人告诉你一声。宫正司那么多小宫女,她哪怕随意叫一个来报喜也好。直到这会子都没动静,你心里还没数吗?” 媚娘一向拿王才人当成马球场‘喑喑’的马驹子们,不理会她在‘嘚嘚’些什么。 但今日媚娘出门前,王才人说的这些话还是有些戳中她心底事的。 她回想这些时日往来,自觉她与姜沃是朋友。 然两人虽投契,如今处境却不同:一个是前途未卜,还要走偏路贿赂内监才能有面圣机会的才人;一个却是被两位仙师看重,圣人破例钦赐了太史局官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女官。 媚娘自问无所求,秉着情分去道贺,但她却怕姜沃认为她有所求,会与她疏远。 媚娘心中自有一杆秤:她会去钻营会去贿赂内监,会用手段去博一个更好的前程,但她不会利用姜沃这个朋友的。 可媚娘不知该怎么剖白自己:她会相信吗? 于是媚娘出门前是拿定主意的:若是察觉到姜沃对她起疑,或是有疏远之意,她就再不往宫正司去了。 怀着这样的决心,一路上媚娘心情颇为沉重。 直到迎面撞见熟悉的少女从红漆门后走出,眼睛亮晶晶的向她奔来,特意来告知她好消息,媚娘才觉得一颗心落定下来,安心的甚至带了几分酸楚之意。 媚娘握着只剩下一把掌中梳的荷包,心里却觉得是有陪伴的:母亲,哪怕在这深宫里,我也不是一个人了。 因此王才人此时的嘲讽,对媚娘根本没有影响。 她是被亲哥哥们赶出家门又寄人篱下过的,要是连别人一点讥讽的言语神色都受不了,她们母女早该跳井死去了。 媚娘径直往自己屋里走,从身体到神态都表达了对王才人完全的无视和不屑。直到进门前才停下来,回头对王才人展露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之后‘砰’的把门关上。 王才人觉得这门跟摔在她脸上似的,明明武才人一个字也没说,却把她气的险些从躺椅上跳起来。 这还不算,王才人之所以今日紧盯武氏,也是心里泛酸:原本武才人总去宫正司,结交一个七品女官,她们还笑她自低身份。可谁成想那小女官竟然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还被袁仙师收了做关门弟子! 京中谁不知道袁仙师的大名。 李淳风虽也出名,但一来是后起之秀,二来他主攻星象天文——跟星辰有关的只有极上层的帝王将相,一般人都深知自己一辈子也跟星星挂不上钩,甭管天狗吞日还是吞月的,都是天子要发愁的事情。 但袁天罡不同,他最出名的可是相面如神! 他断人命数准的如同开了天眼。只是他十数年前为圣人相过面,为避僭越,这些年来,就再也没有人敢请他相面断命数了。 如今袁仙师居然收徒弟了! 王才人越想越气:宫里上万的宫女,怎么偏武才人能抓着一个未来的小仙师呢!将来要是她给武才人算一卦或是干脆施法改个命格,岂不是要大大压过她去了? 媚娘在屋内愉快解开发髻通头发时,外头王才人已经要气晕过去了。 12、人工客服 【亲爱的用户66688号,祝贺您成为本系统优质客户,请您按需挑选专属人工客服。】 这一天终于过完了。 姜沃对着案上摆着的小铜镜慢慢梳发:这一日委实漫长而充实,不但见到了两位传说中的风水大佬,还见到了三位皇帝。 夜里,宫正司几位女官又专门摆了一席酒撰为她庆贺了一番,熄烛都比往日晚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睡前,姜沃才有功夫进入系统,清点自己今日所得的筹子。她先在【占卜界面】欣赏了好一会儿签筒里装着一大把筹子的盛况,之后才退出来,点开系统邮件——她没忘记,系统说过她可以拥有一个人工客服了! 这两个月来,姜沃多次多方位向原本的ai客服提出各种问题,验证得出结论:它确实是很简陋的程序,没法真正理解她的话,只能根据几个固定的关键词回应她,而且绝大部分回应,还是让她去看那简陋的说明书。 终于鸟枪换炮,要拥有人工客服了! 姜沃点开了邮件里的【不同级别人工客服简介】。 【一星人工客服:熟悉系统规则,曾带过三位以上(包含三位)的客户】 【三星人工客服:对系统规则倒背如流,会对客户进行指导,曾带过二十位以上(包含二十)的客户,经手客户最高达成“官居一品”成就】 【五星人工客服:对系统规则了如指掌,能够引导客户做出最佳选择,曾带过百位以上(包含一百)的客户,经手客户曾达成“位极人臣”“雄霸一方”“割据为王”等高阶成就】 【特级人工客服:暂无权限查阅】 姜沃看了五星客服的描述,明而觉厉。 很快,下面的内容,就让姜沃知道了什么叫‘书中自有黄金屋’‘知识就是金钱’。 【亲爱的客户66688号,接下来为您介绍人工客服所需服务费:一星人工客服:三根筹子/月;三星人工客服:十根筹子/月;五星人工客服:五十根筹子/月(备注:请准时足量按月缴纳,本系统概不接受赊账)】 【本系统人工服务童叟无欺,物超所值,请您按需选择专属人工客服】 好家伙!姜沃当场就是一个好家伙。 这是啥客服啊,她要是选了五星客服,简直就是月入三千,结果按揭每月三万贷款买房啊。 那这是什么客服,这简直是她的债主啊。 每个月还得背负压力给客服挣筹子。 她继续往下拖动界面,就看到系统给出的建议:【根据客户当前官位与权力之筹积攒数目,建议您选择一星人工客服。(备注:一年内不得更换人工客服,一年后如需更换,需按更换后的客服星级缴纳一月筹数为更改费)】 姜沃略一沉吟,退回到咨询页面,郑重其事敲下了一行字:“有没有免费人工客服?” 系统很快给予了回复。 【实习期人工客服:初步了解系统基本规则,没有带过客户,可能无法为您提供有效的经验指导。】 姜沃:太好了,就它了。 除了省筹子外,实习人工客服其实更对她的规划。 系统从来不遮掩,它的目的就是通过客户获得各个世界的权力值。相应的,它给予客户‘能够卜算凶吉预测因果’为报酬,希望形成正循环,以获得更多的权力。 姜沃前世是为病所困,重活一次,她希望过她想要过的一生。 金手指很好,但这权力之骰应该是为她过好一生而存在,而不是她这一生,为了给系统赚取更多的权力值而服务。 如果选择了带人经验丰富的五星人工客服,她或许能更快的获取到权力,但她可没忽略那句‘能引导客户做出最佳选择’,那活这一世的到底是那个‘引导人位极人臣’的客服,还是她自己? 如果被催着被诱导着去攫取权力,姜沃会更愿意选择一个实习人工客服。 系统再三询问了她确定选择实习人工客服后,就按照姜沃提交的申请,分配了【实习人工客服896号】给她。 【终于有客户愿意选择我了!尊敬的客户您好!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896号的声音听起来很清脆,让人想起‘大珠小珠落玉盘’,带着一种泉水跳跃似的活力。 姜沃很满意,听声音就完全不吃亏嘛。 *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一(已解锁):受封官位。】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二(已解锁):当前官位固定酬薪。】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三(已解锁):上位者的肯定。】 【余获取方式未解锁】 姜沃对人工客服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系统说明书上刚刷新出来的,权力之筹获得方式三。 上位者的肯定? 姜沃想起今天最大一笔进项:【恭喜您获得‘大唐天子李世民’的期许,权力之筹+18】 这应当就是【上位者的肯定】。 “上位者究竟是什么呢?只有天子吗?还是官位比我高的人都算上位者?”姜沃问完后就自我否定了后一个选项。 要是官位比她高都算上位者,那陶姑姑一天要肯定她八百遍,却都没有化作筹子。 896号细心讲解道:【上位者指该位面中能对天下大势产生影响的人物。比如这贞观年间,大唐天子李世民自然是最大的上位者,但诸如太子、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都属于上位者。】 【至于上位者的肯定,也必须肯定权力相关方面。比如今日天子‘肯定’您成为太史局官员,激励您做好袁天罡和李淳风的弟子,便算是一种权力的认可。如果他‘肯定’您长得漂亮,那是不会增加权力之筹的。】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系统只认权力。 能从‘上位者’口中得到‘能力及官位’的肯定,才会被系统认定为能够转化为权力之筹。 姜沃刚想继续问下去,就听陶姑姑在外叩门道:“沃儿,我瞧你屋里还没熄灯。早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试官服,还要去太史局拜见两位仙师呢。” “姑姑我这就睡。” 姜沃边应了陶姑姑,边吹熄了灯。 只听脑海中系统清脆的声音响起:【作为您的专属人工客服,请您为我起一个名字。】 “小爱同学。”姜沃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个名字,这是之前妹妹送给她的一个智能音箱,一叫就能得到应答。 【好的!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跟系统邮件一样称呼‘用户66688号’太生疏了。】 姜沃这次没有规定,她反问道:“你想叫我什么呢?” 这到底是个升级版的ai,还是真的有思维的人工客服? 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人工客服便回答道:【您是我第一位用户,我称呼您为姜老板如何?】 姜沃点头。 提出的建议被通过,小爱同学的声音明显更加快活了:【亲爱的姜老板,请您早些休息,在未来的人生旅途中,我随时准备着为您服务!】 是啊,来日方长。 ** 时隔多年,姜沃再次走进了教室。 她小时候病的还没那么重的时候,陆陆续续上了几年学,后来就以在医院由家庭老师辅导为主了。 因此再次踏入教室,真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次日清晨,姜沃换上太史局司历的官服,与朝中其余七品的官服略有不同,她这一套官服上,衣摆和袖口都绣着阴阳鱼的暗纹。 她到太史局去拜见过袁师父,再次敬了一杯茶后,就被李淳风领走了:“先随我去学些算学、阴阳、卦象之基——若是直接听袁师讲授,只怕你如听天书一般。” 姜沃就这么走进了‘李淳风小课堂’。 太史局的工作并不清闲,并不是只有出现异样天象时才需要测定上报。凡推演岁日历法、风云气候,乃至大到帝王祭天,小到宗亲嫁娶的黄道吉日,太史局都要负责。 假若就袁天罡和李淳风两人,这些工作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完的。 于是圣人就给了李淳风一个太常博士的兼职,让他在观测星象之余也负责教授学生,充备人才,以完成太史局日常工作——袁、李属于牛刀,琐事就是杀鸡焉用牛刀。 袁天罡年纪大了,且他精于相面,见了人就忍不住相命格。但道破命数天机多了于己无异,于是这些年来袁天罡已极少见人,教学生这件事就落在了李淳风头上。 李淳风是二凤皇帝的忠实拥趸。 他跟随当今天子很早,十七岁就入秦王府当参记,可谓少年得志。 当年二凤皇帝玄武门继承法登基第一年,李淳风就入朝为官了,那年他不过二十五岁,年纪又轻资历又浅。然而圣人很赏识他,甭管李淳风提出的修改元历,还是改制浑天仪,二凤皇帝都大力支持了。 天子的赏识让李淳风二十年来顺风顺水,因此他也常有报效伯乐之心,二凤皇帝的话他奉如圭臬,得了命令后就撸起袖子就自己编起了课程与教材,如今已为太史局教出了五批生员,□□了十来个精干得用的官员。 但他也只说这些人是学生,算不得亲传弟子。 二凤皇帝曾担忧过:袁天罡已然年迈,李淳风也四十了,若再不收徒,将来一身绝学蒙于尘土尽付东流,岂不是可惜——他还想给太子以及子子孙孙都留下能够究穷造化,占侯指谜的风水大家呢。 他也曾督促过袁、李二人。 只是两人都说玄学一事,弟子可遇不可求,若是机缘不够,便是他们倾囊所受只怕对方也学不到一成。 二凤皇帝也只好作罢,毕竟收徒这事儿他自己也有体会:他本人便是不世出的军事奇才,但若是遇不到恰意良徒,哪怕他手把手教人,教到呕心沥血也是教不会的。 正因如此,袁李二人忽然同时看中了弟子,圣人心怀大畅,哪怕是个小姑娘也即刻破例封了太史局的官。 * 姜沃参加的是第六届‘李淳风太史局上岗培训班’。 唐时男女虽也有礼教大防这一说,但并不是后世宋明清一般严苛,女子见了外男跟见了外星人一样要慌忙避走,仿佛是两种生物似的。 这会子宫女和官员大大方方打照面是很正常的事情。 比如贞观年间官员上朝,中午会管一顿饭,就在廊下用称为廊下食。他们用膳的时候,常有宫女在殿前打马球踢毽子,官员们也尽可以从容大方带着一种欣赏的态度来观赏‘香骑逐飞球’。[1] 一般大户人家也会给女儿延西席,兄弟姊妹年少时一起念书也是常有的事儿。 于是姜沃自然地跟着李淳风来到太史局书院。 小院只有一进:一览无余的院落和一间大房舍。 屋舍东头是一张老师用的大教案,上头累着些书还有许多器具。 下头摆着七八张条案与二十来把椅子,一张条案可以排排坐三四个人。此时屋里已经坐满了人。 见李淳风带着姜沃入门,所有目光齐刷刷聚过来。 13、开学第一天 姜沃单人独桌坐在讲堂最前头。 李淳风对待亲自挑中的弟子与旁人不同,于是姜沃喜提讲台下面紧挨他的特殊位置。 姜沃还记得上学的时候,班里一旦有调皮的男生犯了错,班主任就会说:“xx,你搬着桌子坐到讲台下头,坐我眼皮底下来!” 再世为人,姜沃居然也体会了一把坐在老师眼皮底下的感觉。 * 李淳风将一份通用教材拿给她。 姜沃大体一看,教材共有五本,四本都是‘李淳风著作’,包括《天文志》《历法志》《五行志》,还有一本最厚的《算经十部注释》——十部真不是虚数,就是整整十本诸如《孙子算经》《周髀算经》等先贤所著的数算经要。 姜沃只需看一眼书名,就想起了被数学课支配的恐惧。 比起这几本‘李淳风著作’,更让姜沃惊讶的是剩下的一本书,竟然是一本《墨经》。 屋内共有十来个学生,李淳风示意他们将别的教材都收起来,先学《墨经》。 为什么要学墨子? 姜沃此时对墨子的印象,只停留在历史书上短短一段的介绍,光记得“兼爱非攻”这种政治理论了。 直到翻开李淳风整理节选后的《墨经》,才真切的感受到,墨子还是个超前的科学家。 自汉来儒家独尊,法家为辅,各朝治国包括如今大唐都是外儒内法,墨家的政治学说已经没落。 但李淳风也并不是要教授他们什么政治观点,他只截取了墨子在算术、物理、宇宙等方面的知识,汇编成一本基础教材给学生们讲课。 比如墨子描述的基本几何概念:“平,同高也。”“圆,一中同长也。”以及墨子阐述的力学原理“力,形之所以奋也。”[1] 姜沃是来自于墨子后的两千多年,见到这些熟悉的概念不由惊讶:这简直是西方有古希腊诸数学物理学家,东方有墨子啊! 原来在先秦时代,中华大地上就有了走的这样远的神人,伸手碰触到了世界规则原理。 她因为有九年义务教育打底,听这些数学物理的基础定义理解很快,但其余人就不是了。 姜沃哪怕不回头,也感觉到了屋里气氛越来越凝重,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似的——这样的课堂氛围,就代表大家基本都没听懂。 李淳风或许是一个好的学者,但并不是好的老师。 他在算术上造诣极高,他自己注释了数百年来所有存世的《算经》,甚至连《周髀算经》里原本的‘日高算法’是错的他也能勘误矫正,妥妥当世第一数学家。 但这就好比霍金来讲初中数学,他自己明白,不代表能给学生讲明白! 他觉得浅显至极的道理,在座学生们多听得如坠云雾。 李淳风慷慨激昂讲了小半个时辰:“……所以这就是幂势既同,积不容异,明白了吗?” 屋内一片窒息般的宁静。 姜沃小幅度回头,见大家脸上写满了一样的懵懂,充满了未被数学物理知识污染的纯真。 在许多人耳朵里,李淳风刚才的话就是“沙沙沙……听懂了吗?” 李淳风不觉得,他觉得没人出声提问(甚至还有人在下意识点头),就是大家都听懂了,于是抓起桌上一个大木球,愉快发问:“现在谁来给我算一下这个球等同于多少水?” 所有人刷的低下了头。 姜沃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求求别点我名,别点我名。” *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的氛围才有所松动。 有小宦官抬了大蒸笼来发点心:一人两个拳头大的糖三角包,无需碗筷,直接用下头垫着的荷叶包起来,用手捧着吃即可。 姜沃也觉得有点饿了:上数学课实在费脑子。 其余人更饿:不但费脑子,还一直提心吊胆怕被点名提问!还好这有一位李太史丞的亲传弟子,基本都提问她去了! 姜沃咬了一口糖包,不免一皱眉。 这糖包做的一点也不好:面没揉开,每口都能吃到面疙瘩,少了面食的香甜。里头的糖是蔗糖汁,熬得过了有些发苦。 可见这太史局的公厨水平,照宫正司差远了。 她秉承咬了就不浪费的心思,就着自带的一竹筒淡茶吃了一个糖包,剩下一个就放下了。 其余人包括李淳风在内,倒是都迅速干掉了两个大糖包。 毕竟过去的一个时辰也把李淳风累的够呛——倒不是为了算数累的,而是为了教会学生绞尽脑汁累的,他觉得在座众人,脸上都是令他心累的愚蠢无知。 除了他新收的亲传弟子! 李淳风欣慰看着已经放下点心,继续开始自己看书的姜沃:难得有第一回上课,就能听懂他讲的数算理论的学生!而且还这么好学,糖包都不吃了也要学习! 果然是天定的弟子。 待师生们用过点心,李淳风原想继续开堂的,偏巧有个小宦官来寻他,说太常寺少卿有请,李淳风就让学生们先自习,自行出门去了。 姜沃津津有味继续看书:将她脑海中的数学物理知识,跟古代时代学者们的表述对照来看,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姜沃甚至在想,袁天罡和李淳风一眼相中她做徒弟,说她根骨特殊,或许不是因为她的系统,起码不只是因为她身上带着能够卜算吉凶的系统,也可能是为了她带着来自千年之后的知识。 无数前贤智慧凝成的知识硕果,又由兔朝的教育体系凝练编写为人人可以学习的教材。 “姜司历。” 直到有人轻声叫她,姜沃才从书中抬起头来:她桌前站了两个太史局预备官员,拿了书本子来请教她问题。 他们神情很诚恳,姜沃也就尽她所能说明白方才李淳风讲的球形定义,以及‘祖暅原理’中的球形体积计算。 不知不觉,姜沃边上渐渐围起了一圈人,还有边听边做笔记的:感觉姜司历讲的要比太史丞浅显易懂多啦!方才太史丞行云流水般讲过去,直接给他们听懵了。 待她讲完后,众人纷纷道谢。 人群散去,唯有一个脸若银盆元宝似的青年还站在她跟前,有些不好意思:“姜司历,我还有一事……” 姜沃点头:“请说。”她还以为是她讲的哪里他没听懂。谁知元宝形青年脸色微红:“你的糖包不吃了的话,能给我吃吗?我,我没吃饱。” 姜沃笑着送出自己的糖包:真是一群挺可爱的同学。 元宝同学欢喜离去。 姜沃就继续默念背诵,忽然脑海中弹出了一个气泡状的对话框:“姜老板。” 姜沃:? 就听见小爱同学用一种课堂上说小话的音量,悄悄对她道:“姜老板需不需要我把你诵读过得书都扫描下来?” 姜沃一怔:“你还有这个功能吗?” “系统会给每个人工客服发一块储量很大的晶盘,用以存储系统规则和经手的所有客户成长履历——姜老板也知道,您是我第一位客户,我的晶盘里空间大大的有。我看您要学好多书啊,您看过这些书后我可以帮您储存起来,万一有忘记或是模糊的知识,您就可以来系统中搜索。” “多谢!”姜沃觉得这是个非常实用的功能,相当于随身携带一台不能联网但可以存储资料的电脑。 听出姜沃的赞同,小爱同学声音也更加活泼起来:“我的工作宗旨是,为姜老板服务!” * “这些天过得都一样:晌午就在书院中一起学算术,午后自未时起,就单独跟着两位师父学习,按袁师父的要求,先背基本的卦象。” 十来日后,姜沃跟媚娘再次坐在院中晾头发,闲聊中说起她的学习生涯,又将袁天罡送给她的古铜卦盘给媚娘看。 卦盘是正圆形,比寻常人的手掌大两圈,姜沃一手也能托住。媚娘细看,见这枚卦盘上有许多根铜轴纵横相连,每一根转轴上又串了密密麻麻的小方块,每一个小方块上均镂刻着不同的六个符号。 “袁师父的卦盘是古玉的,李师父的卦盘是一种似玉非玉的太乙九宫占盘。”姜沃都没看出来李淳风的占盘是什么材质。 媚娘拨了两下,见无数机钮自内而外旋转起来,竟是变幻无穷。 她将卦盘还给姜沃:“不行,看的我都眼晕头痛了。”又忽然起意道:“要不妹妹给我起一卦吧。” 姜沃‘啊’了一声:“我才学了十来天,连六十四卦名和卦辞都背不全呢。只怕要翻着易经的书给你找。” 媚娘托腮道:“无妨,咱们自家算着玩。” 听她这么说,姜沃也就按照媚娘报给她的生辰等信息,开始拨动占盘。算出来的也巧了,正好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开篇第一卦‘乾卦’。 别说,这一卦姜沃还真背的滚瓜烂熟了:这就相当于背四六级单词,别的背不过,那‘abandon’一定是背过了的。那熟的连下头的例句(卦辞)也能脱口而出。 “乾为天。”姜沃拿了张纸来,给媚娘画了乾卦,六条漆黑的横线,又道:“彖传上记载: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2] 媚娘笑道:“那这是吉卦吗?” 见姜沃踟蹰,媚娘又道:“没事,你只说就是。” 姜沃便道:“乾卦是《易经》第一卦,一卦内又分为六爻,每一爻的卦象都不同。我这回替姐姐算出来的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爻——潜龙勿用。”[2] 或许是有缘,或许是带着‘权力之骰’的缘故,姜沃很容易投入到这术数中,似乎天道人道在眼前交错纵横。 她看着给媚娘算出的这道乾卦初九爻,竟有些怔住了。 乾,一切的起源,对武周一朝来说,十四岁的媚娘就是一切的起源。然而在此时的贞观年间,媚娘却又是潜龙勿用,潜龙在渊,风雨如晦。 * “武才人,姜司历。刚出锅的巨胜奴,快尝尝!” 还是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姜沃——除了声音还有香味。 李厨娘来给姜沃送美味零食了! 姜沃起身接过李厨娘手里的小竹筐,里头是刚炸出锅的巨胜奴。 巨胜奴是一种近乎于油炸小麻花的酥香面点。李厨娘做了好几种,有炸的脆香只洒了芝麻的干香版巨胜奴,还有外头饱蘸酥蜜油亮润香版巨胜奴。 李厨娘笑眯眯看着姜沃和媚娘吃,又问姜沃道:“味道怎么样?这巨胜奴放凉了也好吃,尝着口味过得去我就多炸些,明儿都装在食盒里叫司历带了去。” 吃了五天太史局的糊弄版糖包(没错,太史局每天的点心都是糖包),姜沃决定自掏腰包,带真正好吃的点心安慰同学们被数学和物理碾压的小心灵。 14、日月当空 朝霞从云层中悄悄晕出一点光。 整座皇城的轮廓从昏暗中逐渐鲜明立体,像是由水中倒影变做现实一般生动起来。 太极宫正中轴的承天门城楼上,第一声晨钟响起。 这时候若有人站在足够高的空中遥望整个长安城,就会看到,随着承天门上第一声晨钟之后,城内所有的门户次第开放,从一道道宫门到一道道坊门,似乎这庄重激荡的钟声,无形的推开了一扇扇门户。 整个长安城醒了过来。 而朝阳也正在此时一跃跳出云层,光芒万丈刹那光耀万土。 此时此刻,正如初唐盛世。 * 与绝大部分朝臣们白日办公夜里偶然加班值夜不同,袁天罡和李淳风夜里留宿宫中很频繁。 毕竟星象只有晚上出现,而观测星象所需的各种精密仪器,都只能放在皇城中,禁绝私人拥有。 于是两人一年三百多天,倒有二百天是住在太史局里的。 袁天罡与往常一样,按时起身,此时已然在院内走了千余步,活动开了筋骨,此时正驻足见朝阳喷薄出云。 服侍他的小宦官算着时辰,便上前问道:“太史令今儿今晨要用什么?昨儿姜司历送来的重阳糕和榛仁糜子卷都有,给太史令端些来?” 小宦官很是机灵,最会挑人爱听的话说。 果然见袁天罡嘴角露出笑意来:“就用这两样吧,再随意拣两道小菜,配一小锅红米粥就是了。” 想到新收两月的亲传弟子,袁天罡就觉心里宽慰。 年过六十,终于收到了合心意的徒弟,不但在数算解卦上很有天赋,更是个孝顺的孩子,常带给他们各种新鲜花样的点心小食。 太史局公厨的饭菜质量不坏,只是菜色固定味道平平,且多年不变。对此朝臣们都是默认的:毕竟前朝各部的公厨都是朝廷统一拨款,厨子的调配也不由官员自选,中间许多不可说的事儿。 于是朝臣们都秉承:朝廷既然赏脸管一顿中午饭,免费的就闭着嘴吃吧,没什么可挑剔的,想吃好的晚上回自家吃或是上酒楼吃就是了。 只是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总是上夜班的人,就比较惨了。长年累月吃差不多的东西,实在也是枯燥。 直到两个月前收了徒弟后,袁天罡便觉得大大满足了口福。那孩子送来的点心小菜并不是什么烧尾宴上鲍参翅肚的贵重,就是新鲜可口,又让人熨帖。 袁天罡叫住要去公厨的小宦官:“再拿几十个白水煮蛋回来,依着上次她说的方子做成茶叶蛋,这个时辰开煮,晌午正好拿去给他们做点心吃。” * 姜沃看到有袁师父送来的爱心茶叶蛋时,立刻放弃了太史局公厨的点心糖油饼。 来到太史局上培训班两个多月。姜沃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原来太史局的点心不只有糖三角包,还有糖油饼。 坏消息是:只有这两种点心,每月一换。 姜沃把茶叶蛋在桌上“笃笃笃”敲碎。还没来得及剥皮,就见又有同学拎着一包油纸密包的点心走过来:“姜司历,这是我自家做的重阳花糕,请你尝尝。”姜沃放下茶叶蛋,边道谢边接过来。 这是姜沃收到的第五份重阳花糕。 两个月的同窗,彼此都熟络了,也常互相请教——他们请教姜沃数学物理知识,姜沃则请教他们朝堂和宫外生活的常识。 这些青年(预备)官员,早已知道姜司历幼年坎坷,父母因故双亡,早早入宫由宫正司司正鞠养,对宫外的事儿所知甚少。因此每每她问出些奇怪的问题,似不知世事常理,他们也都很理解,皆会细致悉数告知,让姜沃对初唐的社会尤其是官场规则逐渐熟悉起来。 虽说自隋已有科举,但这唐初之时还未打破门阀垄断官场的大势,大多数的官员,还是原本就在‘官宦之家’的圈子里出身的。 这些能进太史局的官员,家中也都有人做官,除了明面上的规则,也常将官场上的潜行规则透漏给姜沃。 如今还有几日就是重阳节了,这些同窗们想着姜沃一直不能出宫,便给她捎外头的糕饼吃,有的是从长安城各有名的糕点铺子买的,有的是自家有祖传花糕食方,叫厨下做了,都在重阳前捎进宫来。 最大的一份是周元宝同学送的。 没错,那位脸若银盆酷似元宝的同学,武将家族出身,真姓大名虎虎生威为‘周元豹’,只是同窗们都管他叫元宝。 怎么说呢,只有起错的人名,没有起错的外号。 元宝同学起初还抗议申明自己叫‘豹子的豹’,现在已经躺平不再纠正大家,旁人叫他元宝都直接应了。 今日他拎了颇沉的两大包花糕给姜沃:“我打小就饿的快,这两个月多亏姜司历的照拂。这些花糕是自家做的,请姜司历尝尝。” 他说的照拂,就是课间发的点心,姜沃那一份几乎都被他吃了。 比如今天,元宝同学送完礼,又拿走了今日的糖油饼——他打小就饿的快,学数学费脑子,饿的就更快了,哪怕中间加了一顿点心,到了午饭前也常饿的两眼发直。 姜沃盘点下收到的花糕,想着明儿休沐,分给武姐姐吃。 想到媚娘,姜沃不由一叹:重阳快到了,也就是媚娘这两三个月来一直惦记的圣人会去亲观的马球赛要到了。 姜沃知道媚娘为此多么努力,甚至舍出了一大半身家来买通殿中省。 可…… 姜沃之后又自个儿为媚娘起了好几回卦,都是潜龙勿用的卦象,只怕这一回媚娘不会如愿博得圣人的青眼。 想到这儿,姜沃习惯性点进系统。 太史局司历的月工资(筹子)是一月五根,加上典正的工资,她现在也是一月固定入六根筹子的人了。 不是她不愿意花费一根筹子用权力之骰给媚娘占一回吉凶,而是她目前只能占卜跟自身有关的事态。 她问过小爱同学什么时候能占卜别人的吉凶,小爱同学热情回答:“等您累计获得超过一千根筹子(包括已花费数目),就可以开启为旁人之事占卜吉凶的功能了。” 姜沃看着自己的四十八根筹子:告辞! 这就像月入三千,去问房价一样令人伤感。 要不请两位师父帮武姐姐算一卦? * “背的不错。” 重阳前一天,姜沃通过了袁天罡和李淳风的阶段考试。 两人随意画了些六十四卦中的卦象图来考弟子,见她能将卦象、卦辞以及相应解挂的大小象传、彖传都背的滚瓜烂熟,颇为满意。 “如此也算是入门了。” 若是用现代教育来比喻,六十四卦就像是汉语拼音的字母表,姜沃如今算是一年级刚刚学完汉语拼音的小学生,将来靠着拼音才能去进一步认识字,学读书。 如果说姜沃算是一年级毕业,那么李淳风和袁天罡就相当于院士,随手就是一篇sci论文的水平。 姜沃尚且路漫漫其修远兮。 “先喝点果子饮歇一歇。”袁天罡递给她一只古朴粗陶杯。 “谢谢师父!” 姜沃捧着乌梅汁喝着。 刚精神紧绷地考完试,能喝上一盏用凉凉的井水浸过的乌梅汁,实在沁人心脾,姜沃觉得自己要是个卡通人物,这会子就应该舒服的头顶冒出小星星了。 此时三人处在太史局的一处单独的屋舍内,算是袁天罡的私人工作室。里头几处架子累累都是书不算,连地上的麻席和矮桌上都凌乱堆放着各种竹简、玉简和纸页。 袁天罡是直接坐在了一摞书上,而姜沃则学着李淳风,推开到处散落的书籍,在下头铺着的竹席上坐了下来。 小宦官送上一壶乌梅饮后,熟练地关门退了下去。 从他吃力的关门举动来看,这间屋子的门厚度与重量惊人。而姜沃一路走来,已察觉这间私人工作室建在太史局最角落的屋宇里,再加上这厚门,便隔绝了所有声音。 相当于一个密室。 姜沃观两人神情,放下空杯子,乖乖跪坐在席子上:“两位师父还有话对我说吗?” 袁天罡和李淳风对视一眼,袁天罡开口了:“如今咱们也做了两个多月师徒了——天地君亲师,你既幼年失怙,我们两个师父便与你亲人一般。既然要教你本事,有些事我们便也不瞒你,只是今日以及日后在这间屋里说的话,你只可自己记在心里,切不可与外人去说。” 李淳风补了一句:“便是你视为亲姑姑的陶宫正也不可说。”或许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硬,李淳风又放轻了些语气道:“也是有些事,陶宫正知道了也于她无益。身在玄门,这天命卦象算的准不准是第二要紧的,第一要紧的,是要知道什么话得一辈子留在自己心里。” 姜沃郑重应了是。 袁李两人点点头,由袁天罡开口道:“你还记得第一回见我们时的事儿吗?” 姜沃点头:“记得,当时两位师父在为一事争吵……”她不由睁大了眼睛:“师父是要告诉我那件事?” 袁天罡颔首。 他雪白的长髯,连带身上的广袖宽袍,让他看起来像是庙里的一尊神像。 “我们夜观星象,六个月前,星象忽有一隐动。”接下来的话大概实在骇人听闻,哪怕袁天罡也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李唐王朝竟有三代而遇危之兆。” 就在袁天罡说这番话的同时,李淳风已经在桌前挥笔写就数句谶语。写完后,他将手里的纸页递给姜沃:“这半年来,我反复推演了无数次,最终只推出四句谶语,其意暂时不明。” 在两人看来,小徒弟如今的水平自然是完全看不懂星象的,就像刚学了加法的小学生根本看不懂高数题干一样。于是李淳风也不解释占星过程,只把解出来的答案给让她看一眼。 天机未到,这谶语他虽推演出来,但也暂不解其真意。他跟袁天罡都只能推算到这一步,自然也不指望姜沃能看懂,之所以写给她,只是为了给小徒弟长长见识罢了。 然而姜沃拿过来看清这四句谶语后,却觉得像是冬日里有人照头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惊得她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 白纸黑字。 力透纸背。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1] 曌! 武瞾! 15、反转 姜沃一时只觉得如坠云雾。 这世上竟真有未卜先知至此的谶纬之术吗? 袁天罡叹口气:“当日我与你李师父争执正是此事,他想将此谶语告知圣人,我拦着他。” 姜沃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天机未到,此谶语真意不明,又如何告诉圣人。” 别说这些隐晦莫名的谶语,就算是一句大白话,不同人读出来都会有歧义,就像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 袁天罡顺手拿过一支没有蘸墨的毛笔,点着谶语道:“日月当空是不祥异兆,但可指外戚当政、亦可指宦官当权又或是吕后一般女子临朝。” “而‘扑朔迷离,不文亦武’两句更难解,这武究竟是出身武将世家还是武姓?”袁天罡一顿:“从扑朔迷离四字来看,倒是女祸的可能性更大些。只是几十年后的事儿,再推也只是天机晦暗,并不能再多得机数了。” 还好姜沃本来就是跪坐着,不然也想献出自己膝盖:这还晦暗?这已经推准了百分之八十了好不好。 李淳风在旁听着,嘴抿成紧绷的一条直线,显然他虽然最终听从了袁天罡的劝阻没有将此卦象禀报圣人,但心里并不认同。 也是,姜沃早发现,李淳风是二凤皇帝铁杆粉丝。如今他占出李唐天下居然有短折之象,袁天罡却压着不让他说,他自是不快。 袁天罡搁下笔,对李淳风道:“今日当着徒弟,我与你细说一段旧事。” “你们都知道,我在隋朝为官时,曾占出过一句谶语。” 姜沃点头:陶姑姑给她讲过,世人之所以觉得袁天罡料事如神,相面准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他在大隋占出的那句“杨氏将尽,李氏当兴”。 袁天罡笑了笑,似乎很疲惫,也似乎很苦涩。 “那时候还年纪轻,占出天下将乱王朝更替之象,心中不定,与人饮酒时醉去,不慎将此话外泄。”说到这儿袁天罡还说了句题外话:“从此后我再也不饮酒了,这几十年滴酒未沾。” 酒醒后的袁天罡,自知失言,立刻辞官跑路带着一家子躲了起来。 彼时袁天罡已有天下第一神算之称,那‘友人’得了这句惊天之语,并没有替他保守秘密,而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天下皆知。 袁天罡问听得认真的小徒弟:“你觉得我这一卦算的准吗?” 姜沃点头,这多准的卦啊,唐高祖李渊于太原起兵,夺了隋朝天下,不正是‘杨氏尽,李氏兴’吗? 袁天罡一笑:“这是因为你生在李唐年间,知道高祖名讳,所以觉得我算的准。但在当年,没有人知道李氏当兴,是这个李氏。” “当时这句话传开,隋炀帝一边命人剿灭瓦岗寨的李密,一边在朝中清除他疑心会造反的李姓官员,先是手握大军的将军李金才,后是故去李穆太师的子孙,另有其余世胄李氏,凡稍有嫌疑,就挨个杀去。” 袁天罡的双眼微微眯起,似乎看到隋末无数鲜血。 “其实高祖与隋朝有亲,亲缘还颇近,原本未必会反,可眼见一个个姓李的重臣被隋炀帝诛杀,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了,高祖终是下定决心,反了朝廷。” 隋文帝杨坚原本是李渊的姨夫,可以说李渊跟隋炀帝是正经的两姨表兄弟。造反这事儿不但难度高,就他本人来说舆论压力也其余造反的人大。 可正因隋炀帝后来逐渐杀红了眼,开始屠戮朝中姓李的官员,这才‘不得不’反了。 袁天罡看着小徒弟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问道:“所以你懂了?” 姜沃轻轻点头:“师父的意思是,算命本就是改命的过程?” “是啊,人人以为算者通晓世事,预测吉凶可以逆天改命,却不知天命莫测,或许我算出‘李氏当兴’不是结果,而是缘故——这一谶才是推动隋亡的一环。” 袁天罡按住案上‘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这一谶,对李淳风道:“这一谶比之当年‘李氏当兴’更加晦涩难解。淳风,我阻你将其告知圣上,并不是贪生怕死,生怕谶语不吉又难解,圣人怪罪。而是希望你,不要妄图牵涉天机,起码不要太早,否则只怕适得其反。” 或许当年袁天罡的谶语没有外露,隋炀帝没有狂杀姓李的重臣,没有李世民这种猛将横空出世跟着亲爹造反,或许隋朝还能多撑一段时间呢…… 李淳风抿成一条线的唇变成了向下弯的一种苦笑。 他起身作揖到底:“袁师,之前是我急躁了。” 而对姜沃来说,这几天盘算的,想请两位师父给媚娘算一卦的心思早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别说算卦,最好媚娘一辈子不被这两个人见到。 尤其是袁师父,他卜算虽灵,但最灵的还是相面。若是见到媚娘,看出什么‘天下之主’的面相,再对应这句不文亦武,那就要坏菜了。 好在媚娘跟她不同,宫女见人的避讳少,但作为正经的才人宫嫔,媚娘是没有机会见到外男官员的。 * 姜沃一向在吃上很热衷。 然而重阳这日,面对各色花糕、麻葛糕,姜沃却没胃口。 临出门前,陶枳叫住她,将她颈上的红绳取下来:这还是七月半鬼节时特意给她戴上的,红绳上还带着一个供过的小银佛。 姜沃现在除了休沐时换上裙子,其余日子都按太史局司历的官服打扮,远望与少年郎一般。因此头上簪子、镯子戒指等首饰是早都不戴了的。 陶枳想着到了重阳,就重新给姜沃编了一个红绳,上头应景坠着黄翡雕的菊花。 陶枳边给她带红绳边安慰道:“你是担心武才人?放心,今儿圣人会去亲观宫人赛马球。”媚娘原本最担心的就是陛下日理万机,宫人赛马球对他而言是极小的事儿,若是临时有事不去了,那媚娘便失去了最可能的面圣机会。 且说陶枳知道媚娘要混进宫人马球队,倒不是姜沃说的,而是殿中省透给她的。 作为宫里的监察部门,殿中省总要跟她通通气。 姜沃摸了摸颈上的黄翡:“谢谢姑姑。” 陶枳忽然轻叹了一声:“武才人骑术上佳,圣人想来会喜欢。想当年皇后娘娘骑术就精妙,曾与圣人夫妻两人,带着一行儿女们打了大半日马球,你母亲在一旁算分,最后娘娘还胜圣人几球。” 以二凤皇帝的弓马娴熟,输给长孙皇后,那必是夫妻间的乐趣了。 否则被他砍瓜切菜一样荡平的君主(将领),就要哭晕在地府门口了。 * 傍晚,姜沃刚回到宫正司,陶姑姑就带笑对她道:“殿中省刚传来的消息:武才人在赛马球时拔得头筹,圣人特意问起名姓,也知道了这是新入宫的才人。” 姜沃:啊? 陶姑姑心里很为媚娘这孩子高兴,临走前还道:“对了,听说圣人还问起,她是不是从前应国公武士彠与弘农杨氏所生之女,想来是上心了。” 姜沃回屋后,再起一卦,却见还是潜龙勿用。 不免一头雾水。 这是怎么个情况。 事实证明,姜沃的卦象并没有算错。 次日,圣人身边另一位姓马的内侍,带着一份册封诏书前往掖庭北苑。 这是一份升职诏书,册一位五品才人为正三品婕妤。 大唐的妃嫔,级别很多。但如果粗略按上中下三等来分,五品才人在后宫还是‘下位’嫔妃,而三品婕妤,已经算是正经的‘中位’嫔位,再往上便是二品九媛和正妃了。 马内侍到北苑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诏书上的名字是武媚娘。 王才人还私下咬牙嘀咕了几句“装作宫女博得陛下青眼,不是正经行事”等话。但因怕媚娘真的因此得宠,所以没敢当面讥讽。 这会子看到真有圣人跟前内侍手持御旨而来,就又酸又懊:她常盯着武才人,怎么没发现她混到宫人马球队里去了呢! 要是知道的话……她肯定也要加入一下啊! 内侍在一众才人惊愕的目光中,朗声念完了旨意。 晋封才人徐慧为正三品婕妤。 徐慧?徐慧! 有几个才人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旁边的熟人:“徐慧是哪个?” 直到徐慧出来接旨,她们才对上号。 比起明艳过人,见之令人难忘的武才人,徐慧徐才人则像是隐形的影子一般。不是说她不美,而是徐才人的美,柔和安静,像是一朵静悄悄浮在空中的白云,很难引起人的注目和敌意。 而比起媚娘善于与人结交(比如她是第一个站出来跟宫正司女官攀谈的),徐慧则是很内向的性情。 哪怕跟她比邻而居的周才人,也只能说出‘徐才人喜欢看书、写字很少跟人说话’这样泛泛描述,竟说不出徐才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徐慧似乎永远在看书,练字。 譬如端午、七夕等节日,旁人寻她去看龙舟或是打秋千,她也都摇头拒绝,次数多了,人人也就不理会她了。由着她静默于众人之外,安静的就像这北苑里的一棵树。 可谁能想到,这一众新人里,圣人居然只点了她封为婕妤! 按说圣人都没见过她呢,她们入宫半年了,唯一见过圣人的只有……武才人。 无数目光从徐慧和武媚娘之间溜来溜去。 媚娘觉得两颊滚烫,像是发烧一样。尤其是诏书里还有称赞徐才人(现在是徐婕妤了)温纯贞静,自入宫闱秉顺恪恭等语,更让媚娘觉得扎心。 自己刚违了规矩以骑术精妙在圣人前漏了脸,圣人却转头册封了以文采为著,循规蹈矩的徐才人。 这岂不是圣人表达对她所作所为的不喜? 媚娘两颊从滚烫变为冰凉。 马内侍不管这北苑才人们的眉眼官司,他只是笑吟吟请徐婕妤入内收拾妆奁细软,即日迁居鹤羽阁。 毕竟做了婕妤,就不适合留在掖庭了。 * 徐慧认真收拾着书案上厚厚一沓文稿。 纸是贵重之物,市卖一张寻常纸张足要七文钱,而朝廷官用的成都麻纸和温州桑皮纸更是高达二十文一张。于是许多囊中羞涩或是节俭持家的官员,都会选择用用过的纸页来练字或是打草稿。 徐慧也是如此,恨不得每一张纸都用到了极致才算完。 但也有例外。 在一沓沓正反两面字迹满满的纸页中,也有特殊的:一包用细绢包着的上好桑纸,上头只工整抄写着一页文字,保存的也甚为精心。 徐慧将细绢打开爱惜地整理着:这全是她抄录的圣人诗文。 其中抄录次数最多的,就是二凤皇帝四年前挥笔写就的《威凤赋。》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弭乱世而方降,膺明时而自彰。”[1] 徐慧轻轻的念诵着,眼睛晶亮如星。 她曾经跟着父亲,远远围观出宫围猎的圣驾,也就是那一回望见过一次圣人。 自那时起,徐慧心底一直深种着对圣人的无尽的敬慕、崇敬。 她自幼有早慧之名,更因此蒙召入宫。 能入宫作圣人的一个才人,徐慧已经感谢上天眷顾于她。至于进宫后只能住在掖庭,不得见天颜,徐慧也觉得跟圣人呆在同一个皇城里就满足了,仍旧与在家时一样,夜以继日地抄写圣人的诗赋。 但她没想到,圣人竟然知道她,竟然还单独加封了她! 徐慧在眼泪落在的前一刻忙忙盖上了细绢,免得泪水沾湿了自己带着无尽虔诚仰慕抄写的《威凤赋》。 她能去到圣人身边了! 哪怕在最好的梦里,徐慧也没有这样觉得圆满幸福。 徐慧幸福到整个人发飘,媚娘就郁闷到整个人想沉到地底下去。 “哟,有人真是菩萨心肠,最擅给旁人做嫁衣!” 以往王才人的话,媚娘真不怎么往心里去,只当“两岸猿声啼不住”,可这次,王才人的话切中媚娘自己的心事,就扎的她心口生疼。 * “我去劝劝武姐姐。” 这日姜沃从太史局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此事已经成为掖庭乃至整个后宫的大热闹了,看热闹的人不知多少。 姜沃想想就替媚娘难受。 陶枳叫住她道:“你也太急了些,我还没说完——我也替那孩子发愁,就多寻人打听了些缘故,唉,也是巧了,偏她母亲家中最近刚生出事儿来,这才连累了她!我先说与你,你再去缓缓劝她,别叫她觉得是自个儿不好。” 姜沃坐下细听缘故。 而杨家得罪了二凤皇帝,就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 生在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时代,许多人对已经归入历史尘土的封建帝王制度并不了解。 很多人下意识认为,皇帝就可以乾坤独断说一不二。 其实并非如此,也就是到了清朝,臣子才变成了奴才,皇上的权力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加强。 就连再往前一朝的明朝,皇权也是大大被臣子限制的——以嘉靖皇帝那不大的心胸,面对骂他的海瑞也只得忍了没法把人砍了;万历皇帝跟臣子们拉大锯扯大锯了二十年,终究没立成自己喜欢的儿子为太子,只好遵从大臣们所说的‘礼法’立了长子为太子。 可见皇帝并不是说了那么算的。 尤其是自东汉末年以来。中华大地就陷入了长久的群雄并起战乱不断的年代,改朝换代到眼花缭乱。 而因此产生的门阀制度,则深深限制了皇权。 只东汉起的累世公卿,到两晋时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几百年来,真正掌管着国家的,与其说是走马灯似更换的帝王,不如说是这些数百年根深蒂固的世家。 正所谓“祭在司马,政在士族”——听起来根本就没皇帝啥事。 直到隋完成大一统,隋文帝开科举,才算在世家统治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后来隋朝灭亡,李唐继续接棒,打压士族。 但这并不是个能一蹴而就的事儿。 何为世家,便是世卿世禄。他们世代都是当官的,哪怕开了科举,鼓励寒门士子通过考试出仕,但短时间内,也不能指望寒门子弟能够顶起朝廷,世家还是占据着大部分的官职。 但在二凤皇帝手里,世家想把持朝廷,那是不可能了。世家子想要靠着出身和姓氏,哪怕尸位素餐也能得个官职混日子,也是别想了。 世家向来是很聪明的,不然不会改朝换代也依旧屹立不倒。换个软弱无能的皇帝,世家不介意跟皇帝杠一杠,来一个臣大欺君——世家都罢了工,你皇帝当光杆司令去吗? 然而面对二凤皇帝这种帝王中的帝王,世家哪怕被削去了不少特权,也只好把委屈咽下去开始乖乖改家风:子弟们吟风弄月名士风流少点,读书务实善于办差多点。 世家也得保证每代有人能接触到权力才行。 要不跟着二凤皇帝走,只端着名士风流的架子,只怕两三代下去就成了空架子。 而数百年的世家一旦支棱起来学习,确实比寒门强许多:毕竟传承在这里,许多世家子拿来启蒙的书,只怕寒门官员一生都不能见到。 于是这些年皇权跟世家出现了微妙的平衡:天下之大,二凤皇帝确是需要世家豪族子弟出仕,保政令通达一方安定。而世家也不敢再如东晋那般把皇帝当吉祥物,跟皇帝大小声甩脸子,而是恭恭敬敬捧着眼前这位帝王,顶多心里遐想一下:等着以后出现乖巧好拿捏的帝王,他们再加倍把面子挣回来。 但今年,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因二凤皇帝继续逆天,要重修《氏族志》,为天下名门世家重新排名。 这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皇帝想把他李家排在第一! 但别说,士族们还挺硬气,送上来的草稿版仍旧是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名门为第一等,陇西李氏(皇帝家)较之低一等。 二凤皇帝一看就冷笑了。 居然还有人妄图压他一头,让他去做二等? 这世上压着他的人都地府报道去了! 起初他只让人修《氏族志》,没有点明排行,是给世家留脸了,结果世家在他看来给脸不要脸,那李二凤直接把梯子一扔,一把撕了‘善于纳谏贤宽仁慈’的帝王脸,直接露出那种‘睥睨一世唯我独尊’的天策上将脸来。 把官员(世家官员)修的氏族志初稿撕了烧火,然后明码标价道:“皇族李氏为首,一等!外戚次之!世家再次之!”直接定了排名。 世家把二凤皇帝放到第二等,李二凤可不好说话,转头直接把崔卢都踢到了第三等! 给我下面蹲着垫脚去吧! 那崔卢等世家能退吗?也不能,这一退将来死了怎么好意思入祖坟?难不成到了地下只好说:不好意思祖宗们,没扛过皇帝,咱们家从第一流变成三流了。 那可是死不瞑目。 于是朝上最近正为此事吵嚷不住。 世家们甭管之前数百年有没有什么龃龉仇恨,全都抱起团来,在此事上一起抵抗皇帝。 其中当然少不了媚娘生母所出的弘农杨氏。 而那日媚娘于宫人马球队中露脸,圣人看到这样鲜艳明媚,骑术精妙的女子原也是觉得有趣的,但在听了媚娘的出身后,那几分欣赏顿时就变成了不喜。 媚娘生母的弘农杨氏正在朝上跟着其余世家叽叽歪歪,要把皇帝变成二等,而圣人记性也很好,没忘记媚娘的生父武士彠是多么死忠的先帝党,当年也是更敬服他大哥李建成(武士彠:冤枉,他只是死心塌地跟随李渊,李渊选的李建成做太子,他当然对太子比对寻常皇子恭敬)。 二凤皇帝也记得,杨氏还是当年父皇指婚给武士彠的,那真是君臣和睦的典范。 反正是一家子都正好惹了二凤不高兴。 于是在圣人眼里,原本媚娘一个才人违矩加入宫人的马球队,不过是令人置之一笑的女子博宠小心思,可在外头世家闹事的关口上,媚娘的出身在这里,便让圣人觉得不安分且别有用心。 姜沃:这……实在是不凑巧啊! 陶枳叹口气;“不单有外头的缘故……” 姜沃惊了:怎么还有事? 陶枳轻声道:“皇后娘娘仙逝年余,后宫里很有几位有子位高的娘娘想着空出来的后位。只怕圣人这会子特意选了‘贞静无争’的徐才人封婕妤,大半倒是用来警醒后宫娘娘们的。” 都是陪伴多年的旧人,也都有儿有女年纪渐长要体面,圣人也不好直接斥责伤了面子,便以此迂回提醒。 姜沃听得泪目:媚娘好惨一姐姐。 16、振作 媚娘这一夜是在宫正司睡的。 姜沃原是去北漪园安慰媚娘,但她去了就觉得其中氛围甚是古怪压抑,不少人都带着一种看人倒霉的幸灾乐祸情绪。 她走了一趟后,索性把媚娘请回宫正司来。 * 不过见了媚娘的伤心,姜沃却放了心。 世上的伤痛有很多种,姜沃看得出:媚娘的伤心不是什么情之所钟被人所负的心伤,而是一种努力去奋斗事业却未能功成的心痛。 与人对比来看就更鲜明了。 姜沃在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从北漪园出来的徐婕妤。 徐婕妤是个省事的,虽然她现在的位份可以坐肩舆了,但她依旧选择带着宫人步行走去新宫。 不但如此,她还挑了个快落锁的傍晚时分,没有在白日张扬搬家。 既然遇到了,姜沃驻足问好。 这会子并没有清代那样主子奴才的规矩称呼,非正式场合前朝大臣见了皇帝也只是行常礼而非跪拜大礼。上朝的时候,中书令等宰相们也都有个座位,与皇帝坐而论政。甚至亲近的君臣之间,皇帝有时直接就‘你来我去’的称呼,连朕也省了。 因此姜沃的请安很简单,徐婕妤也很客气。 而在姜沃循例给她道喜时,就见昏昏暮色中,徐婕妤的眼睛如星辰一样真切明亮,脱口道:“其实只要能侍奉在圣人身边,我并不在乎位份如何,哪怕一直是才人或是寻常宫人也无妨的。”这话是欢喜透了所以下意识吐露了出来。徐慧说完后,也就意识到对姜沃说这话不妥。 她不由有些赧然:“抱歉,姜司历是去看武才人的吧。我先行一步了。” 姜沃就体会到了徐慧跟武姐姐的南辕北辙。 要是媚娘来说应当是:只要能升位份,保住她将来不用被迫去感业寺做尼姑,那侍奉不侍奉圣人是没关系的。 正是一个为情,一个为前途。 媚娘这就相当于第一次做生意滑铁卢赔本了。 心伤透了是很难回转的,倒是事业挫折这种痛心,对有毅力的人来说比较好振作。 * 宫正司内,媚娘独自坐在姜沃屋里。 天已经暗下来,但媚娘也没把屋里的烛台点起来,就看着大团的阴影笼罩过来,笼罩在自己身上。 姜沃去给她张罗饭菜去了——这一整日媚娘水米都没打牙。 自早起,马内侍到北漪园宣了圣旨后,整个北漪园上下都没有心情吃饭。 尤其是媚娘。 中午尚食局倒是还特意送了一桌上好的席面来,恭贺徐婕妤。其余才人里要趁着最后一天结交新鲜出炉的徐婕妤者,都过去捧场兼道别了。 媚娘自然没有去。 她就如现在一样枯坐屋中,被苦涩的失意淹没。 媚娘想起儿时父亲还在的时节,有一回她生病了,病的厉害,大夫开的药苦的惊人。媚娘喝不下去,父亲就在一旁拿了最好的蜜饯哄她:“二娘乖乖吃药。吃过苦药后就有甜的吃了。” “二娘病好后,以后日子都是甜的。” “爹给你挑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出了嫁,以后日子都会像蜜罐里泡着似的。” 如今她整个人苦的像是泡在了当年的药罐子里,却没有‘甜蜜饯’等在后面了。 姜沃说要给她弄饭的时候,媚娘本想叫住她说别弄了,她没胃口。但看姜沃一脸忧心关切,又把话咽下去了,想着就算为了姜妹妹这份她失意丢脸时不曾嫌弃,依旧真心待她的心,一会儿也要强撑着吃点东西。 * 真香。 媚娘都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被真香到了。 先是一种暖呼呼的酸香与辣意传来,唤醒了媚娘这一日麻木苦涩的味蕾。 那种辣味并非茱萸那种让人想起红彤彤火焰的辣,而是呛鼻的胡椒的辣,让人一下子醒过神来。 媚娘从内间的床上起身,见姜沃正忙着摆碗筷,大约是听见她出来,转过头对她笑:“武姐姐,快来吃饭。” 是很平常温和的笑意。 媚娘缩紧的心好像慢慢放松了下来。 桌上饭菜也很简单,不过是一盆羹汤,和一只未揭开的陶土盖锅,其余就是两道小凉菜。 重阳时节是有些冷了的,媚娘将热羹捧在手里,才觉出自己方才手是冰凉的。 酸辣汤是很家常的汤羹,但这碗却格外美味,陕人善酿好醋又钟爱食醋,媚娘从小也是无醋不欢的,这酸辣汤的酸首先就调和的好,不会过浓盖住汤的香气也不会寡淡不足,最难得一个刚刚好。 与胡椒的辣味融合起来,冲的人似乎七窍都开了似的。 滑嫩的豆腐丝随即滑入口中,不,不仅是豆腐,还有一种肉香。 似乎不是公厨酸辣汤里惯放的猪肉丝…… 媚娘还没问,就听姜沃道:“是滑蛋牛肉。牛肉香得很。” 因牛是耕种的必需品,因此朝廷律法上杀牛是犯法的,但并不是就没人吃牛肉了——毕竟总有牛牛‘不小心’摔死或者撞死。 为了不浪费,主人只好含泪吃掉牛牛。 今儿这牛肉正是元宝同学家的牛‘惨遭失足’。还是一头小牛,养的肉质肥嫩的恰到好处。元宝同学专门给姜沃留了一块上好的,用油纸仔细包好了带进来给她。 牛肉裹了蛋液下在酸辣汤里,大增鲜美。 总之这样一碗酸辣牛肉豆腐丝汤下肚,媚娘只觉得腹中饥火上升。 人在饿了的时候,生理需求占据了上方,其余情绪就后退了。 不知不觉,媚娘的食欲就战胜了伤感,只是望着未揭盖的陶土盖锅。还没揭开她就闻到一股异香了! 陶土盖锅里是黄鱼饭。 鱼上盖着金黄的酱汁,鱼肉软嫩随着热气微微颤动,珍珠似的白米饭晶莹颗粒分明。 北边大米少,一般多用饼、馒头等面食和小米饭黍米饭。正所谓故人具鸡黍,便是如此了。 大米饭用的并不多。但这样浆汁浓稠鱼肉鲜甜的黄鱼,正该配颗粒分明的白米饭。 姜沃替媚娘盛了一碗黄鱼肉盖饭,媚娘看到她把大块的鱼腹肉都给了自己。 黄鱼饭入口,形容词便都忘了,只余下可口二字。 媚娘一勺勺吃着,吃了大半碗后,才觉得一日的饥饿尽去了。而后蒸腾上一种委屈的泪意来。 不过她习惯了不落泪。 被哥哥们赶出来的那一天,她就知道哭没有用,眼泪只会让母亲更加心烦担忧。 于是今时今刻,媚娘也只是眼角微湿,并没有哭泣落泪。 姜沃也只是埋头吃饭,全当自己没看到媚娘眼角偶然几次闪过的晶莹。 就这样,两人闷声吃了一大盆黄鱼饭。 媚娘更含泪干了两碗饭三碗汤! 因母亲出自世家,自幼餐食上的规矩,一向是要少食惜福,更不能尽着性子扒一道菜吃,似乎没见过世面似的,有伤体面。于是媚娘吃饭也记得要保持一定的度,她有记忆以来,从没有这么畅快的吃一顿! 吃饱了便从头再来! 失败了怕什么,总不能从此一蹶不振。 今日她会被母家连累,或许来日弘农杨氏或是父亲又会成为她的助力。 * 两人晚饭都用的多了些,饭后就在院子里慢慢走着消食。 宫正司人少,不比宫中其余尚食局、尚衣局等地,宫女恨不得叠着睡。宫正司这里,姜沃作为七品典正,还能跟另一位典正于宁平分一个小院,因中间也打了夯土墙,相当于独门独院了。 媚娘说话的声音很轻,哪怕在夜色里也轻的像是一阵微风,就在旁边的姜沃都要侧耳细听。 她声音虽轻,语气却又很坚定,不复今日彷徨伤感之意了。 “妹妹算的‘潜龙勿用’这一卦果然精准。是我着急了。” 姜沃真心道:“是实在没想到事这样凑巧,以后我会帮姐姐多听着前朝的事情。此番实不是姐姐自己不够好。” 太史局这个部门,原本对朝政就不甚敏感,姜沃又还在上岗培训班,真是疏忽了朝上在为《氏族志》吵架。 掖庭局其余人就更不必说了,就算是消息灵通的女官们,也很少会打听朝政——朝上大臣们总在为事情吵吵嚷嚷,不是这个志也是那个文的。 要不是有媚娘这件事,内侍们八卦出了弘农杨家,陶枳也难知就里。 听姜沃宽慰她,媚娘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容:“我记得妹妹给我算的乾卦,象传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放心,我必不会自怨自艾,就此颓唐。” “不过圣人既然褒奖徐婕妤,便是提点如今形势下,人人都老老实实才好。”媚娘想了想:“说来,徐婕妤此人言谈举止确实与旁人不同。她话虽少,但说出来都颇有见地,跟她交谈令人如沐春风。想来是她一向手不释卷的缘故。” 既如此,媚娘就决定用这段不得不沉寂的时间来学习。 此时媚娘读的书还并不很多。 毕竟武士彠当年家道中落,所以才去做了‘士农工商’里社会地位较低的商户。原本做大了生意后,武家也颇攒了些书籍,但无奈武士彠后期忙于事业(造隋朝的反),有时急着转移跑路连两个亲生儿子还差点拉下,何况家中藏书,也就都丢失了。 及至封了应国公,这才重新置办书籍来教化子孙兼充门面。 只是这会子活字印刷还没有影儿,科举都是极新鲜的事儿,连“四书五经”这个标准定义都还未出现,书可是稀罕之物,珍本更是如此。当时武家也只有些世面上好搜寻的经义。 媚娘不由发愁:“徐婕妤读的都是自己带进宫的书,可惜宫中嫔妃能借到书的地方并不多。” 姜沃闻言驻足道:“有一个地方书很多!” 那便是她所在的太史局。 需知李淳风便是负责修晋史的人之一。其中《天文志》《律例志》这几卷,基本都是他一手承包编纂的。为搜集更多史佚遗记以修《天文志》,李淳风收集的藏书极多,且可以光明正大走公费报销。 便是宫中密阁藏书,独此一本的孤本,李淳风也可以抄录。 兼之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些年一直在搜寻各个版本的先秦诸子百家论著,用以搜罗前人关于《易经》的各种释义。二人借助大唐收集来的书,不比寻常世家积累的少。 只是两人对先秦百家的各种‘政治理念’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其中论述阴阳与星象的解析。摘抄出所需之词后,剩下的书就都搁在专门的书库里存放了。 姜沃曾经借过一两本来读,两位师父都乐见其成,只嘱咐哪些书珍贵,要好生爱惜,其余就不管了,令她只管随意取阅,以增见识。 媚娘听她这么说,眼睛也就恢复了明亮神采:“那以后就劳烦妹妹替我借书了。” 她所迷茫的,或许能从圣贤书中找到答案。 17、冬日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是下雪了。 冬风拂过,玉屑似的雪片从枯茶色的树叶上落下来,像是树木也忍不住寒冷,大大哆嗦一阵子似的。 距离重阳佳节,又是三月过去了,眼见就要过年。 * 屋里因烧着炭饼,要留小半扇窗子通风,正好可以对着半片天光雪色,让人更觉头脑清醒。 姜沃和媚娘都裹着一件皮裘,正打着对桌看书,间或停下来跟彼此探讨心得。 媚娘手里拿的是一本东汉大儒所标注过的《尚书》。她指着里头一句“天聪明,自我民聪明。”与姜沃道:“看着这句,就想起妹妹之前背的《易经》,天垂象,见凶吉。”[1] “大约这就是天人合一的道理。” 姜沃也细想去:“是,师父们讲过天意与民心。有时观人文便是观天文,观政教亦可以观吉凶。” 陶枳进院门后,从半开的窗户处见此情景,脸上就笑眯眯的:哪有家长不爱看孩子们勤奋学习? 尤其是武才人经上回之事后,没有颓丧更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性子越发沉静谦和,日日以读书为乐,陶枳便觉得这孩子更可怜爱了。 兼之姜沃如今要去太史局上辅导班,呆在掖庭的时间不由少了许多,这三个月来,倒是媚娘白日常来宫正司走动,时不时帮着陶枳做针线,年前宫正司忙着整理归档的时候,媚娘也分担了不少抄录的活计。 且媚娘言谈很实诚,直接就对陶枳道:“陶姑姑,如今我在北漪园,免不了受人言三语四——我便是自己想开了,搁不住总有人反复提及徐婕妤之事来怄我。倒是在宫正司心静些。况且帮您做点事儿,才不辜负姑姑素日待我的好。” 陶枳在窗外笑看了一会儿,便招呼两个孩子:“先把书搁一搁,过来吃新出炉的胡麻饼。” 姜沃和媚娘闻言都把书放下。 唐时颇有海纳百川之意,丝绸之路兴盛繁华,以至于长安城东西市中胡人酒肆、各色异域小吃随处可见。 比如胡饼。 胡饼有烤的干巴巴表面洒了芝麻的,也有内里填馅儿的。 冬天最适合吃的就是填了羊肉馅儿的胡饼了!上好的羊肉切碎夹在胡饼中,间层抹上椒豉油,既去了膻气又增肉的鲜香,上炉子烤了,外头面脆酥香,起了一层油酥,里头肉鲜美润口。 雪天里热热吃上一个,觉得身子都暖了。 每一张胡饼都有脸盘子那么大,姜沃和媚娘分吃一个就够了。 吃完后,姜沃擦了手起身,从窗看外头雪已经停了,就道:“姑姑,我去厨下新烙一些胡饼给师父们送去。” 陶枳点头:“我已经与李厨娘说过,饼子都提前预备下了,等你去要就现上炉。” 姜沃都走到院中,陶姑姑还不忘道:“早去早回。看这天色,没准还要继续下雪呢。” * 临近年下,宫中女官们都发了新的皮裘,全部是细细红缎滚边,帽子也是一般,一圈喜庆的红色。 姜沃提着食盒,穿着这一身走在宫道上,觉得自己像极了小红帽。 好在路上没有遇到大灰狼,顺利见到了外婆,不,老师们。 胡饼拿出来还是烫的——食盒是特制的,冬日里尚食局为了给圣人和贵人们送吃食不凉,想了许多巧思,弄了许多保温效果好的夹层食盒。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有些不拘小节的魏晋名士风度,放浪形骸起来,也曾衣冠不整地跑去对酒当歌,披发弄舟过。此时见热乎乎的胡饼,两人并不讲究什么切成可以入口的小块,而是直接就洗了手拿来吃。 很是自在。 李淳风还点评道:“这次椒豉油放的好,解了腻味。上次便少了些。”又笑眯眯道:“要是配上酸汤就更好了。” 姜沃积极响应:“尚食局的周司膳送了两坛子酸笋与酸萝卜给我,说是今年岭南道征入宫的大厨做出来的。这种酸味与好醋又不同了,下回做个酸笋鱼丸汤给师父们喝。” 大唐天下在州县之上,还有‘道’这样的行政区域划分,天下共分了十道,岭南道便是现代的两广云南等地,口味与京中截然不同。 李淳风听着都觉得口舌生津,连连点头:“大善!等师父给你弄几条好活鱼来!” 袁天罡在旁摇头:“你们两人只爱吃。” 然而羊肉胡饼数着袁老师吃得多。 * 硬核点心吃过后,师父们恢复了教育本能。 “你一向用心向学。只是眼见就要放元日假了,年节下事多热闹也多,切不可散了心思,将这半年所学抛下。” “需知学易持难。” 元日便是春节,虽说这会子还没有‘春节’二字,但春节假期却已经有了。朝廷的假宁令明文规定:元正假七日。实则不止七日,过了腊月二十五,就没有常朝了,朝臣有急事可叩阍面圣。 也就相当于开始放假了。 一直到上元节(正月十五)结束前,朝中署衙都是轮值上班的。 既如此,李淳风小课堂也就要暂停,大家都各自回家去应酬人情客往并家中庶务。 元日假算是朝中每年最长的假期没有之一,过年热闹喜庆又各处摆酒设宴的,宫人们(不当值者)甚至被特许行令饮酒,设局小赌小玩一下,无怪人人都盼着过年。 袁李两位师父正是怕姜沃年轻,又是病了几年后第一回正经过热闹年节,再玩散了心思,将半年苦学都抛了去——别说是孩子了,多少成人都没有持之以恒的耐心。 然姜沃是有耐心的人。 见两位师父谆谆教诲,她便自觉保证:横竖元正假中,太史局也是有人值班的,她保证每日都来自习背书。 袁天罡笑道:“你有这样的恒心就很好。只不必拘泥每日都来,你也担着宫正司的官位,年底自有掖庭女官殿中省之间的人情要应付。人□□理不可忘,但更要记得别疏荒了学业。” 姜沃郑重应下。 李淳风在旁笑道:“今年你还不能独当一面,再过两三年,我与袁师就不必入宫当值了。” 反正徒弟三百六十五天都住在宫中嘛! * 腊月二十九这日。 姜沃屋里热热闹闹:姜沃、媚娘、另一位典正于宁,刘司正四人正在赶围棋玩。 陶姑姑让她劳逸结合,既然是年下,除了背书写字也要适当放松玩一玩。 赶围棋儿并不是下围棋,更像是飞行棋的一种。参与者各占据棋盘一角投掷骰子,根据点数往前挪动格子,看谁先从一角走到指定的终点。 现下棋盘最中心放了个金色的小花生,是陶枳设置的终点,放下的彩头。 姜沃还根据后世的游戏,用不同的颜色在木头棋盘上涂了几个点:有的代表原地强制休息一轮,有的代表前进双倍,还有的比较惨,直接退回原点。 与现代飞行棋比起来,只是很简单基础的玩法,但也比之前纯掷骰子新鲜,女官们都玩的兴致勃勃。 媚娘这两天一直呆在宫正司,姜沃等人顾忌她心情也从来不问——其实年下时,后宫娘娘们都会在自家宫里摆小宴,宣歌女舞姬或者演百戏的说书女倌为乐,且彼此宴请,轮着摆席。 自打徐婕妤从新人里出头后,后宫娘娘们忽然发觉了这批新人,似乎也有些可挖掘之处。 于是渐有各宫娘娘与北漪园中才人接触。当然新人们看着徐婕妤这个典范,也很巴望出头,两方真是‘郎情妾意’,很快彼此结对起来。 然而没有人接触媚娘。 在她们看来,媚娘已经失去了被投资的资格——武才人家里不顶事,父族母族都令圣人不喜,本人也已经在圣人跟前露过脸,圣人也没有提拔。 于是这年节下,有了靠山的才人们,都能收到一份请帖,跟着她们的靠山去参加流水样的各宫宴席。 媚娘则像是被整个后宫遗忘了。 宫正司的人都怕武才人脸面上过不去,在她跟前都不提后宫娘娘们。但据姜沃看着,媚娘却是已经走出来了,与三月前的受挫折后努力振作不同,如今媚娘是真不再为了这些事郁郁,质疑自己了。 媚娘很投入地研究起了诸子百家学说。对各家理论都有好奇之心,想遍观诸家,找到她最信服的一家。 圣贤之言总是蕴含着安慰改造人的道理。 虽说刘司正和于典正都考虑媚娘心情,不说后宫娘娘们的宴请事,但赶围棋本就是最适合聊闲话的,不多时,她们还是想出了能说的话题。 此时于宁就忽然想起一事,忙的连骰子都忘了掷出去,就问姜沃道:“你可知晋王府上新添了一个东阁祭酒?” 晋王李治,今年刚十一岁。 比起他嫡亲的两个哥哥,太子殿下李承乾和皇帝极看重优宠的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在朝野中受到的关注度并不多。 哪怕是长孙无忌这个亲舅舅,印象里都只是晋王乃温厚乖巧的好孩子。 朝臣们对李治也基本都停留在长孙皇后去后,圣人亲自养着嫡出的晋王,果然是父亲疼爱嫡出的幼子这样的印象。只是疼爱并不等于重视,在朝臣们眼里,将来的晋王只是个封地挺大的小王爷而已,与他们不相干的。 但姜沃自然对所有跟晋王有关的事情都很感兴趣,听于宁这么问,就兴致勃勃摇头道:“不知道哎,于姐姐说给我听听?” 不是她消息不灵通,而是晋王的属官太多了! 李治虽然还没开府,但他三岁封王,早就有了自己一套班底,足有几十个官员配给。甚至几年前,皇上还给小儿子封了个‘并州都督’,当时才五岁大的晋王当然不可能去上任,还是大将军李绩去代为上任,晋王只负责遥领并州。 媚娘也感兴趣的抬起了头。 她对晋王有印象,正是因为晋王遥领并州。 并州,是她的祖籍。 18、崔郎 于宁见姜沃摇头,就忙道:“你竟不知?掖庭里都传遍了,几个机缘凑巧见过的女官都说:晋王府新的东阁祭酒崔郎,是个相貌极佳、极出挑、极雅致的世家少年郎!” 姜沃从这几个‘极’字和于宁异常想要八卦的眼神里,感觉到了美貌的力量。 大约是魏晋南北朝风气尤在,时人慕美貌的行止还是很流行。凡有出名的才子入京或是状元榜眼探花骑马上街,都有热情人民群众围观,掷果子的,扔荷包扇坠香囊的都是常事。 以貌取人也不是什么贬义词,朝廷录官的标准都是‘身言书判’,排第一的就是‘身’,要体貌丰伟。 媚娘在旁转着手里的骰子道:“只看晋王府给的官位,就知道是位风仪俊朗之人了。” 东阁祭酒,并不是国子监祭酒那种类似于校长的职位。各王府的东阁西阁祭酒,是正六品官职,专管接对应答宾客。 能跟王府论交的都是贵客,这专门的对接人员,也就是俗称的门面。 门面,那必得是好看的。 于宁似乎只顾着回忆,在姜沃的提醒下才把骰子掷出去,然后笑靥如花道:“不瞒你们说,我有机会半远不近地瞧了一眼崔郎,实在是神仙一般!据说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真是好人物,圣人都夸这是雏凤般的品貌呢!” 她眼睛简直像电焊工的电焊一样,要呲呲啦冒小火星了。 于宁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能叫她这个样激动,也就是说不一般的好看。 姜沃倒没怎么在意那传说中引起掖庭宫女内部地震的好看,而是问起另一事:“于姐姐说那是世家子?” 于宁拿着代表她的小木雕在棋盘上挪动格子,边用力点头“没错,世家子,还不是寻常世家,而是博陵崔氏!据说这位崔郎出身还不是什么远房旁支崔氏,其曾祖父与崔氏上一位老族长是同胞兄弟呢。” 类比过来,有些像《红楼梦》中宁荣二府的关系。 虽然不是族长一脉的长房,但也是五服内的近亲,是标准的崔氏正嫡出身,不是血脉已远,只占着崔姓的旁支。 那就奇了! 姜沃疑惑:崔氏?就是那个被排为天下第一等也是第一名,在官员们重订《氏族志》时,依旧令其力压皇族李家,排到第一等的崔氏! 是,历朝历代,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加起来出的宰辅多如繁星。 可二凤皇帝怎么会忽然给儿子任命一个崔家子?要是太子或是魏王的属官,还可能是自己选的世家子好增添名望助力,但李治还小,所有官僚都是圣人代选的。 姜沃可知道,圣人还在跟世家掰扯《氏族志》的事儿呢。 二凤皇帝把自己排到第一名的《氏族志》,正在被世家拼命抵抗中——甚至有的世家子嚷嚷‘这不是氏族谱,这是勋格榜(官位排行榜)’。捧着皇帝算什么世家风范?世家首先就得有传承!似乎只要有几百年的历史,就比能够起兵改朝换代一统天下还值得骄傲。 姜沃心道:不可否认世家里确有很多人才,但比起二凤皇帝实在是不够看。用一句还未出现的诗词来说,就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千年过去,后人评说。人人都记得唐太宗李世民,但此刻硬顶二凤皇帝的崔卢等世家家主族主,谁还会记得呢?不过都是故纸堆罢了。 姜沃只面圣过一次,但架不住师父李淳风是圣人的死忠粉,言谈中就带出许多二凤皇帝的性情。 姜沃可不觉得,二凤皇帝是会妥协的人,比如给崔家、卢家年青子弟官位来换取世家低头。皇帝面对不低头的人,想的是打服折服而不是妥协。就连年轻权势不够的时候,暂时妥协都是为了以后打服,而不是真的退了,何况现在面对世家。 “这会子,圣人怎么会特意给晋王选个世家子呢?”还不等姜沃问,媚娘就脱口而出了,可见两人想到一处去了。 于宁只知圣人为晋王选了个世家子为属官,却不知为何了,想了想道:“应当是为了崔郎的人物出众吧,听说圣人不但让他做晋王府东阁祭酒,因他年纪比晋王大不多几岁,还让他进宫陪晋王一起读书呢。” 姜沃:?越发奇了,圣人不怕自家儿子被世家子带跑偏了啊? 刘司正方才就想说话,只是于宁说的激动,她没插上。这会子看于宁不能了,连忙道:“其中缘故我晓得。” “崔郎名朝,正是方才于宁的话了,他名为祭酒,实为伴读,常出入宫中。既如此,殿中省自然也要拨小宦官去照应,一来二去,也就知道了些崔家事。” 刘司正跟殿中省周太监是同乡,拜了干亲的兄妹,消息一向是掖庭最灵通的。 于是娓娓道来。 说来这位崔氏子也是个坎坷人。 其父出身博陵崔氏自不必说,其母也出自世家,为荥阳郑氏。 只可惜崔朝父母去得早,四五岁上双亲接连病逝,也没有其余兄弟姊妹为伴。 偏生他们这支单传了三代,其父也是独子。崔朝便没有亲伯父,亲叔叔可以依靠,只好跟着族中堂伯父过活。 按说崔氏世家大族,绝不会养不活一个孩童。无奈这位血缘上跟他最近的堂伯父,曾与他父亲龃龉极深,对他这个家族安排了不得不养的堂侄子就也冷淡如冰。 按说有这样的出身,等崔朝长大成人后,由族中门路推举了入仕便是。可惜还没等他长大成人,堂伯父就发现了这个拖油瓶侄子还是有用的:少年郎长得真好看,出身也正当,正好用来联姻啊! 堂伯父的上司,非世家出身,而是勋贵(即大唐开国来靠军功封了爵的新贵)。堂伯父又想跟上司拉关系,又不舍得把自己女儿嫁入‘暴发户’,也不肯自己儿子娶非士族女,于是脑筋一转:哎呀,何必要舍出自家儿女,家里这不还有个顶缸的吗! 于是快乐贡献出崔朝,让他来娶上峰的女儿。 刘司正想来也是见过崔朝并也被美貌晃过的,因为她的口气非常偏心,阐述过程中很是唾弃崔家那老堂伯:“也忒不公道了!竟这样磋磨晚辈,据说他不但硬塞给崔小郎君一门婚事,还以其年幼为名,把持着其爹娘留下来的遗业呢!连人家母亲的嫁妆都不放手,实在是下作了些!” 三个人都仰着脸听刘司正讲故事,她讲的就更用心了。 “你们道我怎么知道的?” “那崔小郎君也不是个泥人面人,任人揉搓。他那不要脸的老堂伯以为捏着他的银钱,就捏住了他的人。却不想崔小郎君很有主意,借与兄弟们郊外射猎的机会,就单人独马走了,直奔荥阳寻其外祖。” 且说崔堂伯能这么过分,也是仗着此时音讯难通。出自家乡镇都费劲的年代,崔氏、郑氏这样河南河北跨省的姻亲,若无官职调动一辈子都难见面也是有的。 崔朝孤零零跑到外祖父家中,郑老爷子险些没气厥过去。 原知道女儿过世,但相信崔氏门风,以为外孙子被好好照应着呢,谁成想差点被论斤卖给人做夫郎。再一问,这些年,郑老爷命下人或是托亲友带去崔氏的财、物都被崔堂伯不客气的收下了,更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们崔氏是天下第一等人家,但当我们郑家是死的啊! 郑老爷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一面亲自动身带着其余儿子侄子往博陵崔氏讨要公道(以及女儿的嫁妆女婿的遗业),一面令人护送外孙去长安,寻郑家在朝为官的亲眷,一状告到了御前。 “这不,圣人都觉得崔小郎君甚是可怜。一面令人斥责崔氏,一面给崔小郎君了个出身——朝廷有律法,若是出仕有了官身,父母又不在了,便可自行定下婚事,从此他再不用担心崔家那老堂伯摆弄他了。” 刘司正觉得这是个‘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故事,讲完就罢了。 倒是姜沃听完,抬眼和媚娘对视了一眼,知道两人想的一样,就都笑了。 直到赶完围棋,两人将刘司正和于宁送出门后,才回头又说起这事:“郑家此举也有趣。圣人正想要打压崔氏,便出了这件事。” 可不嘛,崔氏等士族皆仗着传承源远,世家风范而傲王侯——哪怕你李家是皇族也不够‘清贵周正,底蕴深厚’。 然而此时蹦出来这样一件事,正是一个大耳刮子抽在崔氏脸上:哦,这就是你们的世家风范源远流长,你们的礼义廉耻足以表率天下?? 若是世家都是一条心,这个‘辩论氏族志’的节骨眼上,郑家应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才对。况且崔氏还有家主族长,若知此事为了名声必然会给郑氏一个交代(当然也是郑氏的缘故,换了别人可能就没有交代而被人道主义毁灭了)。 然而郑氏还是把这件事闹大了。 “郑氏中有识趣之人。”不想跟二凤皇帝这种硬核狠人为敌,郑家一转头把队友给卖了,而且卖的还很正义别的世家也说不出什么。 谁家孩子受了这种被迫‘插标卖首出卖色相人格’的委屈,谁家女儿过世后嫁妆被夫家吞了都会闹起来的。 郑家可是完美受害人。 而且经此一事,崔家名声受损,说不得郑家还更风光了呢——不光二凤皇帝想把自家李姓提上来,这‘崔卢郑王’的排行,郑家还想动上一动呢。 姜沃与媚娘推演了下世家内部的勾心斗角,圣人与世家之家的角力——这是她们近来常玩的复盘游戏。 姜沃将听来的朝政之事说给媚娘,然后两人讨论来因后果。 正说着,窗外传来小宦官的声音:“姜司历,您的一挑竹子,给您搁在院里了。” 19、三年后 小宦官抬来的竹子,是用来做爆竹的干竹。 此时还没有火药,更没有什么炮仗烟花。到了年节下,家家户户便在院中堆起竹竿,用火点着。竹子被烧爆时便发出‘噼啪’的声响,是为爆竹。 姜沃见过烟花,还真没见过爆竹,就特意请人挑来一小担竹子。 送爆竹的小宦官,还特别仔细地带来了引火的干草,并把竹子摆出了一个柴火堆一样的造型,憨笑道:“这样比较好点着。” 姜沃数了钱给他,小宦官忙双手接过来,见数目多,又忙道谢。之后欢欢喜喜的走了。 * 除夕夜里,姜沃和媚娘是跟着陶姑姑一起吃的,主菜是一道烧鹅。三人吃完后,媚娘望着这烧鹅,还说起了在家时听说的一个神童。 “算来那骆宾王跟咱们年纪应当差不多大,他七岁的时候就做了首《咏鹅》,许多孩子都会背。”说着将‘鹅鹅鹅’背了一遍。 陶枳是头一回听这首诗,听媚娘背完点头道:“虽是七岁孩童之作,却格外生动。闭上眼,倒似能想出白鹅凫于绿水之上,鹅掌拨动的样子。” 媚娘脸上也是一片赞叹向往:“正是姑姑这话了。七岁就有如此文采,真不知将来他能做出什么样的华彩文章诗篇来!” 姜沃将汤牢丸(饺子)蘸着醋吃了一个,又看了一眼媚娘脸上的期待,默默把话往肚子里咽:将来骆宾王最出名的文章,是你临朝称制时候,他跟着反者徐敬业写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被后世称为千古第一檄文,跟陈琳骂曹操那篇一般,流传千古。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1] 姜沃还记得檄文里最慷慨激昂的一句。 人生际遇就是这么跌宕起伏。 宫正司各院渐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欢快的笑语。陶枳隔壁住的就是刘司正,姜沃隔着院墙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哎哟,这火星子蹦到我裙子上了!多好的衣裳,给我烧个洞!” 陶枳就对她们笑道:“走吧,你们也去放爆竹吧,去一去旧年的晦气。就是小心些,别烧了手烧了裙子的。” 媚娘和姜沃就起身:“等我们点完爆竹,再回来陪姑姑守夜。”姜沃又问道:“姑姑真不跟我们一起去点爆竹吗?” 陶枳摇头笑道:“你们自去玩。” 看着两人挽手出去的背影,陶枳便想起,很多年前,她跟尹德仪一起放爆竹的旧事。真是很多年了,那时候,她们还在秦王府呢。 * 爆竹烧出一片金红色的小火花,在黑夜里跳跃着,虽不比烟火璀璨,但配着‘噼啪’之声,确实添了许多过年的喜气。 姜沃是蹲在爆竹旁点火的时候,收到了系统邮件。 退回去边看爆竹边点开系统邮件,发现系统竟然发给了她年终奖,足足有六根筹子。 “小爱同学,是你帮我申请的?”姜沃又细看了一遍邮件,呼唤出自己的人工小客服。 小爱同学声音了带了些不好意思:“是的,姜老板,我没有那些星级客服手里的权限多,争取了很久也只争取到六根。” “六为骰之极,也是六六大顺之意,希望姜老板将来事事通达。” 姜沃很感念:“来年,咱们一起努力吧。” 不多时,只见陶姑姑裹着皮裘从门口走来:“爆竹放完了?快来,李厨娘熬了一锅好饴糖,吃了这糖,明年一年都是甜的。” 糖的香气飘来。 媚娘与姜沃同时想到:这是我在这陌生的宫廷里过得第一个年。 这样的年,一转眼过去了三个。 ** 姜沃想,她穿到原身身上也是有原因的:两人不但姓名相同,连生辰也一样。 按阴历算都是腊月二十五。 贞观十四年,腊月二十五日清晨。 哪怕年节下忙的脚不沾地,陶枳还是不忘抽出时间来,早起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面,煮和盛的时候都很仔细,不肯夹断一根面条。 这是一碗长寿面。 李厨娘在旁准备旁的小菜,见此不免感叹道:“宫正待姜司历真好,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陶枳一笑,略带怅然道:“你不知道,当年她的母亲,待我比亲妹妹还好。” 李厨娘待要说: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多了,便是当年德仪女官待陶宫正有提携爱护知恩,但像陶宫正这样从不忘记,十年如一日待恩人之女的也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见锅里的烙饼好了,忙止住话头,去忙活装盘去了。 * 姜沃将一碗面吃完。 陶枳望着她“真快,转眼都要二十岁了。” 姜沃险些没呛到:陶姑姑也太会四舍五入了。 按周岁算,她过得这是十六周岁的生日,只是这会子人算年纪,都不按生辰那天算,而是按年算,过了一年就大了一岁,像姜沃这种年底出生的比较惨,原本现在才十六周岁,但却是年初就早早被算作十六岁了,加上虚一岁,就是十七岁——再有五天过年,过完年在陶姑姑眼里就是十八,十八就约等于二十——姜沃就这么长了四岁。 甭管她怎么抗议,陶枳反正就这么算了。 接下来就是一句:“你如今跟着两位仙师学了三年,在太史局也逐渐历练出来了,将来前程自然只有好的……” 不错,三年过后,姜沃用自衡量法来判断,自家的阴阳风水造诣基本已经从小学飞跃到了高中水平。 在旁人看来是突飞猛进,极有慧根,果然不愧是两位仙师一起挑中的亲传弟子(姜沃:感谢数学、物理、地理课!感谢九年义务教育!),在两位师父看来,也挺满意,起码今年过年,他们已经放心姜沃代替他们独立值班了。 太史局日常的测算工作,两人已经放手交给姜沃代办。 也只有出现异常天时与气候时,才需要他们亲自出手。近一年来,李淳风多半在溜号,花了很多时间继续去推演他那‘日月当空,照临下土’的李唐王朝不吉星象。 可惜并没有寸进。 每次两位师父谈起这件事,姜沃就乖乖喝水。 如今姜沃虽然还身兼两职,但随着她在太史局的工作日重,掖庭这边基本只打卡领工资了。 旁人对她的称呼也渐渐不闻宫正司‘姜典正’,而是太史局‘姜司历’——甚至过了今年,应该要升一级,有可能变成从六品太史丞,袁天罡已经在写奏表准备给徒弟申请升职了。 “只是……”听到陶姑姑表扬了她的工作进步后加了个只是,姜沃就开始头疼。 果然陶姑姑道:“只是这终身大事也该考虑起来了。” 别看陶姑姑自己一世不成婚,但对姜沃是很上心的:“掖庭女官多是一辈子不出宫不嫁人的,除非圣人皇后赐婚——一般人也没有那样的体面让圣人操心婚事。可你不同,两位仙师在圣人那里有好大的颜面,正可给你挑一个夫婿,那翊卫、校尉中多有青年才俊……” 原本陶姑姑只是暗示,这第一回明着提出来,姜沃无奈之余倒也松了口气。 她笑眯眯道:“姑姑,师父们给我算过了,我不宜姻缘,尤其不能早嫁!” 听闻神仙算的这般,陶枳大受打击,半晌才道:“既如此就好生做官吧。” 好在她本人也是女官,有一份很忙碌充实的事业,并不是那种觉得孩子不嫁人一辈子就完了的迂腐。 对陶枳来说,甭管是做官还是嫁人,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过得好。就像人饿了要吃饭一样,普世观点就是肉(嫁人)比菜(一辈子做女官)好,那陶姑姑就希望姜沃去吃肉吃饱。 但要是孩子吃肉过敏,吃菜也行,反正饱了才是最终目的。 只要姜沃过得好。 于是陶枳受了一回打击后,在姜沃的婚事上,也就暂且躺平了。 倒是媚娘过来送姜沃生辰礼的时候,陶枳看着她又心焦起来:沃儿也罢了,顶多跟自己一样,一世在宫中为官,总是衣食不愁还受人敬奉。 可媚娘这孩子咋办啊!这花容月貌的,一直无宠更不会有子,难道将来圣人成仙去了,她就剃了头发去做姑子? 陶枳深知许多宫闱内幕,知道那先帝嫔妃‘静修’的皇家感业寺,并不是清净礼佛地,里头的姑子们都是有背景的,作威作福勒掯钱财都是小事,还有些黑心的以戏弄这些前妃嫔们为乐,专爱折磨这些曾经的‘天子嫔御’,行事很下作。 因此很替媚娘着急,这样乖巧可爱毫无心机的孩子落在那种地方,岂不叫那群尼姑们嚼吧嚼吧连骨头都吃了? 媚娘送来的是一身亲手做的贴身衣裳。 “可惜妹妹一直要穿太史局官服,否则我得了两匹好缎子,很可以做一条漂亮的间色裙给她。” 宫中嫔妃流行的间色裙,是将两种颜色的绸缎裁剪成长条,再间色拼接起来,显得身形修长。 间色裙最要紧的就是配色。 媚娘的配色就很出挑,带着碰撞感和亮眼的美感。此时她身上就穿着一条,烟雨蒙蒙春色一般的柔嫩绿色,碰撞的偏是清亮带着流动感的橙红色缎子,丝毫没有红绿配的俗气,在这暗沉阴冷的冬日里,像是一株破冰而出的凌霄花。 陶枳一见就更扎心了: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慧巧心思,怎么偏就没那一点运气呢。 距离媚娘上一回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圣人眼前,已经过去了三年多。 二凤皇帝跟世家关于《氏族志》的拉扯也落下了帷幕——毫无疑问以二凤皇帝的大获全胜告终。他不但把老李家排在了崔卢等世家前头,还把长孙家(老婆家)窦氏(亲娘家)等都排在了那些世家前头。 让陶枳来看:皇帝的气儿应该很顺啦。 倒是那些世家们气鼓鼓了三年多,至今还在拉圈子排斥这些新世家。 既然皇帝气儿顺,按说更不会再为此迁怒后宫一个小才人。而这三年里,圣人也已经陆续召幸了两三个才人,当然最得宠的还是徐婕妤,据说皇上有意明年升她为二品充容。 陶枳怎么能不替媚娘着急。 她消息灵通,知道新出头的才人,都是由后宫诸如韦贵妃、杨妃等人举荐的。 于是陶枳也想替媚娘寻一位举荐者。 后宫有一位宋修容与陶枳关系很好,宋修容跟皇帝年龄差不了两岁,今年刚好四十岁,她自己早就放弃得宠了,膝下又有个公主,非常满足。 只是近来看同事们都提携推荐小新人们,宋修容不免有些动心:她的女儿虽是公主,但圣人二十一个女儿哩,公主多了便也不稀奇了。 且公主过完年就十四岁了,接下来几年正是婚配的关键年龄。宋修容就也想提携个新人,若是得宠的话,可以帮自家说说话,不得宠也没妨碍。 最近正在瞄人呢。 因问到陶枳这里,陶枳就试着给她提起媚娘,宋修容一口拒绝了:“哦,我还记得那武才人呢,这可不成,她的出身不讨圣人喜欢也就罢了,但都在圣人跟前露过脸了,还是无用,那便是不能了。” 宋修容跟了皇帝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性,女子的出身是其次——宫里吴王的生母杨妃还是隋炀帝的女儿呢,圣人照样很宠爱他们母子俩。可见出身是一回事,合不合皇帝眼缘是最要紧的。 武才人既然已经想过法子在圣人跟前留下了名姓,却一直未得出头,那宋修容觉得,就不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陶枳还欲再说两句好话,就听宋修容叹道:“你看上的姑娘必然是好的。只是你久在宫中难道不明白?再好的人,也要看圣人中意与否。圣人不中意,再好都百搭——我看我自己还比韦贵妃强呢,又有何用?” 两人关系实在是好,宋修容这种幽怨话都说出来了。 但正因如此,陶枳便也无话可说了。 宋修容说的是大实话。 官员们还有系统的考评标准,分个上中下等,然而后宫嫔御只有一个标准:皇帝的喜好。 就像媚娘是个再好的大橘子,但皇帝是只猫,只爱吃鱼讨厌橘子味,那就白搭。 宋修容拉着陶枳:“另外选一个低位嫔妃荐给我嘛!要选那文绉绉的,跟徐婕妤似的,对了,你那武才人听说是在圣人跟前打马球了?唉,她想必也是打听了从前圣人的喜好,却不知皇后娘娘去后,这几年圣人只喜欢文静秀弱的姑娘,她算是没出头的日子啦……” 听得陶枳更心塞了,只能按照宋修容的要求,提起一个小白花小鸽子似娇弱的才人。 * “好孩子,坐一会儿再走,有刚烤出来的牛乳酥饼。”陶枳拉着媚娘坐下。 媚娘笑应着坐下来——她入宫快要四年了,在北漪园受到的冷言嘲讽越多,越体会得到宫正司上下待她的好。 于是她又拿出给陶枳做的衣裳,是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做的里衣,所有针脚都很细致的藏了起来。 陶枳更觉心疼。 她想了想,对媚娘透漏了个消息:“年后二月,圣人要往九成宫去,这一去只怕要呆大半年。那里人口和规矩都少些,到时你可多在圣人跟前表现一二。” 媚娘一怔:“去九成宫这样的好事,怎么会有我的份?” * 与此同时,姜沃在太史局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晋王客客气气道:“姜司历,明年二月,父皇要带我们兄弟姊妹们往九成宫去。” 他眉目低垂,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道:“到时,我有件私事相扰,请姜司历帮一个忙。” 姜沃奇道:“晋王直说就是。” 20、晋王 九成宫是个好地方。 据闻青山绿水,风景明秀。最难得是地势高,比起太极宫地势低洼,夏日闷热,九成宫的居住适宜度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只是皇帝出门御驾浩荡,总不能就去住几天就回——那路上时间都比呆在行宫时间长。因此皇帝并非每年都去九成宫,而一旦决定了要去,总要待大半年,从春天一直待到深秋再回。 半个朝廷也会随着迁徙过去。 圣驾来年要去九成宫不是什么绝密消息,六局都在紧锣密鼓的提前准备着。 皇帝出行劳师动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被劳动的师。 起码媚娘就觉得自己没机会。 昨晚王才人已经就此事嘲讽过她了,并且炫耀了下自己可以去九成宫——别看王才人在媚娘跟前三年如一日的炸毛豪猪似的,但在她的后宫娘娘们跟前,则是一只含羞带怯小白兔。 其羞答答表现被韦贵妃相中,收做了替补,有韦贵妃作保,这次去九成宫,便有王才人的一席之地。 对此媚娘还是挺高兴的:不见王才人也挺好的。 谁知陶姑姑说,她也能去九成宫。 经过陶枳解释,媚娘才明白:原来后宫里好几位娘娘手里都捏着看好的想要举荐的掖庭才人,这回去九成宫,都想让自己的人去,不让对方的人去。最后明里暗里彼此较劲累了,韦贵妃也着实烦了,直接摊牌:所有才人都去行了吧,别彼此扯后腿了。 媚娘谢过陶姑姑特意告知这个消息,然内心波动不大。 * 太史局。 太史局的正堂纵深宽阔,几位当值的官员都坐在各自桌前,彼此之间由大扇的屏风相隔,正堂内被隔成一个个半开放式的小屋。 这样的布置,有一定私密性却又不至于秘密的像是在‘闭门密谈’。正适合太史局的官员们与人交谈:年节下,多得是各王府的长史来讨奉神致斋祭祀的吉日,并勋贵人家来请算婚嫁、请佛、立象、开宅等吉期。 属于隐私而非秘密级别的交流,这样的布置正好。 姜沃总结了下工作:太史局相当于天文台气象局,兼任唯一朝廷认证玄学部门。 姜沃请晋王坐下说话。 她初次见晋王时,晋王才十一岁,虽说举止有度,但依旧还带着孩童的稚气。 如今却是比姜沃还高一些的少年郎了。 “王爷请说。”姜沃的语气很沉静,已是熟惯于应对这些王孙公子。 这两年,袁李两位师父常常神隐起来,并不怎么露面,将他们的日常工作大半交给了姜沃。尤其是现在朝廷上有些乱! 储君之位又可称为国本,如今,国本有些不稳当了。 太子患了足疾不良于行以来,逐渐性情乖张行事暴戾,朝臣们渐次上谏弹劾太子‘亲小远贤、奢靡湎色’,圣人也当着众人露出过几次对太子的不满——与此相较的,圣人对同为嫡子的魏王李泰恩宠日隆,不但儿子到了年纪也不舍得让他去封地,甚至还逾越亲王的礼制给李泰在京中赏了大宅。 这年关底下,圣人还亲自出宫去魏王的大宅玩去了! 这世上的事儿就怕比较,若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甭管圣人是喜欢了夸赞两句,恼了训斥两句都不碍事的,毕竟是父子而不是影子,孩子做事总有做不到父亲心里去的。 偏生还有魏王李泰,皇帝夸一个斥一个,就对比出效果了。 太子惨变对照组。 总之,朝上如今的氛围很紧绷,很不对味。虽还没有人敢明着提出改立太子,但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之位像是一颗开始松动的牙齿,逐渐摇晃了起来。 夺嫡之事简直摆到明面上来后,如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玄学宗师,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省的总有人明里暗里来打听,天象有无变动,东面有无异兆。 尤其是袁天罡,还号称相人最准。去年过年,魏王李泰给袁天罡送了一份重礼,还道一向敬重袁仙师,想在风水上讨教一二。 必然是想将袁天罡拉到自己这边,请袁仙师私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帝王相。 好在袁天罡这些年来一直以自己年老眼神不好推脱了很多人。也好在,李泰并不敢明目张胆提出这个要求。 去年这份礼一到,过完年,袁天罡就毫不含糊的瞎了,如今走路都开始摸索着走了。 姜沃也就更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太史局的工作。 女子身份的不便之处,倒是变成了优点。姜沃就住在宫里掖庭,魏王送礼都没处送去,也就只好暂罢。 袁李松口气:不然亲传弟子被魏王忽悠的上了船,那他们也是跑不掉的。 * “我想拜托姜司历一事。” 晋王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种展露诚意时的羞涩。 他不是一个会夸夸其谈的人,相较气度高华(脾气正常时)的太子,和长袖善舞极擅交际的魏王,晋王则显得腼腆柔和多了。 此时晋王专门来找她帮忙,自是觉得两人关系不错。 说来,晋王对姜沃这种信任的来源很奇妙——他觉得姜司历与旁的官员不同,很尊重他。 其实作为圣人嫡幼子,长孙皇后去世后他又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抚养,这样的身份地位,绝没有人敢亏待他,或是对他不敬。 但……李治觉得是不一样的。 朝臣们对他的恭敬,跟对待他两位哥哥截然不同——太子和魏王如今都是储位的热门人选,勋贵朝臣们对这两位皇子自然是‘紧紧围绕’,打心底里敬畏着。 对晋王的礼遇则是流于表面,像是,像是敬重一面牌坊。 晋王很明显感觉到,他与两位兄长同时出现的场合,旁人在跟他礼节性打过招呼后,便都会去逢迎两位哥哥。 他未必喜欢人的环绕,但这样的对比也是冷暖自知。 十四岁的晋王,已经模糊的感知到:身份相同,但权力不同,受到的待遇就截然不同! 所以他对姜司历很有好感:他是个很敏锐的少年,能察觉出这位袁李仙师的亲传徒弟,对他的看重尊敬,与兄长们一般,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姜司历对他还更和气偏心一点。 晋王听过她回魏王哥哥的话,那一阵云山雾罩玄妙无边,滴水不漏。 倒是自己有时去请教一二天象问题,姜司历用词没那么玄乎,透出几分真意。 也是为此,晋王如今有一件烦难的私事,不愿意劳动太史局别的人,恐他们敷衍自己。在他看来,太史局别的官吏,都跟朝臣们一样,并不拿他当回事,只怕不会用心帮他。 竟就托付到姜沃这里。 要是姜沃能看穿晋王心思,只怕就要劝他,朝臣们有时对他疏忽,并不光因为如今他没有权力。 也有晋王自身相貌气度的缘故。 这几年朝局动荡,太子和魏王姜沃也常往天象上动脑筋,姜沃也见过他们数次——这两位真是兄弟俩,都是脸上写明了‘我不好惹’! 然而晋王不同,他生的眉眼柔和,眼睛像枚饱满的杏子,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微弯的弧度,看上去脾气好的一塌糊涂。姜沃住在掖庭里,听说过宫人们对职业地点的向往排行榜,其中最抢手的就是晋王处。 作为皇帝亲自抚养的嫡幼子,晋王小金库丰厚,赏赐极多,且又性情宽和,哪怕有错处也基本都能宽宥,这样的主子,掖庭里都抢破头。 人性向来如此,宁愿得罪好人,也不肯得罪挑剔凶恶之人。 人善被人欺这句话有一定道理。 旁人都觉得:便是一时怠慢了晋王,他也很宽和不会恼的。不比魏王,若是你待他不够郑重(尤其是不如对太子那么恭敬),小鞋和眼药是跑不了的,要是运气差一点,小命都可能交代了。 晋王嘛,一笑也就过去了。 并不知李治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总之,在姜沃也没做什么的情况下,晋王就在她脑袋上安了个‘好人’标签,甚至来拜托她私事了。 “不知姜司历可认得我府上的东阁?”见姜沃摇头,晋王莞尔,加了一句:“相貌极好的崔家子。” 果然,姜沃立刻就知道是谁了。 因美姿容闻名的崔郎啊。 晋王抿了抿唇:“如今父皇有恩旨,不令他再伴我读书。而是将他安排到了鸿胪寺,明年春出使习阿赛班国做吊册使节。” “这一去山高路远,因而我想请姜司历替他起一卦吉凶。” 姜沃微惑:“吊册使节?” 大唐幅员辽阔,属国众多,如今在录的大大小小就有七十多个。番邦属国会按年进贡,若大唐有大庆典比如册立太子,他们也会派出使团来拜贺。而大唐也时不时会派使节去到各属国,比如册封使节、招安使节等,这吊册使节则是该属国国王没了,大唐作为主国,派人去吊唁下表示慰问。 不是个很差的差事,但让晋王府的东阁祭酒去做这个工作就有些离奇了。 这属于从中枢清贵职位调去吃苦的边缘岗位了。 要不是晋王得罪了亲爹,就是崔朝得罪了皇帝。可俱姜沃所知:晋王还是皇帝的心肝宝贝幼子。至于崔朝,这位不是皇帝打压世家的利器吗?怎么,用完就扔了? 晋王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 “崔朝实在是被连累了。” 晋王垂目看着眼前的杯盏,轻不可闻说了一句:“太子东宫出了那件事后,父皇深怒。” 姜沃了然,也不由跟着晋王叹了口气。 那确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第21章 初见 且说太子李承乾自打不良于行后,性情便日渐暴躁,这些大家都能理解——好好的儿郎忽然瘸了心理关肯定不好过。 因而太子偶有些打骂宫人、或是无礼于老臣、师傅们的举动,皇帝口中自是斥责,心里却不免觉得,这是孩子心里憋屈,还算情有可原,等日后走出来就好了。 然而近来太子犯了一错,却戳了二凤皇帝逆鳞。 太子殿下竟忽然把性取向也给变了! 原本太子跟太子妃也算夫妻和合,膝下一双嫡出儿女,东宫也有几个美妾,算是皇族男人一朝太子标准配置了。谁料去岁起,太子忽然将娇妻美妾都置之不理,只宠爱一个善歌舞的太常乐人(重点:性别男),还亲自替他改名‘称心’,说是唯有称心能够称他心意。 太子或许是称心了,二凤皇帝险些没气死。 不比汉朝皇帝许多都男女通吃,断袖之风盛行,二凤皇帝虽是风流人物,却是钢铁直男型的风流,完全不能理解儿子新开辟的感情线,当机立断把称心给物理性消灭了。 皇帝还觉得儿子已经成人了,要脸面,不好当面处置他的娈宠,就先把太子叫到身边来问政呆了一天。等太子回东宫后,才发现喜爱之人落地成盒,已经只剩下一抔骨灰了。 太子又惊讶又伤心,不顾师傅们与东宫辅臣的劝说,执意在自己宫里给称心立了牌位,成日悲哭感怀。 这给皇帝气毁了:你不顾太子体面,豢养男宠,你爹我出手替你料理了,你不但不知羞愧遮掩,居然还弄个牌位镇日在宫里号丧! 且哭的那叫一个惨,你老子还没死呢,不过一男宠尔,就哭成这样! 太子这边哭了,魏王那边立刻乐了。 转眼便使人把此事传得人尽皆知,朝臣们都知道太子为了一男宠跟皇帝杠上了。 于是这几个月来,太子殿下的风评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稀里哗啦往下掉。 而二凤皇帝的怒火,在把称心烧成灰后,也并没有终结,还烧到别人身上去了,崔朝就属于无辜躺枪:他跟晋王纯纯同窗情谊,只因他生的太好,二凤皇帝便也将他调出了晋王府。当然,魏王府上也是如此。 不过二凤皇帝并不是随意发落人的昏君,与其说是迁怒,更多是为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太子刚出了这件事,皇帝谨防着有人给他其余儿子们身上添花名。 于是崔朝虽属于殃及池鱼,却没有被免官,只是调去鸿胪寺了。 晋王说起此事依旧有些没精打采:“鸿胪寺那边已然定了,明年二月,崔朝便带着出使阿赛班国的使团从九成宫出发西行。临行前,还请姜司历替他起一卦。” 临近行期,想必卦象更准些。 且到了九成行宫,规矩也少,晋王还准备再引着崔朝见一见姜沃:作为袁仙师的亲传弟子,姜司历的相面之术必不会差。 姜沃把此事应下来。 晋王露出一个笑容。 在宫中时间久了,旁人对他的话到底是敷衍地应承,还是真的搁在心里预备好生去做,李治是看的出来的。 他瞧得出姜司历答应的诚恳,于是也松了口气:“多谢姜司历了。”又加了一句:“此事我不会外传,以至于人人来请托起卦,叫姜司历为难。” 说完起身告辞,姜沃送出门来。 正好遇到魏王的长史匆匆进门,想是有魏王吩咐的差事。迎面见了晋王,那长史就急火火行了个礼,还道:“下官带着差使,请晋王见谅。” 姜沃就见晋王眉眼愈加笑意柔和:“想是四哥有大事,那于长史快忙去吧。” 按说于长史应当恭候晋王离开后,他再跑去办差,然而他跟着的魏王权势滔天,时间一长,长史们也习惯于眼睛长在天上——魏王觉得幼弟晋王是自己小弟,于长史也就顺理成章对晋王随便起来,晋王客气了一句让他去忙,于长史还真的拱手行礼,扭头就跑了。 竟成了晋王恭候他离开了。 姜沃:……于长史,你清高,你了不起! 于长史跑的痛快,姜沃其实略有些尴尬的,她算是目睹了魏王长史对晋王的不敬。 看着于长史的背影,晋王又笑了,甚至笑出了一个酒窝。 然姜沃却从这笑容里感觉到一点危险的意味,心里替于长史念了声佛。 就姜沃看来,晋王并非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好脾气大善人’,而是小黑莲花一朵。 宫人们都道,在晋王宫中犯些错也不要紧,甭管是偶然误了当值时辰,还是失手砸了珍贵的摆件,晋王都会好脾气的恕过。 就连宫正司内,陶姑姑等人也被晋王瞒了过去,每岁整理各宫宫人的赏罚时,都感慨晋王处送来惩处的宫人是最少的,果是最宽厚的主子。 但姜沃翻阅晋王处的惩戒单子,就发现,晋王对宫人的处罚自有脉络可循。 若是财物或是日常当差的折损错漏,晋王都能恕过,但有一些错处他是决不容下:若是有宫人私下嚼舌头,论及储位之事或是太子的过失,哪怕是他用了好几年的贴身宫人,他也会立刻捆了送到宫正司或是殿中省,毫不容情。 俱姜沃所知,上回太子男宠之事,他的乳母之一也跟着八卦来着,晋王得知后也直接宣宫正司按律惩治了。之后还去皇帝跟前落泪道:“乳母糊涂,竟敢妄议兄长,儿子断不敢留,也是儿子管束宫人无方。” 据说圣人还安慰他来着:你一向待下宽仁,是宫人不懂事仗着你宽厚就胡作非为,与你无干。 因此,晋王在宫里除了宽和的名头,还有一个‘孝敬’的好名声。 不知不觉,他宽和孝顺的名声已经超过了太子和魏王。 只是此时并没人觉得这好名声有什么用,顶多有人感慨下,将来晋王封地上的臣民有福而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姜沃站在门口,脑海中忽然冒出八个字。 “这孩子也算能独当一面了。” 姜沃并没注意到,她会接恭送晋王的过程,都被站在廊下的两位师父全程观看。 袁天罡李淳风刚奉命面圣回来,透过敞开的窗户见姜沃正在与晋王说话,便在角落里停步,看了片刻。 无需听见两人交谈内容,他们只远远看着,见弟子处事过程如行云流水,举止端和凝正,便觉得十分欣慰。 想做玄学家,好卖相是很重要的! 这点跟别的职业更依赖专业技术水平,貌寝也无妨不同——比如大书法家欧阳询,那是出了名的样貌丑陋滑稽,丑到在长孙皇后的丧仪上,许敬宗见了欧阳询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被二凤皇帝痛贬出京。 但欧阳询再貌寝,书法水平在这里,照样天下闻名皇帝重用,《九成宫醴泉铭》石碑依旧要他来写。 然而玄学宗师不一样:必要有些得道高人仙人指路似的气质,才显得有说服力。 袁天罡如今年老,正在走须发如雪仙风道骨路线,李淳风人到中年,身形清癯高瘦,走的是‘肃肃如松下风’的气质路线。 总之,这两个人已经修炼到了一种‘站在那里,哪怕没有自我介绍,也让人觉得是高深莫测的神仙人物’的境界。 他们培养唯一的亲传弟子自然也很注重内外兼修。 “咱们的眼光没错,第一眼就瞧得出,这孩子是咱们这一脉的人才,生的也妙。” 李淳风感叹姜沃‘生的妙’,并不只是指她生的好看。 这世上好看的姑娘千姿百态,有娇艳的,有清秀的,有风情的,但姜沃生的恰是玄学一脉的妙:天生带着一种凝和安静与秀逸清冷。 她肤色如月照霜雪般皎洁,唇色也较一般人淡,更有一双眼睛,深深幽泉一般隐秘墨深,加上这几年着意培养的举止仪态,真是一看就很有玄门中人的姿仪。已经到了一种,还未开口,旁人就已经被其气度折服,心里信上五分的程度。 从师父们第一次跟她提起玄门气度,姜沃就立刻领会了:明白,就是搞神秘的工作,就要起神秘范儿! 用还未面世的苏轼的《赤壁赋》来说,姜沃现在正在努力修炼成“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的神韵。 “如此,我便放心退居了,太史令交给你,这孩子已然能帮上你了。”袁天罡与李淳风平静的商议着太史局的交接。 及至见了魏王府长史的行径,李淳风才不免锁眉,又想起方才面圣之事:“袁师,其实外头怎么乱都无妨,但陛下居然都问起星象是否有异,实在是……” 圣人只怕起了一点换太子的心思。 那朝上可真要乱了。 偏生这一年来,李淳风夜观北极五星,还真有异动。地上人不相同,天上星亦如此。北极五星是天枢中最尊者,正所谓“天运无穷,极星不移,众星共之”,一贯是代表帝王的星辰。[1] 正因从天象上北极最尊贵,这不,皇宫也必得建在长安城最北边,哪怕长安北侧低潮不太适宜冬日居住,帝王也不能换到南边去住。 如今北极五星居然有异动,尤其是代表储位的右星晦暗不明,在李淳风看来,基本等于太子要凉。只是这句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或许等到哪一天,皇帝真下定了决心废太子,他才能出来上一本,辅证下太子是天命不顾。 储君变动……想一想就让李淳风胆寒。 这可是十多年的太子啊,不是从公厨点菜,说换就换了。 朝中必然有一场地动山摇。 袁李二人身份特殊,准备躲得更彻底一点。 因此看到姜沃能够独当一面,对着晋王这等天潢贵胄也依旧风仪潇潇,将‘飘然脱俗的玄门人’与‘敬重亲王的朝臣’之间的度拿捏的很到位,两人皆欣慰。 角落里有脚步声传来,李淳风便伸出手来:“袁师眼睛不好,还是我扶着您走吧。” 方才还观察弟子的袁天罡,闻言立马两眼茫然无神,扶着李淳风的手臂:“那就有劳你了。” 两人从廊下影中走出,自有皇帝专门拨给袁天罡的宦官忙上前扶着袁仙师,恭恭敬敬恨不得给他抬进去。 这份扶袁仙师的工作,可是这两个宦官在殿中省疯狂撒钱贿赂上峰,才杀出重围得到了岗位。 这可是沾仙气儿呢! 贞观十五年,二月。 圣驾浩浩荡荡出行,移驾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了过来。不比宫里,九成宫各处守卫少,宫人跟来的也少,不会处处都有人守着,就觉得连空气都自由了些。 刚到的第一日下晌,韦贵妃处就宣了九成宫的百戏班子要看变戏法,请了不少妃嫔去。当然媚娘并没有在其中,于是媚娘收拾完了索性就往姜沃这里来,夜里也就直接住下了。 “太医署新配的驱寒散,你们记得喝了再睡。” 夜里,陶枳裹着皮裘走过来嘱咐姜沃和媚娘。 见两人都答应着,陶枳才满意点头,又不由抱怨了一句:“这山上就是比宫里冷,夏日是凉爽了,这初春的时候还冻得人脖子后头冷飕飕的,倒像是有鬼吹气儿似的。”又嘱咐她们:“别贪新鲜晚上出去玩,这时节冻病了不是顽的。” 两人俱是答应着,又一起把陶姑姑送走,这才转回来。 姜沃在灯烛下整理名刺,媚娘则在一旁帮她录。 名刺就像现代的名片差不多,只是更大些,像是一张小请帖,上头写着投递人的姓名官职。而递到朝中各衙署接的名刺,一般都会再注明事务,比如往户部递名帖,最好写明是要申请经费还是报销,方便户部官员回应,若是该事务明日档期已经排满了,也好早些回绝掉,免得白跑一趟。 姜沃现在每日工作里,就多了一项整理太史局的名刺。 今岁过年,圣人与太子还处于冷战中,相较而言魏王就显得更炙手可热了。都不必政治嗅觉敏感的人,而是是个人就能感觉到这朝堂上气氛大不对味了。 于是年后,袁李两人很快引着徒弟面圣。姜沃修了三年多的玄门举止果然派上了用场,二凤皇帝觉得很满意,赞了她三年如脱胎换骨,如今已有几分其师风范。当场批了袁天罡递上的奏章,姜沃升职为从六品太史丞。 在太史局里仅次于太史令了。 同时袁天罡还递交了病退申请,只道自己年衰目瞽,不能再任太史令一职。这条二凤皇帝没批:袁天罡这种玄学宗师,是决不能放走的。 袁天罡心里也明白,他这样知道许多隐秘,又以算术无双闻名天下的人,是注定要老死朝廷的,因此也没提出什么告老还乡,只是请了无限期病假,相当于内退,若无大事,皇帝不亲口吩咐,只怕再没有人能请出他来了。 如此,皇帝才准了。 袁天罡病遁了,新任太史令李淳风则另辟蹊径,他开始上起了夜班!夜里星星跟他一起上班,白天他就无影无踪了,搞得那些想让他起卦占星的亲王朝臣们连人影也摸不着他的——大家作息完全反着啊。 这两位遁了,姜沃的工作量就翻了一番。 每日接到的名刺雪花似的,有为了正事来的,也有为了套话套近乎来的。姜沃每晚都要在灯下整理一遍,安排明日的面见顺序与言谈应对。 “晋王府长史的名刺。”媚娘拿着这一张奇道:“这上头没写缘故呢,也没写日期。” 姜沃抬头笑道:“哦,想来是那件事。” 就把年前晋王托付给她的事儿说给媚娘听,因连带着太子的花边新闻,两人就小小声说,在灯下咬了一会儿耳朵。 媚娘听完后不免摇头感叹:“如此说来,那崔家郎君真是命途多舛。” “可不是。”姜沃赞同。 这位崔郎年少失怙,亲眷刻薄,亲事差点被人当筹码卖了,几乎是叛出家族才避免了被人绑去成婚。刚在晋王府做了两三年安稳官,又受到太子之事的连累,被调任到鸿胪寺,不得不出使西域吃沙子去。 不比别的世家子,朝廷给的官位不喜欢,甩袖子不干了,回家躺平享福去。 崔朝几乎是不能再回到崔氏去了,之前他把崔氏内部家丑外扬,已经得罪了家族。这会子若是回去,只能接受任人摆布的命运。 于是这使节他不做也得做。 媚娘想起一事:“是了,怪道上回刘司正和于典正说的眼泪汪汪的,只道崔小郎君命苦,原来是为了这事。” 崔郎离京,晋王固然伤心,但掖庭宫女们更伤心! 笔杆抵在媚娘腮边,越发显得她肤色如菡萏一般,透着莹莹的粉色,很是娇丽,她凑近姜沃道:“晋王既然是私下里托请你,想来不会将崔郎君带去太史局。” “若是定了马球场、蹴鞠苑之类的地方……” 姜沃跟媚娘呆久了,不用她说完就接话道:“若是定在姐姐也能去的地方,我就提前告诉你——姐姐早就想看看传说中的崔祭酒是不是?其实我也没见过,倒也期待的很。” 主要是刘司正这种颜控,每回寻机会见到崔郎君后,回来都描述的天花乱坠,能亢奋好几天。 搞得两人不免好奇起来:都是人,到底能好看成什么样啊! 就想着亲眼看看。 媚娘是贞观十一年春入宫,如今马上就要呆足四年了,然而这是很枯燥的四年。她就像一只活泼轻盈的鹿,却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只能容转身的牢笼中。 后妃这个身份,已经让媚娘厌倦极了。 她很多时候都深深遗憾,自己不是个宫女入宫,不能如宫正司的女官们一般忙碌差事,还能四处走动,见外男也是寻常事。她们在嘴里随口说着的谁是俊相公谁是丑大臣这种家常嬉笑话,让媚娘羡慕不已。 现到了九成宫,有这样的机会,媚娘是真想见见那传说中的崔郎。 见姜沃一口应下,媚娘却又反过来有些不安道:“若是不合时宜,便也罢了,我不过一时起意,并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事儿。可别连累你,让晋王觉得你透漏了消息。” 姜沃笑眯眯:“嗯!” 朋友之间,互相帮衬是常有的事,但朋友间的情分最忌损人利己。媚娘虽然对传说中的崔郎很感兴趣,但那也是在不对姜沃造成困扰的情况下,才会去围观。 姜沃却很想替媚娘做成这件事。 她知道,媚娘这些年像是被关着局促铁笼子里的海东青一样,过得并不开心。 “姜太史丞也去看猞猁啊?” 往九成宫兽苑去的路上,姜沃遇到了尚衣局和尚食局的几个女官,显然她们刚从兽苑出来,正在谈笑,见到她,停下来彼此见礼。 其中活泼的就笑道:“那快去吧,兽苑今年养的猞猁真是漂亮!听说今儿还要放几只豹子出来练捕黄羊呢!可惜那些西域豹奴不通咱们的官话,总不让我们近前。” 九成宫兽苑中豢养最多的就是猞猁豹子等物——并不是观赏动物,而是纵马狩猎时最常用的小帮手。 此时猎场围猎,用的最多的不是猎犬,而是猞猁。 大大的山猫矫健灵活,爪子又锋利,战斗力强悍到甚至能自个儿捕鹿羊回来。同时又携带方便,不只能跟着马匹飞奔,还能蹲坐在主人马背后头,一起骑马,属于美观实用性俱佳的围猎小助手。 勋贵之家们都养着自己的猞猁。 比猞猁再进阶一点的就是豹子了,只是寻常人降不住豹子,还得专门配备西域来的豹奴。 九成宫养着的十来头黑豹,是专门供皇帝和皇子们挑选的。 大猫猫很多人爱,许多宫人甚至嫔妃,都会结伴来兽苑吸猫。若是跟兽苑的驯兽师关系好,还能亲手摸一摸温驯的猞猁。 晋王选了兽苑这个地方相见,姜沃心情很好。 一来这处媚娘也来得,二来,她本人也想吸大猫。若有晋王做指引,驯兽倌说不定会让她摸豹豹! 兽苑分为两部分。 小半是一间间兽房,另有一宽大的马球场。 马球场的地面都是从外头运了细黄土铺平,再用油浇过,砸的结结实实,非常平整,极便宜跑马。 此时马球场上就有几匹马在奔走,马背上除了人,还坐着猞猁——显然是几个王府的亲卫在替自家王爷选优良猞猁。 圣人是最爱围猎的,等天气再暖和些,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时,必要组织宗室勋贵们举行大型围猎。已有心急的开始下手挑好的猞猁了。 马球场边,还有几处挂着纱帘的精致小亭,是专供贵人们的观赏位。 “这样巧,姜太史丞也来看猞猁吗?”左侧的一处亭子,纱帘被宫女撩起,露出头戴玉冠面带笑容的晋王:“相逢有缘,请太史丞进来喝杯扶芳饮,是我身边宫人自个儿做的,与膳房的味道不一样。” 已有晋王的贴身宦官,从亭中迎了出来将人往里让:“太史丞请。” 姜沃先对着纱帘后露出半个身子的晋王行礼,然后拾阶而上,进了小亭。 亭中除了晋王,还有一人,正在亲手斟扶芳饮。 听到姜沃进来,执壶的崔朝放下玉壶,起身笑道:“姜太史丞,久仰。” 随着他的出现,亭内好似都亮了起来,如蕴星怀月,光晕琳然。 姜沃看清这位大名鼎鼎的崔郎时,忽然便明了刘司正为什么对崔朝离京眼泪汪汪:无关风月,只少了这样的美人观赏,便是人生一大损失! 也实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以崔氏出身,所行之事不顾崔家颜面门庭,崔氏族老们恨得牙根痒痒,到底舍不得驱逐他出崔氏。 他的风仪,就是世家追求的那种远超于寒门与世人的容光。 掖庭中传得没错‘得见崔郎,惊为天人’,一时真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感。 姜沃也是两息后才恢复如常,因而笑道:“崔祭酒的久仰我担不起,崔祭酒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崔朝笑容明和:“太史丞真是风趣人。” 三人落座。 姜沃是故意打趣崔朝一句——袁师父曾说过,相面自是相骨观容,但也要交谈几句,探知一二性情。跟大夫的‘望闻问切’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姜沃便大略了解了崔朝的性情。 说来倒让她意外。 正如媚娘与刘司正曾感慨惋惜的:崔郎仙人玉貌(这是刘司正的形容词),出身名门世家,按说该是最好的命了,偏生有命无运,自幼一路坎坷,背井离乡的到了长安城。结果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呢,晋王府又待不住,竟又要苦行往番邦去。 姜沃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因命运波折而性情冷淡之人,甚至于崔朝若是性子差一点,孤愤哀激都是有理由的,可以被人容忍的,毕竟,身处困厄中的人,哪怕偏激些,也是会被人体谅的。 然而姜沃一见,崔朝却并非如此。 他笑意从容,言谈真挚,说起即将作为使节出使阿赛班国,并没有任何愤懑不满,反而带着兴致勃勃的期待道:“这回的路线极好,从敦煌起,直取天山以北,经车师再往阿赛班国去,回来的时候还能经行佛林国,又是一重见识。” 倒是旁边一向被人认定脾气最好的晋王,此时嘴角往下坠,看上去甚是不平:“鸿胪寺这是欺生!这条路才划定出来,除了偶有驼队胡商经行,官中使团从未走过。正因这条路偏僻,那阿赛班国王都死了一年半了,鸿胪寺推推拖拖总找不出人去吊丧,偏生你一去,就把这样的苦差事交给你。” 崔朝依旧眉眼含笑:“王爷,我是新去鸿胪寺的,自然要……” 他还没说完,晋王已经开口:“新调任鸿胪寺的又不只你一个!也不见吴集接这样的差事。” 晋王难得打断人说话,也可见两人关系亲近,否则以晋王的涵养绝不至如此。 姜沃在旁听了这几句,便看的明镜似的,也就了然,晋王为什么忽然请托到自己这里。 跟崔朝一起调去鸿胪寺的吴集,正是魏王的东阁祭酒! 魏王李泰一贯是不落人后的,自打三年前幼弟李治得了个风姿出众的世家子,做为晋王东阁祭酒待人接物,李泰便非要也寻个好姿容的门面给魏王府增光。 后来果然寻到了这个吴集。 然而‘托太子的福’,皇帝把儿子们身边全换上平平无奇的人,以避免类似事件发生,崔朝不是唯一躺枪的,吴集也得从魏王府走人。 皇帝也是知人善任物尽其用,见他们两人风仪潇潇,浪费了也可以,便指到鸿胪寺(接待外宾的部门)去了,正好做□□颜面! 年底下番邦进长安朝拜,这一对人物往那一站多光鲜啊! 过完年后,还令他们各领了使团去外国,继续长脸去。 都是使团,路线却有好有差。晋王与崔朝同窗三年,关系甚笃,曾特意为他去鸿胪寺说过好话,当时鸿胪寺卿也满口子应下,谁料只是口应心不应,到头来还是把最差的使团给了崔朝。 而吴集则不然,他分到的路线是最早的丝绸之路之一,是走了多少回的官路了,一路治安驿站,都比崔朝这边不知好多少。 这给晋王气完了! 据他所知,吴集只是二哥拿来充门面用的,实则都没见过几面,父皇发话把吴集调到鸿胪寺,二哥应的毫不在意,更不会去专门为吴集说话。 然而鸿胪寺卿看人下菜碟至此! 魏王府随意出来的一个人他便不敢得罪,自己亲自去吩咐过的话却被当耳旁风,无非是生怕有一点得罪了二哥,又不怕得罪自己罢了! 经此一事,晋王是越发明白,什么叫权势。 姜沃也反应过来,晋王这是叫圆滑朝臣们给伤着了。既如此,她已然应下了帮晋王,那便准备真诚踏实的帮一回。 晋王转向她叹道:“事已至此,不得不去走那条荒僻路了,只请太史丞起一卦,看看这一路吉凶如何。” 姜沃取出铜盘,又细问了些出发时日与路线的消息后,拨转起了手下的铜盘。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两位师父们训练过得,李淳风说的实在:“卦象准不准另说,你得先有种天下尽在吾算中的气势。” 因此姜沃起卦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举手投足便赏心悦目。 外人看来皆不明觉厉——这样的卦算出来绝对准,不准就是我没窥懂天机!得找自己的问题。 晋王看的不自觉点头。 姜沃算完后,直接道:“既是晋王嘱托,我便不说那些吊书袋的隐晦卦象了——崔使节这一路西去,虽有苦累,却是平安归来颇有所得的卦象。”姜沃再次端详了一下崔朝的眉眼面骨道:“崔使节骨有荣贵,必得晚途安惬,兼年寿久长。想来年少时波折,便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崔朝不想她说的这样干脆,忙起身作揖到底,以表深谢:他与姜太史丞素未谋面,却为他起卦,且说的这样分明清晰,毫无云山雾罩的搪塞之语。 谢过姜沃,崔朝再谢晋王:姜太史丞肯起卦,靠的是晋王用自己的人情请托。 晋王也禁不住笑了:不只是为好友这一路西去平安而欢喜,更为了姜沃待自己的态度诚恳重视。 他可是见过姜沃对自己二哥什么态度! 李治记得刚过了元日朝假,袁仙师因病老上折辞官,父皇固挽留于朝中,但袁仙师从此后也只是镇山石,轻易不露面了,太史局的许多公务都下移到新出炉的姜太史丞身上。 于是魏王李泰,便带着王府的几个属官,并路上遇到的弟弟李治,一并往太史局去,说要请这位‘姜姑娘’算一算新岁的运势,言谈中颇有些看不上女子为官,尤其是这样的年轻女子。 李治原不想跟着四哥多混,免得太子哥哥怀疑,但听魏王这个口吻,倒担心他存心去刁难姜沃,就跟了去准备从中转圜。 谁料完全不需他转圜。 魏王带着人呼啦啦来了,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找茬样,还强硬要求让她测算今岁吉凶,可有大运。李治一听二哥这说辞,就替姜沃紧张起来:一个亲王还要怎么大运?可不就是太子下去他做储君?姜沃这一卦怎么算都是错的。 就二哥的霸道,要是算出他是霉运,能当场拆了这太史局,但要是算出他有吉运,已经精神很紧绷的太子,必然要大怒,从此视之为仇寇。多少大臣都成了太子跟魏王争锋的炮灰,李治是真的担心姜沃。 谁料姜太史丞听完魏王的话,也只是淡然处之,似玉像端坐莲花台,毫无波澜又令人生敬,回答也是不卑不亢:“魏王乃龙子凤孙,命格非寻常人能窥,下官所用铜卦盘,并不足算金玉之身。” 但见魏王坚持要算,姜太史丞便请出一只袁仙师起过卦,带着古老气息的鎏金银杯,掷杯为算。 最后,姜太史丞给了魏王一首谶词:“一掷神杯定吉凶,再占重卜转灵通。分明见了今年事,却说明年事不同。”[2] 魏王便满意接了卦象离去。 就李治看来:魏王一见姜太史丞飘然风仪,便有些折服。再见她起卦掷杯,就更是信了九分,最后得了这玄妙的谶词,完全就被说服了,想着‘连仙师也只能隐隐窥得一分天机,不愧是我,尊贵的龙子魏王!’ 之后捧着这首谶词就回去了,自己越琢磨越高兴,觉得有戏:明年事不同,难道明年就是我做太子? 很快还给太史局送了一份重礼,说是那日去的匆忙,竟没有贺‘太史丞’升官之礼,实在是唐突。 但就李治看来,姜太史丞其实什么都没说。 这句谶词怎么解释都说得通,太子那边还觉得,这是魏王明年要失宠呢!两边都从这卦中看出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因此李治这次私下请托姜沃,也是想着非官方场面会见,姜太史丞能够多说一点。 但没想到她说的这样恳切实在,没有半个字虚言! 李治顿时有种被人真正重视尊敬着的感觉。 “偏劳太史丞费心。”崔朝见她开门见山的起卦讲卦,进亭后连一口水也没喝,便将琉璃盏往前轻送了送:“春日进扶芳饮,清润去寒。” 姜沃摇头婉拒:“我自小喝多了药,实不愿喝饮子药。” 时流行的饮子,多半带点中药汤的味道,甚至外头卖饮子的铺子都叫做‘饮子药铺’,卖饮子的同时兼替人熬煮药草。 前世姜沃吃够了药,如今总要逃避。 宫里流行的十多种饮子,她喝的惯的只有乌梅浆(不放甘草的),酪浆与甘蔗水。 崔朝笑道:“太史丞放心,这是我自家方子熬得,并没有药气。”他也不爱喝药,他的幼年时光父母相继生病,在他的印象里,屋里总飘着苦涩混沌的药气,令人窒息。 姜沃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同,不但没有药气,反而像是一杯油桃汁,酸甜里带着一种清新的草香。 见她目光中露出喜欢,崔朝便要将方子送给姜沃。 姜沃刚想推辞,晋王便笑道:“这方子也送了我,太史丞只管收下。” 姜沃就却之不恭了:这道扶芳饮确实好喝,且正对时节,明儿正好与媚娘一起做了给宫正司的姑姑姐姐们喝。刚到这九成宫,她们梳理这边宫人数目,全都忙的上火。 收下方子,姜沃看向纱帘外。 媚娘想看‘传说中的崔郎’,这兽苑正好是人人来得。姜沃就把自己与晋王定下的时辰提早告诉媚娘,让她晚自己半刻出门,来了只管做看猞猁状,到时候崔朝从亭子里出来,自然能见到。 此时话已说尽,媚娘却还没有来。 偏巧姜沃这样看帘外,却让晋王误以为她急着走:毕竟三人装作偶遇,待久了也不便,于是便贴心道:“今日已经叨扰了姜太史丞良久了。”如果姜沃要走,接着这句话就可以起身告辞。 这正好跟姜沃的本意反着,她一看这是要散场的节奏,只好临时寻了另外一事出来。 “晋王,说来我倒有一事请托崔使节。” 崔朝有几分意外:“太史丞请说,我必尽心。” 姜沃又看了一眼纱帘外,看到熟悉的媚娘身影进了兽苑大门,就笑吟吟道:“初春时节,我见这处迎春开的好,忽想起近来曾反复梦见,西域有一种奇花,因想着托付崔使节,若是西去路上真有此花,竟替我取两株回来亲眼看看才好。” 崔朝颔首:“一路自当留心,请太史丞将花木形态画出。” 预备着姜沃要写卦辞,晋王早备下了纸笔,此时正好用来画画。 姜沃边画便道:“此花茎杆大约半人高,结出的花朵白如云,又似雪团,很是特殊。不知当地人叫什么,但我梦中它有一名……” 她将纸页推到崔朝跟前。 上面写着“棉花”二字。 第22章 志同道合 晋王也看向纸上,他从没见过‘棉’字。 《宋书》前,世上都没有‘棉’,只有‘绵’,可见唐时是没有棉花的。 但此时大唐地界没有,不代表西去西域没有。要是姜沃没记错的话,棉花原本就是从印度等地传过来的,俱现代楼兰考古发现棉作物为佐证,或许唐时新疆等地就有了棉花。 只是一直没有传到大唐,直到宋传入内地,于元明后棉花才成为了很重要的农作物——棉籽可以榨油,棉花可以纺织御寒,实在是大大改善民众生活的好作物。 于姜沃本人,也实在是怀念暖和耐用的贴身棉衣穿。 崔朝也不认得这个棉字,问了读音,又细问了些姜沃有没有梦到这花其余的特征,就细心收起了这张纸,郑重保证一路留心。 话已说完,姜沃起身告辞。 三人一并出了亭子。 媚娘是第一回来兽苑。 她到的时候,马场上原本挑选猞猁的几个侍卫都已散了,媚娘看到马场旁拴着空闲下来的马,和一只只蹲坐的大猫不免技痒起来。 媚娘走去问能否让她试骑一二。 九成宫兽苑的宫人,认不全皇帝那如云后宫,只认得出媚娘不是宫女而是个后妃打扮。于是见她要骑马,便也乖乖听从,找了个驯兽倌儿教她怎么用手势来指挥猞猁,并格外给她牵出一只未长成的小猞猁。 驯兽倌儿原还想替媚娘牵马执鞭,让她只坐在马上溜达下就算了。待见媚娘上马姿势娴熟,这才撒手,退后几步。 这是媚娘第一回骑专用于围猎的马——马鞍做的与打马球时的马鞍不同,更宽大结实,正好适合一只猞猁蹲在人身后的马背上(当然豹子是蹲不下的,只能下去跑)。 媚娘骑了一圈马,适应了新的马鞍,就试着用驯兽倌儿教的手势,命令地上蹲着的猞猁跳上来。那小猞猁抖了抖耳朵,轻轻盈盈跳到媚娘背后,乖乖蹲坐在鞍上。 媚娘回头,只见这猞猁脖子上带着皮革做的颈带,颈带上还挂着铜牌,上头用朱笔写了它的编号:五十九。 姜沃等人出了亭子后,正看到媚娘在马场纵马,神色飞扬,身后还蹲着一只漂亮的猞猁。只见媚娘烟轻丽服,高髻迎风,身上石榴色间裙,随着她在马上的奔走,展如春色百绽,嗔眉笑眼,明丽无方。 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充满冲击力的美。 站在最前头的李治,甚至忍不住要眯一眯眼睛。 似乎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亮烈光彩。 媚娘数米外看到三人出了亭子,便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后妃与亲王、臣子当然是要避嫌的,主动会面不可。然一旦偶遇,晋王的亲王身份还摆在这儿,自然也该依着礼数行礼。 媚娘轻盈跳下马来,马背上的猞猁似乎还没骑够马,低头‘嗷呜’一声咬中了媚娘的衣袖一角,媚娘只好回头揉了揉它的尖耳朵,猞猁才松了口。只是依旧蹲坐在马背上,大而黑的眼睛圆睁着,耳朵竖着,上头的尖毛微微抖动,目送媚娘离开马场,来到亭子边。 姜沃离晋王近,也留心了晋王的神色。 果然在晋王的眼睛里,看到难以遮掩的惊艳与怔忪——大概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吸引,真的是命。 反正姜沃认识晋王久了,他看自己从来都是温和明煦,非常磊落平静。 来不及细想,媚娘已经到了跟前。先给晋王行过礼,因知是父皇的嫔御,晋王就侧身受礼。 而媚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晋王身上,只在崔朝面容上。 方才远远一见崔朝,媚娘已然赞叹,此时近处一观,倒叫媚娘想起幼年随父亲在川蜀之地见过的剑阁星桥,寒山雪岭之景——美人与美景一般,都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近距离观赏过刘司正等人念叨了三年的‘崔郎’,媚娘心满意足,从容告退,姜沃趁势就跟她一起走了。 走在无人的宫道上,媚娘才忍不住笑起来,与姜沃道:“果然好人物!从此后刘司正于典正她们再说起‘崔郎’,我也不算没经过见过的了!便为了这个,此次九成宫就没白来!”若不在九成宫,还在长安皇城内,媚娘出掖庭门都不方便,何况跑到兽苑去了。 姜沃见媚娘难得达成一心事,面露欢喜,也就高兴了,看着两人的影子往前走去。 兽苑中,晋王和崔朝还未离开,而是也挑起了猞猁,顺便多说说话——如今崔朝不再是他的东阁祭酒兼伴读,见面时间少了许多。 这次李治叫他进九成宫,除了请姜太史丞起卦,也算是给崔朝送行了。 两人在一间间兽笼前走过,步履散漫,心中各有一段事。 崔朝仍想着方才姜太史丞为他起卦的种种,不由感慨一声:“真是神仙人物。”晋王闻言却道:“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说,不合礼数的。” 崔朝一怔:“虽说姜太史丞是女子,但已拜入两位仙师门下,且由圣人钦赐官职入朝为官,素日赞她的人应当不少吧。”且就一句神仙人物,应当也不冒犯。 谁料晋王却是轻轻‘啊’了一声,轻而又轻的嘟囔道:“哦,原来你赞的是姜太史丞。” 崔朝纳闷:“不然还能是谁。”虽说媚娘是奔着看他来的,但崔朝远远看见来人是后妃打扮时,早就保持低头垂目的姿势,连媚娘的脸都没看清。 晋王自知失言,连忙掩过:“唉,你不知,姜太史丞虽是袁仙师亲挑的徒弟,本身又是女官出身,但到底占了个女子的缘故,许多朝臣都是有非议的。” “至今姜太史丞都只呆在太史局做事,从来没有上过朝。” 朝廷上有常朝也有大朝会,常朝是每日参朝,是要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上朝议事,荣获每天面圣的资格,这一条姜沃自然达不到。但大朝则是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去朝上列会。 姜沃却也没能去过。 在男人们看来,女人有玄学天赋可以,圣人下旨给一个官职也勉强可以,但要一起站在朝上议事,就大可不必! 要知道如今朝上的大臣,大部分还是出自世家,跟勋贵寒门士人同列都鼻子眼睛向天看,何况是姑娘家。要不是太史局这个职位当真特殊,又有两位师父作保,只怕姜沃这官位都拿不到。 “如此吗?那当真是不公平。”崔朝在惋惜中想着,或许姜太史丞在朝中,就像曾经自己呆在崔家一般。 总是格格不入,被人‘另眼相看’。 政治是区分男女的,哪怕很多年后也是这样。姜沃深知自己现在的实力,是绝不可能跑去抗争,要什么‘都是官员,我也要上朝跟你们同列议事’的权利,哪怕这本就是她这个官位应得的权利。 可世道并不是这么讲道理——不是应该得的,就一定会得到。 因为她的性别,她要小心的保全自己小心的争取。 她的官位,就像是外头人家里绝了户,不得不立女户的无奈一样——袁李两人总要后继有人才行。要不是玄学上的天赋,其余人替代不了,这样的太史局六品官位,怎么会让给一个女人! 姜沃没有做以卵击石的挣扎,她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先把‘户’牢牢立住。 她看着地上与媚娘并肩而行的影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这原是姜沃难得的休沐日,却贡献了半个晌午给晋王。 姜沃和媚娘回到宫正司的时候,就见今日负责誊写文书的刘司正和于典正在并头奋笔疾书,案上的籍册堆得满满的,有些还堆成了‘危楼’,看起来摇摇欲坠。 听见她们进门,刘司正焦头烂额中匆匆抬头打了招呼,之后忽然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你们去兽苑了?好浓的香气。” 兽苑内打扫的再干净,也会有些动物的气味,因此兽苑的几间亭子里都焚着重香。 于宁闻言抬头笑道:“也就你们喜欢这些畜类,我便不敢靠近,狸猫我都怕的很,何况那些豹子猞猁,坐下跟座小山似的,爪子又那样尖利。” “对了,你们去便去,可要小心别被抓了才好,之前就有宫女去逗弄猞猁,被一爪子挠伤了胳膊,哭着去尚药局要药膏子呢。” 说完后又低头抄册文。 桌上已经被堆得满满当当,两人大概怕水壶倒了弄湿册文,于是早把水壶挪到一旁去了。 此时她们眼前杯子里都是空的,媚娘见她们无暇自顾,便拎过陶壶给她们倒了水。 “先喝口水吧。”瞧着刘司正唇上都干的起皮了。 两人忙道谢:“偏劳武才人了。” 媚娘嫣然一笑:“你们先忙着,晚上我再与你们说——素日刘司正常常提起的崔郎,今日我总算见到真人了!” 话音刚落,就见刘司正立刻抬头:“啊?哈?崔使节入宫了?” 媚娘点头:“适才我与小沃在兽苑看猞猁,偶遇了晋王和崔郎君去挑猞猁呢。” 刘司正立刻搁下了手里的笔,将因写字而挽起两层的袖口平平放下,然后起身出门,口中道:“夜里多熬一会儿誊文书也无妨的,倒是崔郎君,再不看可看不到了。” 说完就不见了。 于宁执着笔目瞪口呆。 姜沃坐到刘司正的位置上去:“我帮着抄一会儿。”她如今的工作重心已经完全转移到太史局去了,宫正司这边给她保留的是典正虚职,乃圣人金口玉言‘长孙皇后之恩典不可改’。如今已另外提了一个素日勤谨踏实的宫女做实缺。 而于宁目瞪口呆后,便咳嗽了一声,跟着也放下了笔,随手卷了卷案上一本册子道:“我忽然想起,兽苑前两天报上来,宫女络绎不绝去围观兽类,有时耽误了他们上工——这有关圣人围猎的事儿可轻忽不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这就去实地瞧一瞧,也好拟了定规。” 说完也跑路了。 这就是大唐的姑娘们,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去围观俊俏的郎君。 只留下姜沃跟媚娘相视而笑,留下来帮她们誊抄文卷。 刘司正和于宁是一个时辰后回来的,回来便叹道:“崔郎君已然出宫去了——兽苑闻讯而去的人太多,都挤不开了。” 见媚娘和姜沃帮她们抄籍册,两人更是连连道谢。于宁不好意思对姜沃道:“你如今难得休沐的,竟还花时间抄这个。”刘司正也道:“今晚武才人可别回去住了,留下来,我置一桌小席请你们!” 比起掖庭北漪园,媚娘现在更像是宫正司的一份子。 宫正司人口简单,属于宫里少有的内部极和谐的部门,常有亲厚的三五人于夜间或是休沐时置酒席小聚,只要不放量饮酒赌钱,陶枳也从不制止。 刘司正、于宁、姜沃与媚娘便是彼此谈的来的,常轮流做小东道,也不要什么硬菜,就是各自选一二想吃的小菜,凑成一桌,便是丰丰富富又破费不多的一场小聚。 现下刘司正眉飞色舞,显然欣赏完美人很高兴,痛快要做东。 媚娘和姜沃都点头,还很不见外地点起了菜,姜沃举手发言:“还想吃上回加了茱萸卤的鹅翅膀!”姜沃颇喜辣,这会子没有辣椒,只有茱萸。 可惜比起现代的辣椒,茱萸会有种特殊的苦味,因此加在炖菜里未必好吃,倒是卤味料重,调的好了,就能盖住茱萸的苦味,只留下爽快刺激的辣味。 刘司正豪气一挥手:“点上!”又问媚娘:“武才人想吃什么?” 媚娘想了想:“这几日不开胃,想吃个酸的,李厨娘的醋芹就腌的好。” 刘司正继续挥手:“也点上!” 姜沃笑着捧场:“东家大气。” 到了九成宫,地盘金贵,各处的公厨面积都缩了水,宫正司也不例外,只有李厨娘自个儿跟了来。于是她们也就多要些冷盘卤味,没要什么费时的菜,免得耽搁了李厨娘的正经炊饭。 刘司正亲去找李厨娘安排了晚上小宴的菜肴,现结了铜钱,又回来四人一起抄籍册,并没有耽误晚饭。 直至暮鼓声响起,各处宫门次第关闭。 她们便也将门户关了,回来摆炕桌。 北地一向用火炕,九成宫地势高,冬日冷更是离不得火炕。宫正司的炭火足,刘司正令人把火炕烧热,四人团团围坐在炕桌边,暖和的外头皮裘都可脱了,只穿着家常衣裳。 刘司正开了箱子取酒。 这会子茶还未达到国民饮品的地位,但酒却达到了。 此时绝大多数是浊酒,度数很低,酒量大的确实可以‘斗酒’饮下去面不改色。 今日刘司正显然是兴致好,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酒。 “这是剑南烧春,蜀地名酒。武才人说幼年到过蜀地,不知是否尝过此酒。” 媚娘笑点头:“家父当年藏有许多剑南烧春。” 这会子烧酒很流行。所谓烧酒,便是须得放个小火炉慢慢热酒,保持在一个既不沸腾,又烧的热了的温度才正好喝。剑南烧春就是烧酒里的翘楚。 听着这个名,姜沃不禁想起前世名酒剑南春来,她倒是尝过一点那个。 不知这烧酒又如何。 剑南烧春不愧是名酒。 这样春寒料峭的夜里喝了,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热力像一根线一样穿下去,却又在不久后反到头上来,人人脸上都蒸腾出一片红晕。 不过她们几人都不嗜酒,在宫里也很注意不要多饮,于是只烧了最小的一壶,一人一小杯后就收过了,换成几乎没有度数的果子酒来喝。 姜沃就道:“这回喝了刘司正的好酒,等我下回休沐,就做新得了方子的扶芳饮还席。” 刘司正给她们斟满果子酒:“扶芳饮没什么喝头……” 姜沃笑眯眯:“崔使节府上的方子。” 刘司正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哦!那必是不一样的!可得好好尝尝,提前一日我就不吃饭了!” 几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人喝了点酒难免话多些,刘司正就止不住说起来:“崔郎君这人,是大好人啊。”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媚娘不免奇道:“刘司正与崔郎熟识?” 刘司正摇头:“除了偶然见面彼此见礼,别的再没说过一句话。” 媚娘越发奇道:“那刘司正如何知道崔郎是大好人?” 刘司正理直气壮:“长着那样一张脸,当然是大好人!” 姜沃和媚娘双双笑倒在炕上:刘司正你也太看颜下菜碟了。 然而喝过酒的刘司正非常正经,把两人拖起来坐好,认真发表自己的观点:“人长得好生的美,就跟人有钱、有权、有田地一样,是人家的长处。可那有银子的人,银子也不分给咱们,就像那有地有房的,也不叫咱们去住,都是人家私有之物,我们只好羡慕。” “唯有这美人,人那脸儿就直接给咱们看,看了咱们心里就高兴,就是受了人家的好处!这样的无私,岂不是大大的好人?” 媚娘和姜沃想了想,一起举杯:没错哎,被刘司正的逻辑说服了。 于宁也跟着举杯,一齐道:“感谢崔郎君生的好。”令她们见者忘忧,见一回美人儿可以高兴一天。 刘司正喝了这杯,又伤感起来:“可惜这样的人物,要出使番邦去了。” 唐人都是骄傲的,他们的皇帝可是天可汗,四夷敬重! 这不,刚过去的贞观十四年,二凤皇帝又发兵数十万,把不太服管教的高昌国打趴下,直接将高昌收归大唐国有,越发扬威西域。 因而崔朝哪怕是升了职,做了鸿胪寺的使节,要带领近百人的使团(绝大部分是做保护工作的兵士)去往阿赛班国,在刘司正祭酒,是倒霉催的被台风尾扫中下放吃苦去了。 不过刘司正也很有责任感,很快叹道:“就得这样的人出去才显出咱们上国的人杰地灵呢!” 说到番邦,刘司正忽然又想起近来朝中一件大事。 于是她举杯道:“说起这件事,咱们得先敬贺小沃一杯,之后再罚她自己喝三杯!” 于宁茫然:“啊?” 刘司正对于宁解释道:“圣人册封了文成公主,定下要与吐蕃和亲。这样的大事,将测定公主出嫁吉日的重任交给小沃了。”她语气转为嗔怪:“真是的,这是你头一回不在袁仙师的照看下,独自挑大梁的大事,怎么也不回来与我们说。” “我居然是从尚衣局知道的——她们近来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文成公主不日就到九成宫拜见圣驾,她们负责预备公主远嫁吐蕃的大嫁衣、公主服制、四季家常衣裳、各色绣品——故而消息比旁处灵通,还来私下问我,姜太史丞算出来吉期没有。我竟然比她们知道的还晚。” 于宁闻言也嗔着姜沃不说,姜沃端起杯子来:“这原也是太史局的本职,只是师父病倒了,我勉力担着罢了。生怕做不好,哪里敢到处告诉人?” 说完一饮而尽。 刘司正和于宁见她喝了这杯,就笑着过去了。 又让媚娘陪饮:“武才人一定知道了!你们两个是最好的!”媚娘也只笑而不语喝了这杯。又顺带扯开话题,因问道:“听闻文成公主是江夏王的女儿?” 八卦小能手,全知小达人刘司正摇头道:“不是,公主并非江夏王的亲生女儿。” 说着便与她们科普起来:“江夏王是先帝的堂侄,也算亲近的宗室了。”刘司正这便是正话反说了,这先帝的堂侄,放在如今真算不得什么硬牌子宗室——要知道先帝退位后,化悲痛为力量,又给当今添了几十个弟弟妹妹,亲弟妹圣人都未必记得过来,何况是这种隔了房的堂弟。 但江夏王李道宗地位超群,靠的并不只是姓李和宗亲身份,靠的是他本人乃一员虎将,颇有战功,打东突厥吐谷浑都有他一份功劳。 李道宗对吐蕃上下君臣也很熟悉,因此得了这个‘总领和亲’的差事。 “那吐蕃王松赞干布求娶大唐公主好几年了!得从……”刘司正想了想:“从六七年前就开始了,起初圣人是拒绝了,谁料那松赞干布倒是好大的气性,只道咱们大唐既许了公主给吐谷浑,东突厥,为何不许给吐蕃,竟还发兵打了吐谷浑,甚至还打到了咱们的松州!” 大唐之前是许过公主给吐谷浑,但那是战胜国对败国的赐婚,属于赐下弘化公主,吐谷浑得把公主供起来免得得罪大唐。 但吐蕃不一样,吐蕃国力强盛,一直野心勃勃。 吐蕃要求娶大唐公主就是另一重意义了。 松赞干布与其说是要公主,不如说是在以公主为退路试探着进攻大唐:若是吐蕃能胜过大唐军队,那他保管不要什么公主,而是要大唐天下!当然,要是大唐实力雄厚,吐蕃以此为借口出兵,还能及时撤退,顺便留下后路求和:起初吐蕃也只是想要公主,请大唐赐下公主,自然止戈。 大唐的实力注定了是第二种结局。 大唐与吐蕃和亲,对天下对大唐都是好的,只是对文成公主来说,却是一个女子注定远嫁不安稳异族的一世了。 刘司正就有些疑惑,问道:“说来,高昌和吐蕃都是寻衅咱们大唐来着,不知圣人为何这样坚持打高昌,几十万大军走了五个月也要去打高昌。可对吐蕃便只用了五万兵力不说,吐蕃一退,竟也就算了,还许给他们一位公主?” 确实,以和亲为结局,似乎总不如摧枯拉朽灭了敌国有威风。 在许多人眼里,由二凤皇帝庇佑的大唐,是可以打败所有来犯之敌,做到‘虽远必诛’的。 姜沃就知道刘司正是喝的有点上头了:平常的刘司正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但极少吐口议论贵人们,更何况是圣人。 于宁酒量也平平,这会子被刘司正这个问题绕的头晕,正两眼微微发直,看着酒杯:“是啊,都是这几年的事儿,为什么圣人只打高昌,不打吐蕃呢?还要赔一个公主,真是可怜了好好的公主!” 姜沃跟媚娘对望一眼:行啦,今儿这酒喝到这就够了。 于是她们起身,一个把酒壶收了,一个拿起两根醋芹,给刘司正和于宁各喂了一根。 酸爽的醋芹喂到嘴里,刘司正连连皱眉,不肯往下咽。 姜沃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据说房少师最爱的一道肴!”房相房玄龄爱吃醋芹是出了名的。虽说房玄龄身上还有梁国公的爵位,但他在朝上举足轻重,去岁又刚拜了太子少师,外人还是会称呼他的官职而非爵位,固姜沃有此称呼。 将醋芹分而食之,姜沃和媚娘就从刘司正屋里告辞出来。 出门就见满天星斗。 如今姜沃刚开始跟着李淳风学占星,一见不由站住了,凝神看起来。 星辰漫天,皆有轨迹。 还是媚娘拉着她回屋:“才喝了热酒,从热屋里出来,人身这样热让夜里冷风一吹易生病。” 姜沃回头,就见媚娘眼瞳清亮如水,似乎倒映着整个星河。 原本在宫里,宫正司的女官都配有刚入宫的两个小宫女,帮着做些端饭烧水等日常活计。但九成宫人少,就都要自己做事。于是姜沃去给炭炉加炭火,烧上热水,媚娘则去把床褥铺开。 “我觉得圣人做的没错。” 姜沃正拿了铁夹拿木炭呢,听身后媚娘这么说,不由回头:“武姐姐说什么?” 媚娘铺过床褥,过来跟她一起夹炭火,火盆中跳动的火苗映在媚娘脸上。 “我说圣人起兵灭高昌,却与吐蕃和亲的圣意没错。” 姜沃好奇道:“姐姐为什么这么觉得?” 对姜沃来说,她是从未来知道二凤皇帝做的没错——或许千载难出的明君就是这样,他的绝大部分决策,哪怕是被人反对的决策,放到历史长河中,由后人来评定,都是高瞻远瞩的。 正如刘司正的疑惑一样,如今朝上不乏有反对之声。 尤其是如今高昌被灭,二凤皇帝坚决要把高昌收为大唐一部分,直接设立安西都护府,朝上反对声浪极大,尤其是魏征,直接上谏道这是个馊主意。他认为,高昌又穷(没什么良田沃土)又是异族,收了很没用,还要拖累大唐的兵力去镇守,不如就扶植一个新王(傀儡),当个属国就是了。 之前东突厥和吐谷浑都是这么处置的。 然而这次二凤皇帝连魏征的话也不听,坚持设了安西都护府,与此相较对寻衅大唐多次的吐蕃却选择了接受和亲。 不少朝臣都是不解的。 放好炭火,盖上熏笼。 媚娘与姜沃走到桌前。 “自上回你提起崔使节要出使阿赛班国,我就找了之前画下来的丝绸之路的路线图。” 媚娘取过纸笔,在纸上简略画了几条线,标注了丝绸之路经过的国度。 舆图属于军事机密,媚娘知道的并不是大唐的丝绸之路的路线图,而是汉代的。 那书也是姜沃从李淳风处拿了借给媚娘的,媚娘记性甚佳,抄过得书虽不至于一直不错过目不忘,但都会记得大体内容。她还给自己抄过的书分了类,想找什么很便捷。 虽说媚娘手里的路线图并不全,但大唐的丝绸之路也是在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只是又添了新的支线。但无论怎么添,或是怎么分南路北路,高昌都是绕不开的节点。 高昌是大唐到西域间的必经之地。 “圣人出兵数十万,远征西域打下高昌,从此丝绸之路定矣。这是造福后世子孙千秋万代的一战。”媚娘将简略图摆在姜沃跟前:“要不定高昌,只怕以后别说商队,使团出使西域都要多带兵马。” “且高昌往西就是西突厥,圣人灭高昌也是大大震慑了西突厥,据说咱们天兵到达高昌时,西突厥王果然畏惧了,直接不敢见高昌求援的使臣。” 有此一战也算威陲西域。 媚娘将图倒过来:“但吐蕃又不同了。吐蕃与咱们之间离得远,且还隔着吐谷浑,那才是打下来也接管不了。何况吐蕃地广,远非高昌小国可比,兵力自然也强壮许多,只怕硬打才是一场艰苦硬仗——既然松赞干布肯以和亲止戈,自然是和亲来的便宜。” “虽然公主远嫁苦楚,但军士的命也是命,真要与吐蕃打到底,代价实比一个公主大多了。” 媚娘说的句句切中要害,姜沃都有些怔了,不光因为媚娘看得准,更因为她那种极其清明冷静的分析态度。 优秀的政治家不是没有感情,而是在感情深处有一种绝对的冷静。 不会让情绪干扰到决断。 而且要为人心志坚定,不怕背负内疚感:毕竟,许多时候,上位者的决断并不是都在救人利国利民,而是要冷静的葬送一些人一些事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太善良温柔的人,在决断的时候会被自己背负的沉重代价打败,被内疚感折磨。 而媚娘却具有这份冷静。方才酒席上她亦感叹文成公主远嫁的漂泊,这份感叹和同情是真的,但姜沃也能感觉出,若是让媚娘来做这个决定,她也会毫不犹豫送文成公主出去,换大军回来。 “怎么?”媚娘见她看着自己。 姜沃便道:“我觉得武姐姐见事比朝上许多大臣都明白!” 媚娘莞尔:“我不过是每日闲得发慌,瞎琢磨的。要不是跟你聊起来,我也不敢说这些话。” 灌好汤婆子后,两人便吹熄了灯烛,到被子里去继续聊天。 又聊了许久,算着时辰再不睡,明儿要起不来床,这才约定了不说话了都睡觉。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她们明明见面时候很多,但总有说不完的话。 屋内安静下来后,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姜沃忽然久违的泛起思念。 她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 因她大部分时候在医院,当她状态好些回家的时候,妹妹总喜欢半夜溜到她屋里来睡觉。两个人叽叽咕咕说话,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说些妹妹学校里的朋友、生活、烦恼,这样细致的琐事。 姜沃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们一直聊天,被妈妈敲门警告了赶紧睡觉。 妹妹只好不说话了,然后靠近她搂着她的腰小声道:“晚安姐姐。”不等姜沃回答,又笑嘻嘻道:“晚安海绵宝宝。” 那是她们常一起看的动画片。正好那天姜沃又穿了一件黄色的睡衣。 姜沃也回头搂着穿粉睡衣的妹妹,小声道:“晚安,派大星。” 如今想来,那也是她与妹妹最后一次同屋同眠,随着年纪长大,她病的渐重,妹妹学业也渐多,再也没有机会并头夜话。 姜沃一直记得那一晚。 那让她知道,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她与妹妹也会是聊得来的朋友。 人生在世,遇到聊得来且懂对方奇奇怪怪梗的朋友实在难得。 黑暗中,姜沃忽然靠近媚娘,小小声道:“晚安,小猞猁。”眼前浮现出今日媚娘纵马带着猞猁的画面——她就觉得媚娘本人就很像猞猁,明明很漂亮很优雅,却也拥有着充满生命力和野性的美。 媚娘在帐子里睁开眼睛,不禁一笑:这几年姜沃随着两位仙师求学,在外一发的气度渺然如闲云野鹤,只有与亲近人在一起,会见到这样有几分孩子气的言谈举动。于是她略侧身,虚松揽住姜沃的肩背:“晚安,小仙鹤。” 姜沃闭上眼睛祈祷:希望她不在了以后,妹妹也能遇到投契的朋友。 因为,她已经遇到了。 第23章 父子的择偶观 “徐充容。”姜沃行了礼,对面的徐慧则还了半礼。 二月初,文成公主随江夏王李道宗的车驾到了九成宫,拜见过了皇帝。之后就到了姜沃该去拜见公主,请教生辰八字并占算吉期的时候了。 还有人与她同行,即年后刚升了充容的徐慧。 皇帝特意指了徐慧为公主写诗以纪,赞其为国出嫁西域。 朝中虽有大臣会为各种盛宴大事留下赞颂诗文,但皇帝嫌他们写的太古板正经,不如闺阁笔墨来写公主风姿,于是特意点了后宫出名的才女徐慧一并去见文成公主。 但让姜沃来说,徐慧更像是去看文成公主为人的。 和亲吐蕃,不是什么女子都能去的,结两国之好必要一位识大体、性情稳重端庄,聪慧又心性刚毅的姑娘。 徐慧更像是去审查资格的——文成公主一定要有,但江夏王送来的这位宗室女,却还未必是实打实的文成公主,若是这一位的个人素质不行,朝廷估计会再选人。 于是今日初次拜见‘文成公主’,姜沃还不是主角,徐慧才是主考官。 要是她审不过,姜沃也就不用算了。 能得到这样的差事,足见徐充容得宠并深得皇帝信任。 说来当年与媚娘一起入宫的才人们,至今也只有徐慧一枝独秀。其余的大半面圣机会都无,偶有被召幸的,也不过昙花一现,并没有什么恩宠。 也是宫人们说的,长孙皇后去后,圣人待后宫着实冷淡。 这是有具体数据支持理论的:二凤皇帝是个风流天子,从前到处打仗都不耽误收美人生孩子。一年平均落地两三个孩子,到长孙皇后去世那年,已经有了十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女儿。 但长孙皇后去世后几年,后宫却并无所出,连所谓最得宠的徐充容,见圣人的机会,其实也不太多。 姜沃与徐充容一并往文成公主现居的宫殿走去。 路上不免闲谈几句。 姜沃还记得几年前,徐慧得知圣人独封她为婕妤时,那种面容发光的纯粹欢喜。如今看来,徐慧对圣人的崇敬爱慕丝毫不减,言谈中自然流露出那种,能为圣人分忧,就是她的无限喜欢与荣耀的心情。 似乎只要能给二凤皇帝解决麻烦,别说让她去验看文成公主,让她去当文成公主都行。 姜沃度其情感,不只是女子对男子的爱恋,还有一种信徒似的仰慕。 姜沃心道:那媚娘真是输的不冤。 媚娘拿皇帝当业绩刷,徐慧拿皇帝当神明来奉献爱戴,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姜沃跟徐慧不太熟,而当年在掖庭北漪园待过的徐充容,也知这位姜太史丞与武才人关系好,因此两人的闲谈就非常水,不过谈些天气风物,宫中人尽皆知的消息,就这样一路到了文成公主殿中。 一进正门,姜沃就感觉到旁边的徐充容立刻紧绷了起来。 姜沃跟着师父袁天罡学的不只是相面,更有观察人的身形神态,举止动作与微表情。 徐慧此时背已经下意识的绷直,很是郑重。俨然是面对大事的状态。 进殿后的小半个时辰,姜沃就都在旁边打酱油,间门或走神。徐慧就像是一个老练的又富有人文关怀的hr,从眼前准‘文成公主’的生活起居问起,诸如一路从河南道上京的见闻(此时没有山东省,山东大部分属于河南道),到了这里一日一夜可有水土不服,上回面见圣人是否紧张等。 姜沃在旁安坐,把自己当成桌上的小花樽。 不过,就算她没有说话,只是旁观,也察觉出,这位准文成公主是个很得体的姑娘。她回答徐慧的话,又稳重又慎敏,既尊重徐慧的二品充容宠妃身份,却又不失此时被封为公主的自尊刚强。 当然也带一点紧张:她也清楚自己这个公主头衔还不怎么稳固。 虽说见过了圣人,但男女有别,圣人也只看着她行了个礼,勉励了两句就让她告退了。 这会子大约是最终面试。 能看透这一点,就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姑娘。 姜沃觉得这位准文成公主应该能去掉自己的‘准’字头衔。 于是姜沃索性把精神移到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去,先细观文成公主面容——袁师父曾教导过,因是相师,素日里观人就要更谨慎些,决不能使劲盯着人的脸看,让人觉得冒犯,似乎被窥探打量一般。 要做到目光似清风拂面,又似月光映照,最好让被看得人都拿不准,这样飘过的眼风,究竟有没有在看他。 于是姜沃虽在细看文成公主,那专注于回答徐慧问题的姑娘却并没有察觉。 只见文成公主生的身形高挑,眉目初看只能算是清秀,并不是夺目的美人。但却越看越有味道,眉眼间门有独特的韵味和一种坚定的气度。 显然是个自信又很有主意的姑娘。 姜沃想,她真的很喜欢大唐女子们。 也或许是她没怎么接触过深闺里的姑娘们,反正她所见的嫔妃、公主、女官,甚至寻常小宫女,大部分都没有畏缩卑微的模样,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 徐慧已经渐渐问到了深刻的核心问题,比如接下来这句:“作为大唐的和亲公主,公主将会如何做吐蕃王后呢?” 听到这句话,姜沃简直梦回看‘职场小说’,求职者被问到:你觉得入职后,你能为公司做出什么呢? 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笑了。 正在一问一答的两人都看过来,徐慧先疑惑道:“姜太史丞?”这句话有什么好笑吗? 姜沃失笑被发现,也不慌不忙,依旧淡然,似乎那一笑是应有的:“我观公主面,极宜大唐与吐蕃世代交好,故欣而悦之。” 她这话一出,文成公主不由眼中露出喜悦之色。 文成公主知道这场‘终面’徐慧是主要的,但并不代表这位姜太史丞就不要紧。 在入九成宫前,文成公主已经从江夏王处了解了这位仙师高足,江夏王提点过她,这位或许从头到尾都不会说话,但她却是有一票否决权的——在袁仙师养病,李淳风只顾观星的现在,若是这位太史丞相得她面相不吉,那她必然是做不成‘文成公主’的。 于是此时听得姜太史丞这句话,文成公主只觉得如闻仙乐。 就连徐慧也一时无言了:姜太史丞如此说了,便是文成公主接下来几个问题回答的不尽如人意,难道自己还能去向陛下言明换人吗?这岂不是大大得罪了太史局?何况就徐慧看来,也已经有九分认可了文成公主。 而文成公主果然是聪明姑娘,哪怕徐慧沉默不再追问,她也把方才的问题回答了。 而且回答的非常铿锵有力,一串表忠心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动人肺腑,总结起来便是‘吐蕃洋装穿在身,我心永远是大唐心!’ 她这个吐蕃未来的王后,一切都会以大唐的利益为最根本利益。 甚至说出了,若是吐蕃再犯大唐,那必是她已经死谏了吐蕃王无果,已然殉国! 这样的觉悟出口,徐慧觉得也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两人告辞离开。 因徐慧要去面圣,很快就跟姜沃分开,且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显然心神都在总结方才之事,想着怎么回禀圣人。 姜沃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离开。 又想到媚娘。 其实当年媚娘去御前,不单让皇帝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二凤皇帝。之后这几年,媚娘一直潜心读书而不再去争圣意,姜沃觉得并不是一蹶不振,媚娘是很坚韧的人,与其说是放弃,不如说是…… 她也有些害怕圣人。 前几日媚娘分析战局的话浮现在姜沃心头:聪明的女人很多,但媚娘却是有政治目光的聪明。这就不太多了。 同性相斥,政治家之间门大抵也是如此。 而现在的媚娘,在政治上哪怕有目光和天赋,但她还没有经历,没有让她发挥试验的舞台,毫无疑问是极为稚嫩的政客,因此她是畏惧二凤皇帝这样千载难逢卓绝的帝王政治家的。 就像是猞猁害怕天敌老虎一样。 而二凤皇帝当日不太喜欢媚娘,或许也是一面之间门,就察觉出了她的‘野心’。 是那种哪怕走一点邪路也想要向上的那种野心。 是为达成目的,为了最终的利益,冷静的,不太在乎手段的政客思维。 所以他挑了虽然聪明但‘忠贞’‘贤惠’的徐慧吧。 “徐充容贤惠,能为陛下分忧,但较之文德皇后,又实远逊。” 敢说宫里这几年最炙手可热的宠妃徐慧不如人的,不是寻常人,而是跟着二凤皇帝最久的宦官云湖。 云湖生的高大而面目端正,若是带上假胡须走在外面,旁人绝不会以为这是个宦官。 大唐的宦官常要骑马传旨,骑术都很不错。而云湖不但骑术好,武力值也极佳——有多佳呢,玄武门事变他哪怕是宦官也参加了。 此时这话就是他说的。 自打太子寻男宠之事后,皇帝心情一直不太好,云湖也常会说些闲话想让陛下开心,而怀念长孙皇后,就是最安全的话题之一。 果然见圣人颔首。 “怎么能比呢?之前朕下决心远征高昌,徐充容还劝过朕勿要穷兵黩武,少动兵戈,无非是照着书本子上的‘贤妃’来劝朕——若是观音婢在,必会明白朕,那一仗非打不可!”观音婢是长孙皇后的小字,若非眼前宦官是云湖,皇帝也不会提起亡妻小字。 “旁的女人绝不会有她的见识。” 云湖低头不言,心内其实是想到:可陛下您这些年宠爱的女子,都是温柔和顺,哪怕才思敏捷也不通政务的啊。于是后宫中人人效仿,更不会去关心朝政,就连徐充容,在上回上书后,也有一段时间门未能面圣,旁的嫔妃更不敢再就前朝发表看法了。 哪里会再有如长孙皇后那般的女子,您要往玄武门前造反,她就负责发放兵器的贤内助呢。 云湖的心声没有说出,但皇帝自己却也道:“罢了,朕也不喜旁的嫔妃猜中朕的心思。” 或许他本性并不喜欢有见识的女子,他只是……喜欢观音婢而已。 都说君心不可测,但只要是她,哪怕猜到了他心底的隐秘,哪怕违拗了他的意思,也都无所谓。 他可以被她猜中,因为他相信,哪怕他冒天下大不讳要去造亲爹的反,观音婢也会认可他陪伴他,永远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她站在殿前勉励将士,亲手给将士们发下寒光泠泠开了刃的兵器。 于是当年他纵马往玄武门去的时候,都不用回头再嘱咐她多一句:胜了,他们夫妻将是这个帝国的主人,败了,他们会一起从容去地下相会。 只有观音婢可以得到他这样生死托付的信任,若换一个女子,极有见识野心,能猜透君心就不必了。 想到玄武门,又想到太子,二凤皇帝复烦闷起来。 若是她还在,孩子们何至于此! “只盼我能得一个极有见识的妻子。”李治放下手里的琥珀杯。 今日是他为崔朝送行,后日崔朝就要正式带领使团往西域去了。 李治忽发此感想,是因方才崔朝敬他:“这一西去路途迢迢,不知会不会错过王爷的大婚。” 这才惹得李治对未来妻子有所感触。 崔朝安慰他:“同安公主盛赞过准王妃的性情,王爷放心就是。”李治已经定下的未婚妻,是皇帝千挑万选的世家女,出身太原王氏。 只是崔朝自己并不以出身世家为衡人之准,所以没提这个,倒是提起做媒的同安公主。 这位是真的姑奶奶——高祖李渊的妹妹,李治的亲姑奶。 然而李治只是一叹:“不过是姑奶自个儿嫁了太原王氏,就满口子称赞王氏女。”显然对这位姑奶奶的目光不甚信服,觉得对方都是私心。 崔朝莞尔,晋王继续往下说去。 “前些日子是平阳昭姑姑的忌辰。”李治又喝了一杯酒:“太子哥哥和二哥都……忙的无暇,便由我主祭。”所谓无暇,不过是太子正在跟皇帝冷战,闭门不出,而魏王忙着编书与孝敬父皇,哪怕几日的祭祀也不愿离开九成宫皇帝身边,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了李治身上。 而听得平阳昭公主几个字,崔朝收了与好友谈话时的轻松笑意,脸色肃穆起来,露出无比的尊敬来。 平阳昭公主,高祖李渊的女儿,当今圣人的姐姐。 这是个极值得敬重的女子,她不只是大唐的公主,更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征战沙场,是货真价实开国功臣。 因军功懋著,公主于武德六年仙逝时,高祖特命以军礼下葬。 当时还有愣头青老古板的臣子,上书给李渊叭叭叭,道妇人下葬,按正礼不得鼓吹,哪怕是公主,也不该破例才是。 痛失爱女的李渊气的在朝上大发脾气,厉声责问道鼓吹是军乐,当年公主帅兵讨伐天下,曾亲擂鼓鸣金,一生与军乐相伴,那时候你这礼官在哪里?你上过阵吗?难道公主这般大功,只因妇人丧仪便不得鼓吹,你这样寸功不建的男人,若是混个军务,将来死了倒能鼓吹了不成? 给那太常寺官员吓得立刻自陈糊涂——再不认错,只怕皇帝就会让他立刻去死一下亲身感受‘没鼓吹’的丧仪。更别提也在朝上的秦王,立时回首冷冷瞥了他一眼,很有种警告的意味。 当时的秦王,后来的二凤皇帝,一向很敬重平阳昭公主。 “父皇很怀念姑姑,常提起当年他与姑姑的军伍会师于渭水河畔之事。”长孙皇后去后,李治由父皇亲自抚养长大的,家族旧事也不是师父们教的,多是二凤皇帝亲口讲的。 可以说,平阳昭公主的光辉形象,都是二凤皇帝给未曾得见平阳昭姑姑的年幼儿女们塑造的。 李治从小听着,自来很敬服姑姑。 兄长们都无暇,他去主祭,正和心意。 但真正让李治触动的,还是几年前与姑父柴绍的一番相谈。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好快,转眼也三年了……” 平阳昭公主天不假年,武德六年就过世。驸马柴绍却是三年前,贞观十二年才过世的。 他与妻子一样,不但是驸马,也是大唐开国的出力者,且不止给岳父干活,还给妻弟干活——二凤皇帝打东突厥的时候也用姐夫来着。 因此,贞观十二年柴绍病重的时候,二凤皇帝带着儿子女儿们(依旧是限定长孙皇后嫡出儿女们)亲自出宫去探望姐夫。 但皇帝到底是天子,不好总跑出宫,且他驾临多了,必也打扰柴绍养病,于是二凤皇帝去过一次后,就指挥儿子们常去看姑父。 李治去的是最多的。 比起在宫里看两个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更愿意听姑父讲平阳昭姑姑的旧事。 柴绍也很喜欢这个柔和宽厚的小侄子。 平阳昭公主和二凤皇帝是同胞姐弟,原就有些像,民间门又素来有侄随姑的说法,俱柴绍说,李治的眉眼是很像姑姑的。 后来柴绍病的越重,便怀念越多。 到了平阳昭公主的忌辰,李治更不忘去看姑父,就见姑父哪怕卧病在床,手里还拿着当年公主所写的家书反复看。 “许多人赞我行军善谋,多奇策。”他声音低沉:“可其实,我自知短处,性子颇有优柔寡断之处。” “善谋与善断是不同的——当年高祖举兵,我心知该去招揽军伍相助,但又舍不下家中父母与妻儿,总是犹豫着想安排的两全其美再起身。还是她说,你只管走不必担忧,我自有主意。” “果然,她不但在乱世中保全自身,还招募军伍,攻城略地,大成气势。” 柴绍语气中尽是怀念与自豪。 “那些年,我们夫妻各自领兵,我常为她出谋,她常为我做决断。” 直到武德六年,柴绍奉命征讨作乱的吐谷浑,平阳昭公主已经病中,再无法夫妻同上沙场。等柴绍归京时,妻子已然辞世。 “真快,已经十五年了。” 贞观十二年的柴绍在病榻之上,手持妻子当年的家书,只觉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八年前打东突厥,圣人命我做金河道行军总管,帅五军之一。彼时五军各路音讯相通需要一日一夜。有一回,我偶然察觉一良机可偷袭东突厥,需当机立断,然我却举棋不定,不知我这一动是否会扰乱旁军,坏了李靖大将军的总排布。” “我真希望她就在身边。” 智慧与果断从来不是一回事。人无完人,哪怕是不世出的名将,都会有自己的弱点。 她会说什么呢? “就去做吧,去抓住敌人的破绽。”她或许会这样说,她的眼睛是柴绍见过最令他安心的坚定。 李治就见戎马一生的姑父眼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泪光。 柴绍只是想着:这一世,半生与她纵马沙场。原本那该是最颠沛流离的时光,但现在想来,只要知道她在,便总是有归处的。反而后半生,富贵已极却天人永隔,面对生死攸关的大事,总是无人可诉茫然不安。 那是李治听姑父说过最多一次的话。 或许那时候,柴绍已经不在乎什么君臣有别,对着皇子侄子,失去了防备,只想对着这肖似平阳昭公主的少年说一说心声,不在乎什么忌讳。 但李治也觉得,或许不止因为自己眉眼像姑姑,而是因为……自己性情像姑父自身。 他自己也是不擅,甚至有些逃避决断的人。 哪怕他想明白一件事,心底知道该怎么做,但总有些犹疑……若是结果不好呢,若是自己推演错了呢?他有点逃避面对抉择错误后,很可怕的后果。 他也想要一个人来推自己一把。或者只是坚定的站在他身边道:“去做吧,你没有错。” 当时柴绍身体状况极坏,神志也不甚清楚,多是自言自语,李治就没有问出口:姑父,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情像你? 他准备下次再去探望的时候,却传来了谯国公柴绍过世的消息。 李治在宫里落泪良久不能自抑,直到把妹妹晋阳公主都吓到了,抱着他的胳膊细声道:“哥哥,哥哥别哭。” 时隔三年,在崔朝这样的知心好友跟前,李治说起这些事,还是不免低落。 崔朝轻声道:“圣人亲自抚养王爷五年,王爷这般心声何不试着对圣人说一说呢?”说一说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室。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父子感情好,不代表沟通好。 就崔朝旁观者看来,圣人与儿子们沟通并不好。比如他很疼爱晋王,有时候却也有些看轻他,觉得幼子太和善温柔,总想护着他。给晋王挑属官都会挑忠厚老实的,似乎怕官员欺负诓骗了晋王一般。并不很信任幼子能把自己属官收拾明白。 那么挑妻子只怕也会挑大家闺秀贤惠型的,免得儿子倒被妻子管束住…… 不知李治了不了解圣人,但崔朝知道,圣人是不够了解晋王的。 李治摇头:“不成的。父皇这些日子为了太子哥哥已然好生烦恼,我如何能生事给父皇添麻烦。何况女子于闺中,性情怎么会为外人得知。父皇哪怕是天可汗,圣明烛照,却总不能照到人家后宅姑娘那去。” 到头来还是会按门第、才学、容貌来挑。 李治低落道:“只盼上天垂帘,王氏是个有见识的女子。自然,不能盼着她是姑姑那般天纵奇才,但有个一二分的影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之后不等崔朝安慰,他又勉强振作,起杯道:“这是西域葡萄酒,正给你送行。后日我没法出九成宫送你,只好今日为别。” 崔朝饮了这杯,复敬李治:“王爷,禁中储位云波诡谲,您是皇后嫡子,也身在乱中。万自珍重。” 李治颔首。 这顿送别膳已然吃了两个多时辰,李治却仍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想到将来都无人可倾诉,更觉心里彷徨难受。 但算着暮鼓快要响起,还是无不散之宴席,该让崔朝出宫了。 李治命宫人收了酒盏,送上扶芳饮并换上新的熏香,熏去酒的味道,免得崔朝出宫路上遇上人还带着酒气。 又亲自去架上取了一个锦匣。 打开给崔朝看:“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姜太史丞曾掷杯给二哥起卦吗?那日后,二哥倒是命人打了几个类似的鎏金银杯自用,又因那日我也在,便给我也送了两个。” 他给崔朝留了一个。 “姜太史丞曾亲为你起过一卦平安,你便带上这种鎏金银杯,也算一吉物。” 崔朝收下,再次与晋王作别,请他保重。 夜里李治孤身一人坐在灯下,细想宫中局势。 想到烦闷处又安慰自己:到了这九成宫,不比宫里规矩大——等开春后,父皇还要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去围猎,既一同出门游玩,只怕太子哥哥与父皇有什么龃龉也就都抛开了。 只盼都好起来吧。 然而很快,李治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事与愿违。 第24章 公主 “太史丞,打扰了。” 姜沃的又一个休沐日被占用,不过不是被晋王,而是被文成公主。 在此之前,她已经与礼部、太常寺的官员一起,排定了文成公主的行程时日上报了皇帝——礼部太常寺负责典仪流程部分,她则负责为这些仪式观天象定吉时。 因是第一回出太史局,与别的署衙朝臣合作,姜沃心头也一直绷着一根线,这第一步是不能出错的。 好在这几天下来,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从一开始略带别扭与探究,到后来已是完全信得过她专业素养,待她与同僚一般视之了。 说来,姜沃能这么快与其余衙署同僚合作愉快,也得感谢魏王李泰。 礼部、太常寺和太史局商议和亲行程的第一天,魏王亲自在旁坐镇,看着他们商议典仪。 一来,他上体圣心,表现的跟父皇同心同德,关爱和亲公主,二来,他总记得姜沃给他算的‘明年事不同’那一卦,觉得可以再跟仙师一脉拉拉关系,于是不请自来了。 魏王李泰坐在旁边,存在感极强,大伙儿做事都束手束脚。 不只因为他的地位和那种骄人气势,还有他的体型。与父亲和兄弟们不同,李泰胖的很突出,腰腹洪大,以至于每逢下拜,都像是一只企鹅要弯腰一样难。 皇帝心疼这大胖儿子,只要不是正式场合,都会免了儿子的礼。 于是那日李泰穿着绛紫色大团花纱袍,头戴带有金附蝉的远游冠,坐在一侧,在姜沃眼里,总是忍不住将其幻视成一根顶着蒂,镶金嵌玉的茄子王。 还不是沉默的茄子,而是时不时要强行发声的茄子。 比如姜沃才翻着今年的天文历说一句:“癸酉日,太白顺行,岁星列于东……” 旁的官员都在等下文,魏王已经击掌:“好!算得好!果是精妙!” 姜沃:……6 其余官员:尬住了,我们该不该跟着喝彩? 好在姜沃已然跟师父们呆久了,再尴尬的场面,也依旧保持面容如常,如山上浮云缓缓飘走一样淡定。 魏王这一掺和,其余朝臣们倒是跟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以至于她迅速融入了集体。 就这样,姜沃上了几天贼累的班。 好容易忙完,到了休沐日,晨起姜沃就特意多躺了一会儿。谁料起床没多久,就接到了文成公主的名刺,想要亲来拜访。 姜沃就回了陶姑姑,在正堂布置下熏香、果碟、饮品等候公主。 文成公主身边如今服侍宫人颇多,皆是到九成宫后圣人赏的。 但她这回过来,就带了一个侍女,显然是打小跟她的,看着举止有些拘谨,格外小心,跟宫里熟谙宫规的宫女不太一样。 凡在宫正司内的女官和宫人,都出来排排站给公主见礼。 以至于落座的时候,文成公主还有些不好意思:“原是想临走前与姜太史丞谈讲一二,却扰了宫正司。” 文成公主是个爽快的人,很快就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不令人猜测: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想在离开大唐前,再与故土上谈得来的人说说话。 姜沃笑答:“好。”公主想说什么,她都会仔细聆听。 其实文成公主是待和亲的公主,后宫的限定期红人,此时无论去哪个宫都会受欢迎,有的是人想跟她谈话,关照于她,让皇帝看见她们的贤德。 但文成公主自知将要远行,一辈子不会再见这些人,最后这十天半月的,也就不愿再敷衍掩饰,让自己成为别人展示贤惠的舞台。 她以需苦学吐蕃语,无暇拜会为由,常日待在自己宫中,从不主动去见后宫嫔妃。 倒是今日,算得姜太史丞休沐,她便一早令侍女递了名刺,没带任何架子,悄悄走了来。 她真的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单纯地说说话。 好在经过最初的热闹(圣人赏赐嘉勉,后妃们立刻跟着赏赐赞扬)后,已然没什么人注意文成公主的去向了。在嫔妃们看来,这位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结交的人脉。 与其关注她,不如多想想怎么给即将出嫁的高阳公主准备贺礼。 虽说高阳公主不比长孙皇后嫡出的几个女儿那般受圣人疼爱,但也是庶出公主里出挑的,圣人颇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爱骑马男装的女儿,为高阳公主选的婚事也很不错,是心腹重臣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 在后宫娘娘们看来,这门亲事才是要紧着应酬的呢。 姜沃请文成公主喝的并不是扶芳饮,而是姜桂饮,喝到口中热辣辣的。 姜桂饮很常见,不单是太医署常备,哪怕外面的饮子药店铺也常熬这一味饮子,专治湿寒腹胀。 她特意挑了姜桂饮,是觉得应当正和此时文成公主的脾胃。 初春时节,新鲜的菜蔬本就少,而膳房给公主送的菜肴,必然是力求丰盛,估计多是大鱼大肉。听闻公主又常日在屋内闭门不出,苦学吐蕃文字语言,运动不足,加之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喝点姜桂饮正合适。 果然文成公主坐下,慢慢喝了三杯姜桂饮。 期间她与姜沃说了许多话——都不需要姜沃回答她,文成公主只是一径说下去,似乎来不及似的,絮絮不止地说下去。仿佛要在一日之内将她的过往来路,将她自己这整个人倾诉出去。 就像是一只即将断线飞走的风筝,若是有情感,也想让人看清它身上精美的纹路,记得它是一只怎么样,独一无二的风筝。 姜沃捧着杯子认真听着。 正如刘司正所说,文成公主确不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只是刚刚沾到五服边上的亲眷,从身份上来说,勉强算是宗室女。 江夏王妃亲生的子女只有三个儿子站住了,两个女儿都不幸早夭。王妃遗憾之余,就移情起来,很喜欢女孩子。 对家中几个庶女都不错,出手很大方。 但庶女到底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王妃既然喜欢女孩,索性就将亲眷内的小姑娘们轮番接到王府来玩,看着机灵懂事的,就多照应些。 文成公主道:“王妃极大方,随手赏赐的金银与衣料,往往就能抵得过寻常门户一年的使费。” 江夏王是军伍中人,四处征战的大将,自然手头阔绰,在当地亦是一手遮天的人物。所有的分支旁系都想更紧的攀附王妃,不但为了贴补家用,更是为了万一有事求到王府时,有点香火情好说话。 既然王妃喜欢小姑娘们相伴,这些旁系家族们,便都调理一二女儿,专门用来奉承王妃。 因此文成公主从小学会了,怎么在旁人家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却也不能太乖。若是王妃太喜欢,就难免会抢占了别人的资源,招人嫉妒口舌。 于是这些年来,文成公主将自己小心的维持在一个,不会被王妃遗忘,又不是太得王妃喜爱的位置上头。 所以那日徐慧去考较她,知不知道到了吐蕃如何行事,文成公主是颇有感慨的:她太懂了。旁人的长处或许在琴棋书画上,她的长处却是能读懂氛围,审时度势,会在恰当的位置做恰当的事儿。 怎么在尴尬的位置上保全自己,并尽力过好,这不只是她的本事,还是她从小的生活。 “所以这回和亲,王妃选了公主?”姜沃适时递上一句话,让她能继续往下倾诉。 文成公主一笑:“或许吧,王妃或许看中了我的性情,也或许是,觉得有缘分。” 文成公主这个封号,是远在公主人选定下来之前就凿定的,因此—— 眼前姑娘指着自己对姜沃道:“说来也巧,我的闺名便叫文成。” 李文成。 连江夏王妃也感叹: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可能文成这孩子打出生起就该有此命呢。 李文成说的很满足,最后舒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是即将断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信,不会有人再记得—— “公主会名垂青史。”姜沃这句话说的很笃定。文成公主闻言有些呆住了。不由抬头去看对面人。 姜沃很坦然回望她。 你不是风筝,你是千秋万代被人记住的公主。 连你途径回首的日月山,都会成为传说,成为名胜之地。 你不会被人忘记,不但是此时人,更是万世人。 “听闻吐蕃王松赞干布为了迎娶公主,正在修建布达拉宫。”姜沃露出的是真正的神往。前世她心脏那样不好,从生到死二十年,是绝没有机会踏入高原藏地,看一看雪域之上布达拉宫的。 但这一世不同了。 她有机会看到未损毁,未重建的原版布达拉宫,一定要排除万难走出去看一看。 “雪域之上的宫殿一定很美,将来必往吐蕃去拜访公主。” 李文成这样长大的姑娘,最会读出人的言辞是客套还是真心。她入宫后,韦贵妃作为后宫位份最高者,当然会关切她,也是她推不掉的。 定了出发日期后,韦贵妃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安慰不舍夸赞话,甚至拭泪了几回,最后嘱咐她:“在宫里想要什么吃用的,就打发人赶紧告诉我。” 那语气也挺真实的,似乎觉得她这一去就凉了,想吃啥好的赶紧吃点吧。 是客气的不舍,也是真切的怜悯:天啊,去了那等荒蛮之地,吐蕃又是野心勃勃的番邦,一个娇滴滴小姑娘不知道能熬几年活头? 但眼前太史丞,却是真心实意预定了多年后,要去拜访她,是笃定着她会活下来,甚至会过得很好。 文成公主从来不是懦弱的姑娘,此时她眼底除了坚定,又多了几分对未来的希冀——姜太史丞会起卦见未来,总是不会错的。天山雪域,自有她一番新的天地。 “到时我必扫榻以待!” 第25章 解围 九成宫,兽苑。 媚娘正眉头紧锁站在一处围栏前。 晨起,媚娘记得今日是姜沃的休沐,原要去宫正司的,谁知到了门外,正巧遇见文成公主带了个侍女进门。 媚娘想了想,便避开了。 后妃里头,想用关怀文成公主在圣人跟前刷贤惠分数的不在少数,但文成公主深居简出,不太肯见嫔妃。 除了奉圣旨替她置办嫁妆的韦贵妃,文成公主去亲谢了两回,其余娘娘们,哪怕是主动邀请,文成公主都婉拒了。 后宫中就此颇有微词,比如媚娘就听刘才人替阴妃娘娘不忿过:“不过是个外四路的宗室女,要和亲才封了公主,娘娘好心关怀,是可怜她无依无靠的,她却避着,不识好歹。将来孤零零去了番邦之地,若是过得不好,内廷里能为她说句话的人也没有。” 媚娘倒觉得文成公主挺聪明有骨气的:她这一去和亲吐蕃,所经历的荣辱悲欢,都绝不是后宫女子们几句唇舌能改变的。 正如她回答徐充容那句话,要是吐蕃再起歹意犯大唐国土,她作为和亲公主,便是首当其冲,性命也难保。 既如此,何必把留在故国的最后光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社交上,还不如多探听些吐蕃的文化人情,多了解些高原水土来的实惠。 于是媚娘就避开了。 免得此时进去,文成公主把她也误认做刷分的嫔妃。 既不能去宫正司,媚娘想了想就往兽苑来。 她是特意去看五十九号猞猁的——就是她初次到兽苑骑马,坐在她马背上的那一只。 猞猁性子并不是亲人的,但这只却格外亲近媚娘,在媚娘身后坐了一回,竟就记住了她。后来媚娘有日闲闷,再逛到兽苑时,小猞猁依旧认得她,伸出爪子轻轻扒拉她的裙角,还拿毛茸茸的头去蹭媚娘的手。 媚娘被毛茸茸拱的心软。 兼之她素日无事,近来就常去兽苑看小猞猁。 这段时日,已经有不少猞猁被跟来九成宫的王孙公子们预定,放到了更宽大舒适的兽栏里,挂上了牌子不允许外人接触。 但五十九一直没被挑走。 它年纪小,体格还没有彻底长开,是一只弱小的猞猁,排名也很靠后。俱驯兽倌儿看来,五十九今年被贵人挑走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 所以当时媚娘想试试带着猞猁骑马,兽苑的人才挑了五十九号给她玩一会。 毕竟那些能够讨好圣人和王爷勋贵们的精英猞猁,都会被更好也更严的饲养观察着,不会轻易给宫女和后妃们赏玩。 当然,不够精英的小五十九,过得日子也不如精英猞猁们。 已经被贵人们预定的猞猁,每日会有活物投喂,既保证充足的营养,也保持它们捕猎的野性。 但像小五十九这样的猞猁,就只能吃兽苑配的饲料和边角肉。 于是媚娘每回过来,都会自己拿钱,向膳房买一包鲜肉专门来喂五十九。 这是她的偏心。 然而这次过来,媚娘完全没有了喂肉的心情。 小五十九不在原本的兽笼中。 媚娘到的时候,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养兽倌儿正在来回搬草,将新鲜的干草铺在地上。 兽苑里除了几位大管事,下头便是驯兽倌儿和养兽倌儿。 这两桩都是苦差事,一般刚分过来的十岁出头的小宦官,都只能做养兽倌儿,负责兽类的投喂和清洁工作。直到年纪大些,力气足了,脑袋也够机灵,才能从养兽倌儿升做驯兽倌儿。 媚娘对这小养兽倌儿有印象,他瘦小的似乎风一吹就能刮跑,做事倒是很勤快。他是专门负责五十九到六十一这三只猞猁的。 这三只猞猁,一只比一只小,明显今年都没什么被贵人挑走的前程,但这小养兽倌儿依旧勤快的很,把兽笼收拾的干干净净。 听到脚步声,那小养兽倌儿回过头来,堆笑道:“武才人。” 媚娘便问道:“五十九是被人挑走了吗?” 小养兽倌儿脸色一白,他动了动嘴想要说话,却又有些害怕似的。他将手用力擦了擦,然后弓着腰道:“我带武才人去瞧瞧吧。” 媚娘跟着他来到马场旁边的一处围栏旁。 越往这走,媚娘心越凉:马场旁边的这处兽栏一般都是空着的,唯一的用处,就是那些贵人们来试豹子猞猁时,不肯空试,需要些黄羊野兔等猎物下场。 这处围栏就是专门用来装这些送死猎物的。 媚娘站到了围栏前。 向来空着的木栏围就的笼中,她熟悉的小猞猁奄奄一息趴在里头,前爪鲜血淋漓,还露着骨头。 媚娘忙走近几步,贴着木栏,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小猞猁依旧认识她,抬了抬头似乎想要去蹭她的手,可惜没有力气,很快又卧了下去。但就这样微弱的一动,牵到了它受伤的腿,又涌出鲜血。小猞猁腿下的土地,原本浸润又风干了血后暗红色的土,重新染上触目惊心的鲜红。 她忙叫住想要离开的养兽倌儿:“这是怎么了?”兽苑的人都是从小与兽类为伍,从不会虐待动物的。 那养兽倌儿也露出不忍之色,见周围无人,便低声道:“放在这里的猞猁便是已经销了牌号了,只好扔在这里等死。” “今日一早,魏王带了几个亲兵来选豹子。说是下月圣人要带着皇子们围猎,他要选一头最矫猛的豹子。原本管事们是放出几只黄羊让豹子扑食,好让魏王择选的。” “魏王却觉的不够好,吩咐管事们道‘猞猁才最灵活精巧的兽类,若是有豹子能抓到猞猁,才是好豹’……这不就挑了两只猞猁扔进了马场。” “五十九还算运气好的,只断了条腿。另一只猞猁被咬断了脖子,当场就没了。”养兽倌儿说完,又觉得不对:与其扔在这儿等死,还不如痛快被咬断了脖子呢。这样说来,倒是那一只猞猁运气比较好。 见媚娘脸色煞白,小养兽倌儿就劝道:“好在才人来得晚,没亲眼见到,不然只怕更难受了。” 媚娘这才晓得,小猞猁原来是被豹子生生咬断的腿。 其实放在草原丛林中,豹子未必抓得到灵活迅捷的小猞猁,可马场就那么大,四周圈的牢固固的,放上好几头凶悍的豹子,小猞猁无处可逃。 魏王已然挑了一头满意豹走了。 养兽倌儿也有些心疼地看了眼趴在‘废弃笼’中的小猞猁:这只猞猁前腿骨已经被咬断了,就算花费大力气,浪费许多银子上药给治好了,也只能是瘸腿猞猁。 再没有用的了。 所以兽苑的管事们就将它‘销了号牌’,单独关起来等死,免得发起热病来倒是传给别的猞猁。 他说完就想走,媚娘忙跟了两步,将他拦住:“若是我出钱给它治腿呢?我知道,你们兽苑有治伤的良药。” 媚娘听说过,圣人就有一头极心爱的黑豹,从前跟着圣人猎熊的时候伤了后腿。圣人就令兽苑给豹子好生诊治,一直养到终老。 养兽倌儿年纪小,被媚娘一拦一问,慌得哎哟哟跺脚道:“不成的!别说那药贵,只说这猞猁是……反正不成的!” 药难得是一桩事,最要紧的是,这是魏王吩咐要当做猎物的猞猁,当时就赏过银子,让兽苑记了折损了。 若是这会子兽苑人私下救治过来,魏王这般人物大约不会回头再计较禽兽之事,但万一呢,万一恼了,哪怕是魏王的一点儿唾沫星都是他们承受不起的,很容易把小命儿送了。 在宫里当差的小宦官,再不敢冒险的。 再者,这武才人来多了,他们也渐知道了,她不过是不得宠的低位嫔妃,来去都不由自己说了算。 便是这会子掏了银子给这猞猁治了伤救了命,可这猞猁都销了名牌,以后再领不到口粮的,哪怕活下去,将来吃什么呢?武才人难道管这猞猁一辈子? 就算她想管,到时候圣驾回长安,她也走了,兽苑上哪里要这份银钱去? 于是养兽倌儿觉得管不起惹不起,只想溜走。 而媚娘方才挪步拦这养兽倌儿,倒让小猞猁误以为她也要走,不知怎么生出一股力量来,用没有受伤的那支前腿伸出栏杆扒拉媚娘的裙角,间色裙飘动之际被它一伸头咬在嘴里,再不肯撒口放媚娘走。 半睁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流着泪。 媚娘蹲下身来,伸手去摸它的尖耳朵,忽然觉得心都要碎了。 她入宫来,受过的委屈不少,但她都能挺过来。可今日这种,纯粹的无能为力,却是令她心碎。 那养兽倌儿原怕武才人强求,左顾右盼想要跑路的,然而见媚娘不再吭声只低下头来轻轻摸着猞猁,倒是不忍心走了。 他们日夜饲养这些豹子猞猁,有时候天冷的厉害,他们甚至会溜进笼子里靠着这些大猫们一起睡觉,也是有感情的。 于是在旁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道:“武才人,你若有闲钱,拿出来半吊,我偷偷去大兽房求人,买些药来合了它吃——那药吃下去很管用,不受罪,很快就走了。” 不是每只兽都能享受药物安乐死的,都得是贵人们的灵宠生了病好不得了,不忍见其受罪,才花钱配药送走爱宠。 这小养兽倌儿已经挺厚道了——要干脆地毒死这样一只大猫需要的草药必得半吊钱,还得他去作揖打转儿求人,担着风险——毒物在宫廷里是查的最严的,谁知道你拿去毒死的是不是猫。到时候还得拿了死去的猞猁对账。 他也是担着风险又白劳碌一趟的,甚至连一点钱也没有多要武才人的。 媚娘沉默下来,没有拒绝。 她温柔的沉默的眷恋地抚摸着小猞猁的绒毛。 如果没法让它好好活下来,那就尽量短的减少它痛苦的时间。 “辛苦你了,我多给你几百钱……” 就在媚娘要开口买下药物的时候,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咦,这只猞猁怎么了?” 晋王其实是最先看见媚娘的人。 自打崔朝离京,起初李治还能隔两三天就接到一封信,可渐渐信就到的越来越慢了,可见崔朝逐渐行远。 晋王算着,等过了敦煌,只怕私人的书信的就无法通传了,只有使团的文书,才能通过朝廷的驿站代送。 李治读书生涯失了伴,而妹妹们也渐渐长大,不再是一团孩子气跟他闹着玩,反而有了女孩子们的小天地,他掺不进去。 同时他又要躲着为了储君位,闹得朝中气氛古怪的两个同胞哥哥,其余兄弟对他则是敬而远之,生怕惹了他令父皇动怒——李治便越发孤闷起来,书堂不上课时,便也几次假托要选豹子,往兽苑来转转散心。 跟着他久了的两个小宦官,颇为知道王爷心里低沉苦闷的,因此也不敢劝王爷什么兽苑人杂不洁,只好由着他逛。 他们心里比任何人都期盼崔郎君回来——跟惯了晋王的聪灵下人都知道,晋王才不是软耳朵,什么都能包容的软心人,他若是冷淡下脸来,是极令人畏惧的。 而李治心底还有点说不出的隐秘期盼。 这九成宫这样大,能让他躲清静的并非只有兽苑这里,但他还是常来这里逛,是为了—— 果然也就遇到了。 人的感官是很神奇的,若是有格外留心的人,就会比旁人发现的快些。 李治余光看到媚娘背影的时候,两个小宦官还在后头蒙头走路,一无所觉呢。李治便不好出声,只好继续往前走,直到媚娘那边似乎闹出了什么动静,其中一个宦官转头过去,李治才恰时问道:“那边发生了何事?” 小宦官刚要跑了去问,就见王爷已经亲自举步过去了。 他们只好愁眉苦脸跟上:哎哟看崔郎君走了,把我们王爷孤成啥样了,兽苑里的微末小事也要亲自去看! 能有什么大事呢?瞧这样子,多半不过是又有手欠的毛兽们抓了宫女的裙子,或是手欠的人抓了兽们的毛毛,反被挠的哭爹喊娘——宫正司已经出了条陈,该怎么处置这些兽苑小纠纷了。 这种事,真属于是宦官们都懒得看的小热闹了。但见王爷去了,他们只好赶紧跟上。 晋王走到跟前,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小猞猁与背影都透着伤感的武才人。 他脑海中立刻就腾然冒出那日武才人纵马的样子,身后正蹲着一只猞猁,神采飞扬。 “见过晋王!” 那小养兽倌儿今早刚见了魏王的威风,对这些王孙公子怕得要死。一回头见了晋王立马跪下磕头。 媚娘闻声,也起身行礼。 李治还了半礼。 养兽倌儿爬起来后,按晋王吩咐将今日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李治并不是只会在屋里读书的文弱人,他也会跟着父兄出去骑马打猎,也曾见过断腿的马和各类小兽,走近低头观察了片刻后,便声音轻柔,不知说给谁听道:“倒没有那样凶险,还有救的。只是伤了前腿前爪,没伤到内脏,包扎好了能熬过夜便保住命了。” 他转头道:“将这只猞猁记在晋王府下,一应草药供给要好的。” 小养兽倌儿一个磕绊都不敢打,立刻应下来。然后点头哈腰,陪着小心请晋王身边的宦官,与他去前头兽房管事处记一笔。 媚娘心下大松。 她似乎忘记了晋王还在身侧,只是复伸出手去,摸着猞猁的耳朵,轻轻道:“夜里敷了药,不要乱动。会好起来的。” “小九儿要听话。” 小猞猁的牌号是‘五十九’,五通武,媚娘觉得自己跟它挺有缘分,便省掉‘姓’,只管它叫小九儿。 似乎听懂了媚娘的话,小猞猁睁了睁眼睛,松开了叼住不放的媚娘裙角,发出了轻微的呜声。 媚娘沉浸在看小猞猁上,没注意到晋王身边剩下那个小宦官,差点跳出来说些什么,只是被晋王一个眼风给制止了。 小九…… 小宦官好悬没晕过去! 晋王排行正是第九,圣人唤晋王,不是唤小名儿雉奴便是小九儿。连带着太子殿下和魏王都是这样唤弟弟的,当然除了同胞的两位哥哥,旁的皇子还是称呼一声晋王弟弟的。 如今这‘小九儿’居然被武才人拿来称呼一只猞猁! 他吓了一跳,倒是李治已经留意到,猞猁脖子上挂了一个被朱砂打了叉号的牌牌,上面正写着五十九。 想来武才人是按这个称呼的,并非冒犯自己。 估计她也不知自己序齿。 是的,媚娘真不曾留意晋王在皇子里的排行。 皇帝儿子那么多,如今还活着的就有十多个,再加上有几个年幼夭折的有的序齿,有的不序齿,这排行怎么排实在是个问题。 且大唐诸皇子封王都早,比如李治就是三岁封了晋王。宫中也没人称呼皇子排行,都是称呼封号。媚娘辛辛苦苦背过各位皇子(包括高祖留下的几十个皇子)并公主们的封号,再要求她去记个人的年纪排行,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况且此时的排行,本身只有亲密人才能称呼。 比如崔朝,哪怕他的出身和家族故事都已经被掖庭中人八卦的明明白白,但至今还没人知道他在崔家是崔几郎——毕竟世家大族里,分不分家,分到那一层家,按什么序齿都有讲究。 这会子只有亲密的人,会称呼对方的姓氏加排行。 就像姜沃从前看唐诗,有些题目是‘祭十二郎’‘送十三郎’的,其实都是很亲近的亲人朋友才会这样称呼。 媚娘不知道自己用晋王的‘郎号’称呼了猞猁,见小猞猁有了着落,便收拾了心情,向晋王行礼告辞。 然媚娘还未出兽苑大门,就见兽苑的大管事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托着一瓷瓶一路狂奔过来。 只见他奔到晋王跟前,立马跪了,努力克制着不喘粗气,将药瓶托举起来。 媚娘隔了这么远,都听见这管事带着点颤音大声道:“回王爷,这是兽苑最好的兽药。” 就见晋王很随意地点点头,自有身边的宦官接过瓷瓶,核对了下上面贴着的封条,然后还给管事,声音略有些尖的催促道:“那还不快给这只猞猁上药。” 那管事点头如捣蒜。 媚娘不再看下去。 晋王点名要治好的猞猁,兽医官自然是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来。上完药包扎过后,兽苑管事还特意派了两个资深的养兽倌儿,令他们通宵达旦守着这猞猁,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求神拜佛祈祷它熬过重伤的第一夜,可别死了惹得晋王不高兴。 好在兽苑的人也有经验,这种外伤,只要伤口不发烂,猞猁精神头不错,能吃能喝,夜里再照顾的好些,避免高热起来,撑过头两天,一条命便保住了。 尤其现在天气还偏冷,伤口不会腐烂,勤加照看会好的更快。 晋王听兽苑人保证了一番后,见那小猞猁奄奄卧着,便也俯身,像方才武才人那般揉了揉它的尖耳朵。 这才离开了兽苑。 下晌媚娘到宫正司与姜沃说起此事,也惊了姜沃一下,想起那只漂亮的小猞猁就很是不忍,听说晋王接手才安心。 这一晚,陶姑姑便只令她们只能吃清淡的汤面。 因媚娘进门的时候,脸上还带了些担忧伤痛神色,正好让陶枳撞上。 陶枳问明了原委,便直接安排了晚膳,还让媚娘先喝一碗宁神的汤:“你今日见了血肉模糊的冲了眼不说,又有惊、忧、伤攻心,后又转喜——这般心绪起伏,极易损五脏六腑的,今日再不能吃什么刺激油腻的饮食,难克化。” “你们两个都只吃一碗薄汤面,就赶快睡去,好好养一养神,免得造出病来。” 媚娘乖乖应了,姜沃在旁,听闻自己的晚膳也变成了一碗汤面,便试着抗议下:“姑姑,我并没有亲眼见着血,更没有吓着……” 被陶姑姑无情镇压:“你这些日子为了文成公主之事,耗了多少精神?如今一下子松了神,正是内虚之时,也不能刺激脾胃,放肆吃喝。”还立刻叫个小宫女去告诉李厨娘,今晚只许给两人各煮一碗子孙面吃。 姜沃头一回听说子孙面,还寻思这是什么汤面,等端上来一看,原来是铺着一层鸡肉丝和鸡蛋的面——合着是鸡的一家子子孙。 陶枳发了话,媚娘和姜沃都乖乖吃了面,又早早洗漱,熄灯躺下。 “姐姐睡不着吗?”姜沃能察觉出媚娘一直没有睡意,她在昏黑一片中,能模糊看到媚娘的侧颜,被染成一片起伏阴影。 这样的晦暗,让媚娘觉得,有些在日光下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也可以吐露。她声音轻飘飘的:“小沃……这话说来或许有些没良心,但今日晋王轻描淡写就救了小九儿的时候,我心里涌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媚娘反复去剖尝自己复杂的情绪,感激和庆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无能为力的不甘,还有,那近乎嫉妒的极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姜沃抱着被子,安静聆听。 其实这几年,她有意无意会去观察媚娘的性格。 就像世界首富,会被采访者反复问起小时候的事儿,好似一个卓绝的人,小时候也必有不同一样。姜沃有时候看着这史上唯一的女帝,也会忍不住想找不同,是否真的如史书上描写的那般,很多皇帝天生异象,特殊的好像打小就不是个人。 是,媚娘很好学,精力充沛,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但这些特质,许多大唐的姑娘都有。甚至用陶姑姑的话说,媚娘还比许多姑娘更‘乖’‘稳’‘喜人’。 但这些都不是未来女帝的特征。 直到媚娘说起对朝政的见解,才让姜沃看到她似乎天然带着的政治家素养和眼光。 而今夜,更让姜沃看到了她的不同。 比起爱慕一个强大的男人,媚娘更希望成为他! 第26章 兄弟间 其实媚娘想的也不全然对,救下小五十九,晋王并没有那么‘轻描淡写’。 若这是任意一只不幸受伤染病的猞猁,那自然是轻松简单的,晋王所需要的就是动动唇舌,从晋王账目上走一笔他根本不会在乎,九牛一毛的账。 可现在不同。 这只猞猁沾了魏王的名字。 是以魏王府的印鉴将其销号的。 他深知四哥的手腕;四哥不只是能够通过施恩惠泽旁人笼络人心,更会很巧妙的设立施慧的条件。 比如这只猞猁,李治清楚的知道,对他四哥来说,这不过跟一条旧手帕一样,用过就扔到脑后去了。但……他扔了是一回事,如果这条手帕被别人捡起来了,那他便可以拿‘这是他的私有财产’来大做文章。 以此来正大光明为难人,敲打人,然后收拢人。 尤其是李治这个晋王,对李泰来说,既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又是皇帝亲自带了五年的嫡幼子。是李泰特别想完全拉拢到自己阵营里的人:这样出身的弟弟要是全然向着自己,才展示出自己的储君风范,众望所归。 也多了一个重量级人物,在父皇跟前替他日夜说好话。 到底他出宫开府去了,不如李治日日跟在父皇身边便宜。 因此李泰久有收服李治之意,李治近来才总是躲着他,努力在尊敬太子哥哥和尊敬魏王哥哥之间找平衡点,做一只乖巧的鹌鹑,宁愿让他们觉得自己荏弱不可用。 可今日……李治弯腰摸了会儿猞猁的脑袋,又跟管事交代了几句务必好生照料后才离了兽苑。 躲不得那就主动上场吧。 九成宫,泰宁殿。 在长安城中,魏王李泰已经开府出宫,自是住在魏王府的。 但到了九成行宫后,皇帝舍不得大胖儿子住到宫外别苑中去,就特意拨了一座九成宫里的宫殿给李泰居住。 此时,李泰正在心满意足地撸豹头。 豹子威风凛凛蹲在他身侧,像是半截铁塔。 这是一只油光水滑的黑豹,在外观上看,跟圣人从前养的那只非常像。这让李泰很满足:他就是想要跟父皇一样的好东西。 豹子脖间带了精铁的项圈,此时项圈的绳索端正牢牢握在一个高大健壮的西域豹奴身上。 今早魏王挑完豹子,索性就直接带去九成宫外,径直往皇家围场,带着豹子捕猎去也。 围场无人与他相争,他带回来不少猎物,心情极佳。 “果然好勇猛!与父皇的黑豹也相差无几了!” 还有点遗憾地看了眼黑豹的尾巴:可惜就是尾巴上带了一点白色毛发,否则连外形也与父皇的黑豹一般了。 此时豹爪上还带着血腥气,黑鞭一样的尾巴甩来甩去,带着凶凛的野性。李泰也不在乎,依旧饶有兴致轻一把重一把胡噜豹头。 豹奴只得暗中下力气将豹子的绳索牵的更紧,生怕魏王这倒摸毛,把豹子给摸急眼了,万一豹子起性儿扑人,伤着魏王,他们都不用活了。 好在李泰在拍了一会儿豹头以作嘉奖后,就开始分派外院中堆着的猎物。 “这最好的两只黄羊与肥獐子,自然要孝敬给父皇……”正说着,就见小宦官从外头飞奔进来:“回王爷,晋王到了。” 李泰圆月一般的脸上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哦?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稀客来了。” 见宦官还立在一旁候着,李泰挑了挑眉:“呆着作甚,这等稀客,快去‘请’进来吧。” 等李治进门给兄长行礼时,李泰脸上便全是亲切笑意了,上前挽了他的手:“雉奴!你好久没来了!哥哥请你喝酒也请不动,倒像是我这里有老虎要吃你一般。”然后又指着黑豹打趣道:“今日巧了,我这里还确实有‘老虎’呢。” 李治看着院中猎物——挺好,都都省了他切入话题了。 于是李治直接顺着道:“四哥,我今儿来,就是向你讨一只猎物来了。”他比李泰小六七岁,且如今虽然身量长了起来,但腰围比李泰小好几圈,是清瘦的少年体态。 因而说起话来很自然便带着一种弟弟敬仰听从兄长之感。 李泰也很喜欢做能拿主意的兄长,于是大手一挥:“哥哥的好东西,哪次少了你的?除了那几只单独挑出来,是要奉给父皇的,剩下的你只管挑。” 这话就完全没有把太子放到眼里的意思了。 李治只做没留意这句话,摇头道:“我不要这些。” 李泰一愣:……我客气客气你这还真挑剔上了?就笑容淡了点敷衍道:“今日我只带了几个人和豹子出去,自然没有抓到熊、虎这些大宗的猎物,你若稀罕珍奇的,下回再去给你捉罢!” 李治指了豹子:“四哥,我说的是你手下这只黑豹的猎物。” “我今儿闲着去兽苑玩,不想见了只断腿猞猁好生可怜。一问才晓得,是四哥养的黑豹勇猛,连猞猁都能捕到。” “四哥也知道,我过年那回病了一场,已经在药王菩萨前点了许多佛灯,年下,父皇也以我的名在各处道观寺庙里施舍银米,都是为了多做善事积福。今儿见了那只半死不活的猞猁,脖子上挂着号牌带个九,恰好让我见到,也是缘分,就想着救一救。” 说完还反拉着李泰的袖子,略带些央求语气:“我知那是四哥的猎物,可我就想要这只号牌带九的,四哥就送给我吧!” 李泰脸上笑意渐大,胖胖的脸从一个椭圆变成了一个正圆。他回手挽住幼弟的胳膊,亲密道:“好,好,这有什么,别人要不行,小九既然要,哥哥当然给你!宫里这么多弟弟,只有你是我同胞亲弟。” 他很享受这种弟弟在他跟前求情的感觉,且不是什么大事,竟就是一只断腿猞猁。可见幼弟虽平日畏惧太子之威不敢投向自己,但心里是很看重自己,一点儿小事也不敢得罪的。 畏惧与归顺之间差距应当不大! 李泰看李治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只珍贵猎物,刚刚从丛林中小心探出头来,有能被完全捕于网下的机会。 于是越发拉着李治,好一阵子关切爱护。 李治想告辞都插不上话,被李泰的关怀备至搞得还浑身毛毛的。 李泰更命人留饭,李治无奈看着日头,距离吃饭怎么还要有大半个时辰吧。果然来了就走不了了! 果碟是先摆上来的。 这才初春,李泰这里却还有鲜桃吃,想来是宫中千辛万苦储存下来的珍贵鲜果。 桃子粉白相间垒在碟子里倒是好看,又有巧手的宫女上前来剖桃,灵巧挑出桃核,只将桃肉细细切成片。 李治不爱吃储存过度的水果,就只喝了送上来的酪樱桃。 这是皇帝常用来赏赐重臣的一道点心。琉璃盏里放上十来枚红润润的樱桃,上头浇上乳酪,极为赏心悦目。 樱桃果肉细嫩酸甜可口,配上稠厚香醇的乳酪,实是味道甘美。樱桃核也早被剔了去,可以直接吃没有顾虑。 朝中臣子,都以春日能吃到一盏皇帝亲口赏赐的樱桃酪为荣。 以往李治也很喜欢这道点心,但这会子吃着就有点食不下咽。 因李泰已经开始开心说起了太子近来的倒霉事。李泰与李治不是对面而坐,而是李泰上首主桌,李治坐下左下首听着—— 李泰从上而下俯视弟弟,心里很是舒坦,兼之谈说的内容也让他高兴,于是眉飞色舞道:“咱们太子哥哥,近来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啊!” “这又能怪谁呢?” 李泰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幸灾乐祸,也有几分迷惑:“不过是死了那么个鄙贱的男宠啊,他还真较上劲了?不光在宫里哭丧,到了这九成宫还哭的更厉害了,居然还给那男宠竖碑立衣冠冢,又命令东宫一众宫人都跟着一并哭丧,以尽哀思。”李泰连连摇头:“他可是太子啊!什么人才值得他树碑祭奠,他心里没数吗!” 要知道,上一个李承乾亲自立碑的人,还是其启蒙老师李纲,天地君亲师,除了这些人,还有什么人能值得太子立碑? 某种程度上,李泰觉得太子也算个好人,这是送分局啊。 李治将一枚樱桃抿化在口中,只觉得涩然,太子哥哥…… 他也不明白,只一个男宠尔,为什么太子哥哥在这件事上这样执拗,无限度的顶撞父皇,以至于外臣私下传着,那佞宠必有妖邪,太子或许是被邪祟入体了,才如此神智昏聩。 不然再得心意的男宠,难道抵得过太子之位? 哪怕真舍不得,只管私下哭就是了,在东宫里就挖个衣冠冢,祭拜哭坟也不嫌晦气啊! 太子哥哥做出这样的事儿来,父皇再次大怒,连几个妹妹去劝都没有令父皇开颜。最糟糕的是,以往父皇会直接训斥太子,这一回却没有。 父皇并没有叫来太子训斥,而是下明旨,指了好几位老师给太子,比如于志宁,孔颖达,张玄素等名臣,都一股脑指给太子,说是‘以教东宫,正礼明义’。 这实在是…… 难堪。 “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啊,都是当了爹的人了,儿子都快懂事念书了,他倒是还得了新师傅。”李泰哈哈两声,以表‘同情’。 这哪里是安排老师啊,这是父皇在直接扒太子的脸皮啊。 一个都监国过的太子,却忽然被父亲又指了数名老师教导礼义廉耻,这颜面丢的! 李泰两道眉毛真是开心的起飞。 “于志宁,张玄素这些可都是不怕事的杠头,哪怕是对着父皇,也是不肯退让的,先头两年就上书谏过太子奢靡、亲佞、不勤。如今有了太子师傅的名头,上谏更是一句比一句狠,听说太子都装病躲他们。” “张玄素还带着东宫属臣一起长跪不起,直到太子点头同意把竖在东宫的衣冠冢给推了。” “哈哈,太子原来也不是没有鞭笞过东宫属臣,就是不知道这两个人他敢不敢动手啊。” 直到午膳后,李泰才意犹未尽分享完太子最近的窘境,李治终于被放出了泰宁殿。 他已然心神俱疲:又要做认真状听李泰讲话,又要斟字酌句回应李泰,还不能落下一点对太子不敬的话柄,免得李泰转身就出去说:“唉,不只我说太子哦,连晋王这个小的,都说太子如何如何。” 以至于李治说出口的每个词都特别小心,甚至做出的每个表情都是琢磨过的。 应酬完这一场,李治累的很想回去蒙头大睡一觉。 然而他知道,这一天还没有完。 果然,在李泰处呆了快两个时辰的李治,不等夜里,又被请到了九成宫东宫。 晨起还称病不见他的太子,下午主动召见他了。 九成宫的东宫,住过隋炀帝,曾是颇为奢丽壮阔的。 可惜隋朝灭亡的过程中,九成宫这个行宫不可避免也受到了一些损伤。这东宫的精美建筑也毁了一半。 后来二凤皇帝接手九成宫,在命人修整的时候,却不肯按照原奢靡风修缮,而是走了节俭风。 修复的墙体不许再涂金粉等贵重颜料,许多只是夯土墙,灰扑扑的。 于是这东宫,从外观看有点奇怪,像是被强行拼接起来的一座宫殿,看着分裂感十足。 李治穿过明堂,往后头的正殿走去时,还看到了院中一个大坑——想来这就是太子哥哥被父皇和师父们勒令着,让他推平挖走的男宠称心衣冠冢。 就像保不住称心一样,太子当然也保不住什么衣冠冢,只是他也不叫人填去,就这么光秃秃露着个洞在这里。不但如此,太子还令宫人把院中所有的草木花卉拔光,显得他这正院越发有些阴森古怪起来。 据说太子妃苏氏也觉夫君太失了体统颜面,太子不召见,她也不肯往正院来了,只抱了四岁的儿子李厥在后殿关着门过日子。 于是整个东宫前殿气氛更古怪压抑了。 李治不再去看院中黑漆漆的大坑,往里走去。 与李泰相反,李承乾是个颀长清瘦的青年。 他天生高挑,肩展而平,穿着太子繁复服制时,是很能撑起架子来的,显得端肃威严。 李治记得五岁时,父皇离开长安,巡幸歧州,命太子监国。 那时候太子哥哥正与现在的自己一般大,也就是十四岁,但比自己现在还要高,在那时的李治眼里,要想看清哥哥的脸,不免仰望的脖子酸楚——太子哥哥好生高大英武。 李治还记得,那日送过父皇,太子牵着自己往回走。因李治三岁上就封了晋王,凡大场合都是标准的一整套亲王服冠,沉甸甸的坠着他,走的很是费劲,累的要命。 后来太子哥哥就把自己抱起来走。 哪怕抱着一个重量颇可观的五岁孩童,太子哥哥也走的很稳,背挺得很直,如同最秀挺的一株水杉。 那时人人都夸太子“性聪敏贤明”,“敏惠过人”。 可自从不良于行后,太子很少肯于人前走路了,哪怕祭天祭祖之时,也非得众人跪了后,太子才肯挪步。 李治听说,这东宫里常有太监被鞭打甚至被打死,原因就是在太子路过的时候不够恭敬。 但李治私下想着,或许他们不是不够恭敬,只是不够伏地,看到了,或者被太子认为在看着他跛足经行的样子。 李治行过礼,李承乾也没有还礼,他只是带着几分懒意靠在坐褥上,摆摆手示意他随便坐。 之后开门见山:“小九,听说你今日去见李泰,两人密谈了两个时辰。” 李治早有预料,便将猞猁的原委说了,之后又道:“四哥怪罪我不懂事,从前在京中,几次叫我去魏王府的宴饮都不肯。今日我有事求他,又是只有兄弟两人的小聚,便再不能推辞了。” 太子面色稍霁。 又忽然冷笑两声:“挑豹子?他倒是先挑一匹壮马最要紧!一般的马,只怕驮他不动。” 李治想笑又不敢笑。 之后两人就沉默地坐着。 对比李泰那种滔滔不绝,李治只需要见缝插针回应,这种沉默更让李治难受,觉得如坐针毡。 枯坐到李治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度日如年后,李承乾才似乎忽然醒了过来。 “唔,坐了挺久了,你走吧。” 李治觉得腿都麻了,于是小心翼翼起身到太子前道别:在别处腿麻了走的不稳,甚至一瘸一拐都没关系,太子跟前可绝不能这样,否则太子必要大怒。 唐时大臣,只要不是大典礼仪,见了皇帝也不需要跪来跪去。李治作为亲王,对太子也就行个空首礼即可。 他双手拱合在前,低头贴手。 李承乾扶着他的手示意他起来。 两人的手指一触碰,李治才觉得太子的手又凉又滑,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他进屋后一直紧张着,倒是此时才察觉出,屋里居然没有笼炭盆,比别处都冷。 这样想着后背不禁毛起来,一股冷意袭来,不觉冻得打了个哆嗦。 而李承乾见他瑟缩了一下,就顺手拎过榻上搭着的鹤毛编的大氅,亲手给李治披上:“穿这个吧,你今日穿的太薄了些。” 这一瞬间,他的眼神还是关切如昔,与昔年兄弟们同在父母膝下承欢时无甚分别。李承乾是嫡长子,打小习惯了照应一众弟弟妹妹。李治是一母同胞的幼弟,跟旁人又不同了。 然而李治还未开口道谢,就见兄长忽然眼神一变,刚刚的和煦关切忽的就转化为阴郁与怀疑,冷笑道:“穿不穿由你,只怕你不敢披着东宫的衣裳往外走,怕沾了晦气被父皇训斥!” 前后变化之大,简直是两个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片刻之间会有这样大的转变。 李治披着这件鹤毛大氅出了门,心里涌上无法控制的伤感:太子哥哥疯了,他已经冷静地疯掉了。 他回头看这东宫,住在割裂严重宫殿里的太子哥哥,与这宫殿一般,他这个人也被层层修补拼接着,面目全非。 “储位之争像丛林?”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然后一齐望着小徒弟:“你细说来听听。” 师徒三人正在开小会,说的却是事关储位的大事。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向来是开大会说小事,开小会说大事。 真正大事的商议,都是极小范围内的裁定。 大朝会上数百人嘁嘁喳喳讨论的再激烈,也是决定不了大事的,只能宣布大事。 他们师徒们开三人小会,也是因为李淳风刚被二凤皇帝拎去密谈了一番。 问的又是星象是否有异,这次更直白,皇帝直接问起,代表东宫的星象是否有变。 李淳风依旧用了《易》中的话来回答:“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他坦然回答二凤皇帝,其实星辰垂象,更多是示警。意在警示人当修德顺度,改过慎行以避灾。星象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能扭转做法,说不得便能转祸为福。 这话皇帝也听懂了:星象确实有变,但不是不可逆转之势,需太子改过自新。 这个答案也符合他的心意,松了口气让李淳风走了。 倒是李淳风回来后,又是叹气又是纳闷:他见过太子小时候啊,哪怕不一定是千古帝王的绝佳资质,但也绝对是个聪明懂事的储君。 那时候可是一派纯孝,怎么会今日反而对君父如此违拗,简直称得上忤逆,还荒唐的去为一个男宠哭坟。 “若不是袁师去岁元日祭天时,曾亲眼看过太子面相,我们也为东宫卜算过,并非有阴邪作祟……只怕我也要如旁人一般坚持怀疑,太子是叫人行了压胜之术,迷了心志。” 这个旁人,就是太子的亲舅舅长孙无忌。 圣驾启程到九成宫,李淳风是晚几天才到的,正是奉命在空荡荡的东宫日算夜观,看有无邪祟妨碍太子。 陪同者:长孙无忌。 作为太子的亲舅,长孙无忌看着太子殿下这几年来的大变,真是冒火,有时候还想晕过去算了。 李淳风在东宫起卦,长孙无忌直接就动手了,带了五十心腹,把东宫犄角旮旯都扫了一遍,恨不得把东宫所有砖都翻一遍,只觉得有什么潜藏邪物迷惑了太子去。 要不是称心人已经化灰,李淳风看长孙无忌那意思,很想把那尸体挖出来研究下是不是什么狐狸黄鼠狼之类的精怪变得。 长孙无忌简直要疯:对别的朝臣来说换个太子就是换个,若是真换了魏王李泰还好,都是长孙家的外甥——但要是换了皇帝也挺喜欢的吴王李恪或是其余妃子所出的皇子,那对他长孙家的打击就太大了! 李淳风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监国的,也不解于太子怎么越大越荒唐,性情如此乖戾。他回来就拉着袁天罡吐槽,还请袁师帮他一起斟酌,下次怎么回圣人的话。 姜沃就在旁嘟囔了一句黑暗森林,让正在商讨的两位师父听见了,就问道:“什么?” 姜沃就将后世的‘黑暗森林法则’‘猜疑链理论’大体与两位师父讲了讲。然后道:“为了生存,人当然会做许多疯狂的事情,这是求生的本能。但人的本性跟动物还不同,不喜欢‘过了今朝没明日’的不安全感。” 于是,不只为了生存,便是为了追求安全感,人本身就会做很多疯狂的事情。 如今太子跟魏王之间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尴尬的对峙中—— 太子:他如今就对储君位虎视眈眈,若是我不当太子,岂不是没有活路! 魏王:我既然想过太子位,那若是现在退让,将来太子登基,岂不是没有活路! 或许两人都在半山腰,客观来看,没有到鱼死网破这一步。但在对方心中,却已经走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山顶。 每个人都觉得退一步就得摔死。 你死我活。 争储位从来争的不只是九五至尊,还有身家性命。 袁天罡李淳风想了想,觉得有些意思。 之后李淳风便考她道:“沃儿,若我是圣人,问你近来太子于宫人中风评如何,你如何回答?” 姜沃开始组织语言。 袁天罡和李淳风并不是把外头的事儿扔给徒弟就躲轻松去了。 他们其实很注意教导姜沃应对实事。 如今袁天罡闲着就常推演些姜沃会遇到的人与事,尤其是那种敏感,回答不好甚至会要命的问题,两人都会周密演算,考较姜沃怎么回答,替她查漏补缺。 姜沃每回向师父们‘回禀公事’,其实都是在练习官方发言稿。 不但是言辞举措,袁天罡和李淳风还会指点她,什么地方语气该放的重一点,什么地方该凝视远方似有遐观,什么时候该笑而不语似胸有成竹。 总之是一堂丰富的玄学家艺术表演课。 姜沃擦着暮鼓声回了宫正司。 正与一个绸衣妇人走了个对面。 姜沃先认出来这位是谁,忙侧身让路问好:“遂安夫人。” 这位遂安夫人是太子的乳母,一直在东宫陪伴太子。 唐宫中很敬重乳娘,尤其是这种陪到大的,都会封以官职荣养终老,比如二凤皇帝的乳母便封了彭城国夫人,在京中也赐了大宅,风光做老封君。 遂安夫人既是长孙皇后选给嫡长子的乳母,跟陶枳与姜沃故去的母亲等人就都是旧相识。姜沃当年被接进宫来,她也常来探望。 此时闻言止步,脸上忧郁之气还未散尽,已然露出笑来:“上了年纪,眼神不好,竟没瞧见太史丞。”拉着姜沃的手细打量了些,温和道:“好孩子,真不愧是袁仙师的弟子。” 因宫门要下钥了,寒暄了两句就匆匆分开了。 但姜沃还记得遂安夫人脸上那掩盖不住的郁色,想了想,就往陶姑姑屋里去。 果然见姑姑也在灯下拭泪。见她进门,便令她将门户掩上,两人往内间去说起此事。 “若是皇后娘娘还在,圣人与太子殿下父子间何至于此?”陶姑姑想起遂安夫人提起太子的境况就要落泪。 第27章 已生变灾 太子乳母遂安夫人是一腔苦水实没处倒,只好来陶枳这里哭一哭。 待回去东宫,她便不会露出戚容,且得打叠精神,宽慰太子。 陶枳对姜沃叹道:“方才遂安坐在这里,哭湿了两条帕子——还不敢用力擦,生怕擦肿了眼睛。明儿太子见了,哪怕不问缘故,心里估计也猜得出。太子殿下,打小就是聪明敏慧的,很少有人能瞒过他去。” 又道:“那些朝臣们也是,便不肯说句软乎话。” 关于东宫事,姜沃也有所耳闻。 被圣人钦点的几位太子新师傅,确实都不是吃素的。张玄素于志宁等人,哪怕在御前,也常有犯言直谏,并不知道留余地的情况发生,何况面对个行为失控的太子了。估计恨不得一天梗着脖子谏八百回。 遂安夫人昨儿就恰巧听见了孔颖达铿锵有力的劝谏,甚至还说出了‘秦二世’三字,听得不过四十来岁的遂安夫人差点心梗过去。 等孔颖达出门,见他依旧愤怒涨红的脸,遂安夫人上前委婉劝道:“太子已经大了,都做了父亲的人了,孔祭酒也当婉转些劝谏,总不好当面如此。到底是折了颜面,只怕太子更不肯听……” 孔颖达闻言,脸上坚定之色愈胜,比方才还铿镪顿挫道:“谏言皆出一心,对天地无愧,死而无憾!”说完大踏步走了,留下遂安夫人在原地直想哭。 她知道,孔颖达说的是真的。 若是为了利益,还能转圜交还,可孔颖达张玄素等人,是真的心中信念就是如此:忠臣为国不惜身!太子错了,我就要直言进谏,哪怕太子恼了砍了我的头,只要太子听了悔改了,大唐将来会有一位圣明君主,那死而无憾! 遂安夫人还有什么办法? 她只剩下哭了。 又不敢在东宫哭,只好来跟陶枳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要是长孙皇后还活着就好了! 或许真的会好。 姜沃走去给陶姑姑拧了条冷手帕敷眼睛,边拧心里边在想这事。 她虽不似李治那样真切感受到了太子的精分,但她从这些四方信息里,也推断得出太子是心理出了问题。 其实作为曾经的久病之人,姜沃还蛮理解太子的。 现代医学已经注意到了心理疾病。尤其是她来的那个年代,比起一些疾病本身,那种被困在病床上的产生的心理负担和负面情绪,越来越被重视起来。医学上逐渐意识到,一个折磨人的病症哪怕是痊愈后,也会存在一个后疾病时期,要弥补心理创伤。 何况太子殿下从未痊愈,一直被困在令他觉得羞耻的病痛中。 太子是储君,万众瞩目的人却必须跛足而行,心里那份压抑痛耻可想而知。 哪怕没有跛足的压抑,光来自君父的压力,估计也够大的。世上无新事,往前数一千年,往后数千年,熬不住太子位置压力的皇子多得是。 许多人怀疑太子是被邪物侵体,其实差不多。 作祟的不是孤魂野鬼,而是心魔。 见陶姑姑这样伤心,姜沃就捡着能说的安慰:“姑姑,您别难过了,您想,圣人点了这样多贤臣去做太子师,也是响鼓用重锤,积病用重药。圣人若是真不想再管太子,便不会送这么些举足轻重的朝臣去东宫了。” 这些大臣甭管为了大唐还是为了自己,都会努力劝谏太子的——他们现在都担着太子老师的名头,太子若能一扫积弊转为贤储,他们就都是面上有光死而无憾的忠臣。 若是他们做了老师后,太子越发顽劣,以至于被废,他们面上无光不说,将来旁人登基,也未必肯用他们这些‘太子师’,前程亦跟着堪忧。 于公于私,他们起码都会想着保太子。 因这几年,魏王申请编书,欲为大唐编纂《地括志》一套,身边就围拢了一群朝臣才子,如今人势颇旺。 圣人想来也是注意到了,这回把许多重臣绑到太子车上去,既是惩罚也是回护。 可见现在,圣人还没有下废太子的决心,魏王还是备胎。 陶枳为太子为先皇后落泪半晌后,还不忘嘱咐姜沃,如此局势纷乱朝野动荡,在太史局做事要一应小心。 说来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想从姜沃这里打听到(甚至是看她年轻想诓骗到)东宫星象是否有变。 但陶姑姑再挂心太子,不该问的,却是从来不问。 她与媚娘都从未问过一句令姜沃为难的话。 九成宫地势高,天回暖的慢。 然再慢的春日,终究是到了。春光从山脚下渐次染上来。 姜沃如今住的院中,有一株老桃花树,此时满树花开。 媚娘正在树下练习投壶,时不时有风吹过,桃花会落在她的发上、肩上,拂过她的面颊。 可媚娘生的实在是娇丽,向来以‘灼灼其华’著称的桃花,竟叫媚娘的容颜比的素淡了下去。花瓣皆簌簌滑落,似不敢停留在她的面颊上。 姜沃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美不胜收。 于是她也不进去,只在门口驻足,看媚娘投壶。 媚娘投的很专注。 按说投壶应当用木质沉重的拓木枝,哪怕有些微风,也不会影响准头。但拓木贵重,媚娘弄不到那样正式的投壶拓木,却也无所谓,直接捡了寻常树枝来投壶。 姜沃见媚娘把几支树枝精准无误都投送到壶里去。 这才在门边海豹似鼓掌。 媚娘听到声音侧头望去,见她回来就笑了,眉目间是这些时日少见的欢喜:“小九儿的命已然保住了。今早我去看了一眼,精神都活泼起来,肉也照吃不误。瞧着比从前胃口还好。” 虽说不能奔走敏捷如旁的猞猁,但小命总算保住了。 “听兽苑的人说,晋王还吩咐过,等圣驾离开九成宫,就把小九儿也带走。”媚娘越发放心了,不然他们一走,圣驾很可能几年不来,说不得小猞猁就没了。晋王肯带走最好,只要他偶尔去看一眼,宫中兽苑就不会苛待这只瘸腿小猞猁。 姜沃踩着地上斜斜的树影走过去:“那太好了。” 她从壶中取回所有树枝,坐到媚娘旁边去,也试着投了一个,只见树枝擦着壶口过去了。 而媚娘起手再投,又是稳稳中壶。 姜沃好奇起来:“姐姐为什么忽然苦练投壶?” 媚娘原先投壶可没有这样好——投壶在宫廷中是很流行的小游戏,年节下宫人会有几天被允许组织投壶比赛,人人都可以下注,算是官方允许的一种□□行为。 前两年过年,媚娘和姜沃也参加了宫正司内部的投壶赛,水平只能算是‘重在参与’级别,根本赢不到好的彩头,只能拿一块麦芽糖。 怎么现在媚娘就这么技艺精准起来。 媚娘道:“我这几日每天都在苦练。”指了指旁边的书:“还专门学了《投壶经》。” “北漪园那几个才人们之间传着,十日后,圣人要带着几位皇子并王爷们去围猎,等到归来之际,还要在后宫行投壶赛——今年不赛马球了。” 媚娘并不知道自己参加投壶赛会不会像之前一样,哪怕表现出众,依旧不被圣人喜欢。甚至不知道,韦贵妃组织的妃嫔投壶赛,她有没有资格去参加。 但她还是苦练了,完美阐释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而她永远是提前准备的人。 姜沃心道:也就是得宠这件事是玄学,基本靠命。要是是考公这种有题目有标准的择选,以武姐姐的聪明好学和坚韧毅力,怎么着也能得个宠冠后宫的分数。 唉,偏生得宠不是考试,根本无从预料。 比如韦贵妃,哪怕长孙皇后在时,她也是最得皇帝喜爱的嫔妃之一。但其实韦贵妃入宫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看好——如今宫中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桩旧事:韦贵妃是二嫁之身,甚至跟前夫还有一个女儿。 其前夫在隋朝因罪被杀,而彼时还是秦王的皇帝,出于一些政治目的,需要稳定洛阳士族的心,才纳了当地大族韦氏之女。 这样的开局,实在是比媚娘还差些。但韦贵妃就是得皇帝喜欢,皇帝刚登基就封了妃嫔之首的贵妃,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在后宫很是得意。 可见得宠之事,实在没处说理去。 姜沃投了几次都是擦瓶而过,就拿起矮凳上放着的书:“姐姐是看了什么秘籍吗?投壶还有专门的书?” 媚娘道:“是,写的还很不错呢。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将自古来投壶的礼仪也考据的明白。” 掖庭里投壶,是纯看准头。但嫔妃们投壶就繁琐郑重的多了,处处要遵循古礼,很讲究仪式感。媚娘就早早学习起来,免得到时候举止失当,让人笑话。 姜沃就翻过去看扉页:“这是谁写的?” 媚娘的声音与姜沃的目光同时落在一个人名上:“上官仪。”[1] 姜沃:…… 到目前为止,媚娘所见的文臣墨客作品不多,唯二让她夸过的偏偏是骆宾王和上官仪。 缘,妙不可言。 媚娘到底没有参加成投壶赛。 不过,不只是她没有参加,而是投壶赛根本没有举办,连圣人的围猎也取消了。 朝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根本无心围猎。 “圣人真的把侯将军下狱了?!” 阳春三月,最好的春光,九成宫内氛围却有些压抑。 圣人大怒,谁能欢喜? 刘司正、于宁和媚娘三人正坐在一张桌前,一并抄录近来受罚的宫人名籍与惩处措施。 媚娘是被拉来帮忙的。 刘司正早就练就了边说话边抄写,依旧字迹端正的本事:“这再没有假的,侯将军已然下狱了!” 于宁没有这份一心二用的本事,她停下了笔,才诧异问道:“可是侯将军刚攻破高昌,大胜归朝啊。” 媚娘低头抄着,耳朵却没有漏下一句话。 她们所说的侯将军,正是曾官拜兵部尚书、光禄大夫,四年前加封陈国公,去岁刚拜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大败高昌的大将军侯君集! 刘司正从开着的窗口往外看了看,院中只有桃树静默站着,偶尔飘落几朵桃花,并没有小宫女在洒扫走动。 并没有外人,她也早拿媚娘跟宫正司自己人一体看待,就非常大方分享了她知道的消息。 “正是因为有大功,这人才容易自满起来。” “据说侯将军大破高昌后,私下昧取前高昌王鞠文泰的许多珍宝。若是只搜刮宝物也罢,偏生没有瞒住人,那些兵士可是好惹的?他们拼死拼活作战,却没有多少赏赐。若是人人如此也罢了,可偏偏大将军搜刮的盆满钵满,只不管他们,自然是愤愤不平。” “有明着闹得,还有私下去高昌国君宫中偷的,竟差点引得军中哗变!侯将军如此贪冒,又差点惹出泼天大祸,圣人如何不怒?可不就功翻为过,下狱去了。” “据说连太子求情都不能宽恕。” 媚娘笔一顿:“太子久不出门,怎么为了侯将军求情呢?” 刘司正笔下刷刷的不停,还对俩人说:“快写啊,要是耽搁了抄写,我可不讲了。” 话虽如此,但刘司正还是忍不住道:“侯将军的女婿就在太子东宫内当值,还是亲卫首领,太子当然要为之求情了。” “可惜,圣人恼的什么似的,再不肯恕,连太子都又得了斥责。这不,圣人连围猎也不肯去了,倒是让围场上的人白忙活一场!” 刘司正说完后才一悔——想到媚娘近来苦练投壶,围猎都取消这后头的投壶赛也更成了没影儿的事儿,可不是也白忙活一场——便连忙劝媚娘道:“其实这会子不在圣人跟前露头才好呢。好事不怕迟,等这些事儿都过去了,圣人欢喜的时候,你再露一手投壶。” 媚娘莞尔:“刘司正说的是。” 心中却想着:也不知是不是她命格如此,但凡想出头,就总赶上圣人心情不好! 夜里,姜沃跟媚娘讨论的便更深一层。 “唉,太子救不得侯将军,就更显得风雨飘摇了。” 姜沃把装了绿豆与菊花的枕头挪了挪,觉得耳畔沙沙作响,像是雨声。 她靠的离媚娘更近些,低声道:“李师父与我说过,如今朝上要紧的大臣里头,门下省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吏部尚书苏勖、工部侍郎杜楚客都是魏王的人了……” 尤其是杜楚客,旁人还只是觉得太子乖戾,魏王贤德所以更想拥戴魏王些,算不得死忠粉。 但杜楚客却是魏王死忠粉加毒唯,到处跟人安利魏王的好,还给在野的文人们散魏王的诗词,活脱脱一个产粮大手,拼命给魏王吸粉。 “而太子那里……”三省六部里头的大臣,一多半向着李泰,剩下的房玄龄、高士廉这些德高望重的,没有站队李泰,却也没有死保太子的意思,完全一颗红心向着二凤皇帝。 “唯有一个侯将军,女婿抵在东宫了,他本人也跟太子关系极好,最向着太子了。” 这次侯君集大胜归朝,若是携功为太子站队,必然能让太子有所依靠安慰。且他大破高昌,原本就是二凤皇帝要围猎的原因之一:文成公主顺利和亲,大将自高昌班师,双喜临门,搞个围猎庆祝一下,哪怕是魏征都不会阻拦念叨皇帝不要沉迷游猎的。 结果侯君集来了这么一出,一巴掌把二凤皇帝的快乐打散了架,也把自己的大功搞没了。 “太子只怕心内愈加怏然不安。” 媚娘想想太子的处境都心塞:少有的向着他的大佬回来了,原以为能为他在父皇跟前说好话,正好趁着围猎父子冰释前嫌,结果这倒好,侯君集自己被抓,害的太子不得不捞他又挨了一回骂,嫌隙更深。 她不禁也叹了口气:“侯将军也实在是,太贪冒了些。” 钱财固然好,但不该拿这实在烫手的啊。 姜沃听媚娘这么说,就道:“或许侯将军被高昌国的衰神附体了,武姐姐,我跟你说,那高昌国,实在是有些晦气在身上的。” 高昌国因地理位置极佳,一直是周边各国虎视眈眈的对象。于是高昌国久想抱住一条金大腿保全自身。 这几百年来,高昌国一直是想要投靠中原王朝的。哪怕魏晋南北朝时候,中原内部都乱的不得了,高昌国还是很卑微服从,一直给北魏上书,想要成为北魏的一份子。 只是还没有成功加入北魏,北魏自己就没了。 后来隋朝建立大一统王朝,高昌国更是举着手捧着心想要加入隋朝,可惜又是还没成功,隋朝没了。 时间来到了大唐贞观年间。 大概是几百年的努力不成,让高昌国逆反了。 好,中原王朝都不要我,那我就去投奔西突厥! 于是自贞观一朝起,高昌国背靠西突厥,对大唐渐渐不恭敬起来。 尤其是这几年,高昌王鞠文泰越发飘了,不但不恭敬,竟然还暗戳戳开始觊觎大唐的土地,甚至出兵越过边境来骚扰银州。 把二凤皇帝给惹火了。 姜沃想想就无语:高昌国这是多么‘好’的眼光,在中华大地那么多皇帝里挑一个反抗,偏偏挑了李世民! 上一个做出这种事的,还是汉代的卫满朝鲜。他们原本一直在老老实实给汉朝进贡服软,有一天忽然觉醒了:不对,我不能这么懦弱,我要反抗。 巧了,当时的皇帝正好是汉武帝。 汉武帝目光主要放在匈奴上,若是卫满朝鲜不跳哒,汉武帝未必理会。结果它主动跳出来—— 很好,立刻锤死,自那后卫满朝鲜变成了汉四郡,彻底不用考虑上贡的问题了。 只能说高昌国也是如此晦气没眼色,所以变成了安西都护府。 而高昌国这种跟正确答案背道而驰的晦气,大约传染了侯君集。 很快姜沃就发现,高昌国的晦气绝不仅波及到侯君集。 自打姜沃把《星经》背熟后,李淳风就开始教她用改制的浑天仪测定星角,并在固定的春分等日留下她夜观星象。 然而近来,袁天罡和李淳风要求姜沃辛苦些,多上几次夜班。 “就在这几日,星象或有异变,若是错过了,只怕再难见到。” 姜沃由理论课转为正式实践课。 是夜。 她跟着两位师父来到观星台。 “今日教你用这玑衡抚辰仪。”其实在星象测算上,李淳风青出于蓝,尤其是各种观星仪的建造与使用,他才是当世第一人。按说教徒弟,他自己来也可以。 但随着姜沃年纪渐长,李淳风凡是教导她,都会拖了袁天罡一起来,以杜绝任何人可能的闲言碎语。 比起性格较为落拓随意的袁天罡,李淳风在做官处事上也滴水不漏。 袁天罡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于是到了后,就像一只晒太阳的老猫一样,找了个软枕半卧在观星台上晒星星。 李淳风则带着姜沃开始学习。 观星台建在九成宫东侧,地势高,便于观测星辰。 但又没高到能俯视宫中的全部情形,这令东宫若隐若现,颇为勾人。 比如现在,姜沃就一直往东宫处看,只看到火光冲天,似乎是起了火。但又没有宫人喧嚣救火之声,倒是有隐隐的乐声鼓声甚至是号角声。 姜沃:?这是干什么呢?听起来好多人,好热闹啊! 测量星角用的木条轻轻落在她头顶,姜沃转头,对上李淳风的目光,有点上数学课偷看杂书被老师抓到的窘迫。 李淳风板着脸:“学了这几年,心还不静。且如今朝局如此,哪怕东宫里有什么异动,你也该只当看不……” 见字还没说完,就见方才还卧着晒星星的袁天罡,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两步跃上了观星台最高处,也就是摆着观星仪的架子,兴致勃勃搭着手往东宫方向眺望:“啊?东宫处怎么这么乱,还火光冲天的,那是做什么呢?” 李淳风的‘见’字就被噎在了喉口,差点背过气去。 “袁师!”李淳风简直想把他扒下来!面上板着脸,心里咆哮:咱们是老师啊,好奇也要忍住好不好。天天教徒弟淡如云清如鹤的,你自己倒灵活地像只看热闹的猿! 袁天罡根本不理李淳风的制止,摆摆手:“嘘,你听,似乎是突厥人特有的号角声。真是奇了。” 姜沃悄悄溜到袁天罡旁边:“京中是有突厥将领,但这个时辰怎么会在东宫呢?” 二凤皇帝是个心胸宽广的奇人,曾亲口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2] 因此灭了东突厥后,二凤皇帝并没有将人赶尽杀绝或是尽数没为奴仆。相反,他收了不少东突厥的将领为己用,还大方给予高官厚禄,比如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等人,都是有名的番将。 但番将怎么也不该夜里留在东宫啊,东宫又怎么会传出东突厥的号角鼓乐声? “袁师!”李淳风再次低喝。 袁天罡也怕李淳风念叨,于是想拉李淳风一起:“哎呀,就咱们师徒三人,有甚可讲究?你也过来看看!” 却听李淳风的声音涩然,与以往截然不同:“不,你们抬头看星辰。” 姜沃和袁天罡同时抬头。 只见东方的天空,忽然出现大如斗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迅疾坠落于东北,破碎的星光在空中迸开。 东宫,已生变灾! 次日,姜沃便知道昨夜东宫发生了什么。 不光她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了。 太史局内,元宝同学第一回吓得连点心都不敢吃了,与京中其他衙署一样,太史局气氛压抑至极。 而宫正司中,媚娘第一次见陶姑姑面如金纸,失手跌落了笔。 “怎么会……太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 第28章 媚娘选定的道 太子异行,于次日清晨,便传遍了九成宫。 人人深以为纳罕。 媚娘听闻后,虽也被太子的行为大大震惊到了,但还是更关心陶枳。见陶姑姑惊得面目雪白,第一回失手掉了笔,似乎连喘气都忘了,生怕她一口气憋住背过去,连忙上前安慰,并抚背顺气。 “姑姑,姑姑!您没事吧?” 但哪怕媚娘再想要安慰陶枳,也说不出太子做的没错这样的话来。 太子所为,实在是惊世骇俗。 媚娘在这一瞬间跟姜沃的想法通连了起来:这实不是心理正常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昨夜袁天罡听得没错,东宫依稀传来的鼓角声,确实是突厥军队出兵时常用的破阵之律,与大唐军伍鼓乐迥然有异。 不过并不是有突厥人夜留东宫,而是太子殿下找了上百个乐人,特意扮成突厥人的模样,又在院子里搭建毡帐,吹突厥鼓号,搞角色扮演。 而姜沃看到的火光,则是东宫的宫人们奉太子之命,仿照着□□在草原上的习惯,在院中笼起一个又一个的篝火堆,架起一口口大锅煮羊烤肉。 而太子本人,则穿上了突厥将领的衣裳,头发编成发辫,带头围着篝火吃肉喝酒。 半夜搞s突厥化装舞会的行为,单拿出去已经算是惊人,太子跑不了一个‘贪乐无状,行止殊异’的罪名。 但太子接下来的举止才更让人大跌眼镜,根本想不到。反正孔颖达、张玄素等人第二日早上听了太子所为,都是当场嚎啕大哭,集体去二凤皇帝面前辞职去了—— 昨夜太子喝过酒吃过肉,就换上了突厥首领的衣裳,走到院中,然后……竟然开始躺下装死。他仰面倒地哈哈大笑:“本王已死!已死!” 并且强烈按照突厥的丧仪来行,吩咐乐人们都骑上马,围绕他转圈圈,边转边哭他死的好惨。 刚刚还在奉命喝酒吃肉的乐人们,抓着手里的烤羊腿:…… 这该怎么演? 但太子发了话,他们只得上马,然后小心翼翼勒住缰绳围着太子转圈,免得马蹄真的踩到太子。 大概是乐人们骑马转圈圈太无趣,太子恼了起来,忽然翻身坐起,拿起一柄寒光泠泠的匕首就划了自己的脸,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然后带着满脸的血大笑道:“这天下有什么意思!我若做了天子,就舍了这天下,去阿史那思摩手下当一个将军!”[1] 这话一出,再也没有人敢陪他演下去了。 乐人、奴仆吓得纷纷跪地,磕头磕的蹦蹦响。 而听到前头闹得太过不堪,只好赶过来的太子妃,听到这句话,直接晕了过去。 太子满脸是血,太子妃晕厥不醒——东宫乱作一团。这样大的动静,数百人围观的现场,再不能隐瞒,飞速的传开来。 这不,一大早,所有人脑袋上都得了这么一个晴天霹雳:太子扮作突厥人(兼突厥死人),不但以刀划面破相,更说出要叛唐投戎的逆反之语来! 背唐投戎? 真是陛下何故造反啊! 待张玄素孔颖达等人颤巍巍赶到二凤皇帝殿前,准备进去哭着辞职的时候,发现里头已经有人在哭着请罪了。 正是闻讯而来的阿史那思摩。 这一早起来,阿史那思摩正在吃最爱的羊肉烤饼呢,就见亲信闯门,还是连滚带爬的那种。 他刚要开骂,就听亲信惊弓之鸟般说起了太子昨夜之事。 这次换阿史那思摩连滚带爬一路狂奔了,跑的腿筋都要断了才第一个跪在了皇帝跟前。 好壮一个汉子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太子这是要害死他啊。 要知道他从□□降了二凤皇帝后,那是真心的效忠皇帝和大唐,连姓都改了,在京中一向自称李思摩的。谁提一句突厥旧事,叫他一声阿史那思摩,他都要瞪起环眼,拿起砂锅大的拳头打人。 他自问何等赤胆忠心!如今他生是大唐皇帝的人,死也是大唐的精魂啊! 太子一句要投奔她,给他吓完了。 真是恨得差点吐血,恨不得抓住太子摇晃: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投奔我!不,你哪是要投奔我,你是要我死啊! 只好立刻一头磕进九成宫来,在二凤皇帝跟前痛哭流涕,反复陈情自己的忠心耿耿。 于是来晚一步的太子老师们,只好在外面等着第二波哭诉。 彼此望着对方难堪加难看的脸色,心中拿定同一个主意:这太子师傅,实在是不能当了! 然而还没排上队辞职,就听殿内几声惊呼,尤其以阿史那思摩喊得响:“陛下!陛下!” 孔颖达等都是天子近臣,顾不得宣召这等流程了,生怕皇帝有个意外,连忙跑进去,见皇帝还端坐在御座上,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气怒伤心交加的二凤皇帝,方才向后一张,险些晕过去。 好在皇帝久经沙场,意志力比旁人强许多。虽觉头疼欲裂,两眼发花,到底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脸色极差,铁青中时不时还泛出气血上涌的不祥红紫来。 显然是动了真怒,也是真的伤到了心身。 于是臣子们只好从哭着告太子的状,变成哭着请陛下保重身子。 二凤皇帝着实被伤到了。 哪怕太子要投奔吐蕃或是西突厥呢,起码那些还是独立的国家。但□□,可是他的手下败将,已经被大唐灭掉了,此时空留着一个壳子,是完全的大唐属国了。 承乾这意思,便是宁愿投奔他的手下败将,在人家手下做一个将领,也不愿做自己的太子,继承自己的江山吗! 他这个皇帝做的如何且不说,这个父亲做的何其失败! 这孩子为什么这样恨他?就为了一个男宠吗? 皇帝不明白。 但做人父亲就是这样,孩子再令他伤心,也得替孩子收拾残局。于是皇帝好言语安慰了阿史那思摩一番,给予了一笔赏赐,这才把大哭的番将给哄走了。之后又以伤感之语劝太子的师傅们,几乎是请他们先不要辞官。 张玄素等人看着皇帝的脸色,别的想法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皇帝说什么应什么,只求他好好养病,可别气出个好歹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皇帝这会子一旦气出大问题来,赶明儿太子登基,难道他们真的要改名叫唐突厥吗? 皇帝见臣子们肯体谅他,这才稍微好过了一点。 然而好过了还没有一个时辰,魏王李泰求见。 李泰自然是来‘劝慰’父皇的。 只是他心里实在狂喜,面上又得做出伤痛状,这表情就有点矛盾扭曲,在悲痛中时不时露出几分掩盖不住的喜色。落在二凤皇帝眼里,哪怕慈父滤镜再重,也实在骗不了自己,二儿子是全为了安慰自己,并且真的如他所说‘为兄长担忧’。 皇帝又添一层儿子们兄弟离心的伤感。 偏生李泰还捧着药问道:“太子这般行事,外头朝臣们极多非议,唉,储君如此,也怪不得大臣们惶恐了。”然后小眼神期待望着父亲,亲亲热热道:“爹爹要如何做?” 如何做?就差拱着他废太子了! 选好的继承人做出如此荒唐之事,而他悉心疼爱的儿子们又父子兄弟情分至此,二凤皇帝到底没撑住,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李泰吓得把药碗都打了,连忙道:“父皇再生太子的气,也要保重身体啊!” 皇帝不想再说话,只让他退下。 太子荒唐,皇帝骤病。 一时整个九成宫衰气连天,所有人都绷着一张面皮。 这几日来,太医署和尚药局忙的脚不沾地。 其实按说,太医署原不该这么忙的——这两个医药机构,让姜沃用现代的部门来解释,便是卫生部与医院的关系。 太医署更像是国家卫健委,负责发表各种医药方面的政策,兼职开国家第一医学院,培养些御用大夫出来。 而尚药局才是宫中真正的医院,负责给宫中贵人们扶脉,制药,养身等具体看病事。 所以皇帝生病,忙的该是尚药局,谁料这回太医署却也被连着忙了起来——宫中妃嫔们一下子就潜心向医道起来,各打发了心腹宫人前往太医署借医书,讨教养身之术,把个太医署烦的不得了。 哪怕知道这些娘娘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着他们表达对皇帝龙体的关切,但也是实在搅扰了他们的日常工作。 其实要医书的人里,也有真正潜心向学的。 比如媚娘。 “你再睡一会吧,你这次风寒,就打这劳累根上来的。”媚娘边看医书边照料姜沃。 姜沃乖乖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喝配方简单的草药茶。 有前世打底,她是很有养生经验和养生信念的,对于保暖饮食上都十分注意。比如再爱美食也不贪多,比如哪怕还有事没做完,睡前也会深呼吸屏去杂念,努力提高睡眠质量。 且还会保证自己的活动量,除了每日走路上下班外,还跟着袁天罡学一些道家吐息与锻炼身骨之法。 再加上系统给她将体质提到‘中人之体’,于是这几年身体状况一直很不错。 这一回得了风寒,就像媚娘说的,是累着了。 近来姜沃多上了不少夜班,白日还要打叠精神去做太史局事务,应对各种来探问星象的朝臣亲贵,实在是身心有些过载。 于是稍微出现咳嗽伤风的症状后,姜沃不敢马虎,赶紧请假休息。 正好李淳风也觉得,局势太乱,徒弟自己顶着会太吃力。也就立马亲自出山,安排了弟子去休息,痛快批了五日假期。 姜沃全身心投入养病。 毕竟大唐有千好万好,这医药水平是绝对不好——只看尚药局内还有‘禁咒师’这一职业就可知了。 念咒语治病还属于当下的科学行为呢! 之前姜沃亲眼见到有宫女得了疟疾(她观察病症觉得是疟疾,此时的名字却是赤天风),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左右打摆子,后来更是高烧,烧的昏迷了起来。 她同屋人帮忙去尚药局请大夫,尚药局就派了禁咒婆来。那禁咒婆来看了一眼,就神叨叨画了符念了咒,接着把符在炉灶中烧掉,收集了一捧灶灰和符灰,调了一碗黑乎乎的水给那宫女喂了下去。 之后就告辞了,说等着灶王爷显灵就行了。 姜沃:……确实是,这要能治好疟疾,只能等神仙显灵了! 这种治病方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姜沃不知最高级别的二凤皇帝得病,尚药局的奉御会不会也这么办,但她知道,自己的级别得了重病估计也是这个待遇,于是非常珍爱自己,远离疾病。 好在这宫里宫女代代相传,有些管用的简单草药方,一般风寒,喝点草药都挺灵的。 毕竟风寒这种小毛病,最要紧的就是调养的好,不拖成重病久病入了肺腑。 见姜沃为风寒精神紧张,小爱同学还特意安慰过她:因系统绑定一位宿主是有成本投入的,且投入还不算小,所以一般宿主身体都会得到强化,免得宿主‘非夺权性减员’,还没开始为系统谋取足够的权力值便‘嘎’了。 姜沃这个‘中人之体’,在系统里只是平平无奇的‘5’点。但其实比大唐人的平均体质好不少。 姜沃闻言放心不少。 系统这附加好处,就是姜沃最看重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万万没有错。 媚娘亲自看着炉子,见上头的药好了,就倒出来,细细撇了沫子,给姜沃盛了一碗,看着她愁眉苦脸往下咽。 直到检查过姜沃都喝尽了,媚娘才道:“我给你放下帘子,你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叫你。” 说着拿了片干叶子夹在方才看的医书里,准备起身出门散散心,也让姜沃好生歇着。 姜沃一时睡不着,就把这本媚娘从太医署借来的这本《集验方》拿过来看。 这本书很薄,也很大路货色——实在是好的都被娘娘们借走了。这里头只有些家常土方子。 姜沃很快翻完了,顺便录入系统中收藏起来。 看完后才闭目养神——旁的妃嫔,上到韦贵妃下到未蒙召面圣的才人们,学习医术都是为了讨皇帝的好,但武姐姐并不是如此。 媚娘昨夜也住在宫正司守着她,在外间看医书到深夜。姜沃迷迷糊糊起来问她怎么还不睡,媚娘就道:“多学点医道总是好的,有此技傍身,将来到了感业寺,那些姑子们待我也敬重些。” 当时就把姜沃的睡意都弄没了。 媚娘一贯是比别人聪慧而看的清楚的。 想来她已经明了,经此一事,皇帝的心思更不会落在后宫上了——只叫这些不省心的儿子们就给弄碎了心。 四年前,她尚且会莽到皇帝跟前去露脸,此番却不会去皇帝跟前讨好了。 媚娘言辞间,也甚不看好那些准备拿医道去博圣宠的人。 就皇帝目前的心情状况,绝对是发怒的龙,闲人勿扰状态。 武姐姐这是在安排去感业寺的后路了吗? 我要认命,将来去感业寺了却半生吗? 媚娘想的比姜沃还要更冷静客观。 毕竟妃嫔入宫后,会有‘专业知识’丰富的医婆来讲解男女之道。让妃嫔了解,侍寝与生孩子是什么过程。在没有生理卫生知识教育课的当下,许多姑娘真是出嫁前才知道,怎么样的流程才能生下孩子。 不谙世事的闺阁姑娘,许多真以为男女单独呆在一个床上就能有小孩呢。就连很多没侍寝过的年轻嫔妃,若是内心羞涩,没有好好学入宫时的‘男女之道’,说不得也以为只要被皇上召见过,就总会有孩子。 但媚娘学什么都很认真,也正因具备了‘专业知识’,媚娘才越发清楚的知道,能面圣跟得宠之间是一道鸿沟,能得宠跟能有子嗣之间又是一道鸿沟。 皇帝年纪越大,这道鸿沟就越大。 只看徐婕妤得宠三年也没有子嗣就可知了。 而这次为了太子荒唐之事,圣人又气的吐了血…… 其实媚娘一直是个自信甚至有点自傲的人,哪怕一直不得宠,她也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也得承认,她本人固然是很好的,但运道不好也枉然。 将来大半生又该如何? 等媚娘停下脚步的时候,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兽苑门口。 她眼明心亮,已经看到马场旁一座观亭外,站着一个颇眼熟的小宦官。 是晋王身边人。 按说,不知道撞上也就罢了,一旦知道了晋王在内,为了避嫌,她应该立刻走开,下回再来看小九的。 然而媚娘在门口只犹豫了一息,就走了进去。 这一刻她心里想起的,是她见到闻名掖庭的崔郎那一天。虽然她之后只与人谈论起崔郎的样貌,似乎那天全部注意力都在崔郎身上——但她心里其实对晋王印象更深刻些。 那是她第一回见到晋王。 她分明看见了晋王望着她纵马时,眼里的惊艳之色。 媚娘进兽苑后,只当没看到亭子里有人,径直奔小猞猁去了。与往常一样,在笼前蹲下,轻轻揉着猞猁的尖耳朵。 在她摸到第五遍猞猁耳朵的时候,就听到了有人停在身后的脚步声。 “它已然好多了。” 晋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媚娘才起身回头。 她行礼:“这都要多谢晋王。” 晋王看起来比上回要瘦了一些,神色也带着几分憔悴:可不是吗,太子闹事,皇帝生病,这些日子他也不会好过。 哪怕这样礼节性的笑着,眉宇间也带着抹不去的愁色。 媚娘略一踟蹰,便又略屈膝道:“还请晋王保重自身。” 李治点了点头,面容上的愁云似乎淡了些。 他对身边小宦官道:“去拿一提鲜肉来。” 小宦官跑了去,于是两人身边近处便没有闲人,只有远远的,亭子外候着的几个负责搬香炉坐垫的宫人。 李治与媚娘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他目光转向了小猞猁,说的却是与猞猁完全不相干的话:“其实今日,我原想去看太子哥哥的。但上回我去东宫,却被父皇亲自追了去,当场斥责一番,将我从东宫带走了。” 这事儿宫里知道的人也多。 太子装死了的突厥人,以刀割面后的第二日,魏王李泰直奔皇帝那去,晋王却是第一时间去东宫看太子去了。 李治正对着太子哥哥血呼啦次的脸(他不肯让人包扎)垂泪呢,二凤皇帝便龙行虎步亲自赶到了东宫。 太子依旧躺在榻上不肯动,皇帝也没有跟太子说一句话。 于是皇帝直奔还在榻前哭的晋王,拎起小儿子就走。在东宫外守着的宫人都是亲眼看见的,陛下脸色极差,进了东宫,不过片刻后又出来,还亲手拽着犹在落泪的晋王,不许他呆在东宫。 而圣人显然也迁怒晋王。不但亲自来带走了他,还责晋王禁闭三日。 魏王李泰听说后简直是乐开了花,要不是不合时宜,他就砍竹子来烧爆竹过年了。 经魏王一传播,知道此事的人就更多了。 连由圣人亲自抚养,一贯最得疼爱的晋王,去探望了一回太子,都受了这般前所未有的斥责惩罚。东宫更是广寒宫一般,再没人敢去探望。 李治望着笼子里已经恢复了活泼的小猞猁,叹口气:“可我还是想去看太子哥哥。” 他抬起眼帘,一双眼睛如冬日湖水般深黑沉静:“武才人觉得我当不当再去呢?” 媚娘忽然心跳加快了起来。 不是为了晋王这份问起私人烦恼的亲近,而是为了晋王的话里提及的是事关朝廷中人最在意的储君之事。媚娘为了能真正碰触到这些大事的边缘,而感到心潮澎湃。 哪怕晋王只是随口吐露郁闷也没关系。终究是她能摸到大事儿的边了不是吗? 并不是只能遥望朝中宫廷发生的桩桩件件,在心里琢磨。 媚娘从没觉得思绪转的这么快过。 关于要不要说出真实的想法,媚娘只犹豫了一下,很快就笑道:“记得小时候,有一回爹娘因一事争吵起来,爹一气之下搬到了书房居住。娘很恼火,不许我们姊妹去看爹。但我还是偷偷跑了去,看到爹在书房里炭火不足冻得咳嗽,回来告诉娘。娘虽骂了我不听话,却也知道了书房缺什么,不至于又气恼又担心了。” 晋王的一双眼睛便弯了弯,似乎平静的湖水泛起一点涟漪,又带了一点惊奇似的感叹;“才人聪慧,能解人意。” 李治是真的惊奇。 他原只是突发奇想,将自己心里的烦闷随口一问,本以为媚娘会跟旁人一样劝他勿违圣意。 谁料媚娘的回答,跟他心中所想一般无二。 太子哥哥把自己的脸用刀划得血肉模糊,这是下人报上来的。 父皇当即大怒,但在怒之余,又岂能不关心儿子的安危?脸花成什么样了?眼睛有没有事?鼻子还在吗? 就像一个顽劣的孩子纵了火,哪怕烧了再多贵重之物,惹了再大的麻烦,可真心疼爱孩子的家长第一个想到的,一定还是孩子没烧到吧,孩子没事吧! 可偏生皇帝不是单纯的父母,他还是万众瞩目的执掌者,是君。而太子虽是儿子,却也是臣。臣子犯此大错,皇帝是不能这时候赶去探望太子的,只该有罪当罚。 尤其是外面聚着一堆臣子哭诉太子的行径,更是把父皇架了起来。 所以李治去了。 他要给父皇搭一个台阶下。 果然父皇立刻亲自出马,去东宫‘抓他’。 李治看的分明,父皇进入东宫后,第一眼是落在太子哥哥的脸上的。直到看清了太子的伤势只在皮肉上,没有伤了五官,才有了发火的力气。 在这之前,父皇,他心中无所不能的父皇,也只是一个担忧彷徨的父亲。 之后他被父皇关了禁闭,旁人还觉得他傻,连乳母都来哭劝他可要听话,别再顶撞陛下,免得跟太子一样失了圣眷。 李治坐在屋里关禁闭,心道:若是崔朝还在,必能明白他在做什么。 实没想到,媚娘居然明白。 笼中的小猞猁用后爪着地,一只完好的前爪攀着笼子努力站起来去蹭媚娘。媚娘拿指尖碰了碰它湿凉的鼻子,轻声道:“人赌气的时候会说些狠话,但总盼着有人能透过这些狠话来体贴心意吧。” 李治与媚娘只谈了片刻,就压住心中遗憾,与她作别。 名分所限,两人遇上了彼此见礼寒暄几句无妨,但一直站着说话总是不好。 从兽苑出来,李治直奔东宫去。 他忽略了门口守卫满脸为难说的“晋王还是请回吧”这些话,反正守卫又不是父皇,敢伸手把他拎走。 他坚持要进门,守卫们也只好放行。 是太子妃亲自接待的他。 太子刚吃了药睡下,没人敢去叫他。毕竟现在太子能安稳睡一觉都是奢望。 若是旁人太子妃就直接让送客了:谁知道是不是来看他们东宫热闹的!但一听说是晋王,太子妃收起疲倦焦虑,打点了精神亲自迎出来。 晋王是个好人啊! 旁人只看到太子割面后,晋王来东宫探望迅速被圣人抓走,太子妃却见了里头父子三人的情形。 当时太子状若疯癫,东宫一直养着的几个医官要靠近他上药就会挨拳打脚踢,都拖延不敢上前。还是晋王到了,抱着太子落泪不止,御医才有机会上前给太子清理了血痂,敷了些药。 到底是同胞幼弟,太子不会对晋王动手。 之后圣人怒气勃发冲进东宫要带走晋王,还斥责晋王道:“你胆子倒大,竟不怕他也给你一刀?” 太子妃在旁听这话诛心,不由瑟瑟发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唐的姑娘家都是不佩戴耳饰的,便是不肯扎耳洞伤及父母所给的肉身。太子这般划面自伤,其实是在圣人心里捅刀子,也难怪圣人如此恼火伤痛。 晋王却跪地道:“父皇,大哥绝不会伤我,他只是心里难过,他只会伤他自己。父皇,哥哥病了……求父皇寻人给大哥看病。” 当时太子妃看的分明,圣人眼里是有一番犹豫和心软的。连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太子,眼角闪过的一抹水痕。 虽说圣人到底没有跟太子说一句话,拎了晋王就走,但尚药局的大夫们很快就到了。 因此在太子妃心里:晋王,大好人! 于是太子睡了不能见弟弟,苏氏却不肯叫晋王白跑一趟,以太子妃和长嫂的身份,亲自出来奉饮子点心,与晋王道谢。 李治也只是温和应答,坐着与嫂子闲谈了良久,等太子醒来。 等出得东宫,他才恍然想起,他与媚娘说话的时间其实很短,远不如他接下来跟太子妃呆的久。 跟太子妃在一处,他很自然。 然而与媚娘在兽苑才说了几句话,他就是觉得该走了。 大概……李治苦笑,大概是他问心有愧吧。 媚娘心中亦是波澜不平。 走回宫正司的路上,她越走越慢。 晋王,果是赞赏她的。 俱媚娘看来,太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只脚已经出了东宫了。而魏王李泰……媚娘觉得,这样烈火烹油的局势,未必就能笑到最后!反而是她这一次接触,看出晋王李治是个与传言里‘心软仁厚’不同的人。 她如今想要的并不多。 只需她与晋王再多些来往,积攒些人脉情分。若是晋王真有做太子的那一天,将来她便是到了感业寺,也有机会求一求新皇,起码离开那种活死人的境地。 但是……媚娘知道,若如此逃离感业寺,她会千夫所指。 这世道就是这样,如果她循规蹈矩,做一个可怜的才人,将来被送去感业寺剃了头发孤苦一生,那就会得到旁人怜悯的认可。 如果她为了自己的未来去挣扎,去用手腕,就会面临千夫所指。 在媚娘心里,原来这些根本不是事儿,现在王才人等‘夫’就天天指她呢。她才不会为了别人的口舌,放弃能挣来的实际好处。 可—— “武姐姐,你回来啦?今儿又得吃清淡的鸡丝面,但有鲜甜的凉拌春笋吃。”九成宫在山上气温低,笋子也长得慢,如今都三月底了,后山还有新鲜的笋子可以运进宫。 到了九成宫,与宫正司挨得最近的就是尚食局。 因而公厨虽不如宫里齐全,她们的饮食水准反而略有上升。这新鲜春笋就放了一点麻油和香醋,非常脆嫩清香,正配姜沃的病人饮食。 媚娘看着姜沃的笑脸,心绪翻涌——外头的千夫所指她不在意,可她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的‘指’。 想到自己选择的一条不正的异路,或许会导致两人疏远生分,甚至决裂,媚娘心里就坠的像是跌进了无底深渊一般。 她食不知味的吃了一碗面,那姜沃盛赞的鲜甜春笋,媚娘就动了一筷子,还差点咬到舌头。 吃完饭后,两人依旧案前对坐,与往常姜沃休沐时一般,一边喝清茶一边抄书或是看书——媚娘慢慢抄写古籍,姜沃则拿来媚娘抄好的看,顺便录入系统。 只是……姜沃抬头,看媚娘第四次把抄错的纸张小心裁掉。 她觉得今日武姐姐似乎有很大心事。 在姜沃发问前,媚娘倒是先开口了:“小沃,你还记得你问过我,诸子百家最信奉哪一家吗?” 姜沃立刻搁下手里的书,好奇道:“姐姐现在有答案了?” 在她看来,幼崽期的女皇,一直处于龙场悟道阶段,一直还未找到自己的道。 难道已经寻到了? 是,媚娘选定了自己的道。 媚娘举起手里的《鬼谷子》:“纵横家。” 姜沃怔了下,也拿起手中正在看的东汉先贤注释版《孟子》:“好巧,我刚看到这里。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2] 纵横家,或者是说权力家。 如果说儒家为‘仁’,法家为‘法’,那么纵横家,为的便是‘权’。乱世之中,纵横为王!天下只是棋盘,是舞台。他们是想搅动风云一展所长的权术者。 安居而天下熄,足以证明世人对纵横家的看法。 纵横家天生就是令天下震荡的人。 媚娘笑意如映在窗纸上的桃花,带了些影绰而幽微的意味。 她顺着姜沃的话说下去:“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 “张仪先游说赵、楚,也曾为楚国官员,却以不得志而改游秦……”她看着姜沃,声音虽还算平稳,到底透出一些难以控制的紧绷:“小沃,你觉得这种因郁郁不得志,就不能从一而终,而是主动改侍君主的行为,是不是不忠,不义?” 媚娘的手在桌下不由捏紧了衣角,骨节都泛白起来。 若是姜沃觉得张仪改侍君王都不忠不义,那何况自己?世人对女子,本就是更苛刻的。 姜沃笑着摇头:“张仪,大丈夫也。” 楚国轻贱张仪,甚至怀疑他偷了玉璧,以此为由鞭笞他,那张仪何必还要留在楚国? 其实张仪的经历,姜沃是当复仇爽文来看的:张仪在楚国被冤枉,并且打了个半死,养好伤后,就离开楚国游说秦国,做了秦相。 之后秦伐楚,张仪写檄文,对楚国霸气宣战道:当年你们冤枉我偷了玉璧,因此鞭笞于我,今日,你们楚国最好守好国门,我张仪,要来盗你们的城池了! 姜沃看这段看的津津有味。 媚娘觉得一颗心落下一半。 她又继续道:“张仪为男子,为施展抱负辗转列国,侍不同君王,虽褒贬不一,但总有人赞他大丈夫,纵横捭阖者。若是女子,只怕受多非议。” 姜沃摇头:“女子怎么了?女子想施展抱负,又没有错。” 说着还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姐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我做这太史丞,该做的事情都兢兢业业丝毫不敢出错,绝不比另一位鲁太史丞差。但至今,我也只有官服鱼符,却没有上朝用的芴板。朝廷明明需要我做事,却又不让我上朝。” 鲁太史丞哪怕不如她,只因是男子,就可以站到朝上去回禀太史局的工作。 就像男人需要女人传宗接代管家理事,明明是不可或缺,但却不愿意给予平等的地位和待遇。 姜沃名义上是做了与男人一样的官,其实得到的还是女子的待遇。 这一晚,媚娘辗转到半夜才睡着。 入睡前还想起姜沃低落的话语:“我为什么不能站到朝上去呢?” 是啊,她羡慕过姜沃的运道,能被两位仙师选中做徒弟,能做真正的朝廷官员,不必困坐在这掖庭之中。可有时候也会忘记,姜妹妹,也始终没有得到她应得的。 这一夜,媚娘睡的不好,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醒来时媚娘只记得一个:那是明亮日光中的一座宫殿,油亮的地面上洒了无数的金色光芒。许多面目模糊的朝臣手持芴板,穿着各色官服立在这个宏伟高远的大殿里。 媚娘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不想看清。 她只是在梦里急切寻找。 终于,她找到了。在无数面目模糊的身影中,她看到姜沃的笑脸。她面容清晰的毫发毕现,如往常一样穿着官服,手里持着芴板,对她眨了眨眼。 两人在梦中的朝堂上,相视而笑。 第29章 功过 “所以,这事儿竟就这样僵住了?” 虽说投壶赛铁定是不会办了,但媚娘还是习惯性每日练小半个时辰的投壶。她觉得这种需屏蔽杂念,认真对准一处目标投掷的练习,很能静心。 姜沃是回来吃午饭的。 以往为了节约时间,她一般就在太史局的公厨用午饭,只回宫正司吃晚饭。但今儿太史局的厨子做饭大概是走了神,两道菜淡而无味,两道菜齁的姜沃险些当场枯萎,觉得自个儿像是被盐腌完的小白菜。 于是在同事周元宝的羡慕眼神中,她回宫正司吃饭来了。 吃过饭,姜沃搬了矮凳坐在廊下,看媚娘投壶。 春光明媚遍洒庭院,媚娘转头见姜沃穿着绿色的官服坐在椅子上,宛如一株明秀的小柳树。 她练完了投壶,才转头问姜沃,那事儿就僵住了? 姜沃知道媚娘说的是什么事儿。 距离太子的疯狂行止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朝上的氛围从哗然压抑变成了诡异的平静。 其实这些年来,就太子行事上谏的官员很多:太子想造房子上谏他要节俭,太子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不上朝上谏他要勤政,太子对官员态度不好上谏他要礼贤下士…… 往常一点子小事就会被群臣集火的太子,这回犯了一大把惊爆眼球的错误,反而一时没人敢上谏了! 大臣们心里也明白,这次的事儿太大,真要上谏,那就不是小打小闹,就得建言废太子了。 这种事,一般臣子是不敢沾手的:别说臣子蹿腾着废储君,是以臣谋君,哪怕成功了个人名誉也会遭到极大打击,只说万一皇帝不废太子,太子熬到登了基,那只好一家子收拾着举家上吊了。 于是朝臣们一下子谨慎起来,都眼巴巴看着皇帝:太子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还用咱们说,陛下您不得废太子? 陛下您不得给朝廷群臣,给天下一个交代? 可二凤皇帝硬是不说话。 他越不说话,拖得越久,下面朝臣们越不敢轻易碰这件事,如此一月过去,此事竟然诡异的僵持住了。 唯有魏王急的坐立不安:啊?太子这样大的过失,难道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了?朝臣们不是最会叭叭叭吗,怎么忽然集体成了大哑巴? 姜沃起身整了整衣裳,准备出发去上班,轻声道:“陛下也极为难吧。历来太子被废焉有善终?他总想保住嫡长子的。” 媚娘点头,想着:也是魏王太急了,看不破。 若是他表现得谦恭懂事,与太子兄弟情深,只怕这会子已经成功上位了!就他现在乌眼鸡似的,皇帝怎么放心废太子,必要担心将来太子在魏王手下保不住命。 姜沃准备出门前,刘司正出现在院门口,见了她还愣了下:“小沃,你怎么这晌午头回来了?我记得你今儿不休沐啊。” 姜沃笑眯眯说回来蹭饭后,刘司正就笑了:“确实,咱们的公厨味道好。夏日冬日来回走路辛苦也就罢了,但像春秋这样舒服的天儿,你要不就都回来吃。” 边说边走进来。 见到媚娘后说起正事:“我是来寻武才人帮忙的!你们可知一个新鲜事儿?新罗的国王派了使团来咱们大唐——先到了长安城,得知陛下巡幸九成宫,就又赶到这里来了。” 大唐周边属国众多,每年因各种事儿来朝拜的使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媚娘闻言不由道:“刘司正,这事儿与咱们什么相干?外番使团到了,自有鸿胪寺应答。” “是,使团自有鸿胪寺接应。只是新鲜就新鲜在这里——那新罗国王竟然是个女王呢!这不,使团里就还有个女子使节,说是女王贴身的心腹。” “这位女使节要求拜见后宫娘娘,道她们女王有厚礼赠与各宫娘娘们——在她见娘娘们前,这教导规矩的差事就落在咱们宫正司了。” “唉,武才人也知,最近宫正司上下忙晕了头,我既得拿出一日来教那新罗女使节礼法,少不得请武才人帮我整理些卷宗。” 太子宫中出事,二凤皇帝暂时没想好把他的亲儿子怎么样,但东宫服侍人口可就倒了血霉。 从那日跟太子一起s突厥人的上百乐人,到东宫里服侍的宫女内监,统统收押起来。皇帝更下旨要殿中省和宫正司严审东宫内监宫女,务必查出那突厥人衣裳是谁为了哄太子高兴私下弄来的,号角鼓乐是谁置办的,这样大事为什么没有人上报等罪。 宫正司就开始连夜加班。 审问过程的记录纷杂不堪,到时候要承报御览,肯定不能这么乱糟糟都拿上去。要有条有理的重新归纳书写后,再将卷宗报上去。 说来,姜沃久不写宫正司卷宗,现下若是忽然接手,都有些写不来。 然而媚娘是天生的公文高手,之前试着帮刘司正写过,才写了七八份,就练熟了手,刘司正赞叹道比她自个儿写的也不差什么! 这不,这会子连轴转不开,就来拜托媚娘了。 还道,新罗女使节一定给她也备了礼,到时候跟媚娘一起分。 媚娘与刘司正关系好,直接应下来,然后不免也稀奇道:“新罗女王?新罗国竟然真是女王当家?” 姜沃在旁接了一句:“不单新罗,倭国也有女王——上一任倭国王,也是个女子。” 刘司正听后,不以为然摇头道:“可见新罗和倭国都是偏僻小国,大统混乱也是有的。咱们中华礼仪之邦,不会有这样乾坤颠倒的事情。” 姜沃在旁但笑不语。 看着刘司正当着历史上唯一成功登基的女皇,说着中华不会乾坤颠倒,不会有女人做帝王的话,真是很有意思,还有点黑色幽默之感。 又想到,如今的新罗与倭国,正是千年后的日/韩。 已然过世的上任倭国推古女天皇,如今在位的新罗善德女王,在加上还在政治幼崽期的未来则天女皇。 过去,现在,未来,这数十年内竟然是国女皇汇集之点,真是个神奇的时代。 她想着历史之奇妙,不由出了神。 还是媚娘轻轻推她一下:“小沃,要迟了。” 姜沃才回神,连忙往外走,路过正门口日晷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确实是迟到了。 好在姜沃现在已经不是职场新人了,她已然摸到了很多上班诀窍,比如越是迟到,越要做出云淡风轻正常姿态。走进去的时候越要大大方方,姿态自然到旁人都觉得:嗯,姜太史丞一定是有事要做,是有缘故的来迟了,所以这般从容。 她从容走进去,就见大堂中一片肃静,太史令李淳风正站在最中央训话。 听到脚步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过来看姜沃。 姜沃:…… 李淳风其实还是挺满意的,小徒弟也算半出师了,虽迟到了却还是一派白云孤飞清风明月的姿仪。 于是只看了姜沃一眼就轻轻放过,然后继续训话道:“太史局内,若有人敢私下在外乱言天象,莫怪我不容情,直接送与刑部与大理寺论罪!” 原本看姜沃的众人,又像向日葵一样刷的把头甩回来,面对李淳风,然后齐齐应是。 姜沃赶上了训话的小尾巴。 听师父这意思,太史局里有人心思乱了,在外跟人议论起天象来了? 且说李淳风方才的话还真不是吓唬人:姜沃也是进了太史局才知道,在现代热爱观星是天文学家的苗子,但在古代,若是没有官方授权,热爱观星就是下大狱的苗子了。 律法中是有明确规定的:“观天画地,诡说灾祥,妄陈吉凶,绞。”[1] 太史局这种官方认证过观星部门,其内官员出得门后,也不可妄议星象。 当然,要是闭门掩户私下里说几句没人知道也罢了,要是公开发言传播起来,必是要论罪的。 近来朝局实在诡秘,不少人想从天象不吉入手,顺理成章让太子下台。 因此李淳风于太史局内令五申,每过几天就要重训一遍,给众人紧紧弦。 除开‘生员’这种学生外,太史局正式官员只有二十八人,也是取二十八星宿之意。 此时数十人一齐听训,大气不敢出。 直到太史令李淳风离开气氛才松动起来。 姜沃就听周元宝跟旁边人道:“谁敢在外面乱说呢?万一再叫袁仙师和太史令给卦出来,岂不是找死?” 上司是玄学宗师神机妙算,真令人压力山大。 一回头见了姜沃,周元宝立刻眼巴巴起来:“姜太史丞回来了?有带好吃的点心吗?” 姜沃摇头,又道:“明儿给你带吧。”她倒是有事要问元宝同学。 周元宝的嫡亲哥哥就在鸿胪寺,姜沃便问他:“听说新罗国的使团来了,来做什么呀?” 她不能上朝,消息总不够灵通。 周元宝一听明儿有宫正司的特制点心吃,立刻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那些消息都倒出来给姜沃:“听说是来求援的。新罗被高句丽打了,他们打不过,来求陛下出兵的!” 姜沃特意去找了舆图看。 高句丽虽然名字像高丽,但其实是辽东一带,而后世说的思密达国,此时正国分裂,小小一块地盘挤着‘百济、新罗和加耶国’,个县城大的地方总是彼此打来打去不说,还经常会挨北边的高句丽或是隔海的倭国的打。 “陛下才不会出兵高句丽去帮新罗女王的。”刘司正在听说了新罗使团的要求后,头摇的像拨浪鼓。 “咱们家中长辈都是经过前朝末年的。”刘司正转头对媚娘道:“令尊可不就是最先从龙的功臣?那时候民不聊生,可不就是隋炀帝横征暴敛,还征高句丽的缘故,辽东啊,死了多少人!” 但凡新朝,做舆论工作的时候,一定会贬前朝,以表得国之正,是解苍生于倒悬的大义。 何况隋炀帝杨广,也实在是个酷烈人物。 征高句丽劳民伤财。 “这几年才听不见那歌了,我小时候还有人唱呢,叫《无向辽东浪死歌》。”刘司正还记得两句,哼起了一首凄凉的小调:“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2] “总之是,宁愿就死,也不肯再顺应官府征兵去高句丽的!” 听说新罗使臣是为求大唐出兵打高句丽,刘司正觉得自己是白教那女王使节规矩了,估计陛下都不会见她。 姜沃对唐朝到底有没有打过高句丽记不太清了——主要是大唐盛世,实在是武德充沛,哪个将领手下没有个灭一国的战绩,都不太拿得出手似的。 不过,就算打也不可能是现在。 国家大事,储位传承最要紧。 太子这件事悬而未决,什么高句丽,什么新罗倭国,全都得往后稍稍。 这新罗善德女王大概也被高昌国的衰气传染了,派使团来的很不是时候。 果然,二凤皇帝直接因病没见新罗使团,只是通过鸿胪寺发表了下意见:哦,新罗被打了啊,那朕派个使团去高句丽吧,跟他们说一声最好以和为贵。 新罗使节心梗:天可汗啊,您这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啊! 新罗使团原本不肯走,想要继续在此盘桓磨一磨大唐出兵,鸿胪寺被缠的受不了,又送了两次折子,把二凤皇帝给搞烦了,直接表示:守不住自家国土说明君王不行,要不我挑个人去继承你们新罗王位? 新罗使团这才灰头土脸跑路了,生怕真的救兵没请到,倒是请回去一位天可汗封的新罗王。 因太子的事儿不好明说,新罗使团就成了朝野中广泛交流的话题。继而把杨广征高句丽,隋朝山河破碎的旧事又拎出来挂墙头。 倒霉的隋炀帝,本来隋亡日久,近些年没啥人骂他了。 现在又卷土重来,人人都将他的过失拎出来骂了再骂。 朝臣们借此机会纷纷开始写文骂隋炀帝,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以此提醒皇帝,隋朝是怎么二世而亡的,不就是继承人没选好吗!陛下啊,咱们大唐不能重蹈覆辙啊! 九成宫,兽苑。 “隋炀帝所为都是错的吗?” 问出这句话的是李治。 媚娘手里握着小猞猁毛茸茸的尾巴,听李治这么问,便道:“不尽然。” 继上回探讨过‘探望太子’事后,这是她与李治第四次在兽苑‘偶遇’。两人从未约过时间,但似乎有了种细腻而心照不宣的默契。 让媚娘觉得靠谱的是,李治每回与她谈话都非常有礼貌,并未做出一点逾越之举。 不但如此,每回还都带着探讨的态度,与她讨论一些朝局问题——若李治是那种奔着色相来,准备占男女便宜的架势,媚娘早跑了——在这个情势下,跟一个皇子闹出桃色新闻来,只怕性命不保。 媚娘可是很爱惜自己小命的。 而李治这里,是真想跟能理解他的人说说话。父皇给他分发的属官,一个比一个正统古板(当然有不正统的想法也不敢跟个小皇子说),以至于李治跟他们说话,还不如自己去看儒家典籍。 唯一一个能理解他的,就是崔朝,还一年半载的回不来! 李治寂寞的在宫里画圈圈。 因近来高句丽一事,隋炀帝又被拉出来一遍遍细数亡国过失。昨儿皇帝忽然叫了李治去,让他回去细想一想,隋炀帝的所作所为是否全是过失,日后再去回答。 李治想了一夜,已经有了基础的腹稿。 今日正巧见了媚娘,便拿这个热门话题来说。 要不说是热门话题呢,媚娘也觉得巧:“昨夜我与姜太史丞也说起这事儿。”李治只看到她的侧脸,觉得像是小荷才露尖尖角那一点粉红轻白,不由面上一红,转过头去看着猞猁。 两人说话都看着毛茸茸。 “隋炀帝横征暴敛、奢靡无度、穷兵黩武等过失不必再说。但也是有远见的。” 小猞猁特别乖,媚娘可以一点点摸索它的爪子。 媚娘就着猞猁爪子一条条数去:“开科取士,使得寒门有了条登天路,便压制了门阀;起造洛阳城,也不失为壮举,毕竟洛阳南北往来较之长安更便捷,一旦有灾荒运粮都便宜;修造运河也是同样的理儿。” “只是……他凡事做的太快了些,也太暴力了些。” 媚娘想起昨儿姜沃说的话,大概是太史局学算学的缘故,姜沃分析问题跟媚娘不同,总喜欢用数据举例子——她说起隋炀帝建一座新的洛阳城,竟然只用了十四个月! 姜沃都想象不出以现在的技术和生产力,是怎么这么快建造出来的。 只能是人命堆出来的。 就像用六年开了大运河,征劳力数百万一样,拿人命去换。 媚娘叹道:“譬如一个人在山顶,想着山下风光好,急着下来,直接跳崖那必是要摔死的,只有寻着了路,慢慢踏实走下来,才得见真正的好风光吧。” 李治眼睛很明亮,听媚娘说话时就更带了一种赞同的光芒,越发显得眼清如泉。 他先对媚娘点头,又道:“武才人善思我已知道了,但姜太史丞,我原以为她只醉心星辰天象,真不知她在政事上也有此见识。果然是袁仙师一眼看中的弟子,心有识量。” 媚娘便叹气:“晋王如何能知呢?姜太史丞都不得上朝。” 晋王从十岁后已经能上朝了,自然知道姜沃从未上过朝。 他闻言有些惋惜道:“太史局一令两丞。如今李淳风李太史令一直夜间观星,是父皇特许不上朝的。太史局上朝的官员一直是鲁太史丞。有一回父皇当朝忽然问起一句《星经》上的云雨象,鲁太史丞却未答上来,到底是赶着去请了李淳风来。” 李治想起姜沃起卦的举止:“若是姜太史丞在朝上,想必应答如流。只为是姑娘家,便不得上朝,实在是可惜了。” 媚娘心中一动,原想趁势说些什么,但到底跟晋王还没熟到程度,便又按捺不说。 最后撸了一把猞猁头,媚娘便与晋王告辞。 两人往往只说一盏茶时长的话,便会各自散开,这次说的原有些久了。 媚娘告辞欲行,李治略一犹豫却轻声道:“武才人留步。” 媚娘驻足回望。 李治脸上透出一层努力克制的红色来道:“父皇昨日透了信儿给我,说下月要令我出趟远门,才人……”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说他下月后来不了了,武才人长久见不到他别失望?不,人家可能就是来看猞猁的,只是遇到他,不得不跟他说几句话而已。 但要是不说一声就走了,李治又觉得不好。毕竟两人每隔六七天,总会在中午时分于兽苑偶遇的。李治一般只有这个时间段有空——哪怕没有大朝和常朝,一日之计在于晨,李治晨起也要留在书房里跟着师傅们读书。 于是犹豫再,李治觉得还是要说一声再走。说不得……武才人也是愿意偶遇他的呢。才刚这样想着,就听武才人道:“晋王不必担心,我会常来探望小九儿的。” 李治顿时觉得天灰扑扑的,整个人失落起来。 媚娘却低了头,声音轻的像是鹅毛落在地上一般:“只是,我再不用正午完不等李治再说什么,媚娘转身离去。 日光下石榴裙在李治眼里绽开一抹亮色。 真是比什么花都好看。 顿觉九成宫鸟语花香人间仙境的李治,难得提起兴致,又在兽苑玩了片刻,撸了好几只豹子这才转回自家宫殿,将一众宫人都撵出去,他独自静下心来提笔写‘隋炀帝之功过得失’。 两天后,晋王交了作业,从父皇处领到了一桩出远门的任务。 此番出行意义深远,必要慎重测算吉期。 于是他出门便直奔太史局。 与此同时,姜沃也接到了旨意,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云湖亲自来传的口谕:“上回文成公主出嫁,从九成宫出行那日天高晴爽不说,江夏王还道一路顺遂,会见吐蕃王的那日,更是碧空万里——可见太史丞算的吉期都好。” “此番晋王出行,陛下道,还是太史丞卜吉期才好。” 姜沃心道:她观云观风顶多推测的出九成宫附近的天气,其余的便是花了筹子靠系统算的。 不过这买卖一点不赔本。 比如此刻,云湖传达了二凤皇帝的赞赏后,她脑海中又响起了五十根筹子的进账音效。 姜沃早让小爱同学把筹子进账调成了金币掉落的声音。 哗啦啦的金币声听得她整个人都幸福了。 于是她直接去门口迎接晋王——这迎接的是晋王吗,不,这迎接的是行走的宝箱啊! 而李治见姜太史丞竟然已经等在了门口,心里暖洋洋,迅速给出了红卡:姜太史丞待他向来郑重有礼,好人啊! 于是他也很客气,笑眯眯道:“姜太史丞,接下来要劳烦你了。” 姜沃行揖礼:“臣职所在,必尽心为之。” 第30章 下注晋王 宫正司。 姜沃拿起一枚透花糍咬了一口,清甜的红豆沙,绵绵密密在舌尖滚过,落入喉中,依旧余下满口清甜:“好吃。” 她把匣子往媚娘那推:“姐姐吃。” 媚娘也拿起一枚,托在手上先赏玩了片刻。 宫中会做糍团、米糕类点心的厨子不少,但能做这么漂亮的透花糍的,只有一位御厨。 不知那位大厨是怎么做的,将外面的糍皮做的半透明,正透出里头豆沙的颜色来,且各个压成精致的花型,滋味又好又赏心悦目。 只是这样级别的御厨,满宫里能吩咐动他的也没有几个。晋王就是其中之一。 这点心,就是晋王送到太史局做谢礼的。 一共四匣子,姜沃自然先孝敬过袁师父、李师父与陶姑姑,剩下一匣子才拿回来与媚娘分享。 匣中除了透花糍还有玉露团,姜沃一见就觉得眼熟,这应当就是后来日式和果子的祖辈‘唐果子’了,莹润精巧,味道如何先不说,单造型就漂亮的像是工艺品。 媚娘也喜各色造型的玉露团漂亮,想留着欣赏,因此也只吃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红豆馅的小透花糍,又问姜沃:“听说李将军并不愿意回东突厥去?” 阿史那思摩,原东突厥王朝贵族,东突厥灭,他投向天可汗二凤皇帝后被赐名李思摩,还封了右武侯将军,故而媚娘称他为李将军——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谁叫他原名他就要给人白眼吃,还要跟人强调他如今姓李了,李唐王室的李! 这回李治要出远门,就是为了送阿史那思摩。 圣人给了阿史那思摩一个大恩典——封他俟利可汗,令他率旧部渡过黄河,回到东突厥旧址漠南去为王。 这等恢复旧国(虽则是名义上),令其回归故里的恩典,若是对大唐有异心的番将,必是欣喜若狂。 自己做王不比给人做将军好? 然而阿史那思摩还真没有异心,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去! “可惜也由不得李将军,必得回去的。” 朝中有人猜测,因太子‘要投奔阿史那思摩做突厥人’的癫狂行径,皇帝才非要赶阿史那思摩离京。 “这些猜测实是看低了陛下的雄才伟略。”姜沃摇头,在战略眼光上,二凤皇帝从来是在第五层。 姜沃就着匣子里的点心摆大唐北面局势。 她拿了一个做成牡丹花样式,最大最漂亮的玉露团作为大唐。又拿了次一等的掌心大小的狮子头状的玉露团放在北边:“这是北边薛延陀。” 当年大唐一战灭东突厥,扫平漠南。 漠北的薛延陀可是乐了,谢谢大唐出手,从来作为世敌限制它的东突厥不在了! 没了制约的薛延陀几年内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甚至开始不那么臣服于大唐,有了些小动作——证据就是高昌国被灭后,搜出了高昌王鞠文泰(已故)跟薛延陀夷男可汗的书信来往。 说到这儿,姜沃不由再感慨一下:高昌好衰气,谁沾谁倒霉! 姜沃才摆了这两国,媚娘就懂了。于是拿了个透花糍放到两者之间门去:“圣人名义上令东突厥复国,‘还其旧部’,实际上是去给咱们做屏障的?” 姜沃点头:“对,晋王说了,圣人的原话就是要东突厥‘作籓屏,保边塞’。” 说来这世间门真是强者为尊,往前几十年,阿史那思摩的祖先,都是梦寐以求跨过长城来占领繁华沃土中原的。 如今…… 东突厥:坏了,我成替身了,长城竟是我自己! 又可怜东突厥早非过去的横行漠南的东突厥了,它如今比大唐和薛延陀,就像是这汤圆大小的透花糍,对比那巴掌大的玉露团。 国力实不如,不由得瑟瑟发抖。 于公于私,阿史那思摩都是真不想去做什么东突厥可汗。这一去,他与旧部就起个人肉长城的作用。 他只想继续做他的大唐武侯右将军。 但二凤皇帝认真要做什么事,一向是无人能挡的,于是阿史那思摩只得领旨,并且上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恳求折,再次重申自己对大唐和皇帝的忠诚无二。 甚至还特别朴实无华道:“愿子子孙孙为国家一犬,守吠北门。若薛延陀侵逼,请从家属入长城。”[1] 一言以蔽之:我乖乖去做肉垫,但出了事,爸爸罩我! 媚娘听姜沃复述了阿史那思摩的折子,倒是感叹:“能屈能伸,也是难为李将军,若无此谦卑之言,如何得圣人一诺?若没有圣人的答允,将来战起,守关的将领只怕不敢放东突厥入关,那些东突厥老弱妇孺就要遭殃了。” 朝中也有暗中不屑阿史那思摩为人的,嘲他好歹也是曾经的王族,居然说出给大唐做看门狗这种话来,果然是蛮夷,毫无尊严骨气。 但有时候能跪下去的人,承担的却更多。 他如此谦卑上书表达忠诚,已换来圣人金口允诺,只要薛延陀打东突厥,不必殊死作战,不单老弱妇孺,连成年男子也可以往关内退守,求大唐援军。 不但如此,圣人还特命钟爱的嫡子晋王,亲自送阿史那思摩至百里外,表明了为新版东突厥撑腰的态度,警示薛延陀:老实无事便罢了,要是敢揍大唐版东突厥,朕就揍你! 姜沃如今就奉旨挑选晋王与东突厥新可汗,从九成宫出发的吉时,并东突厥可汗出关的吉时(不要一出去迎头被薛延陀打劫)。 较之文成公主出嫁,此事干系更大。 系统内,小爱同学已经开开心心替她算过账了,若是把这件事办好,得到的筹子一定不少。 “姜老板这样的势头,过不了多久,你应当就能攒够一千权力之筹,开启为旁人测算吉凶的功能了。” 姜沃也很期待那一日。 晋王离开九成宫那一日,碧空如洗,湛蓝无垠。 媚娘坐在九成宫的石凳上,仰头眯眼望着晴空, 天气真好啊。 不知道她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能自己决定去哪里,走远一些看一看风光。 媚娘虽不能去送,但想的却是离开九成宫的晋王。而亲送晋王的群臣们,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太子事,皇帝是不是该发话了! 毕竟之前一个多月,皇帝都在病着,硬是不提这件事,群臣们也不好催逼。 可这几日为了晋王要远行,皇帝记挂这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儿子,哪怕是晋王要带的衣裳被褥,都亲自过问了尚衣局和尚寝局,上心的不得了。晋王所带的一应护卫属臣,更是皇帝亲自一个个挑选的。 也可见,皇帝身体是复原了。 朝臣们不免想着:之前我等想着追问病人不好,但瞧着陛下您如今又生龙活虎的了呀! 于是都酝酿着向二凤皇帝正式进言。 国本之事,不能开玩笑! 太子犯了这般大错,绝不能黑不提白不提过去了——要是陛下您划下道,废太子,那我等就开始讨论废太子章程以及下一位储君人选;要是陛下您坚决不肯废太子,那也得有个说法,如何惩处太子,又如何教导太子,总得把太子掰回来,教成一个让朝臣们信服的君主才是。 旁人不说,魏征魏侍中肚子里已经攒了一个月的发言稿的。 魏征最擅直言进谏。但他心里也很有数,知道有时候自己说话是很气人的。他到底是忠臣,而不是那等只为博名声上谏的沽名钓誉之辈,因此听说二凤皇帝已然被气吐了血后,魏老先生就努力压制自己的脾气啥也没说:等皇帝养好了身体再谏。 这一憋就憋了一个多月。 如今看着皇帝已经好利索了哎! 魏侍中已经准备冲了。 但二凤皇帝到底是二凤皇帝,在朝臣们纷纷在打腹稿准备去找他进言的时候,他先发制人了——晋王离开九成宫次日,皇帝就把三品以上的朝臣们,尽数召集起来。 三品官员,换做别的朝代不是很高,但在大唐,三品就是顶配了,再往上一般都是荣誉虚职。 三省六部的一把手,也不过三品而已。 重量级朝臣一一到位,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劝谏皇帝呢,只见二凤皇帝把脸一变,恼怒道:“卿等为何蔑视朕的儿子?” 朝臣们:??? 这是从何说起啊。 谁会蔑视你儿啊?你的好大儿一个在东宫闭门不出养脸,一个在赫赫扬扬编书恨不得就自封了太子,还有个最小的……咱们不是刚一起恭恭敬敬送他出行吗? 朝臣们下意识的想法,也足见皇帝日常偏心——臣子们很确定能让皇帝发火袒护的儿子只有长孙皇后所出的儿子。 都不用他点名,臣子们直接就只往那几个嫡子身上想,根本没想过皇帝会为了别的儿子斥责臣子。 如今在列的朝臣们,长孙无忌是最坦然的。 他是这几个皇子的亲舅舅,再说不上什么‘蔑’皇子。于是群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时,他就坦然出面发问,请陛下说的再明白些。 “朕近来听闻一事,诸卿见了魏王很不恭敬,甚至有当街遇上,却不下车问好的。”说着似乎动了真怒:“从前隋朝的皇子们出入何等风光,一品官员见了也战战兢兢跪拜,如今你们见了我儿李泰,就这般放肆?” 皇帝动怒,以房玄龄为首的朝臣们齐齐下拜,长孙无忌也是丈二的和尚,一边摸不着头脑,一边跟着下拜,心道:难不成陛下想换太子,所以提前给魏王立威? 与他一般想法的不少,于是众人也不跟皇帝争辩,齐刷刷跪了等着他下头的话。 但这群人里还有一个没跪的,那便是魏征。 他老人家向来自问一切依礼而行,凡事讲究个天公地道,没有皇帝发火我就得认错的道理,于是岿然不动就站在那,开谏了。 先就怼二凤皇帝提的例子:哦,拿隋朝天子举例,那陛下你没见着隋朝亡了?隋朝为什么亡?说不定就是隋朝纲纪废坏,轻蔑大臣的缘故! 之后又引经据典,将礼记中的话拿出来与二凤皇帝道:当年周天子的属官,哪怕官职再小,见了各诸侯也不拜的。如今魏王也只是一个王爷,都不是太子,陛下竟然以他责备公卿,是什么意思呢? 魏侍中威武! 底下跪着的人顿觉魏侍中问出了他们的心声:是啊,陛下您是什么意思啊! “圣人还是保了太子啊。” 姜沃与媚娘边坐在一处说话,边分吃一块点心。 这是一块合了牛乳后烤的饼,烤的外头焦脆内里香甜——李厨娘的手艺一向好,就是分量都做得大,总怕她们吃不饱,其实她们都得分开吃。 二凤皇帝召集诸公卿的谈话内容,就跟风滚草一样,很快在宫中传开了。 原也是公开不瞒人,甚至是二凤皇帝特意想传遍天下的消息。 就在魏侍中问出这句话后,二凤皇帝便立刻收敛了怒容道:“朕急躁了,亏得魏侍中良言。” 魏征见皇帝从善如流纳谏,也心下一宽,开始腹内整理言辞,想要开谏太子事。 然而还不等他说,就听二凤皇帝继续道:“如今朝上诸公,论忠謇擅谏,便再无出魏征之右者。” 说来被皇帝当众这般赞赏,魏征本该高兴的,但他忽然觉得背后毛毛的,似乎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很快,他的预感就成了现实。 二凤皇帝看着他:“想来,也只有魏征你,勘做太子太师,辅佐太子了。” 魏征:……坏了,中计了。 群臣:还好魏侍中站出来了,魏侍中真好。 魏征很快道:“陛下如此厚恩,臣铭感五内,只是臣年老体衰,又身有顽疾……”这话并不全是推辞,大半是真的。 太子如此行事,为大唐思量,魏征也急的要命。若是他再年轻二十岁,不,十岁,皇帝让他做太子太师,他保管使出浑身解数,将太子掰回原本的‘聪敏贤明’状。 可现在,他老了,还病弱。实在没有能力再去辅佐如今走入偏路的太子了。 然而不等他说完,皇帝就摆手:“卿素有诤名,天下皆知。朕以卿为太子太师,正是要告天下人,太子依旧是太子!朕最厌人私下疑论储君!” 皇帝直接把用意说了出来:魏征的太子太师,就是他用来杜绝天下悠悠众人之口的。 此时时刻,皇帝,依旧要保太子! 魏征只得领命。 目睹此情此景的重臣们,也就把腹稿都一直留在腹中,没必要再说了。 魏王一脉极其失望,但也只能收拾失望,振作精神,准备持久攻坚。太子犯一次大错,皇帝能宽容,能用魏征这样的臣子来死保,消除废太子的流言。那太子再犯错呢?这世上还有别的魏征吗? 李泰觉得,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啊,自己可不能放弃。 媚娘也觉得这个结局不错。 太子依旧是太子,对晋王是件好事。若是现在太子被废,只怕就是魏王接收太子位了,非得鹬蚌相争才能渔翁得利,若是鹬、蚌有一个嘎的太快,渔翁也就没空上场了。 太史局的密室内。 袁天罡李淳风正在讨论那夜星象,姜沃旁听。 袁天罡抛出几枚铜钱,看着落在地上的卦象,叹道:“太子一时是保住了,只怕难保长久——旁的不说,魏侍中劝谏,连圣人有时候都受不了,何况太子?” 二凤皇帝已然是少有的心胸开阔,善于纳谏的帝王了,然哪怕是他,有时候都被魏征劝的想杀人。 李淳风在旁接口道:“别说魏侍中的劝谏了,就单魏侍中的命格,可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魏征老先生,在遇到二凤皇帝之前,身上有个debuff,跟谁谁死——从李密到窦建德、从窦建德到李建成,主君都凉凉了。直到被二凤皇帝接手过来,才安稳下来。 李淳风也扔了几枚铜钱起卦,忽然想起一件旧事:“不光魏侍中,之前太子的启蒙师傅,李纲老先生,不也是这样吗?”李纲老先生教过隋朝废太子杨勇、隋炀帝杨广以及……曾经的太子李建成。 好嘛,双重debuff。 二凤皇帝颇有‘我命由我不由天’霸气,麾下能人备出,什么来历的人都有,他都压得住,给儿子挑人的时候也百无禁忌。 姜沃越听越无语:太子好惨。 “你叹什么气呢?” 姜沃直到被两位师父问,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叹气来着。 见师父们问起,就道:“陶姑姑与遂安夫人等都是至交,近来一直为太子悬心。直到听闻魏侍中做了太子太师,才放心起来。说魏侍中最重礼法,当朝与群臣道‘自周以降,立嫡必长’,以此保太子的储君位。” 陶姑姑看不清也好,不愿看清也好,最近正在佛道兼拜,保佑太子就此全都改过,人人都忘掉旧事,从此后东宫一切顺遂。 “立嫡必长?”袁天罡笑起来:“魏侍中此刻这般说,不过是也不看好魏王而已。” 若是魏王也有二凤皇帝的文韬武略,魏征就不会这样说了。 他是直臣谏臣,不是傻子。 当年二凤皇帝在玄武门竞聘上岗后,魏征也是很快入仕皇帝的。 如今他保太子,不过是觉得魏王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值得破除嫡长继承制度罢了。 总之,有皇帝的力保,魏征的太子太师,东宫又暂时稳定了下来。 李治从灵州回来后,给姜沃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是崔朝的来信,信里带回了棉花的消息。 信其实早几日便到了九成宫,只是晋王不在家,就由晋王处的长史官代为收下了,不敢擅拆。 直到晋王回来才拆了好友的信,看后就忙往太史局来。 高昌国如今收归大唐国有,崔朝这封信函,便是从新起的安西都护府寄回来的。 信上说:他一路留意,直到在高昌国一处村落里见到一种草木,颇像姜沃描述的‘棉花’。当地人管它叫白叠子,因其柔软洁白,许多妇人会将其摘下来,捻出一缕缕的线,取来织布。 不但信里写的详细,崔朝还寄回来几朵‘棉花’,并买了当地人用‘白叠子’织的各种布,剪成小节下来一并随信寄回。 棉布是很粗疏的棉布,与后世匀净的棉织品没法比。 姜沃先放在一边,只捏着久违的棉花团,有些感慨:这东西她很熟悉,常年需要挂吊瓶的她,打小习惯了用棉花团按住自己的针眼。有段时间门,护士都愁她手背上没血管可以继续打针了。 还是后来留置针通用起来,她的血管情况才好多了。 “正是这种花。” 棉花,找到了! 她在心中鞠躬:对不起高昌国,我再也不说你晦气了,你明明是有些宝物在身上的。 姜沃将棉花团放下,拜托晋王回信告知崔朝,正是这种奇花,麻烦他多带些回来。且不但要带回棉株、棉种,若是可能,最好也捎带回几户会种植棉花的农户、会织布的织户。 晋王俱应了。 心里倒是很高兴:姜太史丞越是直接对他提出请求,越代表不怕欠自己人情。 比敬而远之来的强。 “好,我写信与阿朝——他回程时依旧要途径安西都护府,必能收到信的。” 从太史局出来,李治准备再去看看太子哥哥。 李治昨日回到九成宫,皇帝特意办了宴席替头一回出远门的幼子接风洗尘,宗亲勋贵以及三品(包括从三品)的宰辅都到了。 太子却仍然未露面。 李治便准备今日单独去拜访太子哥哥。 他也已经听闻了父皇令魏征做太子太师的消息,他与媚娘虽还未及见面,但想法倒是一致的:若是太子哥哥这会子就倒了,那四哥李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太子,那对他来说才是更坏的消息。 还未走到东宫,李治就被人拦住了。 拦他的正是李泰。 李泰从辇上俯视李治:“雉奴,又要去东宫做好弟弟?” 按说,在宫内,皇子臣子俱是不能用舆的。只是李泰用舆是皇帝特许的。李泰乳名青雀,却不是身姿轻盈的小鸟,而是一只实在的胖青雀,胖到行礼都难,走路多了也喘的厉害。 旁人看他这般是笨拙,皇帝看自己大胖儿子就是心疼了,于是特许李泰每日上朝做小舆。 巧了,太子因为足疾,也是特许有小舆的。 李治仰头看着胖哥哥的脸时,就知道为什么太子哥哥这些年讨厌四哥了:太子,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父皇给了四哥很多逾越的宠爱,比如这小舆,都赐的跟太子一样。以至于两人坐在舆上交谈时,是平起平坐。 甚至因为四哥的体型大,估计还能显得更强势一些。 “四哥。”李治行过常礼,语气还是如常的乖巧:“昨日未见太子哥哥,今日理应去探候。” 之前李治也常去探望太子,那时候李泰都大方的觉得不用计较——毕竟在他看来,太子要被废了,那是对失败者的宽容。 可现在撞上李治再去东宫,李泰脸就沉下来了。 李泰最近心情大坏。 父皇竟然还保太子!太子都做出要投奔突厥这种荒唐事了,父皇还保他!父皇好偏心!偏心!魏征真讨厌!讨厌! 又恨投奔自己的臣子无用,都不敢提出废太子。平时倒是花团锦簇围着他,捧着他说是难得的贤王,那这话怎么不敢去父皇跟前说? 只等着他登基了分润好处,偏生在他最需要人开口的时候,都变成了哑巴。 李泰近来正为这些事满心烦躁,此时见李治又要去拜见太子,李泰立刻夹枪带棒把他数落了一阵,话里话外说李治不懂事,明知道太子犯错却还违拗父皇的意思总跑去看太子,是不听话,让父皇伤心的坏孩子! 李治打出生起就是最受宠的小儿子。 长孙皇后过世后,是二凤皇帝又当爹又当娘养大的。且他打小性格讨喜,柔和软糯,读书又好,长辈们都只有夸他的,再没有疾言厉色骂他的。 此时简直被李泰训懵了。 且李泰这会子还坐在舆上呢!他这一通训斥,不光是李治跟身后的贴身宦官听着,李泰这边抬舆的、跟着打扇的林林总总十来个宦官都听着呢。真是一点颜面没有给李治留。 宦官们也很难,都恨不得扔下舆钻地缝去。 而李泰发了一通邪火,在看到李治脸色涨红后,才觉得有些过了,生怕把这个柔弱的弟弟给骂哭了回去告状。 这才示意人放下舆,他慢腾腾下来(这次不是故意怠慢李治,而是真的胖,所以挪不快),拉了李治的手语重心长道:“四哥说你也是为你好对吧。雉奴难道想被父皇厌弃不成?行了,你回去多闭门读书吧,四哥常打发人去看你如何?” 李治:……不但被骂,接下来居然还要关他,还打发人来‘探望’他的动向。 李泰又转头骂身边跟着的人,尤其是抬舆的宦官:“都瞎了眼了?见了晋王还都直挺挺站着,不知道落舆?回去一人打发你们二十板子才算完。” 如此发作一番,李泰觉得面子里子都全了,这才又拍拍李治的肩膀,慢腾腾上舆去了。 倒是李治,思来想去好几天不敢去兽苑,生怕被李泰盯上。 媚娘是知道晋王回九成宫了的。 她算着晋王刚回来的两日,应当要忙一些,于是她是从第三日才换了中午去看小猞猁。 然而接下来的好几天,晋王都没有出现。 这日姜沃从太史局下班回来,就见媚娘又在院中投壶。虽然媚娘神情没什么变化,但姜沃就是感觉到她似乎有心事。 于是换过衣裳出来跟媚娘一起坐在廊下向院中投壶。 初夏已到,天色渐长。 二月里刚到九成宫时,姜沃每日从太史局回来,都是踩着细微星光的。可现在回到宫正司时,天光还算亮堂,橘色的夕阳遍洒,将媚娘的面容和衣裙也染了一层金光。 姜沃投壶依旧是五五开的水平,十投五中,全然是‘随缘’二字。 媚娘走下去捡了树枝回来递给她。 姜沃拿着树枝没继续投,只歪头问道:“姐姐在担心什么事儿吗?” 媚娘原想摇头,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之后沉默了片刻,转头对姜沃认真道:“我近来一直在想……小沃,朝臣们有依旧坚奉太子的,也有推崇魏王的。” “你也是朝臣,那你有没有想过就储位事提早下注,也好为将来留下余地?” 姜沃跟媚娘说话,也不绕弯子,猜到了就直说:“姐姐这样说,是有看好的皇子?是晋王?” 说来姜沃从来只以自己知道的历史为参考答案,而不是标准答案。 正如袁师父曾经说的,算命正是改命的一部分。她又怎么能断定自己这个进入到大唐宫廷,接触过晋王、女皇的人,会不会成为这条历史线上的蝴蝶。 她不能武断认定李治依旧会做皇帝,依旧在谨慎观察着朝中的局势,认真听两位师父的分析。 现在,她也特别想听听媚娘的意思。 为什么媚娘会在现在就选中晋王。 只怕现在的朝臣,都没有几个关注到晋王李治的。 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两人时不时能听到院墙外面,宫正司宫女们的脚步声,谈话声,彼此约着去打饭的笑语。 正因外头人声不绝,两人在院里坐着说话,倒是更没了被人听到的风险。 甚至有路过院门的面熟宫女,看到两人依旧坐在廊下投壶,还会招呼一声用饭不。 再没人想到,这两人竟然在谈要命的事儿。 媚娘拿着树枝,不再投壶,而是在地上随手画着圈。口中道:“晋王,有晋王的好处。” “先说那两位,炙手可热的。” “东宫身份尊贵,凡有事都是打发人直接寻李太史令,与你向来无交际。” “魏王,之前对你以女子身做官之事,是颇有异议的。”姜沃虽为李泰起过一卦,但她心知肚明,那回魏王心里是奔着找茬去的,直到她的卦象把魏王忽悠住,他才改了态度——之后魏王去给她捧场也好,送礼也好,不过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唯有晋王。”媚娘说这话的时候很冷静,没有掺杂一点个人情绪,像是一台机密的分析仪:“晋王从前有烦难私事,不用太史局旁人,却主动请托于你;再有,晋王会欣赏有见识的女子。”她自己就是个例子。 “小沃,太史局旁的官员都可以明哲保身——甭管下一位帝王是谁,总要用他们来测算历法天象。可你不一样,换了太子或是魏王,说不得就不许你呆在太史局正正当当做官——会用你的本事,却只给你掖庭女官的位置。” 起码李泰之前的态度就是这样。他觉得女子入太史局也太怪了,父皇真要抬举,给个六品掖庭女官一样的,何必占一个太史局的正经太史丞官位? “甚至……” 媚娘没有忍心往下说,但姜沃又何尝没有想到:“甚至会随手把我嫁给一个他们的亲信,管我愿不愿意,皇命不可为。他们只需要保证我从师父们身上学到的本事不落到皇室外头去,能够为他们所用就行了。” 她与媚娘一个在明处做官,一个在后宫寂寥,看上去处境不同,但其实面临的危险和尴尬是一样的。 媚娘伸手握住姜沃的手。 夏日晚风还是有些丝丝缕缕凉意,媚娘穿的又单薄,姜沃觉出她指尖凉润,像是握住一块玉。 她们是一样的。 外头男人的朝臣们可以挑挑拣拣,选一个他们看好的未来储君,暗中下注,争从龙之功。她们却没有什么选择,晋王就是目前能接触到的最优选。 媚娘是个很雷厉风行的人,她看着鸭蛋黄一样的夕阳渐渐沉没下去,声音轻却干脆:“要下注就要早下!咱们本就在身份上不如人便宜,等人人都烧的热灶,就轮不到我们烧了。” 媚娘毫不避讳与姜沃说起,她之前与晋王几次私下里的交谈——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两人除了李治出行前最后一句对话外,并无丝毫风月旖旎,倒更像是朋友或者君主跟亲信臣子的对话。 媚娘忖度着李治的处境:“晋王的属臣多刻板敦厚,并无什么谋臣之才。而朝上宰臣们的目光也只集中在太子和魏王身上。他必是觉得孤立无援……甚至别说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媚娘心里很感谢已经被发往西域的崔朝,他要不走,晋王也未必苦闷到会跟自己说这些话。 媚娘是个很务实的人,她也早知道晋王定下了太原王氏女为正妃,此时要有人告诉她,能取而代之她一定嗤之以鼻,觉得对方在发痴病。她目前只想夯实一下在晋王心里‘有见识可深谈又可靠’的形象,将来等她进了感业寺,晋王会愿意费一点心捞她出来! 关于她们未来最重要的决定之一,就是在这样寻常的一个夏日夜晚,小小的院落里,就干净利落的制定了。 总方针制定完毕,她们遇到了第一个问题:哎?她们看好的主君,晋王怎么找不到了? 媚娘说起晋王一直未曾出现在兽苑,姜沃才想起除了晋王回宫后的第二日,她也再没见过他了,确实不太寻常。 姜沃刚决定明日去打听一二,小灵通刘司正就上门了。 “这是不让人活了?”刘司正抱怨天抱怨地:“东宫的宫人才处置完没多久,这又来了魏王处的活计。魏王殿下一口气要换十多个宫人不说,他的殿中竟然还有‘病死’的宦官,可不又要通宵来抄档子!” 二凤皇帝虽是沙场上出来的皇帝,亲手干掉的敌人就不知有多少。但在对自家子民执政上头,却又很仁政,曾下旨‘凡死刑要经五遍复核’,尽最大可能减少冤假错案。长孙皇后自然与夫君同心同德,这宫里也是如此。 宫女的惩处要报宫正司,宦官的惩处要报殿中省——这是一般惩处,但若有宫人死伤,两边就都要派人去验过,留有记录,算是彼此印证。 长孙皇后在的时候,她对每一个死去宫人的记录都会详看,发现不妥会追责。那时宫里私刑几乎禁绝,宫人死亡比例也大幅下降,各宫都不敢拿着宫人出气,更何况动不动打死。 可现在,皇后不在了,这文书没有人查,慢慢就成了摆设。只是凭空给宫正司和殿中省增加抄写工作罢了。 姜沃便问刘司正:“魏王处怎么死了人? 刘司正蹙眉道:“是几个抬舆的宦官,叫他赏了几十板子,有两个发起热来就没了命。” “说来这几个宦官也是倒霉,正赶上魏王心情不好,据说遇上晋王去看太子,魏王一时没忍住给晋王难堪,连舆都没下就居高临下训话,之后大约自己觉得过不去,又要遮掩,就怪罪了抬舆的宦官,将人打个半死,真是……” 宫里是没有秘密的。 当时十来个宦官宫人都在,这些事儿又怎么能传不出去。 魏王这种‘飘了’的行为,宫人们已经人尽皆知,不知外头朝臣,在听了这些事后,还会有多少觉得他是个礼贤下士的贤王。 对自己同胞弟弟尚且如此哩。 刘司正喝了她们一杯饮子,继续悄声说道:“咱们做宫人的,谁不知晋王脾性最好,最是敬上怜下的,魏王也忒霸道了些,可怜晋王被吓得好几日不敢出门。” 吓得不敢出门? 哦,应该是小黑莲花版晋王上线了。 他受了‘惊吓’好几日不出门,怏怏不乐,圣人见了岂有不问的? 便是晋王‘畏惧不敢言’,圣人也会去问晋王的贴身宦官,皇帝想知道的事儿,总能知道的。 姜沃转头,看到媚娘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第31章 画作与印章 次日晨起,姜沃收到一封名刺后,便将手里的活都放下,不顾阳光渐炽,直接出门去。 还不忘跟今日当值的监候周元宝同学说一声:“我去将作监了,有急事打发人去那里寻我。” 将作监,负责宫廷内宫室修建、器物制作等事,其下还管理着所有在册的官方匠人,大致相当于大唐的后勤保障里的设备科。 周元宝忙问道:“可是阎少监的画得了?”见姜沃点头,周元宝很遗憾:“我也想看呐!” 谁不想看呢。 正在走向将作监的姜沃,心情都是少有的振奋:她将要去的看的,是中华十大名画之一,阎立本亲手画的《步辇图》原稿! 这张传世名画,还要从文成公主和亲吐蕃说起。 松赞干布是求娶大唐公主,并非大唐战败要主动送去女子和亲,因此吐蕃自然要派使团来迎接。之后才有江夏王陪同文成公主往西去,到了两国交接的地界,吐蕃王松赞干布再亲自来迎娶。 姜沃听说松赞干布还对江夏王行了女婿礼,该有的重视态度,起码都拿出来了。 而《步辇图》画的,正是当日吐蕃使者禄东赞在长安觐见天可汗的一幕。 这样记录盛事的画,成画过程漫长。 阎立本先是画了数百张人物线描,将当日在场的人神态、举止多角度多方面画了下来,请皇帝挑好的,再就怎么构图,怎么排布人物,画了几十张构型图请二凤皇帝挑。 最后二凤皇帝挑了一张他坐在步辇上,吐蕃使者禄东赞拜见的图。 定好的框架,只是纸上的大体线描。此时正式的画是要用重绢,先得专人上浆,把绢矾了,再经历种种步骤才能成画,并非就是拿了笔在纸上涂抹那样简单。 姜沃了解了作画过程后,就理解了《红楼梦》中,惜春奉贾母命要画园子图,就要请个一年半载的假,实在不是偷懒。 这种要紧的画作,就如同修书一般,也得挑吉日正式开笔,吉日收尾盖印。 一事不烦不二主,文成公主出行的日子都是姜沃定的,这《步辇图》正式开画的日子也是她挑的。姜沃当时便与阎少监恳切说定,画成之日,务必让她见一见。阎立本当时就笑应:“这是自然,还得请太史丞挑落印的日子。” 如今公主已经离京几个月,这幅图终于完工了。 将作监门外值守的宦官验过鱼符,立刻满脸推笑将她迎进去:“原来是姜太史丞,阎少监早吩咐过了,快请进。” 将姜沃一路引到一间静室去。 阎立本作画一向要干净加肃静,即不许人吵闹也不许人乱碰他的东西,连洗笔洗颜色碟都是他亲力亲为的,静室的门此时正紧紧闭着。 小宦官规规矩矩上前轻叩了六下门,转头对姜沃解释道:“少监吩咐过要请的客人,都敲六下门,若是旁人来访,则是三下,少监心里便有数了。” 果然,门很快从里面打开。 阎立本今年刚过不惑,在现代还属于年富力强的年纪,但在这个时代,四十多岁,长孙都会打酱油了。 于是他看姜沃这十几岁的姑娘,目光纯然是长辈的慈爱,跟看孩子一般,命宦官去取甜蔗汁来。 然后引着姜沃进门:“姜太史丞请看。” 姜沃曾在美术书上看过步辇图,但当这张传世之作真的摆在眼前时,姜沃还是心潮澎湃。 而阎立本见素来云淡风轻的太史丞,露出分明的赞赏,也很是高兴得意。 这些作品就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延续。 人终有天命终结之时,书画却寿命更久。就像如今被皇帝珍藏的王羲之《兰亭集序》一般——每个将军都渴望封狼居胥,而每个艺术家都希望作品能够流传千百年。 “袁仙师学究天人,姜太史丞是名师出高徒。”阎立本带着几分期待看着姜沃:“不知能否算得,将来我的画作能否流传于世?” 得到姜沃点头的阎立本,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出身极佳:母亲是北周皇帝的女儿青都公主,父亲是世家子。阎立本隋朝时就做将作少监,隋朝亡了他原该没官职的,但他素有才名,高祖李渊皇帝就把他又塞进秦王府当差去了。 后来秦王又做了皇帝,阎立本兜兜转转一圈,照样做他的将作少监,皇宫都还是隋朝那个皇宫! 家族一直清贵富裕,没有生活的重担,阎立本也一直没什么做大官的心,一门心思追求艺术造诣去了。 此时听姜沃一句:“您的丹青必流芳百世。”他比什么都高兴。 正好此时小宦官送了蔗汁来,姜沃摆手道:“别端进来了,就放在外头的小桌上吧,免得失手洒在这画室里。” 阎立本更高兴了:“我这间屋子原是最要求雅洁的,不进任何吃食饮子才好。偏生来看画的许多都是要紧人物,只好在角落里设了案桌——不能圣人或是王爷们来了连饮子点心也不奉一点,但每回吃的喝的进门,总让我提心吊胆。” “难为太史丞跟我一般爱惜这屋子!” 姜沃心道:我可太爱惜了。 只盼望您留下来的画作越多越好,而且……要留在中华之地上。 她没记错的话,《历代帝王图》就在美国波士顿博物馆。 姜沃也不急着喝饮子,只问道:“我还能看看您别的画作吗?” 她这一问,阎立本却忽然一拍手:“瞧我这脑子!我这儿正有一张别的画像,就等着今日一并给太史丞呢,结果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都是叫那句丹青流芳百世给高兴糊涂了。 说着转身拿出一幅小画轴:“这是当日文成公主临行前,嘱托我画的一幅小画。我当日还问公主,山水迢迢,将来我作好了,如何将画送与她?公主只道留给姜太史丞即可,将来若有机缘,必能见到此画。” 他一点点展开画。 姜沃微怔:画上是大唐公主服制的文成公主与一身太史局官服的她自己。 两人隔桌而坐,正在笑语清谈。 阎立本与许多艺术家一般,都是有点质朴在人情世故上差一些的人,此时很实在道:“唉,公主可是嫁到吐蕃去了,太史丞又是女官,如何能千里迢迢给她送画呢?我倒觉得交给鸿胪寺更靠谱些哩,但公主既然有话留下,还是要物归本主。” 说着将小小的画轴递给姜沃。 姜沃爱惜的抚摸着这幅画,笑道:“多谢阎少监转交。” 是夜,姜沃与媚娘同赏这幅画。 媚娘正在赞叹阎立本的画作时,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扯了下,转头就见姜沃眼睛布灵布灵像闪小星星一样问她:“将来我能去看文成公主吗?” 媚娘笑道:“哎?这话你该问圣人去。我说了有什么用呢。”别说去吐蕃,她连掖庭还出不去呢! 却见姜沃摇头道:“武姐姐,要是你说了作数,我能去看文成公主吗?” 媚娘就跟哄小朋友一样笑眯眯道:“要是我说了作数,别说你自己,我给你派五百精兵,陪你一路去吐蕃见文成公主好不好?” 见姜沃欢喜点头,媚娘便笑道:“好了,夜深了,别坐着做梦了,睡觉去吧。” 姜沃小心的将画卷起来,放在阎立本送的防虫蛀的樟木箱子中,外头又用深蓝色的布匹包了一层避光。 将来带给文成公主的时候,这幅画一定要是完好无损的。 媚娘已经去点艾草熏屋子了。 “九成宫地势高水也多,虽说凉快,但这蚊虫实在不少。”媚娘见姜沃还坐在桌前,就道:“还不睡吗?” 姜沃道:“既然蚊虫多,就先熏一会儿再睡,我还有东西给姐姐看呢。” 媚娘就坐回来,见姜沃手里把玩着一个芙蓉石的小印:“这也是文成公主留下给阎少监的,说画成之日,让我择吉日吉时先盖上她的印。”文成公主带走了她官方颁发的‘文成公主印’。 留下的这枚小印,却是她闺阁中就有的,上面只有‘文成’二字。 她留给了姜沃,大抵也是因为,在这宫里所有人眼中,她都是文成公主,独姜沃知道,她原就是一个叫李文成的姑娘。 媚娘幼时也是见过好东西的,见了这印就道:“想来是公主闺中私下刻了来玩的,这芙蓉石与刻工都较寻常,并非宫廷所造。” 姜沃点头。 然后对媚娘道:“今日阎少监还问我,需要不要刻自用的私印,说若要做的话,只管去寻他——再没人比他更认得好的匠师了。” 姜沃是有官印的,用于太史局公文之上。 但她确实没有私人印章,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她就先谢过阎立本,回来与媚娘分享此事。 “姐姐想刻个印吗?正好一总送去。不然咱们自个儿找不到好匠人。” 媚娘摇头:“这原是阎少监要送你的人情,拿了别人的名字去算什么事。” 姜沃见媚娘不肯,就道:“那……咱们做一对印如何?将来姐姐与我若有不在一处,需传书寄信之时,用一对印也好彼此印证。” 媚娘也就心动了。 但刻什么对章呢?她们各自的姓氏?还是名字里各取一个字? 但这样又不像一对印了。 媚娘忽然道:“既然是做为印证的对章,不如取一个现成的字,拆分成两部分,佐以纹图,将来才好对上。” 姜沃点头,媚娘就取过纸笔:“将我乳名拆成两个如何?不,不是媚娘两个字,是儿时我母亲起得名字。” 她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明’字。 “娘亲说怀着我的时候,做过一个胎梦,梦到日月在空中,明亮的惊人,将她给照醒了——有这样的梦,原以为生的是男儿,就早取了一个明字,谁料生出来我是女儿。娘亲虽还将此当做我的乳名,但父亲说这名字太大恐小女孩命薄压不住,便不令人叫,家中长辈也好,仆役也好,依旧只称我二娘。” 她笑语晏晏解释,一抬头,却见姜沃似是呆了。 姜沃确实呆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李淳风推出的谶语: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小沃?” 媚娘推了推她道:“我是觉得这个字拆起来简单,且化作图形也简单,好刻印章的。你若想用旁的字也可以。” 姜沃摇了摇头:“不,就用这个吧。” 她摸出几枚铜钱来,随手掷成一卦。 “咸卦九四爻有一句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此句解法甚多,我是更倾向于是解为‘虽是不安境地,但有朋友肝胆相照,便会贞吉无悔。’” “而九四爻对应的系辞,正是日月相推而生明焉。”姜沃抬头对媚娘一笑。 太阳与月亮交替,光明便会常驻。 而你我之间,则正是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无数徘徊踟蹰,艰难险阻,总有朋友在身侧,终会光明常生。 媚娘于《易经》上不怎么通,但听姜沃这样一解释,也很喜欢这一卦。 就道:“那咱们就选定这个‘明’字吧。” 两人对坐画了日月图纹,写了拆开的明字。第二日姜沃就又去了一趟将作监,只说自己要做对章,方便记录密事。 阎立本听说她要刻对章,便笑道:“这般对章最是要精巧,交给我去寻人就对了。”又与姜沃解释了,对章的复杂,不光在于刻的文字图形要对起来,极考验手艺。同时对章的选材也要紧,必得取自一块均匀的原石,上头的印纽(印章顶部的装饰)也得雕琢的对称才是好的对章。 要做到两枚印章不能刻板的一致,却又达到放在那里,一看就是一对的效果。 而选石材时,阎立本也很慷慨拿出自己珍藏的石料来请姜沃选。 最终姜沃选了一块白荔枝冻石——当真是像一块大冰糖一般剔透,荔枝肉一般凝结的石料,内里还飞着一带极飘逸的红色。 阎立本亲自出面,那匠便挪开了手上旁的印,先做这一对印章。 不几日,姜沃就把做好的对印,拿了回来。 果然是一对好印,印纽一日一月。原石里带着的那一抹红色也没有浪费,正好被雕琢成日章的印纽,宛如一轮微型红色旭日,而月的那一方印纽,则是纯白无暇的一弯细白月色。 日印刻‘日’字与日形,用阳朱文;月印刻‘月’字与月形,用阴白文。 处处相称。 阎立本还送佛送到西,送了将作监今年新出品的几盒上品印泥。 姜沃和媚娘各自执印试着盖在纸上。果然浑然天成,图形相接。且日月二字一看就出自一位大师之笔,虽然字简单,但若是换了人仿造,断不会有这样浑然一体的效果。 媚娘取出这几日现赶做的荷包出来:“咱们一人一个。”用来装印章。 姜沃为了搭配官服颜色,还是选了葱绿色的,媚娘则选了她一向喜欢的石榴红。 姜沃取了月印,媚娘则拿了日印。 细致装好了自己的第一枚私印,姜沃整理着身上的荷包:“这下好了,我有姐姐送我的犀角梳,姐姐也有我送的印章。” 媚娘抚着荷包上的穗子道:“虽说这印是为了将来一旦分开,彼此传递物件书信时有印证,但我更盼着咱们一直不分开。” 媚娘拿到日印的第三天,终于在兽苑遇到了晋王。 她正在拿了一把长木梳,给小猞猁梳毛,就见小猞猁的耳朵一竖,头抬了起来。 动物从来比人敏感。 媚娘回头,就见到晋王从兽苑大门进来。 李治看到媚娘,也是不自知就脸上带了笑,脚步略加快走过来。 彼此见礼。 小宦官很灵地跑去拿肉去了——且说李治从不是真的软弱不能辖制宫人的王爷,他自有挑选和培养出来的心腹。 他常带着这个小宦官来兽苑,自然早将人牢牢捏在手里。 他早先便露出很看重这个小宦官的意思,常单独赏赐他,每逢年节给的也是厚赏。不是为了封口或是收买,而是让这小宦官除了依附他没有别的去处——晋王这样单独厚待他,去哪儿都喜欢带着他,这小宦官早被晋王宫里别人盯上记恨上了,都等着挑他的错。 他也是个聪明的,知道一旦出了这个风头,晋王以后若是不肯护着他,他早晚要被人挑了错处送殿中省打死,于是早就跑来找李治磕头,求李治给他改名,表示跟过去一刀两断,以后只忠于晋王一个,晋王就是他最高的,不,唯一的主子。 当时李治望着外头的山,直接简单就给他改了望山这个名字,配上他的姓,便是程望山。 不过李治一般管他叫小山。 能被李治挑中,说明小山本来就机灵,这下子更是死心塌地,别说晋王只是跟武才人说说话,让他适当回避,便是晋王让他去偷去抢,哪怕是令他去套麻袋打魏王一顿的这种刀山火海事,他也会咬牙去的。 李治静了静神,就先将回九成宫后,不幸被李泰盯了数日的事儿告诉媚娘,解释了自己这段时间来不了兽苑的缘故。 “那如今无妨了吗?”媚娘想问的其实是,你现在不用做‘被惊吓恐吓状’了吗? 李治笑起来依旧很软:“父皇知道四哥训斥过我,便将我们兄弟叫了去,当面询问说开此事,又各自教导了一番。四哥近来,应当不会寻我的不是了。” “且四哥在编的书据说快要完稿了,他且要忙着去审书稿呢,近来也没空盯着我。” 说起李泰在负责带领一众学士编纂《括地志》之事,李治便觉得,也不怪太子哥哥没有安全感啊。 父皇实在是疼爱四哥过了头,居然还许他办文学馆编书,要知道上一个开办文学馆的就是秦王府,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就是如今朝上站着这群宰辅呢。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太子只要看着玄武门,估计就不免想起,上一个弟弟办文学馆的太子兼大伯李建成是什么下场,怎么能不介怀。 可见人无完人。 从前在李治心里,父皇就是完人,是神明。 直到这三四年间两位哥哥为了储君之位内斗的如火如荼,而父皇纠结不能决断,又不舍得嫡长子,又不舍得委屈了大胖儿子,李治才渐渐看清楚,原来父皇也是人。 是人就会偏心,会执迷。 就像这一回,父皇听闻了四哥为难他,也只是将两人都叫了去,当面开解——在父皇心里,这就是两个儿子闹点小矛盾,说开就好了。 李治从没指望就这一件事,就让父皇厌弃四哥,端看太子哥哥做出多么违背储君之道的荒唐事,父皇还在硬保就可知了。 说来也奇,父皇自己当年能狠下决断,去玄武门将兄弟们干掉,但自己做了父亲后,却又死活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之间会骨肉相残,顶多觉得他们是‘不合’。 李治想起昨儿父皇把四哥和自己一并叫去的情形,父皇直接道:“青雀,每到了夏日,你就体热多燥,脾气也不好。听说前些日子不光打了抬舆的奴才,还无缘无故把雉奴给训了一通。朕问着雉奴,他还不肯说,在替你遮掩呢。还不快过来,给弟弟赔个不是。” 李泰听父皇这意思,便知道这事儿过去了,于是笑眯眯走过来,要给李治作揖:“是四哥性子急了些,雉奴别往心里去。” 李治哪里能让他作揖下去,连忙双手扶住:“四哥,你是做兄长的,训我两句是应该的。” 此事到这儿为止,皇帝满意了:这两个儿子还是兄友弟恭好兄弟,尤其雉奴,是乖孩子,从来脾气好,最重孝顺之道。 李泰也满意了:果然我才是父皇最看重的儿子,哪怕无缘无故骂了小九儿一顿,他也一句话不敢向父皇告状,而父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我。本来嘛,哥哥骂弟弟两句怎么了,以后我做了太子,做了……皇帝,雉奴万事本就该听我的。 而李治,则是更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原来人生在世,帝王将相与贩夫走卒在情感上的偏爱与糊涂,竟也没有什么不同。 怀着这样的感慨,李治将他与四哥在御前的对答,以及父皇的态度,都大致与媚娘说了一下,然后戳了戳猞猁的小尾巴:“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王爷受委屈了。”媚娘的声音很温和,但是目光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是李治很欣赏的神态。 他向来不喜柔弱无依的眼神。人的柔弱,不会让他生怜,只会让他厌烦,觉得本身既然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又何须费心可怜。 媚娘接下来的话语,也如她眼神一般坚定:“那么,王爷情愿这样一直委屈下去吗?” 第32章 好一场冰雹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媚娘问的话,李治还未及答,忽然刮起了风,不过短短两息就觉天地变色,飞沙走石。媚娘短促地‘呀’了一声道:“前日还听姜妹妹说,近来会有一场大雹子,不会这么巧让我们赶上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咚咚’地声音,有两枚汤圆大小的冰雹砸在了地上。 看这大小,砸在人身上,必是一块青紫,伞也难有用。 李治便对媚娘道:“快去亭子里躲一躲。” 媚娘先急催着小猞猁回到木头搭的棚子里去,小猞猁也第一次见这样天地异象,对着媚娘呜呜了两声,努力蹭了蹭她的手,这才警惕地竖着尖耳朵哒哒哒跑掉了。 就耽误了这一会会,四周便起了茫茫雾气,冰雹渐次‘噼啪’打下来,能依稀听见兽苑里的驯兽倌儿们忙着躲避的纷杂脚步声,惊呼声。 耳畔能听见声音,视力却严重受阻,目之所及却都是灰扑扑的,十步开外就再也看不清人形树影。 茫茫灰色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治天生方向感极佳,看不清也记得明白亭子的位置。他举臂拿袖子替媚娘挡住发髻头脸,以免武才人被冰雹打中,姑娘家弄得发髻散乱没法见人:“去那边!” 两人一起跑进亭子后,听着外头噼里啪啦越发急促的冰雹声,均有种躲过一劫的轻松快活,不由相视一笑。 这样大的雹子,只怕小山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了。 李治先坐在桌子一侧,然后做了个请的姿势:“武才人请坐。” 哪怕两人独处,李治也很有礼,除了方才用袖子替她遮挡冰雹外略有些近外,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两人隔桌对坐,从露着缝的垂帘处看外头的冰雹,在地上打起一个个环状水雾。 李治道:“武才人回去后,要喝一杯热的姜茶饮才是。” 正好媚娘也开口:“晋王今日要记得喝一盏热热的汤。” 两人异口同声,倒是一时都静默了。 李治似乎很享受这种隔窗听冰雹的宁静,但对媚娘来说,这是罕见的两人可以单独谈话,且谈的久一点的时间。 她不准备浪费在听雨听风听冰雹与安静发呆上。 媚娘静了静心,很快提起了方才的话题:“晋王准备一直委屈下去吗?” 李治回神。 他面容斯文,总是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看着便是最温文尔雅,似乎永远也不会动怒的柔和样貌。但媚娘却能读出这斯文温柔下,带着的隐不可见的寒意锋芒。若非看到李治的另一面,媚娘也不会想要下注晋王。 她是在寻找有潜力的主君,又不是在寻找软弱不靠谱的男人。 若是换一个毫无登基希望、不被皇帝喜欢的庶出皇子;或是身份足够但本人没有智谋,根本没希望争得来储位的皇子,对媚娘表示看重和欣赏,媚娘早惊弓之鸟似的跑了。 她的人生正在谷底,每一次攀爬向上的机会都很珍贵,她没有机会浪费在废物身上。 媚娘已经确信,晋王是有机会,也有本事去争一争的人,唯一可虑的是,晋王本人想不想争呢。 若是他根本没有这个想法,那媚娘也要跑路了。 这是个令媚娘分外紧张的问题。 李治依旧带着斯文清秀的笑意,话语听起来漫不经心又胸有成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1] 虽然外头天气晦暗恶劣至阴森,媚娘却只觉得心里放晴了一角,有光照了进来。 要知道之前的几年,虽然有姜沃的陪伴,宫正司众人的照顾,可媚娘心里依旧异常迷茫,丝毫看不到有希望的出口,无论怎么挣扎,似乎所有的路都走向最凋敝的一条:等当今皇帝龙驭宾天,她就会被压到感业寺剃了头发,一辈子当活死人姑子去。 如今终于看到一线光芒希望了。 若是太子储君之位易主,晋王也是想争一争的! 对李治来说,说出这句话,也像是去了一层枷锁一般:是啊,他为什么不能争。太子哥哥是嫡长子没错,若是他一直身子无碍,文治武功皆如父皇,李治绝对不争,绝对做最乖最贴心的弟弟。 可太子哥哥病了,他已经做不了这大唐的主人了。 那逐鹿者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媚娘听了李治这话,心下颇安,不由带笑用下半句话来回答晋王:“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王爷便是高材者。” 晋王莞尔:果然武才人不只是天然聪慧,更是博学饱读之人。且不光读诗文雅集,更熟读史书,《史记》里的典故也信手拈来,自己说上句她便知道下句。 这样你说上句,我便能对下句的谈话真是痛快。 外头的冰雹声在李治耳中听来,比以往宴席上的乐人演奏还要悦耳。 他索性敞开道:“可惜难遇辅佐之臣。” 因为年纪和序齿的关系,等他能争的时候,朝上的群臣几乎已经被瓜分完了。 说着与媚娘简略分析了朝上三省六部,称得上宰辅要员的官员的站队情况:不是太子的人便是魏王的人,再或者就是坚决不动摇的皇帝的人,比如房玄龄魏征这种,根本不站队,完全从皇帝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皇帝要保太子他们就保太子,皇帝要废太子他们也会听从。 这种老臣也绝非李治能收服的,只怕他要真动了这些老狐狸的主意,才会立刻失去储位的希望。 此事媚娘早替晋王想过许多遍了,此时试探着问道:“晋王既愁无人相帮,那就在眼前的至亲骨肉,晋王怎么忘了?大司徒常行走于宫中,晋王与之多加来往也再寻常不过。” 大司徒长孙无忌。 “舅舅?”李治还真未想过长孙无忌,因在他看来,长孙无忌是他们所有人的舅舅,并不会也不用参与到这件事来,毕竟父皇的意思很明白了,只愿意立嫡子为储君,那么对舅舅来说,谁当下一任皇帝都无所谓的。 “有所谓。”媚娘却是旁观者清:“王爷请先恕我冒犯文德皇后之罪。” 李治微微点头后,媚娘才继续道:“我听闻皇后娘娘仙逝前,曾特意向圣人进言,道兄长不宜做官过高。因此有几年,大司徒都只是开府仪同三司。”属于一种不是真正三公,但跟三公待遇一样的名誉称号。 但今年太子之事出了后,皇帝为表示自己依旧看重太子和长孙家,也为了长孙无忌这些年的功劳,便直接册其为大司徒,不用再‘同’了。 长孙无忌自然知道皇后娘娘临终前嘱托,但依旧没有坚辞大司徒,可见本人并非不慕名利国舅爷,心中是很看重权势的。 那么哪个外甥做太子,对他就很重要了。 要是跟他不亲厚的侄子将来登基,很可能把舅舅当成吉祥物供起来,不会再有如今宰辅的实权了。 不必媚娘再说,李治属于走入了思维盲区,此时被旁观者指出,一点即明。 真是场好冰雹! 李治这边已经下定决心接下来去刷舅舅,接着更与媚娘开诚布公道:“我知才人与姜太史丞情同姊妹,分外亲厚。因太史局人多眼杂,不得细谈,故而想请才人转告姜太史丞。若是她愿意于储位之事上助我,将来我必不负之。” 他认真道:“起码不会只因姜太史丞是女子,就空耗其才,将她隔绝于朝堂之外!” 李治深知太史局内若有一个自己人,可太重要了! 若是父皇真要废太子或是立四哥,这天象之说必要过问的。 媚娘也敛了笑容肃然应下:“晋王放心,此话我必转达。只是妹妹的应答,还是应当她亲口说与晋王。” 晋王点头:“好,过些日子我便再寻个时机,往太史局走一趟。” 夏日的冰雹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人谈话的功夫,只听外面雹子落地的声音渐渐稀疏了,想来很快就会过去,随时都可能会有宫人寻过来。 两人也就同时默契不再说那样敏感要命的话题。 李治感叹了一句:“武才人与姜太史丞情分真好。” 他感叹完毕,便见媚娘眉眼弯了起来,似笑似叹又是满足:“是,我入宫这几年,若无姜妹妹陪伴,只怕活的便如方才的天儿一般,晦暗无光。” 她看向李治:“再难的路,只要有同心人陪着,便没有那么苦了不是吗?” 李治深深颔首。 却也不由羡慕起来:他兄弟们倒是多,可惜一母同胞的年龄差的大,打小没法一块玩一块长大;隔母的又总有隔阂,彼此有一道鸿沟,走不到一处去。 好容易三年前来了个崔朝,是心意相通的好朋友,结果又因他生的太好被牵连,被迫往西域去了,千山万水连封书信也难通。 如今看媚娘提起姜沃的神色来,孤单晋王着实羡慕。 若是能有懂他的人,一世陪伴他,就好了。 他的目光,又想又克制地落在媚娘面容上。 那样明媚的侧颜,哪怕在如此晦暗的亭子中,如此阴沉的天空下,都明亮的让人心安。仿佛哪怕经历再多雨打风吹,她依旧会这般坚定。 在李治开始按部就班刷舅舅的这一整个夏日,媚娘做了许多针线活。 她算着过了炎炎夏日,圣驾就会从九成宫回去。 在九成宫这几个月,原本分给她的才人屋舍基本都空着,她几乎就成了宫正司的人,一直跟姜沃住在一处。宫正司上下对她也都很和气,至少很客气。 媚娘便准备做一些针线,回头分送诸人。 哪怕不多值钱,总是她的态度。 姜沃见媚娘白天黑夜的做针线,因知道这是媚娘给宫正司诸人的心意,倒是不好拦。因怕给媚娘百上加斤,特意早早言明的不用给她做,只道她常年穿太史局官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尚衣局和式配就的。 媚娘忙于做衣裳,李治则忙于做小棉袄。 他本来就是二凤皇帝的贴心小儿子,如今更是化身成一个贴心小外甥。 夏日渐长,长孙无忌见晋王的时候也渐多。 起初是晋王拿了一条不太懂的律法来请教他,这可是专业对口——从贞观初年起,长孙无忌就负责总结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律法,去芜存菁,耗时十年拟成一本《贞观律》,朝廷颁行于天下。 如今他虽不管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但朝中若有惊动圣人的大案,三司会审必得请他,毕竟这位是律法的草拟与定稿人之一。 此乃长孙无忌最傲然的功绩之一。别说他有旁的从龙之功,便是没有,只此一本律法也足以传世,足以挺直腰板位列宰相,不会被人说这官位只因妹妹是皇后的缘故。 因此长孙无忌见小外甥来问他最拿手的律法条文,自然是欣然讲解。 李治也乖巧笑道:“我知舅舅公务繁忙,从前都是不敢打扰的。只是这回我拿着律法去问父皇,父皇说舅舅才是真正的律法大家,让我来问,我才敢来。”他的眼睛清亮温润,带着满满的濡慕和一点点羞涩:“从前只见舅舅在朝上的样子……不知舅舅私下这样和气。” 娘舅亲,娘舅亲,舅舅的地位从来不一般,是极有威信的。 只是长孙无忌的外甥都是皇子,搞得他这个舅舅发言机会不多,甚至跟外甥们都没有很熟(也不好走的太近太熟)。 也就李治是皇帝登基后才出生的皇子,彼时大事皆定,长孙无忌出入宫中再不似当年出入秦王府那般扎眼,这个小外甥才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而李治又是天然最讨长辈喜欢的斯文乖巧型,讨教了几回问题后,本来因皇子与臣子间隔略有些生疏拘束的两人,渐渐就随意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的舅甥相处了。 李治双向刷分,不但去找长孙无忌讨教律法,还跟几个表哥玩的特别好。尤其是大表哥长孙冲,这位除了是表哥还是亲姐夫——皇帝看重长孙家,把嫡女长乐公主直接许配回了长孙家,增耀门楣。 而有长孙皇后这样的姑姑,长孙无忌这样的父亲,长孙家其余的儿子们混的自然也不差,有两个就常在宫里行走,做禁卫长史,都比李治大不了几岁。李治就常去找表哥们玩。 他虽生的清秀,但到底是天可汗的儿子,二凤皇帝之子,骑射称不上绝佳也绝对称得上娴熟,从个人素质上也很能跟禁卫们玩到一起去。且晋王的好脾气人尽皆知,长孙家的几个表兄弟对他畏惧也少,玩多了以后更觉亲密,回家不免说起,皇子里晋王最和气。 相较而言,那忙着办文学馆的魏王李泰,当然不会跟禁卫表兄弟们一起玩,也当然不显得和气了。 这还不算,最让长孙无忌动容的,是有一回变天,他在朝堂上嗓子有些痒,就努力压着低低咳嗽了几声。 他是大司徒,位列前排,跟皇子们极近。 虽说周围人都听见他咳嗽了,但只有他的好外甥雉奴,第二日给他送了一盒香药腌制的枇杷和梨肉,眉眼间还都是担忧道:“舅舅,这是生津止咳润肺的药果,你吃一些嗓子就好了。” 宫里皇子公主贵人多,许多吃不下苦药汤,尚药局就弄了些药果子,甜甜蜜蜜哄贵人们吃,有没有药效不说,但确实好吃且润肺,总之吃不坏。 虽然不知道药效如何,但就这份心,长孙无忌就很感动。 他这个舅舅居然吃上外甥的体贴孝敬啦! 然而长孙无忌接过来,李治却又不放心,竟然还叮嘱道:“舅舅,虽说这香药梨肉好吃,不过也不要吃太多,到底是药腌的果子呢。” 把长孙无忌弄得哭笑不得:难道他还是贪嘴的孩子不成?会因为甜蜜蜜的,就一口气吃掉一盒子香药果子? 虽说啼笑皆非,但心里是很熨帖的。 一个夏日过去后,晋王虽不是长孙家族最看重的皇子(此时长孙家的宗旨依旧是跟着皇帝保太子),但在长孙无忌私人心里,雉奴就是最乖,最贴心的外甥! 就在长孙无忌于一声声‘舅舅’里迷失自我的时候,忽然发现,晋王好几日没有讨教他了。 他不由担心起来——要知道晋王近来学律法正在兴头上,连皇帝都特意叮嘱长孙无忌道:“律法乃宇内清明之本,原先雉奴不甚爱学,朕也不愿迫他。想着将来到了封地,朕自然会给他配好的属官,原不用他苦学。” “但如今他既然对律法有向学之心,那最好不过,你就好好与他分讲就是。” 治国不能只靠儒术,甭管历代皇帝多么推崇儒家,但要人人遵纪守法,不能只靠道德自我约束,得有详尽律法加以规范,外儒内法方是长久。 于是长孙无忌近来总与晋王相处,忽的几日不见,索性直接去晋王宫里寻。 一见晋王,长孙无忌就一怔。 虽然还是礼数周全,但雉奴明显情绪低落,像是一只蔫巴巴的小猫。 长孙无忌这些年也焦头烂额于两个外甥斗法,今日见李治居然也怏怏愁闷,生怕他也受了委屈或是不舒服,心道三个外甥里两个让人头疼的要命,这唯一一个不争不抢的宝贝疙瘩别出事啊! 再想到皇帝妹夫日理万机,只怕没法每日都关注到孩子,长孙无忌就让宫人都出去,然后单独问:“雉奴,是宫里有人怠慢欺负你了?” 李治摇头,他面前还摆着一份卷宗,是长孙无忌特意从大理寺调出来,给他看的断案实例。 “我最近在看舅舅给的卷宗。其中有一个案子,当年经手的刑部侍郎,是如今在四哥府上的顾长史,我就想去问问他。” “然顾长史在忙着帮四哥一起校对《括地志》。” 李治提到《括地志》,长孙无忌眉宇间闪过难为人见的不痛快:盛世修书,修书这件事是会留名史册的。 长孙无忌是个重名的人,虽说他自己已有总编《贞观律》的大名,但谁还嫌名气多不是?贞观年间,还修了诸如《晋书》《隋书》等史书,虽是房玄龄等人主编,但长孙无忌也去挂过职出过力,房玄龄就非常客气的将他也算到了十大主编的名额里。 结果,自家外甥的文学馆,却没有请他去挂个名。 这《括地志》眼见就要修成,长孙无忌偶然问了一句,李泰也回答的滴水不漏,竟然是一点儿也不想让舅舅沾手的意思。 长孙无忌于史书律法上都留有大名,也不很稀罕一本《括地志》,但心里自不舒服。 此时听雉奴提起,就冷脸问道:“魏王府长史又如何,修书又如何?难道你去问卷宗,顾徊敢不恭敬作答?” 李治低着头道:“不,舅舅,顾长史跟我讲的很仔细。只是,大约耽误了校对工作,四哥亲自出面,让我……让我先走了。” 事情确实差不多是这样,近来魏王府上与文学馆都是007工作制,因魏王想赶着过年奉上《括地志》,所以最近催命似的让人加班。顾徊的工作又很重要,稍微一耽搁,就有人上报。 魏王本来是想直接训小弟别给他添乱的,但想起上回父皇的话,又只好端出一张努力和气的脸,把李治哄走:“雉奴啊,四哥这里如今实在忙。等明年完了事,四哥把顾徊送到你府上去住几个月,你随便问好不好。” 算是李泰难得的好态度了,李治当时就乖乖道谢,然后立刻捧着卷宗离开。 回来后,就再也不去寻长孙无忌问律法了。 果然,舅舅很快来问他了。 长孙无忌听李治含糊的话语,扬了扬眉毛问道:“让你先走了?魏王又训你了?” 上回‘魏王舆上训斥晋王事’,长孙无忌也有所耳闻。 就见小外甥只是摇头,再不肯说人不好。还特别生硬的转了话题,指着案上一方砚台道:“舅舅觉得这方砚台好不好?是我前番去东宫看太子哥哥他送我的。也是他的爱物,但见我喜欢,就给了我。” 长孙无忌点头:“不错。”然后继续追问:“魏王那里……” 还未问完,就见雉奴低着头小心翼翼道:“舅舅,从前我总觉得,太子哥哥也好,魏王哥哥也好,都是同胞兄长,将来谁做太子都是一样的。但……但舅舅,要是四哥哥对我越来越凶可怎么好?” 抬起眼来,尽是迷茫,和努力掩藏的畏惧。 长孙无忌震动了。 雉奴那句‘都是同胞兄长’,就像一盆冰水泼在他身上,在晚夏时分,几乎逼出了他一身冷汗。 是啊,他总以为都是亲妹妹的儿子,都是亲外甥。 只要不是别的妃嫔生的儿子,这三个外甥谁登基都是一样的。 总要尊敬他这个亲舅舅。 但李治的遭遇告诉他,可不一样! 雉奴这种乖巧的亲弟弟,魏王都这样苛责,那自己这个与他不甚亲厚,又一直在支持太子的舅舅,又能得到多少尊重,甚至……善意呢。便是他到时已经老去,可以不在意手中的权柄,不在意晚年是否凄凉。 但偌大的长孙家又该如何自处? 长孙无忌沉下心来开始考虑,虽然都是亲外甥,但哪个外甥做皇帝,才对自己更好。 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一张斯文清秀的脸庞,就像自家子侄一样,静静站在一旁听他讲解,没有一点儿皇子对待臣子的骄矜。 若是太子真的不成了,下一个,对长孙家,对他自己来说,选雉奴绝对比选那只青雀要好。 只是……长孙无忌唯一发愁的就是,雉奴是个最乖不过的孩子,又因年幼向来是只听话再不争不抢的,如何才能引导他肯上进,也去搏一搏皇位呢? 长孙无忌对月长叹:愁人啊。 第33章 桃色新闻 宫正司中,陶枳也正在叹气。 她眼前放着的是一整套的里衣,针线细腻,配色雅致,一见就是用了心思的。 这是媚娘做了送她的,也不单送了她。 下晌的时候刘司正还来寻陶枳,手里拿了一条精美的间色裙,进门就道:“陶宫正,您看看!武才人也忒客气了吧。她只说这几月叨扰了咱们宫正司心里过意不去,就做些针线相送。” “其实哪里就扰了?宫正也知道,自打到了这九成宫,简直没一日是消停的,日日忙的脚打后脑勺,武才人别说扰,其实倒帮了我许多。” “且她一向为人又刚强,从不贪半点小利:要我说她一个小姑娘在宫正司吃住能多大的使用,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她却每月都与公厨交割明白,一日都不差的送钱来不说,自己份例里的肉菜却又白给到咱们公厨。” 刘司正来正就是为了说媚娘也太客气了,想让陶枳出面跟她谈谈,下次不要这样劳神熬夜的做针线了。 不过当陶枳说到要把这次的针线都还回去,刘司正又连忙抓着她的间色裙舍不得道:“这次就收了吧,武才人的针线着实好,最难得是配色巧妙,又亮眼又不俗套。且衣裳都做好了,也都是可着头做帽子——就我这腰身,比她粗三圈有余,还回去她也没法穿不是?还是我收下吧,可别糟蹋了好东西。” 之后又自己回去翻箱倒柜给媚娘找还礼去了。 而陶枳被刘司正逗笑后,又陷入了忧愁:媚娘这样好的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啊! 原想着旧事过去,到九成宫圣人开颜后,媚娘去投个壶表现下,说不得就能博圣人青眼。 谁料到了九成宫,糟心事一件一件层出不穷,别说媚娘了,原本蒙召过的几个小才人,都再也没有面圣的机会。 连徐充容也一月一月的见不到皇帝。 媚娘被陶枳叫到屋里时,还笑问道:“姑姑要我帮着写什么?” 给陶枳听得更心疼了,于是闭上门对媚娘道:“你这孩子对别人都上心,怎么对自己将来不上心?” 媚娘:……其实我好上心,也好努力的。 见媚娘低头不语,陶枳道:“我有个主意,你听听愿不愿意。” “你也知道,今年春末圣人病了一回……其实圣人征战天下,身上难免有行军旧疾,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 “那回圣人病的时节,后宫嫔妃们都向太医署去要医书要的热闹,但不过是花里胡哨的架子哄人罢了,想来正经沉下心看的没有几个。” “倒是听沃儿说起,你是一直看着医书没放下的,与尚药局几个女医佐也常讨教——她们原也是宫人,不过是尚药局的奉值们闲了教些医术,就成了医佐了。你学了大半年只怕也不差什么。” 媚娘听出了几分意思。 果然陶枳问道:“前儿圣人召见我,说起如今看一日奏章,身子总是很乏倦。让我挑几个通推拿案抚的宫女去御前伺候。” “媚娘,今日姑姑与你敞开了说贴心话:若是你还愿意去圣人跟前露脸儿,姑姑便去替你回明,说你虽不是宫女,却是极通晓保养推拿的。想来这等小事圣人不会驳回,总有分准。” “只是……”陶枳也直接道:“这一去,明面上还是个才人,但做的其实就是宫女的活计了。辛苦是一定辛苦的。” “且也不一定能出头。” 总而言之,如今到御前去,就是赌一把:有机会,但极辛苦,且回报不确定。 媚娘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若是以职场作比,她可不是会裸辞和随便跳槽的人。 她是看透了当今的后宫状况了。 一言以蔽之,僧多粥少,狼多肉少。 要知道绝不只是年轻嫔妃想得宠得子,为自己将来不剃头当尼姑而去奋力争宠,那些已经有儿有女的高位嫔妃们争的更要厉害了。 这会子的爵位和食邑都是可以变动的,有儿子的妃嫔谁不想给儿子多弄点实封,这可是以后子孙后代过日子的资本!有女儿的嫔妃谁不想让女儿嫁个赫赫扬扬好人家? 二凤皇帝有时也头疼于安排这一堆子女。 年轻时候是英雄风流,儿女们一个个蹦出来,娇嫩可爱稚子绕膝觉得天伦之乐。可人到中年就发觉,那命运的馈赠果然是有价格的!这几十个孩子都要他操心将来呢! 养儿防老这件事在皇家不存在,皇家是生了儿还得养儿的老。 由此可知,如今后宫中嫔妃们抢皇帝的注意力,到了怎么一种白热化的境地。 媚娘理了理思路,起身对陶枳道:“媚娘深谢姑姑为我考量。但还请姑姑莫要帮我到御前了。” “一来,姑姑掌管宫正司,若是违了规矩,送我这种才人代宫女,难免落了旁人的眼和口舌。媚娘这些年托宫正司庇佑,多亏了姑姑照料,再不能以我事让姑姑落人话柄。” “二来,姑姑,我也是心里灰了。圣人屋里哪怕多一盆花,都大有文章,不知背后争成什么样呢,何况我这个大活人。与其去舍生忘死的与人争斗,不如趁现在过两年安顺日子。” 陶枳就叹道:“也好。”这原不是一条好路,只勉强算是一条路罢了。 俱陶枳看,她倒是给媚娘想了另一条退路:在掖庭一日,她自然能让媚娘平顺过日子,哪怕将来去了感业寺,她也都提前做了些准备。 感业寺是皇家寺庙,里头有头有脸的管事姑子们年节下也要进宫来走动,向各位娘娘请安,问及要不要供佛经海灯等佛事(俗称骗点钱过年)。 陶枳原来从不理会这些姑子们,现在却会主动搭个话送些银钱点灯,先留下一步余地。 想来将来再许以好处,叫她们多多照拂媚娘。哪怕每年多送些银子过去,也要喂饱那些个尼姑,好让媚娘免于被她们欺负,只在寺庙里看看书种种花念念佛就好。 青灯古佛,也未必不是清清静静一生。就陶枳所见,这宫里的娘娘,有的下场还不如出家当姑子呢。 只是怕媚娘不甘心罢了。 人这一世,心里那口气不服,怎么过都不痛快的。 听媚娘不愿为一口气去走这条险路,陶枳也没多劝,看得开就好。 倒是媚娘叫陶枳的慈爱弄得有点无措,想着将来若有机会报答,必要还报的。 而姜沃夜里听媚娘说起此事,不由想起,在这里,媚娘是因为跟自己一起去看崔朝遇到晋王的,而史书中多说高宗是于侍疾时与武才人相遇。 是不是在其余历史的时间线上,在后宫漂泊的那个武才人,经过辗转挣扎到皇帝身边去近身伺候,想为自己谋一个出路,最终却偶然遇到了晋王呢? 不过历史的玄妙就在于,过去的事儿永不可能完全的复原,让后人得知真相。 姜沃就甩甩头。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这已经是另外的时空了。 因姜沃从前打小就知道自己只怕活不久,所以习惯便是先不去杞人忧天将来,先过好今朝。 于是她只对媚娘道:“姐姐不去御前也好。据说御前都插不下脚去啦,前朝后宫每日等着求见圣人的几乎排到了九成宫外。” 这世上别说皇帝这种一言九鼎决天下人生死的天子了,就算芝麻大小的官,只要有点权,也是门前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 姜沃还记得当时住院的时候,她的手术大夫有段时间就心神不宁。听护士们八卦,说周副主任最近有大心事,想看看老主任退休后他能不能再进一步。他之前是院长的学生哩,最近总想找机会多去跟院长老师唠唠心里话,偏生院长那里就没有断了人的时候,周副主任去跑了几次,里头都有人! 这才是一个医院的院长。 足以想象二凤皇帝有多么忙,多少人想要在他跟前出现,求一句金口玉言。 媚娘是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的人,也只笑道:“对了,今儿你带回来一箱东西,是什么?”今日姜沃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帮忙抬箱子的小宦官呢。 姜沃也就兴致勃勃道:“是我刚请将作监做了一口特别的锅出来!姐姐等着吃新鲜的菜肴吧。” 姜沃请将作监打了一口炒锅出来。 没错,这会子还没有正经的炒锅与炒菜一说![1] 中华特有的烹饪炒菜一道,要到宋朝才推传开来。此时做饭方式基本都是烤、蒸、煮。 姜沃早就想吃一口小炒肉和炝锅爆香的炒青菜了。 随着她在前朝日渐久了,最要紧的是经过阎立本这位将作少监,她与将作监内就熟络起来,终于把炒锅从设想变成了实物。 “姐姐不知道,吃上一口东西真不容易!” 姜沃提起来还有一肚子苦水呢。 这口炒锅差点就回不来了,因遇到了拦路虎李淳风。 且说李淳风此人,标准的天才人物,不但星象家、风水家这种本职工作做得好,触类旁通别的方面也很出彩。 比如以他腹中诗书文章,拉去国子监做个老师教生员也是没问题的;再比如这动手能力,他对浑天仪改造出的贡献,可不只是理论上的,还有物理上的亲手改造。 他闲了还会画设计图纸,甚至会自己动手制作各色机关枢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话,在李淳风这里就很顺当:他是一边利其器一边善其事。 连姜沃现在用的卦盘,都是李淳风亲手设计打造,自己年轻时用过一阵子,后来传给关门弟子的。 阎立本曾跟姜沃感叹过:“李仙师的本事,若是肯来我将作监,这少监的位置让给他也不是不可以哇!” 他光想画画不想管理这将作监了。 李淳风是做师父的,又只收了一个弟子,难免想徒弟将自己所有本事都学了去,免得将来失传。 但姜沃一来年纪小,要专心于天文风水,其余还未及学;二来,李淳风素日摆弄机关巧物之时,觉得弟子似乎不太感冒,远没有学卦象来的专注。 正有些遗憾呢,却忽然听将作监的熟人说起,姜太史丞请他们帮忙打造器物。 说是做了大铁圆盘和一支方头铁杆,给李淳风惊喜的:这样大的铁盘,莫不是她要研作新的用来占星的星盘? 于是面上不说,私下里分外关心。 结果关心到最后,发现小徒弟做的并不是星盘,而是一口锅! 给李淳风气完了。 不顾自己熬夜勘星的疲倦,当即把姜沃叫到静室里去,拉上袁天罡要一并给徒弟考试。 严肃认真地考试! 李淳风特意不问近来教授的《星经》,却将三四年前教过的知识拿出来问。还特意问的刁钻,不挑书本子上有的,只挑自己口授私传的。 袁天罡依旧在一旁卧着,一派高人模样,心里却都想着,若是小徒弟答不出来,怎么给她求情了。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孩子,除了日常学习,还要应付外头的官场,能不出错已经很好,这些生僻不常用的兆象,她忘了也是有的。 谁料姜沃都答了出来。 而且她没有作弊,并不是通过‘小爱同学’存储在系统里的知识来应付李淳风,而是就背过了,背熟了,日日不敢忘。 她知道,在如今的官场,她想要站住,必要专业素养过硬才行。 若是她的专业马马虎虎,就会被同样马马虎虎的男人取代。甚至她要是九十分,也会被七十分的男人取代。 唯有她做到一百分,才能守住自己的位置。 所以两位师父传授的东西,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常日复习从未放下。且‘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有道理的,熟能生巧也是正理,若是背都背不熟,再不能巧用。 别的书籍姜沃都能存起来,等着想用的时候再去搜索,唯有本家知识不行。她要不停的熟练,再熟练,才能到融会贯通信手拈来的程度。这跟存在系统里的其它书完全不一样。 见她学的如此扎实,李淳风的气倒是平了。 姜沃又乖乖道:“我能做官,正因是师父们的徒弟,故而再不敢懈怠,给师父们丢脸的。” 李淳风的脸色已经人如其名如沐春风起来。 袁天罡适时在旁道:“学的很不错。” “好了,淳风,人生在世难免吃喝二字。且咱们自打收了弟子,新鲜的吃食就没断过,可见孩子孝心。” 至今袁天罡早起吃粥都要配茶叶蛋,天越冷他越高兴,因可以把蛋多泡几日不怕坏更进滋味。 李淳风也就露了笑脸:“好吧,既如此,这锅与铲还你,赶明儿亲手做两道小菜给师父们吃才好。” 到底又嘱咐道:“这太史局内也有几个匠人,专供我使用,你下次再做什么小东西,不必去将作监了。” 可别去将作监请人家打锅啦! 姜沃这才把炒锅拿了回来。 媚娘听说这么不容易,就道:“那咱们去厨下吧,你这锅也奇特,总要告诉李厨娘怎样做,再者你也学学,好亲手做两道孝敬两位仙师。”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姜沃真正要在唐朝用炒锅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伟大的话。 炒菜要好吃,一要火候,二要油,三要调味。当然,在这些诀窍之前,最基本必不可缺的还要有铁锅和铁铲,以上,都是这个年代的奢侈品。 首先铁器就极为值钱,现代随手能买到的菜刀,在古代寻常人家都属于一份要紧财产,一定要保存好的,更别提那些珍贵的用于耕种的铁器。 国家对铁器也很看重,大唐冶炼技术是当世第一,许多番邦使团包括倭国使团、新罗使团等来朝拜时,也有想购买铁器私下运回去的。均被查处禁绝,比卖粮不卖种查的更严。 这样的精铁炒锅,一般人家实在也没有财力购买。 再者便是火候,寻常人也不像宫里一样,大灶小灶有的是,还配烧火丫头小子。再及油盐酱醋都是昂贵之物,俱李厨娘道外头煮菜舍得放足官盐的就是好人家啦,什么大酱与荤油都得过年才吃一回了。 除非生产力继续进步,否则炒锅是很难流通开来了。 甚至在皇宫贵族里也流行不开,因炒菜还有个致命伤:要吃个新鲜热乎。 宴席上头,焖菜炖菜放上一个时辰还能吃,炒菜滋味却就失尽了。 姜沃在厨房呆了片刻,就已经判断出,只怕炒菜只能是小众产品了。 “这锅模样新鲜,太史丞教教我,咱们怎么做哇!”李厨娘是厨房的行家里手,见了新鲜的锅碗瓢盆就喜欢。 说起炒菜,姜沃脑海中冒出了最常吃的三道家常菜:西红柿炒鸡蛋、醋溜土豆丝、辣椒炒肉。 然后发现:西红柿,明朝;土豆,明朝;辣椒,明朝。 总之就是统统没有。 姜沃遗憾了五秒钟,将注意力转移到现有的东西上了:这会子葱姜蒜倒是都全了,青菜也有一些了,萝卜、茄子、白菜(菘)等都有了。 没有醋溜土豆丝,醋溜白菜丝儿酸香开胃,姜沃也很愿意吃。 于是想着前世的看过的美食视频里那样告诉李厨娘如何热油,如何用葱蒜爆香,如何下菜翻炒,至于调味倒是没说什么,李厨娘自己就会。 姜沃还像模像样总结道:“有的菜要配荤油和肉好吃,比如雪里蕻和腌的酸菘,有的却就是清清爽爽……麻油就好了。”她差点说成还未有的花生油。 她说一句李厨娘应一句,丝毫不觉得姜沃这个没下过厨的指点她个大师傅有啥不对,反而跟着捧哏:“呀,太史丞果然是有见识。”“嚯,竟有这样的说头。” 倒是把姜沃捧的不好意思起来。 李厨娘觉得姜沃无论会什么,都一点也不奇怪。 毕竟她可是有仙根被仙师点中要传授仙道的人呢! 姜沃觉得自己是古代科学家(预备役),但旁人觉得她是占星修仙者,这就是时代的差异了。 在看病的主流是跳大神的年代,李厨娘就代表了这个时代最朴素的不读书识字的百姓们——朴素的神仙皇帝主义价值观。 毕竟皇帝也称真龙天子。 别说李厨娘等人了,就连真的世家豪门也是极信命格之说的。所以朝上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未必看得起军功起家的大唐勋贵们,常摆出一副世庶不婚,世家不跟暴发户谈得来的骄傲面孔,但对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格外客气。 李厨娘试着炒菜的时候,姜沃就在旁边没走,努力的看着学习。李厨娘倒怕油蹦到她,又怕烟熏了她,连连让姜沃在门边看。 等炒好了一小碟醋溜菘,三人都尝了尝,觉得却是与炖煮不同,别有香味。 姜沃则跟李厨娘和媚娘一起讨论给师父做的菜谱。 最终定下来四道小菜:小葱炒鸡蛋、蒜苗炒腊肉、清炒菠薐菜(小菠菜),以及醋溜菘。 别看这几道菜里只有一道肉菜,似乎是嫌简薄了些,但其实只要有菠薐菜,那就是上档次的。 因菠薐菜是西域那边过来的,物以稀为贵,如今是价格极高昂的青菜。 类比下,就像请客时候,上一道葱烧海参一样压轴。 李厨娘已亲自去挑了一块上好的腊肉来:这会子许多菜蔬还没有,但类似于腊肉熏肉腌菜等技术却早已有了,物资匮乏的年代,勤劳又聪慧的人们总是会想到绝妙的法子,把食物做成保存更久的样子。 腊肉风干了能放很久,是所有公厨必备之品。 李厨娘又道:“太史丞只管放心,我将菜都给你洗的干净,也都切好码好盘,明儿你回来一趟拿着走,去了只下锅就成了。”一想到自己准备的菜能让仙师吃到,李厨娘已然决定洗一叶菜念一声佛,还未反应过来,袁天罡李淳风其实严格来算其实是道家方士。 只是……李厨娘说完又犯愁:“太史丞究竟没有亲自下过厨啊,总要有人与你打个下手吧,再或者烧火的丫头也要有的。” 李厨娘自己是不能擅离职守的,不然她真想去给姜沃烧火! 姜沃笑道:“李姨放心吧,太史局也有公厨,借个烧火人不难的。” 媚娘也在旁道:“便是有人烧火,你头一回独自做菜,就要做四个,只怕也手忙脚乱。”又惋惜:“可惜我被这个才人的身份圈住了,去哪儿都是限制。否则便可以去给你打下手。” 姜沃心道:便是姐姐你能去,也不敢让你去的。 袁天罡李淳风俱在,若是媚娘去了,说不准当即被人认出这就是那个‘日月当空’。 李淳风大概率会立时将媚娘送到皇帝跟前去物理毁灭。 媚娘真要见两位师父,也得换了皇帝后了——姜沃已然发现,李师父的忠心,与其说是臣子对国家的忠心,倒不如说是他对二凤皇帝的个人崇拜更多。 他对二凤皇帝死心塌地,但对皇子们就都冷冷清清的,储位不安的时候他忙不迭躲避,只肯上夜班。 而太子殿下之前那场s突厥人想投奔突厥的事儿出来,李淳风私下气的简直要陪着二凤皇帝吐血。对着袁天罡和姜沃都吐槽过:太子殿下咋回事啊,有天可汗这样的爹,竟然还仰慕什么突厥人,知不知道突厥让你爹打的恨不得叫爸爸! 可见李淳风只是二凤皇帝的铁杆,若是将来换了皇帝,估计他对李唐皇室‘日月当空’也不会有什么强烈反对了——上回姜沃还听他跟袁天罡嘀咕道,太子若一直这般行径最后还登了基,那大唐日月并尊还好呢,瞧着太子妃苏氏挺明白的,起码不心向突厥也不间歇性发疯。 姜沃就对遗憾的媚娘道:“姐姐不用担心,不过是我的一点孝心,真手忙脚乱做的淡了咸了师父们也不会挑剔的。” 次日姜沃将菜下锅的时候,确实有人帮姜沃烧火,但不是什么烧火丫头,而是太史令李淳风本人。 姜沃提着李厨娘备好的水灵灵小菜来寻李淳风,说要借太史局公厨的时候,就见李淳风摇头道:“平时瞧着你在学业做官上,是个早慧的,有时候却还是傻乎乎——吃私房菜哪里能用公厨?” 说着还把食盒打开看了一眼:“居然还有这样新鲜的菠薐菜,是你特意向尚食局买来的?若是拿到公厨去叫人见了,不说旁人,只元宝就能给你都吃了。” 说着亲自扶了‘眼神不好’袁天罡的胳膊,让姜沃在身后跟着,七拐八拐,把她带到了观星台旁竹林掩映的一间小屋里。 若不仔细看,都看不到这还有间屋子。 姜沃进门,就见各色火炉俱全,李淳风变戏法似的打开一个木箱子,好家伙,各色大料调味品齐全的都快赶上尚食局了。 “师父怎么能从这里偷建一个小厨房?”这宫里对炭火的用度可是很严格的,不为用不起,是为防着走水。 李淳风笑道:“你出门看看门外的牌子,这如何是厨室呢?” 姜沃放下手里的食盒,走出去,只见门口木牌上分明刻着两个古朴的大篆:丹室。 ……合着是炼丹房。 姜沃惊讶而回:“师父,您还会炼丹呢?” 怪道她觉得这屋里的炉火有点怪,不似厨房灶台,原来是炼丹的炉灶。 “飞丹合药,道家常见之法。”自古皇室就有服用丹药的习惯,到魏晋时,服用药饵更是流行到民间。李淳风虽也会炼丹,对此却并不怎么信,只拿着官用丹室当他的小厨房用。 他烧起火来非常行家,动作大开大合也很优美洒脱。 不但如此,听了姜沃要做的几道菜,又看了炒锅的厚度,便头头是道指点道什么时候该爆炒,什么时候该小火。 姜沃忽然想起,之前几次在观星台上夜班的时候,夜深时分,李淳风总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就会带一砂锅面来与他们分食。姜沃原以为是师父让公厨大师傅做的,现在看来…… “原来都是师父到这里亲手煮的面呀。” 李淳风笑看她一眼:“你吃的倒是实在,从不问问谁做的,公厨里都是分配来的厨子,谁等你到半夜三更去?” 有专业人员的指点,姜沃勉强把四盘菜上齐。 面食却是李厨娘早备好的,有糜子卷,糖馒头,还有和了油酥和牛乳做的金乳酥。 两人请袁天罡先吃,之后才动筷。 李淳风高兴,还从丹炉里摸来摸去,拿出一个铜壶,倒出来竟然是葡萄酒。 姜沃:…… “侯君集从高昌回来,虽是把自己作进去蹲大狱了,但高昌的好葡萄酒葡萄苗却是在外头传开了。圣人也喜欢葡萄酒,今年就让人种高昌葡萄酿酒,估计过不了两年,就喝上自产的葡萄酒了。” 袁天罡是早就戒酒的,姜沃下午要回太史局当值,就只倒了一小杯,敬过二位师父就算了。 一顿饭用完,两位神仙很满意,李淳风随口问道:“这又是你偶然梦中见到的?跟那白色的‘棉花’一样?” 且说姜沃有些想法和发言,李厨娘很自然理解为仙师教的,但袁天罡和李淳风自己教没教还是知道的。于是姜沃也没隐瞒,而是早早就跟师父们透露过自己会‘梦到’些东西 “师父们也知我从前得了好几年离魂症,那时候也不会说话,总觉得人在这里,魂魄却去了旁的地方。见了许多不同的人事,却又像碎珠子一样穿不起来散的到处都是。有时候梦中,才会见得清晰些。” 袁天罡和李淳风还安慰她来着:“自古多有大病而知之者,甚至变成先知能通鬼神的都有,你这不算什么要紧的。也是造化,我们瞧你身上带着机数,可见你这一病,倒是入了玄门之人。” 因此棉花也好,炒锅也好,都是大大方方在师父们跟前过了明路的。 李淳风也就随口一问,他也早看出这‘炒锅’虽滋味不错,但限制太多,只怕难用于大场合,民间更难。 他问过不提,姜沃倒是对他会炼丹很感兴趣,觉得李师父真是全才。 李淳风还谦虚道:“我会的都是匠作俗事,袁师才是雅致人,他吹拉弹唱无所不精。” 袁天罡笑道:“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啊。”又对姜沃道:“别听他的,我并不会吹拉弹唱。” 李淳风喝的略有些多,不自觉便滑出来一句:“怎么会,听闻袁师从前在平康坊弹过一曲,以至于人家北里名花都不敢再碰琴。” 姜沃听着陌生词汇,问道:“平康坊?北里名花?” 两人立刻都不说话了,李淳风也觉得失言,当即转移话题:“该回太史局去了”。 姜沃还没来得及再打听平康坊,这平康坊的大名就已经传遍宫闱了。 宫中最新劲爆新闻:出嫁方三月的高阳公主与驸马失和,闹到了宫里。 且两人闹起来的缘故,闻者无不震惊:高阳公主恼怒驸马房遗爱常夜宿平康坊,便在自家府中,召了几个年轻英俊的侍卫与秀美懂事的乐人,摆宴饮酒,一同听曲儿取乐。偏巧又让驸马撞上。驸马便觉得自己头上绿的发光,夫妻俩便闹了起来。 桃色新闻一向是传播速度最快的。 姜沃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平康坊:唐朝是不禁止官员狎妓的,平康坊便是专门的‘红灯区’,里头都是一家家的妓馆。因平康坊地理位置在长安最北边,又被称为‘北里’,里头的名妓,俗称就是‘北里名花’了。 这般‘驸马夜宿红灯区,公主就与其余男子宴饮作乐’的消息,传得飞快。太史局内也免不了俗,私下要说一说八卦。 只是太史局除了姜沃都是男子,虽不敢明着指责公主,但从语气神态就知,他们都是站在驸马那边的:男人嘛,去平康坊难道不正常?要是京中公子哥儿没去逛过平康坊的,还会被称为土包子,或被耻笑囊中羞涩呢,这是必要的应酬好不好。 但女人的话……哪怕你是公主呢,也不好就这样光天化日下,跟侍卫、乐人同坐饮酒为戏吧。 让驸马脸上怎么过得去?岂不是大大伤了男人的面子和尊严? 还有人心有戚戚道:“怪道公主虽身份尊贵,但世家们都不愿意娶呢,实在是……还不如娶个身份低些,贤惠安分的媳妇。省的丢这样大的人!” 姜沃听这些发言听得厌烦,回来跟媚娘说起此事,不免带了几分刻薄:“听说房驸马捧过好几个北里名花——那公主才是吃大亏的那个好不好。房驸马所去之处可是不干不净,很有染病风险。” “高阳公主府上的却都是清净年轻的侍卫和乐人。细算下来,驸马该给公主磕一个才是!” “且驸马既然是正室,怎么丝毫没有容人的雅量?公主不过是听个曲儿就闹起来,怎的如此善妒!” 媚娘听她用男人说女人的那些理论,反过来讥讽男人,便觉得她刻薄的又新奇又可爱,忍不住失笑。 笑过后又奇怪道:“公主才出嫁三个月,新婚燕尔,不该是感情最好的时候吗?怎么驸马不着家呢?” 姜沃曾经见过高阳公主一面,观其神色作风,是极以公主身份为傲,绝不会是俯身迁就甚至伺候人的姑娘——她原也不必去伺候夫君,她的尊贵来源于亲爹又不是夫家。 于是姜沃道:“想来虽是新婚,却处不来,以至于没有情吧。” 媚娘想了想,忽然一声叹息:“其实男人有没有情都也罢了,但若是成了夫妻,男人最该的,是有个筹算才是。” 她爹在的时候倒是敬重母亲是弘农杨氏的世家女,从未红过脸争执,也从未再纳妾贪花,可他临死前却不记得安排妻女的余生,只是糊糊涂涂理所当然的觉得,儿子应当会管继母和妹妹们的吧。 以至于一点后手没有替杨氏母女备下,故而武氏兄弟翻脸要驱逐继母,杨氏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颠沛流离投奔娘家。 媚娘觉得,娘亲要能选的话,可能情愿父亲风流点,也得有个知道为妻女安排后路脑子。 姜沃听媚娘这么说,不由问道:“姐姐觉得,夫妻间情分不重要吗?” 媚娘想了想:“也要紧,但在我看来,不是最重要。” “情,实在是很难琢磨又很易变的。” 宫中妃嫔都知道一句话:以色侍人不长久,因而都想要皇帝的情意。 可……情意就长久吗? 媚娘对姜沃笑了笑:“妹妹小时候一定有喜爱的器物,可如今还在用吗?就像我十岁时,得了一幅新的绣着花草的帷帐,喜欢极了,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倦。谁知过了一年,帐子旧了,我也有了更好的便不喜欢了。” 在媚娘看来,男女之间的喜爱、感情就是这样单薄而易逝,如一弯流水。 夫妻间最牢靠的是‘势不可分’。 “那些世家大族夫妻一体,必然不是指情意好的恨不得一体,而是……” 媚娘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 姜沃接上:“姐姐想说的是‘利益共同体’?” 媚娘拍案称绝:“是,后汉书里有‘民得利益,方能长久’的话,用在夫妻间也是如此。” 唯有利益一致,女子才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把一生的安稳寄托在男人的不变心上。 媚娘莞尔:“何况不只是男人贪花,便是我,若是换位处之,不是个小才人,也是个公主,必也要私下搜罗些美男子,哪怕只是看着赏心悦目呢——小沃,你要是能日日看崔郎那样的美人,难道不高兴吗?” 姜沃眼前立刻浮现出崔朝的面庞来。 这些年,她已然见过许多人。 与崔朝其实只有一面之缘且隔了半年了,但此时想起他的名字,那张脸庞还是立刻浮现出来,实在是美的惊鸿一瞥令人难忘,想一想都觉得心里很愉快。 于是她很实在地承认:“那是愿意的!” 要是太史局是一屋子崔朝(最好是质量一样高,但品类不同的各色美男),供她观看,那她必然会每天心情明媚,干活都更有动力! 媚娘支着腮道:“咱们女子天然情感丰富些,也很能共情,我推己及人,能想明白男人朝三暮四的缘故,可男人却再不会体谅女子的。就连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不过找几个伶俐侍卫与乐人陪玩,驸马就闹这个样子。” 姜沃点头:“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会说着‘自古来体统如此’。” 她不知怎的想起了玄武门:大唐开国过程中,李世民功劳最高,若是按贤明功绩论,他自然该是太子。可李建成是礼法上的正统嫡长子。那时李建成既然是得利者,难道会站出来说什么要公平?他当然是笑纳了太子位,说历来如此,礼法如此。 秦王想做皇帝,只能反。 可二凤皇帝还有玄武门这个战场。 女子的战场在何方,却不知了,礼法与舆论,都是无形的重量。 “所以啊,又绕回妹妹曾说的话了:端看权在谁手上,谁便能恣意些罢了。”媚娘对着虚空张开手,又紧紧握住。 虽说如今九成宫中,最大的新闻就是高阳公主府上事。但姜沃跟媚娘讨论的,与外头人议论桃色绯闻又截然不同了。她们今日说的这些话,放到外面,想必是要惊掉人下巴。 但姜沃和媚娘就这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剪烛花的功夫就随口说完了,然后收拾着睡觉。 这夜,下起了小雨。 伴着秋雨细细打在窗上的声音,两人倒是一夜好梦。 第34章 棉花大礼包 宫中人说起高阳公主不过是一件稀罕新闻。 但被女儿女婿闹到跟前来的二凤皇帝,再次真情实感的气恼头疼起来:今年这是犯了什么太岁啊!儿子闹完女儿闹,等着劝谏的大臣都快排到九成宫山底下了! 不过皇帝这份气恼,绝大部分还是对着驸马去的。 无他,二凤皇帝护短!绝不是那种能容许女婿闹出‘醉打金枝’,还劝和不敢劝离的皇帝。 尤其高阳也算是他喜爱的女儿,此事一出,皇帝先不理会在外头跪着请罪的女婿,只先召女儿进来细问。 高阳口声又简断,说的又明白,又会适时哭上两声—— “先是驸马数日不去公主府请见女儿,着人一打听,原来驸马都宿在平康坊一个名妓处!女儿这才恼了,找些侍卫比武并乐郎击鼓以此解闷。公主府虽是女儿的私人府邸,但也是父皇赏赐的,配了长史、官吏一大堆。大庭广众之下,人人都见着,女儿只是取乐罢了。” “驸马才是一头扎进平康坊,鬼鬼祟祟,就带个贴身的小厮,不知做什么去了!” 二凤皇帝就更生气了:朕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嫁到你们家,你不说呵护爱惜,好生奉承,倒是住到平康坊睡花娘去了? 你这很有‘王孙公主与你家婢女一视同仁’的作死精神啊! 要不是房玄龄抖着胡子在门外跪拜陈罪,二凤皇帝必要实打实狠狠抽女婿一顿。 虽碍于房玄龄的颜面,二凤皇帝没有明着物理性抽人,精神上也是抽了的。 因房遗爱在御前的辩解是:郎君们之间难免有应酬酒局,需佐以乐人歌姬以增色,因府上并无乐人,这才去平康坊的。 这种强辩的说辞只好哄鬼,皇帝自然不信。 不过房遗爱既然这么说,皇帝就大手一挥,赏给房遗爱四个‘乐人’,说是房相一向廉洁安贫,家中不养乐人,以至于驸马‘应酬公务’得专门去平康坊赏曲,既如此宫里就赏几个‘乐人’出去。 这人还是陶枳负责挑的,姜沃也有幸见过。 什么乐人啊,根本是宫里尚寝局的老姑姑们,专门负责教导小宫女叠被铺床(以及怎么服侍贵人)的。四位姑姑都年过五十,人均当了二十年的训导嬷嬷,规矩最严,手里常年拿着鸡毛掸子要抽人的。 每一个往那一站,都是扛着冷脸的铁血女壮士。 而且陶枳挑的很认真,这几位女壮士都表示还真会两嗓子,驸马真要让她们唱也行。甭管人家会不会把小曲儿唱成好汉歌,反正唱了,又是宫里赏的有头有面的资深人士,驸马你也别挑。 这些姑姑们也劳累多年,得此出宫的恩典,就开开心心收拾东西,带着赏赐,分头去房家和公主府养老去了。且在御前拍胸脯表示,绝对把驸马‘唱的’老老实实在家应酬。 估计房驸马短时间内不会喜欢‘应酬’‘听曲儿’了。 依旧是俱耳报神灵通的刘司正笑嘻嘻说:“就这,高阳公主还气不过呢,跑去与城阳公主支招,叫城阳公主也万不可软弱纵了驸马去!” 高阳确实是跑去年岁差不多,人生境遇也差不多的城阳公主那里去,直呼倒霉:她与城阳公主年岁相仿,嫁去的人家也差不多,高阳嫁了房玄龄家房遗爱,城阳嫁了莱国公杜如晦家中杜荷,都属于皇上先取中了信赖的功臣做亲家,才把女儿嫁过去。 看着挺风光,实则多了一层拘束——只看‘房谋杜断’这两位功臣的面子上,尤其是杜如晦还早逝的份上,驸马只要不犯什么惊天大罪,类似这种贪花好色的行为,都是不会被严惩的,也甭想和离。 高阳就为此烦的要命,深觉还不如嫁个寻常人家,反正她是公主自个儿就够尊贵,无需夫家增耀门楣,心内很不想受这些老臣重臣家的压制,跟城阳公主大大吐槽了一回。 城阳公主有些郁闷,两人一齐羡慕起嫁到次一等人家,却更加自在的姐妹们来。 中秋佳节后,皇帝便有要从九成宫起驾的心思。 媚娘与李治闻得消息都怅然——回宫后是再不能这样倾谈了。 圣驾离开九成宫的前一日,两人又不约而同最后一次出现在兽苑里。小猞猁已经被单独转移到一处笼舍中,预备着到时候由晋王的人,将其带回长安宫中兽苑。 两人依旧站在笼前。 李治先开口道:“回宫后……”静默片刻才又另起了一句道:“武才人之前说的话,我都一直记在心里。” “回去后,武才人要保重自身。” 回到宫里,不但两人没有地方见面,连传信也不能。 太极宫并非九成宫这样宫人稀少,凡事自由,宫里是恨不得城墙上都是眼睛耳朵。 只为了武才人的人身安全,就很难,也不该传递任何消息。 媚娘低低应了,也道:“王爷身处风浪之中,更要保重。” 算是两人彼此道别祝福了。 其实两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传信,但他们很默契的忽略掉了他们共同会接触到的人——姜沃。 是,如果他们非要彼此传信,姜沃当然可以居中传递,晋王只要坚持,姜沃也不好拒绝。 但他们不会。 于媚娘来说,她一定要保全着这份姊妹情谊,不会利用更不会主动去伤害。而于晋王来说,他是想做个能服人的君王,他既然答应了姜太史丞,将来令她于朝堂之上做臣子,便也以礼待贤臣的态度对姜沃——没听说有君王让贤臣做见不得人信鸽子的。 若连这些都忍耐不得,如何成事呢。 晋王不欲最后一面气氛太沉重,于是换了话题,他伸手到笼子里摸着猞猁的头——与媚娘能随意拉小猞猁爪子不同,晋王至今还只能摸头。 “阿五由我带回宫里,你放心就是。” 阿五?阿五! 饶是媚娘都愣住了,晋王怎么回事,怎么自顾自给小猞猁起了这个名字,她这个真正的‘阿武’还在边上站着呢! 媚娘直接问道:“晋王,您知道这是我的姓吧?” 晋王莞尔,转头望着媚娘,笑语反问:“那才人可知,小九儿是我的排行?” 媚娘:……从前不知,现在知了。 好吧,那确实是她叫错在先,没什么立场纠正晋王这个‘阿五’的名字了。 于是,这只两人一起养的小猞猁,也就有了两个名字,大家各论各的。 圣驾回到长安后,姜沃收到了意外之喜的棉花大礼包。 她拜托晋王写的信,估计还在去安西都护府的路上,崔朝却先一步将她所说的棉种、棉株等都送来了长安,比圣驾回太极宫还早一步。 签收人是长安晋王府中的长史。 崔朝是世家子出身,经过几年前与宗族内那一掰,他外祖便将他父亲的产业、母亲的嫁妆都从崔家讨了出来。 因此崔朝这几年很在京中置办了产业,从房舍到田地到东西市的商铺应有尽有。 他要远行前,李治怕他不放心长安城中产业,便非常义气地给了他几张晋王府的名刺:你不在家也没关系,若有难处,便让你家管家来寻我府上长史官。 李治是一直住在宫里,但那是因为皇帝舍不得幼子,其实他在京中跟四哥魏王一样是有府邸的。 府上属官也都配的全乎。 圣驾回长安后,李治接到长史官送来的崔府信函,还以为是崔家遇到了什么麻烦,拆了细看才知道,竟是他的信还未到高昌,崔朝已然送了棉株以及熟知种棉、纺棉的人回长安。 李治未看完就先笑道:“果然是阿朝。” 再细看原委。 果然聪明人总是彼此心有灵犀的。若是这棉花只是一种奇异观赏型花卉,崔朝便会等回朝时再多带些回来送与姜太史丞。 但他素有见识,见这花居然能纺出布匹来,便立刻就地寻访善种植者。果寻到一对年近五十的夫妻,因战火失了两个儿子,无依无靠,正好一个会种棉花一个会纺布。 于是崔朝许以大价钱,将他们两人和家中一应家伙事,以及地里的棉花等物全都打包送回了长安。 还特意命两个兵士相送。 这两个兵士也很有讲究,并非鸿胪寺配给使团的朝廷兵士,而是晋王府的私兵,当时李治偷偷拨给他路上护卫用的。 崔朝让这两人相送,并叮嘱‘务慎密’,必得晋王回长安亲自召见过两人后,才能将这对夫妻交给晋王。在此之前,就让他们住在崔朝自家的宅院中,免得引起旁人注意。 若这棉花在中原土地上种不出,那自然是遗憾,但若是能种出,便是一桩有惠子民生计的大功。崔朝可不想这份功劳半道被太子或是魏王的人劫走。 这层意思,崔朝在信里不能写,但他跟晋王也是几年相伴心有灵犀,李治只看他那句‘特命王府兵士送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最后,崔朝还特意提到姜太史丞,建言晋王与姜太史丞一起将此物奉向御前。一来,这却是姜太史丞先提起,他们才会去找寻的作物,机缘本就来自于姜太史丞;二来,有此一事为联结,也是更增彼此亲睦的。 李治看过此信,越发想念崔朝。 想念这样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全心全意为他考虑,行事缜密靠谱的朋友。 李治很快到太史局将此事告知姜沃,并与她商量道:“虽说先私下试种,待确凿了此物能在关内种植再禀于父皇更稳妥,但我常日只住在宫中,一来没有大片的地,二来下属官员也并无善农者,只有原高昌国的两位农户,言语又不甚通,只怕糟蹋了这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棉种。” “我想着是,不如直接禀于父皇,请专擅农事的司农寺仔细钻研栽培。姜太史丞怎么看?” 姜沃也很赞同晋王的想法。 棉花这物件,她本来就没打算私藏。 说实在的,她见过最原始的棉作物,还是医疗上止血用的棉花团。真正的棉花植株长什么样,她都只看过图片,说起种植来,更是一窍不通,甚至连棉花几月收,她都不太确定。 最好就是动用国家力量,研究如何将棉花适种于中原之地,再行纺织之事。 她一向是相信中华民族劳动人民智慧的。 古代的织物之精美,并不差于现代高科技流水线工艺。 见李治邀请她一并去御前呈上棉花,姜沃想了想,对李治道:“此事不敢擅专,请晋王稍候,我去里头请两位师父一并去面圣。” 李治先是疑惑,很快就明白了:这是姜太史丞在给自己与两位仙师之间拉线! 要知道这几年袁李两人闭门不出很久了,魏王都请不出。 此事倒是一个好机会。 经过媚娘居中传了晋王的许诺后,姜沃与李治还未有机会谈起这种隐秘事。可如今姜沃要请两位师父的举动,就算是给了李治回答,在储位之争中,她最看好的,愿意为其出力的,只是晋王。 两人眼神微微一碰,彼此便都心知其意。 李治心下大定。 于是带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如此甚好,有劳姜太史丞了。”以后,也要有劳了。 姜沃回礼:“晋王放心。” 刚刚吃过炒菜的袁天罡李淳风,对于徒弟梦到的另一种新奇物件‘棉花’很感兴趣,于是也一并来面圣。 李治已经先一步离去,亲自从宫门处带了那对战战兢兢的原高昌籍,现大唐籍的种棉夫妇去见父皇。 他来的也巧,二凤皇帝刚处理了一批积压的朝事,正犹豫着要不要歇一会儿,又担忧处理不完这些政务又要挨魏征的追谏时,就听闻幼子有事求见。 于是他立刻先放下奏章们,欢快放儿子进来。 李治入内,将‘棉花’的来历与特点,从头到尾与父皇讲了一遍。 顺带就把他请姜太史丞为崔朝起平安卦的事儿,顺道就过了明路。 二凤皇帝亲自取过棉花与棉布细看。 他不仅是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国,他还入地能种田,对农桑之事也很有研究。 经过隋末,唐初的时候真是家徒四壁的精穷,把个二凤皇帝愁的没有法子,跟长孙皇后是真的亲自男耕女织鼓励农桑,也就是这些年才慢慢好起来。 姜沃随着两位师父到的时候,二凤皇帝已命人去宣司农寺的官员了。 见他们到了,二凤皇帝便先搁下手里的棉布,向袁天罡道:“原先你说起徒弟有些‘神梦’,朕还未亲见过,今日才见了,这作物果然很有些意思!” 听说姜沃会做些‘神梦’,二凤皇帝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这种厉害到变态的人物就是这样,他自己生而就会打仗似的,天然就知道该怎么决策,怎么领兵,所以对旁人有奇异之处一点也不觉妖异。 姜沃在贞观一朝越久,越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誓死效忠于二凤皇帝了。 在他手下干活着实舒服!不用怕太聪明出色叫君王忌惮,因为君王就是最出彩那一个;更不用怕功高震主,他自己就功最高,还已经把前主震下来了。 大家就只管埋头追赶他的步伐就行了。 大约也就是这样的人格魅力,才能令贞观年间出现许多忠心又能打的番将吧。 姜沃尚有感慨,李淳风则是极熟惯皇帝的做派,因此还带着轻松笑意回答道:“陛下,不只这种能纺布的奇花,这孩子前些日子还弄了一口锅出来,做出的菜味道是不同!” “只是那炒菜,要吃新出锅的才好吃,等陛下有暇,便往臣的丹室里去,臣下厨做给陛下吃。” 姜沃心内佩服:原来李师父不是偷偷改造九成宫的丹室为厨房,连这太极宫的丹室也没放过啊! 二凤皇帝立刻答应:“好啊!就这么说定了,下回朕谁也不告诉,只带着雉奴去吃。” 这样没人知道,就不会有朝臣(魏征:你点我名吧)进言劝阻了! 姜沃微微一怔:从她第一回见二凤皇帝,便是见到中年的天可汗,是龙威燕颔,不可直视的帝王之威。可方才这瞬间,皇帝轻松的笑容语气,倒是让姜沃有幸窥到一眼二十多年前‘太原公子褐裘而来’,少年公子的意气风华。 似乎这世上的事儿,无他不可为,无他不可恣意。 司农寺少卿带着手下善种的主簿与屯主迅速到位,从二凤皇帝手里接过这个任务。 皇帝随意道:“你们用心试种,此等能织布的草植,能在中原之地种出来最好,若是不能……”他略一沉吟:“高昌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商路繁华,不好用来大片种植。但可以就在高昌国附近圈上几郡之地,专门负责种花纺织。” 好家伙,姜沃当场一个好家伙。 把圈人家西域的土地给自家种棉花说的这样自然,这是根本没把周围西突厥或是旁的国家当回事啊。 好的,你是天可汗,你有理,你想圈哪儿就圈哪儿。 “陛下放心,臣必尽心竭力!”司农寺少卿的声音都激动的大的振聋发聩。要不是在御前,姜沃都要捂一捂耳朵保护听力。 司农寺之所以来的是少卿而不是正卿,正因为皇帝深知,那司农寺卿是世家出身的官员,管理才能是有,但十指不沾土地的。 倒是这少卿,是参加过科举,又被二凤皇帝慧眼识英一手提拔的人才——没错,这会子科举初兴,还没有具体的形状,考过法律(明法科)诗词书法(明字科)、算经(明算科),也有一些即兴科目,比如农科、史科等。 且这会子与后世明清不同,那时候虽也偶有特科,但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都鄙夷特科人士,特科也别想入瀚林,做不了什么大官。 大唐就不一样了——科举出身的官员谁也不嫌弃谁,因为世家子嫌弃所有科举出身的人! 因而二凤皇帝懒得叫那世家出身的司农寺卿,只叫了这沉迷于种植,很能实干的少卿过来。 果然这少卿见了棉花这种作物,激动地几乎在御前手舞足蹈,拍着胸脯保证种出来,这才喜滋滋下去撸袖子干活了。 哪怕还未见到大片棉花种植出来,但二凤皇帝奖励人一向大方,此时便论功发赏。 对最疼爱的幼子不用说,先一挥手加一千食邑。 又给送人和棉种回长安的崔朝在鸿胪寺中升了一级——下回崔朝就能选自己出使何处了。 晋王闻言便笑了,又恐皇帝忘记,便再次乖乖巧巧提醒道:“父皇,姜太史丞是梦见奇花的人。” 待看向姜沃,皇帝想了想,忽然向李淳风道:“朕记得你改浑天仪时,曾回过朕,嫌与将作监打交道来回递文书麻烦,朕当时就给了你个将作监丞的官职兼任,便宜行事。” “如今你们这弟子既然有些机缘在身,将来只怕也要与将作监打交道,便也兼一个将作监主薄的官位吧。” 一句话后,姜沃就又多了一个七品官位! 还是皇帝御口亲封。 姜沃太喜欢这个奖赏了! 虽说皇帝的赞誉能给她带来一大笔权力之筹,但多一个官位,却是细水长流每月都发工资的金母鸡啊! 算来,这是她的第三个发放权力之筹的官位了。 如今她就是太史局太史丞·宫正司典正·将作监主薄·姜沃。 “谢陛下恩典。” 姜沃努力跟师父们仙风道骨保持一致:再高兴也要稳住要端住,要仙住。 但是很快,姜沃还是没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系统结算向来很快,姜沃脑海中叮叮当当一片,最后是小爱同学欢快的声音:“恭喜姜老板达成收获一千权力之筹成就!获得【权力之筹系统2.0版本】使用权。” “系统更新中,暂停使用。” “更新时间三日。” “期待与您再次相见!” 皇帝就见眼前穿着官服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笑了。 这几年二凤皇帝也见过姜沃十来回,多半是跟着师父们来的,偶有单独面圣,但都是气度清净如闲云野鹤,倒是今日露出些欢喜来。再想起她也就十几岁,比自己的好多女儿年纪还小。 二凤皇帝心内也是一笑:平素看着再稳重,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于是便对姜沃温声道:“听你师父们说,你极刻苦的。不过这个年纪,也不要耗费心血太过。正好明日有个诗会,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倒是风雅有趣,你跟着袁仙师过来玩玩。” 姜沃虽暂不知是什么诗会,但只要是光明正大出现在朝臣前的机会,她就高兴,再次谢恩。 袁天罡也应了:其实他本是个放浪闲不住的脾气,能有诗文会玩一玩最好。虽说依旧要做‘眼不好使状’,但也比在太史局躺着晒太阳有意思。 李淳风则不同,他有点技术宅,非要交际也可以,但最好不必。 那诗会他也不想去,但听皇帝令小徒弟去,便操心问了一句:“不会有谏官多话吗? 第35章 小马过河 李淳风担心会不会有谏官说道四,毕竟当年徒弟得太史局官职的时候,非议的人就不少。 二凤皇帝摆手表示无所谓:“朕准了的。” 这个……李淳风犹豫了下,还是直接道:“魏侍中去不去啊?” 皇帝格外恩准,其余谏官可能就不说了,但魏侍中那不是一般人啊。最主要的是,李淳风觉得,皇帝吧,还有点‘怕’魏侍中—— 有一回鹞坊得了几只极神骏的幼鹞,请皇帝去瞧,皇帝爱不释手,到了该见大臣批奏章的时辰,也不太舍得,于是就挑了一只最喜爱的白尾鹞,带回了立政殿,边批奏章边逗鸟。 在听闻魏侍中有事求见时,二凤皇帝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把幼鹞藏起来。因一时没找到适合的地方,只好把鹞子一把塞在自己怀里。不知魏征是看出来还是怎么的,总之长篇大论半个时辰才走,等二凤皇帝再把鹞子拿出来时,可怜小鹞当场窒息。 这样的事儿李淳风怎么知道的呢——是二凤皇帝告诉他的,还带着遗憾给他展示了下他可怜的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幼鹞,然后问李淳风:“怎么朕才带着鹞回到立政殿,魏征就到了?要不你起一卦,算算接下来一月魏征都什么时候过来谏朕,朕好早把鹞子收起来。”合着还想再弄一只。 李淳风:…… 李淳风是早就跟着二凤皇帝的人,深知陛下是个爱好广泛的人,名驹、鹞鹰、猎豹、书法、美酒、音律,甚至猜拳掷骰为赌戏,无一不喜,无一不精。 在李淳风看来,这很正常,皇帝从来是个炽烈灿然,热爱生活的人,只要不耽搁正事不就行了吗? 但魏征是站在另一个角度看这些事的:哪怕皇帝现在没有因为爱好误了任何政事,但他还是时时绷着一根弦,准备就任何一点可疑苗头上谏。他不愿皇帝前勤政后废弛,成为那种因‘天下承平日久’,就懈怠懒政的皇帝。 于是魏侍中把自己化作一根勤快的小鞭子,时时刻刻悬在皇帝身边,警惕地指指点点。 而皇帝的心胸也让他容忍并格外看重这根‘鞭子’,有时候魏征太久没上谏,他还得去戳一戳人家:“卿近来怎么没话了?” 直到被大大谏一通才舒服。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所以,李淳风不得不有此一问,魏侍中到底去不去啊,我徒弟可不是一只鹞子,捂坏了可不行! 皇帝刚想说话,就听幼子开口了,声音温和而沉定:“太史令,魏侍中是不会对这件事有异议的。” 二凤皇帝也是一奇:咦,他了解魏征是正常,难道雉奴也看得出来? 于是示意李治继续说。 李治便道:“姜太史丞是刚立了功,一场诗会自是去得。魏侍中虽爱上谏,却不是那些一味迂腐的人。” 他笑着回望了一眼皇帝,父子俩相视而笑,李治又道:“比如父皇心胸宽广,知人善任。对外族将领向来一视同仁,凡是有功皆是同汉臣一般恩赏,魏侍中也是极赞成的。” “不似有些脑袋迂又心胸小的人,有战之时便想着人家番将去出生入死,到了论功行赏又说非我族类不该厚赏,很是讨厌。魏侍中倒不是这样的人,否则父皇不会这样看重。” 当然,还有一条李治没说出口的是,魏征很少谏别的同事,一般直接对着大老板开腔。 而皇帝听了幼子那些‘知人善任心胸宽广’的赞美,简直开心的要发光,又深觉李治说出了他的肺腑之言,便感慨道:“雉奴真乃朕之心肝啊。” 那样疼爱的语气,让在场众人,除了这父子俩,均觉得寒毛当场起立敬礼。 姜沃立刻想起了历史上著名的肉麻父子信:“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皇帝出征路上,一直见不到儿子的信,就主动表示:崽儿啊,见不到你的信,爹想你想的都要死了![1] 比不过比不过,谁说古人含蓄的。 太史局师徒们告退后,剩下的父子二人又温馨感人了一会儿。 李治还开口向父皇讨几匹棉布:崔朝不但送了农户和棉种回来,更从当地收购了些现成的棉布,只是当地织力有限,哪怕他尽力搜罗,也没有质量太好的棉布。 但架不住这东西稀罕啊,物以稀为贵。起码二凤皇帝是不打算现在分赏出去的。数量太少,有人分得到,有人分不到,不均易令人生怨,于是准备统统搁在库房里,也让尚衣局的人研究下这种布料的保存与使用。 但雉奴想要几匹,皇帝还是大方给了:“好,你回去做几件衣裳,也拿来朕瞧瞧如何。” 李治眨巴了下眼睛,乖巧道:“父皇,儿子要棉布,并非自用。是想着送给舅舅做谢礼,舅舅近来教了我许多律法,很是辛苦。我想着,若是送旁的摆件珠宝,也都是父皇赏赐的显不出心意,倒是这棉布,算是跟儿子有些关系。所以想送给舅舅。” 皇帝更是欣慰,看看,朕这儿子!朕真是会养孩子啊!世上绝没有比朕的儿子更听话的孩子了! 于是立刻召见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到了,听皇帝讲了来龙去脉,也心里也是又熨帖又欢喜,趁热打铁跟皇帝说了许多‘晋王聪慧’‘晋王仁厚’的好话。 之后又趁机把心里盘算的一件事跟皇帝说:“明年有不少好日子呢,不如给雉奴把婚事办了吧。”长孙无忌旁观者清,觉得皇帝虽然极疼爱晋王,但却是疼爱没长大的小孩子那种疼。 长孙无忌想扭转皇帝的想法:雉奴也长大了,是可以担事的皇子了! 还有什么比大婚更能证明一个人长大了呢? 长孙无忌心道:外甥肯定很高兴。 倒是李治在旁边,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心里深觉忧愁:完了,跟舅舅没有点亮彼此知心的能力。 愁人。 “师父,这诗会是什么?”待得回到太史局,接受过同僚的道贺,姜沃就去问袁天罡。 袁天罡道:“诶?你怎么还在这儿?新官上任,不得去拜见一下你的新上峰阎少监?” 姜沃笑眯眯:“已经送了名刺过去了,只是这个时辰阎少监一定又在闭门作画,我算着时辰,午后再去拜见。” 阎立本好吃甜食,每顿都要吃甜粥,每次饭后一定犯困,为怕精神不佳误了画,他每日都是上午精神好的时候作画,午后犯困时办公,犯困完继续去闭门画画——完全是他的画第一,甜食第二,公务第,只好靠同僚和下属铁肩挑重担。 袁天罡见她做事周到,很是欣慰:“如今不比先前,圣人待你渐渐信重起来,以后你接触的朝臣会越来越多,凡事做细致些才好。” 他虽是嘱咐却也不过随口为之,不是李淳风那样严谨的性子,只说了这么一句,也就把这些教育方针放下,兴致勃勃与姜沃说起诗会来。 “诗会、文会都是京中常办的,多半是些干谒的学子文人,为展才而参加。” 姜沃听说过干谒,文人才子拿着诗文向权贵展才,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自荐’。 高祖就曾下过诏令:除了科举入仕,寒门子弟也可以通过‘投牒、自举’做官。 自举自荐,当然不能是去省六部前举着手‘选我选我’,当然要拿出自己的本事来——有什么比一篇绝妙的诗作,或是一篇精到的文章,更能迅速展才的吗? 姜沃记得,李白、白居易等人都行过干谒之事。 唐诗独步天下,也与干谒自举做官有很大的关系。好的诗词能得到帝王权臣青眼,能够让人平步青云时,写诗写文自然就成了风尚,文人墨客间交流也多,宛如无数星辰碰撞,组成了一个锦绣星空般的大唐。 十月,便是每年诗会最多的时候。 因各地考中的明经、秀才,可以获得十月入京自举的资格,所以十月里长安城中学子文人就格外多。 更因中秋重阳两佳节才过,许多亲王还留在京中,更增热闹。 大唐的亲王不比后世清朝,全都圈在京城里不能出去,大唐的王爷还是要去封地的,除非是李泰、李治这种被皇帝亲爹稀罕的不让走的皇子。 其余去上任的亲王,逢年过节可以递请安书回来,若是得皇帝允许,便能回长安。 人与人性格不同,有人觉得呆在自己封地没人管束自在,也就有人觉得长安繁华,封地没意思,成天想着回来的。 如今大唐才第二代,亲王们不是二凤皇帝的亲弟弟就是亲儿子们,血缘都还很近,二凤皇帝又是个不怕王爷造反的人(谁能打过他?),所以凡有弟弟/儿子们中秋上书要回长安拜见的,他就都挥笔同意了,甚至还会留他们在长安过年。 这些王爷们也会从各封地带些当地出色的青年学子来,然后向皇帝请命,请他办诗会让这些才子们作诗作文一展所长。 一来是为了讨皇帝的好,让他看看大唐天下多么文采精华人才济济,二来,这到底是个举荐之恩,若是这些才子将来有跟马周一样通过诗文做上宰相的,那他们也算提前投资,赚下了好大的人情。 种种原因叠加,十月,就是传说中的诗会月。 姜沃路上还想着回去就告诉武姐姐,结果回到宫正司才想起来,这不是九成宫了,媚娘只好搬回掖庭去住。 两人又要休沐才能见面了。 姜沃只好遗憾睡了,颇觉孤单。 忽然就感同身受了晋王,怪不得武姐姐说他整日落寞。 次日,姜沃陪同袁天罡一起穿过百福门,往百福殿去。 姜沃仰头看着殿名:百福,好像一只小狗的名字哦。 袁天罡师徒来的不早不晚,此时百福殿内已经有几个先到的王爷与他们带来的才子们。 姜沃毫不夸张的说,一看到袁天罡,他们都是眼睛一亮:袁仙师!活生生的袁仙师! 像是逛动物园的人,忽然看到大熊猫溜达过来一样。 在王爷们围过来之前,一位身着深红色官袍的朝臣先人一步,上前与袁天罡见了常礼:“袁仙师。” “岑侍郎。”袁天罡尽职尽责做看不清状,听声识人,然后伸手欲扶。 中书侍郎岑文本忙伸手握住袁天罡的手,关切哀叹道:“仙师眼睛越发不好了?” 袁天罡点头:“看人就看个轮廓,分不清啦。”然后问道:“今日诗会是岑侍郎掌事?” 岑文本应了。 姜沃也知岑文本对袁天罡这样敬重的缘故:他本人就是袁师相面如神的一个典型案例,他年轻时候求问过袁天罡他仕途如何,袁天罡相过一回,果然所说相差无几。 这位岑侍郎,家族也是世代为官的,祖父做西梁的宰相,父亲做隋朝的侍郎,他又跑来做大唐的中书侍郎,从他家族履历就可以看出来世家为何对皇族并不如何畏惧敬重了——实在是换皇帝速度太快,皇帝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割了长长了割,世家子弟倒是稳稳一直在当官。 姜沃对岑文本则是另一种好奇,她知道他曾孙岑参,那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岑参! 因岑文本先来与袁天罡见礼,姜沃作为晚辈与下官自然要先侧身避开,之后她再与岑侍郎行礼。 如此这般,搀扶着袁天罡的手自然就松开了。 然而行过礼后,姜沃再抬头:??我师父呢?我好大一个师父呢! 再一看,袁天罡早被几个王爷带着人拱卫走了。 姜沃:…… 好在今日来的这些王爷都是不在储位竞争者之列,对袁天罡这样热情属于见了稀罕物的热情,而袁天罡能被他们拱走自然也是能应对的,姜沃就目送师父被人扶着去喝果子饮了——袁天罡不喝酒人尽皆知。 岑文本在旁温和道:“姜太史丞是第一回参加诗会吧。无妨,圣人未到时,你先跟在我旁边。” 这自是看在袁天罡的面子上的回护之情,觉得她一个姑娘家,第一回出席这般场合,需要个长辈看护,于是表示我罩着你。 姜沃刚道谢完,就见一紫袍金带,修目美髯,极有气势的中年人进门,之后径直向着两人走了过来。 旁边已有人忙着向他行礼问好,正是国舅爷兼大司徒兼赵国公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到两人跟前,不等两人行完礼,就淡然道:“岑侍郎,我有几句话要与姜太史丞说。” 姜沃微愕,长孙大司徒寻她做什么?之前两人从无交集啊。 她还不及应答,就见岑文本道:“好。”之后行云流水闪开不见,远远走开。 姜沃:??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这就是岑侍郎说的无妨,跟着他就行? 好在长孙无忌不是来找茬的。 其实原本长孙无忌很少参与诗会文会,他的专长在律法,开科举时他也是负责明法科,考诗文的,一般都是魏征或是房玄龄来。 可惜魏征这几年来身体不好,被指为太子太师后忧心太子,身体更不好了,这段时间连朝也不怎么能上,何况是诗会。 而房玄龄倒是身体不错,还能骑马上下朝。无奈最近家里出了事,次子房遗爱和高阳公主两夫妻各玩各的八卦在京城广为流传至今不衰,他实在不想过来面对诸位王爷的八卦眼神,于是辞了十月里所有诗会。 倒是刚收到外甥爱心棉布大礼包的长孙无忌,心情灿烂的很,主动请缨要跟着来看诗会。 二凤皇帝自然允准,长孙大司徒就这意气风发地来了。 他一进门,见到众人里头有个面目秀丽穿着官服的姑娘,便知是‘梦到’棉花的太史丞。 于是心情飞扬的长孙无忌就过来了。 他也是来替外甥拉关系的,这点上长孙无忌跟李治想到一起去了,既然在朝上势力单薄,有机会先拉一下太史局星象家们的好感也不错。 于是长孙无忌作为大司徒,出言勉励了姜沃两句,又将府上一个订了婚的孙儿的生辰八字交与姜沃,请她帮算个定亲吉期——也是拉关系的一种方式。 要不说长孙无忌和当今圣人是友好的大舅哥和妹夫呢,圣人有十四个儿子,长孙无忌有十个,儿子又生儿子,如今人到中年,两人在一起为家里这些子子孙孙的婚事头疼发愁。 继长孙无忌后,其余裁判也陆续到场。 姜沃来的路上就听袁天罡说了,这次的诗会规模不大,但级别很高。 岑文本主持会议,二凤皇帝、长孙无忌、孔颖达、于志宁加上岑文本共五个裁判。 裁判级别摆在这里,才子们俱是心内极激动,只盼着今日大展才华。 于志宁是自己到的,孔颖达孔祭酒则是带了十来个国子监的生员,也算是交流学习。 姜沃与这两位见礼,两人都是按礼数应了,但俱没有跟姜沃说一句话。 至于孔颖达身后跟着的国子监学生们,则有几个眼里露出不以为然甚至不满的眼神来。 对他们来说,自己饱读诗书还未得正经官做,而一个十几岁,不过懂些谶纬之术的人居然做了太史丞,实在是不公。又觉得姜沃走的不是正路,尤其还是姑娘家,简直荒唐嘛! 于是都不肯跟她交谈。 面对这些目光和态度,姜沃依旧泰然处之,拿出训练几年的‘孤云野鹤’状态,认真端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太史局,参加朝廷组织的诗会。 感想便是:果然还得是我大唐啊。 后世‘男尊女卑’越发明显后的朝代,被所谓‘礼法’浸润太深的朝代里,女人出嫁前会被教导,出嫁后要好生服侍公婆丈夫。 服侍二字便知,妻子名义上是女主子,实际上在男主子跟前,也不过是奴才。 而此时的大唐,则好多了。 姜沃斟酌了一下,在这里男人眼里,女人不至于是奴,应当是‘佐’。 正如隋文帝杨坚怕独孤皇后怕到离家出走一般,本朝也有好多位宰相都是出了名的妻管严。而这种怕的前提,便是把妻子放在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了,只是内外之分。 所以长孙皇后可以就处置朝臣劝皇帝,可以在玄武门之变时就站在夫君左右勉励将士,依旧是贤后的代表,而不是被斥为‘后宫干政’。 也正如房玄龄负责主编的《晋书·列女传》,他挑出的堪为天下典范的女子,是能够在政事上辅佐丈夫羊耽的辛氏,是能够为退敌出谋划策的武昭王后——而不是守着贞洁牌坊,被人看一眼就跳井力保清白的女子。 他们是认可女子有才有胆识的。 当然大唐也有他们的局限,那便是女子只能是‘佐’。哪怕是长孙皇后、独孤皇后,朝臣们知道皇帝会与妻子商议政事,但也只限于此。 以独孤皇后的家世、本事,也只能陪着隋文帝同辇,到朝堂外头就得停下,只能让宦官在里头候着听着,等夫君下朝再一同回去。[2] 至于隋文帝会不会私下把朝事都给妻子说一遍,与她商讨意见并没人管,但皇后不能上朝! 这便是佐。 正如今天姜沃遇到的一切反应:或许有人会不愿意跟她交谈,或许有人会看不惯她,但不会有主流的声音一齐骂她:“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然后逼迫她回到不能见人的境地去。 在封建社会,姜沃已然觉得大唐是乐土了:哪怕她来的那个世界,性别歧视也从未消失,大唐能有这种程度,已经让姜沃松一口气了。 走上朝堂,没有她想的那么难。 就像她小时候读的故事《小马过河》那样:这溪流没有老牛说的那么浅,也没有松鼠描述的那么深。 她是一匹第一次蹚过河流的小马。 小马姜沃望着眼前水灵灵的葡萄。 百福殿中早按序布下了案桌与果碟,姜沃是跟着师父袁天罡一起坐在一案后。 案上旁的果子还罢,唯有葡萄,据说是新种出来的高昌品种,姜沃在宫正司吃过一回,格外水润饱满,酸甜可口,惊为天葡。 这会子再见,诗会上的葡萄,看起来比自己吃过得还要水灵饱满。 可惜她刚想‘云淡风轻’悄悄捏一粒葡萄来吃,圣人就到了。姜沃只好放弃想法,随着所有人一并起身迎接二凤皇帝。 圣人坐了后,令诸官员也入座,之后便是参与诗会的才人们轮番自我介绍。 天下举办诗会蔚然成风,不只有朝廷,五品以上官员自家也可以办。 这些才子们在当地也是参加过多次诗会,在家乡小有名气才会被王爷们听闻,一路带到京城来的。到了京城也参加过几场官员举办的诗会,但跟皇帝亲临的这一场自然不同! 姜沃从侧面瞧着有两位紧张的开始发抖了。 在第一个才子要按流程站出来自我介绍前,岑文本忽然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姜沃就看那第一个才子噎的脸都红了。 二凤皇帝洒然一笑:“卿且说。” 岑文本恭敬道:“为公道起见,臣觉得,这些学子们便只报个人姓名便罢了,不要提家世、祖辈、籍贯才好。” 门阀当道,世人多慕世家子,若是听说是五姓七望家出来的,难免要高看一眼。而在这交通闭塞的年代,官场上也常以家乡来拉帮结派。如岑文本所说,果然只先通个名字更公平些。 不但如此,岑文本还提出让他们另室作诗,做好后由专人不带名姓的抄录了,再送到这边来品评,才更加公平。 皇帝皆允准。 可怜才子们刚才腹内均想了一大篇自我介绍,有出彩祖宗的原准备把祖宗拉出来傍身,没有的也已经想了几句惊人之词准备引人注目,结果叫岑文本这一规定,全部只能干巴巴地说出自己姓名和年纪就完了。 姜沃就见其中几人脸上现出不忿之色。 显然是祖辈里有可夸耀让人高看的人物,结果被岑文本给憋回肚中——他们已然习惯了走到哪里,都会因家世被高看一眼,如今竟然跟一些寒门学子同列,被人用一样眼光看待,立时不爽起来。 姜沃则是心下佩服:怪道自家师父第一回见岑文本就说他将来能做宰相,果然是很能体察圣心和动向。 皇帝不欲尊崇世家,哪怕是一场诗会,岑文本也会牢记圣心,丝滑操作下去。 在听这些才子们报出一个个名字时,姜沃不由一阵失落:她来到的大唐到底是早了些,不能见到盛唐诗坛盛况了。除非她活到一百岁,否则此生是看不到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华彩诗文横空出世了。 初唐虽已是诗文的沃土,但还是太早了些,只是种子种下去,初发的萌芽。 若此时已是玄宗时的十月诗会,她说不定就能亲眼见到李白斗酒诗百篇的盛况! 不过姜沃很快安慰自己:若是见到盛唐诗人们,也就代表着得去经历安史之乱,见盛唐由盛而衰无能为力,若是那般,还是老老实实在贞观年间待着吧。 二凤皇帝带给人的安全感无与伦比。姜沃刚穿过来不知朝代时,也很担心来到一个颠沛流离的古代,结果听说是贞观年间,皇帝是李世民,立刻就安心了! 才子们简短(被迫简短)的自我介绍过后,很快被成行的小宦官们引到隔壁偏殿去了。 岑文本上前,请皇帝出题目。只见二凤皇帝当场命题,挥笔写就,岑文本上前捧了亲自去隔壁宣布考题去了。 百福正殿内也放了一个五轮沙漏,开始倒计时。 因本职工作的缘故,姜沃现在已经能很快心算出时辰,看这沙漏的流速,便算出留给才子们的时间,差不多有一刻钟。 这时间并不长,也算是考验捷才了。 因时间短,稍微等等就过去了,殿中也就没宣歌舞。而是由皇帝带头开始彼此私聊起来——皇帝已经把大舅哥长孙无忌叫到身边赐了方凳,两人并头不知道在聊什么。 见皇帝如此,剩下的人也都各自跟邻桌闲聊起来,不愿意聊天的则吃起了面前的果子或者喝起了饮子。 姜沃等的就是现在,于是也拈花似的拈了一枚葡萄。 然而姜沃到底还是没将这枚葡萄吃到嘴里。 她刚捏了一枚葡萄,就听有人大声点了她的名:“本王前几年不在长安城,今年刚回来便听闻眼高于顶的袁仙师居然收了关门弟子!今日恰逢盛会,不如请这位仙师高足相一相,起一卦算算今日哪位才子能一鸣惊人夺得魁首。” 姜沃第一反应是:这人谁啊,好虎哇。 二凤皇帝正在跟长孙无忌说悄悄话呢,显然两个人讨论的很投入,此时都被他惊动了。 在场众人一齐看去。 姜沃也看清了这个‘虎人’是谁——说来,这位也有虎的资本,他是二凤皇帝的弟弟,高祖第六子李元景。他既非晚辈,自然比较敢说话。 姜沃的第二反应是:长辈遗泽惠及子孙,那么仇恨值当然也要转移,这是没办法的。来之前师父就说过,让她今日格外小心一个人,千万别跟荆王李元景碰上——之前两人闹过很大的不愉快,李元景胁迫袁天罡给他算命未遂,想来一直记恨在心。 果然,哪怕姜沃一直没跟荆王碰上,李元景还是磨刀霍霍向着她来了。 李元景这一嗓子出来,别人不说,长孙无忌先蹙眉:我正在说雉奴的婚事说到关键处,你个大嗓门给我打断了,你有没有礼貌啊! 不料第一个替姜沃说话的,竟然是不肯跟姜沃搭腔的孔颖达。 这位老人家耿直道:“相面能相吉凶祸福,难道还能相出谁有才来?况且就算是有才之人,今日是陛下现出题目,短时间内也未必能做出好诗来。如何就能未卜先知魁首呢?荆王此言是强人所难。” 可见孔老先生,虽也不喜女子做官,但还算个秉公直言的人。不肯让李元景借势压人。 再者,孔祭酒是个重文重名的人,在朝廷第一场十月诗会上,在各地才子跟前,荆王居然对太史局报此私怨,这举动岂不是把场面弄得很难看! 丢人自己去丢好不好,不要来丢朝廷的人。 然而李元景自负身份,哪里理会一个国子监祭酒。 只冷笑道:“你不必管——旁人不能,袁仙师这种‘神仙人物’难道不能?只可惜他已是瞽目瞎子,既然自己眼瞎耳聋的成了废物,便让徒弟代劳吧!总不能师门上下都是缩头……” “李元景。”这次是二凤皇帝开口,声音沉的骇人。 荆王李元景这几年在外面逍遥惯了,一时忘了在御前,见皇帝生恼,连忙回神起身,翻作恭敬状:“陛下,臣弟是想着袁仙师一直不肯收徒,哪怕是咱们皇家子弟也不肯要,只说没有根缘。如今终于肯屈尊收徒,那弟子必是天纵奇才啊。” 姜沃被他阴阳怪气到了。 李元景步步紧逼:“况且臣弟又不要她算什么家国大事,不过是一场诗会的魁首——若是这都算不出来,岂不是无用?那又何必让她以女子身占着太史丞的要紧官位?难道天下再寻不出好男儿来了?” 孔颖达刚要继续说话,就听身后他带来的两个国子监学生开腔道:“荆王说的有理!” 孔祭酒险些没气死,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并且制止了其余学生再发言:他心里明白得很,这些学子此时起哄,不过是嫉妒姜太史丞以年少女子身做了官罢了。但在孔颖达看来,你们可以不满,但事儿不是这么办的。若是羡慕,就该去打磨文章,去自举,而不是借势落井下石。 回去就退学吧你们!国子监可不要这种人! 虽说孔祭酒心里已经给人安排了退学仪式,但明面上,这还是国子监的表态,搞得他这个国子监祭酒老脸通红,再不好发言拦阻荆王。 目光和压力都转移到姜沃身上——说来,袁天罡和李淳风非要收一个小姑娘做徒弟,绝大部分朝臣们也有怀疑来着。 主要是瞧这个架势,他们二位很有培养弟子将来做太史令,掌太史局的意思。 那这小姑娘可靠吗? 能行吗? 他们倒也想见识一二。 事已至此,连二凤皇帝开口阻止姜沃起卦,都不能了。他此番若是强压下去,旁人就会更加质疑姜沃做官这件事。 而此时,袁天罡终于开口了。他声音轻轻松松的,似乎这都不是事儿,只随口对徒弟道:“那你起一卦吧。” 姜沃起身应下:“是,师父。”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清脆而略有些慌张的声音,是小爱同学。她的声音甚至有点结巴:“姜老板,这,这也太不巧了。系统升级中,是打不开的。” 小爱同学急坏了:姜老板的系统,只要升级完毕,就能够为别人预测吉凶。参加诗会的不过二十来个才子,便是消耗二十多根筹子一一验过去也不算什么。这可是在御前极要紧的场合呢! 偏生系统就在升级的第二天,根本打不开! 小爱同学都快急哭了。 姜沃还有心情在脑海里安慰了一句:“别急,不用担心。” 这回她真的不需要系统。 方才这些才子们自报姓名的时候,在众多陌生的字眼里,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她取出了这些年未曾离过身的卦盘。 长孙无忌端着杯盏,看场中姜太史丞起卦,一时都忘了喝—— 他之前听雉奴赞过这位姜太史丞天骨秀颖,神气清粹。但方才他一进门,只觉得这是个容貌清美的小姑娘,顶多是比别人稳重些,未见奇异。 然而直到此时见到姜沃取出卦盘,当众起卦,长孙无忌细观她行止,忽然就想起了雉奴的评价。 确实如此,只看她起卦如流云清风,便觉神气清粹,与众不同。 而她起卦过后,说出了一个名字。那语气淡然笃定,就仿佛她说的不是预测,而是必然的结局。 “卢照邻。” 姜沃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五轮沙漏正好漏尽。 很快,偏殿的小宦官捧了所有誊抄完的诗作过来。 自二凤皇帝起,五位裁判很快看完了诗文评出了魁首——看的比以往诗会都快,因为其中有一份,实在是太出色了。 五个人达成了共识,这必是头名,其才远超众人。 二凤皇帝兴致盎然拎起这份诗:“快去偏殿问问,这是谁的诗。” 小宦官来去匆匆,很快回来,恭敬禀告:“回陛下,那名才子名卢照邻。” 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竟真准了?! 还是二凤皇帝打破了一片宁静,他对袁天罡举了举杯:“袁仙师与淳风眼光果然不错,太史局后继有人啊。” 长孙无忌在旁适时道:“臣贺喜陛下再得一人才。” 贞观十五年,十月诗会。 姜沃一卦成名。 第36章 权臣指南 是夜,宫正司。 姜沃今日在诗会上端了良久,回来后又与陶姑姑、刘司正等关心她被刁难的人,讲了一遍诗会事。 因怕姑姑担忧,姜沃就将荆王难为她的事儿一笔带过,主要讲皇帝夸了她。 直到见了也过来问起此事的媚娘,姜沃才一股脑将今日事儿都完整复述了一遍,尤其把荆王尬住的场景着重描述。 “所有未标名的诗文,都由圣人带头亲自点评,最终公评定的魁首果然是卢照邻。” “荆王此人啊,真的好像一只御园中的水鸭——全身上下只有嘴硬。” “见此结果,觉得下不来台。便嘴硬道‘只怕是圣人出的题目,卢照邻从前碰巧做过罢了。’” “圣人可不惯着他,即命长孙大司徒、孔祭酒等人现场又出几题,照旧是卢诗最佳,远超诸人。” “那荆王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原想黑不提白不提就这么混过去,谁知旁边邓王在拨火,直接点他名:‘诶?六哥怎么脸这么绿哇,可是肝不好?什么?没有不好啊,那弟弟就放心了。不过六哥没忘记规矩吧,各王府凡有事请动太史局,都要送一份谢礼。方才六哥请太史丞起了卦,到时候别忘了送礼啊’。” “给荆王气的脸都绿了,又皱巴巴的,像是一大把子菠薐菜似的。” 媚娘跟着她的讲述,一时担忧,一时欢喜,最后听到菠薐菜,又撑不住失笑。 媚娘给姜沃倒了一杯温水,示意她润润喉再说,又问道:“你真能一眼就相出来卢照邻今日能做诗会魁首?” 姜沃以诚相告:“其实不是那么拿得准。” 哪怕是袁师相面如神,能准确断言‘岑文本将来会做宰辅’,但那也是一个时间跨度很长的结果,期间宦海沉浮,没有谁能一帆风顺。 因而这种很看临场发挥的诗会魁首,不确定性很大,光相面实难断定。 所以她起了一卦——不过不是为诗会起的,是为自己起的。 算的她自己今日是吉运亨通后,姜沃就报出了标准答案。 她想,袁师父忽然出言,语气轻松地让她只管接了这件事,想必也是为她起了一卦,知道今日该着徒弟是强运之人。 听姜沃其实不够确定,媚娘心里就很替她揪心,感叹了一句:“还好那位卢才子,确有大才。” 姜沃点头。 是啊,历史或许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胜者书写的功过簿,但诗文却是人所共见的。 或许当权者的文章诗作会一时被人吹捧赞颂,但千多年过去,大浪淘沙,帝王将相归于尘土后,哪些诗文是珍珠,哪些是砂砾,人心自有公论。脍炙人口的佳作依旧熠熠生辉,朗朗上口。 初唐时文、赋、典且不提,只说初唐时诗的水平,卢照邻实在是乱杀。 能与之并称的初唐四杰,除了他与骆宾王,剩下两位杨炯和王勃都还没出世呢! 所以一听卢照邻的名字,姜沃甚是安心。 谁都会骗我,语文课本不会! 媚娘又不免替她考虑将来事:“虽原先未听说过这位荆王,但如此行事,必不是什么磊落大度之人。此番他大大丢了面子,会不会以后去寻你的麻烦。” 姜沃道:“姐姐,他这就是在寻我的大麻烦,若是我这回所言不中,他必有许多后话,还会拉人弹劾,直到把我赶出太史局,让师父们跟着丢了颜面名声才算完。至于以后会不会再寻麻烦……”姜沃笑了笑:“今日好好的诗会,圣人是想散心的,他非闹这一出,把圣人给惹到了。” “圣人令他尽快回封地去,不叫他在京中过年。” 如此媚娘就放心了,转而去专心讨厌那个荆王:“怎么这样坏!” “还有更可惜的。”姜沃满是痛惜:“因他失了颜面,后来便一言不发了,只埋头吃果子——” “可惜了上等的葡萄!” 李元景吃了一大盘子! 而姜沃到最后也没有来得及吃她的梦中情葡。 都怪李元景故意挑她刺儿,以至于所有人都关注她,整场下来,比看才子们还专注。姜沃实在没时间吃葡萄,只好敛袖端坐,眉眼不动,维持自己‘仙人指路’的飘然姿态到最后。 大是遗憾的。 好在次日,姜沃就收到了两篮子新鲜高昌葡萄,比昨日宴上一点儿也不差。 是晋王送了来的。 他到太史局的时候连连懊悔:“可惜我昨儿晨起有些咳嗽,外头又是起风的天儿,乳母和宫人们就跪了一地,硬是不许我出门去参加诗会。我只好在屋里憋了一日,喝了好几铜吊子的饮子药——若早知道诗会有这场热闹,我必然要去了!” 晋王遗憾的忍不住顿足。 其实李治的咳嗽,是叫舅舅给愁的夜里没怎么睡好。 他如今一点不想大婚啊。男子二十再成婚的也不是没有,他有什么可急的。 偏生舅舅那一副热心肠,把父皇说的也意动起来。 姜沃就觉得少点什么呢:难得一次帝王做裁判的诗会,居然太子、魏王和晋王都没到场,到场的几个皇子都是小透明,全程只负责吃瓜,一言不发。 太子不到不稀奇,他是久不出门,正在‘奉命读书反省’的。 李治又说起他四哥魏王,自打回长安后,只顾得上在府里监督修书。据说《括地志》明年初就成彻底修完,如今李泰根本顾不上别的。 两人正说着昨日的诗会,太史局内专门管着来往使役的小宦官送了一张名刺来。 姜沃拿了来一看,对晋王道:“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他们正说到卢照邻呢,晋王有些遗憾未见才子,正巧卢照邻就递了名刺过太史局来。 姜沃令请。 这边晋王就也兴致盎然等着看这位卢家子。 一等一的世家,无外乎崔卢郑王,卢照邻正是出身范阳卢氏。 只是他跟崔朝的情况不同,崔朝是家族甚至世家的反叛者,卢照邻却是极标准的世家子,处处以世家名门子弟自规,走的仕途也很正经——家族先为他积累了些‘年少有才’的名声,之后被邓王李元裕亲自下书信相请,这才去到邓王府上,做了专门负责书写诗文信函的‘典签’。 邓王名声不错,这官职也不染俗事,非常符合世家的清贵风范。 卢照邻走的算是一条世家子弟的标准黄金路线。 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姜沃昨日一见卢照邻,便想起论语里一句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 真是多一分显得浮夸,少一分显得粗疏,卢照邻身上就是正正好好的文人之气。 她至今为止所见诸人,未有比卢照邻更适合‘文质彬彬’这个词的。 姜沃觉得颇为赏心悦目,倒是李治,明显就神色淡然起来,指了一事离开了太史局。 姜沃了然,送至门口,目送晋王离去:人人都说晋王是最仁厚宽和的人,待朝上诸般人,不管是世家出身,还是寒门士人都很随和。 但在姜沃看来,晋王内心很独特。他真正看中的人,就得如崔朝、媚娘这般与众不同,有本事有想法又格外果敢说做就做的人。 对标准的世家子反而兴致缺缺。 卢照邻昨日就觉得意外——不是意外自己是诗会头名,而是意外为什么那么多人格外关注自己。 等跟着邓王回到京中王府后,邓王又明显太高兴喝的太多,直接躺倒,直到今日一早才把昨日百福殿正殿内的事儿告诉他。 邓王笑道:“昨日六哥那张脸笑死人了!” 嘿嘿乐完,邓王又快活道:“可见你运道好,原本京中诗会极多,圣人一年到头赏面参加的没有十场也有八场。” 皇帝也有必须完成的‘应酬工作’,参加诗会是他重视才子,重视教化的体现。于是皇帝哪怕忙的要命,也要化身成海绵里的水,挤也得挤出时间来参加这些文艺活动。 邓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正因圣人见得诗会多了,原本哪怕你文采过人,圣人和宰相们也未必记得牢。可有荆王出面这么一闹腾,人人对你的印象都极深刻的。” 为卢照邻高兴过后,邓王又开始拉着他感叹:“说来也神了,昨日那么些学子在诗会上,每个人不过站出来说了一句姓名,连家世都没报!竟然真有人能神妙至此,直接一卦算出头名。” “怪不得是袁仙师年过六十才终于挑中的徒弟!” 昨日袁仙师作为‘大熊猫’被几位王爷拱走,其中就有这位邓王。 他与当世绝大多数人一样,是极信命格的。觉得哪怕袁仙师不能再相面,但他素有仙名,多摸一摸,说两句话也挺好的。 “对了,经昨日一事,你的名气也够了,我便趁热打铁给圣人上奏,令你做我王府的司马。” 王府的司马负责统管一府的幕僚。 原本卢照邻年轻,十六岁的少年人罢了,做王府的典签也算合宜。 但邓王爱惜其才,觉得‘典签’之职着实低了,如今趁此过了明路,连跨数级,一路给卢照邻提拔到仅次于长史的王府司马位上。 卢照邻谢过邓王的知遇之恩。 邓王实在欣赏看重他,还替他准备了一份厚礼:“有此缘故,你很该去太史局亲自谢一谢那位姜太史丞。你虽有大才,但到底是有这一卦,才越发扬名。” 此言正对了卢照邻心中所想,立刻写成名刺亲自送了过来。 昨日在御前,卢照邻秉持规矩目不斜视,其实没怎么看清那位姜太史丞。 今日一见,卢照邻才明白,怪道邓王夸赞这位姜太史丞风仪极佳,观之忘俗。 姜沃收了谢礼,送卢照邻出来的时候,便道:“不知卢司马可有其余诗作,能否与我一观?” 卢照邻拱手道:“在下回头将历年所作诗文整理抄录了,请姜太史丞指正。” 他言辞恳切,姜沃则是想收藏卢照邻的亲笔诗稿。 大唐诗人群星璀璨,但卢照邻对她来说却是极特殊的一个诗人。对前世姜沃来说,两人是有些同病相怜的:她从课本上了解到,卢照邻也是被病痛折磨多年的人,最终不过中年,就投水而亡。 人在无法疗愈疾病面前的无助绝望,跨越千年,也是一样的。 姜沃方才交谈时,就注意到卢照邻面色略显苍白,唇无血色,虽未至病容,但却显出弱症来。 姜沃原想提一句,但初次见面,就指出人‘似有大病’太唐突了。 听闻邓王今年是要在京中过年的,姜沃想着那倒是不着急,等两人再熟悉一下,等明年邓王启程回封地前提起此事也来得及。 送走了卢照邻,姜沃坐回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然后……开始补作业。 昨儿诗会完了她可是翘班了,这会子两天的工作积压在一起,她抬头揉了揉额头:又要加班了! 【系统更新已完成】 【亲爱的用户66688号,欢迎使用‘权力之骰系统’2.0版】 姜沃听到系统开工的声音,只是淡然:嗯,回来啦? 她用系统的时候实在不多,顶多是在大事上,自己起卦后,再用系统复核一下。 所以系统停工升级,升级完毕重新回来,她都很淡然。 然而系统接下来一句话,让姜沃手里的笔停住,还滴了好大一个墨点子在纸上。 但姜沃都不在乎,因系统发送了一封邮件—— 【祝贺用户顺利收集到一千权力之筹,成为‘真正的’客户】 【现为您开放‘资料库’模块,请按需选购】 【同时,系统将在接下来的四十九天,替您提升一点体质(5点·中人之体→6点·六脉调和)】 【期待您的权力之旅】 别的升级姜沃哪怕看见了,也都暂时搁置,唯有那句‘提升一点体质’,让姜沃重复看了十遍,又与小爱同学反复确认了三遍。 她将会拥有一个六脉调和,极为健康的体魄! 姜沃:系统!欢迎回来!我果然还是离不开你! 姜沃花了好久,才平复了惊喜心情,去查看系统升级后的新功能板块。 姜沃点开【资料库】版面,就见如同电子阅读app一样,里面打着横格作为书架,书架上已经存放了许多电子书。 《权臣·政教篇》《权臣·择官篇》《权臣·礼乐篇》《权臣·刑法篇》《权臣·征伐篇》……林林总总,将各种权臣所需的专业知识都总结为一本本书。 姜沃先是一愕,随后腹诽:系统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之前就说她成为了什么用户,但只给了她一个人工客服权限,甚至想要资深人工客服还得自己花钱雇,根本没有给她任何教辅资料,全靠她自己发挥,自己学着做官。 如今看她权力值累计到达一千,想来是系统评估了值得投资,这才开始给予真正的材料,辅助她更进一步。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系统正好反着:你得能先入门,才有资格在系统进修。 系统相当于一所大学,前面的知识得自己学完,考上这所大学才能继续深造。 “不过系统难得大方,这么多教材,竟然都是赠送的!”姜沃在古代这几年,最感慨的莫过于知识的珍贵与闭塞。 历代皇帝也不是傻子,诸如隋文帝等君主,谁不知道自古以来门阀之害?但在这个文盲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的年代,一个普通人,想要认字就已经是‘蜀道难’一般。 哪怕家有余财,个人又聪明又有毅力,能通过读书考上科举,谋个一官半职,刚进了官场肯定也是两眼一抹黑。 天纵奇才太少,若无系统教育,很少有人天生就会管理治下。 然而那些世家子弟,却是世卿世禄,基本上打小就看着祖辈父辈做官,官场上熏染着长大的。便是自己实在蠢笨不通,家里也可以给他寻清客相公,各色辅佐人等。 也难怪世家子弟们自觉高人一等,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实实在在高人一等。 在此之前,姜沃也曾思考过自己的未来。 她如今的官职算是旁逸斜出,属于特殊官职,学的知识也是特殊的。 那么将来,便是得了权力更大,需掌天下事的官职,她能坐稳吗? 系统可是很严格的,是以掌握的权力值为衡量尺度,不是拿到荣誉虚职就算的。 果然,系统已经是个成熟的系统了。 算着客户到了一定的瓶颈期,就开始发放教辅材料了! 姜沃划着屏幕,从上拖到下,想看看系统赠送的书里有没有与太史局相关的,却看到书架下方,还有许许多多书籍是灰色的,封皮上挂着锁。 姜沃试着点开,只能看到书名如下:《权臣篡位经典案例解析》《挟天子以令诸侯指南》《宫廷政变实操演练》《权臣善终秘籍》《禅位诏书优秀范文十篇》《如何做小皇帝的好相父》等等。 姜沃:…… 她问小爱同学:“这些书是?” 小爱同学兢兢业业回答道:“这些是选修课。前头权臣指南属于必修课,达成白银成就后,系统会免费赠送。” “选修课则看您将来的发展方向自主选择,花费权力之筹按需购买就是。” 想做忠臣,想做奸臣,甚至想谋反,想自立为王,都可以按需选择指南。 姜沃由衷道:“你们想的真周到!” 小爱同学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活泼:“乐于为您服务!” 就在姜沃继续浏览‘选修课’目录的时候,就听小爱同学快活的声音再次响起: “系统检测到您正在浏览【权臣指南(选修版)】。现向您通报一个好消息,您达到【一千权力之筹的白银成就】所耗时长不足四年,超过了系统内86%的用户,系统现给予您购买所有付费指南八折的优惠,并随机赠送一本指南。” “请抽取赠送指南。” 姜沃眼前浮现出近百个挂着小锁的书本。 她随手抽了一本。 “恭喜您抽中《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姜沃:…… 之后又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是白得的,有空了看看,说不定可以触类旁通。 “姜太史丞近来气色颇佳。” 卢照邻第四次到太史局给她送诗稿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了。 距离诗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姜沃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被滋养变好。 先是眼睛更清亮了,看人观星俱觉一派粹明;再便觉其余五感也愈清楚,能听出细微声响与准确辨出各色香料。 之后便是身体也逐渐轻盈而充满活力。 原先她身体虽已不错,三四年间除了一次小风寒,旁的病都没得过。但作为姑娘家,每月总有几天有些疲累倦怠,身上不舒服,若特殊时期再赶上冬日,更是难免手足发凉,不甚舒服。 可这个月,这些症候就全然消了。 如今到了十一月初,长安城中早冷下来要生火盆了,姜沃却仍觉得周身暖洋洋的,气血丰盈充足。 她从未体会过,一个人体魄上佳,竟是这样的舒服,连着她每天心情都更好,背书做事也更快更利落。 此时听卢照邻这么说,姜沃便略欠身道:“托福。” 正好借着卢照邻自己提起此事,姜沃便抬眼看了他两息,之后认真道:“并非我唐突,我瞧着卢司马的面色却不大好,似有宿病弱症。” 卢照邻的笑容便略带了几分苦涩:“太史丞利目,说的再没错。” “我自幼体格便不强健,每逢春冬必要病上一病,长年累月下来,倒也习惯了。近来天气寒的厉害,所以又有些旧疾复发,已经按照方子喝了药了,不相干的。” 姜沃面前的案上,摆着她起卦的古铜卦盘。 此时她端起卦盘:“请教卢司马生辰年月。” 卢照邻露出讶然之态:“太史丞竟要……”替他起卦? 太史局有袁天罡与李淳风两位超凡级别的算者,尤其是袁天罡这种国家认定相面仙师,他刚入本朝做官时,自然多的是人想请他为自己相面、起卦。 但皇帝早说过,不得去太史局干扰公务,依势强逼起卦相面,否则哪怕皇亲国戚也要严惩。 圣人一言,便杜绝了绝大部分上门请卦的人——不上门请卦,吉凶还不好说,上门催逼请卦的话,皇帝发火的大凶就在眼前了。 就算如魏王李泰这种深得皇帝宠爱,不怕父皇发火,直接来找姜沃起卦的王爷,也不敢真的就霸王似的围了太史局大张旗鼓强逼,只是用势力言语暗示相压。 以此可见,荆王李元景多么虎了。 还是那句话,在这种巫医都算科学治疗法的时代,卜术是真的被人相信的。 凡巫蛊之术必株连甚广也是为此:此时的帝王将相们是真的相信,巫蛊可以杀人,背后扎小人,跟当面提刀架在脖子上没有区别,律法就是要按谋杀罪论。 因此玄学家地位特殊。 就像没有人愿意得罪神医,生怕将来求人看病一样,也没人敢得罪风水玄学大师,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倒霉。 尤其是随着上回诗会,姜沃相人之准也传了出去,再没人怀疑她是否能学得了袁李二位真传了。 于是卢照邻再不敢想姜太史丞会主动给自己起卦。 当真是一卦千金了。 姜沃竖起食指,挡在唇前:“只是为卢司马起一卦平安康健,其余皆不问。还请卢司马不要外传。” 太史局内每个官员都是由扇扇屏风遮挡,算是半隐蔽空间,临近年下,太史局人人都忙着,也无人注意这边。 卢照邻深揖:“劳烦姜太史丞。” 姜沃卦出的结果与她所知并无不同,卢照邻依旧是中年病亡,寿数不久的命格。 只是卦象从无绝对死地,与大道一般,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永远有一线生机。 于是她肃容与卢照邻道:“卢司马中年之时,有一大病劫。且我观此劫伏线数年,并非骤然而起,乃经年不留意于身体的缘故。” 卢照邻原本打小病啊病的,已经习惯了。此时听这一番话,再次起身道谢,然后道:“太史丞金玉良言我谨记于心,回想这三四年来,读书作诗颇耗心思。确实这症候虽能忍耐,却一冬重过一冬。” “今得警示之言,必趁着今冬这病发作起来,去寻一旧日相识的长辈医者,好生扶脉养病。” 姜沃不由又想起那得了疟疾喝灶台灰水治病的小宫女,倒是担心卢照邻出去找了位庸医——就他这身体,喝几回土灰水估计就凉了。 不由问道:“卢司马识得好大夫吗?若不然还是请邓王出面,请尚药局的御医或是值长给仔细瞧一瞧?” 姜沃甚至觉得,她这个久病成半医的,说不定水准都比卢照邻去外头找个不靠谱的庸医强。 卢照邻便道:“姜太史丞放心,家中旧交的那位长辈医术精道,在京中也颇有名声,不知太史丞有无听说过……” 姜沃:? 卢照邻道:“医者孙思邈。” 第37章 你想嫁人吗 “姜太史丞?” 卢照邻见自己说了孙前辈的名字时,眼前人并无反应,只是垂眸不言,不由继续道:“姜太史丞久居宫中,孙老则游历天下,或许没有听说过……”还准备挑几件孙老的医治事说一说。 姜沃其实不是没反应,她垂眸不语,反而是惊讶过度的保护动作——师父们教过的,眼睛最易泄露人的情绪,因而心绪波动时,就先避免视线相触。 孙思邈,是药王孙思邈啊! 姜沃很平复了一下情绪。 同时,她在低眸的时候,顺带在脑海里打开系统,在【资料库】模块迅速向下划去——找到了! “卢司马,孙神医的大名如雷贯耳。”姜沃抬头,带着期待诚恳道:“其实我手里有一本珍藏的医书,是爹娘生前留下来的。里头许多疾病诊治记载,与宫中太医署所出的医书不同,甚至有许多相悖的地方。” “若是孙神医入长安,能否劳烦卢司马替我引见一二?那医书留在我手里,总有些暴殄天物,该送与孙神医才是。” 卢照邻无有不应:“每隔几年,孙老就会入长安一回。到时我一定告知姜太史丞——孙老一向爱收集天下医书,博览众家之长,若知有未看过的医书,一定会来相访。” 系统里的选修课姜沃已买了一本,是与太史局专业相关的,名为《方士:占侯指迷》。 方才她打开系统,是为了购买另一本:《如何做一个善始善终的神医》。 这本书她不准备给皇室,医书,应当在正确的人手里发挥更大的作用。 纵然这本书花费的筹子数昂贵,令她差点重温前世的心绞痛,也值了。 重活一世,她有系统在身,想要权力,更想要健康。世人不一定想要权力,但谁都祈盼好好活着。这本书买下来,交到正确的人手里,哪怕只能多救一个人,能少一个人尝到她曾经的苦痛,筹子都是值得花的。 这是她的权力兑换而来的筹子,总是要花的,不然她的权力拿来做什么? 就如同天子富有四海,谁都想要这种权力,但真有了四海,也必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人才能稳坐四海,否则人家海凭什么不反。 何况若将医书交到孙思邈手里,姜沃相信,绝对不是‘多救一个人’这种程度。 她知晓的药王孙思邈,不单是个医术高超的神医,更是个说出“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认定每一条人命都重于千金的,一位真正医者仁心的大夫啊。[1] 叙过疾病事,卢照邻请姜沃看他今日带来的诗稿。 姜沃翻开来——原本她只想要一首卢照邻亲笔书写的诗词当做纪念。 既然来到了大唐,见到了历史里的风云人物,姜沃就忍不住开始收集各位的真迹。 然而卢照邻却把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全部诗文都抄了一遍,陆续拿了来。 直到把自己的诗文都送完了,这回又送来别人的诗。 卢照邻道:“这两三年间,我随着邓王也将天下走了小半,一路所见各地才子的精妙诗文不少。我特意抄录一些,请姜太史丞鉴赏。” 姜沃捏着手里沉甸甸厚厚一卷:啊,卢司马这人真实在啊。 她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看到一首极熟悉的诗文映入眼帘:“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她怔住了。 卢照邻见她忽然不动,便顺着她手停住的一页看去,见是这首王绩老先生的诗作,便眼中生喜:这也是他收录的佳作中最爱的一首!果然姜太史丞也喜欢,当真是知己。 他解释道:“王老先生原本是在隋朝国子监出仕的,当今圣人登基后,我父原想荐王老先生继续入朝为官,然而老先生只道自己不合时宜,不肯再出仕。” 卢照邻对这首诗很是喜爱:“自魏晋来,诗文逐渐繁丽华靡,一眼望去倒是花团锦簇,看多了却觉得有些令人生腻。唯有王老先生这首,望之朴素,却百读不厌。” 姜沃看着这首从前课本里的熟悉诗文。 这首《野望》的最后一句是“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当年背书的时候,她才是小学生,只是摇头晃脑背课文,无甚感觉。今日再见,却百味杂陈。 相顾无相识……文字的力量就是这样沉重,能够直入心肠,让她恍然,她也再非旧时人了,就算站在从前亲人跟前,也是相顾无相识。 而在卢照邻眼里,就见姜太史丞忽然神色微茫,又似有无尽感伤。 他也怔住了。 他自见姜太史丞来,她一向是神姿高彻,超脱外物,自令人仰慕心折。 不料今日竟见她流露出这般伤感,不由想起邓王提起过的话,姜太史丞是年少父母双亡,这才进宫由女官抚养长大的,中间还病了好几年,口不能言,人人都以为她是哑女,谁料能被两位仙师看中,收做徒弟,且还真就学有所成。 邓王是把这些消息,当成令人惊奇的稀罕事来说的,还点评道:果然是奇人有异事。 但此时卢照邻回想起眼前人的生平,倒让他心中滚过一把针一般细细密密疼了一会儿。 甚至于下意识抬手按了心口。 他少时也学过一点岐黄医道,起码能分清五脏六腑。 原来他觉得心疼、伤心只是比喻:心不过一脏腑,与脾胃何异?只有生了病才会疼,哪里会情绪所致就心痛起来? 如今却觉出来了。 他犹自怔怔,倒是姜沃伤感了几息后就回转过来:能够重活一次的造化,她更应该珍惜而非自哀。 她抬头想跟卢照邻道谢,谢他带来这首诗。却见卢照邻捂着胸口,眉毛微蹙,不由紧张道:“卢司马……卢司马身体不适?” 可别现在就犯了心绞痛或是心梗啊,如他所说,孙神医可不在京中! 这会子病了,可只能去尚药局喝灶灰水了。 卢照邻这才回神,一对上姜沃眼神,倒像是被火焰烫了一下似的,连忙把头转开了,然后起身行礼,匆匆忙忙告辞。 姜沃还不忘嘱咐道:“有病赶紧看大夫呀!” 卢照邻走到太史局正堂门口,没忍住回头再看一眼—— 从正门看过去,太史局正堂内被一扇扇屏风分成错落有致的一块块区域。姜沃自打做了太史丞后,自然是在一块靠窗,日光充足的好位置办公。 窗外冬阳格外温柔,洒落下来并不觉刺眼,只觉得像是流淌的金色蜂蜜,几乎想让人伸手沾一点阳光尝一尝,是否有看上去那样甜。 最甜的日光……卢照邻的目光落在姜太史丞低垂看书的眉眼上,只能看到她鸦羽一般的黑亮的长睫,日光凝于其上,似乎要滴落下来一般。 这一滴日光一定是很甜的。 说来也巧,卢照邻不过是一回顾,站了很短的一刻而已,偏偏就让白日难得从后头出来的李淳风给看见了。 李淳风的一双眼可谓是看透世情,多少朝臣的九曲心肠都看的明白,何况这样难掩的小儿女情思。 姜沃正低头继续品味那首王绩老先生的《野望》,忽然前面投下一片阴影,还有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姜沃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李师父。 他们常年手持卦盘的人,手上的薄茧位置与持笔人的略有不同。 她起身问好:“师父。” 李淳风脸色却有些古怪,指了指铜壶滴漏对她沉声道:“过一刻后去袁师处,师父们有话嘱咐你。”见姜沃应了,李淳风忽然又踟蹰道:“嗯……还是过两刻,不,三刻再去吧。” 他要先与袁天罡商量下。 姜沃应下,有点好奇地看了看李淳风:需知他们太史局的人,专研历法星象风云气候,对于时间上要比其余衙署的官员看的重算得清,李淳风小讲堂开课的时候就是如此,说是几时几刻开,就要开。 怎么今日在这里,一刻两刻三刻的纠结起来? 李淳风都要走了,又转回来道:“这一本诗册是方才邓王府上卢司马带来的?” 姜沃点头。 李淳风直接伸手拎起来:“师父先拿走了,这等闲书完了差事再看,不要分心!” 说完就塞在袖子里装走了,准备回去先抖搂一下里面有没有夹带什么文字。 被没收诗集的姜沃:?师父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李淳风直接去到袁天罡内室。 初冬已至,李淳风走在路上觉得寒意颇重,刺的脸上微微发疼。然而进门后就觉得一室温暖还带着清幽香气,又见袁师正在靠着熏笼晒太阳,如此正面背面都暖和舒服,他本人直接就睡过去了。 看的李淳风都羡慕的酸掉了。 “袁师好惬意!” 袁天罡听到他进门,仍旧非常魏晋名士坦腹东床地靠在熏笼上:“也不甚惬意——你这不是来找事了吗?” 给李淳风噎个半死。 于是李淳风风度尽抛,立刻去坐在袁天罡对面,像撕一块巨大的膏药一样把袁天罡从熏笼上扯起来坐好,又将诗集塞给袁天罡:“看看!看看!袁师只顾高卧,难道徒弟是我一个人的?” 袁天罡不得不拿着书坐直了,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啊?你这是又怎么了?” 他再能掐会算也不是真千里眼顺风耳啊,李淳风忽然拿着一本诗集跑来,抱怨这一句,难得把袁天罡逼出了一个茫然的‘啊?’。 李淳风就把方才见到的一幕与袁天罡细细说了。说的口干还提壶给自己倒一杯饮子喝,入口却是一怔:“这是茶吗?似乎只有茗叶?没放别的?” 袁天罡点头:“让你操心的小徒弟就喜欢这么喝清茶,也常送来让我喝,还说我偏好肉食,多喝些清茶好。” 李淳风闻言,在焦虑中又升起一种欣慰心软,忍不住叹气道:“这徒弟咱们收了四年了,真是处处周到比女儿也不差什么了。” “但袁师,说句心里话,起初见她是个小娘子,我虽有收徒之意,但却没有收亲传弟子这般看重。直到确认她是个女官,是无恩典不能出宫嫁人的宫中人,才下定了决心收为亲传。” “并非我这做师父的,偏要看徒弟孤苦一世。而是一来咱们观她命相,是不宜早婚配的。二来,她作为女子,能正正经经进太史局,一路做到六品丞,实不容易。” “如今她年纪还小,学的时日也不够,咱们二人的本事,她学到不过三四成,只怕再学十年才能真正出师。” “若是这会子弃了前程,去做了人妇,真是前路尽毁!” 这般说着,李淳风又焦虑起来,甚至开始发脾气,对袁天罡道:“袁师也不管一管!太史局的事都扔给我一个人罢了,怎么对徒弟也不上心?!” 袁天罡奇道:“你只看到卢郎君回眸而已,又不知小沃的心思,怎么就觉得自家孩子要抛了这太史局的差事,去嫁做人妇?” 李淳风叹了口气:“那不是普通人啊,是世家卢氏。那卢司马本人,又是难得的少年才俊。” 但在李淳风看来,什么少年才俊也不值得徒弟放弃太史丞的官位——男人儿女情长或许会一时误了正事,但女人儿女情长便是误了一生啊! 男人机会多,便是做了许多错事还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之说。男人一时为了感情不追求事业功名,之后一朝幡然,再想要去追逐也总有出路。但女子若是一时耽搁了,便一世再不会有机会! 远了不说,平阳昭公主如此经天纬地之将才,若非乱世,若非高祖之女,一世不过也就嫁做人妇寂寂无名过去了! 要是这会子徒弟看重世家名望,卢郎少年英才,动了嫁入名门安稳做贵妇人的心思。 将来进了内宅才觉得憋闷,才后悔想走出来,就绝无可能了。 于是等候徒弟来的李淳风像是脚下有炭一样,就是停不下来的走来走去。 袁天罡不由问道:“你对咱们的徒弟这般没有底气?她若是那种寻常姑娘,想着针线女红将来相夫教子的,又岂能得咱们悉心教导四年?”这四年,两人可没有一点藏私,尤其是袁天罡,总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只怕来不及似的教导。 他一世以相人出名,也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人。 “那便是卢家子,是多少人都想与之结亲的世家,可观小沃素来言谈举止间,并不以世家多么推崇啊。”何止是没有多么推崇,简直是视如寻常。袁天罡有时候都很奇怪,为何这孩子养在阶级最分明的宫廷内,竟然对世家毫无敬慕。 姜沃确实没有感觉——她可是新时代走出来的,那是贫下中农无产阶级最光荣。一个人本身,自然远比家世重要的多。 比如崔朝,旁人提起他,都会先提起他是崔郎,崔氏的崔。 但姜沃觉得他的人(脸)远比他的姓氏更重要。 袁天罡正念叨着,姜沃就到了。 两人一齐转头,就见小徒弟在门外时,还是清风流云一般的神色,整个人也淡的像是一抹微云,高而远,明明坦坦荡荡却又让人难以捉摸——完美继承了他们的玄学范儿。 进了门后见到只有两位师父,却又是放下屏障,粲然一笑,来到桌前熟门熟路沏茶,依旧是此时尚未流行开的清茶,然后向盂中泼了师父们杯子里的残茶,重新倒上了热的。 “已经快正午了,我沏的就淡些,免得师父们夜里不好入睡。”说完却又问李淳风:“师父要不要单独喝浓茶?”你还要值夜班跟星星有个约会呢。 李淳风见她如此,方才的焦虑不知不觉就少了大半。 以至于姜沃问师父们寻她何事时,李淳风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喝下一口茶:“唔,是……袁师有话要跟你说。” 袁天罡不防好大一口锅扣下来,当场喷出一口茶。 姜沃:?? 袁天罡咳嗽两声,示意姜沃坐下,然后将李淳风撞上卢照邻回眸一事慢慢说了。 姜沃是真的愕然,她与卢照邻绝对是君子之交,或是纸片人之交——这会子留给她印象更深的,还并非只有几面之缘的真人卢照邻,而是历史上投水而亡的‘初唐四杰’之一。 “师父是不是看错了?”姜沃直接问李淳风:“若是卢司马这几回过来送诗文,有过一点男女私情的表露,我怎么会让他再来,必是已经婉拒了。” 他这话一出,李淳风又是放心又是委屈道:“很好,你是这样想的啊,不……那我也不是瞎子啊。” 姜沃莞尔:“师父慧眼如炬,观星如神,你看的一定没错。师父既然说有那就是有了。” 她低头略一思索:“是了,想来是今日才有的。” 都怪她看着一位惊世才子的病容在跟前,想想就怜惜他的大半生被病痛折磨,主动提出为他请卦。 姜沃有点懊悔,她不过是不想前世极喜欢的诗人卢照邻再饱受病痛折磨,结果牵扯出这一件事来,早知道,唉,早知道就该私下说与师父,请师父们给卢照邻说命中病劫是一样的。 不过姜沃在心底给自己开脱了一句:也不能全怪我,我天天都把点心单独让给周元宝吃,你看人元宝同学咋没觉得自己对他有什么特殊情分,给她添这种感情上的乌龙麻烦呢! 姜沃没法跟师父们说明为什么单独给卢照邻起卦,说了更难解释。 索性只道:“今日卢司马送来的诗词里有一篇令我思及父母,很有感触。想来是我露了些伤感之色,让卢司马觉得我可怜?所以,露了些关怀注意之色,叫师父看见,就以为是男女之情?” 听她这样认真分析,袁天罡李淳风更放心了:换了旁的姑娘,听说一个世家公子对她似有情,大抵是要娇羞一下的。可姜沃完全是蹙眉解析状,甚至眉宇间还是懊悔加晦气,可见没有一丝动心的。 姜沃不甚理解卢照邻那一瞬间产生的情思——到底不是古代人,不理解古代男女见面机会太少,好多人都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甚至再过分的,只是偶然捡到一块手帕,看着绣纹就能动心。 在姜沃心里,感情除了需要初见的赏心悦目,更多的还是逐渐的交流了解,确定的志同道合。 且姜沃完全没有放弃事业去嫁人的心思。 自从体会到系统替她晋级的‘六脉调和’健康指数,姜沃工作热情更加高涨了。 ‘6’点就已经这样好了,她很想继续解锁,看看再往上‘7’点,‘8’点,又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而系统不愧是权力系统,它在替姜沃升级‘身体素质’的同时,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她的身体状态,是永远与权力值绑定的,并非一劳永逸—— 当权者可一手遮天,搅弄风雨,但若是不慎失势到底,便是万劫不复。古今多少权臣落得身首异处五马分尸(商鞅:你礼貌吗)乃至族灭的下场。若是姜沃不能保住自己现有的权力,系统就会把赠与她的健康保障也收回! 什么世家卢家妇,只有真正缠绵病榻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健康才真是给个皇后都不换。 于是姜沃诚恳又罕见带着几分着急,起身郑重行礼:“两位师父肯收徒,世上无人不肯拜入师门的,正如荆王所说,便是皇室子孙也愿拜入师门。” “我既有这等天大的机缘,再没有抛下学业官职去嫁人的心思!若是那卢司马再来,我必会与他说明白。但若是他本人不来,却请人提亲,不管是卢家人还是邓王,必是去向师父们说,还请师父们一定替我回绝!” 姜沃咬了咬唇,还不放心,跪了郑重请求道:“又要劳动师父们,请师父向陛下陈情,只道我命格不宜嫁人。免得有人直接寻圣人做主,一道圣旨下来,什么都晚了!” 不得不说,卢照邻此事也是有好处的,给姜沃提了个醒。 她在世人眼里到底是个小娘子。十三四岁拜师的时候还没人说什么,但现在到了十七岁,又刚在诗会上露了一回脸,只怕动心思的人就多了。便是不为了她,也为了她身后这两位大佬。 袁天罡和李淳风见她如此,俱是放心,也把此事应下。 还宽慰她:“放心,圣人何等英明,既然允我们收你为徒,必不会看在什么权贵宗亲的面子上,糊里糊涂把你随意嫁了人去。” 这种圣人何等英明的话,自然是二凤皇帝铁粉李淳风说的。 他如今脸色彻底放平,心里一高兴,把实话都秃噜出来啦:“我知你向来不慕世家名头,应当不会被世家妇的荣耀迷了眼去。但我今日见那卢司马生的文质彬彬,极是端秀,倒是担心你少女心思,对这般少年郎动心。” 李淳风直白说出这种话,也可见他与世人想法截然不同。也是他自己没有女儿,并没有教女儿的经验。若是寻常人家,别说当爹的了,哪怕亲娘也难对女儿说这样坦白的话。 袁天罡听了好笑,刚想说李淳风两句叫他婉转些,就听小徒弟回答的更自然,更直白,更……混不吝。 明明极美貌端正的小娘子,说的话却与那些郎君们差不离,随口就道:“卢司马自是翩翩君子,容貌不差。” “但别说是他,便是换了那在宫中鼎鼎大名的‘崔郎’那般神颜,我也不会舍了自己的前程,就为了嫁给他洗手作羹汤,做足不出户的小媳妇呀!” 姜沃说者无心,然而李淳风立刻竖起了耳朵:崔郎,什么崔郎?莫不是那个出了名貌佳的崔家小郎君?听说如今出使西域去了,那就先记下! 而袁天罡则发起愁来:需知他们虽是师父,但不是姜沃唯二的亲人啊,在宫正司还有一位抚养她的陶宫正呢。听说那位最重规矩礼仪,他们把人家养的女孩教成这样,将来陶宫正会不会杀将过来啊! 第38章 天妒美人 观星台旁丹室。 从外头看,青烟袅袅,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李仙师在开炉炼丹。 实则却是在炒菜。 原是师徒人一番长谈,谈的都过了公厨饭点儿。 姜沃不由觉出饿来,于是对李淳风堆起了一个分外乖巧的笑容:“师父,这个点儿去公厨必没有好饭菜了。”太史局公厨本就味道平平,每日矬子里面拔将军做的稍好些的小菜,总是早早被抢光。 李淳风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明知故问:“那能怎样?只好凑活吃罢了。” 姜沃双手合十:“请师父大慈大悲,去丹室弄几道小菜救命吧!”姜沃总共做了两套炒锅,一套就被留在李淳风的丹室里了。上回姜沃夜班,还特意进去看了一眼,好家伙,丹炉里头全是新鲜菜肉啊——反正天气已经冷下来了也不怕坏,丹炉就变成了天然金属冰柜。 李淳风继续傲娇:“要求倒多——给你煮碗面吃就不错啦,还‘几个’小菜?” 傲娇归傲娇,了却心事心情大好的李淳风还是整治了四个小菜出来。 不比姜沃厨艺一般只敢做点炒素菜,李淳风已经将炒锅用的炉火纯青,还无师自通琢磨了一道茱萸炒羊血出来,滋味又佳火候又恰到好处,连姜沃这种觉得羊血鸭血有股铁锈气,以前不爱吃的人都吃了好几块。 李淳风又让着袁师多吃,说是冬日进补暖身补血。 再看一眼姜沃,见她肤色光洁,头发乌黑,眼睛明亮——可知气血丰沛充足。这样的人,别说她天生好相貌,便是五官平平,也是极顺眼的。 李淳风看自己孩子自然是越看越好,于是想着:嗯,也不能全怪卢司马。 且说姜沃看人,习自袁天罡,还是很准的。 卢照邻此人,确实是翩翩君子。 他原来几回到太史局来送诗稿,是因自己声名鹊起,算是借了分姜太史丞的东风。又觉姜太史丞为人难得,并不以男女为界限,是真的想做知己,故而来送诗稿。 可偏生这心思不由人,最后一次有些变了。 他立刻警醒了自身:若是问心无愧便罢,若是问心有愧了,自然不能再装作没事人一样来与姜太史丞谈讲,实则是慰自己内心思绪。 必得与家中长辈说定,请长辈们提亲才算不唐突。且还得是妥当提亲,毕竟姜太史丞不光是姑娘家,有闺名需要爱护,还有官体需要慎重。 于是卢照邻出了宫门,直奔叔父家中去。 崔卢这等世家门户,在京中自有许多亲眷族人做官。 诗会之后,卢照邻声名大噪,除了正好有姜沃相人知才之事,也少不了他本家伯父就在京中做官,同僚众多,给他添了一把人气。 亲大伯在京中,分量跟父亲也差不多了。何况卢照邻深知自己父亲,因是幼子出身,素日最爱吟风弄月,只领个虚职拿俸禄,家中大小事都是听伯父的安排。 卢伯父是大理寺的官员,跟别处年底要忙死不同,大理寺年底除了整理卷宗倒是还闲些——十一月了,眼见要过年了,人要作死也得挑日子啊。 且大理寺多断大案,朝臣们都灵着呢,真要告发什么贪污的大案,也会过了年再说,不然年根下拖着没弄完,夜长梦多。 因而这日清闲轮休的卢伯父正在家看侄子的诗作,越看越美——不是他亲大爷眼,看自己孩子好,而是侄儿的诗就是好啊! 怪不得闻名长安呐。 卢大伯还在规划侄子将来的官路:托先帝‘洪福’,圣人的兄弟很多。但被圣人看在眼里的却不多,邓王算是比较得脸的了。让侄子先跟邓王待几年,攒一攒资历见识,将来这京中有了合适清贵的实缺,甭管是卢家还是邓王处帮衬一把,卢照邻也就能补上了。 京中的好官位可从没有虚位以待的,向来是一出缺立刻被人抢了去。便是卢照邻现在风头大盛,也没有合适的官位,还真不如去做个卢司马。 世家的绵延和生命力坚韧就在这里,代代相传,如今卢大伯作为长辈替卢照邻思量,将来卢照邻有位高一日,自然也会提携他的族人。 要是寒门子弟,自家两眼一抹黑,做官的时候但凡走错一步,什么大才也都毁了。 听闻卢照邻到了,卢大伯也是立刻就见了。 卢照邻先是按照礼数请安,之后稳了心神,先说了些家常话,请教了学问。 慢慢便谈讲到家中会不会给他定亲这件事上。 卢大伯笑道:“果然立业成家,如今你已有体面官身,自然也想着成家了。”他捋一捋胡子道:“你父亲早写信给我了,托我从京中寻访有无旧交故友家的适龄闺秀。” 邓王的封地上无世家名门,起码没有崔卢这等级别的世家,那还是在京中找吧。 在卢大伯看来:侄子出身正当人又出彩,寻常世家也不行,还得是他们五姓七望这等一流世家女才堪配——甭管一凤皇帝的《氏族志》修出来如何,这几家以及所有世家谱系内还是认他们为第一等世家的。 卢照邻听出了这个意思,险些没给愁死。 他沉思片刻,忽然起身跪了,郑重道:“侄儿有一恳求请伯父一听。” 卢照邻路上整理了无数回措辞,说出来的话很谨慎——俱是他自己一见心折,与姜太史丞再无关的。更睁眼说瞎话,表示姜太史丞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 卢大伯听了长久不语。 卢照邻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无论两位仙师能否准许将爱徒聘与卢家,但若是他自己就败在家族这一关,根本没有机会去问一问,那他真是不能甘心。 他打小就诗文俱佳,不但如此,还有辩才。见卢大伯默然良久,卢照邻就打叠精神准备开口发挥辩术了,想要把大伯洗脑成功! 可他刚开了个头:“大伯……” 就见眼前大伯胡子动了动,点头道:“太史局姜太史丞啊,若能成,倒也是一桩好亲事。” 卢照邻险些给自己噎死。 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换了一口气,脸上是一半惊喜一半迷惑:“大伯同意了?!” 师徒人吃过饭后,姜沃再次给两位师父奉茶,这次是放了柑子的果茶。 李淳风心情依旧很美,还笑着打趣一句:“师父观你这脾性也不宜嫁人的——女子出了嫁,除了公主,谁不要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丈夫?用饭的时候先捧碗盛汤,让你坐下你再坐下,便是家中有仆妇婢女,也少不得你做活——我观你可不是会伺候人的脾气。” 素日相处就能感觉到,这孩子给他们送吃送喝,学着下厨给他们炒菜,全因她是弟子,打心底里想着孝敬师父。 而并非自己是女子,就觉得该伸手做这些洒扫庖厨的活计。 更没有那种,男人是在外头做大事,不该做这些琐碎活的想法。哪怕这个男人是师父长辈,在她跟前干活,她都毫无惶恐别扭,全然一片自然。 只觉得男人炒得好菜,那就男人去做呗——方才李淳风翻炒的时候,她可只是眼巴巴摆了盘子等着吃。 李淳风心内就摇头暗笑:这孩子给人做媳妇,不得被婆婆挑剔死啊。 姜沃连忙敬茶:“师父就是师父!慧眼如炬!” 李淳风又笑了:“放心吧,卢司马的父亲并不在长安,若来人试探亲事,必是他的大伯父卢寺卿,我会替你回绝。事涉世家也好,世家这种门风有一桩好处,总不会把事情办难看了。” 姜沃不由有卢照邻一般的疑惑:“师父,您怎么觉得卢寺卿会开口呢?”她倒是觉得卢照邻若是有意,会说动邓王而不是家族。 “他们世家不是一向坚持世庶不婚吗?尤其是崔卢郑王这几家,把他们家族看的与世人都不同,常常只肯彼此通婚,寻常世家都不在他们眼里。” 姜沃此身父母早早过世,虽都是宫里出来的官身(侍卫与女官),但绝非世家。 甚至再往上此身连祖父家、外祖家都不知道——父亲家是隋末家破人亡剩下一个男儿进了军伍讨生活,母亲家亦是在她进宫为宫女后,举家因当地鼠疫而尽亡。 那真是别说世家,连家都找不到究竟是哪儿的,祖辈都无从考究,可以说是标准的浮萍之身了。 李淳风搁下茶杯:“你久在宫中,见多了帝王将相,难道还将自己,将你师父们看的轻了吗?” 任凭什么家族,不愿意多一位谶纬之师,能预兆家族祸福乃至兴亡? 卢照邻又不是大宗承宗孙,将来会做宗族之主的。用他来与太史局联姻,卢家必是愿意的。 腊月前,卢寺卿来见李淳风。 其实他原也想请见袁天罡的,但如今除了圣人谁也叫不动袁天罡,卢寺卿问过就作罢,只与李淳风相谈。 他先很是客气,婉转将求娶之意说了。 卢寺卿虽是大理寺出身,也颇审过几桩大案处置过不少人,但外在还是走的世家流,形容举止分外儒雅。 他话说的也很到位——既想结亲而不是结仇,就不带任何世家的骄矜,反而口口声声赞姜沃是两位仙师爱徒,他们卢家高攀,拿出了十足十诚恳求婚的态度。 还周到解释:“并不是我们家不懂规矩,不知请冰人上门提亲。而是仙师的高徒不同常人,总要先问过袁仙师与太史令的意思,才好惊动外人。” 又请李淳风放心,这样私下一问,绝不会传得朝上人人皆知,令姜太史丞在署衙里为难。 饶是李淳风不会应这桩婚事,但看卢家这样周全,也觉得不错。 他脸色颇平和,倒让卢寺卿却以为此事大大有戏,不由就多说了几句话:“太史令是神机通天的人物,我便不瞒您。这桩婚事不单是我们卢家老一辈的看中,更是九郎那孩子亲自求的。” 卢照邻祖父尚在,没有分家,序齿也是一大家子排行。 他在男丁里排行第九,家人都称一声九郎。 “那孩子与我说了些肺腑之言,我也就厚着老脸说给太史令听了:他只道极心疼姜太史丞的。说她本该静养在大户深闺中,不该受这些磨难。太史令,若是您一位肯许以爱徒,再不必担心孩子们间相处的不和睦,九郎是个好孩子,实在极想照顾姜太史丞的。” “姜太史丞年幼失怙,我弟弟弟妹都是慈善人,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必会待她如亲女。” 若是换寻常人家,听男方提亲时,不在意女方幼年失双亲,反而承诺会更加疼爱,自是高兴的。 但问题是李淳风不是寻常人,他只是表面正常,内心很奇特。 他听了这番话后,平和的嘴角一滞,心里不高兴了:什么叫不该受这些磨难的?什么磨难?难道在太史局做正六品官是磨难?难道学去他与袁师一身本事是磨难?哦,在你们眼里,姑娘没有生于世家闺中,没有嫁了人去相夫教子就是受苦受难? 合着我们这里是火坑啊? 我一个太史令亲手下厨做菜给她吃是磨难,她嫁到你们家去,晨昏定省端茶倒水伺候你们一大家子老头老太太累死累活是享福? 还九郎,我天。 既不分家,上头两层公婆,无数隔房的长辈,又有八个嫂子,以及不知多少的大姑子小姑子,那不都得我徒弟去伺候啊。 李淳风腹内已经火了。 快拉倒!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卢寺卿说完,然后在卢寺卿觉得自己说的尽善尽美,殷切望着李淳风,盼着他一口应下来这桩两全其美婚事的时候,李淳风开口了。 他冷淡如高岭之花:“不成。小徒生来命格奇颖,婚事极难相配。且我与袁师早算过,她十年内都是不宜婚配的。” 卢寺卿傻了。 下意识说了一句:“这……这怎么会呢,不应当吧。” 李淳风立刻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哦,原来我这太史令算的卦象,是不可信的。既如此,我请袁师亲自出来与卢寺卿分说如何?” “只怕卢寺卿觉得袁师还不可信,那只好另请高明了。” 卢寺卿连忙否认,只道自己太惊讶,绝不是说李淳风的卦象有误。笑话,他哪怕是怀疑,也不敢‘另请高明’啊——袁李一人已经算过的事,这世上哪还有算师敢再算! 他正在茫然措辞中,又听李淳风补了一句:“此卦已过圣人耳,圣人已准小徒婚事自择。” 卢寺卿:…… 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剩一句告辞可以说了。 卢照邻终究是自己又去了一回太史局。 听过大伯父带回来太史令的拒绝,卢照邻想着自己不能不来,不能不亲口问一问,是命格不合适,还是…… “我与卢司马并非一类人。” 卢照邻多么聪明,一句话,足矣。 姜沃平和地望着他,不带什么情绪的坦白问道:“卢司马前几回送我诗稿,并无此心思吧。是因为上回,我看了王绩老先生的诗,露出了几分思亲的伤感,是吗?” 卢照邻脸上一红,有些话原想深藏心中,但见她姑娘家都说的这般坦白,也就直接道:“是,我观你伤感,便觉心中难受……我想以后可令你再不这般伤感,不要再受苦楚。” 他说完后,却见对面姜太史丞报之一笑,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并不是她寻常面对人时,那种微云一样的浅笑,而是一种不同的笑容,很坚定很明亮:“卢司马,那你确实不了解我。我是很少伤感的,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开在旷野山谷里的花,你瞧着它可怜,可真将它移到花圃里,按照你要求的方式生长,那花也不会开的好。” “卢司马觉得我在太史局做事辛苦可怜吗?我却觉得很快活。” 卢照邻怔住了:他从眼前人的笑容里,察觉出,她说的都是心底肺腑之言。 若是如此,那他的怜意,岂不是不合时宜,是让眼前人困扰受苦的事儿之一? 他眼底的缠绵思绪,像是一团渐渐被风吹散的乌云,眸中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定。 卢照邻起身深揖:“是我唐突了,这些日子,给姜太史丞添烦恼了。” 姜沃依旧坦诚道:“愿一世与卢司马为君子之交,朋友之谊。” 卢照邻直起身望着她,轻声语:“固所愿也。” 从太史局告辞前,卢照邻又道:“以后我再做了诗,会写在名刺上送与太史丞。” 名刺如名片,是一张摊开的纸,不似信函般封口,是居中传递人也能看到内容的光明正大之物。 姜沃莞尔:“好,我等着看卢司马的新作。”又关心了一句道:“过去大半月,卢司马身体如何?” 卢照邻便道已经写了信函送往孙神医的老家,便是孙老不在家乡,也会有老仆知道他去往了何地。卢照邻已经跟邓王请过了病假,一旦得知孙老的所在,就会赶了去瞧病。 “待孙老入长安,我再来告知姜太史丞。” 卢家赶着年前上太史局的门,姜沃还是很高兴的,她心上记着的事儿多,了结一件是一件嘛,正好清清爽爽过年! 而崔朝是在腊月里回京的,特意赶着新岁前回到了长安。 他这一趟出使西域,总的来说,差事并不难。 大唐与属国之间外交很简单,肯乖巧听话的就好好过,要给大唐捣蛋的,就加入‘唐灭xx国系列’里去。 崔朝去的这个阿赛班国,是很乖巧听话的,从来没有给大唐作过妖,是特别老实的属国之一。 鸿胪寺众官员之所以推来推去不肯出使,是因为阿赛班国地处偏远,怕路上吃苦遇险罢了。 但正因其国偏远弱小,阿赛班国王见了大唐使节终于来给先父王吊唁,兼给自己颁发正位证书,才激动地飙泪,款待规格给的极高。 且阿赛班国上下深慕大唐,也仰中原文化,虽则文字不同,但国内人人都听得懂常用的汉语,还都能说上几句,以至于崔朝到了后,觉得差事比自己想的简单许多。 原本他路上还有过担忧,人家国王都没了快两年了,鸿胪寺才派出使团去吊唁,只怕阿赛班国新王会心中不满,生出怨怼。 然而到了后,才发现都是白担心。 原来那阿赛班新王是个大唐控兼颜控,原本对大唐上国就毫无怨怼,再一见使团代表崔朝就呆住了,还生出一种‘虽说我爹没了两年,天可汗才派人来吊唁,但若是这等人物亲自来吊唁,我爹也没白等!’的不孝感想。 那位新王又想起父君生前,曾有机会亲自去过长安拜见过大唐高祖,父王回来后还说起京中风土人情,对大唐世家也是敬仰的不得了。 于是新国王开开心心认定,若是亲爹知道大唐第一等世家出身的崔家子来祭他,肯定就含笑九泉啦。 这叫好饭不怕晚! 于是崔朝的差事办得格外流畅顺利,比预想的快许多。 甚至使团走的时候,国王还亲自送出了九十里地,又将当地及邻国各色土仪送了好几车给使团。 给崔朝处则单独备了一份,甚至亲手送上一匣子宝石。 “小国僻陋。”阿赛班国国王努力操着不甚熟练的汉语道:“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只多各色玉石、宝石。一点小小心意,请崔使节务必收下。” 等亲送使团后,望着远去的使团,阿赛班国王还忍不住哭了起来。旁边人上来劝,国王就悲伤道:“估计下回天可汗再遣使来,就是我死的时候了。” 旁边臣子刚要劝国王,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就听那国王继续哭道:“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崔使节了!” 臣子们无语:……那您继续哭吧。 总之,崔朝这一路果应了姜沃的话,虽是路途遥远吃了不少苦,但一路平安。 差事办的快,使团中人也都想回家过年,于是宁可路上辛苦些,也都加快脚程,终于赶在腊月前回了长安。 若是封疆大吏回京,一定要先等皇帝召见过后,再见旁人的。但崔朝非此等身系兵权的要紧人,因此递了奏疏上去,等了一日皇帝没召见,他就递名刺进去见晋王了。 李治见他回来高兴的不得了,旁的都不提,就先告诉他:“父皇这两日忙的很,但若无意外总要召见你一回——借着上回棉花的事儿,我已跟父皇又提了你。” “如今太子哥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年,众人再不提了(实在是比起太子要投奔突厥人的惊人之举,男宠这件事已经失去了热度)父皇那阵邪火也过去了,早知道咱们这几年只是同窗读书,再清白不过。我瞧着父皇有松动之意,叫你依旧回我这晋王府来!” 主要也是李治在父皇跟前孤孤单单低落道:“父皇日理万机,大哥要养病,四哥则忙着修书。妹妹们也都大了,更爱跟同龄姑娘们玩。父皇,只撇下我一个了……连看了首好诗,心中激动,却没人可谈说一一呢。” 把一凤皇帝的慈父心给搞的软成了棉花,就有一点肯让崔朝回去的口风。是啊,儿子总不能没有朋友吧。自己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是整日呼朋引伴纵马射猎。 于是松口道:“等崔家小郎回来,朕见一见他再说。” 能做皇帝的人很多,能做成千古明君的少。而明君最要紧的一项就是眼光:若是识人不明,把个曹操看成个刘备,那也不必称什么明君了。 崔朝,四年前皇帝见过一面。 那时他年龄虽幼,但一凤皇帝看得出,那是个大道直行并有骨气的孩子。所以皇帝把他放在了疼爱的幼子身边。 但此时四年过去了,长安城风起云涌之地,多少人踏入官场时是赤子之心,又有多少人被岁月改变。 一凤皇帝还有一桩世人不能及的好处:他从不用老眼光看人。 因此他的重臣里,前隋的旧臣、前太子李建成的亲信、敌国的番将都有,他都能知人善任。 要放在幼子身边的人,一凤皇帝一定要再看一看:背离家族,孤身入长安四年来,崔朝有没有变,心性是否还一如当年清正,如当年般不卑不亢站在自己面前陈道他想要的,只有一个公正。 毕竟一凤皇帝的慧眼没挡住慈父buff,因而在他看来,晋王是最乖巧柔和不过的孩子,一定要心正的人,方可为幼子伴读,别欺负了雉奴去。 崔朝听闻有能够回晋王府的机会,脸上也见笑容。 他虽才回来一日,也觉出京中这味儿越来越不对了,魏王李泰气焰火烧火燎简直有种焦糊味。 晋王独自在宫里,必是难得很。 崔朝深知,晋王的性情,虽绝不是传说中的‘仁厚至软弱’,但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柔软的,比如说怕孤单,怕寂寞,凡事有人陪着一起做才更高兴。 于是崔朝道:“多亏王爷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也好仔细想想御前应答。”一定好生表现,争取回晋王府。 李治笑眯眯:“父皇应当不会难为你,怎么说你也是有功之人啊——那棉花已经在司农寺的暖房里种上了,为此,他们专门划了十间屋子出来呢。”司农寺准备了数间屋舍,烧不同温度的炭盆用不同的土壤,正在精心实验怎么种植这棉花。 崔朝也很关心棉花事,准备回头就去司农寺看一眼。 再有一事他很放在心上…… “听王爷的意思,您请姜太史丞给我起了一卦平安的事儿,也过了御前了?” 李治点头。 崔朝便笑道:“既如此,如今应了姜太史丞的平安卦,我很该去太史局道谢。” 原本还想着由晋王转交谢礼,但现在却可以自己去一趟了。 李治点头:“好啊,你就趁今日去吧。今儿要求见父皇的人都排出宫门去啦,必是没空宣你的。” 崔朝跟晋王关系亲厚,闻言也不客套,利利索索起身告辞。 都快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又折回身:“我一进门,王爷便说起面圣的事儿,我竟忘了。”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这是我途径各国,所见觉得新鲜的各色器物,有摆件有玩器也有绣件,每一样我都写了出自哪一国,又是怎样做成的。送给王爷赏玩。” 他笑得风华满室,连在晋王跟前伺候多年,按说见惯了崔朝的小山都差点被晃得摔了壶。 崔朝颇有感慨:“果然出门一趟长见识。有些物件我都不认得也猜不到是做什么的,想来王爷也猜不到。还请王爷一一看过,先自己猜一猜,再拆我写的标注。” 李治不缺金银珠宝,倒是就缺个新鲜,高兴收了:“你带进宫太显眼了,我打发人去抬。” 崔朝应了:“还有一份是送给姜太史丞的。” 李治不用他说完:“放心,我一并令人带进宫来,直接打发宫女悄悄送到宫正司去就是了。” 崔朝一向是个最受欢迎的人。 男女在爱美之心这件事上其实差不离。 连皇帝都要挑好看的士子为探花郎呢。 因而崔朝在哪里都比较受人的优待——比如来太史局,他正按流程在门外递名刺时,就被一个脸圆的不得了的太史局监候给请进去了:“姜太史丞?在,在的,快进来等,外头有大太阳呢!可别晒到你!” 姜沃抬头见到崔朝的时候,也没有忽略旁边笑得快傻掉了的周元宝。 她不由发愁,我们太史局的颜面啊…… 姜沃才想到这儿,就听见‘咚’一声,原来是另一个太史局的生员,一见崔朝就呆掉了,魂不守舍往前走,撞到了太史局里无数屏风上的一个,这才回神,正在抱头蹲地。 罢了,这太史局的颜面实在是保不住了。 就保全自己的吧! 姜沃端起了自己的玄学范儿,凝神看向崔朝——哪怕是做好了准备,也还是感叹甚至惊叹,这人,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倒也不怪太史局的同事们。 若说原本的崔朝,已然是绝好相貌,但依旧稍显单薄,像是上好的精细瓷器,美而脆。 然而这回带领使团,万里路走下来,便如同上好的明珠,擦去了最后一层浮尘一般,愈见光华。 整个人气度又不同了。 看着这样的人,真是心旷神怡啊!真想把他留在太史局,当成屏风一样摆在那里观赏,保管所有人上班热情大涨。 姜沃观赏同时,又深为遗憾起来:可惜回了宫,实在找不到机会,不然自己定要让武姐姐再瞧一回崔朝! 姜沃看的很满足,倒是崔朝,出太史局的时候带了点心事:方才他与姜太史丞方才说了没两句话,就见到了据说白日甚少出现的太史令李淳风。 崔朝幼时从那样境地走出来,体察人心简直是被动技能。 因而他略有迷惑的察觉到:李淳风李太史令怎么好似不大喜欢他? 他做错什么事惹到李仙师了吗? 崔朝回长安后第天,皇帝单独召见了他。 一凤皇帝原觉得崔朝也有些倒霉:好好的世家子,还是给他修《氏族志》事上出过大力气的世家子,为了太子那档子事儿,连王府的清闲官也做不成,被弄到西域去做了一回苦差,于是召见前还想着,要不再让崔朝再跟着雉奴去。 然而真召见了,看到崔朝更胜往昔的容彩,一凤皇帝又立刻反悔了:还是继续在鸿胪寺当大唐门面去吧! 甚至下了口谕给鸿胪寺正卿,以后少叫崔朝出远门,浪费!就让他在鸿胪寺负责接见外宾。 但这旨意一下,李治可是懵了。 父皇堂堂天可汗,怎么,怎么反悔呢。 李治郁闷了,明明之前听父皇的口风,要叫阿朝回来的呀! 于是李治按照最近半年来的习惯——遇事不决找舅舅,便去长孙无忌跟前委屈了好一会儿。 长孙无忌听完后,挽袖子就去找皇帝了。 他特意没穿官袍,而是换了常服求见——意在表明不以君臣尊卑之分相谈,而以孩子舅舅身份问问你这做爹的,孩子又不要星星月亮,就要个伴读,你咋不给呢! 那李泰为了修书,要了多少朝中大儒过去也没见你舍不得,怎么雉奴这就要个世家子这么难呢?做爹不能这么偏心! 长孙无忌完全没意识到,他这个想法就是已经格外偏心晋王了。 他见了皇帝后,好一阵劝说,先说雉奴孤单的可怜,又道:“陛下还想着太子当年荒唐事?所以忌讳生的好看的少年郎?其实倒罢了。我瞧着太子并不是对什么男宠格外放不下,倒更像是被陛下您直接将人杀了,都不跟他说一声,有些怄气。” “何况那不过是个谄媚奉上的太常乐人,原就是奴籍,天生是伺候人的。与世家子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需知崔卢郑王这些五姓七望的人家,连他们老李家还看不大上,皇帝竟然担心人家世家子来做男宠,在长孙无忌看来,实在是胡思乱想啊。 然而却听皇帝依旧拒绝:“那崔氏子相貌实在好,又颇有才学与雉奴谈讲的来。相较起来,太子那里只是胡闹的乐人奴仆,可雉奴这边,朕倒是更担心他心心念念要崔家子回去,是真有些心思……咳咳。” 一凤皇帝咳嗽了一声,以作尴尬的结尾。 长孙无忌瞬间理解了皇帝的脑回路,然后差点一个踉跄:合着您这不只是担心孩子们胡搞乱玩,还真担心发展出一段断袖真爱来啊!您这是想象力多丰富的一颗慈父心啊! 震惊过后,长孙无忌却敏锐的抓住了一点:父母唯有爱子至深,才会胡思乱想,有一点苗头就怕对孩子不利。 皇帝对雉奴的疼爱,实不下于太子和魏王! 长孙无忌觉得,可以给雉奴争一争了。 因没有说服妹夫,长孙无忌转身就往鸿胪寺去了:他之前是见过崔朝的,知道是个极俊朗的小郎君,但实不值得皇帝这样天马行空乱担心吧。 然而长孙无忌这次再见崔朝也觉大不一样:当年崔朝是孤注一掷,背叛了家族来到京中,自然有些憔悴与不安。且当时他年纪还小些,风姿还未养成。不比如今,经过了大事也出使外域走过了万里山河,就如同珍珠彻底磨出了光彩一般。 长孙无忌第一次觉得原来蓬荜生辉不是个夸张的词,竟然真有人能一笑生光! 于是他迅速跟妹夫站到了统一战线:这样的颜值,就戳在鸿胪寺当门面吧。放在晋王府,还是……还是不必了! 李治极是郁闷。 舅舅当时一脸‘我去给你做主平反,搬走头上大山’的表情去了,一副绝不畏惧强权要给外甥争一争的雄赳赳气昂昂,咋的很快自己变成一座大山回来了?还帮着父皇劝他,让崔朝继续在鸿胪寺。 李治难得想要闹脾气,脸儿都皱起来了。 长孙无忌丝毫没有倒戈的不好意思,反而借此循循善诱道:“帝王一言九鼎便是如此,圣心两可之间,唯有他一人裁断,雉奴可明白?”羡慕吧?有没有想要上进自己说了算的动力? 李治心头一颤,舅舅这是在引着他去争储君位?那就是说,舅舅愿意押他? 不过他面上还是很自然,只低头似有所感念念道:“是啊,只有帝王才说了算……” 长孙无忌见外甥似乎要开窍,还未来及的开怀,就听雉奴道:“我记下了,以后要对太子哥哥更恭敬,有事求太子哥哥!”险些给长孙无忌噎死。 李治也是见长孙无忌临阵倒戈,所以故意说这话,看舅舅噎的差点吹胡子瞪眼,心里偷乐,面上却继续懵懂:“舅舅怎么啦,眼睛进沙子了?” 长孙无忌无力摆手道:“咳咳,无妨……你这孩子,不要光想着求人。要知道你大哥哥也有难处。你要自己立起来,多做事,不光要令你父皇喜欢,更要少些孩子气,显出些本事来,自己说话管用才痛快不是?” 又将崔朝当年被鸿胪寺发落到最偏远的小国之事拿出来说了一遍,见雉奴似乎有动容之色,长孙无忌才觉得欣慰许多,自己没有白费唇舌。 之后又安慰依旧痛失伴读空欢喜一场的小外甥:“舅舅给你带来个好东西。” 他拿出一块巴掌大的玉,难得是清透的玉石中,飘着墨色的纹理竟然自成莲花观音之象。 哪怕玉质不是最顶尖,有这样的纹理,也是一件极稀罕的好物件了。 长孙无忌道:“此玉都不必雕琢,只令人做个檀木架,摆在桌上就很好看,唯一可惜便是小了些。”若是能做大屏风或者大桌屏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李治眉眼带笑:“谢谢舅舅!”然后举了举玉牌:“我回去一定用功读书,在朝事上也用心,不叫舅舅失望。” 长孙无忌大慰:啊,多好的外甥啊! 李治也大慰:啊,多好的舅舅! 第39章 重生之骰 贞观十五年终于挨到了腊月底,年关在即。 人人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无他,这一年发生的事儿(还基本不是好事)实在多,过得也太漫长了! 作为宫正,陶枳晨起在公厨为众人分发元日节费之时,如是勉励道:“今年这一年祟书不利,日子难过些也是有的,之后都会慢慢顺起来的。” 宫正司众人齐声应‘是’,真心实意地应‘是’。 新的一年,可得好过点啊! 这一年新岁,姜沃自然还是同媚娘一起过的。 从腊月二十五姜沃生日那天,媚娘就直接搬到宫正司来住了。 这日晨起两人一起吃了长寿面。 可巧还未吃完,天上便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转瞬地面就白了一层,一时都来不及清扫。 媚娘就撑着伞,一路将姜沃送到掖庭门口,嘱咐她一路当心别滑倒,这才挥手作别。 回来后,媚娘就坐在窗边,边烤火边赏雪。 觉得内心一派安静。 北漪园的其余才人们年下都忙着去赴宴——与前几年一样,后宫娘娘们轮番在宫中摆酒请客的时候,会给各自的‘小弟’发帖子,今年依旧没人请媚娘。 于是这两年每回临近元日之际,媚娘都会搬到宫正司去,北漪园的人也觉得正常:武才人肯定是觉得丢人了要躲出去嘛! 媚娘也随意她们这么去想,倒是省了她解释的麻烦。 “其实那些娘娘们,如今多半熄了给圣人荐人的心思了。如今娘娘们照样带着我们,纯粹就是带着我们玩,给她们解闷了。” 周才人实在的很,直接跟媚娘道:“就跟带着她们宫里那些宫女们玩是一样的——赶围棋看百戏人多才热闹,年下人来人往的也显得宫里人气旺,好辟邪的。” “再不就是各番邦送来的贡品由圣人分赏后,这些娘娘们要拿出来显摆一二,才让我们去捧场子。唉,我也是看破了,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早晚得剃头当姑子去,那不如现在跟着娘娘们过几年热闹的好日子。” 有些话在宫里虽是忌讳,但人人皆心知肚明:自打今夏圣人于九成宫吐血后,身体不如从前的。 当然,要说圣人身体差也不至于,毕竟他照样能料理朝政,也能引弓射猎,与从前臂力仿佛。 可精神上,到底不如从前充沛了。 偶进后宫,圣人也都是去资历深的娘娘们处——这些人都了解他性情,省心如意啊! 不至于连他是想喝水,还是想按下发胀的头都看不懂,还得他去磨合。 “咱们是再难出头的了。”周才人算是北漪园里为数不多跟媚娘还算说的上话的才人,若是遇上,两人便能聊两句。 周才人是真心实意劝媚娘:“虽说你也有宫正司可走动,可那是个掖庭掌规矩的地儿啊,岂不是拘束冷淡的慌?必不如各位娘娘处摆宴热闹。不如你去哪一宫跟前陪个笑脸,也好年下跟我们一处玩去。”还跟她推荐了两个脾气好的娘娘。 媚娘只是笑言几句混过去就罢了。 既是元日,她自然要来宫正司,跟亲人一起度过旧岁,开启新年。 “终于放假了!” 腊月二十八,上完年前最后一个班,姜沃快快乐乐踩着雪回到宫正司。 吃晚饭的时候,听媚娘提到各宫娘娘处番邦的贡品,姜沃忽然想起崔朝回长安后,曾托晋王宫女的手,送来过一箱西域各国的土仪玩物。 腊月里太史局忙得很,姜沃收下后,就一直没时间打开细看。 现下也放了假,正好拿出来跟媚娘一起玩。 与送给晋王的两个大箱子不同,崔朝觉得送与姜太史丞的还是不要太点眼,就多选了些个头小的器物。 满满当当装了一个精致的半大木箱。 姜沃拨开铜纽,打开箱盖,只见里头是一份份用油纸包包好的器物,外头扎着麻绳,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像是一个个待拆的盲袋。 姜沃之前也偶尔会买盲盒来拆,此时见了一箱子盲盒,就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姐姐先拆,看咱们能拆出什么来。” 姜沃与媚娘一件件拆去—— 媚娘先拆出了一个镯子,造型很奇特,像是一条金色的蛇,蛇的一对眼睛还是用碧莹宝石做的。媚娘把玩一会儿道:“咱们这里少见用蛇做饰品的。除了端午,也少用五毒的花样。” 姜沃就拿起油纸包里面的一张纸笺:“是于阗国的首饰,他们当地人敬蛇。” 又见底下还坠着一句话,记录着该国人特殊的饮食习惯:于阗国人多食粳米饭,但常浇蜂蜜搅拌再用,亦有加酸乳酪再食者,甚奇。 姜沃和媚娘想了下,均觉得不太能想象其滋味。 “看下一个。” 这样挨个拆去,极有意思。 拆了十来个,发现大部分都是西域各国,带有强烈风格色彩的头面首饰。 “崔郎不但人生的好,眼光也佳,挑的都是好东西。”媚娘边拆边赞。 这‘好’倒不是说崔朝买了多么珍贵的金银珠宝头面首饰,而是每件小物都各具当地特色,加上他会为每个器物做释,并顺带介绍该国风土人情的纸笺,更增意趣。 虽大都是寥寥几句话,却妙趣横生,让人不由遥想当地景致人烟。 给媚娘和姜沃两个看的,都格外想出去逛逛,亲自去看看那西域大好风光。 姜沃想起崔朝的面容,不由感慨道:“果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的气度就又不同了——姐姐不知道,这回崔使节回来,我就见他比初见风仪更胜。” 媚娘想了会,摇头道:“还能更胜?我有些想不出。”崔郎还能更好看? 不过……媚娘想到崔朝回来后,晋王应当会高兴些吧,不会觉得那么孤单了。 她嘴角便也带了一抹笑。 “咦,这个和尚的小彩塑,怎么不像是西域人,倒像是咱们大唐的法师形容?” 姜沃拆了下一包,这次里面不是首饰,而是一个精美的泥塑。 姜沃托在掌心细看。 这还不是常见的单人泥塑小像,而是场景型泥塑——一位穿着僧袍的和尚在水果摊前望着果子,似乎在与摊主交谈。 虽然泥塑不大,但面目衣饰却都捏的清晰,上色也细致,看着栩栩如生。 姜沃就见那水果摊摊主,是标准胡人相貌。但拿着一枚水果的和尚却是相貌饱满圆厚,是中原人的面貌。 媚娘伸手拿起崔朝的纸笺,看过后有些惊喜:“竟是玄奘法师的小塑!” 崔朝的信笺上写着:“玄奘法师途径龟兹,于集市论佛法,卖果人赠与香梨、葡萄。” 这彩塑便是从龟兹的集市上买了来的,是旁边的摊主当日见玄奘法师,为其佛法精深而倾倒,特意捏了数个泥塑像。 崔朝也是机缘凑巧遇到的——虽则在高昌国已经寻到了棉花,但崔朝还是习惯到一地,就去最大的集市上继续搜寻西域有无其余棉株。 到了龟兹的集市,便一眼看到了大唐法师的彩塑,询问后才知道有这么一段故事。 就把仅剩的两个泥塑像高价买了下来,送了晋王一个,姜太史丞一个。 姜沃看着这个小像:玄奘法师?!盲盒开到珍贵隐藏款了! 媚娘看她只是打量小像,还以为她不知道这位法师。 因母亲杨氏是笃信佛教,早就与女儿说起过玄奘法师,媚娘倒是对这位法师所知颇多。 因与姜沃解释:“你打小住在宫里,大约没听说过玄奘法师。我娘从年少起便信佛,对玄奘法师很是推崇,道他佛法精深,辩讲佛经更是无人能及。” “不过,听说这位法师贞观三年就徒步往西域,说是求大乘佛法去了……反正到我入宫的时候,还没回来呢,也不知如今到了哪里了。” 姜沃才从抽到珍贵盲盒的惊喜中回神:我太听说过玄奘法师的名字啦! 媚娘看着姜沃手里的彩塑:“母亲原本还在家中担忧过,此西去路途迢迢,山穷水恶不说,又经西域各国,法师孤身一人,如何能徒步而行?不过看这彩塑,想来法师已然到了西域求得真经了。” “真不知他何时能回来。”媚娘想到一事,掌不住笑了:“只是法师出去的时候还是西域高昌国,回来的时候就是安西都护府了。” 玄奘法师一去十多年,大唐边境已然大变。 贞观初年时边境不稳,大唐以自保为上,守卫边关的将领是不肯给玄奘法师放行的,玄奘法师属于是费尽心思‘偷渡’出去了。 然而现在,许多当年他途径的外域,已经变成了大唐国土。 此出长安,西去万里,尽是唐土! 玄奘法师估计很郁闷,走的时候是艰难险阻偷渡了一个又一个国,咋回来的时候,全是大唐的领地了呢。早知道晚出去几年,还能继续当遵纪守法好公民。 姜沃找了块新的手帕,垫在下头,将泥塑小心地摆起来。 媚娘在她身后道:“《五帝本纪》中曾道,大汉之疆土——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1] 姜沃回头接道:“如今我大唐,亦是如此。” 强汉盛唐,就是如此气魄! “咦,反面还有。” 媚娘本都要放下纸笺了,忽然发现这一张反面还有字。 正面没写开,反面崔朝还记录了一件趣闻:听闻玄奘法师当年途径高昌国,国王鞠文泰极慕其才,认作义弟。亲笔作书,令西域各国国王,礼待其弟。 姜沃:…… 姜沃心道:《西游记》里是美化了啊,原来玄奘法师不是二凤皇帝御弟——倒也是一国王的御弟,倒霉的高昌国王鞠文泰! 姜沃甚至怀疑,是不是玄奘法师把高昌国运气都吸跑了。 就是不知道高昌国被大唐干掉后,玄奘法师拿着鞠文泰的手书,会不会有啥危险。 不过玄奘法师这般神人,必能化险为夷。 放假第二日,忽有个太史局的小宦官,来到掖庭寻姜沃,说是太史让她回去一趟。 姜沃:今天可是腊月二十九,明儿就是除夕了,还让人去加班,师父,你好无情,好无理取闹! 不过,到了宫正司,姜沃才知道是错怨了师父。 李淳风叫她来,是通知她一个特别好的消息:圣人准许姜沃去参加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 与诗会一样,元宵灯会是个非正式朝会的宴饮,所以姜沃能去。 但这回场面,可比诗会要大,所有在京官员,都会入宫来赏灯,最后还能得一碗圣人赏给百官的汤圆。 “多谢师父!” 袁天罡在旁笑道:“不只我们替你说话,你记得去谢阎少监,他也替你说情来着。” 阎立本也在圣人跟前为姜沃发声。 当日姜沃做炒锅,他这个将作少监也去看过热闹,以此跟皇帝道:上元灯节也叫姜太史丞一并去前朝看看真正的朝廷热闹呗。 什么?有人说掖庭也有灯,女官在掖庭赏灯也一样? 唉,这话就奇啦,虽说掖庭里也挂灯,但能一样吗?要一样的话,为啥陛下不去掖庭里赏呢?那还是前朝的灯会好啊。 阎立本对皇帝道:“姜太史丞既有机缘,偶有神梦,那就该多见识才对。” 二凤皇帝已经吃过李淳风的炒菜了。至此,二凤皇帝已经见过姜沃两次‘神梦’产物:棉花和炒锅都是新颖之物,尤其是棉花,若真产量高那是有大用的。 于是阎立本的话,二凤皇帝很入耳。 对阎立本表示赞同:这话很是,见识多了,说不定神梦也多。唉,百姓们最要紧的不过饱暖,若是棉花能成,便是多了取暖之物。最好什么时候她再梦出些粮食来,能够无论旱涝,都能收成不误的粮食,让天下百姓都吃饱就好了! 姜沃听阎立本转述的话,心道:比起陛下您,我不算会做梦的啊,您这才是会做神梦呐! 一千多年后也没有这样的粮食。 总之,今年姜沃总算能与朝臣们一起看花灯,吃到分赐的元宵了。 这本就该属于她的,却等了四年才能去的元宵灯会。 大年初一,姜沃收到一封系统邮件。 是系统为‘真正的’客户送上的过年礼。 姜沃不由想起之前,小爱同学费劲给她争取的六根筹子作为过年礼,又想起最初版本的简陋显示屏。 再看看现在系统—— 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姜沃每次点开系统,脑海中就开始播放快活的背景音乐:“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福姜老板新年好”同时,显示屏上还闪烁着过年气氛的彩色灯球,旋转跳跃给她拜年。 随着临近年关,灯球还越来越多,过年气氛越来越浓郁。 跟之前寡淡真是天差地别。 姜沃点开红彤彤的系统邮件,准备看看‘真正客户’的年礼。 就见系统给出的新年礼物,是让姜沃从九十九个福袋里自己抽一个。 姜沃观察了一下,最普通的红包似的红福袋有六十个,其次便是闪烁着金光的红福袋有二十五个,纯金色的金色传说福袋十个,最后珠光宝气钻石似的福袋只有四个。 显见是珍贵等级不同。 小爱同学作为实习客服,也第一次见这种阵仗,悄悄跟姜沃汇报,她查询过后台了,哪怕是最差的红包福袋,里头的福利也是五十根筹子起步。 姜沃就感慨道:果然是权力系统啊,看人下菜碟的本事,那是贯彻始终啊。 内心吐槽完统子,该领的福利,姜沃还是要领一下的。 姜沃抽出来一个金色传说。 小爱同学先欢呼一声:“姜老板手气真好!” 姜沃点开来,福袋里是一枚金色的骰子。 “诶?怎么是这个东西?” 小爱同学声音纠结起来:“这倒是个金色传说,如果姜老板没有抽取到,那么可能要到【官居一品】的黄金成就后,才能拿到一枚。” “但是……这东西对姜老板本人,其实是没什么用,是要用在旁人身上的。” 姜沃点开金色骰子的介绍。 【重生之骰:使用者可备注条件,我们将按照你的条件,挑选一个命尽的人绑定权力系统,重活一次。】 姜沃愣住了:所以,我是被人挑中的吗? 小爱同学对她的猜测,进行了肯定:“是的,所有客户号带双‘6’或是双‘8’的客户,都是通过重生之骰绑定系统的。” 怪不得,姜沃觉得自己的客户号‘66688’也太吉利了。 小爱同学继续道:“对这些客户,系统会给予一定程度的宽免,哪怕不愿意绑定系统,也可以选择平淡重活一世。” 也是,姜沃从前也想过,【权力之骰系统】既然要权力,为什么不强制性设置那种‘完不成进度就进行抹杀’的任务。 相反,系统其实并没有强制性逼迫她做什么,给予的福利远大于威胁。 原来,不是系统在做善事。而是有人选中了她,提前替她支付了一部分的代价。 系统面板贴心的化作大荧幕,将姜沃的来历展示给她看。 城楼之上,站着一个身着凤袍的女人,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气度高华。 她对着系统屏幕,说出了她的选择条件。 “我的小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过世的。如果系统可以让一个人重活一世,那我就选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孩儿吧——不过,别选太小的孩子!” 系统颇为幽默的回答他:请客户放心,系统遵纪守法,从不雇佣十八岁以下未成年。 凤袍女子点了点头,看着系统展露给她的虚空中的光点——那是无数个平行时空中,符合她条件的,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孩。 她挥手掷出了那枚金色的骰子。 画面骤然变成姜沃极熟悉的视角:那是姜沃自己,躺在病床上最后一次被抢救的时候。 ‘滴滴滴’响成一片的机器。 有医生来给她做了最后一次床旁心电图,拿着一张直线的心电图,当做死亡记录里已经没有心跳的证明,然后—— 一枚金色的骰子无声落在她的身上,化成了一片金光。 所以,她是这样重活一次,到大唐来的。 姜沃回神,她的系统里也多了一枚金色的骰子。 “姜老板,您要设定什么条件呢?” 姜沃想:是啊,她要选什么样的人呢? 其实,姜沃回头看自己的前世,除了身体不好,其实一直是幸运的,父母很爱她,妹妹很爱她,亲人们都很呵护她,从来没想过放弃她。 而到了这大唐来,更是遇到了陶姑姑,遇到了媚娘,遇到了两位师父。 她已然很幸运。 世上比她不幸的女孩一定很多。 姜沃想了一日,直到傍晚才决定。 她对着系统谨慎描述着她的条件:“没有得到过父母真心疼爱,身处恶劣环境难以自救,没有主动用恶意伤害过其余人,极度想要逃离生前生活却力有未逮的女性。” 系统需要六个小时进行筛选。 算了算那时候到午夜了。 夜深如许,媚娘已经熟睡,姜沃闭着眼睛却睡不着。 直到系统震动一下,通知她筛选完毕,可以掷出【重生之骰】,姜沃才慢慢吐了两口气,平静了下心态,打开了系统。 但哪怕她做好了准备,看到系统为她展示的‘符合选项人员星图’时,眼泪还是忍不住立刻涌了出来。 无数亮起的光芒,璀璨如她曾无数次仰望占卜的星空。 明明她的条件定的那么苛刻,可仍有那么那么多的人符合。 每一点光芒后面,背后都是一个绝望疲惫,从来没有被爱过,撑不下去,徘徊在死亡线上命不久矣的女子。 姜沃闭着眼掷出了那枚金色的骰子。哪怕能救一个都是好的。 “小沃?”媚娘迷迷糊糊中醒来,觉得右侧的肩膀一片湿凉。 “你做噩梦了吗?” “嗯,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媚娘在黑暗中摸到了姜沃脸上已经渐凉的泪水,和眼中不断涌出的热泪。 于是她披着衣裳起身点灯,去到屋里的盆架前拧了个冷手帕,回来递给姜沃:“敷一敷眼睛,明儿初二,还得见人呢。” 姜沃止住了眼泪。 她从前接受权力系统的绑定,绝大部分都是为了健康。她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了。 她现在已经得到了。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她想继续获得更多权力之筹的动力,更多在于媚娘吧。她想陪伴她,让她的女皇之路,少一点辛苦,多一些信得过的依靠。当然,她也会因为媚娘的执政,而长久保住她的权力和健康。 可现在,她忽然有了更强烈的愿望,来自自己内心的迫切。 她要拿到权力,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健康,不只是为了陪伴媚娘。 想要更多。 她已经走到了今天,她出现在了诗会上,今年还能与百官一起去元宵灯会上—— 就绝不会再往回退。 还要继续前进:她要出现在大年初一的百官朝会上,要出现在每一次朝堂论事中…… 要能发出更多的声音。 这世上有这么这么多绝望的女子,她想要她的手里,不只有一枚金色的重生之骰! 媚娘守着她良久,见她不哭了,才又去给她倒了一杯水来,声音温柔道:“虽是放在火盆边上的水壶,到底不那么温乎。你稍微喝一点润润喉,别喝多了。” 姜沃点头,因她手里还拿着帕子捂着眼睛,媚娘就直接递到她唇边,喂她喝。 她就着媚娘的手,喝了两口水。 媚娘将杯子放回去,又安慰道:“噩梦而已,今日是初一,是新岁,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姜沃把眼睛上的帕子拿了下来。 媚娘一个恍神。 她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小沃原本眼睛就很清澈,但此时,她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种不同的,极为明亮宛如燃烧火光的锋芒。 姜沃看着媚娘,用力点头:“是,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不是祈祷,而是必行的方向。 第40章 手握宝珠 贞观十六年恰是兔年。 元宵将近,宫中处处挂着彩灯,亦多兔形。 掖庭内巧手会扎花灯的宫人颇多,殿中省与六局一司,都各管一处,将掖庭内布置的彩光焕然——如此热闹喜庆,也是为了顺应圣心。 二凤皇帝也觉得过去的一年有点晦气,准备在新岁开个好头。 “再往右一点。” “嗯,正了!” “慢慢下来,扶的稳一些。” 姜沃自告奋勇爬上去挂一对白兔的彩灯,媚娘在下面替她扶着木梯并看着挂的正不正。 挂好后,姜沃又倒退着下来。还有两层木梯的时候,就懒得爬了,一跃而下。 媚娘早就料到她不肯老老实实爬下来,早已伸手,正好扶住她:“你又跳!可别崴了。兔年难道就变成只兔子了不成?” 姜沃笑眯眯,刚要跟媚娘说话,就见一身过年红的刘司正风一样进来。她生的高大又壮实,满脸喜色,显然有高兴事。 高兴到进门后忽然把姜沃抱起来甩了几个圈。 姜沃:? 她还未及发问,就被刘司正搁下,刘司正又转身把媚娘抱起来转了两圈。 媚娘:?? 媚娘被放下来的时候,姜沃赶紧扶着她:媚娘方向感特别强,平时很避免转圈圈,容易晕。 刘司正笑道:“明儿前朝元宵灯会的管事宦官不够,就要选些女官去领侍宴宫女,尚食局的女官没凑够数,就添了我去!” “我负责西边数席——去岁那便是九寺官员案桌的所在。也就是说……” 媚娘笑接道:“也就是说,刘司正能够去近距离观赏一晚崔郎?诶,那倒真是值得羡慕。”谁不想灯下赏美人?媚娘再次懊恼自己做的是后宫才人,而不是女官。 刘司正眉开眼笑:“是啊!” 原来以为是去加班,忽然发现,原来是给她大把的时间去观赏崔郎,刘司正觉得,就这个喜兆,今年也必然是好年份啊。 正月十五,夜。 前朝元宵灯会设于两仪殿。 殿内花灯烛火,灼然灿烁。已有乐人陈列奏乐,曲音不绝,绕梁如丝。 姜沃随着师父们坐下来。 细观这大唐贞观盛世佳会,令人心醉。 宴过两巡,由二凤皇帝赐群臣御酒将灯会推至最热烈——皇帝显然心情很好,酒过三杯后,还难得有兴致,要过乐人手里的琵琶,要亲自奏一曲。 姜沃眼睛眨也不眨:这可是限量版二凤皇帝奏琵琶曲! 她在脑内直敲小爱同学:“快,快录下来。以后好反复观看。诶?记录视频要花一根筹子?花花花,不要吝啬,要高清蓝光版!” 倒是李淳风一转头见到小徒弟双目炯炯,低声对她笑道:“陛下为秦王时,也常在府中小宴上亲自奏乐对歌。”声音无限怀念:“陛下音律极佳,也素爱歌舞,《秦王破阵乐》风流天下闻,只是这些年少有闲暇了。” 一曲过后,二凤皇帝便问及离得最近的宰辅们:“朕的琵琶如何?可有进益?” 哪怕离得远,姜沃都觉得陛下的凤凰尾巴要翘起来了,奏过一曲就开始要夸夸。 他目光梭巡过重臣们。 气氛太好,哪怕是魏征,都只是含笑看着,并没有任何要上谏的意思,还都纷纷点头,表示陛下您真棒! 臣子中,坐的最近的是长孙无忌,他自然捧场,开口便夸二凤皇帝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但夸得最好的还是房相,房玄龄笑道:“陛下无所不成,实乃兼众美而有之,无瑕尔。”[1] 他这句话一出,把在座诸位给酸的啊:看不出啊,老房你浓眉大眼的,原来说起好话来这么肉麻啊。 唯有二凤皇帝,被夸夸后,快乐地像一只要起飞的凤凰。 姜沃看着高台之上,端坐的二凤皇帝,以及列于其下,留名史册的朝臣们——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李靖、尉迟敬德…… 大唐全明星阵容。 这些人共创了一个千年后亦被人怀念的贞观盛世,是史书上的明珠。 二凤皇帝便是衔明珠而来的凤: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一个时代突然出现了许多千里马,除了是个群英荟萃的时代,必然也是伯乐出现了。 就如同隋时的李靖大将军,彼时并不能出头,不过守着一郡做寻常官。 而在大唐,却是名震寰宇的上柱国,甚至在后世的传说中,都位列仙班去了。 姜沃从前只是羡慕,兼之为自己能穿来贞观一朝而安心庆幸。 但现在,她有了新的目标。 她看向高台上的晋王,想到此时在掖庭的媚娘——在接下来的朝代,她也想出自己的一份力。 不只是享受这个贞观的大唐,也不只是在将来,只能思念这个盛世华章。 “将今日所作的诗词,拿来朕看。” 到了元宵灯会的尾声,皇帝显然已经喝的有些尽兴了,颇有从天可汗回到当年恣意纵性的天策上将的趋势。 还是魏征站出来说夜已太晚,皇帝也不该多饮,二凤皇帝才罢了,命人撤了酒席。 但喝的尽性,也不妨碍皇帝记得收作业—— 每逢盛会,自要安排国子监学子,并以文名见长的年轻官员们作诗,记录盛事。 今日自然也有。 临近散席,二凤皇帝就开始收稿子了。 身边侍从也熟悉流程,很快下去收了一圈,将数十分诗稿送上。 二凤皇帝一一看过,挑出一张来,击案道:“好!” 然后当众念与众臣。 【筮仕无中秩,归耕有外臣。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2] 二凤皇帝的声音,伴着乐人清幽曲声,回荡于阔大的两仪殿中。 令人心驰。 “好诗,卢卿上前来!” 姜沃心道:果然,还得是卢照邻啊。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她默念此句。 为此句当饮一杯酒! 因卢照邻的诗再一次鹤立鸡群,二凤皇帝想起了姜沃当时一卦算出卢照邻诗会魁首之事。 不由笑道:“卢卿有高才,姜卿有神卦。” 之后便让宦官取下两盏华美宫灯,一盏金鱼的赏了卢照邻,另一盏兔子的,则归了姜沃。 两人一齐上前谢恩。 卢寺卿在旁看着,见两人年岁相当,才貌相合,原要惋惜,但一看对面坐着的李淳风,立刻又把所有心思消了:算了,姜太史丞确实有些神异之处,既然命格特殊就罢了,可别克着他们卢家。 崔朝坐在鸿胪寺的案桌处,见到姜太史丞从光影下走出,站在众臣之前,与男子官员一般,并肩给皇帝谢恩。 他露出了笑容。 崔朝想起了初见姜太史丞,听晋王说起她碍于女子身不能上朝时,他心内的惋惜。 他观姜太史丞,无论谈吐还是起卦,都较太史局另一位丞更佳,然而却只能做事,不能得应有之礼,真是可惜。 直到此番回长安,听说她在诗会上一卦成名,崔朝方才欣慰。 如今亲眼看着她已经走到了灯下,走到了众目之中。 真好。 他心中涌起一阵温软的欢喜。 崔朝举起杯,在无人知晓处,遥遥敬了姜太史丞一杯。 饮尽落盏,垂眸默念:来年,祈盼你一切顺遂。 贞观十六年二月,龙抬头的好日子。 朝上出了件大喜事。 由魏王李泰负责主编,耗时数年的《括地志》终于完稿,抬与御前。 是真的“抬”与御前,因《括地志》全书共五百余卷!负责抬书的小宦官们,足有二十多个。 圣人大悦! “从公论,此《括地志》,真是当名传千古之作。”姜沃虽没去朝上,但李淳风今日是去了,回来后跟袁天罡和姜沃讲了此事。 《括地志》囊括大唐十道358州一千余县,将整个大唐的州县地域划分、行政区设置、山川河流、名胜古迹都记述在内,甚至还有专门的书卷记录各地的神话传说并当地著名人物和大事年纪。 作为千年后的人,姜沃不得不惋惜感慨:这套书若是能流传下来,一定是研究大唐历史不可多得的瑰宝。 惜乎毁于南宋末年,只剩寥寥残本。 魏王带领一种学问出众的博学鸿儒,历经五年余终成此书,实在是一大功! “不但是实实在在的功劳,魏王还格外会说话呢。”李淳风想到朝上魏王李泰的言辞,就有点酸的倒牙。 “魏王道:他原本是想汇集东汉后的文赋,毕竟他更擅诗文而非地志。只是……” 李泰在朝上动情表示:只是想到父皇文治武功天下大治,炳如丹青功至天地!那便再难也要修《括地志》! 毕竟父皇日理万机,难以走遍大唐辽阔万水千山,那么儿子便将全境之地,都与父皇搬了来,您只要想看,随时都能看! 这话酸的,把元宵灯会上的房相都比下去了。 袁天罡和姜沃都表示:啊,好会说话一魏王! 对一个皇帝来说,能看到他所有疆土子民汇聚成这数百卷书,一定是极高兴的事儿。 而做这件事的又是他最喜欢的大胖儿子青雀,那可不更欢喜了? 姜沃端着茶道:“有这样实在的功劳,又有这样的孝心,魏王这个风头着实大了。” “只是,自古地政不分家……” 向来是帝王才能掌‘九州之图’,毕竟地志不仅仅是记载山水,也会记录一地,可驻军防的兵家要处! 魏王修成《括地志》,对天下各州的了解只怕比太子还深。 可他一个王爷,了解的这么深是要做什么呢? 师徒三人都没再往下说,姜沃也只是换了轻松的话题: “可惜咱们看不到《括地志》。”姜沃是真想亲眼瞧瞧这套奇书,对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哪怕身不能至,也心向往之。 可惜这样全面的地志,跟舆图一样,都属于国家机密文件。 这一整套书一定会置于藏书楼,作为收藏典籍,非皇帝允准,不能借阅。 李淳风闻言道:“整套自是弄不来,但我这里有十来卷——凡参与编书的人,都送了十六卷书作为纪念,你拿去看就是了。” “诶?师父也参与编《地括志》了?” 李淳风点头:“魏王府上萧德言萧老先生曾让我写过有关地势卷的序。”毕竟李淳风除了通晓星象,亦通风水阴阳之术,对天下山川河流的大势很有见解。萧老先生找到他写序与审稿也是正常的。 姜沃双手合十:“那太好了,谢谢师父。” 袁天罡忽然在旁笑道:“先后五载方成奇书,经手者不知多少人。魏王若是与每个参与编书的人都送上十六卷书,着实是个大方人。” 这会子的笔墨纸砚都是小奢侈品,书自然也很贵。 偌大的长安城内,能够雕版印刷的铺子,也只有东市上的两家,可见印书的昂贵和稀罕。 绝大部分书都是靠手抄本流传的。 魏王这样大批量送书,不管是令人手抄还是雕了板子去印书,都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很有魄力的破财了。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魏王不光做好事,还深谙做好事要留名的精髓。 魏王很喜欢穿紫袍。 一来他封了魏王,他最喜欢的花便是牡丹里的明种魏紫;二来,唐朝官服颜色按从尊到卑也是紫、绯、绿、青这样的排序,紫色是最尊贵的颜色。 于是魏王的各种常服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色,绣以精致花纹。 自他呈上《括地志》后,圣人龙心大悦,常要召见魏王相伴左右,正好魏王手上也没了急事,也就开开心心常伴圣驾左右,恨不得连吃饭睡觉都在立政殿,那存在刷的,云湖公公都觉得自己没啥事可干啦。 这样十几天过去,皇帝便发现一事,问道:“近来你穿来穿去,怎么就这么两套衣裳?”又指着他身上这套:“这缎子颜色都有些褪了,可见是下了几回水了。怎么不换件新衣裳?” 魏王立在一旁替亲爹磨墨:“如今儿子也不是小时候,爱纵性用钱的年纪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去岁《括地志》成书,各项各处账目报上来,给儿子看的心里都疼坏了。又想着父皇教导,便在日常用度勤俭些。” 又亲亲热热与皇帝悄悄道:“且不瞒父皇,儿子还要面子。这几年来编书,请教了不少朝臣大儒,如今书成了,总不好就这么过去。于是儿子从私库里出银子,挑出与各地政事署衙无关,传出去也无妨的二百卷书,令人雕出板来印了许多,分散给诸位帮过我的朝臣们,也是没白劳动人一回呢。” 见自家父皇赞许的点头,李泰就越发低声道:“就是府上为此,着实穷了。”然后对着皇帝,圆脸上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站在角落里候着吩咐的云湖叹为观止:如果儿子跟老子撒娇这项技能,也跟科举似的也有排名,那魏王无疑是状元郎探花郎级别的,太子……完全就是考不上只好回家种地的类型。 果然,皇帝给魏王这几句话哄得哟,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左看右看,觉得儿子似乎还瘦了。 于是大手一挥:赏!多多赏!使劲赏! 休沐日,媚娘来姜沃这里喝扶芳饮。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将杯子搁在一旁,媚娘拿起笔,问起姜沃近来魏王得的赏赐。 姜沃也数着手指头一笔笔告诉媚娘:若不是她有小爱同学当记录仪,只怕都记不全了。实在是近来皇帝赏赐魏王太猛了,都不是隔三差五,简直是隔一差二就有赏赐。 媚娘一一记下来,又取出算筹摆了一会子,很快将账目算了出来。 然后肯定道:“所赏财物已经超过太子一年的使费了。” “真的?”姜沃有些愕然,从媚娘对面转移到媚娘旁边去,看她算的账目。只见她把绢、米、炭等价格都算的明明白白。 “姐姐还知道这些的市价呢?” 媚娘莞尔:“你从七岁入宫,想来不晓得外头的行情。我却是帮着母亲理过家财的。尤其借住在杨家时,靠人家的采买,若是自己心中无数,岂不是叫人坑死?” “单魏王自年后得了的赏赐,就有一万六千贯了。”媚娘在理财上头记性很好,对数字很敏感,她就听陶枳提过一回东宫的开支使费,就记的分明:“去岁东宫支领的银钱与布料,折合市货,也不过一万两千贯。” 姜沃指着媚娘没算进去的宅子:“这还不算陛下赏给魏王的新园子?” 媚娘道:“是,旁的好估价,但京中的宅院,可就不好算了,地段不同的坊据说差异极大。”没买过房的媚娘,只好遗憾放弃估价。 姜沃叹道:“姐姐能算出来的,外头官员们肯定也会算出来的。” 媚娘点头:“凡有赏赐,都要经过民部,想来御史台也会闻风而动吧。” 民部,就是后世专管钱粮的户部。 原本,民部重了二凤皇帝的名讳,该改名避讳的。然而二凤皇帝不在乎,依旧叫民部。姜沃记得历史上应该是李治登基后,为了尊父皇讳,才改民为户,从此后就叫户部了。 果然,民部尚书很快上奏了,道魏王近来所得俸料,实几倍于诸藩,最要紧的是,竟过于东宫。 民部尚书戴胄建很滑头,他也不说陛下赏赐过分,赏赐的不对。 他只计算了数目,以银钱数目过大需谨慎为由,上奏请陛下核查。也算是给二凤皇帝台阶下来——老戴觉得陛下是赏赐的时候上头。如果这会子想‘撤回消息’,也是可以的,比如以逾越太子为由,把赏赐一万匹绢改成三千,这事儿就过去了。 然而戴尚书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皇帝完全不接这一茬。 还训了他两句,道春耕之时要注重农桑之数,清点库存粮食才是要紧事,不要盯着些细枝末节。 戴尚书:……我好冤枉啊。 可怜戴尚书被训斥的有点灰头土脸,索性在这上头撂摊子:好吧,那他不管了,如数下发! 反正他报备过了,有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甭管是金银粮米还是一车车的绢都不是小东西,魏王府得此赏赐很快人尽皆知。 原本,魏侍中身体不好,撑过过年和元宵后,就一直病着无法上朝。 但此事一传开,作为太子太师,魏征便从病床上挣扎着起身,直接去立政殿谏言去了。 御史大夫萧瑀也跟着上谏——这倒不是萧瑀想要得罪风头正劲的魏王,而是他作为御史,有这等违制之事,理应上谏——不然他也怕魏相喷完皇帝,转头喷他尸位素餐。 戴尚书见皇帝被雪花样的谏奏淹没,还没忍住还私下偷乐了一回。 上谏的官员不少,但真正去皇帝跟前一对一硬刚的,还得是魏征。 老先生病的消瘦憔悴,但眼神依旧坚定,言辞也锋利:“赏赐魏王逾制,实乃陛下过失!陛下是要让天下人不安吗?” 这次换了二凤皇帝有点脸上灰灰了,他将李泰近来的大功与‘生活艰窘’告知魏征,说今年情况特殊,明年必不会这样赏赐了。 魏征丝毫不为所动。 “魏王当真艰窘?” 若面对萧瑀等世家名门子弟,皇帝还好嘴硬说一句魏王过得艰窘。但面对的是魏征,二凤皇帝再坚持说儿子穷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知道魏征是个真正清贫的人物,家中甚是朴素,至今都是老妻带着仅有的两个老仆亲自张罗饭食,家中房舍都是皇帝赐下的,是当真两袖清风,家无余资。 想想魏王的大把封邑、房舍、田庄,还有新的占了半个坊的大宅子,皇帝就说不出口了。 于是二凤皇帝换了角度:“有过当罚,有功当赏。太子近年来越发顽劣,魏王却是一心修书,所成其著,天下共见。朕作为君父,只是赏功而已,并非是令魏王僭越于东宫。” 魏征叹道:“臣子有功当赏,但陛下,您赏武将功臣,是否会赏以龙袍?是否会赏其财物超过陛下自己的用度呢?” 二凤皇帝沉默。 魏征眼睛其实已然有些不好,殿中灯烛不够亮的时候,甚至看不太清眼前追随多年的皇帝的面容。 他不再坚声力谏,而是声音放轻,深深叹道:“陛下,太子也是君,您如此,他何等难堪呢?” 魏征之前的朗声直谏并没有动摇皇帝,倒是这一声叹息,让二凤皇帝愁肠百转,有些破防。 以至于心底的话脱口而出:“朕是他的父皇,你是太子太师,朕与你会顾惜他的颜面,可那孩子,竟从不顾惜朕的颜面!” 魏征也无言了。 旁的事儿也罢,唯有太子那个想投奔突厥的发言,实在是大大伤了皇帝作为君王和父亲的心,令皇帝至今不能回转,与太子之间,父子情分再不能如初。 作为一个皇帝,臣子想要投奔敌国;作为一个父亲,儿子想要弃他而去,实在伤到了二凤皇帝。 至此,君臣彼此无言以对。魏征只能一礼到底:“陛下三思。” 太子太师魏征离开立政殿的时候,正见天边彤云似火。 他停了下来,默默看了片刻。最终长叹一声离开了皇宫,背影再不复年轻时候挺拔。 魏征的谏言,到底有用。 皇帝虽没有收回给魏王的赐物,但却下了道旨意,表明太子才是储君,以后东宫所费,不必限制于那一万两千贯的旧例。 东宫这回倒是有了反应,很快上书推辞,推辞不成,又上表给皇帝谢恩。 然而皇帝没有见太子,只回道:“太子只需安分读书改过,无需谢恩。” 东宫中,太子李承乾望着这道手谕,不由笑了。 他笑得太畅快,太放肆,令人不安,以至于伺候在跟前的宦官和宫女立刻跪了一地。 真是跪天跪地跪祖宗求求太子殿下不要生事了。 去岁‘扮突厥人’事件后,圣人将东宫从上到下换了一遍。殿中省和宫正司都累的半死。如今换过来的宫人,再没有那种敢抓尖卖乖或是谄媚主子的,均是老实头。 不但人老实,殿中省还额外加了几日的上岗培训——不是教他们如何伺候好主子,而是教他们如何躲事兼报信。 别再闹到太子大半夜把自己划得满脸血,还没人敢报信,终是闹大了的祸事。 或许在皇帝看来,是给儿子分派老实人,殿中省看来,是让宫中少事端。但没人从太子的角度来看:如今他根本指挥不动人,这些人只会下跪磕头,若是他要做点什么,这些人就会磕的满脸血。 就连他饮多了酒,次日张玄素、于志宁等人一定就知道了,然后纷纷扛着一张棺材脸来劝谏。他们这等臣子,见圣人都是轻易不跪的,何况于太子。就是站在下头一句句硬邦邦砸过来。 太子若是吃这一套,根本不会与皇帝走到今日这一步。 张玄素等人越劝,太子越不听,有时索性躺倒,做出醉态睡去,臣子总不能上前来摇晃太子殿下,屡屡气的拂袖而去。 太子风评日差。 今日太子见了父皇的‘安分改过’四个字,忽然就很想笑。 不但想笑,他还有了兴致。 “把鼓抬上来。” 元宵灯会后,太子命将作监做一面大鼓,说要学奏乐。既是太子所要,又不是要什么兵器甲胄,将作监很快就完工送了过去。阎立本还傻白甜地想:太子殿下莫不是想私下学奏圣人的《秦王破阵曲》,以此父子和睦? 于是送来了一面很好的大鼓。 “咚!咚!咚!” 鼓声响彻天际,惊得东宫飞鸟成群而起。 后殿太子妃抱着儿子只是落泪。 太子殿下如此击鼓……尧舜之时,便有申诉冤枉者可击鼓的旧事,唐律中更有‘登闻鼓一响,主司必得受理冤案’的规定。 太子,这是在击鼓鸣冤吗? 可,东宫若冤,谁又是过失者? 圣人一定又会大怒的。 太子妃落泪不止。 太子击鼓不过片刻,张玄素飞奔赶来。 他在殿门外跪下,伏地叩首:“臣恳请太子保重自身。” 张玄素若再硬邦邦的斥责劝说,太子才不理会,就当敲鼓的背景音了。但今日张玄素这这样一跪一叩首,抬起脸来老泪纵横,哭着哀求太子保重,却让李承乾停了手。 他盯了张玄素片刻。 李承乾看着进了东宫后,愈见苍老的师傅,在自己跟前叩首哀求,只想说,你辞了东宫官吧。 不必呆在这里了。 但没说出口——说了也无益,这原不是他能决定的。 李承乾把鼓槌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而张玄素却因叩首那一下子着实实在,此时额头上都青了。抬起头来时还有些头晕,只得在地上跪坐了片刻才勉强能站起来。 心底尽是凄凉:太子如此,将来社稷如何是好? 可……真要请奏陛下废太子吗?若是太子只是长子或者只是嫡子也罢了,可太子是嫡长子啊,他不做太子,还能保住命吗? 太史局。 李治与姜沃对坐。 晋王团队里的人到底少,总是无人可商量事。因棉花之事,李治和姜沃走的比旁人略近些也无妨,总是过了御前的。 于是李治常年拿着棉花种植试验的新消息来与她说,顺带与姜沃提起关于储位之事。 姜沃原以为自己跟着师父们修炼‘云淡风轻’已经很有境界了,如今看晋王这种自学成才的,也很到位啊。 两人从不密谈。 太史局内,众人都在各自忙着公务,时常会有各王府公侯勋贵之家命属官来请教吉期,人来人往。 有点像是大型办公室,各种声音、人员混杂。 然而两人就在太史局内,就在这人来人往众人眼皮下,非常自然的讨论储君之事。 当真是做到了灯下黑与大隐隐于朝。 再没人能想到,一个皇子,一个太史丞,就在这公开场合讨论有关国本的大事。 晋王的表情没有一点破绽。 他不但声音很轻,言语也很简略,比如现在,他手捏一枝棉花,脸上还带着一点丰收的喜悦,说的话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太子哥哥的行事我真看不懂了,若自暴自弃,起先便不必上表。但若说太子哥哥想与父皇求和,那怎么又闹出那一出击鼓。” 太子要是真愤怒于李泰的赏赐超过他,那就不用在父皇施恩东宫的时候,上表请辞,恪守自己的度支。 知道太子上表时,李泰都吓了一跳,以为太子被刺激的支棱了起来,开始要做个勤俭节约守礼法规矩的太子了。 谁料太子反手就来了个‘东宫击鼓鸣冤’,把皇帝气的饭都吃不下去,头疼到宣了好几回尚药局。 姜沃倒是能理解太子的分裂感——道理是懂得,但是情难自已。 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但太子这个地位就是千年防贼的。 就像站在悬崖边的一个人,要一直防着被别人推下去,防着自己失足落下去。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这种心理压力的。有的人甚至愿意一了百了,自己跳下去少受折磨。 姜沃又想起前世看的末世文,主角是怎么艰难求生,每一天都是朝不保夕的活下去——但那是主角,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主角。脆弱与逃避痛苦是人类的天性。更多的人是小说里都不会提起的配角,直接选择躺平认命。 李治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姜太史丞这里惯以泉水煮茗叶待客,而非各类饮子,他喝惯了也觉得不错。尤其是用过肉食后喝一杯很舒服。 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后,李治就看着姜沃,等她的回答。 姜沃知道很难跟古人解释‘心理疾病’这个词,索性换了个方式,先问道:“王爷,听说外头近来流行各种传奇书?” “是呢,许多酒肆也雇了说书人讲书,多是神仙鬼怪、善恶报应的传奇,太史丞想看?我打发人去书肆给你买一些回来?” 大唐的诗歌太耀眼夺目,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古典小说亦是起源于唐代,比如《莺莺传》等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 只是这时候多是短篇《xx传》《xx记》,统称为传奇。 毕竟光印刷术的限制,就让长篇小说很难出现了。此时流行于市井之间的皆是短篇传奇类小说,往往一顿饭的功夫就能由说书人讲完。 这类传奇故事因短小精悍,抄写起来费笔墨也少,流通就广,掖庭中就私下流传着许多外头传奇的手抄本,尤其是值夜的时候,宫中又不许聚赌聚饮,便互相讲新鲜故事打发时间。 姜沃先谢过李治要给她带书,又笑道:“我近来想到一个传奇故事,等我改日写了,请王爷看一看好不好?” 李治就知她有话未说尽,不好说尽,只好付与故事中人。 于是莞尔道:“好,姜太史丞若写了传奇,我必用心拜读。” 李治话音还未落,就见有小宦官匆匆进来,一见晋王连忙过来行礼,然后在跟前悄声禀报一事,又躬身:“圣人令晋王这就过立政殿去。” 李治从来温和如水的神情,在听过这事后,都似乎有些裂开的迹象,起身与姜沃作别,奔御前去了。 姜沃也听到了那宦官的回话。 那宦官低声回话是习惯,倒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这件事估计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太子竟然,竟然命人在张玄素当值后回家的路上,将其拦住殴打了一顿?!” 因明日是春社假,今日姜沃回宫正司时,媚娘已经在等着她了。 见了姜沃回来,就忍不住跟她确认了下今日的震撼大新闻。 见姜沃点头,媚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虽说太子是君,但张玄素不只是臣,还有老师的名分在,太子堂堂储君,居然命人殴打老师? 太子此举,朝臣必哗然,人人自危。 这样的储君当了皇帝,臣子如何心服?! 媚娘与姜沃道:“太子,简直是自己拿了刀剑,在乱砍自己的太子宝座。” 李治很快拿到了姜沃写的传奇,极其短小的故事。 他都不用拿走找时间读,而是就坐在太史局,很快看完了这篇《宝珠传奇》。 一个青年,偶得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珠。 可惜这枚宝珠光耀无双,哪怕收到层层包裹里,也永远在发光,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 所有的眼光聚集在他身上,有讨好的,有凝视的,有恶意的……他被所有人看着。 渐渐地,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道他根本不配这枚稀世珍宝,有人则伸出手去抢,还有人站在暗处默默盯着似乎在等他主动扔下宝珠。 一年,两年……十年。手持宝珠的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在他眼里,那些不是人,已经逐渐化作重重鬼影。 他被自己心里的鬼影逼的无处可躲,一路向山上奔去。 他想要将宝珠丢下悬崖。 然而,到了山顶他才发现,这宝珠一旦拿在手里,就遁入肉身,与他化为一体,再也拿不出来了。 最后,扔不掉宝珠的持珠人,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李治抬起头来。 姜沃望着他:“您还有不去拿这枚宝珠的机会。” 晋王想了半晌,轻声道:“你放心……不,你们放心。我会去取宝珠,但我永远也不会因此跳下深崖。” 越是看着柔软的人,说不得抗压能力越强,像是柔韧的蒲苇。 晋王似乎知道姜沃在想什么,他笑容温和,语气却坚定:“毕竟,哪怕我有时会有犹豫困顿,但我并非孤身一人。不是吗?” 姜沃拎起紫砂壶倒了一杯清茶。 与宫中流行喝饮子的杯子不同,她仿照后世做了许多茶具,白瓷茶盏温润如玉,盏中茗叶浮动,像是一朵朵舒展的绿色春光。 她端起一杯,双手奉与晋王:“愿为君分忧。” 第41章 用人之道 张玄素事件很快就退下了皇城热搜榜第一名。 一来,圣人再次按下了此事,先私下召见言辞安抚张玄素,又在朝加封他银青光禄大夫,不但没有令他离开东宫,反而又给了张玄素个官位:他本是太子少詹士,如今又兼职太子左庶子,跟太子捆绑更深了。 说实在的,张玄素跟太子,都不甚满意这个结果。 一来,朝上发生了其余的大事,将朝臣们的目光暂且转移走了——薛延陀不顾大唐警告,出动了一十万大军,进攻唐版东突厥。 阿史那思摩不敌,火速向长安求援。 还好之前阿史那思摩已经求得皇帝圣命,面对薛延陀大军冲杀,不必死守,可以带着妇孺退守长城。 阿史那思摩便一口气退到阴山处,开始据守等援。 姜沃听说后还不由感慨:别的朝代都是修长城退匈奴,而大唐贞观年间的独特风景,游牧民族守卫长城出现了。 姜沃觉得很奇妙,大唐朝臣们却已经习以为常——无论东突厥还是高昌国,只要打完了,从此后都是忠心耿耿唐军! 皇帝接到此战报,连一点惊讶都无,于朝上道:“朕原以为夷男能再沉得住气些,却也不过如此。” 夷男,乃薛延陀真珠可汗之名。 此人性情其实颇会审时度势,哪怕这些年来薛延陀壮大,也一直猫着不动。 两年前大唐打高昌的时候,高昌国王还想跟夷男可汗联手,特命人去送了联络密信。谁料夷男可汗不但不支援他,还拿他刷起了业绩,反手就举报到长安城来了:报告,天可汗,高昌国要造反!还想拉拢我! 据说把高昌国前国王鞠文泰气的吐血。 然而事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夷男都可以当热闹看。一旦卧榻之侧出现了他人酣睡,一凤皇帝把唐版东突厥往他身旁一放,夷男可汗终究也沉不住气了,想要彻底干掉东突厥,独揽漠北大权。 长孙无忌在朝上发表意见一语中的:如此沉不住气,只能说臣服之心不诚。 一凤皇帝点头赞同了大舅子的意见:既然不够臣服,那就没的说了,只能打服了。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出征武将的人选。 “召李勣入京。” 四月。 姜沃排过太史局的工作时间表,特意空出半日到司农寺看棉花去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去现场看棉花的种植。 她刚进太史局的时候,朝中对女子当官自然是颇多微词。于是姜沃只留在太史局做专业工作,从不出门。直到专业立住了,成为了太史局不可或缺的特殊人才,她才偶然出门,且那时候出门必是应了别人的请帖才去,比如阎立本请她去看画。 再后来,有了皇帝首肯,让她去参加诗会,只是那时名义上还是跟随师父袁天罡。 直到今年上元节,她才是第一次作为自己,作为太史丞与朝臣们一起,于上元佳节赏宫灯。 如今她也能想去司农寺看棉花,安排好工作就去了。 倒是司农寺接了名刺,第一次接待女官还是挺紧张的。 好在姜沃的专业课就是要稳得住要有姿态,她心中明白,若是她把自己当小娘子,做出羞涩避嫌的样子,那么别人会更把她当小娘子。唯有她不在意,只把自己当成寻常官员,旁人才有可能平常待她。 果然,看她一派淡然,司农寺负责接待的监候倒是不好意思一惊一乍,反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自惊自怪似的。 他引着姜沃进入司农寺。 司农寺是皇城内占地最大却也是最偏远的一处政府部门——因其部门特殊,需要不少试验田,就坐落在皇城最偏的角落处了。 姜沃第一回拜访,自然要先去见过司农寺的正卿。 这是位世家出身的官员,出自太原王氏嫡支,自是清贵。生的也面目周正,美髯飘飘,一看就是风雅人物。 王正卿院中种着些桃树,不知如何侍弄的,此时都晚春了,竟然还有一院桃花可赏。 大约是司农寺术业有专攻。 与姜沃彼此见过礼后,这位王正卿丝毫不提棉花的研种进展,只文文雅雅与姜沃讨论了些诗文与风水之术。直到姜沃问起,他才颔首道:“哦,姜太史丞是来看那棉花的?我素不管庶务,也不知到底种的如何了,便请吴少卿过来陪太史丞去瞧瞧罢。” 在等吴少卿过来的空档里,这位正卿又跟姜沃聊起了所谓神梦与庄周,颇有艳羡‘庄周梦蝶’之意,又叹道:“可惜我不过一介农官,俗冗缠身,不得逍遥啊。” 姜沃:……这是司农寺的官?好像更适合魏王的文学馆啊。 不多时,司农寺吴少卿便过来了。 风雅正卿交待了几句好生待客之类的话,还客气地送两人出门。 姜沃走出院门再回头时,只见这位正卿也没回屋,站在桃花树下,正在摇头晃脑吟诗呢。一阵风吹过,碎红落如绯雨,飘了他一身。 此情此景倒着实很风雅,只不知外头饥寒百姓,能否靠这样的官员过得饱暖。 而这位负责带着姜沃参观的吴少卿,倒是跟王正卿是两个极端。 这位四十来岁的少卿,若不是穿着官服,倒很像是田间老农,脸色是常年在日光下劳作晒出来的熟褐色,露出来的手也骨节粗大甚是粗糙。 吴少卿亲自带着她转了几块专试种棉花的地。 时不时停下来,满脸老农看着丰收瓜田的喜悦笑容对她道:“如今已试种多回,这棉花在咱们中原也种得出!” “原先冬日我就将棉种种在屋里的陶盆里,虽说炭火烧的足,但总是长得稀稀拉拉的,那会子给我愁的,生恐咱们这里种不得。还是天暖了,都挪到外头地里,才长得好了。想来暖是一回事,这棉花还极爱日头呢!” “怪道是从高昌国回来的种子,我听说那边原本就日头多,有时咱们这里到了黑天,那边都亮着,连葡萄也甜。” 吴少卿一看就是平时罕言寡语,不太会应酬的人,但说起专业那就口若悬河了,与姜沃讲了良久他是怎么试种棉花的:棉种的间距疏密、种子要种到多深,怎么给棉苗驱虫,都是他心中顶要紧的事儿,连过年都不忘每日来看他的棉宝们。 说到兴起,他甚至蹲下去,亲手扒拉开土:“如今已经试得,种这样的深度最好!埋的再深了出苗慢,浅了却也难活!” 姜沃边认真听边点头,越觉她将棉花这件事告知李治,交由国家来做,是很对的一步。 若为自己吞功,种植棉花一定会耽误了。 而吴少卿说完棉花的栽培,一时又无话可说了,且觉得方才自己唠唠叨叨,说些零碎的田间粗活,反有些不好意思。 姜沃见他窘迫的手脚都似没处放,便找话道:“我瞧着那边有一片果树,少卿能否带我去看看。” 吴少卿这才放松下来:“北方的果树,司农寺都种着几株顶好的良株,我等也常对着果树下功夫,想怎么才能让果子熟的更多,更好。” “这会子正好是青梅和樱桃熟的季节,姜太史丞只管来看。” 姜沃参观了果树后,吴少卿还送给她一篮子青梅和一小筐樱桃。姜沃道谢,吴少卿就露出憨憨厚厚的笑来:“当日蒙圣人宣召,就知这棉花是姜太史丞的一番神梦,又亏得晋王与崔使节将棉种和农人带回。想来再过十年,天下人都能用上棉布,冬日里多一些御寒之物,那我真是死也能闭眼了。” 他又问姜沃道:“这棉籽,似乎油性很大,不知能不能榨油?” 姜沃摇头:“能,但最好不要。”她曾经在医院里听人说过,棉籽油里有‘棉酚’这种微毒性物,如果没有好的技术,在榨油同时脱毒,吃多了似乎会导致不孕不育——在医院里住久了,什么病人都能遇上。 她只与吴少卿点到为止,说有微毒,吴少卿就不再问了。 待姜沃告辞的时候,吴少卿特实诚地对姜沃道:“别的我们司农寺也没有,但姜太史丞以后想吃什么新鲜果子,只管来这边摘,等秋日请太史丞过来吃葡萄。” 姜沃道谢:“好,到时候一定来。” 她拎着两篮新鲜水果回到太史局,自然先去孝敬了师父们。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喜欢吃樱桃,只是袁天罡喜欢果子本味提溜着樱桃梗直接吃,李淳风则喜欢浇上乳酪当甜品吃。 但面对一篮子青梅,两人都连连摆手拒绝:“快拿走吧,看着就牙酸的很。”俩人都不吃酸,甚至见不得,姜沃只好找张纸把青梅盖上,才不令师父们望梅止渴。 三人坐下吃樱桃,李淳风还不忘道:“你现在胆子也大啦,当值的时间,就跑出去串门子去了?” 姜沃笑眯眯,知道她只要安排好工作,出去逛逛各衙署,师父们才不会生气,只会为她高兴。 她将方才在司农寺所经之事与两位师父说了,好奇问道:“王正卿虽出身好,但朝中也有许多清闲虚职可以给世家子做官,为何让他做司农寺这处要紧的实缺官呢?他既不通农事,岂不是耽搁了?” 这不符合一凤皇帝的作风啊,而且皇帝明显也是知道司农寺唯有少卿是做实事的,那日也只叫了吴少卿去交代这棉花的事儿。 李淳风听完摇头:“这事儿你误了。” “王正卿是个风花雪月的人没错,但他并不是个尸位素餐的人。你要知道,京中衙署上百,每季各衙都需往民部去支领用度——凡是支钱的事儿哪有简单的?” “一国这样大,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民部也每季为了钱粮税收筹措安排绞尽脑汁。哪怕一部必需的使费,去户部申领都少不得费力费口舌,若要再额外支领什么‘试种’‘开田’的用度,那有的是可磨牙处。” “你也见了吴少卿了,那是位实在人。你想想,若指望他去民部要钱,岂不是被民部的人哄得北都不知道,只怕每次捧着欠条就回去了。” 尤其是大唐对外征战的年份,民部对钱财的支出扣得更严,生怕军中要钱的时候调动不开。因而给不要紧的部门确实会打欠条,说以后补上,更别说还想额外领钱修衙署、置办些家具,做些研种之事,那都是做梦。 “可王正卿出身佳,对这些官场事儿门儿清。民部若是晚给一天钱粮,他就能拿着一本佛经上民部坐一天,边看边念,直到民部官员受不了,把钱补给他为止。”毕竟,王正卿是不干活,有大把时间的,但民部可没人能陪他耗。 “哦,还有一事,如今的吏部尚书、永宁郡公、魏王老师王珪王尚书,便是这位王正卿的堂叔。” “有出身有靠山,民部见了他就头疼,于是给司农寺的钱都不敢错日子——近来司农寺为了试种这棉花,用费便超了许多,还是晋王去民部说过话,这王正卿也坚持不懈去民部吟诗,这才让使费都顺顺当当进了司农寺。” 惹不起惹不起,给钱你走好不好,求求了。 “不单如此,王正卿还有个好处,他知道自己不懂农事,也从来不瞎指挥,凡事都让吴少卿去办。他除了坐镇、要钱外,并不干一点儿活。但这人也从来不抢功——京中人人都知道他不务农事只吟风弄月,就可知其为人正派了。” 直接就断绝家族给他捞政绩:他不干活人尽皆知,家里长辈也没脸出手给他弄点功。 姜沃连连点头:那果然是她误了,这位王正卿不光是风雅,更有风骨! 见小徒弟听住了,李淳风越发道:“圣人慧眼识珠,最会用人。若是王正卿一无是处,断不会让他做司农寺的官。圣人要的就是他能保住吴少卿等一干出身低微,不善官场来往,却实在有本事的司农人。” “人无完人,只要将其长处用在刀刃上,便是用人了。” 李淳风边说,姜沃边起身垂手听教。 袁天罡边吃樱桃边对李淳风笑道:“你教的是不是急了些?这用人之道最难,她还小呢。”李淳风摇头:“以后太史局总要交给她,凡管事者,怎么能不懂用人之道呢。” 姜沃觉得今日这一课上的实在宝贵。 不管是大到一国之君,还是小到一地县令,只要是管事者,都要用人。 哪怕是再小的县,也不可能靠县令自己把所有的事儿办完。且正是李淳风的道理,人无完人,哪怕是一凤皇帝这种文治武功俱佳的人,他也不可能把三省六部的事儿都干了——比如他也不擅修书、算经济账目也平平、礼仪上自然也不如礼部通晓。 所以掌权者最要紧处在于用人。 把对的人用在对的地方。 李淳风不但吃完了姜沃的半筐樱桃,还给她布置了功课:如今太史局的这些官员和尚且在培训中的生员,限她十日内将每个人的优缺点都写出来,然后设想若是她做了太史令,该怎么安排工作。 姜沃领了作业,拎着自己的一篮子青梅走了。 【青梅煮酒论英雄】 姜沃对《三国演义》里这一章印象极深刻。 今日正好得了一篮新鲜的青梅,姜沃便也支起矮桌,在上头摆上红泥小火炉。 又伏案写了张正式请帖,用浆糊封了口,拿出自己的月章来,饱蘸了印泥,在请帖封面上印了一端正的‘月’。 之后拿出跑腿钱请宫正司的小宫女送到掖庭去了。 不多时,媚娘就拿着请帖过来了。 暮色四合,天光柔淡。 媚娘进门时就见小火炉的火光,微微映照着姜沃半边脸,让她一见则心喜。 “武姐姐请坐。” 媚娘将帖子取出来笑道:“英雄帖?我一见吓了一跳,以为你给我下战书呢!” 姜沃忍不住笑:“姐姐骑射、投壶都绝佳,我哪里敢下战书?” “这是‘煮酒论英雄帖’。” 姜沃按照《三国》里所写,备了‘一樽煮酒,盘置青梅。’ 此时酒已温,姜沃边说话边将酒给媚娘斟了一杯,媚娘饮了,又拿了一枚洗过的青梅吃,果然口舌生津。 前几年,媚娘与姜沃常讨论诸子百家的学问,从今年开始,两人便讨论政事多。 姜沃胜在人在前朝,打开局面后,如今消息很灵通;媚娘胜在眼光见解,且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思量。她会将自己对一事的预判一直记在心里,时过境迁后再对应结局分析,不断来磨砺自己。 “论什么英雄呢?” 姜沃开论:“薛延陀的战事,李勣大将军。” “英国公、右武侯大将军、上柱国、金紫光禄大夫、代并州大都督。”姜沃伸出了整整一只手,才把李勣大将军目前的光辉官衔数完。 且这还是常任官职,他眼见要去打薛延陀,肯定还会加封行军大总管。要是把他之前做过的官都列出来,姜沃两只手都不够用。 “李勣大将军原名徐世勣,先帝年间,赐了国姓并附宗正属籍,自此就叫李世绩了。这不当今登基,‘世’字犯了晦,便隐了去。” 如今李勣的奏章或是书信,全都不带那个‘世’字,只自称李勣。 说来真是一事不烦不一主,当年灭东突厥的大将便有李勣一份,如今没几年过去,要打薛延陀保住‘唐版东突厥’的还是李勣。 媚娘感慨:“李大将军跟东突厥真有缘分。” 姜沃笑:“东突厥应当很不想要这缘分。”还捏着嗓子装作东突厥,伸出婉拒手:“啊,你不要过来啊。” 媚娘被她逗的差点呛到酒水,不由搁下杯子伸手去捏她的脸:“我不信你在太史局也这样!” 姜沃笑嘻嘻被捏:“平时端的太累,在姐姐跟前就放松了。” 晚春的傍晚,还带着几分薄薄的寒意。 对着暮色清风,喝一盏热热的酒是很舒服的。 更让媚娘舒服的是,她们在讨论的事情。 便是这会子有人从院中进来,见到两人在窗口对饮说话,只怕也以为是两人是小娘子们在说家长里短,说哪一部新传到宫里的传奇本子好看。 可她们实实在在是在煮酒论英雄,甚至论储位的! 酒意蒸腾,媚娘升起一种豪情来。 她们怎么论不得! 喝了两盏青梅酒的脸上云蒸霞蔚一般红晕。 两人在喝酒上都是见好就收的,各自喝了几杯后,就都不再饮酒。见剩下大半壶酒水,不能浪费,姜沃就把早就准备好的糖片和青梅倒进去。 “师父说,青梅这样煮过后再捞出来烤一烤就很好吃。”袁天罡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吃酒玩乐的行家,今日见了青梅就顺嘴念叨了一句,只是他老人家再也不吃酒了,所以也没要这青梅。 两人就见青色的梅子在酒液里翻滚。 媚娘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晋王曾说过,久愁京中三省六部的官员,不是太子殿下的东宫臣,便是提早下注魏王的。他只觉势单力孤。如今李勣大将军入京,不正好是一大助力……且方才你说起,他是代并州大都督。并州,正是晋王的封地。” 也是媚娘的祖籍所在,所以她印象深刻。 “要是别的武将重臣,王爷轻易去结交只怕不妥,但李勣跟晋王,这本就是有香火情的。哪怕不能拢为死忠,也总要令李勣大将军将晋王放在皇子里头一位才是。”反正别被如日中天的魏王抢了去。 姜沃点头:“甭管晋王自己有无想到这点,咱们既然想到了,就总要与他说一声。” 说着说着,她竟觉头开始发晕,且越来越厉害——再没想到,她当日喝刘司正的剑南烧春都没喝多,结果喝青梅酒居然有些醉了,想来是空腹的关系。 好在她们原就是在矮榻上支的小桌对饮。 媚娘见她醉意朦胧,原本一双星目宛如如蒙了细雨缠绵的水波,饧涩不已,要叫她起来去床上睡,又恐挪动的时候醉中无力,再摔到。索性就将桌子撤了,让姜沃直接在矮榻上睡一会儿。 媚娘就坐在榻旁挡着边缘,以防她醉的跌下来。果见她睡的不安稳,一直无意识推开枕头,动来动去。 宫中给宫女发的都是寻常的放了麦壳的布枕。 但豆子荞麦壳加草塞成的枕头姜沃不是很习惯,只好在里面又加了两件软的旧衣服,才勉强睡得惯。 但醉中挑剔,总是想着家里的乳胶枕。 怎么睡怎么不舒服,就拱来拱去,想给自己寻一处舒服的去处。 最后伏在媚娘腿上才安稳满意了。 媚娘无奈而笑,便也不动,就这样让她枕着睡了一个多时辰。 “梅子这样做也好吃,比盐渍梅子味儿不同。”晋王如今到太史局来,已经非常不见外,会直接吃姜沃桌上的点心和果子。 “袁师父教的方儿,做起来颇简单,等我写给王爷。” 李治点头致谢,继续吃桌上的梅子。 用酒并糖片煮出的梅子,再经小火慢烤,酸甜适中又带着一种别有的酒酿甜香,有点像醪糟版溜溜梅。 姜沃醒酒后,对被当成抱枕的媚娘保证,以后再不空腹饮酒。 然后跟媚娘花了一晚上,用一坛浊酒和一筐梅子,做了一大盒酒梅,请宫正司的同僚们吃,又拿了些到太史局来。 见李治确实喜欢,连着吃了七八个,姜沃不免提醒道:“这里头到底有酒,晋王今儿可别骑马。”免得酒驾。 晋王接过方子:“我今日也去司农寺要一篮子青梅。” 姜沃忽然问道:“英国公是否要进京了?昨日武姐姐还与我说起此事。” 这话题跳转的快,李治却一点不惊讶,点了点头:“是,我也等着李勣大将军回来呢。”说罢对姜沃一笑,白雪一样的脸上露出怀念来:“我上回见大将军的时候,才五岁。多亏了大将军替我领并州多年,理应好生道谢。” 姜沃就知道,自己不必多说,她们跟晋王再次想到了一处。 第42章 番外(高亮慎订阅) 番外(李小白篇)·2023春节彩蛋·时间线跳跃六十余年后预警线!(可全文完结再看) 夜色蒙蒙。 李小白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不是家里熟悉的床褥,他有点睡不惯。 他把头从帐子里探出来,寻找父母的身影。 寝间跟外间隔着一挂棉布帘子,但李小白能从缝隙里看到透过来的烛光,也能听到父母轻声交谈的声音。 这让李小白觉得很安心,也很快活。 他很少跟父母住在同一间屋子呢! 不过,李小白很少有机会跟父母住,并不是因为他家庭关系不好,而是因为他家有钱。 有钱到李小白今年快要三岁了,却还没有完整逛过自家的大宅子,更别提父母口中的‘别苑’‘温泉庄子’这些陌生的地方了。 家中地方大,祖父祖母住了最中间的大院子,他的父母以及叔叔们就分东西而住。 李小白生父是李家大郎,因此住在府东侧,最宽阔的一处二进小院中。 他从记事起就有了自己的屋子,和专门负责照顾他的乳母和婢女。 爹娘只有晚上跟他一起吃饭,陪他认字玩耍——在他白天想找娘的时候,乳母就温柔地抱着他哄道:“小郎君,娘子去衙门当值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一种李小白还听不太懂的喜悦:“小郎君,你娘亲能去衙门做刑案主司,并不容易哩——你阿翁道家中又不缺银钱,很不必娘子出门做事,还是做这样辛苦的事,连孩子都顾不上。” 李小白认真听着,问乳娘道:“祖父原来不喜欢阿娘出门吗?” 乳娘点头:“是,但娘子心里是很情愿去衙门做官的,刑案官很要紧呢,须得是仔细人。” “我陪小郎君玩好不好。”乳娘声音放的更轻了:“若是小郎君白日想要阿娘的话,传到老主君处,只怕娘子难做。” 按说给小孩子,不该说这么多家庭现状。 但乳娘早发现,自己服侍的这位小郎君格外聪颖,才不到三岁,就认得很多字了,口齿也很清楚。 娘子也说过,平素可以跟小郎君说实情讲道理,不要编什么瞎话哄他。 于是乳母就照实说了。 果然李小白再也不闹着找娘亲了。 他想起了每天晨起,爹娘会一起来看他——那时候他都是才睁开眼,还没从被窝钻出来,而爹娘却是吃过了早饭换过了衣裳,要出门了。 娘穿着跟爹一样轻便简略的官服。 她总会弯腰亲一亲自己的脑门:“爹娘去衙门了,今日在家也要乖乖的。晚上回来继续教你认字。” 李小白仰着脸被娘亲一下,心里感觉得到:娘是很高兴的。 于是他不但不闹着找娘,还在祖父把他抱过去故意问他“想不想你娘一直在家陪你?”的时候,蹬着腿开始嚎:“我想爹!我要爹陪!要爹!” 然后在祖父目瞪口呆的时候,从他腿上爬下来,噔噔噔往外跑去:“我要去衙门叫爹回家!” 就听到阿翁在后头急的喊人:“哎哟,你们都是瞎子啊,没看到小郎君跑啦?还不快把他抱回来!如何能去衙门耽搁大郎的公事?” 只是,虽然接受了爹娘只能晚上陪伴自己的事实,但李小白到底还小,心里是恋着父母的。 这段时日能跟爹娘一直呆在一起,连着晚上也都睡在一个屋里,李小白就特别开心。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 李小白脑子很好使,清楚的知道,爹娘这是带他到都城洛阳来了! 因为爹娘要来考试。 娘抱着他细细说与他听:“朝廷向来都是要考核官员的,只是从前,朝廷会按年份,三年一计,让官员们入京述职。” “但自从当今圣人登基后,就改了这种考核。以至于每年过了中秋,各地官员都紧张的不得了。”李小白就见娘亲笑起来:“还有去拜三清、拜佛祖的,拜天拜地盼着不要抽中自己——” “官员们不再按品阶,五品以上的三年一进京,五品以下的八年一进京,而是朝廷每年‘随机抽取’一些官员,进行考核。” “对被抽中的官员来说,等朝廷‘考试通知’到了,就只给三天时间收拾行装,还要整理好自己的‘述职报告’,接着就要坐官驿提供的马车到洛阳来参加‘年度考核’,不得拖延推诿。” “今年也巧了,爹娘同时被抽中了。” 李小白又被娘亲了一下:“阿白跟着爹娘一起去洛阳好不好?怕不怕路上吃苦?” “不怕!” 倒是乳娘闻言有些惊讶,上来劝道:“小郎君还这么小呢。”然后又道:“那娘子带上我。” “不必了,朝廷分给考试官员住的房舍,每家就两间。我与夫君想着,只带一个小厮一个能干的丫鬟去就够了,正好两间房舍。” 乳娘放心不下:“娘子?到时候小郎君怎么办呢?” “我们夫妻俩带着他睡。”就两间房舍,若是乳娘带着儿子睡一间,他们夫妻一间,那带着的丫鬟小厮就只能出去寻逆旅住了,肯定不便。 “那白日,娘子和郎君都是考试的……” “无妨,让丫鬟带着他——你就放心吧,咱们家还有丫鬟已是很好了,据说有些家中拮据的官员,不得不带着孩子去官舍暂住,白日就把孩子托付给那里照应的‘管家’看着,安全的很呢,还供给饭菜,再亏不着孩子的。” “是难得一回长见识的机会!” 周氏是下定决心要带儿子去了——若非这次机缘巧合,他们夫妻一起进京考试,公公婆婆是肯定不会同意她单独把孩子带走的。 就这,公公都好大的意见。 李小白也听过阿翁的抱怨。 爹娘临走前一夜,家中摆宴送别,阿翁喝多了酒,嘟囔了一句:“也没见从前这么些事,果然换了女人做皇帝,女人做宰相,就是乾坤倒悬,世事……” 李小白震惊地看见,阿翁还没说完话,爹娘和叔叔婶子们都如临大敌围了过去,嘈杂道:“爹啊”“阿耶”“天啊”一阵纷乱叫停,最后一齐道:“这话可不能说!” 之后真·七手八脚把阿翁扶走了,请他老人家喝多了就回去睡觉,免开尊口。 李小白跟在后头,还听一向脾气最直的三叔直接抱怨道:“我的个亲爹,您倒是致仕不做官了,可咱们一大家子的前程……”李小白海拔低,清楚地看见阿翁气提腿要踢三叔。 而三叔灵活似猿,一个搂膝拗步就扭开了。 李小白就站在门边点头:原来当今圣人是个女人,宰相中也有女人。 不过,对李小白来说,这个信息没啥冲击力——他虽然聪明,认识很多字,但年纪还很小,完全没有接触过史书,只听爹娘讲过些故事。 对他来说,皇帝是女人这件事,就只是一件事罢了:就像爹是男人,娘是女人一样。 李小白就这么到了洛阳,一路都跟爹娘在一处。 一家三口虽赶路辛苦,不如在家里过得舒坦,但很快活。 此时他利落地跳下了床,来到挂着的棉布帘边上。 娘亲的声音更清晰地传了进来。 “……哪怕明天就要去了,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那可是姜相,是大司徒啊!怎么会忽然要见咱们儿子呢!况且,大司徒如何就得知,咱们夫妻入京,会带着阿白?你不知那宦官来传话时,我整个人都傻掉了,唉,连茶都忘了给那位公公上一杯。”很是懊悔。 李小白就听自家爹好声好气道:“你忘记了?大司徒年少时师从袁李二位仙师。少时向来以占侯指谜,料事如神著称。也就这些年,能叫她起卦的人与事越来越少了,才逐渐少人提起。”李大郎是县里专管县志并收录整理朝廷邸报的,满县里,没有人比他爹更了解遥远的京城和朝廷要员。 不过,李小白知道,他娘的官位比爹还高一点——因他见过阿翁骂他爹没出息,咋的在衙门里还比不过自家媳妇儿。 他爹也只脾气很好地笑。 正如现在,温声细语哄媳妇:“所以大司徒有什么算不到的呢?既然召见,必是咱们儿子的大造化。你明儿还要陪儿子去相府,还不快睡,总不好带着两块眼底乌青去见大司徒。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然后娘亲声音复响起:“你说,大司徒怎么会忽然要见咱们儿子呢?” 外头陪着妻子熬夜的李大郎:……我累了,我真的累了,这样车轱辘的对话,已经发生了八百遍了。 从早起有宦官到这官舍来传话,一直到现在,妻子几乎只会说这些话啦! “娘。” 夫妻俩转过头,看到棉布帘后面钻出来的小脑袋。 周氏连忙起身走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又把搭在椅背上的棉褂子给儿子披上:“你这不省心的小祖宗,就这样穿着单衣在屋里钻来钻去?夜里冷,仔细冻坏了你!” 见儿子乌溜溜的眼睛,周氏又忍不住对着脑门亲了两下。 跟丈夫说车轱辘话,正是因为她满心激动与骄傲:那位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姜大司徒,竟然点名要见自己儿子!以她的神机莫测,相人如神,想必是儿子颇有神异! 她儿子将来说不准有大出息呢。 周氏把儿子抱过来,又重新嘱咐他,明儿见了大司徒该怎么行礼问好。 这样的话,李小白今天也听了八百遍啦! 于是他开起了小差,把头转来转去,结果,就从开着透气的小半扇窗子看到—— “娘!白玉盘!娘屋里的白玉盘挂在天上。” 周氏这才停下嘱咐,忍不住失笑:这孩子被乳娘照顾的太精细了,夜里从来都是守的牢牢地,起夜也不让他出门,生怕小孩子被黑乎乎的夜色吓掉了魂。 以至于儿子快三岁了,竟然是第一次见到明月。 她让丈夫过去把窗子再推开些,然后道:“这是月亮。” 李小白出神望着月亮:这就是他学过的‘月’吗?很像白玉盘,但又比白玉盘更加皎洁! 他不要娘亲抱了,挣扎着来到地上,想跑去窗前,更近地看月亮。 结果被娘拎住了领子。 “不行!夜里冷,不能跑去窗口吹风。” 李小白伸出小手,努力抗争:“要,要……” 被周氏无情镇压:“要个大头!” 说完直接抱起儿子,不顾蹬腿挥手的反抗,把李小白塞回被子里不许他出来了:“好孩子,快点闭上眼睡觉,明儿是决不能起晚的。” 李小白只好闭上眼。 但心里还在想着方才见到的月亮。又想到喜欢摇头晃脑吟诗的二叔,一会儿感花,一会儿对鱼的,都能念上两句。 李小白想:那我以后,要给月亮写诗,写好多好多…… 他睡着了。 次日清晨,周氏坐在租用的官舍马车上,心神不定。 夫君以为她是害怕见权倾天下的大司徒,其实,周氏心内,激动更多些。 她要见到大司徒了!她想,天下所有女官,要有机会见到大司徒,都会激动的! 周氏兀自心潮澎湃,李小白则坐在马车上向外看。 “娘亲,那是什么?” 周氏回神,顺着儿子的小手看去。 只见街上行马道,一个骑着马的女子缓缓行过。只见她头上戴着斗笠似的帽子,垂下来纱织物,将面容挡住了绝大部分。 “这是幂篱。” 李小白点头:“这就是幂篱啊?” 他听阿翁说过这种幂篱。 阿翁是用怀念的语气说的: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官宦人家夫人与小娘子出门,都可讲究,一定要带着幂篱,免得外人窥视了去。可惜如今再没有如此守礼的古风了,女子们甭管有没有出嫁,竟然都大大方方的出门行走,别说幂篱,连个遮面的扇子也不带,真是,唉,真是没眼看啊! 周氏也有点稀奇:这会子出门还带幂篱的女子,多半是从偏远之地来的,家中还未改数十年前的旧俗。 可,若是少见的旧式人家,也不该穿跟自己一样的轻便女服,还独自骑马。 奇怪。 不过,周氏心上记着大事,奇怪过后也就放下了,继续教儿子复习见了大司徒怎么说话。 马车很快到了距离皇宫最近的颁政坊。 里头住的都是勋贵人家,朝中大员。 但哪怕如此,周氏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显眼的相府。 李家也算是当地豪富,宅子颇阔。但见了相府这大厦连云,高阁叠起,还是有些惊住了。 新都洛阳皇城已是出了名的巍峨阔丽,她与夫君进京的第一日,就带着儿子远远看过,深叹壮丽。 然此时近距离看这座相府,还是冲击力巨大。 李小白原本从马车窗口探出头平视外头,现在小脑袋却已经完全仰起来,仰到极限,以至于周氏赶紧托住儿子的小脖子,怕他闪到。 “娘,为什么比别的府邸大好多。” 周氏怕儿子进门后也童言无忌,连忙道:“这原是圣人亲下旨建的宅子,原说是按亲王府邸建的……”所以规制如此,但后来却赐给了大司徒。 一时又解释不清,主要是她确实也不很清楚其中缘故,只好告诉儿子:“这话进门后可不许乱问人。” 李小白懵懂点头。 相府正门前的一条街,就直接划给了相府。 车马络绎不绝,往来如织,都是来请见大司徒的。 街道东西两头都有打扮干练的女吏负责接待,挨个问驶过来的马车有无‘牌子’。又有高大健壮的侍卫,负责引导以及维护秩序,再没有人挤车碰的现象,都是规规矩矩排队。 周氏自然也嘱咐车夫好生排队,自己则从窗口望出去:见前头有一架马车上,有人拿出了黄色牌子,那女吏就对着一个册子勾画了:“没错,确实是三天前定约的。” 还有一架马车则是没有牌子,里头人连声问道:“容接引指点我,去哪里递名刺?” 这是还没预约的。 就有侍卫引着这辆马车掉头,从另外一条路出去,绕去递名刺处。 周氏握紧了手里一块红头木牌——这是来传话的宦官留下的,让她务必带上牌子再去拜见大司徒。她一直在留心,发现有人是黄牌子,有人是绿牌子,但就她一个是红牌子。 这是什么意思呢?周氏有点担忧与旁人不同,但来都来了,只好忐忑递出红牌。 那女吏都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站直了些,忙忙唤旁边候补的女吏:“去前头引着!这是大司徒的贵客——但凡来访,要直接见!” 后面的马车显然也听到了,非常羡慕的看着周氏:居然是司徒府上发的直接面见大司徒的红牌!瞧着只是官舍的租赁马车啊,难道里头坐着什么不显山不漏水的大人物? 周氏也懵了。 不过她很快看向自己儿子——感觉这红牌不是给自己,而是发给儿子的。 宰相府的大门,只会为皇帝驾临而打开,其余宾客,只有东西两侧门可走。 于是周氏的马车驶过正门前,去往西门。 李小白再次疑惑道:“娘,为什么是姜府?大司徒没有爵位吗?” 他一路都趴在窗子上看,看到了好几个国公府,侯府呢,怎么到了大司徒这里,府邸正门上悬着的是姜府呢? 周氏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确定,哪怕没有悬匾,大司徒也是有爵位的。 她不但有爵位,还身兼好几个官职——这在本朝一直很常见,宰相们一般都身上挂着数个官职,比如尚书右仆射,也可以兼着下面六部的尚书,再兼着东宫的职位。 俱周氏所知,姜大司徒身上曾经有过的官职不下数十个,如今正在担着的官职也有七八个。 这样的宰辅,称呼起来都令人犯难。 按说官职易变,爵位固定,应该称呼爵位更合适些,但所有在朝为官的人,哪怕是他们这些县城的官吏,也都只会称呼姜相为大司徒。 无他,只为做臣子,一切应向皇帝看齐。 圣人在朝上言必称:“朕之大司徒”,那么所有人就都称姜相为大司徒。 周氏只好道:“你乖乖的,今日都不要多问。” 李小白感觉到了,马车越接近西门,娘越紧张,手都变冷了,似乎还有点颤抖,立刻不问了。 谁料母子俩到了姜府西门,下了马车,竟然又碰到了方才骑马的女子。 只是这会子她已然摘了幂篱,在跟姜府里出来的一位女吏说话。余光看到周氏和李小白时,才忽然捂住了右脸。 然后大大方方对周氏笑道:“我在战场上伤了脸,有些骇人。” 周氏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在路上骑马,哪怕视线不便,也带着幂篱。 原来是怕惊到路人。 周氏见她露出的半边脸,杏目秀眉很是英气,端的是好相貌,心里极为她可惜的,然后又格外敬重道:“这位娘子为家国伤了容颜,我们心中只有敬服的。”请她不必如此遮掩。 那女子笑了笑,仍旧不肯放下手:“咱们是无妨的,就怕吓到孩子。” 李小白一直听着,此时便道:“我不怕!” 那女军官便笑道:“小郎君好胆气,那我可就把手放下了。” 她露出了左脸,李小白眼睛亮亮道:“根本不吓人的!” 只见这女军官左脸虽不是右脸肌肤平整,有一道狭长的刀疤,却让她整个人立刻锋利了起来,添了一种神奇的魅力。 周氏直到出了相府们还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刚进去,行了礼,就听大司徒道:“你下午还要参加两场考试,先回去准备吧。孩子留在我这里,到时会好好送还给你。” 大司徒的语气很温和,但周氏就是下意识完全听从了,根本没想过要说出一个‘不’字来。 直到出了姜府门,才开始惊讶:啊?大司徒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记得她的考试时间?! 晕乎乎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另一件异常的事情。 不对!大司徒不是已经年过八十了吗? 但刚才看到的女子,绝不是八十岁的老人啊!不会把孩子送错了门吧? 周氏甚至忍不住掀帘子确认下,嗯,确实是姜府没错,门上确实挂着御笔亲题的匾额没错! 虽则已经亲眼见过,但要说大司徒的年纪,周氏完全看不出……只觉得大司徒身上,有种历经世事权掌天下的威严,却又有从未沾过世事的渺然无踪,简直像是传说中‘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的天人。 与周氏的吃惊不同,在李小白的脑海里,年龄还是比较混沌的东西。 因而他根本没琢磨眼前人的年纪。小孩子看人,只按照孩童心性直白看可不可亲。 李小白现在完全没有进门时被娘亲传染的紧张情绪了——他只觉得,呆在大司徒身边,一点也不令人害怕,反而好自在好舒服。 大司徒的眼睛,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了。 像是,像是昨夜见过的明月! 于是李小白呆呆看着大司徒的双眸,直到被人捏了捏小脸蛋,才反应过来。 明明才是初见,李小白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被捏了左脸,还下意识转头露出右脸。 果然又被捏了。 然后他就被这位母亲念叨着‘要格外敬畏’的大司徒亲手抱起来,被抱到她坐着的榻上,挨着她坐。 大司徒低头对他道:“有一个人,让你见一见。” 李小白有点茫然:啊,这句娘亲没教给他怎么回答啊。 昨日娘亲教了他好多问题,比如念了什么书,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李小白就以为,自己来见大司徒,是要被问许多问题的,像是爹娘考自己认字一样。 谁知,大司徒什么也不问,只让他见一个人。 李小白索性忘记娘亲教的所有话,只按自己的心情来,他仰着脸儿:“好!” “请裴将军过来吧。” 很快,一位身着银色薄甲,剑眉星目的少年将军走进门来,腰间还悬着一口宝剑。 大司徒道:“请裴将军剑舞。” 少年将军行礼:“是。” 接下来的时光,李小白完全看呆了——哪怕他不知道这位是剑圣裴旻,剑舞为当代一绝,但他已经被深深震撼和吸引了。 李小白从未见过这样令他着迷之物,寒光凛然的宝剑,电光下射穿透云霄般的剑舞,比之前看到过的一切,都令他震惊着迷。 直到剑舞结束良久,有侍女上来送饮子,李小白才回神。 低头看到眼前摆着一只漂亮的玉碗,里头是透澈晶莹的淡紫色。 李小白尝了尝,葡萄汁! 特别好喝的葡萄汁。 而剑舞毕,下去换过衣裳的裴旻回来,就看到埋头喝葡萄汁的孩子,只剩下小汤圆一样的腮露在外头,心情有点复杂:“这就是大司徒说的,我命中注定的弟子?” 大司徒说的当然是真的,裴旻从不怀疑。 前日大司徒召见,说自己的弟子已到了洛阳,很快能见到,裴旻就很期待。哪怕大司徒说弟子年纪还有点小,裴旻也没在意,但真没想到这么小啊…… 目测了下,还不到自己膝盖呢。 李小白从玉碗中抬起头来,只觉得心里被欢喜撑得满满的:“我可以学剑?” 裴旻上前,弯腰戳了戳李小白的脑门:“你愿意认我做师父吗?我教你剑术。” 李小白很快发现,大司徒和新师父眼前,虽也是玉杯盛着淡紫色液体,看起来是葡萄汁,但闻起来却跟他杯子里的不同。 “这是酒吗?” 闻起来跟阿翁喝的酒有些像。 李小白的腮又被捏了一下,只听大司徒道:“果然是你啊,这么小就认识酒。” 李小白:? “但现在可不能给你喝。” 李小白眨巴眼:“什么时候才能尝尝酒的滋味呢?”在家里,爹娘有时也对饮,但也不给他喝。 “再等十五年吧。” 李小白好失望,对不到三岁的他来说,十五年,简直是想象不到的长,那还要多久啊! 其实李小白是有点茫然不解的。 他知道这位让娘亲紧张的一夜睡不着的大司徒,一定很忙——只看门口排长龙的马车就知道了。 但这整整一日,大司徒却又很耐心的陪着他,跟他一起喝葡萄酒(汁),看剑舞,聊天。 甚至还亲自带他去逛府邸,给他准备了许多书和礼物。 为什么呢? 李小白很聪明,已经能分辨出人的情感:爹娘家人疼爱他是因为亲缘,娘眼里满满都是疼宠心爱,有时候抱着他不撒手只叫心肝宝贝。可大司徒明明是初见,看他的时候却好温柔,像是看一块珍宝,带着无尽的期许。 李小白迷茫后,又很快开心起来:一定是因为他讨人喜欢! 他是家里最讨人喜欢的孩子,所以大司徒也很喜欢他。 于是用过午膳后,他忍不住跟大司徒分享自己昨晚刚刚树立的人生目标:我想写好多好多诗,尤其是月亮的。 说完后,脸又被轻轻捏了一下,李小白后知后觉——大司徒好喜欢捏脸哦。 “好,多多写。” 哪怕再不舍,暮色四合的时候,李小白也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他看着大司徒,还没有开口,眼前人就已经未卜先知道:“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 “什么时候呢?” 李小白仰头问道,却没有得到具体的回答,只是又被捏了捏脸。 有侍女来领他:“小郎君,这边请。” 李小白不舍地走到了门口,忽然扭头跑了回来,一直跑到大司徒的榻旁,扯了她垂下来的衣袖问道:“我能尝一口葡萄酒吗?” 十五年啊,太长了。 李小白觉得脸上有点痒痒的,原来是大司徒垂下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银白色的发丝,比他见过最好的银线还要好看,映着一双明月清泉似的眼睛。 他见到大司徒脸上分明的笑意。 很快,大司徒再次抱起他,放在榻上,将玉杯推到他面前:“可以尝小小一口。” 倒是他的新师父,上前一步:“大司徒,这孩子还太小,这酒……” 李小白连忙抱住杯子。 他用舌尖小小的点了一下。 这……好像还是葡萄汁啊。 见裴师父要上来拿走他的杯子,李小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闭上了眼睛立刻抢喝了大大一口。 旁边裴旻上前一步的动作晚了,只看这孩子‘咕嘟’一口喝了大半杯葡萄酒——怎么说呢,只看勇气,倒是好的剑客苗子。 他无奈道:“还好吗?” 李小白道:“跟葡萄汁是一样的!就是有点苦,还有……” 还有…… 我是谁?我在哪儿?眼前怎么好多圈圈? 李小白睡过去前,还能听见大司徒的声音:“让人去告诉他爹娘一声,这孩子留在这里住一晚吧。” “再请府里的儿科大夫来瞧瞧,备些孩子能喝的解酒甜汤。” 之后,李小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小白醒来后,有侍女上前给他喂甜汤。 还不忘扭头对另一个侍女道:“大司徒说了,小郎君一醒就去报她。” 那位侍女略一犹豫:“可,大司徒正在跟上官侍郎夜谈……” 想了想还是去了,反正上官侍郎也不是外人,她常夜里留宿在姜府呢。 月色皎洁,从光亮的琉璃窗透过来,洒了一地银霜。李小白就呆呆的坐在床上,看着大司徒走进来。 她一身青衣宛然,月光洒在上面,流转出碧波一样的光泽。大司徒在月色中而来,整个人也像是由月光与霜雪凝聚而成的—— 李小白看着她,又不由转头去看琉璃窗外的月亮,然后不等侍女抱他,就活泼灵巧跳下来床来,一路跑到大司徒跟前,小小声问道:“大司徒是不是从月亮上来的?” 一定是的! 大司徒略摆手,侍女退了出去。 李小白原本仰着的头变成了平视,他惊讶地看着大司徒竟然蹲下身子,完完全全与他平等对视。 然后温柔地搂着他,跟他一样,用说秘密的语气轻声道:“我不是从月亮上来——但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我告诉你,你会不会替我保守秘密?” 李小白用力点头。 他想起之前偷听到的爹对着娘赌咒发誓,说什么会一生一世,不然就……还没说完就被娘给止住了。 想来那就是最重的誓言了。 于是他举起小手:“我会一生一世保守秘密!” 大司徒笑了,宛如霜雪冰溶。她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才会有散开的轻柔纹路,显出历经岁月的痕迹来。 “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小太白星。” “我来的地方啊,是‘东方红太阳升’之处。” 李小白震惊了:啊,大司徒不是从月亮中来,竟然是太阳吗? 他不由追问道:“那里好吗?” 大司徒点点头:“嗯。所以,我有些想家了。” 淡淡的情绪蔓开,像是一地月色一般。 李小白已经把娘亲说的‘对大司徒要无比敬重’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伸出双臂搂住眼前人的脖颈,像乳娘哄他等娘亲回来一样,轻轻拍了两下:“再等等,就能回家了啊,不着急。” 耳畔听见,大司徒又笑了。 两人分享完秘密后,李小白便听大司徒问道:“夜里会不会想爹娘?要不要找人送你回家?” 李小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我不想回家,我想看月亮。” 还很自然就把亲娘在家的说一不二的独断给供出来啦:“昨夜我要多看一会儿月亮,娘都不让,还凶我‘看个大头!’” 他指着琉璃窗:“开窗看月亮好不好?” 大司徒没有拒绝,她亲手为他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衣,又给他带了一顶暖和的虎头帽。 “好,咱们一起赏月。” 李小白生平第一回,在夜色中伏于窗口,尽情看着天空上挂着的白玉盘。 不,是月。 月亮,可真网 第43章 李勣的重量 李勣自并州返回阔别已久的长安。 从贞观七年,他代晋王坐镇并州后,这些年一直未回京。原该入京述职的年份,又赶上其父去世,须得扶灵回乡守孝三年,出孝期后又奉圣命继续坐镇并州。 圣人曾亲口赞过‘隋炀帝需长城,朕有李勣就够了’,可见他坐镇并州的重要性。 至今已经快十年了。 这回召他回来,李勣也很欢喜:距离上次他参与灭东突厥之战,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被放在防守的位置上多年,终于可以打进攻战了! 天知道侯君集被派去灭高昌的时候,他眼馋的都睡不着觉。 而且十二年前灭东突厥,总统帅是李靖大将军,李勣比他小近二十岁,资历和战功上都是比不过的。他也很钦佩李靖大将军用兵如神,当时在其麾下带领一军也很听指挥。 但从军者,谁不想自己做一回统帅! 这个机会终于被李勣等到了。 这次的‘唐版东突厥保卫战’,意在打痛薛延陀。圣人特意召他回京,想来是要授以三军统帅之位! 李勣大将军回京后,并没有即刻出发往北去——薛延陀如今名义上还是大唐属国,不能行不教而诛之事。 朝廷得先修书一封,以天可汗名义斥责薛延陀妄动刀兵,令他退军,如果薛延陀不退,大军再出发征讨。 李勣倒不怕薛延陀溜了:夷男虽有点瞻前顾后,但也是一国可汗,二十万大军出动,打的还不是大唐,而是积怨深重的旧仇人东突厥,若是被大唐一句话就吓回去了,那夷男也不必做人了,整个漠北别的部落谁还能怕他服他? 甭管二凤皇帝还是李勣,都知道这回薛延陀不会退,发圣旨斥责不过是走个过场:我们可是教育你了啊,给你悔改机会了啊,你冥顽不灵我们才不得不正义之师出手的。 这是必须的面子工程。 在走这个流程的时间里,李勣大将军回到了长安,拜见圣人。 见过圣人后,他就直接去拜见晋王了。 这也是在圣人跟前过了明路的,他到底是代并州都督,一直代管着晋王的封地。 “见过晋王。” 李勣还未弯腰,便被一双手扶住。他原本低垂的目光,顺着这双修长白净的手抬起,看清了眼前的少年。 “大将军实不必多礼。”李治双手托着李勣的胳膊,眼睛里带着柔和笑意打量李勣的面容。 “十年不见,大将军丝毫未变呢!” 李治天生就有这样饱含亲和力的本事,哪怕是打量人的面容,也令人觉得如沐春风。 饶是李勣一颗征战沙场多年的铁血心,都不由生出感慨。 “晋王看臣未变,但臣观王爷却是长大了好些。” 十年前,李勣尚不足四十岁,如今却已经年近五十。 但他早些年就一直驰骋沙场,这张脸吧,天然就像四五十岁的,所以除了两鬓微白外,面容还真没啥变化,数十年如一日的老成。而他进长安前,还特意把自己头发染回了黑色,生怕皇帝觉得自己有老相,不肯令他做三军统帅,因而不是李治说客套话,而是李勣与十年前当真毫无分别! 但李勣看李治就不是了。 十年前,刚封晋王不久的李治,才是五岁的孩童,那雪白嘟嘟的脸就像是一枚牛乳做的玉露团。他作为封地之主,遥领并州,自然要送代行权柄的李勣出京。 当时晋王就坐在皇帝的膝上,李勣御前辞行完,就见皇帝小心翼翼把小儿子放到地上,柔声道:“雉奴,昨儿父皇怎么教你的,去,送送李勣将军,他是去替你守封地去了。” 那声音之溺爱柔和,李勣险些没绷住脸皮——被酸的一哆嗦。 彼时李勣也有儿子了,他向来是极标准的严父,让儿子去做事,还用哄?吩咐一声就是了。要不肯听话踢一脚就好了,再不行踢两脚。 见此情此景不免感慨:陛下在军伍中也是雷厉风行的脾气,原来私下这样溺爱孩子啊。 李勣就见这枚小玉露团子慢慢向自己走过来,努力走的周正——为表郑重,长孙皇后为儿子穿了全套亲王服制,行走起来不便不说,李勣就见晋王的小脸儿都被金冠压得有点发皱了。 五岁的李治就这样走到李勣跟前,努力做出一副大人模样:“大将军久守晋阳,为国戍境令夷狄畏服,训整戎旅使边尘不惊。此去辛苦,万望珍重自身。” 听他这样小的孩子,工工整整背诵这些话,努力端正严肃了小脸儿说出来,李勣觉得甚是可爱,但面上也绷住了,也恭敬道:“臣领晋王训。” 背完了该说的话,五岁的晋王却又忽然转身去多宝阁上,努力伸手,旁边的宦官云湖忙跑过去,替他够下来一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 晋王才抱着柿子又回来,塞给李勣:“母后说,柿子是如意之意,过年的时候,母后的衣裳上绣的都是柿蒂纹——大将军拿着柿子,此去事事如意。” 李勣讶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想是方才陛下叮嘱他时,提到了边境不安,要他小心应对的缘故。 李勣双手接过这一对玲珑剔透的黄翡柿子,肃声保证道:“晋王放心,臣必为王爷守好并州!” 皇帝还坐在御座上笑道:“雉奴,你倒是会挑东西,案上有摆着吃的柿子,你怎的挑了朕的翡翠柿?” 晋王转头道:“这个不会坏。” 君臣隔着年幼的晋王相识一笑。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之前站在多宝阁前,努力够也不够到黄翡柿子的孩童,已经是个挺秀的少年郎了。 人难免会被记忆所影响。尤其是一些温柔的,当时曾被触动过的回忆,很容易将好感延续下来。 起码李勣再看到李治时,不像看陌生人那样平淡。如果用好感值来具体化,那便是李勣大将军一般对人都是‘0’,看李治却是天然带了“+20”、 李治也给他准备了很贴心的见面礼。 并没有什么格外贵重物品——毕竟哪怕李治作为晋王备受宠爱,吃穿用度无一不上佳,但论起有钱来,也绝对没有这些打仗的大将军们有钱——他们都是富可敌国,因为确实灭过一国。 李治准备的礼有稀罕的棉布,再有一些南边贡入长安的药材:“大将军与父皇,都是征战沙场之人。” “我听父皇说过,当年带兵曾有两日两夜急行军不能合眼的紧急军情,也有冬日只好忍着冰冷埋身藏于雪中的险况。以至于父皇虽龙体强健,却总有些零碎的从武旧毛病,间或就哪里疼一下酸一下的,大将军想来也是。还是要好生保养。” 这些确实都是李勣有钱也买不到,或者说能买到也不敢用之物,总不能用的比长安城的贡品还好吧。 于是深感晋王依旧是个体贴温柔的孩子。 李勣是回长安后第四日,才从留守长安的次子与长孙这里得知晋王另外的体贴厚道处。 历朝历代,凡武将领兵在外,镇守一方,是不可能把全家老幼妇孺都带上任的,为表忠诚,必要留要紧家人于京城。 李勣的长子跟他一样效力军中,因此原本留在长安的是次子,也替他孝敬照顾爹娘。 只是在李勣父母年迈相继过世后,只在京中留一个次子,就显得有点单薄了。 李勣自认,他之为人从无某些武将(侯君集:你别阴阳怪气,你点我名吧)的粗豪不拘小节。相反,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觉得成大事者往往败于小节。 于是李勣不等旁人有任何微词攻讦,便在守孝后,立刻把承继宗祠的嫡长孙李敬业送回了长安老宅,行事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待李勣拜会过长安故旧后,这日次子李思文与长孙李敬业就一同前来,将府中历年皇家赏赐的单子呈上。 哪怕李勣不在京中,逢年过节府上也必得赏赐的,李勣心细,正是要从这些皇家赏赐上,看看圣恩是否变得稀薄,有没有因他常年在外,就被皇帝忘记。 需知见面三分情呢,武将就是这点不好,在与圣人的亲厚上,远没有文臣扎实。 他细细翻了半日,见每逢年节圣人御赐之物不但没少,甚至还偶有加厚,便觉欣慰。 再往后翻,太子魏王处送来的礼,则是年年相同,显见是命人按官职例备的。 倒是晋王的礼,这些年来不同。 晋王幼时赏给属官的礼皆是出自母亲长孙皇后之手,自是无不周到妥帖。只是自贞观十年起,晋王府送来的礼便是肉眼可见的办事手笔稚嫩,赏赐样数不少,但并不成个体系。 李勣心里一动,再默算一下:是了,从那年起,皇后娘娘仙逝,晋王由圣人亲自抚养。可圣人再抚养,也不会细致到如皇后般把年节礼都替晋王备全了。李勣见礼单里还有些显见是贡品的吃穿用物,显见是晋王自己交代的,并不是宫里宦官按例代办的。 就这份用心,就足以让人感念了。 李勣合上了礼单。 他这才回长安三天,已经觉得京中味儿不对了,简直像是大年三十夜里待点的干竹一样。 夺储之争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刻! 很快拿定了主意:得躲着点。 李勣常年在外,想了想自己从前跟太子和魏王都无甚交情,便想着躲了此事——好处眼见是沾不上了,那就作壁上观吧,可别鱼没吃上倒是沾一身腥。 然而他想作壁上观,有人却非要拖他下水。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如今魏王李泰睡梦中都忍不住念叨这句话:就差那么一点了! 他与太子位一步之遥。 狂悖、忤逆、偏宠佞臣——太子已经犯了许多大错,近来又添了一条,殴打老师!这样的人能做太子吗? 李泰自修书完毕,常围在父皇身边打转,是深知父皇与太子的父子情分,已经所剩无几了。 如同一个人,已然没了血肉,只剩下骨架子硬撑罢了。 只需要再推太子几把,再让人把自己捧的高一点,让父皇看的再清楚一些——谁才配继承大唐基业! 好让父皇早下决心,废立太子! 等待和未知,从来是最令人心焦的。 李泰最近心火肝火都旺盛,甚至要每日喝点尚药局开的黄连水压一压。 这日他正在皱着眉努力咽黄连水呢,便闻宦官来报,工部侍郎杜楚客求见,李泰心头一宽,忙命请。 魏王党中,杜楚客的官职不是最高的,但李泰最喜欢他。 因这人是他的死忠粉,还是特别有用的那种——杜楚客到处跟人安利魏王的聪明智达文章绝伦最重才子士人,他的好名声倒有一半都是杜楚客替他宣传的,可谓是魏王党当仁不让的宣传部长。 杜楚客这次来也是有要紧事的,他语重心长对魏王忧心道:王爷啊,咱们团队文重武轻啊。 说着掰着手指数:门下省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尚书苏勖……这几位要员是文臣,下头依附魏王的也多半是文臣。 杜楚客看起来比魏王还急:“圣人已将侯君集放了出来,只道是高昌之事功过相抵……唉,咱们花了那样大功夫,终究没有将侯君集钉死在牢里。” “这便是武将的好处了,总有实打实的军功傍身,圣人哪怕暂时弃之不用,也舍不得杀的。臣所虑者,若是将来再有战事,侯君集再立大功,又是太子的一柄利剑!” 他说的眉头紧锁,李泰听得也是发愁,不由‘吨吨吨’喝了一杯黄连水。还让人给杜楚客也上了一杯。 杜楚客其实极怕苦,但魏王所赐,只好谢恩喝了。 之后皱着一张被苦的不行的脸说:“魏王莫急,臣有一主意。” 心下不由后悔自己装高明,刚进门时不肯献计,还特意夸大了艰难,想装一把让魏王来请教他,结果就被迫喝了一杯苦死人的黄连水。 他也不知魏王是不是看出来了在惩罚他,于是也不敢装世外高人了,连忙道:“魏王,眼下就有一大将军,不比侯君集差呢。” 说着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勣’字。 李泰展颜:“是了,我竟忘了李大将军!他如今可是回京了呢,若是此番能破薛延陀,必是大功一件。” “如卿所说,向来只有文臣为我扬名,若是再有这般武将肯效力,何愁太子与侯君集?” 又欣喜地看着给他出主意的杜楚客,再次赏了一杯黄连水,不过他是纯纯好意,还连声嘱咐道:“快入夏了,天气难免干燥,多喝些黄连水,败火的!” 杜楚客只好又喝了一杯,之后连忙告辞跑路,生怕被赏第三杯。 之后,李泰这边便频频出动文臣,以各种方式‘拜访’大将军,上门做说客。 给李勣烦的要命。 魏王觉得拉拢李勣一定对他很有用,这想法是没错,但魏王对李勣可没啥用。 李勣又不是割肉饲鹰的佛祖,他凭啥把自己割了肉去喂魏王! 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太子那边的人也不消停,也来拉拢他。 倒不是一直在奉命闭门不出,‘思不敬师长之过’的太子殿下派属官拉拢李勣。 而是侯君集自己跑来了。 侯君集此时正赋闲在家。 这位将军从高昌国回来就一直在走霉运,先是在高昌犯下贪腐之错被下了大狱。好容易混过此事被放出来,皇帝原让他去兵部戴罪立功,谁成想因为太子殴打张玄素一事,又丢了差事。 没错,上次太子找人打老师,也跟老侯脱不开干系——东宫一众内监和宫女都被皇帝换过了,太子根本指使不动。 倒是太子身边的千牛卫(亲卫),一直没换,一直是侯君集的女婿贺兰楚石为首领做东宫千牛内率。 太子就找他要几个侍卫打张玄素。 此事干系大,贺兰不敢擅专,特意去问过了岳父,侯君集想了想:太子无人可用,自家若肯帮忙正是雪中送炭之壮举啊!若此时顺应太子,将来太子登基,必念此困顿之时相扶之情。 况且……张玄素对着太子都梗脖直谏,何况旁人,那侯君集下狱前,也没少了张玄素的参奏,从本心论,侯君集也很想打他一顿的。 于是便令女婿应下来,横竖等张玄素出了皇城,回到他家宅坊中,令几个侍卫提前埋伏蒙上脸把他打一顿,接着就跑谁能知道。 计划的还挺周到。谁料就在侍卫出发当日,太子忽然改了主意道:“张玄素实在可恶,若是在坊中打他一顿,无人得见他的狼狈,实难出气。你们就去皇城门口将他打一顿吧。” 贺兰懵了:啊?在皇城门口殴打东宫之师?这,这是什么操作啊。怪不得人人都说太子性乖戾,果然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太子殿下吩咐过后,还立刻催逼他们出发。贺兰来不及请示岳父,也不敢违抗,只好带了几个心腹躲在皇城门口,待张玄素出门的时候将他围住。城门重地,哪里敢如计划中狠狠打张玄素一顿,只敢意意思思推搡了两下,觉得能给太子交差就跑了。 而此事很快被紧盯东宫的魏王一党扒了出来,直接报到皇帝跟前去了。 侯君集女婿从千牛内率,直接降级成普通东宫侍卫,侯君集官职也跟着没了。 给他郁闷的:太子殿下你咋这么轴,就是咽不下一口气呢,等你当上皇帝,把张玄素给片儿了也没问题啊,何苦现在非要看他丢脸? 英国公府。 李勣一听侯君集到访,头就突突突疼了起来。 偏生还不能不见。 两人曾经是一起打东突厥的同僚,有几分同袍之分。兼之侯君集近来比较寥落,这时候更不能不见,免得人说他趋炎附势,看战友一倒霉就不理会了。 侯君集特别不见外,见了李勣就直接道:看在咱俩交情的份上,你得来跟着太子殿下干!太子殿下现在为小人所乘,须得忠臣良将护驾。 颇有种‘我看你还不错,快来跟我混’的架势。 李勣闻言差点没给他跪了:……看在咱俩有点交情的份上,能不能放过我啊! 侯君集看他一脸被噎住了的表情,以为李勣初到京城,听闻此事太震惊,于是准备‘贴心’给老战友一个缓冲的时间。 就关怀道:“你先好生歇几日。” 之后就当李勣默认了扶助太子,还跟他计划起来:“最好你在长安能多待两个月。唉,为了张玄素那事儿,圣人恼了,不许太子出门呢。不然我今日就带你去拜见太子。不过圣人跟太子是亲父子,以前也恼过,两三月也就罢了,到时候我再带你去吧。” 还不忘嘟囔一声:“张玄素也是的,天天对着太子殿下谏来谏去,他们那张棺材板似的脸,别说太子烦了,谁我见了都想打呀。” 侯君集嘟囔完后,还抬手绕过李勣的脖子,跟他勾肩搭背起来:“京中能跟我说得上话的人少,你回来,我心里就高兴多了!咱们正可一起匡扶社稷,扶助太子!” 李勣双眼无神:让我走!现在、立刻、马上! 有太子和魏王两方势力拉扯着,李勣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特别想立马去北地打薛延陀。 起码要离开长安吧。 于是每回去面圣,李勣都向圣人表态,自己担忧东突厥。哪怕大军不能轻动,也请圣人允准他先带几百骑去见一见阿史那思摩,可以帮着一起重整东突厥退入长城的残部。 如此问了几回,二凤皇帝还感叹李勣忠勇,急着为国效力建功立业,于是大笔一挥,又给他加了一个重量级官位:兵部尚书。 正是侯君集被削掉的官职。 李勣:…… 多个官职倒不是不高兴,但人真是越来越难做啦! 他只得日夜眺望北方,心心念念只有一人,那便是薛延陀真珠可汗,心中祈祷:夷男!你一定要做个有勇气的男人!赶紧打东突厥,千万别怂别退缩,我就等着你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春末夏初,在姜沃看来,是最舒服的季节。 她素喜光亮,但古代高阔的屋子,照明确实是个大问题。 太史局内部,是白日也得点着九枝灯台的,否则只靠日照,根本照不亮一整个大堂。大堂最深处,甚至幽暗如夜,哪怕点着灯也不好办公。只能设些柜子,做存放文书之用。 姜沃的办公隔断是在窗边,光照最充足。 此时这般春末夏初,以及秋高气爽,便是最好的季节。 李治坐在姜沃对面,看着阳光跳进来,遍洒明媚,倒觉得心情好些了。 他搁下手里的白瓷茶盏,对姜沃道:“唉,就是我方才说的那般烦恼了。实无人可用,李勣大将军那边,只有我亲自去了。” 树影一动,一块圆形的光斑在桌上跳来跳去,姜沃不由有点走神:方才李治跟她简短又生动的描述了一番,太子党(侯君集与其心腹)与魏王党(人数众多)是怎么样下死力气拉拢李勣大将军的。 姜沃脑海里不由出现了一个画面:q版的李勣大将军像个珍奇的宠物小精灵一样在前面狂奔逃窜,后面跟着魏王侯君集等一大批人,不停甩出精灵球想要捕捉这只ssr稀有款收入图鉴…… 她把自己从这个画面里□□,对李治笑道:“所以王爷来寻我卜一个吉日?” 李治点点头:唉,书到用时方恨少,人也是一样啊。 他没有下决心夺储前,并没有感觉,直到去岁定了此心,才觉得可用可信之人捉襟见肘。 说实在的,如今他信赖的,能够直言相告他有心储位的,不过三人。 偏生这三人里两个是姑娘也是暗线,没法去帮他跟李勣牵线。 剩下一个崔朝原本是可以的,但在侯君集这等将领出面,魏王处好几位侍郎甚至尚书亲自登门后,崔朝目前的官位实在是不够去说服李勣的。 舅舅长孙无忌倒是够了,但是李治至今不敢跟长孙无忌主动把话点破。 舅舅到底是他们所有人的舅舅。哪怕这会子倾向于他,一旦太子哥哥忽然醒悟,决定洗心革面,舅舅八成会回去继续扶持太子。 因而他决不能在舅舅那里,留下他要主动争皇储位置的把柄。 就像李治现下最信的三人,并不单因为情感,更是因为他很清楚,他们几人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媚娘将来想不在感业寺孤苦一世,姜沃想要正大光明站到朝堂上去,崔朝想要摆脱崔家的桎梏,他们只能选他。 而长孙无忌却不是非他不可。 故而思来想去,示好李勣这件事,李治只好亲自出马了。 硬件条件不够,那就加玄学buff,所以李治先来请姜沃给他起个卦,算一个良辰吉日去亲自拜访李勣。 姜沃随手拨着手里卦盘的铜片,轻声道:“我有另一个主意,王爷听听如何?” 李治点头笑道:“你只管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日就是武才人指出舅舅一事,令我醍醐灌顶。” 李治很乐于听他看得上的人出主意。 姜沃道:“李勣大将军,现在就如同一匹难得的名驹,太子、魏王与王爷您都是想要收服这匹千里马之人。太子与魏王人手众多,武器精良,来势汹汹,势在必得——其实已经大大惊扰了这匹名驹,令其烦躁不堪,想远远逃离——听说李勣大将军已经三番两次请旨出长安,必是为躲避此事。” “既如此,王爷何不换个思路?” 姜沃想起前世的一句话,拿来分享给晋王:“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臣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其实王爷与大将军,也是某种程度的同病相怜不是吗?” 都被太子和魏王夹在中间,拉来扯去,像块可怜的夹心小饼干。 李治只觉得心情霍然开朗,像是窗外的阳光洒满了心底。 “多谢太史丞。” 他何必要以自己的短处去拼太子与魏王的长处呢! 就在李治头脑风暴出好几个想法的过程中,姜沃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卦盘,起笔写了个日期:“从卦象看,这一日吉足胜凶,从宜无讳。” 李勣第六回去面圣,想要请求离京时,还未开口就听到了一个令他欲吐血的消息:薛延陀似乎被大唐的训斥与警告给弄怕了,在阴山等地徘徊不前,颇有些不敢继续猛攻东突厥,只敢围困的架势。 若是如此,阿史那思摩自家也能顶住。 今日二凤皇帝召李勣过来,也是告知他此信:让他不必急着出战了,可先留在长安,去兵部岗位走马上任,等薛延陀下一步动作再说。 毕竟薛延陀后勤储备也是有限的,决不能就这样进也不进,退也不退的撑太久。 李勣:夷男,你不是个男人! 皇帝倒是心情不错,李勣告退前,忽又叫住他:“既然进宫一趟,正好去看看雉奴。这几日他总是问朕些并州的风土人情,要紧关隘的排军布阵,很是好学。朕想着,并州之事,再没有比你知道的更清楚的了。” 李勣应了是:他是很愿意晚点出宫回家,免得被太子和魏王的人围堵的。 从立政殿正殿出来,李勣收拾了心情,由云湖亲自带着往侧门走——穿过侧门的一处附殿,便是晋王李治的宫殿。 李治十三岁前,是跟妹妹们一起养在后殿的,只是他单独占据东边屋宇,夜间与公主们分开居住。 随着年纪渐长,李治白日也渐不适合跟公主们呆在一起,但皇帝也不舍得把他挪出去,就另外收拾了立政殿旁边的一处附殿给他,又将门户打通,依旧算是亲自养育幼子。 李勣看着整修不到两年的附殿,门槛上的油漆还极鲜亮。心道:虽说圣人看重起疼爱,似乎还是晋王更多些。毕竟魏王到了年纪哪怕不去封地,也搬出宫外魏王府住去了。 李治迎到了殿门口:“大将军!” 李勣忙赶上去两步:“晋王折杀臣了。”说着要弯腰行礼,被李治再次托住,然后请他往里走,还不忘吩咐小山:“快让人煮扶芳饮来。” 转头对李勣笑道:“我这儿的扶芳饮与别处不同,是崔家的秘方。” 李勣道:“是如今鸿胪寺丞崔小郎君吗?臣见了一回,着实好相貌。”李勣原本是去鸿胪寺催问发往薛延陀的书信,结果进门与一少年郎撞了个对面。饶是李勣多年征战,见多识广,都被晃了一下,觉得眼前一亮。 甚至回府后,还记得这惊鸿一瞥的少年,便召来次子一问。 这一问,立刻得到了一大篇回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勣次子李思文如今在太仆寺做官,跟鸿胪寺的衙署离得不远,常能在路上偶见骑马的崔朝。 两人虽不算至交也算熟人,李思文听父亲问起,连忙夸崔郎样貌,又赞崔朝并不在差事上挑肥拣瘦,出使西域走了最苦的一条路,还带回了棉种等事。 李勣想到晋王送的棉布,再听儿子讲起崔朝给晋王当伴读的旧事,也就能估摸出崔朝在晋王眼里的地位。 此时听晋王让上的崔氏扶芳饮,就越发肯定了:嗯,可以让儿子孙子,多跟崔朝打打交道。 李治桌上有一张描图,李勣一眼就认出来了:“王爷在画并州各县?” “是,大将军帮我看下,可有错漏?” 李勣镇守多年,对并州的舆图,比对自家花园子还烂熟于心。 见图上有错,便取过细笔,一点点帮李治改正,还饱蘸了案上小瓷碟里的各种颜色,边圈边给李治分讲,哪里是屯兵之处,哪里是外松内紧的咽喉关隘,甚至连哪几处民风彪悍,好发生械斗事件他都熟知。 李治听得频频点头。 见李勣讲的多了,还适时递上扶芳饮。 其动作之自然,李勣都下意识接了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臣失礼了。怎敢劳动晋王。” 李治笑道:“这有什么,大将军继续说,若是村镇中出现彼此械斗,一县官吏不能辖制又该如何?” 李勣就继续讲下去。 两人一问一答,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告一段落。 李治将已经画的花花绿绿的图仔细收起来:“明儿我照着这张,再整整洁洁描一张新的。”又唤人过来:“小山,上几碟点心来,快些。” 他转头对李勣一笑:“讲了这么久,大将军想必也有些腹内生饥了。” 李勣既不想出宫,就也没推辞:“叨扰晋王了。” 谁知李治吩咐下去没多久,就见小山空手进门,一副挨前蹭后,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勣一眼看出,便起身:“容臣先避开。” 李治摇头:“我这儿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又蹙眉问小山:“你这般形容作甚,倒是说话呀。” 小山只好道:“王爷之前吩咐过,若是魏王入宫,就赶快上禀。奴才方才见魏王的舆进了立政殿了——这个时辰过来,只怕要留下用午膳。” 李勣就见晋王的脸色一变,喃喃了一句:“啊,那怕不是要来叫我一起去,好做兄友弟恭状?不成,我得躲一躲。” 李勣:……原来你也一样! 想想晋王的处境,可不是吗?太子和魏王都是他同胞兄长,必然是都想拉拢他这个住在皇上身边的幼弟。晋王想来是不愿意涉足兄弟之争,所以只能惹不起就躲起来。 李勣最近被追的崩溃,堂堂大将军给逼的差点有家不敢回,此时见李治原来跟他一样的处境,心里甚至有点心酸涌上来。 知己啊。 既如此,李勣极为理解地起身:“王爷既要出宫,臣先告退了。” 却见眼前晋王转头对他认真道:“大将军,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躲躲?” 李勣一怔——晋王知道,原来他知道自己的为难。 李勣心里先是讶异,很快又释然:是啊,晋王已不再是十年前的孩童了,他虽不争不抢为人仁厚宽善,但温柔不是糊涂,他一向很聪明。 犹豫了两息后,李勣忽然笑了,饶有兴致问道:“那臣敢问晋王,躲去哪里呢?” “大将军随我来就知道了。” 第44章 请君暂上凌烟阁 李勣再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从宫中一殿后门做出‘溜走状’。 晋王溜得像一只警惕的小猫,以至于李勣也跟着放轻了脚步。 到了宫门口,李勣才后知后觉,晋王身边连侍卫都没带,只带了那个叫‘小山’的宦官。从北侧宫门上了马车后,只好由这位小山公公亲自驱车。 李勣一般都是骑马,坐车的时候很少。此时坐在锦绣一片,柔香拂面的马车上,还有点不自在。 因靠着一个软绵绵的坐枕,李勣就问道:“这样暄软,填的便是能织出棉布的棉花吗?” 李治点头,带了几分遗憾道:“若无此事,原本今日还想带大将军去司农寺看棉花株,之后再去太史局见见梦到棉花的姜太史丞的。” “但可惜,要是还在皇城中,午膳时分少不得被四哥‘请回去’。尤其是四哥若是得知不光我在,大将军也在,更要请人了——只好躲出宫外去。下回再见吧。” 又笑问李勣:“大将军十年未回京,不知回来后,有没有听说过两位仙师收了弟子?” 李勣点头:“听过的。”且说晋王主动提起太史局来,言语颇为熟络,正好对上李勣一件心事,于是立刻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那还请王爷下回,务必带我往太史局一趟。我与两位太史局素无往来,实不好贸然上门请动。” 李治奇道:“听大将军这意思,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若是寻常算什么祭祀、婚嫁吉日,只递名刺过去就是了,太史局自有人会测算了还回去。 李勣这倒是像有什么大事。 “提起这事,臣就糟心。”李勣威严的脸上眉头紧锁:“是臣这回奉命回京的路上,在一处茶铺子暂歇时,见到外头有个躺着的乞丐,生了恻隐之心,便买了几个肉饼与他。” 谁知那乞丐接了肉饼,却道欠他一饭之恩。 接着说了一句话‘回报’:“汝家数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不如早做抽身退步之举。” 李勣差点当场提剑砍人:……我多余给你饼了是不是!咋不饿死你呢! 若只是如此一句恶言,李勣会以为遇到个疯子,但偏生那乞丐接下来还有一句:“且此劫难之根,已在汝京中公府之内。” 李勣这才真的惊了一下:他奉命入京,为尽快赶到长安,并没有用国公府的规制车驾,只是带了数个亲兵,简装而行。 这乞丐便是能看出他是个将军,如何又能看出他是个国公?! 但再问,那乞丐就跟死了一样往地上一躺,再也不说话了。 李勣好心投喂乞丐,却惹出这样一件糟心事,别提多郁闷了。 到长安后,也有心重礼去太史局请出两位仙师卜一卦求心安,然而一打听才知道,袁仙师已然隐退且连眼睛也坏掉了,而李太史令则全心观星,基本连朝都不上。太史局的事儿竟然交给了一个年轻的弟子,且是个姑娘家。 给李勣愁的:这就是外放将领的劣势了,跟京中各署衙没有交情。 之后李勣又被太子党和魏王党同时盯上,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不提——生怕让两边知道他有所需,以此为由来挟制他。 谁想今日天缘凑巧,晋王显然跟太史局关系很不错。 在李勣心里,晋王已然跟那两位不同。故而李勣就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想请晋王为他引见。 李治笑眯眯应下来:“好,等大将军下回入宫,我带你去太史局。” 李勣暂放下了一件心事,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 他就撩起马车帘子往外看去,见马车已经到了一处大路,便问道:“咱们是去王爷的府邸躲躲?” 李勣知道晋王在宫外也有宅子。 却见李治摇头:“大将军请与我一起去趟舅舅家吧。” “赵国公?”李勣顿时迟疑起来:“可臣与赵国公向来无甚私交……这样贸然拜访,岂不是太唐突了。” 作为驻扎在外,手握兵权的大将,李勣一向很注意与京中的宰辅们保持距离:跟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文臣之首,都维持在一种敬而远之的程度上。既不能得罪了,更不能太亲近了。 尤其是长孙无忌还是外戚,李勣跟他的关系就一直就停留在,上朝时彼此见礼,互相谦让先行的程度上——当然,长孙无忌官位高,客气过后,都是长孙无忌先行。 “大将军。我有一点浅见,说给大将军一听。” “您听后若觉得无理,我便命小山先去府上将您放下,我自去见舅舅。” 李勣抬头,见晋王弧度柔和的杏眼中,流露出极清净诚挚的光芒:“大将军如我一般,不想掺和进夺储之事中,想保全自己。但大将军一日在长安城中,一日就要面对东宫和魏王府的示好。” “不站队,本身就会得罪人。朝上这样多朝臣们,未必个个喜欢去掺和夺储之事,只是身不由己。” “站在一方,只会得罪另一方,但哪方都不站,就会承受来自两边的压力,甚至,两边都怕大将军站到对面去——你既然不表态,为了避免将来的危险,想要提前把你拉下去也是有的。” 李治短短叹了口气,却似乎叹到李勣心里去了。 只听李治继续道:“我能够一直躲着,是因为我就住在父皇身边。他不会误解我,哪怕今日魏王哥哥生气于我不识抬举,在父皇耳边说了什么小话,我也能很快为自己辩驳,不会令父皇恼我疑我。” “可大将军能吗……” 李勣心中发寒:不,他不能。 他一直不是天子近臣,他是领兵在外的将领。若太子魏王拉拢不成,同时恼他不识抬举,在皇帝跟前进言,他能有什么法子为自己辩解?! 别说什么明哲保身——若明哲保身这么好保,不至于省六部所有大员,都各有倾向了。 马车上的帘子轻而薄,有细细碎碎的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里洒落下来。 李治的声音轻柔,却如这阳光般,带着让李勣不能忽视的亮度:“大将军跟我一起去见一回舅舅吧,想来舅舅能体谅大将军的难处。待大将军出征后,若是有人在父皇耳边说什么谗言,舅舅帮着说两句公道话,总比无人为大将军进言的好。” 李勣望过去,只见对面晋王眉眼坦荡,毫无闪避:“当然,只要我知道,我必然也会替大将军说话的。只是,事关朝政大事,我的话,总不会有舅舅的管用。” 李治言辞极坦荡,毕竟关于李勣的处境,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大实话。 马车内寂静了片刻,直到李勣一直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展:“那就拜托晋王,带我去赵国公府上拜访一下了。” “好。”李治眉眼一弯。 之后便不说这些事了,只熟门熟路从马车上拉开暗屉,拿出一包包的蜜饯点心来请李勣吃。 李勣也当真挨个尝过去,尤其是李治力荐的酒酿青梅。 而李治也只在旁带笑介绍吃的,仿佛两人出来春游似的,再不提一点朝政。 其实他这里还有一个机密消息,若是透露出来,必能换李勣一个大人情——但李治不准备自己说。 带李勣去见舅舅便是一箭双雕。 若是舅舅肯为了他示好李勣,将那件事告知,才是舅舅下定了决心要帮他夺储位的最有力证明。 赵国公府。 见到忽然来访的二人,长孙无忌很高兴—— 不只李治自己发愁支持他的官员实在太少,长孙无忌比他更发愁:主要是长孙无忌还愁着李治本性‘不争不抢’,他还得每每点拨李治的上进心。 此时见李治居然歪打正着,把李勣带了来,长孙无忌心里的算盘立刻拨的噼里啪啦响。 这要是不趁机拿下,简直是对不起自己啊! 尤其是李治婉转告诉他李勣的为难后,长孙无忌越发觉得:没错,就是你了,李大将军,来做我的同谋吧。 “看时辰,也到了该用膳的时候了。大将军留下用顿饭如何?”长孙无忌发出了示好的邀约。 李勣也很快顺着台阶答应下来:“今日叨扰赵国公了。” 酒桌上一向最适宜套交情。 且本朝‘食不言寝不语’的礼数,并不是整顿饭都寂然无声,不许人说话。相反,这些官员们都很习惯边用膳边谈事,只要不嘴里含着东西说话,仪态不雅就行。 比如朝廷公厨,最高级别的就是宰相们一起用饭的“政事堂”。 唐朝是群相制度,凡是省六部的头部官员,都能被人称一句‘某相’,进入宰相队伍,一起吃小灶政事堂。 这些宰相们就惯于午膳时议事——平时各忙各的,能有这种各部门宰相凑在一起的机会,当然就是边吃边开会的绝佳时机啊。 谁要是光吃不说话,还会被人指责是个摸鱼混子哥。 边吃边谈正事,才显得‘废寝忘食’‘为国鞠躬尽瘁’。 于是长孙无忌是很惯于酒桌上谈事的。 果然用膳不过半,长孙无忌和李勣之间的关系就明显近了不少,一个亲切改口称李勣的字‘懋功’,一个也改口尊称一句‘长孙兄’,其实长孙无忌就比李勣大半岁。 好一番倾盖如故。 长孙无忌还很夸了一番李勣的字‘懋功’,这两个字本就有建立大功的意思,可见李勣的字,极符合他的身份。 一顿宾主尽欢的酒膳后,长孙无忌拿定了主意。 他手里捏着一个极重磅的消息,可以说提前放给谁,都是极大的一份人情。 今日,他决定把这份人情给李勣。 “雉奴去寻小十二他们演练骑射去吧。” 长孙无忌想了想,有雉奴在,有些话不好说透,于是温和道:“你上回不是还说,在宫里练习骑射侍卫们都让着你,有些没意思。今日正好泽儿也休沐在家。叫人抬几筐鸟雀,你们比骑射去吧。” 长孙泽是长孙无忌的第十二个儿子,跟晋王年龄相仿,如今在宫里做千牛卫,跟李治关系也最熟悉。 李治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就自去了。 出门后,他仰头对着灿烂日光笑了一下。 果然,姜太史丞算的没错,今日是个吉日。 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日子。 而长孙无忌一直看着李治走出门去,身后还稳妥地跟着宦官和长孙家的小厮,这才收回目光,又嘱咐身边老仆道:“去看着些,可别叫晋王伤着。到了时辰,就劝着他们停手。” 屋内只剩下长孙无忌和李勣。 李勣既然肯来,就不再矫情。 此时将自己被太子和魏王招揽,不胜其扰的困顿说与长孙无忌。然后拱手道:“我自问心无愧,只一心报国御敌,绝不掺和国本之争。但晋王好意提醒于我,只怕我领兵在外时,会有小人进谗言。” “若有此等事,还请赵国公为我直言,李勣不胜感激!” 长孙无忌一面托住李勣,一面暗中点头:武将就是这样痛快,哪怕李勣已经算是有心思有筹谋的武将,但真决定了的事儿,也就大大方方坦然求助,肯欠下人情。而不搞什么文臣之间惯用的彼此试探,甚至彼此拿捏做利益交换。 爽快人,他很喜欢。 “大将军为国征伐,训整戎旅。将来若有小人诬陷,我必为大将军于御前分辨清白!” 李勣再次谢过,他并不怕欠长孙无忌的人情,毕竟如今争储位的两位,都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 因此,长孙无忌算是朝上最置身事外,不怕牵涉其中的重臣了。 只要于国本之争这种大事不牵扯,李勣倒不怕欠点人情——以后长孙无忌让他帮什么忙,帮回来就是了。 心中大石落地,李勣又不免生出感喟:多亏了晋王替他引见,否则他自己实难唐突结交长孙无忌。 晋王,真是纯善之人! 此时酒膳已经撤下,李勣便以手中甘蔗饮代酒,敬了长孙无忌一杯。 放下杯子后,又不免念叨了一句:“只盼着能早些出征——我不过一武夫尔,在京城时才有几分用处,等离了京城,太子殿下和魏王处,应当也就罢了。” 长孙无忌放下手中杯盏,笑容里带了一丝玄妙的味道:“懋功啊,我若是你,就不会急着离开京城。” 李勣:? 长孙无忌直接抛出重磅消息:“圣人要建立一座凌烟阁,择定开国来功勋最著的二十四位功臣,图形凌烟阁——这样名传千古的大事,你便舍得此时离京?竟不一争?” 他声音不大,但落在李勣耳朵里,却如同惊雷。 手里的白瓷杯,竟然被李勣吃惊用力之下,立时捏出了裂纹。 凡是武将,谁不想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流芳百世! 而凡是臣子,谁不想位列功臣阁! 汉武帝刘彻建麒麟阁,汉宣帝追列功臣于上,朝臣无不想‘画图麒麟阁’;汉光武帝刘秀,起立云台阁,将与他一起开创东汉基业的二十八位功臣画于阁上,是世人皆仰的‘云台二十八宿’——甭管文臣武将,谁不盼着将自己的图绘姓名,永勒于功臣阁,受万世敬仰! 皇帝居然要起功臣阁了! 他们大唐的第一座功臣阁! 凌烟阁……李勣心里反复念了几遍——这名字真好,比麒麟阁和云台阁还要好! 直到凉凉的饮子从杯子的裂缝中留到李勣手上,他才反应过来,竟然失态捏坏了长孙无忌家的杯盏。 李勣有些赧然。 长孙无忌倒是笑了。 他生的很俊朗,哪怕已近知天命之年,依旧不见丝毫老态,依旧是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的宰相。 他摆手笑道:“懋功不必自惭,我初次从圣人口中听闻此信时,亦是心旌动摇不能自持。”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名利已然不缺,所挣下的家业之大,只要子孙没有犯下谋反大罪,哪怕再不成器,只躺着享受,也可富贵绵延五代。 心中所追求的,唯有赢得生前身后名了。 李勣敏锐地抓住了长孙无忌话里的重点:凌烟阁的消息,是圣人先私下透漏给长孙无忌的! 这就代表,长孙无忌一定会上凌烟阁。 □□裸的保送啊。 这一刻,李勣真是恨不得成为长孙无忌。 他稳了稳神色,拱手道:“多谢赵国公将此要紧事告知,我绝不外泄!” 长孙无忌颔首:“我信得过懋功,才会提前透露于你。”然后推心置腹状:“所以我才劝你,别老急着离开长安去打仗。要紧着在京的这段时日,在圣人跟前好生表现——你虽有军功,但自高祖开国来,我大唐有军功的文臣武将,何其之多?总要圣人记得的功臣,才好!” “再与你说一事,我听圣人言下之意,这回上凌烟阁的功臣,可不限于在世之人。” “圣人特意缅怀了故莱国公,与我说,到时一定要将故莱国公的画像寻出,让阎立本再照着描一遍。可见自高祖起兵来,无论在世与否的功臣,都在圣人的考量之列。” 故莱国公杜如晦,是圣人深刻怀念的臣子,与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一起,被称作‘房谋杜断’,是圣人曾经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可惜杜如晦去得早,四十来岁就病逝了。圣人深缅之。 甚至有时候宴请群臣,圣人本正兴致高昂呢,但看到一道杜如晦喜欢的菜肴,都会伤感起来,立刻赐菜给杜家。 要搁往常,圣人如此爱才念旧,李勣只有感叹敬仰的。 可现在听来,只觉得心火如焚。 活人跟死人才不好争! 只怕皇帝会更惦念故去之人,觉得他们没享到福气,想要给一份哀荣。说不定会给倾向于将名额分给故去的功臣。 这回凌烟阁只选二十四个功臣!二十四个啊,如今就已经有俩名额出去了,除了这二位,房玄龄、魏征、李靖等人,又绝对是板上钉钉的占据一个名额。 李勣现在满脑子都是人名和数字,十分紧张的算着他能否挤进二十四人之一。 因开国的大将们,诸如李靖大将军一般,已经渐渐老去。李勣现在已是中流砥柱的武将之一,属于正当年,所以太子和魏王才会都想拉拢他。 但这也是他竞争凌烟阁的劣势:他并非是一开始就追随高祖的旧臣,且年纪资历比之老臣都略显欠缺。 最痛苦的就是他这等臣子了——那些一定能上凌烟阁的,不必紧张,那些注定上不了的,也直接躺平。 唯有他这等,心里火烧火燎。 “多谢赵国公告知!” 李勣原本想在京中安稳猫着只等出征,少出门,更少去圣人跟前表现,免得引起太子和魏王的注意。 一听这个消息,立刻改了主意。 什么太子,什么魏王,不管! 他李勣要上凌烟阁! 这一晚,李勣根本没有睡,脑子里勾勒了许多计划——如果他想争凌烟阁的一个位置,必得让皇帝觉得他够有用。 就像长孙无忌等人一样,能被皇帝深刻记住。 于是次日,李勣一早就起来奋笔疾书,准备把他平日瞧出来,却只做不见的兵部政令不当之事都写下来,然后就准备去皇帝跟前刷存在感。 接下来在长安的日子,他一定要让皇帝对他的办事能力也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他还没写完奏章,宫里就传召于他。 李勣奉旨入宫。 立政殿内,二凤皇帝见了他就笑道:“你与朕说了好几回急着出兵,如今可以如愿了!薛延陀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动兵,你可速速离京,前去支援阿史那思摩。” 李勣:…… 夷男,你真是一点不做人啊! 我与你势不两立! 皇帝说了速速离京,李勣的新计划当即宣告破产。 只好在领兵出发的之前,再赶着去拜别了一次李治,并将凌烟阁之事说出,然后请晋王若有机会为他进言。 李治一点儿条件都没提,直接应下来。 还特别关切道:“大将军哪怕心中记挂凌烟阁之事,也不要焦急——我听父皇说,薛延陀夷男可汗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大将军万事要当心。” 李勣越发觉得晋王人好,他点头道:“王爷所说,臣都记下了。臣必不会为了希图凌烟阁,贪功冒进以至于犯下大错。” 他心里有多渴望进凌烟阁,此时对于战局就有多冷静。 这一仗他不能急。 哪怕战事拖延,以至于胜了也来不及记作入凌烟阁的功劳,也决不能为了军功急切出兵。 向来以怒兴师,以急兴师,都是兵家大忌。 若是急于出兵,竟然败给薛延陀,那他这辈子是别想进凌烟阁了。 见李勣沉着淡定,李治也就不再多说:“大将军出征在即,我不虚留了。”又送到殿门口:“大将军,一路保重。” 李勣龙行虎步,原本都走了,却又忽然转回身来。 “臣当年受陛下命,为代并州大都督,实乃臣之幸。从今后,臣愿继续为晋王守卫并州。” 为晋王,守卫并州。 之后才告辞离去。 一月后。 太极宫东北角。 初夏的蝉鸣,声声入耳。 姜沃打着一把素面纸伞,仰头望着正在翻修中的楼阁。原先这只是一座专门为隋炀帝存放字画古董的小楼。 但日后,这将是名传千载的凌烟阁! 姜沃仰头。 想的便是李贺那首‘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从此,这里将是历朝历代无数文臣武将追求的精神象征。就像白居易遗憾的那样:“老去何足惊,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 姜沃再没想到,自己能亲眼的选址,与动工翻修的吉日,还是圣人命她算的! 她渐渐从盛唐的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刚到贞观年间之时,觉得自己像是去博物馆参观万里江山图一样。但时间越久,她就越入画中,最终变成了画中人。 能眼见凌烟阁起,就令她极欢喜,更别提这一算还收到了系统结算的近百筹子,更是锦上添花。 “外头不晒吗?快上来看看。” 阁楼上探出一个头,阎立本从二层楼上往下看,见她站在外头不动,就出声叫她。 姜沃回神。 阎立本还以为她怕尘土不想进来,就道:“没事,早就与工匠们说了,咱们今日过来,他们昨日就停工了不说,还收拾的很干净。建的木头楼梯也很牢,你只管上来,不用怕。” 姜沃答应了一声。 其实心里想的是:这不符合安全生产啊,进工地也没个安全帽,万一有啥掉下来呢。 好在,宫中匠人的安全意识还是很到位的。 尤其是听说将作少监阎立本和姜太史丞要来现场查后,更是把做了一半的装修巩固的牢牢的。有危险的地方甚至先拆了,宁愿过后再返工,也不敢留下安全隐患。 这是宫廷匠人们朴素的观点:他们累点无所谓,但万一伤了朝廷命官,那一家子的头都不够砍得。 因此姜沃进门后,发现里头出乎她意料的整洁空旷,甚至连装修所需的工具都已经被搬走了。 一楼到二楼间的楼梯是早就修复加固过的,踩上去连木梯常有的‘吱嘎’声都不闻,可见牢固。 也是,毕竟将来圣人可能会亲自登此梯 姜沃上了二楼,就见阎立本正在端详一面墙壁。 两人是奉圣命来查自有一番初步设计理念:他想要里头所有的功臣画像,都是真人大小。并且想将臣子们按类分开,只是目前还没拿定主意,到底是按文臣武将分,还是按宰辅和勋贵爵臣们来分区。 圣人没空亲自去看施工现场,于是便命阎立本去看——毕竟阎立本才是那个负责画图的人,让他去现场丈量一二,再写一个规划图文上来,方便皇帝进一步决断。 而让姜沃随行,则是给阎立本当个帮手:这悬真人图形,必然也要讲究个风水方位。阎立本从审美角度来看,姜沃则从玄学角度来辅。 两人就一起来巡视工地了。 阎立本端详了南面墙壁,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刻花尺,去丈量长度。 之后退回来,皱眉思索。 “因有楼梯的缘故,二楼的墙壁便比一楼的少一块。若是按姜太史丞说的,画像全部面向北方,只怕二楼上挂不下十二图。” 姜沃道:“天子坐北,臣子画像只好在南边。”估计也没人敢想自己画像挂到北边儿去。 阎立本当然也知道这个基本理论,他倒不是要反驳这一条,而是觉得烦恼:“若为了好看,必要二楼少放画像,一楼多放画像。可是……若咱们这样提出来,二楼功臣画像的数量减少,肯定会被人记恨啊。” 画像摆的越高自然越尊贵。 自从皇帝要建凌烟阁,选二十四功臣的消息正式传出来,所有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件事上了,真是今年第一大事件! 有备选资格的朝臣,求神拜佛想要入选凌烟阁,而能入选凌烟阁的朝臣,当然也会更愿意在上层,而不是下层。 都是不世出的功臣,谁愿意比别人低呢。 二楼本就珍贵的位置,若是再因为他俩上奏少上几个,那些功臣们不得更红了眼?要是没上去二楼,估计会记恨他们这两个出言缩减二楼名额的人。 阎立本忧愁起来:他不想弄这些事儿,他只想回画室去画画。 宁愿画二百四十个功臣,他也不愿意动这种脑筋。 姜沃从凌烟阁的窗往外看去,能看到不远处的清殿——李唐皇室一向尊崇道教,皇城中也有清殿,供奉位天尊。 还能看到升起的香火烟雾。 阎立本独自愁眉苦脸的一会儿,见姜沃居然在悠然眺望清殿,就忙过来道:“这可是咱俩的差事,你别只顾着看景,倒也出个主意啊。” 姜沃转头笑眯眯:“我不是在看景,我是心里在问神呢。” 阎立本立刻傻白甜的相信了,还双手合十道:“哦哦!对了,你可是会起卦的,能问神仙意!”之后也跑到窗前去对着清殿弯腰拜了好几下,口中念念有词了片刻。 之后转头眼巴巴看着姜沃:“神仙咋说的啊?” 姜沃忍不住笑了:阎大师画技惊绝,但为人真是天真的可爱。 姜沃有的不是一个主意,而是一份标准答案。 当日她系统升级后,曾经领过一个福利,能够免费抽取一本【权臣指南】。 姜沃抽到了《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秉承着抽到了就不浪费的原则,姜沃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发现这并不是一份空洞的规则性指南,而是一个具体的成功案例。 案例来源于系统曾经的用户,算来,也是姜沃的前辈。 这位前辈可谓是穿越的倒霉户,穿越后悲喜交加:喜在于自己死后竟然有机会多一条命,悲则是命多了一条,但关键部位少了一个,竟然开局就是净身后的小宦官。 要没有这个看起来有远大前程的系统绑定,这位倒霉前辈可能立刻举身赴清池了。 整本书,便是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说来,做宦官也是要挑时代的,历史上最著名个宦官能干预整个朝廷的时代便是:汉(尤其汉末)、唐(安史之乱后)、明(中后期)。 这位前辈好歹没有倒霉到穿到清朝去,一辈子只能做内廷奴才。 他穿到了晚唐时期,那个宦官能够废立皇帝的风云时期。 这位前辈曾经去祭拜过凌烟阁内功臣图。 只是那时候的凌烟阁,已经经过了唐肃宗、唐代宗、唐德宗、唐宣宗等好几个朝代,里头画像人数已经增加到了一百多人,很有些德不配位的,含金量下降的不是一点儿半点。 便如那时的唐朝已然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山河支离破碎。 皇帝,已不是那个威服四海的天可汗,凌烟阁,自然也就不是那个凌烟阁了。 那位前辈祭拜凌烟阁,只是后世人对盛唐的极度怀念。 里头就详细描述了凌烟阁的布局。 “神仙到底说了什么呀?” 姜沃方才为了进系统重新布局,就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卦盘,跟阎立本说她要细算一下。 阎立本就在一旁等着。 等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发声催问。 姜沃也翻阅完毕,收起了卦盘,笑问道:“我听说阎少监您作画的时候,常废寝忘食,若无人去叫,一日不吃不喝都是有的——我以为您是极有耐心的人呢。” 阎立本也笑了:“唉,你不知我,作画时候,多少耐心都有……不,也不是耐心,是根本想不起别的事儿来。但这些人情世故上,就毛躁的很。”不然以他的家世出身,哪怕精于画作,也不必只局限在将作监做画师。 姜沃道:“我有了些主意,等回去说与阎少监。” “好,这里没有纸笔,咱们快回去写吧,横竖都量过了。” 姜沃与阎立本一起回到将作监。 这将作监也算是她的工作部门之一——她身上还兼任着一个将作监主薄。每个月都能从系统里领到将作监的工资,根筹子。 她也不嫌少,这是细水长流的下蛋鸡。 进了将作监,一路上遇到二人的官员与小吏匠人都忙停下,与他们二人见礼。 更有两个分管‘版筑’和‘造器’的校署,见到阎立本回来,立刻眼睛一亮,冲上来请他主持公道。 两人见姜沃也在就更高兴了:“太史丞也在,正好!一起给我们评评理。这马上七夕了,七夕后就是中秋,重阳,大节一个接着一个,我们造器署不得多拨些银子过来?” 另一个版筑校署,就猫头鹰似的冷笑了两声:“哪年不过这些节?你们年初怎么报的账目,就怎么领银钱呗,每年都到节前又多要钱是怎么回事?节又没多出来!” 第一个校署就脸红脖子粗道:“这是什么话,节日虽是一样的,贵人们的要求却不一样!” 眼见两人就哇啦哇啦吵起来。 然后又一同看向阎立本殷切道:“少监您说句公道话啊!” 姜沃就见阎立本的脸皱成了个大苦瓜:“哎呀你们吵得我头疼。你们去找于少监去吧,圣人吩咐了,接下来一年半我只管凌烟阁之事。” 两位校署:…… 其中一位又连忙转向姜沃:“太史丞也是我们将作监的主薄,给我们评个理啊!” 阎立本立刻道:“不行,姜太史丞也要负责凌烟阁之事,正要与我一同写奏章呢!” 说完立马连姜沃一起带上开溜,一路到了他的画室里去,再没碰到别人,才长舒了一口气。 回头见姜太史丞居然带着笑意,不由道:“咦?方才这样吵闹,我还以为你会嫌烦。” 姜沃摇了摇头。 不,她不嫌烦。 她觉得高兴。这个她常来走动的将作监,里头的官员们,已经不会再用另类的眼光看她。比如他们会想让她给分个公道对错,比如她现在跟阎立本一起单独进到他的画室,根本没有人觉得异常,会说道四。 潜移默化就是如此。 在姜沃出席过诗会,也去过群臣皆在的元宵灯会后,越来越多官员对她的出现习以为常起来。 太史局、将作监、司农寺,以及礼部太常寺等几个地方,待她越来越随意,已经不想着什么男女之妨,眼神躲避。 她喜欢这种改变。 从她开始,这些朝臣们会觉得,哦,原来跟女子之间,也可以和平共事,女子也可以正常走动了办差。 当然,他们能接受姜沃这个特例,是因为她不可替代的专业性。 可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一个特例,就可以有更多‘特例’,直到成为常例。 “现在有纸笔了,你快说是什么主意。”阎立本的声音打断了姜沃的思绪。 也是,她计划的将来,还颇为遥远。 还是先做好眼前凌烟阁之事。 第45章 功成 姜沃把历史中出现过的凌烟阁布局,与阎立本大体描述了一遍。 尤其是最关键的分层问题——最终凌烟阁悬功臣图时,并没有分为两层。而是只将画像悬于一楼,二层虚设为敬天地之意。 想来皇帝应当觉得,分上下两层太明显的高低区分不好,后来索性取消了第二层挂画像的计划。 只是把单层的凌烟阁分了两部分:隔内和隔外。 隔内是一半是‘功高宰辅’,一半是‘功高诸侯’;隔外则是次一等的功臣。[1] 阎立本边听边点头:其实他在这些方面确实不精通,并不清楚这个主意到底好不好,但觉得反正比他这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好。 于是很快草拟了一封奏疏,然后又按照姜沃的描述,画了两幅布局图出来。 “等我再将奏疏润色誊抄一遍,就去回禀圣人。” 完了此事,阎立本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期待:“唉,什么时候才能定下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啊,我真想开始动笔。”陛下您也是,既有此想法,数目和人名一起放出来呗,还分两回让人百爪挠心。 阎立本等的嘴角都有点上火起泡。 姜沃莞尔:“朝臣们只有比您更急的。” 阎立本想了想,不由笑出了声:“是哈。” 解决完正事,阎立本从外面叫了个小宦官送乌梅饮过来,邀请姜沃在外间稍坐:“喝杯井水镇过的乌梅饮再走吧,今日天热的很。” 姜沃就坐下喝了一杯饮子,这才告辞出去。 谁料还没有走出将作监,就被另一位将作少监于鹿给拦下来了。就是方才阎立本光明正大甩了公事给他的那位于少监。 与司农寺的配置差不多。阎立本是靠专业立足,将作监的具体运作,他管的很少,也实在管不明白。哪怕下属们吵到他跟前来,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的躲为上策。 于是皇帝也给他搭配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将作少监,把此处一手抓起来。 毕竟将作监管负责各类营造,油水其实是很大的。 自然,如阎立本这等家世和性情,不会去贪污工程款项,但问题是他也看不出来别人有无贪腐,有无以次充好。 将作监至今能正常,甚至高速有效的运转,靠的就是这位于鹿于少监的手腕。 姜沃刚转过回廊,就见于鹿在大门口来回踱步,一抬眼看到她立刻就走过来,显然是专门在门口等她。 姜沃还以为他来问自己刚才的纠纷呢,就笑道:“于少监,阎少监都断不得的拨费之事,我更难断了。” 于鹿忙笑道:“姜太史丞放心,哪能劳动您处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经处置好了。” 然后做出邀请的手势:“我有一事求太史丞,不是能否拨冗?” 姜沃今日原就是领了圣命公务出来的,没什么急事,就点了点头,跟着于鹿到了将作监待客的正堂。 于鹿还要给她倒饮子,姜沃止住道:“刚从阎少监处用过了。” “于少监有话直说便是。” 于鹿点头,接着开口就把她好一通夸,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从她入太史局做生员开始,一直夸到姜沃为凌烟阁测算吉日,难得给姜沃夸得有点茫然,觉得身上寒毛纷纷起立。 眼见于鹿夸完现有的功绩,又要开始展望她的未来,姜沃连忙给他打住,再次请他有话直说。 于鹿这才道:“我听说姜太史丞是神缘天授,就像姜太史丞之前令匠人打的‘炒锅’‘锅铲’,真是新鲜物。”他对着北边拱手:“圣人都说‘炒菜’的滋味别有不同。之后又有不少王府公卿之家,来将作监高价定过‘炒锅’。” 他说到这儿,姜沃就猜到了五分。 果然于鹿眼睛发亮继续道:“听闻今年司农寺种出来的能纺布的棉花,也是姜太史丞梦到,托给鸿胪寺使团,这才寻回来的。” 今夏,司农寺的棉花田刚收获第一茬。 本土的棉布,也刚刚开始试着纺织。 棉花要纺成布,需要经过梳棉、弹棉等步骤,现用的法子都是根据高昌国现有的经验摸索的。其中梳棉用的木机,还是司农寺托给将作监制作出来的,难怪于鹿知道的这么清楚。 姜沃闻此事也觉得心中欢喜。 相信不过几年,棉株的各种用处就会被极大的挖掘,棉布的纺织技术也会大踏步前进——在改善生活的创造力上,姜沃从不怀疑华夏的百姓们。 在姜沃生活的时代,时不时出土的文物壁画等,都会出现让人吃惊的古代劳动人民智慧,技艺之精巧。 看着司农寺热火朝天的种棉花,于鹿就眼馋的不得了。 他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少监,也想给自己的履历添一笔呢。 于是特意请了姜沃过来:“姜太史丞若再有什么神梦,涉及到营造器物的,万望赐教。”然后就差拍着胸脯保证,将作监绝对给她一路开绿灯,从此后姜沃有什么需要将作监做的,只管吩咐。 姜沃一笑:“做梦的事,谁说得准呢。” 于鹿忙点头:“是是是,神迹天授,如何会常有。非得太史丞这样的有仙缘之人才能偶然梦见。”又再次小心重申,他绝没有故意讨要占功之意,只是想姜太史丞若有梦,哪怕再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告诉他,他都会尽全力去制作。可别怕麻烦怕将作监不尽心,就懒得说与人。 他也知道,姜太史丞说的没有梦见,未必是真。 但他一点也不气馁:是啊,非亲非故的,人家姜太史丞哪怕梦见了什么神物,凭啥告诉他呢。 但人的情分是一点点相处出来的,这次他先表明心迹,之后常来常往,等熟络起来,将来太史丞一旦梦见什么,说不得就愿意与他说了。 晌午去了一趟修建中的凌烟阁,走了许多路,姜沃热的很想洗头发。 于是按照流程请了半天假。 太史局的请假流程是,提出申请后,至少要上报到一位太史丞处批复——她就是太史丞,所以愉快的给自己准了半日假期。 回掖庭后,姜沃还绕道去北漪园,邀请了媚娘一并沐发。 两人与几年前初次相识那般,依旧是在院中沐发,坐在院里感受夏日带着微热的风。姜沃,也依旧不太会缠头巾,还是媚娘给她缠牢了。 夏日的风热乎乎吹过来,还带着茶叶蛋的香气。 一到夏日,媚娘饮食就会清减下来,有时候只肯用菜蔬,再不愿意吃肉。 姜沃就劝她:夏日再没有胃口,也要努力吃些肉蛋才能养好身子,媚娘就也常煮茶叶蛋来吃。 一切有如五年前。 媚娘都有一瞬间恍惚了。 还是姜沃说的话把她拽回了今日。 “姐姐,我今儿去了。” 媚娘也盼着赶紧公布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她已知晋王想要获得李勣的支持,而李勣也把凌烟阁的事儿请托给了晋王。 若是此番李勣名列在内,虽是他个人的功绩为主,也必会记下晋王这个人情。 媚娘就在心里祈祷李勣能榜上有名。 如今朝中有希望的重臣,纷纷在祈祷。 太史局算吉日的频率直线上升——许多朝臣都来算吉日请神佛入宅,有请菩萨的,有请三清道尊的,甚至还有请姜太公的,真是拜什么的都有。 朝臣们来往太史局时,姜沃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会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是,姜沃是曾经一卦卦出卢照邻诗会魁首,不少朝臣肯定动过心思,想让她帮忙起卦自己能上凌烟阁否。 只是到底没有敢做这件事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全是圣意钦定,若是他们寻人卜算圣心,别说太史局不会应下这样的要求,便是威逼利诱的请人卜了,一旦传出去必然惹恼了皇帝,那真是连候选的机会都没了。 还是继续求神拜佛吧。 唯一一个毫不避讳,直接跟姜沃提起凌烟阁的就是长孙无忌。 有日,他亲自溜达到太史局来,给孙儿拿定婚的吉日。见到姜沃,就走过来大大方方问道:“姜太史丞卦象精准,不如算一算,老夫能不能图形凌烟阁呢?” 姜沃:…… 无语片刻后,她幽幽道:“赵国公何以出言相戏?” 长孙无忌不由抚掌一笑,之后拿着吉日就飘然离去,依旧风度翩翩,跟其余焦虑的重臣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姜沃目送他:啊,看看这保送生的嘴脸,何其气人呐! 七夕后,万众瞩目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终于公布于众! 因怕上榜重臣们为了排序再争论起来,二凤皇帝很难得给他的圣旨写了备注:这二十四功臣的排行,并非是按照功劳大小排的,而是按照现在身上的官职来排的。 言下之意:排名靠后也不是朕觉得你们功劳不重要,别都来朕跟前喊冤。 让姜沃想起了现代出的各种名单,特意备注下‘以姓氏首字母排序’,来避免争端。 千年前,千年后,不蒸馒头争口气的观念都是一样的。 朝上一片沸腾。 这份名单以光速传遍天下! 倒是姜沃对这个名单一点也不好奇:‘绝代宦官前辈’的书里,对凌烟阁布局都描述的清楚,何况这头一批进凌烟阁的全明星人物阵容,里头都有详细记载,他祭拜时是一一拜过去的。 她算是被剧透了一脸。 心中一点儿风波不起,还能优哉游哉去跟阎立本闲聊——这也是她今年能跟阎立本闲聊的最后时光了,名单既出,阎立本接下来就要忙着作画了。 因皇帝在下发二十四功臣名单的时候,还给了阎立本‘截稿日期’。要求阎立本最好年前就能把所有人物初稿画定,年后二月,大祭天之礼过后,就卜吉日,将所有画像都挂入凌烟阁。 阎立本原以为能有一年多的时间作画,谁知这期限给的这么紧,满打满算竟然只有半年。 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但时间再紧张,姜沃来了,他还是立刻要见,然后悄悄拜托道:“到时候挂画的吉日哪怕不是你来算,也是两位仙师算。我若是没有画完,一定要帮我拖延些日子啊。” 姜沃笑眯眯:“我相信阎大师,一定能画出来的。”又好奇问道:“尚且在世的朝臣们好说,那些已故的朝臣,阎大师也未必各个亲眼见过,怎么办呢?” 阎立本也发愁:“只好去寻其家人,将生前的画像拿来与我了——唉,我最不爱看旁人的人物画,哪里能画的有我好呢?原画便没有神魂,我又如何添上?”颇有种一创连累二创的遗憾。 他这话说的自然而然,正是天下第一画师的底气。 边说他边展开一份抄录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指着人名挨个给姜沃看:“这回圣人定的已故功臣真是不少。” 一共二十四个珍贵名额,已故功臣就占了十一个。其中诸如刘政会、张公瑾等旧臣,其实因故去得早,许多立功机会都错过了,一条条论功绩未必比在世的臣子们高。但念在是早先从龙的旧臣,二凤皇帝就把他们都放在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头。 阎立本不由感叹:“可见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当然感叹完也不免发愁:已故的臣子越多,他作画的难度就越大啊!他对这些臣子不熟悉,二凤皇帝必是熟悉的,到时候画出来神韵不像,皇帝想必不会满意。 愁完故去者,阎立本又开始愁生者。 “唉,就算还在的功臣,也不好画。比如魏侍中,他这两年病的支离憔悴,我若是照着他现在的样子去画,不知圣人看了会不会心里难受。可若是画魏侍中年轻时候——我真记不得了啊。” 他这样一说,姜沃倒是一怔。 难道皇帝这样急着建凌烟阁,也有魏征的缘故? 是啊,年轻时候意气风发,渐渐远去,连朝夕相见的肱股之臣都一个个老迈病弱。 皇帝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衰老对一个帝王来说,想来是件可怕的事情。 凌烟阁大约也是他的归来望思,忆往昔峥嵘之寄托吧。 姜沃正如此想着,阎立本却又道:“哎,你有什么好主意不曾?” “上次你提起的凌烟阁图布局之事,圣人就很满意。这回,你也帮我再想想主意啊。” 事关凌烟阁布局,阎立本代两人拟了奏章递上去。圣人很快批复了可,同意将二楼单独留出,专门放置代表天、地、帝王与苍生的祭器。 只于一楼悬挂功臣图像。 阎立本是个很实在的人,皇帝问他,他就老老实实说,他只负责了丈量工作,想出这个主意的是姜太史丞。 姜沃再次喜提五十根筹子。 所以这回,阎立本又来问她。 此番没有标准答案了。 姜沃凝神想去,目光无意识的扫过阎立本的画室——里面已经挂满了二十四功臣的旧人像图。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一出来,那些故去功臣的家人,都深感天恩,忙不迭的就把家中能搜罗来的所有画像都翻找出来,送到阎立本这里,供阎大师参考。 因此阎立本这里高高低低悬挂着许多人像,有的是穿官服画的板正之像,有的则纸张粗糙,一看就是市井画坊所做,亦有着常服、着戎装的各色画像。 姜沃心里浮现出一个主意。 她刚要说出来供阎立本参考,就见阎立本一脸实在期盼地看着她,手里都抓起了笔。 姜沃:…… 看阎立本这信赖的架势,估计她说一个主意,阎立本就会直接照抄,不会再去想别的了。于是她点开系统,花了一根筹子,把自己方才的想法卜了一卦吉凶。 总不能出了个馊主意,害的阎大师倒霉吧。 看着命运之骰滴里咕噜转完,点数为上吉,姜沃才把这个主意说出来。 “阎少监,我记得圣人特意跟您说过,这人像都要等人大小是不是?” 阎立本点头:“是啊,所以我才按照真人的尺寸,去量凌烟阁的墙壁。” 姜沃道:“圣人这样要求,想来不只为了尺寸,是为了要‘见画如面’。”二凤皇帝希望站在画前,就像是见到了他最熟悉的功臣一般,他们曾为他出谋划策、出生入死…… “既如此,我觉得要是把所有功臣都画成按品级着官服,端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圣人只怕不会满意。” 那种标准的证件照版‘二十四功臣图’,不是二凤皇帝追求的。 “不如画圣人心里,记得最深的样子。” 阎立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每个人的着装、甚至姿态都不同?” 姜沃笑道:“若是旁人,画二十四个神韵姿态全然不同的功臣,肯定要难为坏了。”肯定不如画‘证件照’来的简单有规律还不易出错。 但她面前这可是阎立本啊:“这肯定难不倒阎大师!” 阎立本被捧的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还要努力谦虚下:“哪里哪里。”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嘿嘿。 姜沃莞尔,继续道:“旁人我不太了解,就拿一人与阎少监举个例子吧。比如鄂国公。” 鄂国公尉迟敬德,是跟着皇帝很多年的旧臣,甭管是当年打窦建德,还是玄武门,都是紧跟在二凤皇帝身边的。 “圣人曾赞过鄂国公英勇——战场之上,圣人持弓箭,尉迟将军持槊相随,哪怕敌人百万,也无所畏惧。” 姜沃遥想了下二凤皇帝年轻时候战场上的风采:“那么,圣人想看到的尉迟将军的画像,应当不是穿着官服端坐在那里的朝臣图,而是持槊而立,在他身后护卫他闯入千军万马中的将军。” 阎立本连连点头。 “是,我这就去寻圣人去。”还特意寻出了一大摞适合简单勾线用的纸,抱在怀里就准备去找二凤皇帝采风,去一一问过,这些人在皇帝心里最深刻的形象。 阎立本风风火火地走了,姜沃倒是在画室又坐了好一会儿。 满屋悬挂的已故功臣画像,静谧庄重。 英魂已归于地府。 但没关系,有人会永永远远记着他们。 凌烟阁,是二凤皇帝给自己,给所有一生为他尽忠的臣子一个跨越时空的答复:朕,从没有忘记过你们。 从阎立本这里出来,姜沃在千步道上遇到了江夏王李道宗。 姜沃与他行礼,李道宗颔首为应,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原本他见了姜沃都会闲聊几句——文成公主是他一路送到吐蕃去的,之前自然跟太史局打过交道。 李道宗也不是个傲慢的人,平时见了跟谁都有说有笑的,言谈还颇为风趣。 今日显然是没有心情。 无他,李道宗没有入选凌烟阁。 这种有资格候选,最终没进凌烟阁的重臣,最是难受。 皇帝还特意召李道宗安慰解释了一回:一来李道宗才四十出头,年纪还轻,二来他是李唐宗室,凌烟阁还是要先留给了老臣与外姓功臣们,宗亲一个也没进。 李道宗在皇帝跟前连连表示不敢奢求,但私下自然是难过的紧。 错过这次机会就是真的错过了啊! 大唐开国来独一份的二十四功臣凌烟阁,他没有赶上,以后便是再挂进去,也已经晚了,再不一样了。 因此李道宗整个人都蔫吧地像是枯萎的菜苗。 姜沃也只好为这位江夏王叹口气。 说来也巧,她还没走回太史局,又瞥到了跟李道宗完全相反的人走过去。 长孙无忌意气风发。 如何不意气风发? 李道宗年纪轻,但长孙无忌年纪也不老啊。 但他妥妥保送凌烟阁不说,这份按官位排的凌烟阁功臣,赵国公兼大司徒的长孙无忌,还位列凌烟阁第一人! 他的紫袍翻飞于风中。 姜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句‘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真的挺写实的。 ‘凌烟阁,画功名’,多少人的美梦成真与梦碎啊。 姜沃回到宫正司的时候,闻到淡淡的酒味。 果然见媚娘正在温酒。 小泥炉的火光映红了媚娘的半边脸庞,虽还未沾染酒意,但媚娘的脸已然艳如明霞。 真的美。 姜沃很喜欢欣赏美人、美景、任何美好的事物。 尤其媚娘的美,不带一点柔弱与易碎,只是明亮、鲜活。哪怕用花来比喻,媚娘也从来不是随逝水的娇花,而是哪怕长在悬崖碎石间,也依旧顽强扎根,然后开出来最明艳的花。 见姜沃进门,媚娘笑道:“今夜该庆祝一下。” 为她们共同下注的晋王庆祝。 李勣入选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入的还颇险,他是这回功臣谱里最年轻的人之一,且只位列第二十三名,排在榜单的尾巴上,可见很有可能二凤皇帝一念之差,他就跟李道宗一样被放到榜外去了。 媚娘看过‘二十四功臣名录’,很是松了口气。 想来,晋王也是一样欢喜的吧。 就算两人不能一起庆祝,但是媚娘这一晚,还是想喝一杯酒,算是远远的给晋王贺过了。 但是……媚娘对姜沃道:“你只能喝一杯,而且,咱们得先去拿些吃的来吃过再喝。” 姜沃就去公厨请李厨娘帮忙做两个小炒,一转身又见到有一盆腌好的熟蚕豆,忽然想起了之前看的《孔乙己》,于是就又要了一碟子蚕豆来配酒。 李治自然为李勣和自己高兴。 只是他虽高兴,却也没有乱了分寸,并没有派人去给李勣送信——李勣自有儿子在京中,肯定会想尽办法,把这个绝世好消息传到边境去。估计府中派去报信的家下人口,都得分好几队,生怕去了前线,找不到李勣,没法第一时间通知他。 很快,前线也传来了捷报。 李勣率军在诺真水之地,与薛延陀一战,大破薛延陀! 斩获敌兵战马万余,财物无数,堪称大捷! 而且一场大捷还不是结束,很快,李勣又接连送回两回小捷战报。 二凤皇帝圣心大悦。 说来,长安城中皇帝龙颜和悦,但远在大漠的行军大总管,李勣大将军,其实不太高兴——那夷男也太能跑了,跟个兔子似的逮不住啊! 诺真水一战,唐军大破薛延陀大军。 但夷男见势不好,早率轻骑跑没影了。 李勣按照二凤皇帝的圣意,并不带军深入大漠,而是就停留在原东突厥之地,以逸待劳,看薛延陀敢不敢再来。 果然,夷男这个反复无常的性情,觉得二十万大军,对五万唐军怎么能输的这么难看呢,肯定是第一回遭遇战轻敌了。 于是第二回又来偷袭。 李勣心中很高兴:来了!又来了!这回可要逮住他。 结果夷男命好,还是蹿了。之后,薛延陀又试探着打了第三次,几乎还没怎么交上兵,就彻底放弃了招惹大唐。 贞观十六年的九月。 薛延陀二十万大军一败再败,连续败给李勣三次后,夷男终于破防了(李勣:其实让你跑掉三次我比你还破防)。 薛延陀正式滑跪,上书投降,向天可汗认错。表示再不敢动大唐麾下的‘东突厥’。 夷男在某些方面,是很有些能屈能伸本事的,他一滑跪就滑的特别坚决,在国书上卑微认错不说,还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东突厥阿史那思摩的祖父,曾经干掉过他的祖辈,所以他脑子一热,为了报杀祖之仇,忍不住打了东突厥,真没有对大唐天可汗不敬的意思啊。 素闻天可汗以孝治国,求天可汗饶恕他因孝心犯下的过错。 这话一出,薛延陀还占了点道理——实在是之前薛延陀跟东突厥是世仇,谁都杀过对方的祖辈。 见薛延陀滑跪至此,李勣大为遗憾:这回是杀不了夷男了。 他善战也善体圣意:此番皇帝应该不会对薛延陀赶尽杀绝的。 穷寇莫追。 薛延陀到底还是漠北霸主。真要逼急了,他带的兵力也不够灭国的。皇帝应当会接了投降书,以后再慢慢敲打磨碎薛延陀。 果然,二凤皇帝接受了薛延陀的投降和贡奉,下旨命李勣班师回京。 ‘唐版东突厥’则回到了漠南,继续做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长城。 李勣还未还京时,薛延陀的另一封书信又到了。 夷男可汗不知受到了突厥的启发,向二凤皇帝请求和亲。 但是他提的更卑微些,列出了非常昂贵的聘礼,愿意以‘马五万匹,驼万头,羊十万’为聘,请大唐赐下公主。 这当真是极厚极厚的一份聘币了,经过民部测算,若是薛延陀真的如数送上这样一份聘礼,只怕都会伤及薛延陀的根基。 毕竟这样多的牲畜短时间内送到大唐,必是他派兵去各部强行征敛的,想来会引起漠北各部子民的不满甚至反抗。 五万匹马啊! 因李勣带兵出征,而代兵部尚书的左侍郎简直是当朝星星眼,恨不得皇帝立刻同意下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五万匹马,那可是一笔巨额财富。 为此和亲一回也值得啊! 然而最后二凤皇帝的处置,令人目瞪口呆。 他把聘币收了——然后依旧拒绝了和亲。 消息传回薛延陀,夷男险些被怄的吐血。 但再吐血也没法:怎么办,你强你有理,我菜我认命呗。 得知此信的夷男倒是又派使团来求了一求,表示薛延陀是真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使团也带来了他的几封亲笔书信,全然是恳求,绝没有一点敢质疑二凤皇帝的收钱不办事的意思。 不过,夷男那边没有再抗议什么(主要是不敢),倒是大唐朝臣中有人颇有微词,觉得陛下此举,似乎有损我上国风范,不是特别地道。 陛下您要是不同意和亲,干啥要收人家的聘币呢? “这样说的人便是一点儿不了解当今圣人了。” 姜沃可还记得二凤皇帝的‘拿来吧你’的拿来主义。 薛延陀都送到嘴边上的肥肉,他绝对要‘嗷呜’一口吃了。凭自己本事能吃到的肉干嘛要还给人家? 那就是他该吃的肉! 果然,二凤皇帝根本不理说这些话的迂腐之人,轻描淡写表示:朕收的是同意和亲的聘币吗?朕收的这是战败国的第二次贡奉啊。 他边批复这些奏疏,边顺口教导正好在边上给他磨墨的幼子李治:“为君做人,是当大道直行——走王道正道没错,但也不是把脑袋给走方走傻了。” 他指着奏章上‘失信于戎狄,只怕更生边患’的言辞冷笑道:“这就是些地地道道地蠢话了。” 失信会生边患? 难道这次退去薛延陀,靠的是不失信,是仁义学问? 需知这些年来,薛延陀既自认是属国,大唐可从没有打过他。尤其是当年大唐征伐东突厥,到了薛延陀的边界上,二凤皇帝还特意嘱咐过,不要越界追逃兵。 免得让薛延陀误会大唐来都来了,顺便想把他们干掉,直接扫平漠北。 算是给足了薛延陀面子和安全感。 这难道不是一个主国对附属国的仁义守信? 可后来又如何呢? 薛延陀一旦强大起来,就不会知足。 漠南也好,漠北也好,哪里有中原的物华天宝好?薛延陀吞并漠南后,必会觊觎中原之地。 自古平边患,没有靠仁义礼智信的,靠的都是绝对的实力。这次是二凤皇帝调兵遣将硬生生将薛延陀打服的,就如同他之前的一场又一场的征战一般。 李治在旁边乖乖听着,兼给父皇磨墨,点头道:“是,薛延陀反复小人,父皇若再给他们和亲的荣耀,等他们喘过一口气,说不得又骄慢起来。” 这话很合二凤皇帝的心思,不由露出了个满意的微笑。 等他刷刷几笔批过奏章后,一抬头见幼子立在身前——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些长身如玉的味道。 二凤皇帝一个恍惚。 什么时候起,雉奴,这个他与观音婢最小的儿子,也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呢。 是啊,明年他都要大婚了。 二凤皇帝心头略过骄傲、满足与酸涩不舍混杂的情绪。 惊觉儿子已经长大的皇帝,忽然起了些考较之心。 雉奴是他亲手养大的,一向是比两个哥哥还要娇惯些。在二凤皇帝印象里,从来都是温和的过问幼子功课,似乎从没有严苛地考过他,更没有严父状疾言厉色责备过他。 当然,二凤皇帝想,这也是雉奴一直很省心的缘故。他与师傅们安排的功课与骑射,雉奴都会不打折扣的完成,因他爱字,雉奴还会主动多花时间来练字,练得正是他的飞白体。 这样乖的孩子,除了雉奴坚持去探望太子那次,皇帝完全没有对他生气过的记忆。 想到太子,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于是把思绪转开,先不去想太子,而是看着眼前亲手带大的幼子。 “雉奴,朕考一考你。” “朕不应允与薛延陀和亲,另有一层深意,你回去细思一二,明儿来回朕。” 见幼子答应下来,皇帝还不忘又补了一句:“不要去问你舅舅,回去自个儿好好想想,来回朕。” 李治敏锐地察觉到父皇态度的改变。 之前父皇也曾考他对朝政的一些看法,但都是鼓励他去问师傅们,问长孙无忌这个舅父。 父皇希望他做一个贤王,能够听从臣子的谏言。 毕竟王爷将来都要去封地上领一地,在当地是身份最尊贵者,那便不能养成跋扈而目中无人的性情。免得将来当地臣子无法辖制亲王,以至于王爷在当地倒行逆施,鱼肉百姓。 所以从前,父皇是一直教导他要善于听从老臣意见的。 很多事哪怕不很懂都没关系,只要会听话。 毕竟父皇会为他选好的属臣。 可今日,父皇是真的要考他,要考一考他自己的见识和眼光。 第46章 最昂贵的指南 这夜,李治独自坐在灯下细思‘大唐拒绝薛延陀和亲事’,准备明日能给父皇一个好的回答。 良久,他才取过一支新的笔先在冷水里浸了浸,再取过细布擦干,然后才饱蘸了墨汁,开始落笔。 李治处的毛笔基本都是狼毫笔,因狼毫笔宜于写行书——据说王羲之写《兰亭集序》用的便是狼毫笔。 二凤皇帝作为王羲之书法铁粉,日常写字自然也多用狼毫,连带着李治、晋阳这几个他带大的孩子,也是一般的习惯。 这一写就是大半个时辰。 等李治停笔的时候,只觉得脖子都低的有些酸痛了。 他摇了摇桌上放着的铜铃。 掖庭中人人都以为晋王宫里好待,晋王是最好伺候的宽柔主子。但其实真正能混成近身伺候晋王的宦官宫女,都是更小心守规矩的—— 晋王有很多独特的习惯和规矩,是不容人违背的。若是伺候的人不放在心上,粗心大意做错了,晋王倒也不会打骂人,但绝不会再用这人。 因此如今李治身边最常用的也只有两个小宦官而已。 一个是最常跟着他出门,为人机变会看眼色的小山,还有一个是常上夜班,专门负责他殿中生活的鱼和。 此时李治一摇铃,门上的竹帘被轻轻被撩开,一个身量不高但看起来格外稳重的小宦官走进来,恭敬立在门口:“王爷有什么吩咐?” 晋王的规矩:凡是他进了书房,若不摇铃,便不必进来添茶倒水。 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尤其是写了字的纸张竹椟和正在看的书本,谁也不许给他动。 李治随口道:“你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吗?” 费心写答卷,让晋王觉得有点腹内空空。 鱼和忙回:“方才卢夫人过来了,听闻王爷在里头念书,就没有进去,只留下话,已在小厨房备了好几道点心和甜汤,只怕王爷夜里要用点心。” 卢夫人是李治的乳母。 虽其余皇子公主们的乳母,不似太子殿下的乳母会有圣旨钦赐夫人之职,但宫中人人也都客客气气称这些乳母们一句夫人。 李治是在皇帝登基后才出生的,那时候长孙皇后为儿子选乳母的余地多了许多,千挑万选,最终才定了卢氏。 卢氏也不负所托,照顾李治细致入微。 听闻乳母给自己备好了宵夜,李治就颔首:“那都端来吧。” 在李治细细整理自己写好的策论时,忽然很想念去岁在九成宫的时候,在兽苑与媚娘的交谈的时光。 那时父皇心血来潮,问自己怎么看待隋炀帝的功过。 而他正好又在兽苑遇到了武才人,便也拿这话来当做话题问她。没成想武才人的回答竟然与自己所想的如出一辙。 可惜,如今没法与她畅谈论事了。 李治更可惜她那般有见识,却只能困在掖庭中,见不得人,做不得事。想着,若是武才人跟姜太史丞一样,有个一展所长的地方就好了,他也不必惋惜明珠暗投。 鱼和很快提了食盒过来,将几碟点心一一摆出来。 然后退了两步远离了案桌,才回道:“这几道点心,都是按照王爷交给小厨房的新方子做的。” 李治拿起一个乳酥,笑道:“好。” 这些新方子都是崔朝给他的,是崔家的祖传秘食之方。 那些世家名门,最骄傲之处就是自家久远的传承,他们各家都有密不外传的药方、酒方、食方。 素来只肯做出来待客以增颜面光辉,但绝不外传密方。 崔朝不理会这些。 原本他这一脉所有的秘方,他都直接给了晋王一份。 最近更是又送来一些新方子——是崔家族长送给他的。 且说崔朝自打领过使团,圆满完成任务回到长安,在京中做官的崔家人就越发煎熬了。 人生的好就格外占便宜,以至于每个跟崔朝打过交道的人,都要在美貌的力量下感叹道:果然是崔家子。 之后又不免嘀咕一番,那崔家老六房,行事也太不讲究了吧。崔家还是名门世家呢,竟也能干出买椟还珠的事儿来,居然想拿这样的儿郎去联姻,这见识也不过如此嘛。 这几年来,在京中做官的崔氏族人,被众人这般眼神看的欲生欲死。 偏生同僚们只用隐晦眼光打量他们,还秉持客气礼貌的态度,从不问到他们脸上去。以至于他们连分辨都没有机会:他们好想申明,傻子只有崔家老六房那一个,他们都是正常人啊! 崔氏要想洗刷这个名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崔朝重新回归家族,与崔氏在京中的宗族几房重归于好。 崔家族长原本是想等崔朝自己低头的:虽说崔家有长辈亏待了他。但你到底姓崔,一体一身都是崔家的血脉。难道还要家族去给你道歉吗?何况你把事情闹得这样大,伤了崔家的名声体面,简直是‘里外不分’,不知道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的大道理,已经是过大于屈了好不好! 于是前几年,崔家在京中为官说了最算的三房,都没有理会崔朝,只等着他上门请罪—— 便是圣人把你安排进晋王府,难道你不需要家族助力吗?自己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等遇到难事就知道独木不成林的道理,知道有家族庇护的好处了! 然而等啊等,等了三年也没等到崔朝上门。 甚至崔朝倒霉被牵连,不得不从晋王处离开,被安排到鸿胪寺后,也没有任何主动上门的意思。 崔家族长有些等焦了,甚至还暗中动用了一点人脉,让鸿胪寺一位相厚的少卿为难下崔朝,比如给他安排一处最差的使团,让他知道官场艰难,没有后台是何等寸步难行。 更要他知道,晋王这样的小王爷,是护不住他的。 唯有崔家这种枝繁叶茂的大家族,才能护住他。 然而崔朝还是没有任何跟家族低头的意思,据鸿胪寺的人告知崔家:崔朝已经平静接受了差事,甚至开始认真研究路线,积极做起了各种规划。 崔家:…… 这孩子是不是打小被老六房的人欺负惯了,以至于被弄傻了啊? 多好的对家族低头的机会啊,怎么不知道用! 之后,崔朝就接了那样一个荒僻的使团,带着一些同样在鸿胪寺被排挤的小官小吏,一路西行。 谁能想到,他去了那么一条荒僻的出使之路,竟然按照姜太史丞的神梦,寻回了‘棉花’这种奇物,不但得了皇帝的赞赏,还在鸿胪寺官升了阶。 观崔家其余子弟,在一样的年纪上,都没有他这样被圣人记住名字的。 崔家开始感受到了什么叫憋得吐血,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自今年开始,崔家终于主动开始向崔朝表露一点善意。 他们拉不下脸来放软身段示好,就另辟蹊径,以崔朝亡父的名义,送去了一批东西,与崔朝说是其父生前寄存在宗族的一些书籍密录。 里头孤本书籍,秘传曲谱、酒馔食方都有。 算是一份雅致且颇为贵重的礼。 崔朝若是有意,便可以顺着台阶下来,去本家给长辈们道谢。一来二去,来往几回,也就趁势回归家族体制内了。 然而崔朝没有,他完全看不见台阶似的。 他只是寻了个白日,去送货上门的崔氏长辈所在衙署谢了一声就完了。从此后照样不登崔家在京几房的门。 不走礼不论亲。 好像他不是崔家人,而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 偏生他虽私下如此冷淡,当面却从不行无礼之举。 与崔家人在朝中遇上,全都规规矩矩一丝不错的行礼,没有丝毫怨怼之情似的。 只是那礼数,跟见了寻常官员是一样的,一点儿没有对待自家人的亲近。 偏他生的姿容好,怎么行礼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愣是没有人说他一句不敬宗族长辈。 反而都感慨,崔家有眼无珠啊。 凡是崔家给他的东西,他都统统收下,然后转头就送来跟晋王一起分享:“他们要送,我就收着。这几道方子,原来是长房珍藏密敛的点心,请王爷尝尝。” 李治倒是问过他一句,要不要与家族修好:“你如今也算在朝上站稳了,又有我在,崔家想必不敢再对你行什么过分之事。” 崔朝笑意分明,干脆道:“不了。我不会再去做任由家族摆弄的傀儡。” “崔家这一代掌事人眼光欠佳,他们是下注魏王的。臣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治闻言还笑道:“若是他们知道,你下注于我,只怕会觉得你眼光不行。” 崔朝莞尔:“是下注,也不是下注。说句僭越的话,在我心里,王爷不只是王,也是挚友。王爷以诚待我,特意为我去鸿胪寺讲情,又请姜太史丞为我起平安卦,我都记在心里。” 无论晋王得势与否,哪怕晋王如他们初见般,没有夺储的心思,他也只会待在晋王的阵营里。 “我从一开始,就是王爷的东阁祭酒。” 用着夜宵的李治,想起崔朝,也想起媚娘,想起宫正司的姜太史丞……或许围绕他身边的人,远不如魏王那么多,甚至她们还不能光明正大支持他,但他很清楚的感受到,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在这宫廷的风浪中,他们同在一艘小舟之上,同舟共济。 他不禁又想起自幼坐于东宫万人瞩目中的太子哥哥,或许在某些方面,哥哥没有自己幸运。 这一夜,姜沃也在灯下奋笔疾书。 时隔数月,她于今日晨起接到卢照邻托人送进京来的名刺。告知她孙神医将于年底前到长安来,他也会随着孙思邈回长安,继续治病。 终于要见到医神孙思邈了! 于是从白日忙完公务后,姜沃就点开系统,打开买好的《如何在皇权社会做一个善始善终的神医》,开了带锁的柜,取出一个专门的册子,开始继续摘抄起来。 夜里回来也在点灯抄书。 系统给出的所有【指南】,都符合现代电子书的特点:叙述精细,字数颇多。 毕竟在信息时代,一万字,跟一百万字,占据的空间差的微乎其微。 但对姜沃来说,差距还是有点大的:她得用笔一点点抄出来,交给孙思邈。 好在不是一整本几十万字都是医学专业知识——系统术业有专攻,哪怕是一本【神医指南】,里面也有很大部分是讲权术斗争的案例。 比如著名的曹操与华佗事件,就被拿来重点分析,希望用户引以为戒,要如题目一样做一个‘善始善终的神医’,而不是创业未半而中道被砍的神医。 这些智斗内容,姜沃就可以统统省掉,只抄专业知识。 且专业术语方面也不用姜沃操心去改,哪怕是西医的解剖学等知识,也全部已经转为中医医书式的描述。 姜沃只需要抄就行了。 哪怕如此,这也是个不小的工程。她自从买下这本书,已经陆陆续续抄了几个月,但才摘抄了大半本。 她算了算距离过年的时间,以及自己的进度——嗯,最近得稍微熬点夜了。 好在李师父最近没有通知她要上夜班。 “姜老板……” 姜沃察觉到,小爱同学的声音,难得带着一点犹疑似的。 于是她顿笔,回应道:“怎么了?” 小爱同学问道:“姜老板不准备将这本指南换成权力之筹吗?像是棉花那样。” 看起来,姜老板似乎要将抄写出来的版本,直接送给孙思邈。 姜沃心平气和回答道:“是的。这本书我一定会先私下给孙神医,不会令太医署和尚药局先见到。” 若是交给太医署,其中有一大部分知识,必然会成为珍藏密敛的皇家秘方。正如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知识,掌握在世家和勋贵们手里。 哪怕是一张食谱,他们也会收的严密——越少人拥有,才越稀罕,越珍奇。 食谱也罢了,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有世家食谱,也做不起那些精细菜肴点心。 可药方是不同的。 小爱同学继续小声道:“可这本书很贵。” “是啊。”姜沃至今想起来,还是隐隐心痛。 也就是她专业特殊,本身就会起卦,身边又有两个神级大佬随时可以请教,对系统预测吉凶的需求极少,才能攒下这么多筹子,一口气买下两份指南。 姜沃看得出小爱同学是真有些不解,索性就搁下笔,闭着眼睛开始闭目养神,同时跟小爱同学在脑内交流。 “这本【神医指南】要比什么【户部尚书微操指南】【工部管理学办法】之类的选修课都要贵,还贵不少。”姜沃早想过原因:“应当是你们系统特意制定的价格,对这些特殊官职进行限制吧。” 系统一向很直白很耿直:它要的只有权力。 但大夫这个职业,往往是很难攫取到核心权力的,哪怕是妙手回春,能把皇帝救回来,成为当世第一名医,得到名望和厚赏,但终究不是权力。 所以这本指南系统卖的就很贵—— 越难碰触到权力的指南,价格越高昂,如同奢侈品。系统很明显的指出一条路,想买也行,得先去搞权力值来兑换。 普通的指南均价在一百权力之筹上下,姜沃的【方士,占侯指迷】贵一些,也还在她承受范围内,需两百根筹子。 但这本【善始善终好神医】,售价750。 是真的贵! 哪怕有打折优惠,也让姜沃好一阵心痛,并且一夜回到解放前,手里所剩筹数寥寥无几。 要不是有凌烟阁回了一波血,她简直是重回无产阶级。 正因这本书这么贵,小爱同学才觉得该出言劝一劝。 “小爱,我一直没问过,你是跟我一样……成为人工客服的吗?” 姜沃其实一直想问,这些人工客服,和他们这些客户有什么不同?都是死过一次的人吗? 小爱同学理解了她的问题:“不,我从来没有躯体。我们是高科技位面的人造智能人。” 智能到能够理解,自己并不是普通的人类。智能到他们的七情六欲跟人类无异,但却无需拖着沉重易坏的肉身。 系统就是他们的家,数据就是他们的身体。 姜沃就温声道:“这样呀。” “小爱,人生病是很痛苦的。” 人类的躯体很脆弱,哪怕只是一场稍重的流感,就会让人头痛欲裂、咳嗽鼻塞到什么事都做不了。更不要提,各种脏器的大病,足以折磨的一个人除了求生本能,什么也想不起。 姜沃深有体会。 她对小爱同学说:“我并不是把这本医书随意交给一个大夫。”她要交给的人,是药王孙思邈啊。 是那个将自己毕生所学,写成世界上第一本包含各科病症的著作《千金方》,流传下去造福后世的药王孙思邈啊! 更何况,孙思邈,还是第一个提出要建立妇科的大夫。 他的《千金方》,也是古往今来,第一本专门把妇女的疾病拿出来专门讲解诊治之术的医书。 甚至《妇人方》被放在所有病症之首,就紧跟在总论后头。 也曾有人就此攻讦过他,道他将妇人之事拿出来写成书,实在是没有礼教大防。也有人劝过他,就算非要为‘妇人隐疾’写医疗方子,那也该把《妇人方》放到最后去,有需要的人自然会悄悄去看,放在第一章,岂不是太扎人眼? 但孙思邈依旧未改,并且强调了下:疾病就是疾病,没有什么‘妇人见不得人的隐疾’。 实在令人敬佩。 有系统傍身,姜沃此生应当是不会生大病的。 但这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从人类诞生之际,世上就有男人有女人,然而直到唐朝,直到孙思邈,才提出来,要有妇科。提出妇女的病痛,也值得单独列一科,不应因羞耻讳疾忌医。 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剧式的荒诞。 把系统里的医术交给孙思邈这样的大夫,让世间多更多女子的大夫,少更多女子的病患,就是姜沃的理想之一。 就像一个沙漏,哪怕多一粒沙子落下去,从女病人,变成女大夫,都是值得的。 “姜老板。”小爱同学沉默半晌后道:“所以……这是姜老板想做的事情?是将来获取了权力后,会拿权势去做的事情?” “是的。” 小爱同学表示:“我知道了,那姜老板你只管抄,你抄的内容我都会好好录入系统中。” 姜沃重新提笔:“谢谢小爱。” 姜沃抄完今日计划,才上床去睡觉。 睡前习惯性浏览指南目录,然后查看下自己的筹子数目——好似一个兢兢业业的入门级别社畜,望着昂贵的房价。 她最眼馋的指南其实是《给你一张农作物的活点地图》(下面还有小字备注:活点地图来源于《哈利波特》小说,即为你实时标注,所需的农作物种子在当前世界的具体位置)。 姜沃第一次看到这份指南名称时,立刻就饿了:辣椒、土豆、西红柿。 她很喜欢吃土豆,从前吃薯条的时候,妹妹蘸番茄酱吃,她蘸着土豆泥吃,妹妹震惊表示:姐你这真是原汤化原食啊。 而且土豆也是很重要的抗旱救灾之物。 但要买这本,不但本身就需要五千筹子,估计还得搭配买《向着星辰大海出发——你就是海贼王的男人》这本介绍航海造船的书籍。 否则,她的农作物活点地图,估计有一大半都只能是干看着的食谱,不能取得真正的良种。 她研究过系统给的技术书籍,基本都是卡着当前社会生产力来的——比如姜沃绝对买不到什么‘高射炮电磁炮的研发’‘克隆人的科技指南’。 她如今拿到的《如何做一个善始善终好神医》里讲的也都是符合当前科技水准但认知正确的医道,绝不会出现什么‘需磁共振确诊’的诊断手法,或者‘需上除颤仪抢救’这些治疗原则。 毕竟写了也没用。 就像姜沃来的那个时代,人类做不到冲出太阳系宇宙航行一样,所有的科技树,都要一点点来点亮,要跟当前的人口和生产力匹配起来。 而且她早就注意到,这些技术流,都卖的价格很高昂。 显然是系统无形的指引:一个好的科学家未必是一个好的权臣,要注意好好学习必修课。 也是另外一种警告和保护:一个人要有足够的权力,才能保得住这些超前的技术和知识。 不会变成小儿怀金过市,没有实力保住宝物,反招致杀身之祸。 于是姜沃每次有所冲动的时候,都会去点一本最昂贵的指南。 【第一所女校的建立指南与教材】,这本书足足卖一万五筹子。而且点一下,还会出现高亮备注。 【检测到客户处于封建王朝,不建议购买此指南。】 似乎这个高亮备注还不够警告似的,系统还附带了一个失败案例:“元历1922年,华夏创立平民女子学校,入校二十人,然一年后学校解散。”[1] 姜沃看了这句话半晌,然后平静地关上了系统。 第47章 药王 李治捧了作业来见父皇时,正好长孙无忌也在。 听小外甥是来回答问题的,长孙无忌就坐在旁边,双手撑在膝盖上,准备一起听听——若是雉奴答得不好,还能救个场。 倒是皇帝见他这样炯炯有神,心道:若是雉奴答对了还罢,若是错了,岂不觉在父亲与舅父跟前丢了颜面。 于是便指一事,让长孙无忌先回门下省衙署去了。 长孙无忌旁观不成,只好遗憾起身。 只剩父子一人的时候,皇帝才温言道:“雉奴,你想到什么只管说,不必怕错。你还小呢,错了朕也可以教你。” 李治定了定神,把他的回答说出来。 在父皇拒绝了薛延陀和亲,只扣下聘币时,李治有想过,父皇只是为了恼怒薛延陀所以不肯和亲,兼之顺带吃掉薛延陀送上门的好处吗? 应当不只是。 父皇此举也是做给漠北各部看的:薛延陀这些年能不断壮大,正是因为大唐灭了□□,却对薛延陀秋毫无犯。因此漠北各部臣服,连着漠南的小部落也都向着薛延陀进贡。 这份聘币就是证据:薛延陀必是从各部收缴如此多的财物马匹。 可现在,大唐拒绝了和亲,还是以这种打脸的方式。 “父皇是要以此示大漠诸部:仆骨、回纥、同罗……” “告知他们,大唐已经不再承认薛延陀是属国,只是战败部——大漠这些年受到薛延陀欺压的部落未必没有反心,只是一畏惧薛延陀国力兵力,一畏惧薛延陀是大唐的属国,哪怕唐军打到□□边界,都停下了脚步不肯犯薛延陀。” 可如今,大唐要将当年给与薛延陀的尊重,收回来了! 而薛延陀的一十万大军新败,又刚强征了一波各部财产……不知此时漠北,有多少野狼一样的部落,正瞪着碧油油的仇恨的眼睛,盯着薛延陀这只受了伤的虎豹。 迫不及待地想要咬一块肉,直到这只病老虎成为奄奄一息的老虎。 “到时候父皇再派兵去打薛延陀,岂不是轻松省力。” 皇帝起初是正色听儿子阐述的,后来唇边笑纹却不禁越来越深。 雉奴并不只有乖巧和仁厚,他亦有心胸和眼光。 一凤皇帝心情复杂起来,当然,是一种好的复杂:孩子长大了啊,还长得这么优秀。 又想起妻子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太子,便是还年幼的儿女,拉着他的手要他照应孩子们。 那现在呢,你看到了吗?咱们最小的儿子,也已经长大了。 于是一凤皇帝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幼子,饶是李治从小被他爹宝贝惯了,都被夸得不好意思甚至于脸红起来。 旁边的云湖听着都觉得牙酸,什么雉奴这样聪明,朕真是要欢喜的夜里都睡不着…… 云湖就没见过皇帝这么爱夸宝贝儿女们的父亲! 他虽碍于硬条件没当过爹,但见多识广,旁的宰辅们教育儿子,绝不是这种流派,那都是恨不得一眼扫过去,儿孙齐齐打哆嗦的威严。 李治被夸了良久,直到皇帝意犹未尽停下来喝蜜水润喉,李治的耳朵还是红彤彤的回不来颜色。 云湖要上前为圣人添蜜水,李治忙起身接过紫铜小壶亲手添水。 然后皇帝又开始夸:雉奴也太孝顺了,果然是朕最贴心的孩子。 李治原来也没少被夸,但今天被夸得太密集,以至于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等下,四哥是不是天天被父皇这样夸,所以信了他是父皇唯一的大宝贝,才总想对太子哥哥取而代之吧。 据他所知,父皇虽很爱夸赞儿女,但……其实是很少直接夸太子哥哥的。 太子哥哥承担了父皇绝大部分的期望和严苛。 李治看着眼前十分满足于他倒了一杯蜜水的父皇:如果是他将来做了太子,能接受如今宠爱他的父皇,变成一个要求甚多,看他怎么都不满意的严父吗? 他会不会也如此刻的太子哥哥,患得患失,心里苦闷无处排解,以至于行为失矩? 不同的身份,就要承受不同的代价。 李治放平了呼吸,耳朵也褪去了红色。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晒孩子,是家长们的通病。 皇帝在惊奇发现了幼子的成长后,只自己高兴觉得有些孤单,便先一挥手,大方赏赐了晋王府所有属官,还让李治回去亲自分赏。 之后仍觉得不够,又让云湖请长孙无忌回来说话。 才冒着严寒走回门下省,还未及坐下好好喝点热水暖暖的长孙无忌:…… 你是皇帝你有理。 只好揣上一个新手炉再顶风走回来。 长孙无忌进门后,皇帝就将方才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中心主旨便是:发现幼子比想象的更出色。 长孙无忌顿时不冷了,心头火热。 之后便努力按捺住喜色,做出大舅哥兼宰辅的本分,在旁对皇帝庄重严肃点头道:“陛下从前是太过疼爱晋王,才总觉得孩子长不大——臣也是如此,两个小儿子就总觉得要护着些,其实老大老一他们在这个年纪,早就被臣扔出去摔打了。” 两个父亲讨论的不亦乐乎。 长孙无忌乘势就替李治要来了一份差事。 “李勣大胜归朝,合该有一份亲王迎出城门的体面。” “陛下既然觉得雉奴如今也长大了,不如将这桩事交给他去做?且陛下也别操一点心,只让他自己去与礼部论仪程去。” 皇帝笑容满面:“好,就这么办!也让旁人看看,朕的雉奴也长大了,还这样能干!”哪怕是长孙无忌,也被皇帝这至为骄傲的语气,激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这雉奴不过是去做一份迎接工作啊,妹夫你要不要这么骄傲过头啊?好似大败薛延陀的是雉奴一样。 贞观十六年十一月,李勣班师回朝。 晋王奉圣旨亲出长安迎接。 从长安城外到皇宫的这段路上,李勣没有骑马,而是跟李治同坐一辆皇帝特许的朱盖华轮,并饰以象牙的豪华大车。 因预备着要去见圣人,李勣早已经在城外换下了戎装佩剑,此时是一身官服。 李治略一打量他,不由就问道:“大将军气色怎么比离京的时候还好?” 明明征战数月,但李勣脸上并没有什么风霜刀剑之色,与离开的时候相比,气色还真是更好了,都不用人说客气话。 李勣很坦诚,开口时还忍不住笑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在漠南先是打崩了薛延陀的大军,没几日就收到入凌烟阁的佳报!臣只觉此生圆满了。” 说这话时他的喜意已然能控制住。 李治却不知,其实李勣在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后,先是跟来报信的几路家下人,都反复确认了十遍以上,他确实名列其上。 直到完全确定后,李勣就兴奋地纵马在漠南之地奔了半夜,甚至差点迷路。要不是老马识途,可能凌烟阁上的功臣就要多一位已故,少一位健在功臣了。 当然,这种有点丢份的事儿,李勣绝不肯说给晋王。 他说出口的是一份沉甸甸的道谢:“多谢王爷为我进言!” 李治却莞尔摇头:“我是为大将军说过话,但应当不是我的缘故——四哥更得父皇看重,他也曾为江夏王说过话。甚至哥都特意上书,从封地上回来了一趟,也是为了江夏王。” 李道宗是宗室,本人又有本事,人缘很好。 李泰是想拉拢李道宗为己用,哥吴王李恪大约是出于平日私交不错,且李道宗又确实有功,所以也出面送了这样一份人情。 然而最后李道宗没有入凌烟阁。 李勣何等关注凌烟阁相关消息,李道宗这种跟他情况差不多,各有优劣的竞争对手,他当然更是上心,这些情况也都了解。 可他没想到会从李治口中听到这些实在话。 晋王竟然一点也不居功! 他拜托过晋王替他说好话,而如今他也确实入了凌烟阁。回来的路上,李勣已经仔仔细细想过了他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也早已告诉过晋王,他会替他镇守并州,不只是因为皇帝的安排。 换句话说,他李勣现在有两位君主,最高级别当然还是皇帝,其次就是晋王了。 晋王如果让他去做一些私事,只要不是谋反,他就会去做。 若是……晋王想争储君位,他也会站在身后。 早在长孙府上,李勣就敏锐察觉到了,国舅爷对晋王的喜爱看重,不只是一个舅舅对小外甥,他甚至怀疑,国舅爷将凌烟阁事告知,是为了晋王,而不是为了自己。 别看太子和魏王各有班底,但只要有长孙无忌一人的偏向,那这就是足鼎立。 这就是作为国舅爷与凌烟阁第一人的实力。 李勣早把一切盘算的明白。 若是这回,李治对他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李勣都会答应下来的。 而李治不挟恩图报,李勣就已经很感激了,但不想晋王竟然坦坦白白说了李道宗之事,然后笑眯眯道:“父皇再疼爱我们,在国家大事上也不会听我们的,可见大将军能上凌烟阁,是自己的功劳。在父皇心里,大将军哪怕年轻也配得上凌烟阁!” 在世俗观点一众人中,李勣妥妥是‘后起之秀’。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想,他能上凌阳阁,会不会有长孙无忌和晋王的功劳,但晋王,就是这样柔和且笑眉笑眼地祝贺他,告诉他,都是大将军自己的功劳。 说的李勣再次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起来。 同时,在李勣眼里,晋王那高洁的品格,就像他曾经见过的大漠北地山巅上的积雪一样无暇! 这样的想法,直到李勣进宫面圣谢恩,回到家中后还久久不能散去。 李勣回府第一日一早,儿孙并在京的所有嫡系旁系李氏族人,都集体来给他拜贺。 人头攒动,族人们均昂首挺胸,喜色盈腮。 他们的家主,上凌烟阁了嘿! 自从凌烟阁的消息出来,就长久霸占京中头条新闻。 长安城显贵云集,号称掉下来一块石头都能砸中官员。 这里永远不缺大人物。 原本,京中官员门第会以世家、勋贵、寒门来作区分。但自从凌烟阁一十四功臣名单出来后,一个新的标准横空出世——那真是谁家出一个能上凌烟阁的顶梁柱,谁家子孙出门走路都比别人头抬得高八度! 可见经过高祖和一凤皇帝一十多年的执政,如今社会风向终于有了较大的逆转:人们不再凡事以世家的标准作为标准。朝廷的认证,重要性已经越来越重。 悄无声息的,凌烟阁的分量,超过了崔卢等世家的名望。 这是一凤皇帝与旧时代的角力,他一手挽住时代的缰绳,将整个世界拉向了自己胜利的一方。 民心就是最好的答案。 倒是李勣,见家人们全都脸上喜色沸腾,要是长了尾巴,恨不得一个个变成峨眉山的猴,上蹿下跳起来—— 心里顿生不满! 李勣立刻沉下脸来警告族人,近来一定要安分守己,决不能得意忘形,做出什么让人抓住小辫子的事儿来。 他能上凌烟阁,有多不容易,他自己知道。李勣是武将,不搞什么怀柔政策,哪怕面对自己的族人,也非常直白地勒令他们:都管好自己以及自个儿相关的人,凌烟阁的画像要等明年年后才能正式挂上。 在此之前,要是哪个蠢蛋要是做了蠢事,连累了他的名声,甚至连累了他不能上凌烟阁,谁就等着去死吧! 李勣的声音不说多么严厉,但他的目光已经告诉了所有人,如果因族人裹乱,害得他最终没有挂进阁里去,那人绝对会死,还会死的很难看! 于是他的回归,就像一盆冰水,把整个沸腾的李家浇了个透心凉,所有旁系都老老实实回家,准备直到凌烟阁正式落成前,他们全都改成王八属性,坚决不伸头出去。 警告完了旁系与亲属,李勣对自己的儿孙还是比较放心的,于是让次子李思文跟他汇报下这些时日京中的大事,又让孙子李敬业去整理下近来收到的礼单。 他既然回来了,就要一一回礼。 听完儿子的汇报,李勣揉了揉眉心:京中的事儿就是错综复杂,有时分析京中各种情报,可比战场上还要累多了。 他准备先着手处理礼单这种轻松事。 查点贺礼时,其中有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只白玉碗,洁白的羊脂玉像是用雪捏成的一般,一点儿瑕疵也无,又有着温润宁秀的玉石玉泽。 更难得的是,这只玉碗里,还装着一朵小小的碗莲,比一般的碗莲还要小一倍,所以才能装入一只玉碗中。 碗莲也是洁白一朵,叶片翠绿,花瓣剔透莹白,因小巧玲珑,而更显得分外雅致干净。 李敬业手里就抱着记录礼单用的竹椟,翻了翻,禀明是祖父的亲信下属送了来的。 这位副将曾经跟着侯君集参加过灭高昌之战——这样的绝品,大概是高昌国的宝物。 想来是这回老领导上凌烟阁的大喜事,让这位副将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李勣看见它,立刻就想起了今日的晋王:不错,晋王的品性,就像一朵玉碗里的洁白莲花。 于是次日李勣再进宫面圣详说薛延陀一战时,就顺便给晋王送去了白玉碗莲。 并道:“臣见此白玉雪莲,如见晋王。” 李治收下了这份代表着善意的礼物,也爱其精巧,就直接摆在了案上。 可惜他似乎对白莲花的香气有些过敏,崔朝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晋王在打喷嚏,鼻子都被细麻纸擦的有些红,像是只兔子。 “王爷病了?”崔朝忙问道。 李治摇头,揉了揉鼻尖:“不,应该是这花的香气,令我总是鼻子痒痒的。” 他遗憾道:“可惜了这玉碗白莲倒是好看,我却摆不得了。阿朝你拿去摆吧,这东西搁在你身边也不辜负,此事我与大将军说一声就是了。”这样的花,搁到库房里去不见天日才是白可惜了。 说着李治还伸手戳了戳那朵小白莲,也有几分惋惜:“但别说,这花的样子,我还是挺喜欢的。” 崔朝望着这清透的白玉碗莲,见在阳光下轻微晃动的花瓣,清远洁净,忽然开口道:“王爷不如……把这白玉碗莲送给姜太史丞,想来她应当会喜欢的。” 崔朝想起姜沃在太史局的位置,她坐在窗边,早起日出东方,半面阳光会照进来。 她似乎很喜欢沐浴在阳光里,像是鲜花喜欢阳光雨露。 这白玉碗莲若是摆放在姜太史丞的桌上,映着日光与她绿色的官服,想来就是让人心情很好的一幅画卷。 李治也点头:“也是,此物颇合太史丞的姿仪高澈,明儿就给她送去。” 次日,姜沃果然收到一朵小白莲。 听说了这玉碗白莲的来路,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李治心道:姜太史丞原来喜欢莲花啊。 美好的误会。 收到一朵小白莲的第一天,姜沃见到了神医孙思邈。 先到太史局的是卢照邻,姜沃一见他,就觉得他身体状况明显比去年冬天好一些。 卢照邻与她见过同僚礼,然后告知:“孙师先面圣去了。” 孙思邈一到京城,就有人上报皇帝。今晨直接有宫里的马车出去,将老神医请了进来,为皇帝扶脉。 与许多隐士神医不同,孙思邈其实一直跟皇室没有断绝联系。 隋朝的时候也曾多次奉召入宫为两任隋帝请过脉,只是对于朝廷要封的官职,一直辞谢不肯做。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外头八方行医、采药,方能积累经验。且情商非常高地表示:他不断精进医术,也于为陛下请脉这件事上有益处啊。 且孙思邈虽辞官不受,但他也应了会隔几年就进京一次,给皇帝请脉,并且上京这一年会留两个月之久——太医署尚药局的大夫都可以来请教他。 如此会做人的神医,这换了好几朝的皇帝,也就都由着他不做官,去‘积累经验’去了。 今年孙思邈进京,当然首要给一凤皇帝请脉。 姜沃对于要见到药王孙思邈,怀有无比的期待。 这份期待,旁边的卢照邻看的清楚:虽说姜太史丞还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但唇边的弧度,就是比之前要高一点点,眼睛也更亮一点。 姜沃对孙思邈的了解,不止局限于史册中,也不只听了卢照邻的介绍。 她是认真打听过得,确定了此世的药王,依旧是那个不以医术密敛自珍,依旧是‘凡有疾厄者,皆救治’的医者仁心。 于是见到一个亲自背着药箱,走近太史局的身影,姜沃就忙从正门下了台阶迎过去。 一路将其迎入太史局待客的正堂,彼此分宾主入座。 孙思邈入座后,定睛看清这位要送医书与他的姜太史丞时,却是一怔。 这半年来,他听卢照邻提过许多次这位姜太史丞。 已知她幼年坎坷父母早逝,还曾得过几年离魂之症,数年不能开口说话。又常听卢照邻感慨在太史局,不管是占星还是卜算吉日,都是很耗心血的事儿。 以至于在孙思邈的脑海里,勾勒出来的‘姜太史丞’是一个出身坎坷但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单薄而娇弱的女子形象。 孙思邈都做好了准备,给她也扶个脉仔细开个方子调理一一。 毕竟孙思邈也精通天文卜数,知其确耗精神气血,年纪轻轻若格外入了此道,易有伤了寿数之险。 然而一见面,却见这位姜太史丞肤色莹白凝润,双目熠熠有神,头发乌黑如鸦翅,光泽明亮——正是六脉调和,身体格外康健的表现。 孙思邈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卢照邻:小朋友,你是怎么回事? 而姜沃看清孙思邈,只有更惊讶的。 且说,孙思邈的年纪一直是个迷。 有人说他是隋文帝开皇间生人,但也有前朝,前前朝的老人说才不是,孙思邈可是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终点,还有传说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间出生的! 按以上几种说法,孙思邈可能是七十岁,也可能是十岁,当然,若是传说中来算,那他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了! 越传越神奇了。 反正他的年龄是个迷,横跨好几个朝代。 但无论如何算,哪怕按最小的年纪来算,也该是个正经的七十岁往上的老人了。 可姜沃见到他,惊讶之余不由感叹:原来世上真有鹤发童颜之人! 孙思邈神色温和,整个人像是一株青松一般,让人想到苍郁稳重。他脸上并非没有皱纹,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他的神色又是那么安然,眼睛也很明亮,丝毫没有老人的混浊感,反而像是清透却又温暖的泉眼,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善意的观察关怀神色。 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没有佝偻老态,一袭朴素褐色麻衣站在那里,若只看身影,会以为这是个正当年的壮年人。 是个让人看不出年纪,却又极其信赖的长者。 姜沃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我上了年纪,也想要这样的老去! 两人都被对方的健康状态震了一下,唯一健康有问题的卢照邻,倒是不觉得,只是尽职尽责作为中间牵线人,彼此介绍。 除了卢照邻,并没有外人知道,姜沃要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姜沃毕竟是朝廷命官,有了医书自己藏着便罢,若是要交出,论理当然该上交朝廷,交给太医署,而不该交给一个在野的医者。 所以姜沃从前也只托给卢照邻,私下转告孙神医,她有珍秘医书相赠。 今日孙思邈过来,旁人也只以为,他是来给袁仙师看眼睛的。 姜沃便与今日当值的监候周元宝说了一声,引着孙思邈往后走:“孙神医请跟我来,师父在后面。” 孙思邈举步跟上,边走边随口道:“距离上回见袁小友,也有数年了。” 这世上能叫袁天罡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孙思邈就是一个。 袁天罡跟孙思邈早就相识,甚至跟袁李一人一般,孙思邈对袁天罡有半师之谊。 故而两人虽经年未见,彼此相会时,却没有丝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见的朋友一般。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没起身,只是侧耳听着似的,然后道:“来了?” 孙思邈点点头,脱去外头的靴子,踩上竹席:“你这屋里倒是暖和。”然后非常随和席地而坐,还不是正经的跽坐,就是洒然盘膝而坐。 自然的不得了。 卢照邻也跟着进来了,行礼拜见过袁仙师,倒是正襟危坐。 姜沃作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为师父尽地主之谊,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内弥漫开茶水清新的香气。 如今她已经摸索到一些制茶之法。 从前太医院的茗叶,都是按照药材储存的方法,摊晒萎凋过的。虽不如专业炒茶,倒也是歪打正着算是‘粗制茶’了。 姜沃曾经要过一些刚采下来的鲜茶叶试着冲泡过,还请媚娘尝,媚娘非常精准点评道:“你是不是给我喝的松针或者什么树叶子泡水啊?”,可见鲜茶叶若不经过处理是没法喝的。 后来得了炒锅,姜沃试着炒茶,才慢慢向着前世的口味靠拢。 卢照邻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舌生津。 他放下茶盏,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样子——卢照邻第一回见袁天罡是在诗会上,对袁仙师仙风道骨也很敬服。 也常可惜可叹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却坏了。 今日再见,却听袁天罡只是一味闲话谈天说地,不提病症,都不免替袁天罡着急。 见孙思邈开始品清茶,卢照邻才在旁轻声道:“孙师,袁仙师的眼睛……”卢照邻跟着孙思邈调养身体这段时间,已认其做老师。 孙思邈闻言就点了点桌子,对袁天罡道:“来,伸手。” 袁天罡这才把手搁在桌上,孙思邈微合目扶脉片刻,之后笑了笑。 见他露出笑容,卢照邻还以为有希望,忙殷切看着孙师。 谁料孙思邈断然道:“治不好了。”这装病当然是永远不可能治好的。 卢照邻不由大为失望。 在卢照邻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怅然’收回手叹了口气:“唉,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缘故啊。” 姜沃也适时跟着垂目叹息。 卢照邻越发被这气氛感染到了,成为了屋里唯一一个货真价实难过的人。 孙思邈见他师徒如此,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于是换了个话题,对袁天罡道:“虽说你‘眼睛不好’,但眼光还在,终于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闻言带笑:“是啊,我是后继有人了。” 又问孙思邈:“你还在广收门徒?” 两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学,在传授弟子上,最挑剔资质;而孙思邈的医道,则最重弟子心性。 对孙思邈来说,医者要先有仁心,接着便是耐心恒心,对医道的天赋,倒是排到后面去了。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来拜师,他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教导——虽说精通医道肯定要天赋,但在他看来,不必每个弟子都成为名医。 只需扎扎实实学到些本事,不要胡乱行医误人性命,能够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济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过的学生,足有百多人。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算是亲传弟子的也有十多人。这回上京,身边就跟了六个弟子。 哪怕不是学生弟子,只要遇见个真心求问病候医道的,孙思邈也乐于给人讲解。 因此袁天罡这一问,孙思邈便颔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医者来——这世上大夫总是不够的。” 姜沃就更笃定了:她的书将要交给对的人了。 孙思邈与袁天罡叙旧完毕,就转向姜沃,温和道:“听升之说起,姜太史丞有医书要赠与我。”升之,是卢照邻的字。原本卢照邻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但因卢照邻要入朝为官,其父便早给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一字。姜沃头一回听就觉得,谁说世家清高啊,看看卢父,对儿子入官场,抱有多么淳朴的期许。 孙思邈眼神与声音一样温和:虽然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但对于姜沃一个小姑娘要送他医书的行为,没有丝毫看轻。在孙思邈看来,哪怕她要送的医书上,都是他已经知晓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姜沃取出自己近来熬夜抄完的册子,共本。 孙思邈接过来,不过匆匆翻阅几张,便不由诧异震动:这里头有的医术和方子……竟似超脱于当世! 他不由抬起头凝视姜沃。 姜沃坦然回望。 旁边袁天罡虽未看过小徒弟写的医书,但大约能猜到什么事,于是懒洋洋靠在一个大绣枕上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我这小徒弟自病后,有天赐机缘,常有神梦。你虽才进京,但近来应当在长安一带,也听说过棉花吧。” 孙思邈颔首:“听过。也听升之说过来历了,只是医书……” 棉花不过是一种植株,梦到也就梦到了,听说也是去西域的使团偶然发现捎回来的。这种神梦很正常,但再没听说有人能梦见完整的一套医书的。 姜沃依旧是坦然望着孙思邈:“梦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对医道所记最为清楚。” 孙思邈笑了。 有什么要紧呢。 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深明‘问迹不问心’,世上奇异之事太多,原不该深究旁人的底细。 姜沃起身恭行晚辈礼:“这医书,唯有给孙神医,才不辜负天下万民。” 姜沃送出医书这一晚,睡的特别好。 也是近来抄书抄累了,这一觉就格外轻松。 次日起来,见冬阳遍洒,只觉得心里也暖融融的,于是元气满满去太史局当值。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夸一句气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宝,还问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才气色上佳。 然而午后,姜沃却见到了一个气色不如昨日的孙思邈。 显然是熬了夜的样子。 果然,孙神医往她对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达旦,连觉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边看书边啃了一个饼,一歇不曾歇的将这册医书粗通了一遍! “实在受益匪浅!” 孙思邈再神医,也有时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里,也花了章节介绍过巫医驱邪等术。 但在其余医术上,他已经比当代人走远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着这册医书才越读越喜越惊,甚至于晨起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久违的落下老泪。 他必要精研此书,传道受业! 将来,定会有许多病患,就从此书上,向阎罗殿夺回一命! 于是他今日过来,是想郑重再谢一回。 无论如何,得此医书的人,没有私藏,也没有将其交给太医署作为皇家秘方,而是给了他,并且期盼他传于天下人。 见孙思邈起手,姜沃连忙隔桌托住,她绝不能受药王的致谢礼。 她所托付的事儿,孙神医本来就在做了。 孙思邈又道:“我会回禀圣人,在京城留一整年,仔细整理这些医书,开医馆广收弟子——京中权贵最多,有什么新的药方、医术,最易传开,取信于万民!” 姜沃把孙思邈送出太史局大门时,正碰到晋王进门。 晋王身后只略错开半步,还跟着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哪怕穿着官服未着甲胄,也显而易见是位大将军,身上自有一种沉稳刚健,兵戈冷锐之气。 她已然看过阎立本的初稿,一眼认出,这位便是方班师回京,碾压薛延陀威震漠北的李勣大将军。 姜沃不期两人今日一起到了太史局。 第48章 贞观十七年 刚入太史局大门的晋王、李勣,与正要往外送孙神医的姜沃撞个对面。 四人一时都有些微怔。 谁料第一个出声打招呼的,却是李勣大将军。 他看清孙思邈的时候,肃然端威的脸上竟立刻露出喜色,上前作揖行礼:“不知先生在此,弟子失礼了。” 孙思邈只颔首还礼,笑眯眯道:“懋功也奉召回京了。” 晋王和姜沃:??? 站在门口不便说话,李治便出面请四人去太史局的正堂稍坐,也好叙话。 等李勣言明,他们才知道,身为武将的李勣大将军,竟然还自幼颇喜医道。[1] 之前孙思邈带着几个弟子游至并州,就地开医馆治病救人时,李勣一听闻就连忙亲自上门拜访,并讨教医术。 孙思邈见他不以官职压人,又确实有几分医道天赋,也乐得与他交流探讨,及至孙思邈离开并州前,李勣还带着子孙们一并去郑重送行,又要送上仆役随行,被孙思邈拒绝了才作罢。 有此缘故,李勣虽算不得亲传弟子,也算是孙思邈正经教过一年的学生了,故以‘先生’呼之。 当然,李勣阐述这段过往时,非常谦虚道自己在医术上并无建树,能与孙思邈谈讲,全赖先生不嫌弃他愚笨罢了。 姜沃来了这几年,已经再不肯被古人这种自谦‘愚笨’‘不通’的客气话忽悠了。 于是转头去看孙思邈。 孙思邈就对晋王和姜沃笑呵呵介绍了李勣的医道水准——才不是他自谦的毫无建树。在遇到孙思邈前,李勣就曾自己撰写过《脉案精要》,专门将各种医籍中的脉象与相应病候都摘录下来,并附以自己的见解甚至批改意见。 拜了孙思邈这位老师后,更请孙思邈为他指正。 正是看了他这本书,孙思邈才察觉,这位将军并非业余爱好者,还是有专业水平的。 细细帮他勘误了一遍后,李勣还自掏腰包,将这本《脉案精要》雕印了数百本,散与各医馆。 如今在并州,有许多医馆都将这本奉为医典。 姜沃:……这就是李大将军您说的自己于医道‘毫无建树’吗? 孙思邈继续笑道:“懋功亲为人治病大概少些,但只论对医道的了解,只怕比之尚药局的御奉也不差多少了。”他显然颇喜这位将军学生:“前几年老夫编成的《千金要方》一书,其中外创、跌打等方,还有不少是懋功替我寻来的军中之方呢。” 李勣听久别的老师接连夸赞已经有些坐不住,余光再见晋王和那位初见的年轻太史丞闪亮亮望向他的眼神,那晒得栗色的威严面容上,止不住有透红的趋势。 连忙道:“不过都是小事,先生虚怀若谷,对所有真心求医问道之人,俱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才令人钦佩。” 又努力把神色调整回最严肃的状态,然后再次起身一揖到底:“因知先生进京,必先入宫为圣人请脉,故而昨日未敢相请。” “不知先生此番到京城,可还是小住几月?若是如此,恳求先生万勿住在官舍或是逆旅之中,请到弟子家中小住——自打听闻先生今年入京后,我便已叫人打扫出了府里一处安静的房舍。先生若还觉吵闹,京郊的私园也收拾过了,请先生挑一处住。” 孙思邈笑着摆摆手,将他准备留在京中一年,开医馆多收徒之事说了。 李勣倒是有点吃惊:先生一贯觉得京中乃权贵之地,纷扰颇多。虽然与在外地一样开医馆医病人,但隔差五,不是这个王爷相邀,就是那个国公相请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大部分都是把平安脉开太平方。偏生世家豪门里头,流程还特别繁琐,一进门,大半日就走不了的。 以孙思邈的看诊速度,这大半日,能为二十个病人诊过开出方子来。 见李勣讶然,孙思邈就将打算与他细说:“医道无穷尽,这些年我游历四方,比之多年前,又有所得。今岁更有这位……”他看向姜沃,温和笑道:“这位姜小友毫无私心,将其家传的珍本医书送与我,我见了便多有所悟,故而想在京中多留一年。” 姜沃听这辈分飞跃太大,便道:“您与师父是至交,我如何担得起一声‘小友’?先生便也把我当自家弟子看,容我叫一声先生吧。” 孙思邈颔首笑应。 而旁边一直认真倾听的李治,此时却忽然开口道:“孙神医此番长留京中,是否想要进言父皇,将太医署的几份《医典》重修一遍?” 孙思邈都不由一怔,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王爷。 这个想法,他只深藏在心底,连跟了他多年的亲传弟子们都还不知他这次长留京中的最后意图,怎么这位初见的晋王,一句话就能道破? 李治见孙思邈只是望着他,却不答话,便有点赧然道:“想来是我猜错了,孙神医勿介怀。只是,若是孙神医有心为朝廷重修《医典》,我必去与父皇请命。” 孙思邈先问道:“晋王如何想到朝廷《医典》上去了呢?” 李治便答:“这两年我在跟着舅舅学《唐律》。其中也有关于医病的律法——若是有大夫‘以误方害人命’者,徒二年半。” “当时我就请教过舅舅,医者看病,总是开出不同的方子,哪怕是尚药局的两位御奉,给父皇开的保养方还不尽相同。那如何能断定大夫开的是‘误方’?” “舅舅便说起,太医署有《医典》,衙门会依据此来判定。如果方子里开了医典中写明‘相克害人’之药,那便是害人性命。” 当时长孙无忌还提了一句:如今用着的《医典》还是贞观初年根据隋朝《医典》修订的,按说都快用了二十年了,也该重修才是。只是如今太医署的几位官员,都是‘萧规曹随’,一身医术只怕还不如隋时的太医署官员,别越修越差才是。 实在过去百年天下朝代更迭战乱不断,不少医书医者都淹没在乱世中。 因而李治今日一见孙思邈,心中想起的便是《医典》。 孙思邈听晋王竟然是这样猜到他的心思,也不否认,便笑道:“老夫确有此心。” 他此番入京,其实就是带着他重修过得《医典》初稿来的。 偏巧又从姜沃处得了本医书,孙思邈见而大喜,便准备将这几本医书钻研透后,再重整一遍自己所写的《医典》。 李治闻言露出喜色:“请孙神医只管修书,到时我必去向父皇请旨。” 李勣也在旁表示会一并去请旨。 孙思邈不期入京时,心中放着的最大一事,竟然就先解决了,心头大为畅快。 这样心神一松,兼之昨夜熬了通宵,不由有点疲倦之态。 姜沃最知道孙神医的疲倦,便道:“先生方进京舟车劳顿,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孙思邈点头,人都起身相送至太史局正门处。 尤其是李勣,表示要把老师送回现居的官舍中,然后当场给老师收拾行李,拉回自己家。 孙思邈摆手拒绝道:“你今日与晋王一同到这太史局来,必是有事,不必送了。” 话虽如此,李勣还是一路送到宫门口才转回来。 李勣再回太史局后,姜沃和李治还在正堂等着他。 姜沃早从李治那里听说了李勣想卜算之事。初听便觉得,果然高手在民间啊,除了袁师父,也有人能相面知凶吉。 竟然能看出李家几十年后的破家之祸——李勣过世后,其长孙李敬业,于武则天临朝称制时举兵造反,麾下骆宾王写下了那篇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后来兵败身死,全家官爵被削之外,连祖父李勣都被掘墓砍棺。 于是,姜沃面对李勣大将军期待的眼神和话语:“不知太史丞可否为我起一卦祸根为何?”的时候,难得觉得棘手。 总不能说祸根就是你的大孙子吧。 于是起卦过后,便只写了两个字赠与李勣。 “顺势。” 李勣捧着这两字:“可否请太史丞为我一解?” “无论家族,还是个人,都不会平顺无劫。但有劫难,并非牢不可解。” 李勣若有所思,谢过而去。 整个腊月里,孙神医凡入宫,都要往太史局来小坐一下,与姜沃谈一谈《医典》的修订。 他为人温和,言谈幽默风趣。 姜沃因实在好奇孙神医寿龄究竟几何,于是几次相谈后,便问了一回。 她刚问完,就见孙思邈笑了,甚至对她眨了下眼,带了点自得的快活和促狭:“你知为什么有这么些传言吗?” “其实多半是老夫自己的缘故——每一朝的朝廷征召做官,我都以年老体弱为由推辞。” “我天生少白头,年少时看不出年轻,老来又身体康健,看不出衰老。” “世上知道我真实年龄的长辈都已经仙逝,倒是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玄。” “有时候想想生前身后事——以我的《千金要方》,后世医史上应当也有点薄名。” “思及将来史官头疼于记录我的生年时,便颇觉有趣。” 大抵会令编纂史书的人大为头疼吧。照他现在身子骨,孙思邈自觉再活个二十年轻松的很——到时候史官一算,好家伙,怎么有人活了一百五,甚至一百八!必要怀疑他生年是否准确。 但再往回搜罗,他的生年记载简直是五花八门,偏似乎又都有证可考。 那岂不是有趣的紧? 孙思邈抱着手炉,对着姜沃怀念起旧事:“说来,我年少之时,初见《楚辞》中提及彭祖高寿八百,十分震动。然后来发觉,彭祖的年寿,《史记》《抱朴子》等各种书籍中记载各不相同,也曾便寻古籍密书,苦苦去求真相。” 对一个大夫来说,对传说中有延年益寿之法,许多古籍都记录过的长寿代表彭祖,当然抱有很大的好奇和探索精神。 姜沃好奇道:“然后呢?” 孙思邈哈哈一笑:“然后?当然没有什么确凿无误的真相。” 有的古籍记录的是传说彭祖八百岁,有的孤本‘号称’亲眼见过七百岁的彭祖,还有的地方志记载彭祖是一国的称呼,里头所有人都叫彭祖,国八百年而亡,所以传说彭祖八百岁…… 历史长河奔流而去,一旦过去的,哪里能有百分百的真相。 孙思邈又对姜沃道:“说来,十多年前,我还曾与你两位师父论过彭祖。” “你袁师父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只道让我也努力活,看能不能活个八百岁——倒是你李师父认真道,当时历法纪年可能与此时不同,所以误记彭祖八百岁,还与我算了好久。” 姜沃眼前便浮现出‘袁天罡信口胡说,李淳风认真算数’的情形来。 果然是两位师父的为人。 她也笑了。 所以,孙神医这便是考证不出彭祖来,就自己成为彭祖二号吗? 她再也没问起过孙思邈的年纪。 贞观十七年大年初一。 “起来了,咱们早些去换桃符。”姜沃睁开眼,就见媚娘已经梳好了双鬟,催着她起床。 外头天色还是黑乎乎的呢。 姜沃坐起来后,就觉鼻尖仍旧缭绕着一些烟火气,是昨夜烧竹竿的留下来的味道。 她换过衣裳,刚走到门外,手里就被媚娘塞了一根桃符:“来,咱们一人贴一边,正是辞旧迎新。” 到大唐已有六载,姜沃渐渐熟悉了大唐的过年习俗。 门上并不贴对联,而是更换桃符。早就备好的桃木片,被漆成红色,替换掉去年已经颜色暗淡的桃符。 又是新的一年了。 至于贴门神画,自然也是没有的——毕竟后世常用其画像来做门神的尉迟恭将军,人家这会子还是活蹦乱跳大活人哩! 换过桃符,就见陶姑姑亲手捧了一小坛酒进门来。坛口上还有一小碗调过水的朱砂。 媚娘和姜沃,忙一个去接过陶姑姑手里的酒坛,一个去里屋取一支早就备好的新毛笔来。 这是新岁必喝的椒柏酒,据说喝了能辟邪解毒,保佑来年康健。 虽说姜沃对此持保留意见,但陶枳深信不疑。每回新年初一,都会过来盯着两人喝一杯才算完。 今年也是如此,陶枳开了坛子,亲手倒出两小碗酒来,然后又用新笔沾了颜色极正火红的一点朱砂点在两人额心,口中念念为二人祈福:“来年除祸,去百秧。” “好了,喝吧。” 姜沃在陶枳的注视下,咽下这以小碗酸甜苦辣咸具备,滋味实在不美妙的椒柏酒。 然后深沉状摇头叹息:“五味杂陈,这就是人的一生啊。” 陶姑姑跟媚娘都笑了,陶姑姑还就着她额头上的朱砂轻轻戳了一下:“你才活多大,就知道什么是一生了?你们的一生,还都长着呢!” 姜沃转头对媚娘笑:“也是。” 媚娘也对她点头而笑:“嗯,来日方长。” 贞观十七年,宫中过年的喜庆还未散去,便有阴霾飘了过来。 正月,魏征病重。 太子太师魏征,这一两年来身子一直不太好。很多时候都不能上朝,自去岁元宵灯会后,再有宴饮,也是缺席的时候多,皇帝都是令人赐菜赐物过去。 魏征这样病弱了两年,皇帝都有点习惯了,觉得,哪怕魏征偶尔上个朝,来谏一谏他,也很好。 然而,今年刚过完元日,都未至元宵佳节,魏征忽然就病入膏肓了。 二凤皇帝请难得在京的孙神医都去看过了,得到的结论跟尚药局的奉御一般——魏侍中已然油尽灯枯,药石惘然。 于是皇帝旁的都顾不上,也不听旁人劝说未出正月,不好探重病之人以免冲撞龙体。 而是坚持于正月初十带着太子李承乾,亲自到魏征府上去探病。 见魏征气息幽微,二凤皇帝大恸,按住要行礼的魏征道:“卿保重自身。朕起的凌烟阁,卿还未亲眼见一见呢。” 魏征的精神很差,闻言也只是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摇了摇头。 皇帝见从前张口就是大篇文章,谏的他有好几次恨不得砍人的魏征,这会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心底更痛,着意给魏征多些恩典:“朕将新城公主赐予你家为妇可好?卿跟朕如今是亲家了,可要快点好起来见新妇入门。” 魏征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想要起身谢恩,手指动了动,皇帝看出他的想法,连忙按住他的手:“不必起身。你有话就跟朕说。” 挣扎片刻,魏征最终只道:“臣日夜所忧,唯有宗周兴亡。” 这是魏征勉强吐出来的话,眼中落泪,字字如泣血。 他只说的出这一句,其实后面还有许多许多,他的眼睛在说:陛下,臣不是惦记子孙后代有无荣耀富贵,臣忧愁的是大唐江山社稷的后继啊。陛下已经开创了这样的盛世,这其中艰难险阻臣都知道。 可是,陛下,要忧将来如何。 陛下,国储不安,臣死也难瞑目啊。 …… 皇帝见他说了这句话,越发气促难安,就安抚道:“卿不必担忧,只管养病,将来朕还要等你来教导太子。” 魏征又看向皇帝身后站着的李承乾。 他眼神已经不太好了,但依旧能看出来,太子又瘦了许多,站在那里,像是一枚瘦长孤单的影子。 魏征嘶声道:“殿下……” 李承乾一怔。 他一直觉得,不,不用觉得,他就知道,魏征是不太喜欢他的。来做他的太子太师,出言保他,不过都是按照父皇的心意,以及嫡长继承的礼法才去做的事情。 因此跟着父皇来探病的时候,为了不刺激魏征,李承乾就一直站在后头不出声。直到魏征叫他,才上前,弯腰握住魏征的手:“师傅好生养病。” 魏征只勉力吐出两个字来:“保重……” 殿下保重。 见魏征似是累的昏了过去,二凤皇帝也不好再呆,便让奉御继续来守着,他先带太子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父子两人难得同乘一辆车。 但依旧无话,马车内的空气,似乎能冻结起来,然后沉沉砸在地上一般沉重。 直到入了宫门,李承乾按照规矩要下车,换成太子规制的小舆回东宫。 马车停下,皇帝这才说了一句:“太子太师的嘱咐,你听到了。” 李承乾微不可见点头。 皇帝见他神色淡漠,似乎毫不为老师的病重而伤心,不免更觉寒心,告诫道:“既如此,你以后好自为之。” 李承乾这次连头也没点,只是自顾自掀起帘子下了马车。 皇帝从落下的帘缝中,看到儿子扬长而去的背影,眉头紧蹙。 次日,贞观十七年正月,戊辰,魏征过世。 消息第一时间送入宫中。 二凤皇帝黯然落泪,赐谥号‘文贞’。又命太子李承乾亲至相府,为太子太师举哀日。 李承乾虽亲至举哀,但他是太子,自然不跟魏家子孙晚辈一般,跪在后头的草席上。 他于灵前单独的一张矮榻上正坐,为故去的太子太师焚烧纸钱。 魏王李泰,也前来拜祭。 拜祭过后,李泰却未离去,而是直接走过来与太子坐在一处,将纸钱扔到燃烧的火里,然后轻声道:“父皇自是要护佑太子的,奈何天命似乎不佑啊。” “不知魏相过世后,父皇还会挑个什么人来护着太子呢?房玄龄房相?唉,他可是父皇用的最顺手的宰相了,在尚书左仆射上做了十多年,万一再被太子克死了……父皇只怕不舍得吧。” 因二凤皇帝之前做过尚书令,所以他登基后,尚书省一贯是不设尚书令,尚书左仆射便是最高官职。 能在此官位上,一坐十多年,足见房玄龄的本事。 李泰也很想知道,魏征故去之后,父皇会不会还死保太子。 他拍手去掉手上的碎纸屑:“太子也别担心,我这就进宫去问问父皇,要再给太子选一位什么太子太师加以‘教导’!” 他把教导二字咬的很重。 这些话是李泰来的时候,就想过好多遍的。 他想要激怒太子——若是太子在魏征的丧仪上闹起来,亦或是像之前派人打张玄素一样,打他一顿,父皇必是要失望到底的。 于是李泰特意挑了些刺心的话来说。 谁料李承乾只是听着,脸色淡漠如冰,哪怕是烧纸的火盆就摆在身前,也未给他周身添上一丝暖色。 李泰说的很痛快,然而见太子毫无反应,倒是有些无趣。 唉,看来今日太子不发病了。 真是遗憾。 于是李泰很快走了,他不准备在丧仪之地多待,他要回去陪伴失了心腹之臣,甚为伤心的父皇。 他记得,家里还有两份魏征生前替他改《括地志》的手稿来着。 等他回去翻出来,一会儿拿去给父皇看,陪着父皇一起怀念魏征去! 对李泰来说,魏征活着是太子的护身符,自然是讨厌的。死了的太子太师,却就是很好的陪伴父皇的借口了。 第49章 双双谋反 因有魏征过世之事,二月,凌烟阁的挂像仪式虽如期举行,典仪庄重,却少了喜庆之意—— 若说魏征逝去是新痛,那么看着早已过世的一幅幅旧臣画像,便勾起二凤皇帝的旧哀来。 在他定下起凌烟阁的时候,功臣谱上已有十一位过世。 今日阁成,魏征又去,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阴阳两隔者,恰正半数。 皇帝怀缅过已故功臣,也未忽视还在的重臣:过世的功臣府上各得赐绢布一千匹,在世的则得赐了米粟一千石。 各位尚在的凌烟阁功臣皆回府自家去庆祝去了。 如李勣等稳重的臣子,都顺着皇帝的心意,哪怕在自家,也没有搞得吹拉弹唱迎来送往的,只是关起门来,自己反复品味这份荣耀。 毕竟,连宫中晋王早就定好的二月底大婚,都没有过分热闹,甚至比其余王爷的大婚礼制还简了三成。 这是晋王自己主动提出并坚持的:魏侍中方去,朝失贤臣,父皇伤怀,不愿为自己的婚事大操大办。 因晋王此举,朝中大臣们对这位年轻王爷的印象,除了仁厚纯孝和善,又多了一条敬重老臣。 很快,低调的朝臣们就纷纷庆幸,还好上月没有在自家欢喜沸腾。 三月,齐王李祐举兵谋反。 帝大怒。 “谋反?真的是谋反吗?不是被人诬告了?或是误传?”媚娘闻此信都忍不住反复跟姜沃确定了好几遍。 她倒不是了解这位齐王,她只是震惊于真有王爷敢造当今的反! 就……难以置信。 姜沃点头道:“是真的谋反了,证据确凿那种。” 齐王李祐,皇帝第五子,比魏王李泰还小两岁,七年前封了齐王,领齐州都督职。 因他不是长孙皇后所出嫡子,皇帝也没啥舍不得的,早早就按照规矩为他配齐属官,让其出京到封地上呆着去了。 哪怕在王爷中,都属于比较没存在感的了。 结果,人家一彰显存在感,就干了票最大的! 而且齐王的谋反,还格外彻底,都不留后路,直接就在封地齐州王府内自立为皇,开始册封宰相将军了。 消息一传到长安城中,李祐的生母,后宫的阴妃娘娘就厥过去了,一病不起。 负责管理后宫的韦贵妃是个实在人,直接令人到太史局请个吉日让人开工锯木糊漆:先把棺椁备下呗,也算冲冲喜。 人都说养儿为了养老送终,这可不,就给她‘送终’来了。 “齐王是怎么想的呢?”朝中好多人都与媚娘一般,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虽说太子的储君位看起来摇摇欲坠,但你一个八竿子跟皇位打不着的皇子,你造哪门子反啊。 姜沃因能纵观整个封建王朝,所以更难理解些:从京外造反一路打进皇宫,成功当了皇帝的藩王,有且只有明太宗朱棣。 可谓是不辜负‘太宗’的庙号。 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真的比人与猴子差的还大:朱棣那是什么高超水准,对上朱允炆这种愣头青皇帝和李景隆这种送菜的大将,还要历尽艰辛才能靖难成功,而李祐…… 姜沃听说过这位王爷的风评:骄奢淫逸,鱼肉百姓,贪蠢妄为。 就这,还想走王爷打进京当皇帝,这种地狱级别上位路线? 此时京中坐镇的还是二凤皇帝。 大概皇帝也觉得此事太荒诞了,于是又等了几日,等来了齐州不肯协同谋反,逃奔回京官员的最新情报。 原来齐王李祐一向爱搜刮百姓,前几年皇帝便斥责过他,并将他府上的长史给换了位刑部出身的刚正官员,令其盯住李祐。 起初李祐也知道怕,但憋了两年后,实在忍不住了,固态重萌,依旧派恶奴出门欺压齐州百姓,劫掠富户钱财,搜刮民脂民膏。 新长史果然刚正不阿,当面劝阻齐王不成后,当即表示要上书奏明陛下。 李祐当时正处于烂醉状态,闻言一时恶从心上起,直接让人把这长史官给捆了,亲手给剁了。 等酒醒后,再后悔害怕也晚了。 “父皇早厌我,此番必要夺我王爵!说不定连性命也难保,既如此,不如豁出去反了!” 皇帝基本弄清了前因后果,便给了这个儿子一个精准的评语:“何愚之甚!” 然后也懒得为这个蠢货多费心,直接在朝上点了班师回京后正在做兵部尚书的李勣:“将那畜生捆了来京!” 皇帝对有儿子拉队伍造反,一点担心也没有。 有的只是恼火。 皇帝很恼怒,接到圣命的李勣大将军也很烦恼。 唉,这种抓造反皇子的事儿可不好干啊!万一齐王不肯被活捉,自个儿寻死了咋办?到底是皇帝的儿子,若是还未进京亲□□代罪名,就死在他李勣平叛过程中,那他说不定就要跟着倒霉了。 他咋命这么苦啊。 然而圣命不可违,李勣再苦也得上路。 很快,他率一百精兵轻骑疾出长安——连兵都没带,皇帝给了他缉拿齐王的圣旨,以及调动齐王封地附近济、青等地府兵的权柄。 对付齐王,确实也用不着真正的精锐。 果然李勣到达齐州后,轻轻松松围困了齐王。 唯一的难点,倒是在于劝降。 吓得歇斯底里的齐王,以死威胁不肯出府投降。 李勣只好拿出毕生的耐心来哄骗人:王爷啊,快出来吧,你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就算一时犯了错误,可也没造成严重后果(确实是,连齐州城都还没出去,就被瓮中捉鳖了,只可惜有好几个不肯追随造反的官员被他杀掉了),你只要投了,跟着臣回长安去认罪,皇帝难道会杀了你吗? 他这样边哄骗齐王,边在城外按圣旨杀‘协同谋反’之罪逆附臣,如此刚柔并用,不过三四日,齐王心理破防,束手就擒。 李勣也松了口气。 臣子处置皇子谋反,最为难的一步,终于走完了。 等把齐王交到圣人手上,他这项苦差事,就算彻底交出去了。 当然,从齐州返回京城的路上,李勣还要格外当心,别让一想要见到父皇就开始狂哭,太过‘近乡情怯’的齐王,心理压力过大,把自己给吓死了。 操心的李勣再次感慨道:唉,我命好苦。 然而很快,李勣的心态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神灵佑我,我命真好! 心态大变的缘故便是—— 京中英国公府,派府中亲卫传来急报:太子李承乾意欲逼宫谋反,事未成而败露,太子以及同党已然被扣押,东宫封禁! 李勣听闻此信,惊愕不能言。 第一个冒出来的居然是一个很荒谬的念头:这,这今年三月,真热闹啊! 再听来报信的亲信汇报过太子谋反的同党里,就有之前拉拢自己的侯君集,他脑海中就剩下一个想法了:我命真好!若不是此时出京平叛,那侯君集他们动手前,肯定还要来拉他下水的!便是他不会跟着谋反,甭管是拒绝还是出面检举东宫,都少不了一身腥。 于是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为转变:原来以为是个晦气的蠢货,现在看,原来齐王是他李勣的小福星啊。 于是接到消息的这一日,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变,那叫一个和颜悦色。 齐王这一路都吓得吃不下去饭,李勣原本都是令人‘请’齐王每日喝浓糖浓盐水的,爱吃不吃,反正保住命到京城就行。 这日却改了作风,特意命亲卫奔骑去附近城镇,给齐王买些蜜饯糕点等精细饮食,然后亲自来劝齐王用一些。 搞得齐王还有点感动。 抓着李勣的手痛哭流涕:“英国公一定要在父皇跟前,为我美言几句!我是叫小人之言误了啊。况且父皇也知我,不过一蠢人尔,哪里敢谋反呢?” 李勣:……这我也做不了主,等回了京,你跟太子殿下这一对难兄难弟,陛下到底怎么处置,谁能知道呢。 唉,太子为什么会忽然谋反呢? 李勣震惊了半日后,忽然回转过来:甭管太子为什么谋反,但沾上谋逆之名的太子,必是要废除的了。 他不能在路上耽搁了。 速速回京! 储位之争,这才真正开始。 他立刻下令全员加快速度赶往长安。 齐王多日未好生用饭,今日才被李勣劝的多吃了些,结果这一急行军,坐的马车立刻颠簸起来,给他颠的晕头转向,连忙提出想放慢行程的要求。 被李勣冷面拒绝。 齐王:?李勣这人也太善变了吧! 长安。 虽说太子谋反之事,还未及真正行动,便已被人告发,未动兵戈未见血腥。 但到底是一国太子蓄意谋反。 此事甚大,大到朝上不但没有沸反盈天,反而是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主动提一句。 朝臣们全都是把嘴巴牢牢闭着,万般谨言慎行起来。 只等着圣人派人断明此事。 整座太极宫全面戒严。 原本三省六部的官员们,入皇城上朝与当值,出入熟惯,各处宫门的侍卫看着熟面孔,有时候查的便不那么严了。 但近来却严的要命——而且侍卫们全部换了生面孔,各个铁面无私,且那满身的杀气显然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兵,并非原本守宫门的寻常监门卫。 凡入皇城的官员,各个要验过鱼符,将出入的时辰记录下来。 不只皇城,甚至整座长安城也是外松内紧,看似没有什么腥风血雨,百姓们依旧按着晨钟暮鼓作息,但每日负责查验出入城门的兵卫,多了三倍不止,进出人口都查的极仔细。 连姜沃和媚娘这种一直在宫内不曾出过宫门的,都真切感受到了那种,天空似乎化作一片片刀刃一样的压迫感与锋利感。 北漪园。 媚娘在窗前安静地看书。 看的眼睛酸了,抬眼望向窗外时,就看到院中新架起来的几架秋千,孤零零的独个晃悠着。 三月,原本是春光明媚,最好的打秋千时节。 每年开春打秋千,一向是北漪园几位才人的最爱。这时节,她们会摒弃前嫌,一起凑钱请宦官来搭两个新的高大秋千架。毕竟前一年的秋千,经过一个秋冬无人管,一碰都乱晃,再打不得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才过了年,秋千就重新架起来了。 然而现在,却再也没人敢去院中打秋千欢声笑语了,所有人都猫在自己屋里瑟瑟躲着。 媚娘沉下心来算了算:这已经是她们被关在北漪园中第十二天了。 她不由想起了姜沃——自她进宫后六年,两人还从未这么久不能碰面,不能说一句话。 宫中出了如此大事,彼此却见不到,连书信也不通,真是悬心。 十二天前夜里。 媚娘是被雨声惊醒的。 她起身取了一块手帕擦了额上冷汗,本来想继续睡的——毕竟这些年,她的噩梦总是大雨绵绵,倒是也习惯了。 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止雨声,在雨声里,还夹杂着一些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上锁片摩擦的略有些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她披上衣裳,走到窗前,小心推开了一道缝。 外头虽然下着雨,天空却有些奇异的亮色,像是被火光照亮的。 于是这一晚,剩下的时间媚娘就一直没怎么睡着。直到第二日早晨,晨钟声响起。 她坐在窗前静听,果然,第一批要出门去提膳的宫女被拦在了门口。 掖庭中竟然进了全副武装的侍卫! 北漪园中所有人被告知,无论是谁都不能踏出居所一步。 王才人等还以为是从前彻查掖庭宫人之类的事儿,于是撑着体面挣扎道她们是宫嫔并非普通宫女,每日要去给娘娘们请安的。 得到的只有沉默的拒绝。 见有想仗身份,硬要出门的才人,侍卫们也并不出言相劝,只是沉默地拔刀,刀出鞘一半寒光闪过——很明显,要是有人要硬闯出去,剩下那半刀一定会出鞘。 王才人等彻底被吓到,这才脸色惨白各自退回自己屋里。 而媚娘连自己屋门都没出。 只是站在窗口,从一线缝隙中沉默看着。 宫里一定出了大事! 起初三日,不但有侍卫守门,所有人的餐食还都是固定配给的,只有两顿干粮,非常硬的干饼。险些给北漪园其余几位才人吃吐了,当然也是心理压力巨大,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关了起来,简直要疯。 到了第四日,一直负责北漪园的严承财,才再次出现,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东宫谋反,太子封禁,朝中同党已尽数被压入狱中! 接下来,要彻查宫闱中其余各处,有无人与东宫勾连之人。 诸人闻之变色:凡涉及谋反事,甭管真相如何,都是腥风血雨,譬如汉武帝时,怀疑太子刘据谋反,酿成巫蛊之祸,各处搜寻关联之人,最后连坐而死之人乃至过万。 于是一听此事,有两个才人当场就吓哭了,只道:我们不过掖庭小才人,如何能与东宫勾连? 媚娘心道:这种事,若是皇帝意在株连,总有由头。 比如她们这北漪园里,若是有个扫地的小宫女,曾经跟太子宫里哪个宦官说过话,都可以算作通东宫的罪证。 只看皇帝想不想彻底血洗一遍了。 媚娘倒是比旁人镇定些:圣人不似这等大肆株连之人。 大约这彻查,就真的只是要查清楚,东宫除了勾结朝臣,有无勾结内宫之人。 接下来的两日,便是殿中省的宦官来彻查北漪园。他们并不管这些才人们有没有什么姑娘家不想被人翻到碰到的物件,全部翻了个底朝天才走。 媚娘倒是无所谓,她这里几乎只有书。 宦官们认字率远不如宫女,见她两箱子书,也只是倒出来翻了翻,里头没有藏着什么就罢了。 从那后,北漪园虽然还是不开门,但总算恢复了一半正常的生活——想来宫中各处也恢复了正常运转,起码她们一日三餐又有着落了,当然想点菜是别想,只是不用啃干饼子了。 严承财每日都坐在门里侧,负责看大门,并从外头接过送来的餐饭与日用物。 门外还有两个带刀侍卫守着。 因而严承财也觉得无聊,有时候就跑去廊下,跟媚娘隔着窗户聊个天儿,说说外面的情况——别看媚娘总往宫正司去,但她是个周全人,从没忘记与北漪园管事严承财的走动。 逢年过节都有红封送上,哪怕是在九成宫那大半年,她几乎都没有回过九成宫的北漪园,但到了节庆,该给严承财的节礼,可是一点儿没少过。 比起旁的找了后宫妃嫔做靠山,就不怎么理会这位北漪园管事的才人,媚娘这六年来未曾疏忽的周到,就换来严承财现在只愿意跑来跟她说说外头的事儿。 “武才人看见外头那两个侍卫没?每天人都不同呢。听说圣人是把左右骁卫、威卫……乃至长安城外头的虎豹骑都调进长安了。跟原本的监门卫可不是一回事,跟这些兵说话,都要吓死个人。” 严承财边说还不忘小心看向门口,生怕叫那俩侍卫听见自己说他们吓人。 之后又悄悄跟媚娘讲:“听说三司已经在审问侯将军等人了,估计等都审完了,圣人有了决断,咱们这儿的门就能彻底开了吧。唉,原先每日到处走不觉得,如今一被关起来,才知道这日子真难熬!” 当然严承财知道的也不多,媚娘甚至怀疑,他絮叨的好多话,怕不是自己瞎猜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胡乱掰给自己听。 不过,有件事是跑不了的。 太子肯定是有谋反之举。 而这谋反,又是完完全全没有成功——只看这宫中一切虽然压抑肃穆但井井有条就可知,显然一切尽在皇帝掌控之中。 媚娘翻过一页书。 被关在北漪园的时间,她基本都在看书。 看的最多的是《汉书·高后纪》。 其实看了很多遍,她都能背下来了——高皇后吕氏,佐高祖定天下……[1] 汉代出身微末,最终成为皇后、太后的女子不止一个,后宫干政的女子也不少。但媚娘还是最喜欢吕后——无他,别的皇后、太后也没能跟帝王一样待遇,混上个单独的本纪。 媚娘熟练跳过几段诸如‘惠帝继位,吕后为太后’‘惠帝崩,取后宫美人之子立为少帝’‘封吕家诸人列侯’等几段,边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边看起吕后废少帝的一段。 少帝得知自己并非皇后亲生子,朝政又被太后把持着,不由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太后直接将少帝关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诏废帝。 那封诏书,媚娘自然也记得烂熟,也跳过不看。 她今日想看的就是群臣不得不奉太后诏那段—— 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顿首奉诏。”[1] 每次看到这段,媚娘只觉得像是夏日饮冰一样,激起一阵冰爽却畅快地战栗。 这大概是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权力了吧。 能够废立帝王,群臣尽皆俯首! 从前,媚娘只是很喜欢看这段,就像也很喜欢曾经跟姜沃讨论过的‘张仪复仇记’一样。 但此时再看,媚娘又有了不同的体悟。 史书寥寥数笔,只是记载皇太后下诏,群臣俯首如被风吹过的蒲草。 但今年的两位皇子接连谋反事件,这十二日宫中的风声鹤唳,带给了媚娘不同的感悟。 大话人人能说,甚至只要舍得一身剐,人人都能把自己当成皇帝来下诏——比如那远在齐州的齐王李祐,就敢下诏给自己手下封宰相,可不过是个大笑话。 如果说齐王是一句笑话,那么太子就像是一句警世恒言:连国之储君的太子,要行谋反事,也会立刻被皇帝无声无息地镇压。 这十二日宫中的兵戈严整,就给媚娘上了绝佳的一课:夺权这种事,是要掌控力的。 皇帝对军权的掌控,对皇城内外的掌控,都注定了结果。为什么他的政变能成,为什么其余人的政变连水花都没有激起。 就像吕后废少帝,这史书不过寥寥几笔。 然而那时的漫长岁月中,不知那位吕皇太后,又花了多少精力去掌控群臣,掌控朝政。 从前,媚娘在史册里看到了吕后废立的大权,看到了权力施行的过程和后果。 但这一回,她真正的看到了刀锋。 看到了,要保证权力能施行下去的至为重要的根基。 媚娘读到“皇太后崩于未央宫”时,院中传来了声音。 是严承财站在院中朗声道:“这月的衣料,尚服局已送来了,请才人们按例取了去。” 可见外头诸事基本平定,晚了几日的衣料都已经按数送来了。 几处屋门陆续打开。 有三四个才人,带着小宫女来院中长案上挑选衣料。每人两匹的例,虽说花色都大同小异,但早来挑,总能挑到自己更中意的。 媚娘在屋里慢悠悠收拾书——她是习惯了最晚出去的。她一向懒得在这些吃穿小事上与人发生口角。 当然,如果有人故意想夺占了她的份例,也是不可能的,媚娘不跟她们斗闲气计较小事,可不会由着人欺负。 她边收拾书,边听外面几个才人闲话。 “没想到这月虽送晚了,花色竟还不错。” “咱们也快能出去了吧。” “唉,果然咱们的份例里是没有棉布的,听说尚服局已经有十来个巧手的宫人能织出一种细滑的棉布来了——听说用来做贴身的衣裳最舒坦。” 媚娘是这时候走出去的。 然而见了媚娘走过来,几个原本都在挑衣料的才人,忽然脸色大变,然后退开两步,有一个还特意堆笑道:“武,武才人来了,你先选,我们再选就行。” 比起之前的态度来,可谓是大变。 媚娘只做不见。 她知道这些人在怕她。 北漪园的才人之所以怕媚娘,起因还是在殿中省来搜查屋子那一日。 其实搜北漪园,殿中省是最手下留情的,到底不是普通宫女,这些才人也都各有依仗。 于是速速搜完后,首领宦官就站在院中进行最后的例行询问:“这些时日,北漪园中有无宫人行迹鬼祟,常私下外出?若有,各位才人一定不可替之隐瞒!” 旁人都摇头,唯有王才人忽然站出来道:“宫人倒是都本分,只是武才人,她常不住在北漪园中,就是公公说的那话了,常私下外出行迹鬼祟!” 媚娘回头,眼睛盯着了王才人。 以往王才人屡屡言语刻薄她都可以不当回事。 但这次,殿中省是在彻查太子谋反事!王才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甭管是蠢的不知这话的严重性,还是坏的故意想看她被抓去严刑拷打,还是两者兼有,都彻底碰到了媚娘的底线。 果然,那殿中省的宦官本来都要走了,此时立刻驻足:“武才人是哪个?!你可有话要分辨?” 这也就是两个才人,要是寻常宫女,早不容人自辩,立时将举发人和被告人一起拿下带走了。 王才人被媚娘寒光凌然的一眼看的居然有些害怕,甚至退了一步,但还是努力壮着胆子道:“你瞪我作甚,你明明就是隔三差五就不在这北漪园住嘛!虽说你每回都称往宫正司去,但我们又不能跟着你,谁知道你到底去了哪儿?” 殿中省宦官皱眉:“怎么又扯上宫正司?” 媚娘站出来,冷静解释道,自己不在北漪园的时间,都在宫正司,不止一人可为人证。 旁边严承财是得过陶枳嘱咐的,又拿了媚娘多年好处,连忙也上前堆笑帮着作证,又拍胸脯道:“武才人不在北漪园的日子,我这里都是册子记录的。想来宫正司也有。” 除了九成宫那段时日,媚娘每回去宫正司过夜前,都会在北漪园这里留下记录。 有时候严承财还觉得她太小心较真了。 这会子却发现,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那首领宦官一边叫严承财拿册子,尤其是近一年的,一边点了身边一个小宦官:“去隔壁尚服局请两位宫正司的女官过来对证——她们正在查尚服局宫女才是。” 见到来人恰好是刘司正和于宁,媚娘就更放心了。 果然刘司正三言两语就给媚娘作了证,还道:“什么?王才人你说武才人夜里也不跟我住,我怎么能作保?好吧,那不如去前头太史局请姜太史丞回来再细证?” 那宦官闻言忙摆手:“不必,很不必惊扰姜太史丞了。刘司正的话自然就是铁证。入夜宫门落锁,人既然在宫正司,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说着就摆手,准备带人离开北漪园。 然而这回换武才人请他留步了。 领头宦官只好停步:……这还没完了。 只听武才人开口了,她声音冷静,口齿清晰道:“贞观十四年六月,王才人第一回得往阴妃处拜见。” “十四年腊月,王才人得阴妃赏赐两匹绢。” 她一条条数下去。 “十五年九月,王才人与我炫耀,阴妃单独留了她赶围棋,并赏赐了齐州特有的鲁墨两方。” “年前,王才人再次与我道,阴妃单单赠与她嵌猫眼石镯一对,亦是齐王送与母亲之物——哦,好像就是王才人现在手上带着的这一对。” 满院寂静。 人皆骇然。 这些细碎的事情,有些连王才人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只是呆呆看着媚娘一件件说出来。 殿中省领头的宦官听完,面色凝重一摆手,几个人围过来:“王才人得跟咱们走一趟了。” 王才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哭道:“你们凭什么带我走?就算是阴妃娘娘私下赏赐于我,又怎的?!” 殿中省的宦官都觉得这人太蠢了,懒得多说:太子谋反虽然要紧,但齐王谋反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了哇。哪怕阴妃自己不病倒在宫,现在她的宫门也是铁锁锁住严密把守。 有嫌疑的人肯定要带走细问。 不过三日,严承财就悄悄来跟媚娘说了王才人的下场:事关掖庭才人,又查过只是与阴妃来往过密,不干太子与齐王事,圣人哪里有空理会,只让韦贵妃自行处置。 且说王才人最开始是投靠韦贵妃的,韦贵妃还真举荐过她,结果见这才人竟然是因为跟阴妃来往过密被抓的,心中很不高兴,干脆利落就给王才人发落到西掖庭去了——去吧,跟那些没入宫中为奴的罪臣之家女眷一般干粗活去吧。 严承财跟武才人说完这个消息,就见武才人并不吃惊。 也是,武才人只说王才人与阴妃交往过密事,半点不涉旁人,想来开口时就都想过了。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严承财再次心中感慨:可惜武才人没摊上好时候进宫,那要是早十来年跟了圣人,这样的品貌和聪慧,说不定今日就是贵妃杨妃这般位份了。 经此一事,北漪园剩下几位才人,都对媚娘惧怕起来。 她们原本觉得媚娘是一只羊,很是离群隐忍的那种。除非惹急了她(比如抢她的份例),她才会亮出锋利的角来顶一顶人。 但这次事儿之后,她们忽然发现,不对,这不是羊啊,这绝对是一只在草丛里潜伏着,找准时机一口把猎物脖子咬断的虎豹啊! 剩下的小才人们再见了媚娘,立刻后退:怕了怕了,大佬先挑。 媚娘还与她们客气了两句,见她们缩成一团坚决不敢越过她,媚娘自己其实还有点纳闷:当日她状告王才人也是有理有据,又不是什么持刀行凶现场,这些人怎么怕成这样? 却不知,她当时揭露王才人之果决镇定、口齿清晰,以及面对王才人怨恨痛骂那种毫不在乎,除去王才人如拂去衣上灰尘的态度,才让她们害怕。 她们下意识觉得,在那种场合能从容做出这种事的武才人,以及一直看似隐忍离群,实则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关键时刻有理有据一一道来,直接把人钉死的做派,实在太可怕了。 何况她们早忘了这些年有没有什么言辞不当,以及具体的把柄落在武才人手里了。 所以还是惹不起就好好敬着:您先请,我们特别愿意用您挑剩下的! 不光北漪园的才人,其余旁观者亦有心惊肉跳的。 “说来,武才人此番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让我有些害怕。”说这话是于宁,她当日从北漪园亲眼看了此事就颇吃惊,过了好几日,思来想去还是叫上刘司正一起,跟姜沃说了这事。 “为何?”姜沃从书中抬起头,好奇问于宁:“又不是武姐姐害人,不过是有人害她,她才反击,说的也都是实情——殿中省和咱们宫正司不是都审过了?半点没有冤枉过王才人。” 于宁想了想:“可是原本武才人,都是很容让谦和的性情,怎么忽然这么……” 哦,这位是把媚娘当成老好人大善人了。 姜沃正色道:“于典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倒觉得武姐姐所做没有任何问题——换了我,也会如此做!” 于宁不禁有些尴尬。 姜沃刚开始做典正的时候,于宁正是带她的前辈,所以哪怕后来姜沃去了太史局,已经做到了官位比她高的太史丞,但对她一直格外尊敬些,与待刘司正等长辈差不多。 于宁没想到,姜沃今日会这样正色驳回她。 见气氛有些凝重,刘司正便居中道:“于宁,武才人一贯容让谦和,是咱们都问心无愧一贯对她和气的缘故。那王才人却不同——要命的时候,故意说出要命的话,就是其心可诛!” 于宁连忙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跟刘司正一起走了,出门才红着脸道:“司正,我并不是要……只是觉得武才人似乎变了。” 刘司正摆手叹气:“阿宁,另一位司正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这两年写文书越来越吃力,她本人也有意去九成宫做个清闲管事养老。故而我一直看好你接替司正位。” 她曾与陶宫正提过此事,然而陶宫正却道于宁还欠磨练。 刘司正今日也觉出来了:“阿宁,在看人上,你的确还差些。” “你觉得武才人谦恭柔善,大约是因为她总是不计较的帮咱们写公文,且你我觉得算不上好处的事儿,她都记得,会一丝不错的跟公厨送饭菜钱,给咱们送上亲手做的针线——但你如何不明白,记恩的人当然记仇!” “她原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今日这些话,好在未当面说给她,否则要冷人心的。” 刘司正就很明白,这种人的心,不能冷,不能伤,否则再难回转。 于宁低头认错:“是我想差了。” 刘司正也不由扶额头疼:她原以为于宁叫她来说武才人化险为夷事,是想要宽慰小沃呢,谁成想竟然说出方才的话来。 早知道怎么会放她来得罪人哟! 送走刘司正和于典正后,姜沃将手里的一册《史记》随手翻着,看到一页停了下来。 那是《史记》里关于伍子胥复仇的故事。 伍子胥出身楚国,其父为太子之师。 楚王昏庸无道,废太子后,还要诛杀所有太子近臣,伍子胥全家因此而灭。 伍子胥为复仇,逃往吴国,辅佐吴国公子坐上吴王之位,然后随吴王一起攻打故国楚国。哪怕此时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楚王已死,伍子胥也没有罢休,做出挖坟笞尸之事。 正因此举,历来关于伍子胥争议颇大,有人赞他‘智勇深沉,恩怨分明’有人骂他‘勇而无礼,为人刚暴’。 那时候,媚娘跟她在灯下一起看书,姜沃将‘伍子胥’之事与她看,媚娘便道:“我与司马公之意相同——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如此深仇如何能不报?” 姜沃不由想起前世看《警世恒言》,里头有这样一句话:“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让我者生,挡我者死。”[2] 这就是媚娘,她何曾变过? “武才人。”严承财在外头轻轻叩门。 媚娘打开门,就见严承财拿了册子请她签个名字:“尚服局送来的料子,才人可都拆了看了?没有短缺或者夹杂织坏的料子吧?” 都确认无误后,名册要再交回尚服局去,证明这些才人们已经验过了本月衣料无误。 媚娘写字的时候,严承财却又迅速递上一个小小的信封。 她不动声色收下,关上门一看,见封口处印着一个熟悉的‘月’印。 媚娘便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日’印,印过确定是姜沃送来的信无疑,这才连忙拆开——这会子特意送信来,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吧。 媚娘看清信内容的时候,不由笑了。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幅画。 画上一只猞猁,居然动作神态像人一样,一手拎了小鞭子,一手举了块牌子。线条很简单,却很生动。 媚娘一见便知:王才人之事,她已经知道了啊。 所以才送来这样一封哄她高兴的信。 小猞猁举的牌子上是三个字:“诸事安?” 媚娘推开窗。 天放晴了。 春日的风穿过窗子,拂过她的衣袂,也似乎吹走了这些时日北漪园沉闷的气闷。 她落笔。 “诸事安,勿念。” 李勣回到长安时,正赶上太子之案的终审。 他奉命至大理寺,见到了就在一月前,还与他一并‘图形凌烟阁’的侯君集。 第50章 庶人 李勣见到的不只有侯君集,还有同在此谋反案中的其余重量级人物:汉王李元昌、驸马都尉杜荷,专管皇城一支宿卫军的中郎将李安俨。 李勣也就越发明白,为何这次归京,宫中戒卫如此森严:这主犯不是宗亲,就是掌过兵权的武将。 他只看卷宗,没有跟任何人再问话——也没那个必要了,这案子已经被审的格外清晰了。朝中凡有大案,都要三司会审,但此案连三司会审都不够分量。皇帝另外指了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岑文本等一干心腹重臣都来监审。 此等阵容,那已经写好的卷宗,必是每个字都经过反复审问,推敲斟酌确定无误,才落于纸上的。 且说李勣回京后入宫拜见,皇帝便让他一并去大理寺监审此案。 他先领命,然后小心翼翼禀奏自己的差事:那个,陛下,臣这边还带回来个谋反的皇子,等待陛下发落呢。 当然,李勣说话还是很委婉的,他只道:齐王正在宫外马车上痛哭想要向圣人请罪,只因无诏不敢入宫。 皇帝极疲惫似的挥挥手。 “在外荒淫无道鱼肉百姓,肆意诛杀忠良。哪里是皇子,不过国贼尔。你正好要去大理寺,将他一并带了去审了就是。” 言下之意,这是连见也不肯一见,直接把齐王当成普通谋反罪臣,送到三司,让一并审了算完。 李勣再次负责押送齐王,可谓是送佛送上西,将人送到了大理寺。 在三司同僚们幽怨的目光中,将这项烫手的工作交接了出去。 李勣看过卷宗后,长孙无忌处就打发人请李勣过去私下一叙。 长孙无忌一改年前意气风发,也是面容颇为憔悴煎熬:他哪怕有想捧雉奴做储君的心思,也绝不想看着太子是因谋反失去储君位的!这是要人头落地的呀! 他这些时日反复剖析审理此案,格外想把太子摘出去。 然而好难! 长孙无忌简直要把心肝叹出来了:“实在罪证确凿,太子私蓄刺客,欲杀魏王,人证分明。且太子也曾亲口与侯君集一众人商议过逼宫事。” 甚至还有完整的计划。准备寻一日,让太子装个重病不起,借着父子之情把皇帝骗到东宫去扣押起来,然后派出刺客杀掉魏王李泰,太子即刻登基。 李勣:…… 他其实也看得出来,皇帝对太子父子之情未断绝,虽说此番必要废太子,但肯定是想要留嫡长子一命——只看特意点了长孙无忌为主审便可知了。而且至今,太子也一直是禁在东宫,不受任何官员的审问。 那看看对照组李祐,现在已经开始走‘三司会审’流程了。 于是李勣也跟着长孙无忌的思路,一起努力给太子找补一二,绞尽脑汁道:“我方才看了卷宗——太子从没有加害于圣人之心。” 长孙无忌摇头:这有啥用。自古来兄弟相杀的皇子很多,但极少极少有明面上敢弑君杀父的。有这样的名声如何做天子? 就像当年皇帝也只能干脆利落做掉兄弟,然后奉父亲李渊为太上皇,之后再拿下皇位。 太子的谋反计划中,没有加害生父性命这一条,实在不算什么免罪条款。 长孙无忌使劲掐了掐眉心。 他最近显然经常做这个动作,以至于眉心有一块紫色的淤痕。他用力握了李勣的手道:“还好懋功回来的及时——我有一事托付懋功。” 李勣忙道:“长孙兄只管说。” “我因是太子亲舅,又是此回主审,不好出言。其余陪审的房相等人亦是如此,唯有懋功,是才回京城。” “若是明日去圣人前回话,圣人问起该如何处置太子,还请懋功出面恳求圣人留太子一命——我保懋功无事!圣人心意便是如此,只是自己不好说出口,非得有人求他才好顺着台阶下来!” 李勣听完诚恳道:“长孙兄所言,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方才我见圣人去,只见不过一月余,圣人竟多了不少白发!必是心痛太子之故。” 次日,由长孙无忌房玄龄亲拟文书,禀奏圣人,按律法旧例,谋反罪在不赦,此案主犯皆应伏诛。 好在,除了长孙无忌拜托的李勣外,还有善体圣心的人,几人不约而同,纷纷附和李勣之言,为太子求情,只道有父子情分在,可照死罪减一等,废为庶人流放边境便是。 但皇帝却未置可否,直接命众臣先退下,单独留下长孙无忌。 且说皇帝此举,倒是让方才‘赌一把’为太子说话的几个臣子七上八下的:不会是我们忖度错了圣意?皇帝其实是想杀掉谋反的儿子吧!也是,哪有皇帝能忍耐谋反之人啊! 想到可能赌错了皇帝的心思,把自己的脑袋都赌进去,几个附和李勣的臣子都瑟瑟发抖起来。 唯有李勣很坦然,皇帝是对三司提出的新处置不满,但他们大方向绝对没错—— 果然,屏退群臣的二凤皇帝,对长孙无忌道:“废为庶人不说还要流放苦寒之地?承乾如何能受得了?” 长孙无忌面对皇帝的问话也无奈:那咋办,依律谋反证据确凿,必得伏诛呢!若是连废为庶人流放都不做,如何能服天下人心?太子,说到底也是臣。臣谋反,君若不严以处置,岂不是……让天下臣民,尤其是宗亲们觉得,谋反也不过如此? 所以历来甭管是皇帝的亲儿子,还是建过大功的将领,亦或是皇亲国戚,只要是谋反,全都得拉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能保住太子一条命,真的已经是极限了。 皇帝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去见一见承乾吧。” 长孙无忌清楚皇帝的心思,是非想要找个理由,让儿子免于流放苦寒之地,最好还能留下点爵位,哪怕是个县伯,县男的,也总比庶人强,能够有人服侍在侧,以此终老。 皇帝已经见过一次太子了,然而承乾除了干脆利落的认罪什么都不说。 只好让长孙无忌再去一次。 东宫正殿的门开启,春日的阳光照进来。 李承乾觉得有些刺眼,眯了眯眼睛,才看清从光里走进来的人。 是长孙无忌。 他神色很温和,声音也放的低缓,开门见山道:“承乾,你有什么苦衷,能不能说与我?” 是以舅舅问外甥的口吻。 他也确实不明白:“承乾,你为何想要谋反?” 为什么呢? 李承乾闭上眼,似乎回到了一片扎眼的白色中。 那是他的太子太师魏征过世的灵堂。在那一片白色中,李泰坐在自己旁边,恣意嘲讽,说自己没有天命,克死了一个又一个扶持他的老师。 当时李承乾看着李泰的侧脸,心里很平静,也很疯狂的决定:嗯,哪怕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儿时也曾有过相伴、一起玩闹的好时候。但现在,看着李泰的脸,他很想,真的很想杀了他。 就像李泰,此时此刻一定也很希望,他这个挡着太子之路的哥哥去死一样。 李承乾将最后一把纸钱洒在盆里,看它们烧成灰,就像看他与李泰曾经的兄弟之分,烧的只剩下一捧浮灰。 后来,是侯君集找上了他。 李承乾一直知道,侯君集心中对父皇颇为怨愤:觉得他明明是灭高昌的大功臣,不过是些许贪墨敛财之事,皇帝竟然直接将他下入狱中。 更何况,从那之后,皇帝就把他闲置了——他是能征善战不错,但大唐此时真不缺名将,他犯了错误被雪藏,有的是人能去打薛延陀,李勣干的照样很好。 侯君集越发郁闷。他脑海中偶尔有一个念头:若是太子当了皇帝,必然只会倚重他的。 就像太子要打张玄素一顿出气,无人可用,只有他肯帮忙一样。 若是太子登基,他必然是第一从龙之功。 很快,侯君集这个想法,就有了施展的沃土。 他那个做东宫千牛卫的女婿,脸色煞白跑来跟他说:发现太子私蓄刺客,要杀魏王! 侯君集:天助我也! 太子原来也有逼宫谋反之心! 侯君直接把杀弟跟逼宫画了等号,于是直接来到李承乾跟前说,愿随太子共图大事,辅佐太子登基。 李承乾当时觉得很好笑。 侯君集原来想谋反?要知道哪怕他在高昌国犯了罪,近两年来也无甚军功,但父皇依旧给了他图形凌烟阁的荣耀。 结果呢,他竟然想要谋反。 李承乾托着腮,看侯君集在他跟前陈述谋反逼宫的必要性,觉得很有趣,分析着他的心理:嗯,除了怨怼父皇不再委以重任,应该也是怕了吧,怕自己这个太子被废,他与东宫捆绑太深一家子跟着倒霉。所以想着赌一把,看能不能一起得道升天。 他认真听完了侯君集的‘杀弟、逼宫、太上皇’的谋反计划,觉得侯君集真是个人才,这不就是父皇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吗? 居然想用把玄武门之变再套到父皇身上。 李承乾等侯君集说完,就问道:“但侯将军如今没有兵权,正赋闲在家,我亦身在东宫,成日闭门思过,如何能成事?” 侯君集自觉捏住了太子的把柄,根本不怕太子去告发他——太子的东宫还养着两个要杀魏王的刺客呢,闹出来太子一样得死,所以侯君集是真把太子当成了同盟。 非常实在的交代了他想要拉拢的谋反计划参与人员,并道经他这几年试探,这几位如今都不甚得意,应该都愿意一并起事,博个前程,毕竟太子带头想要逼宫的好机会,可不是年年有的。 侯君集说了几个人名后,看太子笑了,也挺高兴的:果然,太子孤坐东宫,拉拢不来人,还是自己靠谱,拉拢来这么些谋反的有用人才。 李承乾听了这些名字是真的很想笑:汉王李元昌,父皇的弟弟,喜好书画,父皇还曾经赏给过他珍品字画。 杜荷,杜如晦之子,父皇对杜家很是恩宠,起凌烟阁的时候就没有忘记杜如晦。杜荷更是凭借其父的旧功,娶了他的嫡亲妹妹城阳公主。杜荷竟然还不知足?竟然要走谋反之路挣从龙之功,他想过城阳没有? 李承乾忽然发现,这世界好荒谬,这些人都聚在他的身边,都想要推着他当皇帝,以此一步登天。 然而,他只是想杀掉李泰。 顺便,明明白白告诉父皇:不要蒙着眼不看,我们兄弟不是小孩子在争夺父亲的宠爱,我们是真的想要杀掉对方。 因而,有一次李元昌在他跟前认真筹划逼宫,和杜荷两个商议计策怎么扣住皇帝的时候,李承乾忽然笑出了声。 剩下的人都茫然紧张看着他。李承乾只好摆摆手:“无事。” 大家也就算了:毕竟太子这两年精神越发不太正常,自残的事儿都干,忽然笑一声算什么,于是继续转头,专心商量谋反大业。 李承乾就托腮在一边百无聊赖的听着,并且要求李元昌给他推荐两个更好的刺客。 然而,事还未行,已然败露。 当身着甲胄的士兵将东宫围起来的时候,李承乾心里竟是松了口气:这一场荒唐的把戏,终于结束了啊。 唯一的遗憾就是…… “承乾!”长孙无忌见李承乾久久不语,不免着急。 为了让承乾能开口说话,他是一个人也没带独自进来的。李承乾却只是一味沉默神思游离,要是时间久了,外头还以为舅甥两个谈了多少话呢。 李承乾这才回神,彬彬有礼道:“方才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儿,抱歉,耽搁了舅舅的时间。” 长孙无忌觉得这个外甥陌生极了,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 “承乾,你有什么苦衷吗?”他再问一遍。 李承乾这回很快摇头了:“没有,我是真真正正的想杀李泰,那刺客也是我蓄养的,可惜李祐那个蠢货谋反,让东宫参与谋反亲卫变成了惊弓之鸟,有人漏出了马脚,有人直接就反水去告发——若是父皇再晚几日发现,我必已派人杀了李泰。” 语气很平静,杀气却很峥嵘。 长孙无忌得到了跟期待中完全相反的答案,憋得内伤,努力柔和了语气劝道:“你应当知道,舅舅能进来,就是陛下有心宽宥你,想要再给你一个爵位安养余生之意。你听舅舅的,你只需说……”准备把他的腹稿借给承乾抄一下。 然而李承乾大笑:“天下岂有谋反不成,不被处死,甚至都不被废为庶人的皇子?父皇不怕自此纲纪败坏,从此后每一代皇子都学着谋反?” 长孙无忌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接败退,拂袖而去。 等掖庭的门户如常打开,宫人可正常出入后,媚娘也听说了那道圣旨:汉王李元昌、齐王李祐赐自尽。侯君集、杜荷等人按律收监,秋后问斩。太子废为庶人,流放黔州。 于流放前,皇帝再见了承乾一面。 “儿子不配为太子,但李泰更不配。”父子俩难得平静的说话,恍如隔世。 “或许父皇觉得儿子荒唐狂悖,忤逆不孝。但李泰……” 他唇角一翘,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听说我当日以刀划面后,第二日一早,李泰就赶到父皇宫里去,明为安慰父皇,实则鼓动父皇废太子。” “连朝廷官员都知道,父皇当时圣躬不安,有什么话都该押后再说。但父皇心心念念的好儿子,却连一天都等不得。” 皇帝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见过太多目光。 但来自曾经最心爱的嫡长子的眼神依旧刺的他心口又凉又痛,像是冰锥入肺腑。 直接刺穿皇帝回避的真相。 他不想记起的那一日,以及很多细碎的细节——他格外优容宠信的青雀,是否早就逾越的本分,觊觎太子之位,而将兄弟甚至父子之情放到次一等去了? 再深一层,是不是他的疼爱过甚,导致了青雀开始觊觎储君位,以至于太子刚开始不良于行,就觉得自己可取而代之。 还有他更不肯想的一桩事,那便是玄武门之变。 简直是一场轮回。 二凤皇帝掐掉最后这个念头:这件事,他是绝不会后悔的,哪怕要付出什么代价,可他都该做这大唐的皇帝。这天下,本该,也只能是他的。 李承乾静静看着父皇的思绪波动。 只见父皇的情绪外露,其实也不过几息,很快就平定了下来。 果然是父皇。 而他,却总是会被情绪左右,如同陷入泥淖爬不出来。有时候,连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想要拿着刀划自己,来抵御内心那种煎熬。而每次激烈地将情绪宣泄出去后,看到身边人惶恐畏惧的目光,看到师傅们失望怀疑的眼睛,李承乾只会觉得更加挫败。 他似乎变成了情绪的傀儡。他竟然连自己也控制不了。 果然,他是做不成君王的。 二凤皇帝看着眼前瘦的似乎是一副骨架支撑起来的儿子,看着他身上的常服打晃。 他涩然道:“你放心,朕知道你们兄弟失和已深,不管将来太子是谁,哪怕是青雀继位,朕也会留下一道遗诏,保全你。” 皇帝说完后,就见对面的儿子笑了。 笑得很古怪,不似听到自己余生得以保全的释然,倒似是伤感至深,以至于哭也无泪,只剩下笑了。 李承乾确实只想笑。 难道父皇以为自己方才说李泰这些话,说他不适合当太子,是因为担忧自身的死活吗? 他们父子,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彼此。 “承乾,你要做个好太子,接过朕手里的江山。”许多年前,父皇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 罢了,父皇或许不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这太子做的也着实不怎么样啊,戳了父皇的心窝子,让青史铭记:父皇本人是个玄武门之变夺位的皇子,又生下了造反的太子。 就这样吧。 李承乾整了衣袖,端正下拜:“罪人李承乾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见他这般生疏谢恩,连父皇都不肯再称呼,亦是不忍再与他继续说下去了。 这些年逐渐失望下来,最后的断腕,其实都没有多痛苦了。 于是只是问道:“待整好行装,你便出京去黔州吧。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黔州是二凤皇帝最后为儿子选的流放地——什么漠北南疆等地,他是不舍得儿子去的。依着皇帝,倒是想将承乾放到鱼米之乡去过日子,但那就是不能服天下人心的流放了。 最终皇帝选了黔州,此地属川,在世人眼里,巴山楚水也算是凄凉地了,说的过去。 这个地方也是他问过袁天罡才选的,袁仙师就是蜀人,也曾亲自去过黔州。说是此地虽险要难通,但自有风景。 皇帝也提前命人去当地收拾了屋舍田地,想来承乾过去,哪怕再也不能锦衣玉食,也不会太受罪。 李承乾抬头:“我想去昭陵与母后辞别。” 二凤皇帝沉默片刻:“是,是应该的。你去告知她此事吧,否则朕来日去见她,都不知该怎么说。” 谁料李承乾忽然提了个皇帝很意外的要求:“能让雉奴与我同去吗?”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问一问雉奴本人的意思再说吧。” 李承乾不再说什么了,他俯身下拜,起身,按照臣民告退的礼数,不曾直接转身就走。而是低首垂目面向着皇帝,慢慢倒退至门口。 皇帝一眨不眨看着儿子的身影,这样倒退的身影…… 要是时间也能倒退,退回他小时候就好了。朕会小心看着他,不让他伤了腿,哪怕是伤了腿,朕也会花更多时间更多心思陪在他身边,而不是只告诉他,不许自怨自艾,要做天下之主就要心性坚韧,能担万事。 可惜,就算是皇帝,是天可汗,时日也只是流逝于指尖的水,再也不可能掬起那一捧。 二凤皇帝看着儿子退出门,转过身,高瘦的背影,被风吹起一点的衣摆。 就这样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点。 “父皇问我,我当时就应了。我愿意陪大哥一起去昭陵探望母后。”李治来太史局,问一个最近的出门吉期。 对着姜沃,不由多说了两句:“四哥知道后,还特意来给我‘送行’呢。喜色都遮不住。” 想来觉得被父皇安排了陪废太子的自己,是因素日与谋反的李承乾走的太近,也连带被厌弃了,这才得了这么个倒霉催的差事。 那真是诸皇子中,唯有他魏王李泰这个硕果仅存的嫡子,可以做下一位太子了。 姜沃将算好的最近的吉期,和出发的吉辰送上。 李治接过来:“后日吗?希望是个好天。” 姜沃望着他轻声道:“必是风和日丽。昭陵是,宫中也是。” 晋王莞尔:“我们都不在宫中,这样的好时机,四哥怎么会错过。”就看他如何催着父皇立他为太子吧。 第51章 太子的经验 昭陵所在的九嵕山,层峦耸翠。 因其有九道山梁,故有此名。 凡皇帝,几乎都是自登基起就开始选陵寝之地。二凤皇帝登基后也不例外,经袁天罡等人占测,最终选了九嵕山起建昭陵。 皇陵向来是大工程,大都要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功夫。 昭陵也是如此,方搭起了大体架子,长孙皇后便过世了。 二凤皇帝便将爱妻的棺椁暂且安置于昭陵一处建好的殿宇内,只等着将来他龙御归天后,两人一并合葬于此。 李承乾撩开马车的帘子,等远望到九嵕山时,就露出了微笑。 “大哥,那就是九嵕山吗?” 李承乾曾经来昭陵祭拜过一次母后,倒是李治,之前因年小体弱,一直都是祭拜宫中的灵位。 李承乾点头:“是啊。” 母后,我带雉奴来看你了。 宫中。 姜沃跟媚娘正在隔着一盘残棋对垒。 这是照着棋谱摆好的半局,黑白棋子正处于旗鼓相当的胶着中,两人各执黑白下去。 “晋王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媚娘捏着一粒黑色的棋子轻轻地敲着,听姜沃这么说,就抬头回道:“你是说他愿意陪太……大皇子去昭陵的事儿?” 也是,此时多少人对旧日东宫躲避不迭。 别说太子本人了,就连原东宫属臣都处境尴尬——这些属臣大都根本不知太子谋反事,也经过了三司摸底排查,证明了与谋反无关。但亲友还是畏惧与旧时东宫牵扯上,敢帮忙再为他们寻门路起复的人,还是少。 但晋王却是应了陪李承乾去昭陵,听他那意思,还不是皇帝强令的,而是皇帝一问,他立刻就答应了。 或许之后他会权衡这件事的利弊,或者以此事因势导利,但在皇帝刚开口,他答应下来的那一刻,却是先遵了本来的情感。 姜沃落子:“是,但也不只是。姐姐,晋王去太史局取吉期的时候,还问了我许多话。” “他问我,如果一个人,因为病痛折磨有些不想活了,该怎么劝说才好。” 媚娘敲着棋子的手顿住了。叹口气:“我是从未见过东宫的,你也跟东宫素无来往,顶多是远远见过——但晋王如此问,想来大皇子有些了无生志?” 姜沃点头:“我把我能想到的都与晋王说了。离开长安前的两日,晋王一直在为此事忙碌。” 媚娘的笑意里带了更多的暖色:“那晋王着实是个重感情的人。” 如果只从冷酷的利益来分析,比如站在魏王的角度看:作为嫡长子的大哥,哪怕太子位被废,活着也是一桩麻烦事。 这回魏王党对于太子谋反,皇帝却心软未赐自尽,显然是很失望的——首先提出此事的李勣,魏王党暂时动不了,但当时附和李勣的几个官员,有两个官位低些的六品御史中丞已经被人翻出了家人的不法事,贬出长安去了。 当然,东宫与魏王之间势同水火,又与跟晋王不同了。 但无论如何,在这般情势下,晋王不但不躲避前东宫,却尽力为其忙碌,可见晋王个有政治手腕的人,却不是个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 媚娘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守在掖庭外的侍卫,他们不会有什么感情,会奉旨而行,保管谁闯过门口那道线谁去死。 他们本身就是一把刀。 媚娘思忖良久,落下了很重要的一颗黑子:“咱们看了许多史书,说实在的,权力此物实在可怕。多少人掌权后心性大变,与之前似乎判若两人。” “就像是被权力变成了刀,谁碰到那把刀的边界,谁就要死。” “但比起那样的君主,我还是更喜欢执刀人。” 此时的昭陵,已经建造过半。 皇帝早派人来传过旨意,工匠全部停工五日退下山去,只有留在这里监工的宦官们负责接待晋王和曾经的东宫太子。 管事的宦官哪里能不知道京城的巨变呢,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前太子,起码不可能以之前东宫来此祭奠的规格来迎接了。 好在晋王也来,他们还能摆出迎接亲王的架势来。 昭陵的管事宦官,就这么提心吊胆的引着两人大体看了看昭陵,然后到了安置长孙皇后棺椁的凝英殿。 听晋王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有事再打发人寻你。”那宦官简直如闻仙乐,立马跪了磕头告退,于凝英殿外远远候着吩咐去了。 李治这次出门把小山和鱼和都带上了。 李承乾如今当然是没有宦官随行了。他也不要人随行,连乳母遂安夫人,要跟着他一并去流放地,都被他拒绝。 但他孑然一身,看起来倒是心情平静多了,丝毫没有当年在东宫中的困兽暴戾之感。 长孙皇后的棺椁和牌位都供奉在殿内,李治跟着大哥一起为母后燃香烛,跪下三拜。 拜过后,李治跪在蒲团上转头问道:“哥哥……你要单独跟母后说说话吗?” 李承乾点头,语气也是李治很久未听过的平和:“雉奴去外面等等我,好不好?” 李治指着院中:“好,我在外面看花。”他退出来后,示意鱼和把殿门关上。 木门厚重,鱼和与小山两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门关上。 凝英殿既然是皇帝特意选了为亡妻停置棺椁之处,自然风景极佳。院中景致花草也多如当年长孙皇后宫中,李治看来莫名的熟悉亲切。 李治坐在石凳上,看春日海棠与兰草。 他看了一会儿花,又仰头去看天上的云。 九嵕山的空气极清爽,连云似乎都比长安城中看到的轻盈洁白,在湛蓝的软乎乎地漂浮着。 小山悄悄飞奔出去,问此处的宦官要了一张竹躺椅来。 他‘哼哧哼哧’搬进来,问道:“王爷要不要躺一躺歇歇。山里凉呢,久坐在石凳上只怕受了寒气。” 小山最会察言观色,见李治仰头看云,生怕他看久了脖子疼。 既然要看云,最好当然是躺着看嘛。 果然李治点头。 小山拿出赶紧的一套披风来,铺在躺椅上:“那宦官说是新躺椅,之前绝没人用过的,王爷放心。” 李治的目光梭巡过院落,很快选定了一个最好的地方,躺下来看云,看了一会儿就对小山道:“再去搬一张来。”特意嘱咐:“也要新的。” 太子哥哥打小就没用过人的旧东西。 李治看他们摆好躺椅,就道:“今夜要在这里的燕息殿住一夜,你们先去收拾我带来的那些东西——叫侍卫们都远远的守着,一个都不许靠近这边。” 一个时辰后,门才被打开。 李承乾的面容跟进去前一样平静。 李治坐起来,带笑拍了拍身边的躺椅:“大哥快来,这有一朵要飘走的鱼一样的云。” 李承乾当真走过来,兄弟俩躺在竹椅上并肩看云。 海棠花叶间漏下来的阳光,细细碎碎洒在他们的肩上面容上。 李承乾的面色,叫太阳一照,越发显得素白。 李治伸过去捏了捏李承乾衣裳的厚度:“哥哥,你冷吗?”他倒是不冷,但李承乾明显是身体不太好,看着瘦了那么多。 李承乾反握了下他的手。让李治欣喜的是,兄长的手很瘦却依旧有力量,也是温热的,是曾经手把手教他射箭的手:“不冷,雉奴也不冷吧?” 李治认真对兄长点头:“不冷。” 真好。 他与哥哥呆在一起,阿娘在身后看着他们。 与十年前一样。 两人就这样躺了大半日,看了白云,直到日头开始西斜。 在微微发红的夕阳中,李承乾忽然坐起来,认真道:“雉奴,我有话要嘱咐你。” 兄长要训话,李治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垂手恭敬道:“兄长请说。” 李承乾看着垂手站在眼前的小九儿。 其实挺早的时候,他就想过,他这个样子做不成太子,那父皇这么多儿子,谁能接过江山?当然,甭管是情感和理智,李承乾都早把李泰从他的脑海中踹了出去。 不过他要为自己申辩一句,排除李泰不光是因为厌恶的情感。李承乾觉得李泰不能接手大唐江山最重要的一点是—— 世家! 李承乾是一直看着父皇如何一点点打压、甚至是打磨世家的。 但李泰跟世家走的很近。 他的文学馆里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子不说,朝中拥护魏王的朝臣,也多半是世家官员。 只是李泰会做样子,他知父皇对世家的忌惮,所以他跟世家子走得近,理由并不是对方的出身和家族,而是对方‘文采学问好’,是个难得的‘才子学士’。 然而,绝大多数的人可都是先出身世家,才能有机会成为‘才子学士’的。 不是李承乾带着仇恨滤镜看不起李泰,而是父皇可以对世家又拉又打又用,整的服服帖帖的,李泰却做不到边用边压得住世家。 倒是雉奴,一直跟逃离家族的崔家子关系很好。平时言谈间,对世家也颇不以为意,哪怕他定了个太原王氏女的王妃,李承乾观他都很少跟王家走动,甚至……不知他感觉得对不对,雉奴似乎因王妃出身王家,有点隐约的不高兴。 只对世家的态度上,李承乾觉得,雉奴远比那只绿肥鸟强。 可惜雉奴还有些年幼且性子太软。庶弟中倒也有几个还好的,但李承乾情感上,当然更偏向雉奴。 这两年来,他虽然一直在东宫‘闭门思过’,人出不去,消息还是能进来的。 他是从薛延陀之事后,才确定,雉奴不只是个柔和性软的孩子,他也是个有眼光的皇子—— 父皇在朝上斥责了几个臣子,道,晋王虽年幼,都深知朕不与薛延陀和亲的之意,你们却只拿些腐话来劝。 所以来昭陵前,李承乾向皇帝提出,能不能让雉奴跟他一起来。 如果这个弟弟不觉得他这个废太子是瘟神,还愿意陪他来看看母亲。那他也有很多话嘱咐他,帮助他——一个失败者的经验也是很宝贵的。他虽做不好太子,但并非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太子。 “雉奴,之前……大哥说的那些赌气话,你不能往心里去。”说来,李承乾现在最懊恼的事情,倒不是这场谋反,而是之前说要投奔突厥之事。 “我大唐就是最好的国度。” “战火连天中,高祖开国解万民于倒悬,父皇更是千载难见的明君,补天裂续乾坤,朝中贤臣名将备出,西出长安数千里依旧是我大唐之土,诸国雌服。” “将来边陲战事……” “朝中诸多世家……” “做储君……” 李承乾把父皇曾经言传身教传于他,一个太子应该看清的这个国家未来的道路,凝练成最要紧的数句话,告诉眼前垂手站着的弟弟。 直到夕阳落于山下,李承乾才讲完。 李治不由道:“大哥告诉我这些……” “雉奴,若是你做了太子,要记得开创难,守成亦难,要多向父皇学!” 李治郑重应下来。 “那我就放心了。”李承乾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一听这话,李治立刻抬起头来看他——虽说夕阳已然西下,但天色并不是完全黑下去的,还有些微亮光,他于朦胧光影中,看清了兄长那张一切都结束了一般,如释重负的脸。 他忽然过来拽着李承乾往外走。 李承乾:? 李治道:“我本来想着,大哥与母后说了那么久的话必然很累,想等着用过晚膳大哥歇一歇再寻你——但现在不等了,大哥跟我去看些东西。” 李承乾发现,这孩子是长大了啊,小时候他还抱过的孩子,现在居然能不由分说拖着他往前走。 李治很固执扯着他不放,走的也很急,似乎并不记得兄长还有足疾。 李承乾倒是很喜欢这一点——他不喜欢别人以异样目光打量他特殊对待他,走路很不好看又不是走不了路。 两个人到了燕息殿。 此处原是专为了皇帝来昭陵见长孙皇后,若是天色晚下不得山而特意建造的一处院落。 故而离凝英殿不远。 两人进门的时候,偏殿的榻上还堆着各种盒子,小山鱼和显然没收拾利落呢。 见到两人进来,忙迎上来请罪。 李治摆手:“你们出去吧。” 他们忙退出去。 李承乾看着这一堆大小不同,上面贴着各种纸笺的盒子,难得有些迷惑,甚至还带了点自己都不知道的轻松玩笑之意,问道:“怎么,这是雉奴给我流放路上备的点心吗?” 李治摇头,坐在榻上开始扒拉匣子,翻找自己想要的那个。 李承乾就在他旁边坐下来,觉得雉奴特别像个忙着翻落叶翻泥土,找食物的小松鼠。 “找到了。” 李治打开一个扁匣,从里面拿了一个绢画卷轴,在李承乾跟前打开。 李承乾扫了两眼:“这是……一处山间房舍?”画绢有些旧了,显然是有些年头的画作。 上头画了一处山明水秀,有竹林有清溪的山谷,几处房舍坐落在其中。 粗看不觉得,再细打量就觉得这几间房舍坐落之处特别妙,有种与山水天地融为一体,恰在其位的那种妙。 “大哥,父皇已命人照此修房舍去了。” 李承乾这次是真的愕然:“苦水县如何有这样的去处?”在三司官方的文书里,废太子李承乾的流放地是黔州苦水,那地便如其名,因当地的水总是发苦的,百姓们都怕有毒不肯居住,多少年来都属于荒县。 如今还在苦水的人,都是因当地有一座铁矿,被征去做力役的,也并不久住,做完工就走。 属于标准的流放地配置。 李治摇头:“不,不在苦水。大哥虽去黔州,但要去的是这里——大哥知道袁仙师是蜀地人吧。这是他年轻时候曾游历过的一处。袁仙师道他每见到一处山水灵秀,就忍不住观风水,选出与这方天地契合的灵眼处,顺手画下来,预备着老来选一处隐居。” “据说这样的图,袁仙师有十来张。” “父皇问袁仙师要了黔州最隐蔽的一处。这才是哥哥要去的地方。” 李治望着他:“这是父皇见我愿意陪哥哥来昭陵,才给了我这张图,嘱咐我多宽慰哥哥。” 他没说为什么父皇不肯亲口说,不过,李治想,大哥一定是明白的。 大约是到了这一步,若是一句说不对,倒是更伤对方的心意。 所以皇帝索性不说,要没有李治肯跟着来昭陵,估计李承乾只能到流放地,才发现自己到的不是苦水县。 但哪怕皇帝给了李治这张图,让他宽李承乾之心,也没有告诉他这处具体在哪里。 “大哥,这一处山谷与世难通,除了父皇派去的亲信和袁仙师,没有人知道具体的位置。” 连李治都不知道,李泰更不会知道。 李承乾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跟父皇分辩一句,他只想杀李泰,其实不想逼宫。那么在父皇心里,他应该是个想要发动谋反夺权的儿子。但就算这样,父皇也要保住他的性命,而且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吗? 李承乾还没有来得及辨清楚心底复杂的情绪,就见雉奴又开始了扒拉匣子,很快又抽出来一个。 里头也是画,但明显是新的画,画的是房舍去了屋顶的俯视图。笔触倒是很像雉奴自己的。 果然—— “我画了好多张房舍布置图,又特意拿去太史局,请姜太史丞替我一一看过,也都标注出来了——邻泉眼的屋子、靠近竹林的一面、对着山峰的屋舍,各处宜摆什么器物、忌讳摆什么都有讲究的。” 李承乾就见这些图纸上,确实有很多细细的朱砂色和蓝色分开标记的线条。 下面用蝇头小楷做了更细致的说明。 其实李承乾不太信风水摆设这些:他的东宫当时还是父皇请两位仙师布置的呢,但什么也抵不过他自己要造反。 他也无甚忌讳,毕竟他可是在东宫摆过灵牌、挖过衣冠冢的。 不过,现在想想曾经激烈狂乱,就是要激怒父皇的这些行为,李承乾忽然觉得有些遥远了。 李承乾低头继续听弟弟念叨: “……尤其是那些西域的小玩意儿,我都请姜太史丞过去看了,没有妨碍。” 李治指着暂且堆在东边的一堆大小不一的匣子道:“宫里的东西都大同小异,我想哥哥也未必喜欢再见到那些,所以我把阿朝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玩器,都送给哥哥——阿朝,就是如今在鸿胪寺的崔朝,哥哥还记得吗?我前几年的伴读。” 李承乾点点头。 见他回应,李治显然更有劲头继续说下去:“不过西域各国跟咱们不一样,有的拜蛇,甚至还有的会拜一种像狼的独眼兽……我原怕这些东西有什么妨碍。但姜太史丞都看过了,说皆是玩器,哥哥只管按心意来摆,想放在哪儿都行。” 说完东边大小不一匣子的器物,李治又拧着身子去另一堆里拿了个盒子过来。 “这是种子。” “我去了一趟司农寺,要了好多好多花草以及果树的种子,可惜嫩株不方便带。哥哥可以试着种一下,不知道能在长安生的茂盛的花草,在蜀地还能不能长出来。” “种不出来也没关系,听袁仙师说,蜀地本多奇花异草,据说他还见过绿色的菊花。而且那一处又有极好的竹林……” “说起竹林,我就想起新笋——马车上还有个大箱子太沉了没有搬下来,到时候直接让哥哥带走——里面是炊具,尤其是炒锅,给哥哥装了好几个。我还向李太史令问了好些道炒菜的食谱,里面就有一道炒鲜笋,哥哥,炒笋格外好吃,真的跟笋汤、炖笋的味道一点儿也不一样!鲜美的过了一夜还能记得!” 李承乾望着这一个个箱子,再转头看着依旧没交代完的弟弟。 “还有这几本书,哥哥一去就要看啊!这本薄的是我去问的袁仙师——他是蜀人,那边水土与长安不同,自然许多保养之道也不同。我请袁仙师捡着要紧的口述,我就写下来了。至于常用的药物,都在那只带了锁的箱子里。” “剩下这几本,是孙神医赠与姜太史丞的几本道家养性吐息之方,也被我讨了来了。” 且说姜沃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后,孙神医总觉得也想给她还些什么。 姜沃对于道家养性之道很感兴趣,孙思邈就将这部分的笔记都给了她。姜沃抄写了一遍,将原稿还给了孙思邈,只留下了孙思邈赠书时附带的名刺,作为又一名人真迹收藏了起来。 晋王说起太子的情形后,姜沃就把自己的手抄本送给了晋王。 想来太子比她更需要这些书。 李治就这样说了好久,等都交代完了,这才停下来,眼巴巴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想起了年少时的事儿。 那是雉奴五岁时候吧,父皇离开长安,巡幸歧州,命他这个太子监国。 送别父皇,他们兄弟才各自回去,他见雉奴小小的一个,被沉重的亲王服冠压得走不动路,索性就抱着他走。 李承乾从前是个力求凡事尽善尽美的性子,父皇让他监国,他就想什么都做的最好,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朝政上。 每日去给母后问好,待得时间都少了许多。 有一回雉奴忽然拉着他,非让他看自己的新书、新笔以及将作监新送来的九连环等玩器。 李承乾不明白这是做什么,只哄了幼弟两句就匆匆要走。 还是母后叫住他,笑道:“雉奴是想你陪他玩一会儿——这孩子就是这样,乖得怪腼腆的。想要你陪他玩,听说太子忙着就不敢直接要,所以把自己的好东西都捧出来,以为他喜欢,你也就喜欢,能留下陪他呢。” 一晃十多年了。 李承乾看着堆满了榻上的盒子。 还是想让他留下来吗? 哪怕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众人夸赞的太子,不是那个能一把抱起他,免他沉重劳累的兄长了。 李承乾原以为自己的心,就像那最后一把扔在火盆里的纸钱,早都烧成了灰,什么结局都无所谓,只要快快结束这一切的煎熬。 可是,原来心灰,也会有温度,会有那种温热感,久违地从心口漫上来。 见李承乾只是一味沉默,李治声音很低,但很坚定道:“哥哥,我会回去争储君位——若是天意不佑,最后还是四哥做了太子,那没办法,你我的性命将来都悬于他手,任由人处置罢了。可若是我做了太子,哥哥,你相信我,以后日子都会好的。” 哪怕我做了太子,也不会因我是幼弟,你是嫡长而忌讳,不会在父皇走后就伤害你。 哥哥,你要放心。 要……好好活着。 他不用说完,但李承乾都明白。 李承乾带着无尽感慨:雉奴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小时候只敢眼巴巴望着他,不敢出言挽留他的弟弟了。他已经能够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诉之于口,并为之压上一切去争取。 或许自己被困在了足疾的病痛中,被困在了那之后许多扭曲的日子里。 但雉奴是好好长大了的。 他已经能够自己撑起沉重的服冠,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最高的去处。 李治说了太多话,以至于有些渴。 在他去伸手拿杯盏之前,只见兄长已经先一步拿了起来,递了过来。 李治接过杯子,却没顾上喝水,只是看着兄长—— 只见兄长伸出手去拿了一个匣子过来,看了看表面的文笺打开来:“高昌葡萄种?” 李承乾看着李治摇了摇头:“雉奴,葡萄的话,一般得种苗才行。若只是种子,还要先花一年养出苗来,从种子到一葡萄架,可能要好多年。” 李承乾把一粒种子托在手里,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蜀地能不能种出高昌国的葡萄。” “那就……埋下种子试一下吧。” “雉奴可能要等很多年才能吃上葡萄了。” 李治的眼睛,随着兄长的话,越来越亮,最后用力点头:“好,我等很多很多年后,去吃兄长种的葡萄。” 李承乾把这粒种子单独放在了荷包里。 李治眼中的亮光,也是他心灰中那一点点火光。 毕竟,是有人真心期盼着他活下来的啊。 两人一起离开的太极宫,最后却只有李治一个人回到了宫里。 离开了昭陵后,李承乾没有再回长安,直接往流放之地去了。他已是庶人,一旦与李治分开,就要换上一辆朴素无纹的马车,与他身上的衣裳一般,已是青衫素服。 李承乾倒是很自然的上了这辆寻常的马车,觉得比原先坐金雕玉砌的太子马车,更安心些。 目送哥哥的马车远去,李治才上车入长安:值得安慰的是,哥哥身边跟着的人虽少,但各个都是父皇亲自挑选的心腹,精明强干以一当十。 入宫后,李治直接去立政殿见父皇。 皇帝也在等他,想从幼子口中,得知承乾这一路的一切,那孩子还好吗?他与母亲说了什么?朕作为父亲虽然保住了他的命,但作为皇帝实在保不住一个造反皇子的王爵,他作为庶民会恨吗? 李治见到坐在窗旁榻上的等候他的父皇,忍不住快步走过去,投身入怀,跪伏在父皇膝上。 “父皇,大哥去蜀地了。” 皇帝沉默而用力地揽住幼子。 李治压住泪意,将一路上大哥的行止告诉父皇。尤其是最后,在停放着母后棺椁的凝英殿,大哥说的关于父皇的话。 大哥对父皇其实是那样的崇敬。 哪怕经过父子间冷淡的这些年,也未曾稍改。 李治将脸埋在龙袍里,金线绣纹硬挺,看着格外精美,但摩擦在肌肤上,则很是生硬。在这种轻微的刺痛中,李治却带着萌发出的欢喜道:“父皇,大哥说,会试着种一种葡萄,还说可能要很多年才种出来!” 他原以为听了这句话,父皇会与他一样立时欢喜起来。 然而等了片刻,竟然就只是沉默。 李治忍不住想要抬起头来,去看看父皇脸上的表情。 谁知他刚想抬头,脖颈却被父皇按住,竟然不许他抬头。李治还未及茫然,便觉得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领口里。 这是? 李治只愣了片刻,就忽然反应了过来—— 父皇哭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父皇落泪,往往说起过世的忠臣良将,父皇总是会眼圈红红很动容。还有就是祖父的冥寿、忌辰,那父皇作为孝子,必须要认真哭一哭的,那是皇帝‘以孝治天下’的象征。 但这次与以往都不一样。 这是父皇不愿被他看见的眼泪。 无声而滚烫。 李治就不再抬头了,他只是依旧伏在父皇膝上,静静地陪着父皇,落完这一场不能为人见到的眼泪。 经过这几日的外出以及去立政殿的回话,黄昏时分,李治回到自己宫里的时候,已是身心俱疲,半个字也不想再与人说了。 好在乳母卢夫人一向仔细,早就给他备好了热炭斗熨软过的家常衣裳,给他备了各色细粥小菜。 李治忍着头疼,准备随便吃一些,就赶紧去睡。 里头小山正在伺候他浣手的时候,就听外头卢夫人为难的声音响起:“王妃,王爷有些累了,王妃不如明早……”声音若隐若现,压得低低的,显然是怕吵到里头。 然后王氏底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夫人这是什么话,王爷是我的夫君,我是晋王妃。王爷远行归来,难道我不该陪伴在侧?” 卢夫人一脸为难,又憋得想吐血:王妃我是为你考虑好不好,王爷看着性子柔和,但其实心内有一杆秤,此时他心情又不好,你非要过去,说错了话岂不是伤夫妻情分? 然而卢夫人的为难,被王氏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她忽然警惕了起来:“夫人拦我做什么?难不成那萧氏里头?夫人别忘了,我才是晋王妃。”王氏很不满的是,她才嫁与晋王,皇帝就又送了一个姓萧的妾室过来,还封了良娣。 卢夫人被这句话堵死,让开了门口:我不管了,你作去吧。 她这一让开,门口守着的鱼和只得进来报信,小心翼翼道:“王妃求见……” 李治:脑壳疼。 他与王氏成婚时间虽很短,但李治早把王氏脾性摸得很清楚了——若论起什么孝道管家女红来,王氏倒是标准世家贵女的水平,但这是个糊涂人,在看人神色猜人心思上,基本不通,不,是完全不通。 比如此时,王氏进门,见李治身边空无一人,并没有什么良娣萧氏,就高兴起来,拿出晋王宫中女主人的气势,昂首阔步走到李治跟前:“王爷总算回来了,我在家中只是提心吊胆。”又连声追问,李治这一路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李治觉得脑子更疼了,只好敷衍了两句。 旁边小山,门边站着的鱼和,都很想说:王妃您能让王爷先吃口饭吗…… 王氏犹在说:“唉,王爷这回出门吓死我了。从前王爷与汉王李元昌来往过,这次又跟废太子同行一趟,圣人不会怀疑王爷与那些要命事儿有关吧。” 李治:……汉王是他七叔好不好,是正儿八经的宗亲。宗室里谁跟他没有来往。自己因住在父皇身边,一贯是这些叔叔们拉拢的对象,哪个叔叔逢年过节不得给他专门送一份厚礼。 李元昌也不例外,父皇怎么会不知道,以此为难他。 李治真的累了,他开口下了逐客令:“我今日太累了,王妃先回去吧,明日我再去看你。” 王氏先是有点不满,接着又想到:嗯,也行,王爷今晚累了要独宿,又答应了明儿来看我,那也就是说回宫两日也不去见那个萧氏! 于是她又带了三分喜色起身告退了。 王氏在想什么,以李治的眼力,基本一望便知,因而更加无语。等王氏走了,面对满桌子的粥菜,李治也没了胃口,最终只喝了一杯蜜水,就重新要水沐浴,之后沉沉把自己摔在床榻上。 这一夜睡的就很不好,次日精神也怏怏,偏巧出门就遇上了李泰。 也不能说巧,李泰显然是来‘守株待雉’的。 李治没精神,蔫哒哒叫了一声:“四哥。” “雉奴,你这样没精神,像什么样子?唉,做哥哥的,可得好好教你了。” 且说昨夜王氏那些话,让李治觉得王氏脑回路奇怪的很。但很快李治就发现了,王氏是有知音的,那就是他四哥李泰! 只听李泰皮笑肉不笑跟他说:“雉奴啊,你原来就跟李元昌关系挺近的吧,如今他可是被赐了毒酒死了。” “唉,做了皇帝的弟弟又怎么样呢?在皇室做皇子,做皇弟,做宗亲,就要老实本分啊!” 李治脸色煞白,轻轻道:“四哥说的我知道了,我会老实本分的。” 他立马老实本分的被吓病了。 第52章 传位 皇子生病,按例该报尚药局,会有六品医官侍御医来给瞧病记录脉案。 而晋王又与其余皇子不同。 他这些年一直养在皇帝身边,皇帝早吩咐过,给晋王看病,就用专门侍奉帝王的五品‘奉御’。 也就是说他一旦请尚药局,皇帝那里必会知晓。 所以—— 李治拦着人不许去尚药局。任由卢夫人含泪来劝他请医,李治也坚持道:“我只是微有不适,若是为此小事去尚药局请大夫来瞧,父皇必知。岂不是又给父皇添烦恼,谁都不许去请!” 甚至皇帝打发人来叫幼子一起过去用膳,晋王这边的宫人,都只按吩咐回道,晋王有些累着了似的,一直未醒。 皇帝此时也不疑有他:刚从昭陵回来,累了也是有的。 李治就这么抱着被子在床上‘老实本分’畏惧着病着。 到了第二日,王氏见自家王爷脸色煞白,愁眉不展的病容,都不肯再信只是累了,连声追问怎么回事。李治也只怏怏透漏了一句:“没什么,只是四哥昨儿教导了我两句。” 王氏一听魏王,立刻开始很耿直抱怨道:“王爷不知,你去昭陵那几日,朝上都是请皇帝立魏王为太子的动静。唉,怎么陪着庶人去昭陵的事儿偏就落在王爷身上呢?魏王倒是有空,一直在宫里围着圣人打转!” 抱怨完,又忽然道:“王爷去这一趟就病了,会不会是沾上什么晦气了,要不要赶紧去清殿拜拜? 李治知道王氏真没有故意气自己的意思,而是作为一个晋王妃很热心的在替他打算,但就是给李治噎的要命。 什么晦气,谁是晦气?这话听得他刺耳又扎心。 只好道:“王妃多虑了,不必去拜清了。” 王氏见他不许,就换了种思路:“也是,神佛之佑只怕短时间内不见效验。王爷,你说我要不要去求求我舅舅,让他在圣人跟前替王爷分说一二?圣人还是很信任我舅舅的!” 虽说王氏出身太原王家,但此刻她亲眷中,在朝上官位最高的却不是王家长辈,而是她亲舅舅柳奭。 柳奭,河东柳氏人,曾任中书舍人,前年刚升了门下省侍郎。中书舍人这个官职,负责起草诏令,是看上去官职不高但属于重要天子近臣级别。更何况柳奭又新升了官,也算说得上话的人。 李治无语:……何必要柳奭,我舅舅长孙无忌去说情岂不是更管用? 不对!他差点被王氏绕进去,为什么要人去说情?我又没犯错。 李治心累,连忙捂着头表示太疼了,要睡觉。 王氏只好走了,然后根本不按李治的要求,而是行动力很强去尚药局了一趟,然后又很快乐地借此机会让萧氏去清殿前跪一日给王爷祝祷一番。 这动静闹得不小,皇帝很快就知道了,问云湖:“不是说雉奴只是有些累着了吗?怎么晋王妃如此担心?” 索性自己带着御奉去看一眼。 皇帝一见,觉得雉奴确实不似累着了,竟是神色不属,气色憔悴,又听奉御诊了是‘心思郁结’,不由疑惑起来。 雉奴刚从昭陵回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啊,他对于承乾肯重新燃起生志是很欢喜的,如何会忽然心思郁结? 让奉御再诊,还是一样的回答。 奉御也苦啊:扶脉没有明显的风寒发热症状,但晋王却这么憔悴,陛下盯着他问什么症候,他难道能说没病? 正所谓望闻问切,切脉既然切不出来,御奉直接发挥‘望’的功力,按照晋王的神色描述病情为‘心思郁结’,皇帝再问,他又想起晋王刚去过昭陵,就又添了句‘忧思怔忪’。 皇帝在儿子这里没问出‘郁结’为何,就看着孩子喝了药睡了才起身离开。 离开前,让云湖带走一个素日常跟着晋王出门的小宦官。 云湖问了一圈,很快锁定了小山,把他带走了。 小山何等的机灵,先是‘抵死不从’,在皇帝的威压以及要把他调离晋王的处置下,小山才磕头不止,一脸痛苦地交代了魏王是如何‘劝’晋王老实本分的,又是如何反复提起‘曾经的汉王李元昌,被赐了毒酒,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想来很是痛苦’这件恐怖事。 皇帝面沉如水。 都没有特意去想,忽然脑海里就浮现出从前一事——毕竟都没有多久以前,只不过是两年前的事。 李泰无缘无故训斥了雉奴,甚至还把抬舆的宦官们都给打了。 那时候,太子刚犯了大错,有他这个要投奔突厥的反面典型在前,李泰行事就显得很正常了,似乎只是当哥哥的急脾气,替他这个父亲说两句弟弟。皇帝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可如今,他在考虑李泰能不能做太子的时候,无数的往事和细节就都浮现在眼前——将来,青雀会好好待雉奴吗?若是对雉奴都非恐吓即训斥的,那么已经是庶人的承乾,又素来与他有旧怨的承乾又会如何? 其余儿女(虽然单个不显,但作为数量众多的群体,皇帝还是要顾虑的)将来又如何? 皇帝只觉得头突突的疼,似乎有人拿着锤子不停地凿他一般。 于是等到第四日,李治‘郁结稍减’能够出门时,倒是换了皇帝病下,不得不免朝养病。 皇帝这一病,朝上一片焦灼。 太子刚废,储君未立,陛下您可不能出事啊! 不过几位宰辅求见了皇帝后就安心不少:他们看的出皇帝只是这一月来受到的打击太多,用神太过,以至攻心,本身并没有病入膏肓的大病。 只需要好好调养。 那朝臣们就暂且不慌了:皇帝既然神志清醒,没有人比他更怕扔下江山社稷无主,他一定会做出决断的。 慌得是魏王。 他又慌又不解:自从父皇这回病了,对他的态度很古怪,竟然有些冷淡以及不愿意见他的意味。原先他成日在父皇跟前打转,父皇都是乐见的,可这回他要去侍疾,父皇却只让他回府里多与师傅们做学问,不必在跟前端药倒水的忙这些小事。 但……父皇却让雉奴随时在跟前呆着。 雉奴! 这两年哪怕太子颓势,雉奴也不肯亲近他,总躲着他。就算被他拦住,也往往只是白着一张小脸,他说什么点什么头,似乎很顺从,但其实根本不肯靠近他。 李泰还知道,自己进宫的时候,雉奴甚至会溜出宫去躲在舅舅家,把李泰气个半死。 越抓不住就越想拿捏,于是太子被废后,李泰才志得意满,没忍住拿李元昌狠狠吓唬了他一回。 难道父皇这回对自己冷淡,是因为这个? 不会吧?雉奴那样胆小,不会敢跟父皇告状吧? 那父皇对他这样忽然冷淡,难道是不想立他做太子了?难道想立雉奴吗! 李泰觉得心乱如麻。 难道我好容易熬走了一个大哥,还要再熬一个弟弟不成? 且我跟太子斗了这么多年,太子最后能被废,少不了我的努力,怎么能让雉奴捡个现成便宜! 对太子之位渴求了太多年,李泰为此付出了太多,执念之深旁人再难想象。如今终于看到东宫空了出来,这几日来,李泰心底那种渴望与急切,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就像在沙漠走了太久,快要渴疯了的人,终于看见了绿洲。 这时候,谁跟他争都不行! 因被父皇冷淡,李泰是带着极度焦躁不满回魏王府的。 属官都不敢去触霉头,都各自躲着。可怜伺候的人躲不开,只得硬着头皮上去,果然有被罚了打板子的。 人人自危,恨不得在李泰面前消失。 但有人特殊,有一位已经先等在了李泰的书房,见李泰这般暴躁,还敢很自然地问他,魏王为何如此面目? 李泰烦躁道:“父皇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又不肯留我侍疾,只让我自去,但却还是留下了雉奴!难道父皇要放着我这个年长有才有威望的儿子不立,去立雉奴那种软趴趴的幼子吗?” 那人便道:“魏王今日去圣人跟前,必是劝圣人保重身体,以及彰显自身孝顺的——那王爷就走错了路了。” 敢跟李泰这样直截了当说话的人是杜楚客。 姜沃曾经跟媚娘介绍过他,比起其余的魏王党,这位属于铁粉,还兼产粮粉,会主动去宣传魏王的礼贤下士与诗文成就。 杜楚客有才,但本质上是个赌徒。 他是杜如晦的弟弟,只是长辈们都故去后,两人早就分了家。 在杜楚客心里,早逝的兄长杜如晦很厉害,他的功劳够大,大到哪怕他死了十多年,皇帝依然深深记在心里,一定要将他挂到凌烟阁里去。 杜楚客也想靠自己有这样的一天。 冥冥中,他也选中了一位嫡次子扶持,那便是魏王李泰。 多年来为其出谋划策,终于到了收获的一日。 他比魏王聪明,看得出圣人的顾虑,也看得出现在魏王有些迷障。 此时见魏王暴躁发问,杜楚客就悠然道:“王爷设身处地想想,圣人向来只重视嫡子——如今已废嫡长子,爱子只有王爷与晋王两个了。晋王年幼,又是圣人亲自抚养的,圣人一定是担心晋王将来过得不好。” “如今王爷觉得圣人犹豫太子之位的归属,甚至觉得圣人此时偏爱晋王,其实都是对您的考验啊。” “若是王爷比圣人还要疼爱晋王,令圣人放心,太子之位岂不是易如反掌?” 且说杜楚客见事确实明白,不过他有个谋士的通病——喜欢装一下世外高人,为了让李泰更加依赖他信重他,凡事是不肯说的那么明白,多是高深莫测的点拨。 于是他点出事情的最关键后,觉得具体做法就觉得不用教了——魏王这些年别的不说,在讨圣人喜欢上,比先太子可强多了,肯定会好好去圣人跟前展示兄友弟恭,爱护晋王的。 杜楚客就告辞了。 这一走,令他终身悔恨,很多年后想起此事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的悔恨。 李泰果然被杜楚客给点醒了。 然后开始后悔:是啊,他现在吓唬雉奴干什么啊,现在正该好好把他当掌上明珠捧起来——真想要搓扁揉圆,等自己做了太子做了皇帝后,还不是手拿把攥! 他懊悔半日,想着如何才能补救此事,让父皇觉得,他特别疼爱雉奴。 李泰冥思苦想片刻,想出来个好主意。 第五日。 皇帝喝过药,正随意靠在榻上看奏章,听李泰来了,本来不欲见的——他要把立储之事再压两年,好好看一看他剩下的两个嫡子,不会仓促立储,免得悔之不及。 于是他不想见明显有意太子位的青雀。 然而云湖为难走回来,道魏王不肯走,只坚持有话要对陛下说。 皇帝只好让他进来。 “你说吧。” 李泰亲亲热热如往常一样,直接坐在皇帝身边:“父皇!儿子昨夜梦到了母后。母后对大哥所为极伤痛的,她嘱咐儿子将来要好好照应弟弟。” “儿子醒来后哭了良久,思及雉奴是儿子唯一的同胞弟弟,心中就决断了一事!” 他望着皇帝,坚定而难掩热切道:“父皇若是立儿子为太子,再不必担心雉奴!儿与父皇立誓——如今我只有一个儿子,将来我就把他杀掉,把皇位传给雉奴!”[1] “父皇可放心了!” 二凤皇帝看了他疼爱的青雀片刻。 这张总是带着濡慕笑容、带着无限崇敬对着他的圆脸,似乎是他梦寐以求的乖儿子。 可依旧是这样讨好乖巧的表情,怎么能说出,将来把自己的儿子杀掉这种话。 皇帝只觉脑中翁然,下意识伸手去拿茶盏,碰到冰凉的瓷器,方觉自己手也冰凉,且带着难以察觉却不可自制的颤抖。 他收回了手。 人道养儿方知父母恩。 大抵是人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有了对孩子那种对待珍宝一样的爱,才更能体会到父母的苦心。 皇帝想起自己刚有承乾的时候,那种激动狂喜无限疼爱之心,别说孩子生病,哪怕少吃两口,他都担心。 然而现在青雀很自然地说出,可以杀掉自己的儿子,把皇位传给雉奴。 青雀的儿子……不是什么未出生的一个虚影。他已经实实在在有了一个儿子。因是青雀的长子,那孩子出生时皇帝也去看过,是个胖胖的,手脚乱挥很健康的婴儿,稍微一戳就会哇哇大哭,哭声也很洪亮。 如他们兄弟小时候一样。 皇帝端量着李泰:也从如此天真稚子长大的孩子,如何变成了这样? “父皇……”李泰忽然有些畏惧,轻轻叫了一声似乎在出神望着自己的父皇。 他从没见过父皇这样的眼神,很幽深,完全看不清情绪。 皇帝回神,倒是与往常无异一般,很平静地嗯了一声:“好。你的心,朕都明白了。你回去吧,明日早朝后,朕会留下几位重臣,定下立储之事。” 皇帝就见李泰的脸上,绽放出从来没见过的真正惊喜,那眼睛亮的刺眼,让皇帝不由转开了目光。 他忽然想起了承乾临走前的话。 皇帝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席卷而来,他淡声道:“你走吧。” “是!”李泰特别洪亮地回答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外疾步走去。 “等等。”皇帝见他这张扬的样子,补了一句:“要稳重,不要提前闹得人尽皆知。” 免得丢人。 李泰却觉得这句话又是另一重保障了,再次响亮地应了一声,这才快活地离开了立政殿。 觉得外头天蓝云白! 他看向东边——那东宫,他马上就要住进去了! 第六日。 皇帝召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李勣等十来位重臣于立政殿。他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说的话却石破天惊:“昨日魏王与朕言……” 他将李泰要‘杀子传弟’的保证复述了一遍,然后顿了一下,似乎也赞同一样,问道:“既如此,朕立魏王为太子如何?” 重臣皆是大惊:这是什么恐怖发言? 若说旁人只是惊,那么长孙无忌和李勣除了最开始惊外,就要压制住自己内心涌起的狂喜! 尤其是李勣,他到底不是常在朝堂的文官,忍得还有点辛苦,只要握拳用力掐自己掌心,来压制内心那个畅快大笑的自己:晋王太子之位,稳矣! 谢谢魏王送江山! 长孙无忌和李勣都压制的很辛苦,倒是褚遂良大惊后,立刻站出来说:“这等有悖人伦的话,陛下怎能相信?且若是真的,那魏王连亲子都可杀之,何况一弟?” “陛下思之慎之!” 皇帝长叹似泣。 长孙无忌站出来,郑重伏拜:“为陛下诸子计,为百姓万民计,晋王治孝顺仁厚,臣,请立其为太子!” 褚遂良立刻跟上:“臣亦请命。” 往往在朝上都能有个座儿的宰辅们,此时一个个跪下去,跟着请命:“臣请立晋王。” 凡是聪明人,都知道,魏王这句话一出,已是自己拱手送掉了太子位。 如果说,长孙无忌和李勣在听说魏王发言后,是从天而降的惊喜,那对杜楚客来说,就是纯纯的惊悚了。 虽说李泰按照皇帝的吩咐,没有大肆跟外人宣传他要做太子了,但在他心里,杜楚客不是外人,是大功臣,于是没忍住告诉了杜楚客。 杜楚客听闻此事后,整个人都懵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魏王府告退的。 回府后,他枯坐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似乎被打击的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彻彻底底破防了:,智障! 快跑,再不跑要跟着魏王陪葬了! 杜楚客到底是个有决断的人,立刻壮士断腕,去皇帝跟前磕头,道自己这些年猪油蒙了心,居然一直捧着魏王,不敬太子,昨夜大哥托梦给他,痛骂了他一宿。今日他再无颜面立于朝堂之上,决心辞官。 皇帝念在杜如晦的面子上,给了他个北丰县令,让他走了——北丰是杜家的祖籍,回家乡去做个父母官,也算是皇帝高抬贵手了。 杜楚客跑的比兔子还快,都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就收拾包裹,离了长安城。 这伤心地,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倒是魏王,根本不知道杜楚客已经跑路,还在府中挑选最喜爱的紫袍,准备明日穿的衣裳—— 听说今日父皇已经召宰辅们往立政殿去了,又有旨意宣他明日入宫。想来是要立他为太子! 第七日。 魏王李泰在宫门口被侍卫团团围住时,还茫然不解,斥责道:“你们好大的狗胆,如何敢拦我?我要去见父皇!” 铁甲侍卫们丝毫不为所动:“圣人有命,东莱郡王不必入宫面圣了,请先往‘武德殿’暂居。无诏不得出门。” 说是暂居,其实就是扣押。 这一日,皇帝明发两道圣旨。 提前有心理准备的宰辅们还好,其余朝臣们,简直是被炸的七荤八素。 第一道圣旨: 魏王泰,志骄慢上,结党朝臣,引官朋党,谋夺储位,即日起削去魏王爵,降为东莱郡王。且择日贬出京城,去往东莱。 第二道圣旨: 立晋王治为太子! 与此同时,长孙无忌已经亲自带人往魏王府去点花名册去了——魏王既然被削去亲王爵降为东莱郡王,那这些属臣和兵卫自然要重新整过,该留的留,该跟着东莱郡王走的,就打包一起打发走。 朝臣目瞪口呆:魏王为了储君位争斗了数年,再没想到,于数日内败于晋王之手! 立政殿内,李治刚开口:“父皇,四哥……” 皇帝止住:“雉奴,不要为他求情。朕知你深守孝悌之道,对兄长们都很敬慕。但从今天起,你要学着做一个太子,哪怕舍不得也要做出应有的处置——你四哥生了这样的心,便不能在将他留在京城,懂了吗?” 李治先是露出不舍之色,之后才坚定起来点了点头:“父皇,儿子懂了,也会学着去决断的!” 但很快又道:“那……父皇能不能让我送四哥出长安?我该去送送的。” 就像,曾经送走大哥一样。 四哥,我也该去跟你好好道别。 皇帝颇觉安慰:“好。” 第53章 再会九成宫 李治再到太史局去取吉日时,太史局诸官员拜见之郑重,与之前又截然不同了。 从前拜见的是皇子,是大唐数十位王爷之一。 此番再行礼,可就是对着东宫太子殿下,对着未来的皇帝了。 姜沃也正式称一声:“殿下。” 初唐时,宫中典制与后世不同:百官唯有对皇太子,才能敬称殿下。 从前相见,都是称一声晋王,今日,终于可以称一声太子殿下。 对朝臣们来说,从三月到四月,短短一月,这世界变得太快……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朝臣一向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一拨人,而世家臣子又为其中翘楚。 在最初的错愕后,他们已经迅速接受了现实,并分析了现实,开始考虑如何就现状谋取利益了——若非有这样的本事,也不能朝代更迭,多少帝王将相从云端跌到尘土,世家们却一直存在,还存在的很滋润金贵。 “这才两日,就已经有世家向我示好来了。”李治坐下来,却不忙问送走李泰的吉日,而是先与姜沃笑了一句。 姜沃如常递上茶,随口道:“想来是通过太子妃?” 李治点头,眉宇间神色如常,依旧柔和淡然,但姜沃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点寒意:“听王妃话里话外的意思,世家对我能做太子,倒也十分乐见呢。甚至原本倾向于四哥,甚至帮过四哥的世家,对最后是我做了太子,也没有多大的抵触之意。” 他垂眸望着杯中浮动的茶叶,声音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冷意:“还真是……看不起人啊。” 姜沃莞尔。 她理解李治的不满:世家对他做太子,一点儿不紧张,反而还一致表现的挺欢快——可见是觉得‘新太子’宽仁柔和不足为惧,将来在他手下,世家终于不会像在当今圣人手下一样窒息了。 姜沃指了放在窗下的碗莲笑了笑:“大概他们觉得,殿下是无害的洁白莲花吧。” 这句话,在李治给她送莲花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可想说了。 李治望向姜太史丞特意放远了些的碗莲,见柔嫩的白色花瓣正好在风中摇曳了两下,不由也笑了。 “也罢,世家且搁一搁再说……以后要来往的日子还长。” “倒是眼前有一事,又要烦劳姜太史丞了。”这回李治的笑容就真切了起来,笑眯眯道:“真想知道,什么时候是送走四哥的吉日呀!” 姜沃也笑眯眯回答:“早替殿下算好了”。 李治接过来一看时辰,也很满意:虽说依着他的真实想法,是很想明天就把四哥踢出长安城去东莱海边吹风,但他也知道,得给父皇留点缓冲的余地和痛定思痛彻底下定决心的时间。 人说壮士断腕,父皇这是一月内连断两腕,肯定很痛(李祐:所以真的没人记得我吗?)。 若是让李泰离开长安太快太凄凉,父皇没准回头就心疼起来了。 李治把写着吉日吉时的纸对折塞到衣袖:“接下来又要忙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能厚此薄彼,当时给大哥带了那么多东西,当然也要给四哥多准备些吃用之物。” 话虽如此,但李治一点儿没有当时给大哥搜寻‘有趣之物’的急切和忙碌,而是很悠闲地继续坐着,甚至自己拎过茶壶来,给两人都添了一点茶,继续聊天。 “说来,之前我问姜太史丞的结局,已经有了答案。”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姜沃却很自然地听懂了,李治说的是《宝珠传奇》。 在之前,远在太子谋反之前,李治就曾经问过姜沃:“姜太史丞这个故事似乎没有写完——从悬崖跳下去的人,就一定得摔死吗?” 姜沃当时想了想道:“按一般的规律来说,跳崖就相当于终结,就像人于江河中迷了道路,似乎只有漂泊在水上困死渴死一条路——但或许迷路之人,划啊划啊,就遇到了桃花源也不一定。” 《桃花源记》,李治当然也是读过的,听了不由道:“这可能也太小了吧。” “极小的概率,并不代表没有。” 那时候,李治只以为姜太史丞在安慰他,可现在—— 李治再次露出了笑容:“现在大哥哪怕还没有进入桃花源,起码,也愿意试着划船去寻一寻了。” 李治又拿了块点心吃——姜沃发现了,他是真不着急为送走李泰做准备,这区别对待明显的,跟媚娘那个恩怨分明劲儿真像。 他慢条斯理的吃了两块点心,又擦过手。 之后李治忽然正了颜色:“其实,我一直有一事想请教。” “姜太史丞师从两位仙师,学的是谶纬之术。但……姜太史丞既然能说出‘桃花源’并非没有,就说明不觉得命定的谶纬一定会应验。” 难道卦者会怀疑自己的卦相吗?占星者会觉得自己从星辰中看到的未来可以更改? 姜沃早就在等着李治来问他这个问题。 二凤皇帝跟她的两位师父的相处模式很默契,帝王会问的话,观星者该观的命运、该说的话、该相的面,双方都在分寸内。 彼此君臣相得。 就像姜沃知道,袁师父的‘盲目’真相,其实从来没有瞒过二凤皇帝一样。君臣自有默契,袁仙师想避开的乱局,正好也是皇帝想让他避开的。 姜沃与媚娘也有这种默契——且以她们的关系,卜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根本不需迂回。姜沃不说的卦象,媚娘根本就不会问。 但姜沃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跟未来一段时间的君王李治,建立这种君王与卜者的默契和尺量。 “殿下,我自然信我的卜算之术,尤其是卜算时间跨度越小、牵扯人越少的事儿,必然越精准。” 她随手扔出一枚铜钱:“就像这,只有一枚铜钱的未来,不会有什么波折。” “但世事并非如此。”她请李治伸手拨了一下她卦盘的一处铜片,李治就见全盘的铜片都动了起来,形成了让他眼花缭乱的卦图。 “这就是世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姜沃放低了声音,很轻道:“殿下,东宫之变,自然也有过天象预示。” “曾经师父也向圣人说过的——” 正如李淳风曾经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星辰垂象,不是一种必定的死局,也是示警。意在警示人当修德顺度,改过慎行以避灾。 “作为卦者,我相信世上有冥冥天意。” “但我亦信‘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事在人为,哪怕是卦象的困局死局,也总能与天争一线生机。” 人力看似微弱,但人类最强的,不就是那种与天争命的毅力和决心吗? 若是完全顺应天时地变,那么遇到洪水地震人就都躺平等死吧,或者像小动物一样每次都是根据本能来逃窜。 但人类没有,他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去救灾、堤坝、造城…… 从她能来到这个大唐的契机,到她如今所学的谶纬之术。让她成为一个相信有命运的人。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完全的认命人。 “殿下,我是相信——” “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李治这回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起身行了一礼,就像他第一次私下请托姜沃起卦时一样的一礼:“愿此后长久得姜卿之佐。” 姜沃亦还礼。 太子离开太史局时,所有官员见了,忙又都放下各自手里的公务,起身送至大门口。 甭管太史局的官员们对他多了几倍的恭敬,李治倒还是一如往常的亲和,但这份亲和里,又多了些与往日不同的端正。姜沃边旁观边感叹:太子殿下,有一种天生的能迅速融入当前身份的适应力。 为东莱郡王送行之事,皇帝不只允了李治去,还特意派云湖去跟着,还让李勣也率兵士随行压阵。 对两人的嘱咐是:“好生保护太子。” 李勣听这话,就知道东莱郡王的发言,显然让皇帝心寒至极,以至于格外派出他。 别说,他今年真是跟押送皇子格外有缘分。 其实皇帝是有点后悔让雉奴出门的。 当时雉奴提出要去送四哥,皇帝心下欣慰,立刻同意了,很快长孙无忌回来就开始劝:“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如今雉奴已是储君。东莱郡王必深恨太子,若是伤了太子怎么好。” 但皇帝已经答应了儿子,又见雉奴忙了两日,给他四哥从六局要了不少宫里的吃用之物说要送行时带上,就更不好反悔了,于是派出身边最信任的宦官和武力值可以碾压不知道多少个李泰的兵部尚书李勣一起压阵。 同时,心里还是有不舍和希望的:或许青雀就是一时糊涂,被皇位迷了眼睛,说不定已经极后悔了呢…… 李治对父皇的心思摸得很透,所以他必要去好好送四哥的,顺便,说来残忍,顺便要把父皇希望的小火苗给浇灭。 也盼父皇长痛不如短痛,早些走出来吧。 四哥对他会是什么态度,李治已经想到了。 果然,李泰从武德殿被侍卫‘护送’出来,看清李治时,眼睛就瞪得老大,似乎就要扑过来。 好在侍卫们牢牢‘保护着’东莱郡王。 看这情形,李勣和云湖也不敢只让太子和郡王坐马车,他们骑马随行,而是均告一声罪,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好在太子规制的马车很富丽宽敞,坐上四个男子,哪怕其中还有以胖著称的东莱郡王,也不觉得拥挤。 见李泰一直盯着自己,李治就轻声开口缓解这份尴尬似的道:“四哥,你不要太想不开。” “要不,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人得到了一枚宝珠……” 李泰恨声打断:“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讲外头的乡野故事!是你害我!是你!” 他挥舞的手差点打到李治。 坐在李治一侧的李勣蹙眉,挡在前头,沉声道:“郡王再对太子不敬,莫怪臣得罪了。” 坐在李泰一侧地云湖也忙伸手,看似不太使劲,但其实给李泰结结实实摁住了。 李治就不再说了。 其实本来,他也没打算给李泰讲这个故事——这不是属于他的故事。 果然李泰也意料之中的打断了他‘友好的劝慰’。 李治索性转头望着金色锦缎的帘子。 他想起了兄长。 比起扔掉宝珠主动跳下去的人,那些苦苦去争夺宝珠,一度以为拿到手了,却是一场幻觉,最终一无所获滚落山崖的人,是不是更痛苦呢? 李治盯着帘子出神的举动,又惹到了李泰,愤恨道:“你害我至此!果然不敢面对我!” 李治闻声回头,委屈道:“四哥,我真的没有。” 这是大实话:从昭陵回来的路上,李治还认真想了许多计划,毕竟按照父皇对四哥一贯的看重,这必然会是一场持久拉锯战。父皇或许会一直犹豫不定,过上几年才立太子。 李治曾想过许多把四哥‘踹下悬崖’的计划,然而他还没怎么开始踹呢,李泰就自己蠢得把海市蜃楼当成了美梦成真,自己冲过去了。 说实在的,还晃了李治一下子。 没想到四哥这么给力,让他七天内赢得全盘。 长安城外,春意正浓。 正所谓八水绕长安,长安城外便有渭河的支流,河畔多栽种柳树。时人多有折柳送别的习俗。 于是李治也亲手去折了一根柳枝,以作送别之物。 东莱郡王已经换过了马车,李治把柳枝从车窗递过去,然后不舍地潸然泪下:“四哥,你不要郁郁寡欢颓丧心志,要珍重自身,长命百岁啊。” 要好好活着啊,起码活着看到我登基好不好? 李泰先是接过了柳枝,然后忽然恼怒地掷出去。 细长坚韧的柳条,还扫过了李治的脸颊,留下了一点儿红痕。 此事发生的太快,就站在太子三步开外的李勣和云湖都未来得及抢下柳条。 “都呆着做什么!吉时已到,送东莱郡王立刻出发!”李勣声音如兵刃一样冷,‘出发’两个字愣是厉声喝出了‘上路’的感觉。 他确实恼了。 太子殿下仁厚孝悌,不以身份压人,执弟礼相送,送上的柳枝,竟然被东莱郡王不敬掷出,这还不算,居然伤到了太子的面容。 东莱郡王的马车迅速上路。 李勣则转头看着太子面上一道细细的红痕:“殿下着实太委屈了!” “臣即刻护送殿下回宫见圣人。必为殿下陈述委屈!”在李勣看来,这样的伤痕得给皇帝亲眼看看。东莱郡王此举往小了说也是不友爱兄弟,往大了说就是犯上啊。 当然,得快点回去,不然这浅浅一道红痕可能就好了…… 出乎李勣所料,太子却拒绝了。 李治笑了笑道:“没事。对了,大将军陪我去个地方吧,其余人都先回宫。” 云湖有些错愕也有些担心,但并未出一言劝说——毕竟太子新立,又年幼,这会子他若自恃身份驳回太子的意思,必是不好。 于是他只是顺从领命,准备先带人回宫。 倒是李勣一怔,不由多问了一句:“殿下要去哪儿,臣自己跟着只怕不够妥当,要不要多带几个亲卫?” 这可是太子殿下。 再不是当时,可以随意坐马车从宫里溜到长孙无忌府中的晋王了。 “不用带什么人,我是去请见孙神医。这一月来,父皇伤神劳苦,只有尚药局看过,我不能放心。今日既然出宫,我就去亲自接孙神医进宫一趟。正好大将军也可以去拜见先生。” 原来是为了陛下啊,李勣感慨道:“殿下当真是纯孝之人。” 既如此,他当然要陪太子走这一趟去请先生。 只是,他还是略有些可惜地望了一眼太子脸色的红痕。耽搁半日再回宫,估计就要好了。 李治只是含笑,利落翻身上马。 他可是从来不会主动告状的,做晋王时不会,做太子就更不会了。 何况,云湖公公这不是回去了吗? 果然,云湖回去后,立刻‘百般为难’的把整件事情复述给皇帝听。 然后又跪下请罪,道他未能及时拦下,以至于东莱郡王伤了太子。 这些话就像一盆,不,一大桶冰水哗啦啦倒下去一样,彻底浇灭了皇帝心底‘青雀只是一时糊涂,本心未失’的希望小火苗。 皇帝立刻召来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朕一贯有对子嗣太心软的毛病。今日就先说与你们,若是将来朕再心软,要召青……东莱郡王回京,你们便上谏拦住朕。” 房玄龄一向低调内敛,此时只垂首应是。 倒是长孙无忌在房玄龄告退后,私下向二凤皇帝讨一张手书:“只恐陛下来日慈父心肠大发,又忘了此言,不如白纸黑字写下来。” 这话也就大舅子能说,皇帝想了想,还真对自己不太放心,写了张手信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愉快收起来。 有了这封圣笔亲书,他就放心了。甭管以后青雀是‘病了’还是‘痛了’‘悔了’的,都别想着借此回京。 这一年的四月底,圣驾再次从长安城搬移到了九成宫。 经过一番大伤元气的太子废立,其实今年二凤皇帝原没有心情折腾去行宫的。 但孙思邈和尚药局的共同意见,就是让二凤皇帝远离太极宫这处低洼闷热潮湿之地,去九成宫避暑,以安龙体。 要是只有尚药局建议也罢了——太医署和尚药局每年的意见都是建议皇帝要养生、少动情绪,少劳碌,二凤皇帝有时候都怀疑他们在甩锅——拿出一堆做不到的要求,若是他身体不好,就好推说是他没做到大夫的嘱咐。 尤其是那条少劳,他如何能做到呢? 不过短短数十日内,处置谋反,废嫡长子的太子位,贬了嫡次子出京,立了嫡幼子为储君——这一番对国本的大改,哪怕是向来对自己的判断力很有信心的二凤皇帝,也不禁有些沉郁犹豫了。 这两月来,除了要承受作为父亲的锥心之痛外,他还要强撑着料理政务,确实不适颇多。屡召尚药局开药,两位御奉也有些惶恐,也曾推出尚在京中的孙神医,禀奏皇帝请孙神医进宫请脉。 二凤皇帝本不欲派人出去特意接孙思邈入宫。 免得在此新立太子的时节,让朝臣们以为他身体有什么大不好,再起心思波澜。 不想,倒是雉奴悄默声把孙神医请了来了。 只看这孩子的贴心,皇帝都觉得自己好了一半。 看看孙思邈举步入殿,步履不但扎实,甚至还有些壮年人行走的矫健之感,想想传说中孙神医的年纪——二凤皇帝是真的慕了。 甚至破天荒问起孙思邈《千金方》中的炼丹一事,半戏言半好奇道:“难道世上真有不老仙丹吗?” 孙思邈并不畏惧天颜,很诚恳对皇帝道:“若是陛下能舍了国事,如草民一般逍遥山野,习得静心吐纳强身之法,必能将养的比现在强许多。”说着指着自己的白发:“若真有不老之药,草民也不至于许多年前就须发皆白,面生皱纹。” 二凤皇帝摇头而笑。 逍遥山野?那他便不是李世民了。 或许是年纪渐大的缘故,原本他从来很少怀缅旧事,这两年却总是难免回忆少时。 据说他小时候,曾有一个拜谒高祖的书生,见了他就夸赞道是贵子,说他将来必能济世安民。 所以他才有了这个名字。 李世民。 济世安民,终生所愿。 他跟着父亲打下天下,虽是第二位皇帝,实也为开国之主。过去这些年,早先从于戎旅,征战天下,这十多年又治理国家、开疆扩土——也很自傲于此,他做到了很多帝王几世都做不到的事儿。 作为皇帝,若是舍国家臣民于不顾,只图自身,活得长有什么用? 因此还对孙思邈笑道:“果如神医之言,弃繁碌朝政,归身安养,只图自身,朕岂不成了梁武帝萧衍?” 梁武帝早些年也曾英明神武,创下梁国基业,但后来沉湎于僧法,自己都出家为僧,还得朝臣们拿钱去赎他,哪怕社稷丘墟、国家危亡都顾不上了。 他绝不愿意做此辈。 于是二凤皇帝不再纠结,只是让孙神医请脉,然后给他开些调节症候,缓解不适的方子。 后又请孙思邈与他一起往九成宫去避暑:“难得神医今年肯留在京城,京中暑热,不如同往九成宫?” 孙思邈依旧婉拒了,他留在京城是为了开医馆传授弟子。 况且,他拿到的那几本‘新医书’,越细读越觉医理无穷,正日夜沉浸其中。 如果说基本的医理是树干,那么到了孙思邈这个程度,研究各种疾病细症,就像一根根树枝一样。有许多树枝,孙思邈本觉已经到头,然而得了这几本医书后,才觉霍然开了新的思路,真是越钻研越入迷。 如今他都怕自己不小心通宵达旦,时间久了身体受不了,特意让弟子轮番夜里去敲门,提醒他到了时辰该歇着了。 这叫…… “可持续发展。”孙思邈想起赠他这几本医书的姜太史丞,说的这个新鲜词。她似乎并不避讳在自己跟前,说一些有些古怪,要解释一下才能让他明白的话语。 也是,这些医书就够‘古怪’的了。 正如她再也不问自己的真实年纪一样,孙思邈跟她有一种很独特的默契,从不问起这些是否是梦中所得。 如今小半年过去了,孙思邈还觉得有许多未想透,更未投入医治病患的 皇帝也不强求,只是赏赐了财帛,好生送了孙思邈出宫。 横竖只要知道孙思邈在京城,就颇为安心——从长安城到九成宫骑马并不远。 圣驾如前年一样,浩浩荡荡到了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着过来了。 知道皇帝心烦,掌后宫事的韦贵妃,非常聪明的不为小事去皇帝跟前聒噪,完全就照搬上回去九成宫的旧例,一点儿没变搬了过去。 媚娘再次到了九成宫。 才到九成宫,媚娘就与姜沃一并去兽苑看同样搬过来的小猞猁了。 不,已经算是标准的成年猞猁了。 两人一见异口同声道:“长大了好多!” 虽则它早已销了号,不算这兽苑的猞猁,但它脖子上,依旧挂着‘五十九号’的牌牌。 还换了银丝镶边的精致号码牌。 看来,随着主人从晋王变成太子,小猞猁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 它见了媚娘高兴地直蹦,尖耳朵迅速抖了起来。 虽则一条受伤过的前爪依旧不甚灵活,但后腿很有力,蹦的很欢实。 它长成了完全体后,姜沃都有点不敢下手撸猫,还是媚娘握着她的手,才揉了揉小九儿的尖耳朵——反正媚娘依旧坚持这只猞猁叫小九儿。 之后媚娘又拿出钱来,递给那养兽倌儿,买了一挂鲜肉。 虽说自打归了晋王后,猞猁伙食标准已经直线上升,但媚娘亲手喂它,五十九还是吃的很香,舌头灵活的一卷,就吃掉一块肉。 喂完一挂肉,媚娘抬头看了看天色。 “快到暮鼓之时了。” 两人离开了兽苑。 谁知才出门,就碰到了李治。 他正从宫道尽头而来,因踏着一地夕阳,把他这个人也染上了一层绒绒金边。 三人在宫道上停下来。 “太子殿下。” 媚娘早知他成了太子,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面称他一句太子殿下。 这个福身,并非为礼,而是为贺。 贺你如愿成了太子殿下。 李治听了这句‘太子殿下’,便觉心似湖水,划过一道水波,渐渐漾开,晕成安心的喜悦。 他自打做了太子后,无数人尊称他过太子殿下了,但媚娘说出来还是不一样。 媚娘时隔年岁,才见李治,没留意旁的。 倒是姜沃常见李治,因此一眼看出:太子殿下,您今儿这是格外盛装华服而来啊。 且说皇帝与太子正式的服制,当然尊贵无匹。但除了祭祀、元日、外邦朝拜等正式场合,还是以舒适方便的常服为主。 二凤皇帝一般都是寻常袍衫,只是颜色是特有的‘赤黄’,顶多腰上加个九环带,就罢了。连靴子也多是穿简便的靴。 太子自然也是如此,跟父皇一起,走随和简朴流。 但今日却穿的颇为正式:头戴配有玉琪组璎的玉冠,身着黄色绛纱衣,腰间悬挂太子特有的双珮和玉鱼符,连靴子都是外出时较为正式的乌皮靴。 一眼看过去,华服庄重,比素日多了些沉稳成熟的气质。 这种打扮,一般是太子公开露面时,才会换上的。 姜沃低头忍笑:殿下这是特意来孔雀开屏的?怎么不直接穿戴册封时最正式的玄衣纁裳,白珠九旒冠来呢? 暮鼓声恰好响起。 回荡在九成宫上空。 三人也没有再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告别:“太子殿下保重”。 “两位也保重。” 媚娘原以为,李治新做了太子,又已经是大婚的人了,应该很忙才是。 于是次日去看猞猁,就是真的去看猞猁,没想过还能碰到太子。 谁料李治竟然先她到了兽苑,正负手站在栏外。只是未穿昨日的太子服制,只是清清爽爽一身月白衣袍,腰系玉带,很家常的打扮,与晋王时相差无几。 不过,两人一年余未见,期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媚娘还是很明显察觉到李治的变化。 他身上几乎看不到那种少年人的涩然了,虽然面容未改,笑容亦是一样柔和,但就是觉得,是个男人了。 媚娘后来还想过,什么是她判断的‘男人’呢。 必然不是他两个哥哥那种,二十多岁还游手好闲,跟十几岁时没有任何分别。父亲一死为了霸占家业,为了过得更好,就直接把继母与妹妹们撵走这种人。 男人大概与年龄关系并不大。 而是一个人,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并能够为之承担起一定的重量来。 那便是一个男人了。 当然,此时媚娘还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有些惊喜于遇见李治,并很快带着笑意打趣了一句:“昨日太子殿下仪容威重,令人不敢抬头直视。” 昨儿乍一见没反应过来,但回头媚娘就明白了。 李治听她点出此事,也就避而不答这个打趣,只是笑。 说了几句家常闲话,李治才问起了王才人之事。 那是大哥谋反之事刚出来的时候,他亦在风暴中心,根本不知掖庭事。 还是之后尘埃落定,才听小山回禀,说这回牵连的人着实不少,连掖庭都有个才人,被罚了去跟没入宫廷的罪奴一般干粗活去了。 当时李治心骤然一坠。 好在小山从前见过自家殿下跟那位武才人很聊得来,必是上心的,于是打听的很明白,迅速汇报,并非武才人,而是一位姓王的才人。 李治这才放心,瞥了小山一眼,让他下次说话,直接把重点放在前面,合并了一起说,别乱断句。 但哪怕已经见到媚娘好好站在跟前,李治还是忍不住问一问当时的情形:怎么会抓人抓到掖庭北漪园去? 他不是完全不知后宫争斗的把戏,毕竟他父皇后宫众多。 母后过世前,不放心几个幼年子女,也是这个缘故。 于是李治听到这件事后,就不免有些发散思维,以为是有后宫妃嫔,借此浑水摸鱼铲除年轻才人之类的后宫诡谲阴谋。 若是如此,只怕她也不安全。 媚娘很直接的把当日事与李治复述了一遍,让他不必多虑。 后宫位份高的嫔妃们,这两年根本不在乎她们掖庭这几个人了。 此事纯属王才人自己跳出来找茬。 李治听完点头道:“那还好。也亏你能当机立断,让她离了北漪园——总不能留着她害一次不成,再害第二次。” 之后李治又跟媚娘分享了一个自己的秘密:“那日去送四哥,我虽然不好穿正式的太子服制,但为了让他‘开心’,我特意带了一支只有太子才能用的九首犀簪。” “那是四哥想了许多年的东西。” 别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种发冠上的簪有什么区别。只有对太子位渴求太久,时时刻刻想要名正言顺用上太子器物的李泰,才会一眼看到这枚太子专用簪,气的发疯。 李治觉得很有趣。 “我与才人是一样的人啊。” 又聊了些一年来的别事,李治才道:“我今日过来,还想跟你说一声,五月五节前事多,我只怕没空过兽苑来了。天气渐热,武才人出门也要避着暑气才好。” “殿下也要记得避暑。” 作别前,媚娘从身上带的荷包里取出一根由青、赤、黄、白、黑编成的彩线递给李治。 端午时节,宫中向来有带这种五彩线驱瘟辟邪的习俗,又称‘长命缕’。 李治有些惊喜,接过来:“武才人编的吗?” 媚娘点头:“嗯。” 李治就托在掌心看。 谁料还未惊喜多久,就见媚娘弯腰给小猞猁也系了一根相同的长命缕,而且因为是系在猞猁脖子上的,比他的长好多。 李治:…… 他幽幽开口:“敢问武才人,我的这一根,是不是用剩下的线编的。” 媚娘的眼神一飘:“怎么会。” 李治:你眼睛躲开了,所以就是吧!就是用给猞猁剩下的余头才给我编的吧! 他此刻简直像吃了个外面裹着白糖粉的梅子,甜吃下去了,光剩下酸了。 不过接下来,李治便看到媚娘给小猞猁结活扣的时候,窄袖微微下滑,露出了她腕上带着的长命缕——显然也是一样的。 嗯,李治点头,梅子是好果子啊,回甘! 媚娘起身,袖子自然也落下来,她望着李治道:“我原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敬贺殿下入主东宫的,因想着五月五将至,才编了一根长命缕送给殿下。” “只是编完后才觉得无用——殿下为太子,自有圣人赐下的最好的长命缕,又有东宫份例。这样寻常丝线所编的长命缕,必然是用不上的。” “既然殿下也看不上,就还给我吧。” 说着伸手。 李治看她掌心向上,还对着自己晃了晃,竟是真的要把长命缕要回去,就转头去盯猞猁,岔开话题道:“诶,你觉不觉得这只猞猁头顶好像有点秃了?莫不是夏日掉毛?亦或是这会子各种虫蚁多,咬坏了毛皮?得叫兽苑管事给它熏熏药。” 小猞猁:?谁秃了?怎么好平白诬猁猁清白!! 李治离开兽苑后,媚娘没有立刻走。 她先蹲下身子解了猞猁脖子上的长命缕,卷成一团带走了。 等回到屋里,又把自己手上的长命缕也摘下来,放入香炉中烧的一点痕迹不剩。 除了长命缕,端午其实有很多可赠之物。 比如五月五特有的扇子、装着祛毒草药的香囊荷包、应景的绣五毒的帕子……但那些,都太过有个人色彩了,谁做的很明显。 她不会送任何带有她针线笔迹之物。 唯有这种最寻常的长命缕,用的都是掖庭宫女皆能拿到的寻常五色丝线,哪怕太子真的带在身上被人看到,也看不出谁编的。 但出于谨慎,媚娘想了想,还是把剩下的两根长命缕烧掉了。 并且再不去编同样样式的长命缕。 不过,媚娘对太子还是很有信心的。 殿下不会是那种马马虎虎直接带着这长命缕到处走的人。 果然如媚娘所猜,这条长命缕,李治从未带过。 端午佳节前,他手腕上的是父皇亲手给系上的长命缕,扇子上挂着的,则是舅舅送的专配扇坠的长命缕,甚至连东宫的帐子里,都是乳娘卢夫人把太子份例里的长命缕给他挂上。 全都是最合时宜的长命缕。 李治将帐子上的长命缕拿起来细看,因是东宫的份例,自然是最好的金线,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璀璨的金芒。其余的黑线、赤线等也都是染得最鲜明的线,结扣处更是做了精致的玉佩和环结。 确实很精美。 但他还是更喜欢,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见到的,那条长命缕。 第54章 助学金 “哧——” 这是竹箭飞出去的声音。 姜沃放下手里一张新的漆弓,期待望向媚娘:“是不是比一开始好多了?” 媚娘带笑点头;“好,很好。”比量了一下:“就差那么一点了。” 然后取过姜沃手里的弓,准备再示范一遍。 院中没有设置寻常射箭时的草靶子,而是放着一个高架,架上摆着一个沉重的铁盘,盘子里只放了小孩儿拳头那么袖珍的一枚糯米粉团——端午时节,以弓箭射取粉团或是小粽子,是从前朝到后宫都很风靡的活动。 姜沃跟媚娘在一起呆了这些年,跟着这样一位骑射娴熟的老师,终于把自己的骑射水平练到了入门级别,那就是……能骑能射。 这回端午前,又请媚娘紧急加训射粉团。 因太史局内,今年端午要举行射粉团的赛事,彩头就是圣人赐下的一盒筒粽,一种有点像竹筒饭似的粽子。 今年各衙署都得了圣人和太子殿下赏赐的粽子,便都热热闹闹举行各种以此为彩头的端午赛事。前朝后宫都颇为用心准备这个端午节,大有借此一洗上半年阴霾的意思。 毕竟如今尘埃落定,已经是新太子入主东宫了。 太子新立,原该普天同庆的,只是新太子之前还有‘废太子’和贬魏王之事,便不好大肆庆祝。 倒是以佳节为由头,设立各种竞技运动,又热闹又不违矩。 这不,连一贯过节都只发‘过节费’的太史局,今年都不好例外,跟着搞起了‘团建活动’。 李淳风的脾气,不得不办的团建,也懒得搞大型的,就直接办了这种无需场地无需马匹的射粉团运动,还让大家自备弓箭,他这儿只需要出个架子和盘子就行,最是省心。 姜沃就回来练习来了,就算拿不到头名,也不能给大唐姑娘们丢人。 比力气的弓箭,女子在体力上自然先天弱于男人。但这种射团是比准头和巧劲的箭法,大唐的女人,许多并不比男人差。 就这掖庭里,箭法精妙的女官宫女就不少。 这不,姜沃为了在‘团建’活动中表现得好一点,特意来上名师辅导班了。 媚娘再次给她讲解了要点,然后拿了一枚头削的尖尖的竹箭,起手精准地将粉团射落在地。 姜沃在旁海豹鼓掌。 这还不算完,媚娘射中粉团后,似乎觉得架子摆的太近了,射起来并不过瘾,于是再取一箭,对准了大门口挂着的一只艾草编成的老虎。 箭离弦,艾草老虎应声扑地。 姜沃不由想起了还未出现的诗圣做的那首:‘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1] 这便是初唐女子的风采啊。可惜在初唐盛唐昙花一现后,哪怕从晚唐开始,女子们也渐渐被关在了越来越小的地方。 媚娘将弓递还给姜沃。 姜沃转了转手上防磨伤的指环,继续勤勤恳恳练起来。 经过名师一对一的辅导,太史局的射团赛事,姜沃还是拿了个不错的名次,获得了两枚御赐筒粽。 这回姜沃也不用留着先孝敬师父,李淳风射箭水平就很高,自己就拿了头名。 太史局从前没办过射箭赛事,这头一回办,姜沃看了一圈,发现众人都不差,起码没有生手。 毕竟这会子没有什么后世那种‘文臣乘轿’‘武将骑马’的区分。文武朝臣们全都是骑马上朝或是奔赴衙署,平时酒席上就时不时设个投壶、设个草靶或是粉团的,不懂骑射都没法社交。 姜沃再次领悟了大唐的武德充沛,是不分文武,不分男女的。 姜沃拿回太史局的,除了射团获得的彩头御赐粽子,还有端午时每位官员都会有的节礼。 她打开盒子:果然,今年又是夏扇和嵌银的腰带。 虽然她不能去上朝,但这些赏赐,倒是从来不少她的。 取出一把纸扇打开扇了两下,姜沃放了回去——比起这些,她还是想要个笏板。 她打开了下一个匣子,这是太子殿下特意令人送到太史局给她的端午节礼。 姜沃打开不由一怔, 里头放着的正是一枚朝臣上朝时用的笏板! 因她官职未到,自然不会是象笏板,而是一枚竹笏板,打磨的光滑圆润,前拙后屈。 芴板下头还垫着一个用来装起笏板的绿色锦缎长囊。 姜沃拿起长囊,准备把这枚笏板装起来,然而一拿,却觉得锦囊里还有一物。 她抽开丝绦,把里头一片竹椟倒出来。 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 李治的字体是习自圣人的飞白体。 “贞观十八年的元日,请太史丞同往新岁百官大朝会。” 因收到最想要的端午节礼,姜沃这几日心情大好。 这日则心情更好。原本正在忙日常公务,忽接到一份名刺,姜沃连忙把手里的事情都放下,起身迎出来,在大门口将孙思邈请进来:“先生怎么到九成宫来了?” 将人请到正堂上后,姜沃捧上凉茶,笑道:“这还是先生教的新方子呢。如今一天热似一天,宫人们多饮此凉茶,今年中暑的人都比往日少许多。” 孙思邈因多周游各地,救治的多是百姓,许多方子都很简单,且用的药材很便宜。 这避暑气的凉茶方子也是,不能说比尚药局的祛暑药强,但胜在价低草药易得,宫中公厨只需拿出不多的钱财来,就能做到每日熬煮一大锅,宫人们能常喝。 孙思邈作为大夫,听说自己的方子能有用,免许多人暑热,就心中欢喜。 “先生从外头走来,也先喝一杯凉茶吧。”见孙思邈缓缓喝了半杯茶,姜沃才问道:“先生要在九成宫多待几日吗?” 孙思邈摇头:“不了,今日便走。” “我这回入宫,也是因五月五,圣人特命人赐下许多节礼,自该面谢。再有,上回给圣人开的方子也吃了二十多日了,也该扶脉看看。”于是递谢表到九成宫时,就主动提出要来给圣人扶脉,九成宫这边自然很快派出马车去接。 给圣人扶过脉、调过药方,孙思邈依旧要回长安去。 “回去之前,来与你说一声,医馆已经落成了。”孙思邈双手捧着茶杯,笑道:“五月五前,我便让几个弟子在新医馆门口贴了布告,开始招弟子。” “好快!”姜沃听到这个好消息,也觉振奋。 孙思邈也颔首而笑:“是,本没想过这么快,谁料到今年懋功在京中。”他又想起从姜沃这得的医书,不由道:“今岁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医道合该愈加兴盛的机缘。” 毕竟,建造一个医馆,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只有信念就能做成的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从来是颠扑不灭的真理。租下合适的铺面需要钱,各种药材需要钱,孙思邈及弟子们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钱。 原本孙思邈的设想中,他只能在东市的边角起个小医馆。 毕竟他虽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但多年在外,接收的多半是穷苦的病人,常免费给看诊不说,有时还会倒贴医药费,因而在经济上并不怎么宽裕。 孙思邈跟姜沃熟悉后,还曾经对她透露了自己每隔几年必要入京的另一个缘故:他平时四方云游,为人治病。时不时还要寻铺子印自己新写成的医书,都颇费钱财。于是孙思邈囊中羞涩的时候,就会回京城‘探望旧友’暂居几月,顺带给权贵们出手诊脉。 孙神医难得回京,甭管有病的没病的权贵之家,基本都要请他看一看才放心。 都是权贵高门,来求神医请脉,那能空着手来吗? 必然不能。 姜沃了然:“原来先生每年回到长安城,都是劫富济贫来了。” 由此可见,每隔几年需要回来‘搞钱’的孙思邈,本人是没有多少积蓄的。 当然,以孙思邈的名声和医学地位,他要是开口,从二凤皇帝起,到下头无数官员,有的是人愿意给钱,替他建立医馆。 但他也必然不会要——若是他私人的医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他收徒弟是最重医者心性的,他自己的医馆才是好好挑选弟子,若是旁人出资建的医馆,非要塞进几个人来,是准还是不准呢?都是麻烦。 且若是自己的医馆,将来他要走,也不必跟任何人多说,依旧可以去云游四方。 于是孙思邈起初,是没准备成立一个东市上的大医馆的。 但今年恰不同:李勣回京了。 作为一个财神,他能轻轻松松拿出一大笔钱来,将医馆所有经济基础摆平掉。最要紧的是,作为孙思邈的学生,他是很了解也很认同老师挑选学生标准的,他也格外尊敬孙思邈,绝不会因为是投资人,就乱干涉孙思邈的收徒,以及去留。 因此这半年,孙思邈几乎都在闭门研究新医书,建医馆的事儿几乎没操心,李勣就给包圆了。 且英国公李勣,不但是财神,还是门神。 既是建医馆收徒,就要扰乱长安城中原本的医疗秩序,说的直白些,孙思邈在京中,只怕影响了许多医馆和大夫的收益。 哪怕孙思邈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不怎么有人敢明着找茬,但暗中使坏的却必是有的。孙思邈云游四方,自然也曾被各地豪强或是地头蛇医者难为过,都是经历过得。 李勣也考虑了这方面的事儿,直接从自家的英国公府调了二十个亲兵,去给老师当起了护卫队维持起了医馆秩序。有此坐镇,牛鬼蛇神退散。 饶是孙思邈依旧不愿意出仕,见此次行事之便利,也不得不感叹一声,朝中有人好做事是真的。 因此一切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他眼角也有分明纹路,透出笑意:“且太子殿下也向陛下进言过了,今年下半年,开始重修《医典》。正好医馆已开,我也要试试许多新的医术!”他眼中有跃跃欲试的光彩。 毕竟《医典》是国家官方医书。就算是孙思邈来为姜沃那本医书上的新知识背书,也不可能只凭他一言,就直接改了之前沿用多年甚至多朝的传统医学观点。 若想改,必须拿出切实有效的治疗效果来。 接下来的半年,就是孙思邈在京中拿出‘治疗效果’的时间了。在这方面,孙思邈自然信得过自己。 姜沃也听得心潮澎湃起来:真是一派希望就在眼前的欣欣向荣之景! “只是还有一事。”孙思邈看起来也有些可惜,对姜沃道:“如今愿意来跟老夫学医的人很多,但,依旧没人愿意去专门学《妇人方》。” 孙思邈温和的望向姜沃:“不过你放心,每一个来求医的人,我都会令他们背好《妇人方》,否则便非我弟子。” 他知道姜沃是很在意《妇人方》的,第一回见面就说过,格外敬重自己是个肯看到妇人疾病,愿意为女子之病痛著书的大夫。孙思邈后来想一想,觉得她愿意把这几本如此珍贵的奇书交给自己,应当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她想把医书交给一个,视男女疾病一样痛的大夫。 是啊,本来就是一样的人,得了病都一样的痛苦。 果然,孙思邈见眼前穿着官服的姑娘眉眼有些低落了,不复刚才的皎如星辰。 不过,很快她又抬起了头。 作为一个曾经的久病之人,姜沃其实是很理解大夫们的。 这是一份很辛苦的职业。 她也一贯不喜把大夫、老师、警察等职业特殊‘圣人’化,动辄谈奉献不谈收获。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医者还是职业,就职就是要谋生的。专门学习《妇人方》,只怕很难谋生。 而不被生计所困的来学医的人,追求的大半是医道本身,或是名声,给妇人看病,一来很难成名,二来……还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恶意眼光打量和揣测——你一个大男人,专门去学给妇人看病,是什么心思? 没有利益,反而可能有损害,这些男大夫自然不肯专学‘妇人方’,只怕孙思邈要求他们都得背下来,他们也只是听话背下来而已。 所以,只能是女医。 姜沃抬起了头:“先生也是愿意收女医的吧。” 孙思邈温和笑道:“有教无类,为何不收?”他这些年没收过正式的女学生,也是因为四地云游,又带着好几个男弟子,再不可能有女子跟着他到处跑,与这些男人同居同处。 但每一地,愿意学些医道的女子、或是来求教的医婆,孙思邈也都会尽力教导。 姜沃能想到,孙思邈自然也能想到女医会愿意学《妇人方》。 只是可惜…… 孙思邈还道:“能够颇认得几个字,又能出门来学医的女子实在少。”忽然想起了一事,对姜沃道:“倒是前两日,有个妇人来问,能不能跟老夫学医。” 那是医馆旁在一家布行做工的妇人。她因是寡妇,家无恒产,为了养活一个女儿,自然要出门做工。一般东西市是很少有女工的,还是因这家布行的东家,也是个自立了女户的小娘子,这才收下了她。 这妇人是近水楼台,听见有人在医馆门口议论,孙神医收徒,居然还要求每个人都背过《妇人方》一事,才鼓足勇气去问了一句。 孙思邈当时正在内间看诊,也未曾亲见,还是听弟子提了一句,那妇人还道,能不能下了工再来学。 等回去见见再说。 若是真心向学,孙思邈也不介意每日抽出时间来教她。 他对姜沃道:“你放心,凡有女医来求学,我绝不拒之门外。” 这日,媚娘进门,就见姜沃在桌上摆开算筹,似乎在算自己的积蓄。 这可是少见! 媚娘不由笑问道:“你怎么忽然算起账来?难道你有什么要急用钱的地方吗?我这里有。” 姜沃知道媚娘还有一些带进宫的金银首饰,此时连连摆手:“不,姐姐,不是我自己缺钱用。” “我是想成立一个助学金。” “助学金?”媚娘是第一回听这个词。 “资助女子学习‘妇人方’的生活补助金。” 说着把孙神医今日的话都与媚娘说了一遍。 她把笔搁下道:“就像先生说的,能出来走动,上医馆求学的妇人本来就很少,想必是寡妇失业,家中也没有人能依靠的。”没人依靠,也是没人管束。寻常妇人,每日要在家中洗衣做饭带孩子,便是愿意学医,也没有功夫特意跑到东市去学,家里人也绝不会同意。 “迫于生计去东西市做工的妇人,应该不少。”姜沃想的就是抓住这有限的资源。 然而媚娘想了想,却道:“小沃,若是你想让这些贫苦妇人学医,便是有这‘助学金’,她们愿意来,只怕也很难学成。” 她接着道:“这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应当都没有机会认过字——要从大字不识到能领悟医书的程度,实在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做到的。” 孙神医一定是没有空,从最基本的认字开始教起的。 “不,不一定非要认字。”姜沃忽然抬起头来。 媚娘奇道:“嗯?连医书都看不懂,药方都不会写,如何能叫大夫呢?” 姜沃知道媚娘是怎么想的:她是把大夫当成宫正司女官这些职位来看的。就像要会写公文,前提必须是读书认字,媚娘觉得,要会做大夫写药方,认字当然也是大前提。 可惜,在这个时代,如果说文盲率百分之九十,那么女子文盲率,只怕要到百分之九十五。这还是姜沃往乐观里估计。别说寻常人家或者贫苦人家女子,就算跟媚娘一起进宫的才人,官宦之女,都有不认字的。 宫正司这几十口子会认字的宫女,还有许多是宫正司年长的宫女,去小女孩子堆里先挑了机灵的孩子,现教的认字。 但姜沃是亲手抄过妇科医书的。 不,是妇产科。 “姐姐,妇产不分家,许多接生的稳婆,其实并不认字!”稳婆里也有水平好和水平差的。好的稳婆就是从经验里(甚至是血淋淋的经验里)总结出,孩子的体位、孩子的出生时间、孩子是否顺产、大人是否有产后大出血的危险,还会教导产妇如何在生产后保养自己和照顾婴儿。 或许她们一个大字不识。 但在产科接生上,绝对比开医馆的男大夫们,只能隔着帘子摸一摸脉的男大夫们强得多。 姜沃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边踱步,边头脑风暴,边组织语言告知媚娘。 “男大夫难诊女患,最要紧的一道坎就是男女大防——不能去看,更何况碰触女患者的病处。” “那本医书我看过的,妇科中许多疾病,譬如哺乳期间的乳腺炎、因生孩子过多的子宫脱垂……” 此时不能要求太多,比如做什么乳腺癌手术,子宫脱垂手术,这种在现代都得去大医院专门做的手术,此时想都不用想。 但正因如此,专门的妇科女医或许不需要太通晓医理。若是孙思邈的正经弟子,必然要从阴阳五行这等最基本的医理学起。 “但妇科女医,可把这些都先搁下。只学妇科疾病症状,然后学些药浴、按摩、缓解症状之法!” “女医最大的好处,便是让女患者可坦然解衣,暴露疾病伤痛。” 数月内,自然学不成全科大夫,也学不成专精的妇科大夫。 但,饭要一口口吃。对如今的女子来说,若能有女医,能直接袒露,不,甚至只要能直接谈论起她们身上见不得光的病痛,都是一种安慰。 若是有人能有些简单易行的法子,缓解些痛苦,就更好了。 媚娘见她越说越眼中发亮,也不由点头。 “是,若是女医,何须只能问病候与扶脉——有些妇人症候,大夫不好问,病人更是耻于说,估计也只能随意开些止痛楚的药喝一喝。”这些媚娘在宫外时都是亲眼见过的,她的母亲,还有后来住在杨家内,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见媚娘点头认同,姜沃自己却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够好,似乎缺了很重要的一环。 缺了什么呢。 媚娘见她苦思,就道:“此事绝非一日之功,倒是先睡吧,你不要太伤神。” 这贞观十七年的前四个月,随着废太子、立太子这些事,太史局上下何其忙碌。 连姜沃自己都暗中庆幸,还好,自己的体质提到了‘六脉调和’,若是原先的‘中人之体’,只怕要累病个一回两回的。 此时媚娘就催着她洗漱,然后吹了灯,让她赶紧睡。 黑暗中,哪怕不用转头看,媚娘也能感觉到姜沃没睡着,只怕还在睁着眼看床帐顶上盘算女医事,媚娘就道:“你这是要我捂着你眼睛睡吗?” 姜沃刚要辩解,媚娘又开口堵住:“可别说睡不着这样的话。你跟两位仙师学过道家吐纳静心之法,还回来教过我,如何会睡不着?如今你先把这些思绪都屏了去,自然慢慢就入睡了。” 姜沃再没有话说,只好按照媚娘所说,开始调节呼吸深长,让脑中一片空白,果然也就渐渐睡去。 然而她久违的做梦了。 姜沃久违地梦到了医院。 她躺在床上,清晨的阳光照亮了病房,病房里站满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都围在她的病床前。 梦中她很自然揉了揉眼坐起来:哦,又是周一大查房吗? 姜沃开始在脑内准备回答大夫的查房问题——她住的心外科,大主任兼着这家三甲医院的院长。 这位大忙人,只有每周一早上会查房,于是每个周一早上,不但病房里站满了主任、副主任等白大褂,跟着的学生都要堆到走廊里去。 这种大场面,很令人肃静,以至于住院的病人,都把每周一的查房当成考试一样。 院长很有气势来到姜沃病床前,伸手,就有主治大夫忙给他把病历递到手里。 他看过后问了姜沃的一些症状。 然后就开始提问在场其余大夫了。 姜沃明显感觉到紧张的氛围弥漫开来——都怕被院长点名。 院长还很爱提问自己的学生,姜沃就听一个被点到名的研究生答得磕磕绊绊。而答案错的,连姜沃都知道,不对。 院长皱眉道:“怎么学的!我是没空带你了,小孙,你作为二导,记得管一管下面的学生!” 姜沃醒了过来。 二导! 是,哪怕用‘助学金’吸引来一些生活困窘的女子学医,但孙思邈必然是没有空手把手教每一个学生,尤其是连字都不认识,基础很差的女医们。 但中间可以有一个二导——一个读书识字,为人老成,又粗通医理的二导。最好是个妇人。 孙思邈只需要将专业的教材给她研读,再时不时在旁教导。 待孙思邈忙别的时候,这位二导就可以继续带学生了!如此传帮带,只要撑过两三届学生,就会把雪球滚起来…… “小沃?” 媚娘睡眠浅,觉得身边人有动静,立刻就睁开眼。 只见姜沃坐了起来,口中正在叽里呱啦小声说些什么。 这给媚娘都惊得一下子清醒了——半夜三更的,披散着头发,穿着白色丝绸寝衣的姑娘坐在身边自言自语,谁不得惊醒。 媚娘还不敢直接拍她,生怕她是在梦魇,一动她把魂给吓掉了。 如此僵持半晌,直到姜沃兴奋劲儿过去,转身拍了拍枕头,准备继续睡的时候,媚娘才试着又叫了她一声,极轻声:“小沃” 此时姜沃才听见:“怎么了,武姐姐怎么醒了?” 媚娘听她声音分明是清醒的,又好气又好笑:“你还问我怎么了?” 姜沃正好满腔兴奋,想跟人说这个主意,也想跟人探讨,谁能去做这个二导,见媚娘‘怀民亦未寝’,就拉媚娘起来:“诶,姐姐既然也没睡着,咱们就起来说说话吧!” 媚娘:…… 第55章 贤外助 夏日清晨,蝉鸣还未起,钟声已然回荡在九成宫。 姜沃却像是一只冬天畏冷的猫,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去,蒙住头。然而夏日的麻面被子实在很薄,一点儿也抵挡不住这浩大钟声。 她就又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去摸索枕头,准备把枕头捂在耳朵上。 然而没摸到枕头,倒是摸到了另一只手。 而且这只手要把她拖出来。 “昨夜不肯睡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这会子起不来床呢?”媚娘的声音跟钟声在耳边形成了二重奏。 “快起来了,再不起你必要迟了。” 媚娘已经梳洗停当,坐在床边,眼看着姜沃迟缓的从被子里挪动出来,难得双眼无神,近乎梦游开始换衣裳。 真是…… 她忍不住笑了。 姜沃是直到用冷水洗过脸后,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但那种清醒,也只是物理刺激下,不得不醒过来,实则是脑子有点昏沉,若是给她机会,还是会很快入睡的清醒。 她十分羡慕地看着神采奕奕的媚娘。 昨夜她从梦中醒来时,大概刚过了子夜。接着与媚娘相谈,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主要是姜沃在说,媚娘时不时会替她补充。 甚至于坐在床上说了一刻后,姜沃实在怕夜里灵光乍现,明天就忘记些细节,索性披了件衣裳就起床,在桌边点亮了油灯,边讨论边记录。 因油灯不够亮,她怕费眼睛,也不敢多写字,就只写关键字。 就这样两人说了一个多时辰。 最后姜沃推窗看了下星辰,判断了下应该是寅时将尽,连忙又躺下睡觉。 于是在她的感觉里,也就刚闭眼呢,就听见晨钟响起了。 好痛苦。 她再次打量了下媚娘,然后问道:“姐姐真的不困吗?” 媚娘摇头:“还好。” 姜沃羡慕加佩服:大概世上真有天生觉少,精力无比旺盛的人。从第一年相识至今,姜沃早已清楚,媚娘容易做噩梦,有时夜里也就睡两个时辰。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媚娘困倦的样子,她白日总是精神飞扬。 而且几乎不睡午觉。姜沃是因为要当值,在太史局不能睡午觉,所以爱上了喝茶。媚娘则纯粹是觉得午睡后,头发毛了要重新整理麻烦,同时也不困,没必要。 不愧是你啊! 姜沃继续在心里海豹鼓掌。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武皇就是有史以来第二位年龄超过八十岁的皇帝。 第一位,则是梁武帝萧衍,那是位后来投身寺庙,只顾自己念经的‘师’。而且作为一个男性皇帝,他也不需要生六个孩子。 可见武皇确实是带着长寿基因的。 大概就是因为她这位祖母的长寿体质遗传了下去,玄宗李隆基才活的超过唐朝皇帝平均寿命好多吧……然后就…… 姜沃胡思乱想着出了门(因为起晚了连早饭也没时间吃,只能等着去吃点心),媚娘在后面看着都担心,提醒她:“你走在路上不要摔跤啊。” 姜沃慢吞吞:“我好好走路。” 这有气无力的回答,媚娘:……更担心了好不好。 一天的工作后,姜沃再回到宫正司,就见昨夜她简略写下的数条关键点,都已经被媚娘重新梳理补充过了。 媚娘笑道:“我已经请李厨娘为咱们留了蒸饭,坐在灶上,也不怕凉了。那咱们就先说完再吃,不然你也吃不安心。” 姜沃立刻坐过来:“姐姐懂我啊。” 媚娘在桌上放了一枚铜钱:“最要紧的第一条,是弄明白咱们有多少钱,能资助多少人。” 姜沃看着桌上这枚熟悉的铜钱,这是大唐人最常用到的货币。 此时金银做货币情况很少,倒是跟现代有点像:金银虽然都是硬通货保值贵金属,但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现拿一锭金子,一锭银子来直接付款的情形。 商家也一般不收:这很难鉴定纯度真伪啊。 金银少用,银票更不用想——这会子没有出现纸币,淳朴的人民是再不信用纸能代替钱的。 市场流通的还是铜钱,粮食和布帛也是可以代替钱来用。 姜沃把铜钱托在掌心,铜钱上铸着她这些年看惯了的‘开元通宝’四个字。 说来她刚穿到这儿来的时候,见了这四个字,还吓了一跳呢:完了,穿到开元年间了? 开元盛世是好,但只怕开元过不了几年,就直接遇上安史之乱——到时候皇帝都要从宫中跑路,贵妃都得挂于马嵬坡,何况是她们这些个宫女。 担心了一日,才发现自己到了贞观年间,皇帝是李世民,顿时心情大好,稳了稳了。 后来才知,原来这‘开元通宝’是从大唐开国武德年间就定下的四个字,取得是新国开新元之意。 媚娘已经将姜沃三份官职的禄米、俸钱,已经日常开销人情客礼的使费都算了出来。她在算经济账上一贯很拿手。 “若是外头的米价,如我问到的那般,斗米四五钱,那么你俸禄余下的钱,能够资助二十多个人。” 姜沃点头,将方才进屋时就搁在桌上的几张地契和铺面契递给媚娘:“刚开始肯定是够的,将来人多也没关系——我方才去见姑姑了,爹娘在宫外还为我留了几间铺子,每年也有进项。” 这些契书,之前一直都是陶枳替她保管。 因女官不能出宫,陶枳还托了殿中省负责采买能出门的宦官,常去这几间铺子转转。 一来帮着把账目常拿回来自家查一查,二来,这般有宫里殿中省宦官撑腰的铺子,在东西市也算是有靠山的,做生意就不会被人欺了去。 姜沃也是这两年长大了,陶枳念叨起来,才知道原来姑姑一直在帮她料理这些事。 哪怕相处了好几年,姜沃还是在不断发现新的,陶姑姑照顾她的事情。可见亲人,血缘也不是必须的。正如她与陶姑姑,她与媚娘一样。 媚娘将几张契书看了一遍,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放下不提。 先与姜沃说下一条。 “昨晚咱们就定下了,这‘助学金’,不可金额太高。”媚娘边蘸墨边道:“若是想着她们生活大不易,就将钱数定的太高,只怕会有人无心学医,只为了这份钱财来,倒是白占着名额。” “再有,就是你说的,要设定年限——女医们若是能上门去给妇人们看诊了,那便可以收取诊费了。这份助学金就可以停下,挪给下一个人。” “这些都是咱们商议定的——但是,这边上还有个词,‘奖学金’,是什么?” 这是昨夜两人没说到,但姜沃想到了,就顺手写在纸上的。 “助学金,是减轻生活负担,未免有心向学的女医,因为困窘和生计,不能来学。这奖学金,便是鼓励她们学的多,学得快,尽早能把自己从学生变成老师。有格外刻苦,进步飞速者,当然应当另有一份奖励。” “再有……”姜沃笑道:“也可以设立‘介绍其余女医入门’的奖学金。” 媚娘也就笑了,将这里圈了一下:“那这个钱数,倒要好生斟酌一二。” 姜沃点头:“咱们先拟个大框,到时候请先生再定一定标准。”毕竟,女医到底学多久算是出师,多久能开始教别人,还得专业人士敲定。 “最后一点,就是你说的那位‘桥梁女医师’。” 媚娘在纸上画了一座弯桥,一边写了孙神医,一边画了些小人。 媚娘道:“你觉得,咱们昨夜讨论出来的那位如何?” 姜沃点头:“在个人资历上,自然是极合适的。只是我还需要两三日,先多了解一些她的境况,才好提起此事。”毕竟,这份‘传道受业’是辛苦事,而且并非一日两日之事,须得真心愿意,才能持之以恒。 若是别人碍于情面才答应下来,将来又不愿做了,彼此都要为难。 媚娘点头:“是。” 终于将昨夜之事,一一敲定完毕,姜沃起身:“姐姐算了一日账吧。你去窗边看看绿树多歇歇眼睛,我去公厨拎食盒回来咱们吃饭。” “等一等。” 媚娘叫住了她。 刚才她看了姜沃名下几间铺子的情形,就想说一事。 此时她指了一间道:“若是自家不能常出去盯着,我倒是觉得,你这间铺子,直接卖出去也好。” 长安城。 崔朝推门进家。 圣驾到了九成宫,一大半朝廷也跟着过去了。但长安城内各衙署自然也要有人留守。 崔朝就先被安排在长安城内的鸿胪寺待一月,等六月再换去九成宫。 这般安排,倒不是像之前出使阿赛班国一样,专门为难他给他苦差事。 相反,这回是鸿胪寺正卿对他的关照。 原本崔朝刚进鸿胪寺时,都是见不到正卿本人的,还是自出使西域回来升了官职,又被皇帝特意点过要做鸿胪寺的‘门面’,正卿才开始亲自安排他的工作,接触的多了起来,然后……然后就开始偏心他了。 鸿胪寺正卿,虽不是出身五姓七望这种顶尖世家,但其家族在氏族志里也是能排上第三等世家的。 本来看‘崔氏’就有滤镜,又被崔朝的容貌放大了这种滤镜。 现在很为他打算。 这次圣驾到九成宫,这位于正卿就先让崔朝留在长安了:“你在九成宫附近没有宅子吧?那还是先留在京中吧。不然下了值,还要去官舍住。那边的官舍有些简陋,哪里如自家舒坦。” 九成宫附近的宅子倒是不少,但离行宫最近的,风景好的,早都被买走了。这会子能买到的房舍,也都是偏远的,为了能赶上上朝,真得披星戴月。很多年轻又囊中羞涩的官员,就都要跟同僚去住朝廷提供的官舍。 崔朝刚进门,就听见熟悉温暖地招呼声。 “小郎君回来了?” 廊下迎上来一个脸上带笑的老妇人,袖子还是挽起来的,手上还滴着水。 崔朝边走近她边笑道:“我已经二十岁了——只有阿婆还叫我小郎君。” 老妇人脸上的笑纹更深:“小郎君的母亲都是我看大的。那自然何时看你,都还是个孩子。” 两人一并往里走去。 这是坊中一间寻常的屋舍,前后两院,并不如何富丽,与从前崔朝住的崔家高门广厦自是没法比。 但他很喜欢这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十分温馨,处处都是按照他心意布置的小门小院。 且家中人很少。 除了他之外,只有当年母亲的乳娘并两个小厮,若是住在大宅中,连收拾都忙不过来。 崔朝是孤身一人上京来的。 这几个人,还是外祖父后来送上京塞给他的。 他小时候,母亲的乳娘胡婆婆照看过他一阵子。直到他三岁上,胡婆婆才回郑家去了。后来听说小郎君在崔家原来受了许多委屈,还自个儿跑到京城去了,就求郑外公带她上京:“我命原苦,家中也没有亲人了。既然小郎君离了崔家,无人照顾,我自然该替娘子去照看的。” 郑外公看她虽已六十岁,却十分硬朗,又有从前照顾过女儿外孙的情分,就把胡婆婆一并带上京来了。 又留给外孙两个几代都是郑家人的小厮,单独留下了卖身契。 崔朝原本不想要的,他更习惯自己呆着,要是有小厮跟进跟出,反倒不自在。 还是外公道:“总得有人能用才是,胡婆婆年纪大了,别的不说,冬日你要买一车车的炭,难道让她一个老人家去搬?还是你不当值了慢慢搬?你不惯带人出门,只留在家中就是了,若有个书啊信的要传递,也便宜些。” 就这样,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门户。 胡婆婆做过乳娘,自然很有管一房内宅的经验,把这小小门户理的清楚明白。 正是要用晚饭的时节,胡婆婆笑道:“鱼都收拾干净了,只是老婆子还是用不惯那炒锅。” 崔朝笑道:“嗯,我早说了,等我回来做就是了。” 起初,对于他要亲自下厨,胡婆婆是很骇然的,甚至淌眼抹泪觉得小郎君从前一定受了大委屈甚至是虐待,还是崔朝道:“这炒锅,婆婆只怕拿不动。再有,我不是与婆婆说过,太史局的李仙师都会亲自下厨吗?” 胡婆婆与许多老年妇人一样,听了仙师,就很快认同了。 崔朝其实真的很喜欢下厨。 因他打小寄居在堂伯家中,本身又不受待见,每回到了饭点儿,大厨房给各屋小郎君送饭菜,自然最后一个送他这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吃的都是只能算温乎的饭菜,冬日甚至还是冰凉的。 好在屋里有个茶炉子,有些炖煮的菜肴汤品可以热一热,饼子也可以烤热了再吃。为此,崔朝一直不喜欢吃面——汤面一热就坨了,会很难吃。 除了冬日,大多数时候,他是懒得一一去重新加热饭菜的,只要不过分凉,他就直接吃了。 很多年来,他记忆里的食物,都是温吞的。 因此,他第一回吃过炒菜后,就爱上了炒菜。 那时候炒锅还是极稀罕的东西。 晋王是跟着圣人去太史局吃了一顿后,就让将作监又做了一套送给崔朝。晋王还特意带他到小厨房去看了炒菜的全过程。 铁锅里逐渐沸腾的热油冒出金黄色小泡,菜下锅时那一声‘刺啦’的热烈响声,翻炒时候要注意火候的那种专注,以及那弥漫在空中的丰沛的食物香气,迎面而来的热气…… 崔朝最喜欢炒菜的烟火热气。 晋王见了爆炒的大火,还拉着他退后一步:“小心火星子跳到你的袍子上——那日我们吃的菜,都是李太史令亲手炒的。我可是看到,他衣服上多了两个小洞。” 崔朝带着一套炒锅回了家。 久违地找回了对食物的热爱,开始自己下厨。 每次做出一道菜肴,炒菜独有的香气和热气,都会熨过他的心,这热腾腾的浓香像是远远飘到了他的儿时。 飘到了那个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温吞吞饭菜的自己面前。 崔朝常会想起过去,但很少为此伤怀。 他一贯是个向前看的人,像他的父母一样,虽然他们陪伴他的时间短暂,但他们的乐观一直牢牢刻在崔朝脑海中——哪怕在病中,父母也从未颓丧过,一直努力服药,有精神能走动的时候,就带着他去看种在院中的花。 甚至他们还给崔朝留了许多许多信,让孩子在以后没有他们陪伴的日子里慢慢拆开。 崔朝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来,欣赏夕阳。 院中搭着架子,种着高昌的葡萄种,是他从司农寺请回来的适应本地土壤的株苗。不过司农寺告知他,第一年种的时候,结出来的葡萄可能不会太好。 这会子是葡萄刚开始要冒串的时节,还看不出今年的葡萄会不会好。 崔朝只是坐在竹椅上,听着暮鼓声,看着夕阳落下,将绿色的葡萄叶染成一种毛茸茸的橙色。 崔朝忽然想起他出使西域时,沙漠中的夕阳。 壮丽的令人目眩神驰。 人间景致这样多,要兴致盎然的一一去欣赏才不辜负。 直到看过夕阳,崔朝才回到后一进的东厢房里去——那被他用来做了书房。 他问留在家中的小厮:“今日有什么名刺送过来吗?” 外祖送来的两个小子,崔朝发现很有意思。 一个力大如牛,特别喜欢干体力活,所有搬柴火搬炭的活都包圆了不说,还觉得崔郎君这里事太少,他闲不住,给崔朝把所有院子里的土翻了好几遍,前院要待客,种的就都是花卉,后院自家人住,种的全是瓜果蔬菜。 但这体力好的,偏生在读书认字上一窍不懂——崔朝原想教他们都读书识字的,结果这个就是学不进去,甚至求了胡婆婆让郎君别教他了。 另一个倒是瘦瘦小小的很机灵,学字比较快。 如今已经能大体看懂送来的名刺了。 “有不少,已经给郎君分过了!”阿余将分好的名刺搬进书房,然后特意指了指最上头的一份:“米行的吴掌柜连着送了三日的名刺了,估计是有急事要见郎君。” 崔朝有不少产业,其中有父母留下来给他的。也有些,是与太子殿下相关的——太子还是晋王的时候,就有不少私产让他代管。 虽说唐律规定,官员是不能经商的,但几乎所有官员都有自己的田庄铺子,只是寻人代为经营罢了。 就连朝廷署衙都是这样——比如各部的公厨,可不是每年吃多少钱,最后还能去民部报多少的账。 而是年关一开始,民部就把一年供给公厨的银钱发下去:比如三省这种宰辅部门,能得一千贯,六部与九寺这等部门就要次一等,只得五百贯。 够不够吃的,是各署衙自己的事儿。 这些钱,若是只放着坐吃山空,一年到头,也就勉强能吃饱,吃好是绝对不够的。 因而朝廷是允许各署衙自行找些会做生意的‘捉钱人’来,把这些本钱给他们,然后让商人去经营,最后多弄些钱来,丰富自家的公厨。 当然,如果哪个部门自己眼瘸看走了眼,找的商人破了产,那只好自认倒霉了,大家可能一年都没有公家饭吃,只好各自回去吃自己。 各王府也是如此。 原先做晋王时,李治就不曾出宫住在自己王府里,因此不太信任王府内属官推举上来的捉钱人。 那些属官今日推这个明日荐那个的——多半是哪个商人送了钱多,他们就推荐哪个。 李治很有钱,倒不是怕他们做生意给自己赔多少。 反而是怕挣得太多——那些商人万一打着晋王的名义,在外头狠命捞钱,甚至做些灰色生意,到时候牵连了他的名声,才是大事。 于是他索性把寻靠谱捉钱人的事都交给了崔朝。 还有些想当小金库,不想入王府账目的私产,就直接挂到崔朝名下去。 以至于崔朝现在手下的产业极多,囊括柜坊(类似后世钱庄,用于存放与借贷钱财)、金银行、马行、逆旅、饮子药家、酒肆、米行、布行、以及印刷铺和书肆——甚至因为铜钱流动量太大,还顺便开了一家钱贯铺,专门负责制作并对外售卖串钱的草绳。 基本实现了衣食住行,买卖借贷,乃至文化娱乐产业,全部能从自家的产业里完成。 就差生老病死也全都包圆了。 这么多类型的产业都在他手里握着,对他来说,当然有更看重的——比如米行。 米价是最实在的衡量百姓过日子的标准。 据说当今圣人刚继位的时候,除了面对边患,大唐境内更是“霜旱为灾,米谷踊贵”,真是许多百姓都在饿肚子。然而圣人登基后,不过三年,就治理的境内清平,粮食丰熟,米价甚至能降到‘米斗三四钱’![1] 崔朝在朝中,总听大臣们山呼圣人,用无数华美的辞藻诉说忠心。 但他倒觉得,米行里一些积年的老伙计,那些经过隋末战乱,饿殍遍地的老人家,每回说起圣人平定天下,让他们能吃饱饭时,那种发自内心视若神明的祷告圣人万年,才更真心。 事关米行,崔朝次日便从鸿胪寺出来,亲自去见了这位程掌柜。 他主要是怕米行出现了什么进货时不谨,混入大量陈米,甚至腐米的质量问题。 好在不是有什么坏事,程掌柜眉飞色舞跟他说了一件好事。 “有一家中等儿的米行,说是要转卖呢!说是东家不想做了——这年头出手米行的可不多,据说是这月就要出手的,我这才着急给郎君送了两三回名刺,请您拿主意。” 米行这种买卖,只要能立起来,经营数年,有了固定的客源,在盛世的一般是很平稳的,算是稳定生财的铺面。 因而出手米行的人不多,程掌柜遇到才会特别急切,就等着东家拍板。 崔朝也有些意外,便问道:“急着出手米行?那来历可都清白?” “不清白如何敢来与郎君说呢?”程掌柜从袖中取出打听到的信息给崔朝看:“郎君请看。” 崔朝接过来,一看到个‘姜’字,就觉得心头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果然,程掌柜喜滋滋说下去:“说来这米行,还跟宫里有关系呢,来历是清白的很。据在下打听着,是从前宫里的一位德仪女官被放出宫嫁人,置办下的一份产业,偏生后来夫妻俩都意外亡故了,又没有儿子——按咱们律法‘户绝财产,尽给在室女’,这米行就记在其女名下。”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其独女也入宫为女官去了。到现在为止,这位年轻的少东家都没露过面,只是常有宫中的宦官会去那铺子中瞧一瞧,帮着拿递账本子。” “想来那位女官是嫌麻烦,所以不愿意要这米行了?”反正程掌柜只关心这米行来历清白,而且卖的急,价格也很合适,他们兼并后绝对能赚。 于是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东家,等着他一个点头,他就去操办此事。 崔朝却只留下这张纸,摇头道:“押后再说,我要先问一问缘故。” 程掌柜先是一愣,见崔朝说的不容置疑,就忙道:“是,是,到底是涉及宫里呢,谨慎些总是好的,那我只等着郎君的吩咐。” 米行,正是媚娘建议姜沃出手的铺子。 媚娘与她道:“米行,虽说挣钱,但最怕出事。” 入口的买卖,最应谨慎。 大的米行,每日出入货量大质稳,且各种米面都有,当然相应的为了这份保障,价格会贵一些。同时,大的米行多走大宗买卖,供应大户人家,或是东西市其余的酒肆食肆,很少有陈米留下。 中小型米行,更多是面对小的商户和百姓日用。虽说米面品种不那么全,但价格也会稍微低一点点,而且有时会低价售卖陈米,穷苦人家很愿意买这种陈米。 但陈米是有风险的。 这会子人还不太清楚,米放久了不但会变陈不好吃,有可能还会有黄曲霉或者其它的微生物,有可能就不是陈米而是‘毒大米’了。 不过,虽然没有标准的质检手段,但人们倒也知道些,吃陈米是有风险的。所以大米行为了自身的名声(也为了怕人讹钱),都是从来不对外售卖陈米的。 “你既不能出宫,只托了宦官们出去帮着巡看一二,拿了账簿回来……时日久了,只怕人心易变。便是这个老掌柜是可靠的,谁能保证下一个掌柜也是可靠的?” 若是掌柜的为了挣钱,坏了良心,在正常米里掺了陈米甚至是腐米,一旦吃出了人命,就是大事! 姜沃深以为然:权力失去监管,总会出问题,这是人性。 就算掌柜的不会故意害人,但在完全没有监管端的情况下,只怕也会出现松懈和懒怠。只有极少数‘圣贤之人’,才能在没有外力监管的情况下,自律如一。 姜沃不觉得,自家这个半大不小的米行,能请到这种‘圣贤’心性的掌柜的。 所以还是出手的好,换成‘女医助学金’,姜沃会更安心也更开心。 从长安城策马至九成宫不过半日,比马车要快许多。 崔朝是次日午后就到了九成宫,验过鱼符,入内先去东宫拜见,然后去了太史局。 见崔朝过来,还是问起米行的事儿,姜沃很快反应过来:“难道是崔郎家有大的米行?正好生意做到你那里去了?” 见崔朝点头,姜沃笑道:“那更好了。” 跟可信之人交割生意,顿觉麻烦少了,于是将缘故都说与崔朝。 崔朝听了姜沃想出手米行的缘故,以及这份钱财的用处,却没有要买下米行的意思,而是道:“姜太史丞来做我的东家如何?” 姜沃:? “我来替姜太史丞寻靠谱的掌柜打理铺子,平时也会时不时去铺面上查看账目与生意——你不必再操心这些琐事,我每月会送成账过来——太子殿下的许多私产也都交给我一并管着,也是如此。” “毕竟你们都在宫里,出入不便,且也有许多要紧事忙。” “钱的事情,都交给我就好了。” “若有需要,只管从我这里取钱用。且太史丞不必只卡着自家账目上的钱用,我也颇有家资,若有所需,但凭取用。” “听姜太史丞之意,对女医很重视。若是将来,太史丞想开单独的女医馆,完全不必再折本出掉米行或者其余铺面。你需要多少现钱,甚至需要什么地段的房舍、家具、药材等物都可以直接告诉我,这些,都是自家的产业,很快就能到位的。”还省了中间商赚差价。 姜沃:…… 你这是颇有家资吗?我这才叫颇有家资好不好,你这叫一条龙产业链啊! 崔朝诚恳道:“在太子殿下还是晋王的时候,就说过,咱们都是自己人不是吗?太史丞不必与我客气了,您在宫里辅佐太子殿下,乃是正事。些许银钱小事,真的,交给我就可以了。” 美人诚恳的的眼神,配上这样的面容,给姜沃晃得下意识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崔朝就笑了。 而崔朝忽然展颜,让姜沃有点理解了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昏君。 不过,这回拿出千金来的是美人自己—— 崔朝拿出了一份数额颇大的“借贷契”,上面写着崔朝欠姜沃万贯。 万贯,已经超过了姜沃这几个铺面的市场价。 “这是?” 姜沃倒是知道,大唐已经颇流行这种‘借贷契’,是受到律法保护的。而且‘借贷契’上还会有担保人的姓名,若是欠债人还不上,担保人就得负责还债。 崔朝笑道:“我是想请姜太史丞将铺面都过户给我。这样我更好安排人,也省了我发现有掌柜伙计不老实,还不能即刻就处置了,耽搁要事。” “但怎么好空口无凭,就让太史丞将父母留下的产业直接过给我。因此我先立一张借贷契,写下欠款与太史丞。保人就是太子殿下。” “这契约只是个担保,请太史丞放心将铺面过给我。” “实则还是我代太史丞管着,所得利钱依旧是太史丞的。” 姜沃见他来之前都写好了借贷契,甚至连太子这个保人都请完了,便知他不是客气话,而是真的想为自己分担这一块事务。 正好她也懒得管这些——她的心思全放在太史局,剩下的时间学习她的权利指南还忙不过来呢。 “既如此,外头的事,就拜托崔郎了。” 崔朝笑意明朗:“就请太史丞有空的时候,写过户的文契与我就是了。” 说着还特别贴心给了姜沃一份模版。 姜沃直接开写,边写边不由问:“鸿胪寺不忙吗?崔郎如何能管得了这么多产业?” 她是真的好奇,便是崔朝有父母产业里留下,他家这一脉用了多年的可靠人,但他管着这么多铺子,既然要管的仔细,光查账就是很大的工作量啊,他难道每天熬夜看账目啊? 崔朝莞尔:“我在鸿胪寺,每日也会看账。” 姜沃:??摸鱼啊! 你们鸿胪寺怎么回事啊! 再问,才知道不是鸿胪寺的缘故,而是崔朝官职的缘故:鸿胪寺正卿直接掌管‘典客’‘司仪’两个署,其管事者为鸿胪寺丞。 如今崔朝便是典客署的丞。 与姜沃的官职一般,人人都可称崔朝一声典客丞,但他名声在外,还是唤他崔郎的人多。 而典客署的公务,就是负责接待送迎外邦首领,同时为他们预备宴享。 除了年节下,外邦首领入长安的其实不多。就算有,他也只负责带领下属的典客、宾仆迎接一下,然后设宴即可。 有人说,做中层领导是最舒服的,真正的大事,上头有大领导做主,而具体细致的工作,又有下面的员工分着做了。 崔朝的工作,就相当于那种办公室里,负责出席镇场面的领导,平时摸鱼的时间大把大把的。 姜沃懂了:她在太史局拼命背书、学卦象、数算,不停地卷工作。 而崔朝在鸿胪寺的工作:负责定什么时候设宴,以及出席宴会展示美貌,然后平日美美摸鱼。 姜沃:慕了,调我去鸿胪寺吧。 第56章 听诊器 九成宫东宫。 李治有些头疼。 他挥手让宫人都退下,只留了两人。 “今日咱们好好说说话吧。”他对面坐着的是脸上带了些委屈之色的太子妃王氏。 王氏委屈点头。 且说搬到九成宫后,王氏被这东宫吓了一跳——之前李承乾命人把这院中的花草都拔了,甚至还留了个大坑在院里。前年圣驾离开后,九成宫的宫人也不敢填,不敢动,就这么搁着了。 今年王氏一来,觉得这东宫也忒难看了,就让人填土种花。 整理过院子后,王氏看殿中的各种摆设也不舒服起来,就要开库房全都换过。 晨起李治没在东宫,正在皇帝处。卢夫人直接就给拦住了,软中带硬道:“太子妃若是要大换东宫陈设,须得回明太子殿下。” 王氏不由气恼:难道她作为太子妃,连换些家具陈设都不行了? 于是李治一回来,就遇到了来告状的王氏,以及在后面跟着请罪的乳母。 他已经没有脾气了。 于是温言安慰了卢夫人两句,就屏退下人,要单独跟王氏好好聊一聊。 他是个防患于未然的人,王氏这个性子,他早就有心跟她好生谈谈,只是一直没空。 现在正好是个契机,也是不得不聊了。 他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叩了两下,开门见山道:“从今后,这东宫的一应库房、内务,太子妃就不必管了。” 王氏刚要张口,李治就抬手制止:“还好这次有乳母拦着,若是依着你的心思,只怕要把东宫全翻新一遍。会为我惹来麻烦。” 见王氏错愕不解,李治忽然有点羡慕:听闻王氏是家中独女,上头只有年纪相差挺多的一个兄长。从小,应该过得很随心所欲吧。 并非物质,而是那种心性上的随意,想做什么并不考虑更深层的后果,只需要想一想合不合书上的规矩与自己的喜好。 “我才做太子两月,就急着大改东宫——旁人会怎么看?父皇又会怎么看?” 王氏张了张口,有点艰难试探回答道:“嗯……圣人会觉得殿下太急躁了吗?” 李治摇头:“只怕不只如此。” 王氏就继续琢磨还会产生什么后果,李治已经往下说了——他不需要王氏琢磨明白,只需要她清楚一些红线,别去做某些事。 父皇交给他识人,择人,用人。 他自也有择人而用的标准。 王氏对他来说,像是一个处于重要位置上,却不太好用的官员。他没有时间手把手去把人教成自己所需的模样。 他只能给她画一个安全框,让她安静呆在里面。 只要别添麻烦,就是对他最大的助益。 严肃画过线,李治又放缓了些语气劝道:“你毕竟才入宫,也并不了解宫里的情形,还是将宫中一应细务都交给乳娘吧,她是母后在时亲自挑了替我管宫事的——太子王妃出身世家,必是懂得敬重婆母,顺从长辈的吩咐。” 王氏下意识点头:嗯,这个家中是教过她的! 见太子对她好声好气,王氏心里就不太委屈了。 而且她也想起,她母亲仿佛也是一直没能完全掌家的,哪怕祖母病着,母亲也要常去回禀家事,长辈的话大过天。 于是她点头接受了这个结果。 李治见她终于点头,就起身准备走,却又被王氏叫住,殷切道:“那,殿下,不管宫务,我也得管点别的吧?我是太子妃,总不能天天坐着,什么都不做啊。” 李治还真挺想她坐着不动的,但也知道不现实,想了想:“我听乳母说,太子妃记性甚佳,才入宫一月,就能把宫正司的各种戒律背的滚瓜烂熟了?” “我新入东宫,宫人的数目较之原来添了一倍有余。原来几个用熟了的管事人,都有些吃力,不如太子妃来管一管这东宫的宫人,不必他们为人多灵巧,只要都守着规矩别出错就行。” 李治如今用的,还都是从前做晋王时的旧人。 王氏闻言顿时高兴起来,把换陈设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起身告退,还不忘说一句:“好,我原就觉得,殿下为人实在太宽柔了些,这宫里好些宫人都不怕殿下,经常偷懒耍滑,既然殿下许我管,那我就要给这东宫里立点规矩!” 李治见她立刻斗志昂扬地出去,心情颇为复杂:有点羡慕,有些无奈,有些怅然。 最后凝成一种清晰的孤单的认知:未来长路漫漫,必有波折,然而他的太子妃,并不是他的风雨同路人。 终于暂时把太子妃放到框里安置好,李治也很是松了一口气。 他这才有心情叫小山:“把今日要看的公文都搬来给我看吧。” 自从他入了东宫后,每日送到他这里的公文、礼单、名刺多了许多。 当然,不是什么公文都能到他跟前。投往东宫名刺,会有专门的书令帮着接收和分理,还有录事官一一记下来,以备后查。 比当时做晋王的时候严格许多。 只这一事,李治就觉得有种时时刻刻被人盯着的不适感——与朝臣的来往,都在人眼皮底下。 好在李治的社交关系简单,走的最近的重臣长孙无忌、李勣还都是皇帝钦点了要他多亲近的。 以后他也决定完全跟着父皇的步伐走。 小山拿过来两个大盒,里头分了七八格,都装着厚度颇丰的名刺、公文和信函。 李治:还没看就累了。 他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忙碌琐碎的一天。 李治一一看过去,很快发现了两封熟人的信函:一份来自崔朝,一份来自姜沃。 李治先看到的崔朝的,拆了一看就露出点笑容来:阿朝之前过来了一趟,说起要帮姜太史丞管宫外产业之事,现在送信来是已经办妥了。也好,到底是姜太史丞父母的遗业,都变卖了可惜,但若不变卖,将来被有人拿来做文章,也是一桩麻烦事,都交给阿朝就好了。 然后又看到了姜沃的信函。 没拆封前,李治原以为姜太史丞也是与他说这件事的。谁知拆开一看,里面说的居然是女医事:孙神医处,苦于没有一个颇通文字,又懂一点浅显医术的妇人,来传帮带新的女医。 姜太史丞想到了从前太子的乳母遂安夫人,就问起夫人是否愿意跟着孙神医学《妇人方》,遂安夫人已然同意,想请太子帮着与陛下说一声,允遂安夫人出宫。 完全出乎李治意料的一事,但却让他觉得是神来一笔! 他近来也为遂安夫人悬心来着。 李承乾去黔州,并不肯让乳娘遂安夫人同行——何苦来着,乳娘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不必再跟自己背井离乡去流放。 于是李承乾走的时候,把妻儿和乳母都一并拜托给幼弟了。 李治也没有辜负兄长的所托,早早向皇帝建言,给了太子嫡长子李象爵位。 父子俩商议了好几回,才定下来给一个国公,爵位不会太高引人非议,也不会低到让人轻视。 又有李治亲去与长嫂苏氏谈了片刻,得知嫂子很不愿再住在宫中这伤心地,更愿意在外头住,远离宫廷好好教养独子——毕竟在宫里,她身份太尴尬了,原本是国家未来的皇后,韦贵妃面前都只需要行个平礼,现在却与丈夫一同是庶人身份,实在想想就难受。 于是李治便代她奏明父皇。皇帝便赐下离皇城最近坊子里的一处大宅,令常国公母子居住。 然而遂安夫人却没能跟着苏氏走,继续照顾太子的独子—— 其实太子夫妻关系一直不太好。苏氏开解不了夫君,有了儿子后,索性就放弃了开解,甚至开始躲着李承乾,专心管儿子。 为了这事,之前遂安夫人与苏氏发生过不少意见冲突。如今苏氏搬走,又有自己的亲信,自己的乳娘,自然不肯劳动遂安夫人。 故而遂安夫人依旧留在宫中。 作为太子的乳母时,她是三品郡夫人,现在自是不能了。皇帝念旧情,还给她保留了个五品乡君。又想着她是长孙皇后当年给嫡长子选的乳母,皇帝便让她继续留在东宫,一起照应现在的太子李治。 宫中人人依旧以夫人呼之。但遂安夫人也是心气全无,待得尴尬,这回跟李治同来九成宫,是想着直接在九成宫东宫养老,不再回长安去了。 李治也无法开解。 今日见到这封信函,便觉姜太史丞这个提议,实在很妙! 于是他搁下其余的事,先让小山请遂安夫人过来。 “殿下,我是很情愿的。” 姜沃试着找到遂安夫人,说出这件事时,她立刻就答应了。 那一刻,遂安夫人想起的,是长孙皇后。 皇后娘娘生了七个孩子,她走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啊。 作为皇后身边人,皇后孩子越多,自然是与皇帝越伉俪情深,她们是高兴的。 但每一次,尤其是后来几回皇后有喜讯的时候,遂安夫人心里又何尝没有一点害怕和担忧。 她既然是乳母进宫,自是生过孩子的。也只有真的生过孩子的妇人,才了解一次长达一年的产育(从怀有身孕到出月子)会对女人的身体造成什么样的改变。 当然,这世上有人身体好,怀孕生产一回,似乎没有什么影响,用外头的村话说,女人白天还能下地,晚上就把孩子生了,仿佛一点儿事没有。 但,这是七次啊。 偏生,那些妇人隐疾怎么好对人说去,更别提让人看。皇后有时候扶着腰对她说:“喝药喝的我舌头都是苦的了。偏生我一说不舒坦,陛下便一回回催尚药局,尚药局又一遍遍改方子,越改越苦。” 遂安夫人记得,那时候还是太子的承乾也着急,后来皇后病重,甚至还提出过要释放死刑犯为母后祈福的事儿,被皇后止住了,只道生死有命,何必扰乱国法。 明明身边人都是关心急切的,却没有什么好法子,甚至,好多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皇后真正的不舒服是什么。 那是只有妇人间才能心领神会的一些难处。 这些事儿,遂安夫人当然不可能跟眼前的太子李治说透,她只是垂泪道:“想想文德皇后从前那些年的不舒服,我就极愿意去孙神医处学《妇人方》的。” “又听姜太史丞说,这回新修的《妇人方》,除了脉象和药方,还有些不少平日里的保养按摩药浴之法,若真如此,那真是造福于人的好事。” “那些年?”李治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长孙皇后病入膏肓时,李治已经岁了,自然是记得的。 但再往前几年的记忆就模糊了。他只是记得母后没有卧床不起的那些年,每日都要忙于宫务以及照料他们这些孩子。 每回见了他们,脸上都是温柔笑意,总是耐心地回答他们围着她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可如今听遂安夫人提起,不只是那一两年,母亲先前亦有多年痼疾不适,只觉得无尽伤感。 原来在这之前的许多年,母后就已经在忍耐痛苦了吗? 李治忍住泪意:“好,我去向父皇说此事。” 遂安夫人伸手,轻轻的在李治的手背拍了两下,是不太恭敬但很亲近的动作——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呀。 “太子殿下,东宫难坐啊,你……要好好听圣人的话。” 从九成宫离开前,遂安夫人特意又到了一趟宫正司。 上次她只顾着答应此事,这回过来,一则跟陶枳道别,二则想跟姜沃细细问些孙神医的脾性,以及有无忌讳。陶枳看出来她这是格外上心,要出去跟着孙神医学着带女医了。 “正好,今日她休沐呢,这孩子休沐也不闲着,我看她叫人帮着搬了好多竹子去屋里,也不知又再捣鼓什么。”陶枳边说,边叫了个小宫女,让姜沃过来。 姜沃将孙神医的性情一一说与遂安夫人后,就离开陶枳处,将空间留给两人告别。 自从太子出事,陶枳每次见了遂安夫人就心酸:她才四十来岁,鬓边却是白发丛生,乍看如老妪。不过此时她神色间,总算没有了太子被废后那种死寂熬日子的漠然,而是燃起了许多生机。 陶枳简直阿弥陀佛:遂安夫人的大半个人已经随着太子流放碎掉了,剩下的半个她,总算找到了寄托。 姜沃今日确实在摆弄竹子。 昨夜她跟着李淳风观星去了。 夜静人无万籁俱寂,两位师父都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地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听到心跳声! 姜沃忽然就又想起了那个梦境:大夫问了她的病情,然后……听了她的心前区。 听诊器! 她在医院住久了,见过各式各样的大夫,有一位老主任查房,就跟有的老师讲课似的,特别爱侃大山,容易跑题。 有一回这位老主任指导过学生辨别心音后,就问起这听诊器的原理来。 见学生们都答不上来,就把病历夹子一放,开侃了。 讲之前还摇头道:“作为内科大夫,听诊器就像是学生上学带笔一样——手边最常用的,你们居然不知道原理?” 姜沃也得跟着听课(主要她是被听的模型),躺在床上也跑不掉。 “……总之,听诊器就是为了放大与收集声音的。高中物理都学过吧,声音在固态中传递的快,衰减小。”他举了举听诊器一端,需放在病人身上的金属头。 “在没有听诊器之前,大夫要想听听人的心脏有没有问题,肺里有没有感染的杂音,可是要趴在病人身上去听的!同性也就罢了,在古代异性可不让你去听,多少得给一个大耳光。” “何况,就算趴上去。”主任还特别幽默地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若病人是我这种胖子,有脂肪护体,也听不太清楚的!” “其实最一开始的听诊器,只是一根细长木管,那时候还有个特别浪漫的名字,叫‘医生之笛’。”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姜沃回想起这最要紧的一句话。 像是有悠扬的笛声,穿过重重迷雾传入耳中。 系统给她的医书,会删掉超越这个时代工业水平的技术。其实有时对她也是一种误导——毕竟真正的听诊器,是标准的近代产物,还被称为医学进入现代医学的里程碑。 大唐完全没有橡胶这个概念、没有完整的工业体系,连听诊器上那根橡胶管都做不出来,何况是标准化听诊器。所以系统给的医书里,没有这种现代医疗器具。 但她其实可以靠自己做出‘医生之笛’。 姜沃是被李师父点回来的:“怎么走神了?困了吗?” 她转头问曾亲手改造过浑天仪的李淳风,眨眨眼道:“不困——师父,我有一物,想请您帮我看一看。” 李淳风点头:“拿来吧。” 姜沃:“我才刚想到,等我回去做个最基本款,就拿来给师傅看。” 李淳风颇为警惕,但警惕中分明又带了点期待:“是新的炊具吗?”说完似乎被自己说饿了,转头问袁天罡:“袁师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吧。” 一直在旁边晒星星的袁天罡立刻坐起来:“好啊!” 姜沃:…… 下回吧,下回把挂炉烤鸭给师父描述一下。 反正炼丹房都改成厨房了,也不差多加个挂炉用来烤鸭了。 于是下了夜班,姜沃没有如常补眠,而是寻人要了许多长短粗细不一的竹子来。 她觉得现代听诊器都做的标准化长度,一定是经过试验的,是最方便声音传导过来的长度。她就照着差不多长短的挑了许多竹子。 媚娘进门的时候,就见姜沃在摆弄一根竹管,竹管两头粗细略有不同。只见姜沃还特别认真把竹管的一头贴在桌子上,以手轻叩桌面,然后侧耳去听。 “这是做什么呢?” 媚娘走近后,才发现桌上不只有一根竹管,而是堆了几十根。 姜沃就拉她坐下:“姐姐别动,让我听一听。” 她先起身把门关上,尽可能隔绝了外面的杂音,然后开始把各种竹子放在媚娘胸口处听。 先是判断出竹管粗的那一头搁在人身上听得更清晰后,姜沃又开始换不同的粗细长短来听。 然后按照听到声音的清晰度标注出来。 媚娘虽没看明白,但也只由着她摆弄。 因看出来她是在凝神听什么声音,媚娘就连话都不说,一直安静坐着。 直到姜沃都试验完,媚娘才笑道:“你是不是又梦见什么了?” “这回真的是个好东西!等做出来给姐姐一个!” 下晌,她带着许多竹管出门:“姐姐今晚还是不用等我,还得去观星台。” 其实这一晚,师徒三人并没有务正业,观测星辰。而是都在研究,怎么样才能把声音更清晰地传到耳中。 李淳风现场开始改造竹管。姜沃提意见把一头嵌入金属块也被李淳风接纳,他不但去拿了铜片、铁片等金属,还拿了石片、玉片等石料,挨个试验过去。 袁天罡被他们两个人轮流当成实验体来听心跳,后半夜都麻了,对李淳风道:“能不能换我听听你?我这被听的也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是要憋坏老人家了。” 一夜过去,师徒三人最终将范围缩小到四张图纸,李淳风惯了昼伏夜出,倒是神采奕奕,很是满意点头道:“还要将作监好生做几个模具出来,将这些接口处的缝隙都彻底封死,才好知道到底哪一个传的音最清晰。” 毕竟他今夜只是粗做,不够精细,判断不出来最佳款。 手工大佬李淳风兴致勃勃说完,没有得到应和,转眼就见到袁天罡和姜沃都睡眼惺忪。 没办法,原来哪怕是夜里观星,其实也没有通宵达旦的,基本后半夜就可以去值房眠一眠。 这回却是结结实实一直忙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中间别说吃饭了,连水都没喝一口。 姜沃望着天边微光,想起那句著名的话:你见过凌晨四点的京城吗? 我最近见得太多了。 将作监的动作很快,姜沃送过去图纸不过三日,就有将作监的小宦官跑腿过来,说是几个‘笛子’都做好了,请姜太史丞亲自过去看一眼,若有微瑕,能够现场就改了。 这日傍晚。 媚娘见姜沃捧了几个匣子回来,好奇道:“这就是你说的‘听诊器’?” 姜沃取出最上面的一个递给媚娘:“姐姐听一听我的心跳声。”说着将金属端放在自己的左侧心口,媚娘则将耳朵放在木管的另一侧。 清晰的声音穿过来,媚娘握着木管,微有些错愕的抬头:人的心跳声,原来可以这么响吗? 姜沃哪怕已经听过了,此时也忍不住也取过一只‘听诊器’来,听媚娘的心跳。 门窗未关,在夏日的啾啾蝉鸣中,她还是清晰的听到了—— “咚-咚-咚-” 健康的、规律的、有力的心跳声,代表着一颗心脏在良好运转着,是生命的声音。 这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了。 第57章 上朝 六月底,尚药局每位大夫的药箱中,都多了一柄‘听诊器’。 “倒真是不一样。” 二凤皇帝把手里的听诊器放下,太医令蒋季琬就带了两位宦官下去——这是如今太医署的两位珍贵‘案例’,一个人天生心跳的快,有时候还乱跳两下,另一个则是多年有肺病,用听诊器能很明显听到一种,胸膛似乎是哮鸣的声音。 皇帝拿到听诊器后,听了身边人的心脏与肺腑,觉得并无太大差别,太医令就将这两人带了来。 因为是陛下来听,那位天生心跳快且不齐的宦官,紧张地症状越发明显,皇帝听了没两息,都怕他跳出毛病来,连忙让他先退到一边去缓着去了。 “姜太史丞。” 姜沃起身相迎:“英国公。” 李勣很随意道:“不必这么客气,我今日过来,是替先生带给你这个。”他拿出孙思邈写的《听诊方略一》。 姜沃接过来:“先生这就写成了一卷?好辛苦。” 李勣手里也拿着一柄听诊器,颔首笑道:“先生一见此器,实在高兴的很——别说先生,连我这些日子也是随身就带着这听诊器,府中与兵部上下都被我听了个遍。”凡是心向医道之人,骤然得了此器,如何忍得住。 李勣现在就是见了谁咳两声,都想拿出听诊器来给人家听一下。 以至于现在兵部上下一片整肃,那真是一声咳嗽不闻。 “先生的《千金方》和正在新修的《医典》,也要加上这听诊方略了。” 他此时说话的语气,较之初见,已经熟稔许多。 此时替孙思邈捎了一份《听诊方略》后,还很随和亲切地与姜沃说了一声:“既如此,姜太史丞,明儿朝上见。” 没错,朝上见。 二凤皇帝试用听诊器的那日,不光太医令在,太子、李淳风和姜沃也在。 等太医令下去后,二凤皇帝依旧赏罚分明地夸了姜沃几句,并赏下绢五百匹。 姜沃正在边谢恩边听系统里新入账的权力之筹时,皇帝忽然冷不丁问道:“朕昨日看李卿推算的历法,那今岁定日是岁星去日度十四?” 皇帝忽然问起历法,姜沃下意识就答了:“是,太白去日十一,镇星、辰星去日十七。” “如何算来?”皇帝继续问。 姜沃忽然有种回到被两位师父考试时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她倒背如流的常用测算法,便流畅答道:“按定日星度,减半总,各以初日行分乘之,顺加逆减之。”[1] 问过历法,皇帝又问了几个问题,天马行空似的,上一个问题还是数算,下一个就变成了风象分级。 姜沃一一答来。 李治站在一旁,原本还有点替姜沃紧张,随着父皇问的越多,他便猜到了父皇的意思,倒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果然,二凤皇帝问完,对一直在旁立着看皇帝考徒弟的李淳风道:“李卿与袁仙师教出了佳徒啊。” 李淳风也不矜持一句“皇帝谬赞了”,而是带笑道:“臣也自觉,当年没选错徒弟。” 二凤皇帝点头,很直接道:“既如此,从下个朔日起,便让她一并入朝吧。” 李淳风也很自然接话道:“陛下英明,臣夜里观星,常不能按时入朝。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也是她该做的。” 姜沃在脑海中密集响成一片的‘筹子入账’声中,与皇帝谢恩。 “还得是父皇。”之后李治又单独到太史局贺了她一回,与她道:“原本我想着是等十八年的元日大朝百官朝见时,与父皇进言,让姜太史丞一并参新岁大朝——有了这个开端,再筹划上朝的事儿。” 但皇帝一开口,便不需要什么循序渐进了,直接飞跃。 李治举了举茶盏为贺:“姜卿,下月朔日朝会见。” 且说皇帝让姜沃从下月朔日,也就是下月初一日开始上朝,并不是什么一月之初开始的‘仪式感’,而是姜沃如今是六品太史丞,只能上朔望朝,即一月只需要上初一十五两日朝。 大唐的朝事分为几种,其中朔望两日,为大朝,不论文武官员,只要是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员,皆入朝。 还有一种便是常朝,得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朝参,向皇帝禀事。 因此,满打满算,姜沃一年只需要上二十四次早朝。 “其实,圣人刚登基的前些年,常朝是每日都有的。”李淳风与姜沃讲了许多上朝的注意事项。 贞观初,真是百废待兴,那时每日都有常朝,还都持续颇长。 倒是这几年,三省六部已经磨合数年,一切进入了正轨,政令简明。皇帝便发觉每日常朝,许多朝臣并无之前那么多要事、实事汇报,大约是为了不显得尸位素餐,总要开口回禀点什么,于是开始出现了些车轱辘的套话。 二凤皇帝其实不是个愿意一直坐在那儿上朝的人。见此苗头,直接叫停:没的说就不必说了。 直接把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次。 省的每日浪费彼此的时间门。 那时候魏征还在,立刻盯上了皇帝:不肯每日视朝,莫不是奋斗了十年后累了,有了懒政享受的苗头? 为此还连上了好几封谏书。 不过二凤皇帝其人,对于谏言,是有选择性的从善如流。在很多事上,最终还是会坚持自己的观点。 于是到现在,常朝都是三日一上。除非有战事时,才会视情况加常朝。 七月初一清晨。 姜沃很早就起来了。 她刚换过官服,就见陶姑姑进门,亲手拎着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是一盘白莹莹的糖年糕。 五块年糕,按照宫里的惯例,摆成了五福呈祥的样子。而年糕本身,则是按照模具做成了如意的样子。 陶姑姑给她夹了一块放在碟中,笑道:“吃吧,以后更是事事如意年年高。” 与陶姑姑和媚娘一起吃过年糕后,姜沃与姑姑告辞出门去。 陶枳见了她,感慨道:“我还记得你第一回出门办差的样子呢。” 姜沃也记得。 那时她从陶姑姑手里接过写着宫律的竹椟,姑姑说:“完了差事,你就正经是咱们宫正司的七品女官了。” 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今日,她依旧如那第一回出门前一样,站在宫正司的正堂里,对着一面等身铜镜,整理自己的衣冠,将身上的鱼袋鱼符检查一遍。 但不同的是,此时她旁边还有一个人。 媚娘递上笏板,笑道:“去上朝吧。” 姜沃从她手上接过笏板:“武姐姐,回见。” 会在朝上见的。 姜沃去太史局等师父李淳风,一起去上朝。 昨夜李淳风依旧在观星,就住在了宫里没走,早与姜沃说了,今日先到太史局,等他一并走。 见袁天罡也在,姜沃不由问了一句:“师父怎么也在?” 袁天罡属于离退人员,是不需要参加早朝的也不需要当值点卯的,他过得是姜沃很羡慕的,睡到自然醒的日子。 “今日是你第一天去上朝,做师父的怎么能不来送送呢?” 袁天罡还指着桌上一个匣子道:“打开看看,师父送给你的。” 姜沃打开,看到一个新的卦盘。 她现在用的卦盘,就是袁天罡给的,是个古铜卦盘,是他少年时用过的。 而眼前这个新卦盘,明显是新制的,机扩枢纽都是崭新的铜器才会有的亮色:“如今你也学了多年,卜卦已经有了自己的习惯——所以师父给你做了个新的卦盘,应该用起来更顺手。” 姜沃心中暖成一片,抬头就见袁天罡对她眨眨眼:“你不会以为,师父每日只在屋中高卧吧。” 她还未答话,旁边的李淳风就道:“绝大部分时间门确实是吧——这卦盘是袁师作的图,但一个个机扩、铜片磨了一个多月的人,好像是我吧。”袁天罡就负责在旁边指指点点,继续提改进意见。 袁天罡很名士风流的大笑了两声,转移了话题:“诶?是不是时辰快到了,你们这就出门吧。这可是徒弟第一回上朝,你别带着她迟到——御史台可是有罚例的,凡朝参迟慢,要罚一月俸禄的。” 姜沃收下卦盘,拜别过袁天罡,跟李淳风一起出门。 往前头太极殿走去。 一路上,李淳风就着刚才袁天罡提起的‘罚例’,给姜沃讲了二十多条御史台定下的《文武官朝参不当罚例》,然后道:“嗯,我记得应该就这些了,以后要注意啊,别犯错误。” 姜沃:……师父你果然是二凤皇帝死忠粉,之前给我讲上朝注意事项,直接歪楼到皇帝调整常朝次数是多么英明,以及其余各英明神武事迹,讲了大半日。 结果最重要的‘朝参罚例’今日才告诉我,真是临上轿子现扎耳朵眼啊! 她只好在心内紧急默背了一遍。 等她背完,两人正好能看到太极殿的大门。 夏日天色亮的早,不需要点起大蜡,也能够看清巍峨阔立的殿宇。不断的有官员进入其中。 李淳风忽然转头对她似笑似叹息说了一句:“师父陪你走到这里,也很欢喜。” 若是他们收的是个世家出身的男弟子,哪怕资质不如,只循规蹈矩,只怕早五年就站在这里了。 不过好在,她一路行来,虽是慢了些,但终于走到了这里。 姜沃落后于师父半步,一起走入太极殿的大门。 只见里面是个宽阔的能容纳上千人站立的广场。 大朝会时,官员们都按序站在这广场上,最里头的殿中地方有限,除了皇帝高坐外,也只有太子、诸位宰辅、爵臣以及在京的亲王能在里头了。 姜沃跟着李淳风走向太史局官员所立之处。 一路自然免不了遇到相熟之人,需要寒暄问好,也少不了经受旁人的打量目光—— 将作监、司农寺、太常寺这些署衙里,跟她已经熟络的官员们,对于她出现在大朝会上很自然,甚至还都主动跟她寒暄几句。不过,就连跟她没怎么打过交道的署衙官员,也顶多隐蔽地打量她几眼,或是避开免了寒暄尴尬,或是私下议论两句,倒没有人公开露出什么反对之意。 姜沃想,这便是潜移默化吧。 这些年,从文成公主和亲事起,到司农寺棉花的种植、凌烟阁的起建址与吉日的测算、再到最近的‘听诊器’…… 对朝臣们来说,在听多了名后,再亲眼见到这位太史丞走到朝上,就没那么多惊讶了。 更何况,不知有多少勋贵朝臣,来太史局为自家请过吉期。 便是不请姜沃算,最后出具的文书也需要她来盖太史局公印——李淳风举贤不避亲,在他忙于观星,白日懒得料理太史局的事务时,理所当然的把公印交给了自己徒弟,让她负责把关太史局的测算公务,而不是另一位资历更老的太史丞。 用他的话说:要是资历有用,他跟袁天罡就不用蹉跎多年,最后收了这么个小徒弟了。 确实,朝臣们也得认同这个观点:只看皇帝吩咐太史局做事,也都点名到姜太史丞,就可知在太史局这种部门,资历实在是比不过资质的。 皇帝都这样选择,其余有脸面的朝臣,自然也都会直接请姜沃来算吉期。尤其是长孙无忌,家中儿孙们婚事的六礼都直接委托姜沃来算。 于是几年太史丞做下来,姜沃已经跟大半朝臣,直接或者间门接打过交道。 人情往来就是如此,你来,我往。 但凡牵扯过一点事端,便是一份香火情。 那些请姜沃算过吉期的朝臣,那些太史局出具的文书上,有姜沃审过敲过公印的人难道还好意思再板起脸来说什么,女官不能参加大朝会? 那之后可也得硬气起来,保证你一个家族,没有一点儿需要人家太史局敲章的事儿。 是人情往来,更是权力。 姜沃就这么自然的站到了朝臣的队伍里,前面就是师父李淳风的背影。 她按规矩垂手安静站着,只用余光打量了下这太极殿外的广场上,站满了乌压压的官员。 姜沃就站在这大片队伍的中后方,看起来与周围每一个官员,并无不同。 夏日的太阳,很快升的很高,悬于天际,明灿灿照过大殿。 农历七月末,盛暑退去大半。 皇帝忽然下旨由太子监国,他本人则离了九成宫,亲去巡看幽州兵士。 姜沃边算二凤皇帝出巡的吉日,边在心里感慨:幽州啊,这是她前世去过为数不多的城市之一了。 此时幽州,即后世北京。 近来皇帝忽然调了两府兵力到幽州,此时又去亲巡,大概又要有大动作。 不过,对九成宫的嫔妃宫人们来说,并不太在乎圣人是为什么出巡幽州,只知道,圣人会有两三个月不在! 九成宫原本就是行宫,人口少规矩松,皇帝再一出巡,空气里就更加飘满了自由的味道。 只是今年有废立太子事,圣人心情难测,宫中留下来的后妃就不好大摆宴席,流水似的看歌舞百戏取乐,闹得动静太大。 于是各位妃嫔均选择了比较低调但更刺激的娱乐方式:在宫里‘斗牌’‘斗棋’‘投壶’,不只玩儿,还会设局赌些彩头。这样玩乐动静不大,彼此一约能玩一日。 且说‘赌’这件事,之所以在后世被坚决禁绝,正是因为刺激,会让人欲罢不能。 果然,从韦贵妃开始‘投壶’赌斗开始,不过几日,宫中‘赌斗’事就蔚然成风。 上行下效,兼之圣驾不在宫中,许多宫人竟也就趁着值夜的时候开始赌斗起来。 以至于殿中省和宫正司不得不一起出动,很是清查了一批设赌局的宦官宫人。 当然,后宫娘娘们是管不住的,她们依旧在快乐设局。 姜沃还听刘司正说,好几个出嫁的公主,都常到九成宫来一起玩。 尤其是高阳公主这种夫妻俩一贯感情不好的,索性每日命公主府的人套了马车,进宫来玩,有时候不单输光了彩头,还把身上所有朱钗环佩都输完了才肯尽性离去,当然,也有赚的盆满钵满的时候,甚至需要向贵妃借两个宦官,才能把赢的一箱钱抬出宫去。 其风之盛,让姜沃都忍不住私下感慨了一句:什么澳门,那就是小九成宫啊。 这日姜沃刚回宫正司,陶姑姑就叫她过去:“你明儿忙不忙?若是不忙,能不能早回来些?” 姜沃点头:“姑姑有事,那我早回来就是。” 陶枳点头:“倒不是我有事寻你,是今日晋阳公主的乳母何夫人过来问起此事,说公主有一事想请你帮着算一算吉日。只是公主不好去前朝太史局,就想来宫正司。” “何夫人倒是客气,说不必格外劳烦,只等你休沐就行。可我记着你前儿刚轮过休沐,接下来七八日怕是不得空了。” “晋阳公主处虽客气,咱们也不可太实在了,真让公主等上个七八天。” “是,姑姑说的有理。那我明儿早些回来。” 陶枳又嘱咐道:“晋阳公主亦是文德皇后所出之女,性情极似太子,是最柔和的,她有什么请托,你量力而为就是,若是做不到,只管照实说,公主再不会恼的。” 据说晋阳公主最得皇帝疼爱,且为人不但和善,还格外聪慧,与太子一样,都习得陛下的飞白体,腹内颇有诗书。 以往妃嫔和公主们有想卜算吉日的,也是可以送到太史局的,而晋阳公主私下请托,想来是不想走官中,是私事。 姜沃应了。 陶姑姑提起晋阳公主,脸上就带了慈爱和无尽的好感——跟提到长孙皇后其余的孩子一样。 “日子过得真快,我还记得公主出生的时候呢。”她对着姜沃叙起旧事:“娘娘育有数个皇子公主,唉,可惜后来生的儿女,都略有些弱,公主又早产了些,难免更弱一点。” “陛下跟皇后特意给公主起了个小名儿,叫小兕子。娘娘拿着书说,那是书上一种身骨强健的神犀,希望小公主也能如兕子一般呢。” 次日,姜沃将屋子的外间门格外收拾了一遍,迎请晋阳公主。 她于宫正司门外等候,远远就看到晋阳公主过来,身边只带了一个乳母。 进了宫正司,晋阳公主便道:“乳娘去与陶宫正叙话吧。”是要单独与姜沃说话的意思。 何夫人应了。 姜沃注意到她的眼神在晋阳公主的披风上流连了一遍,显然在查看公主的外衣有没有透风。临走前也到底没忍住嘱咐了一句:“公主莫要说的太久伤了神,刚吃了药呢。” 晋阳公主含笑应下来。 姜沃将公主引进门。 说来,她虽是女官,但遇上两位师父很早,后来几年都在前朝。反而跟这些妃嫔公主们没怎么打过交道。 此时才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晋阳公主,人尽皆知的陛下掌珠。 只见晋阳公主身体显见有些单弱,但神色却很平柔,没有病人常见的郁郁,甚至眉宇间门还常有好奇探求之色。 是善意的好奇,像是一只幼鹿一般,会带着好奇神色去打量未曾见过的花。 比如此时,她见了姜沃屋中陈设,就问道:“太史丞惯用胡桌胡椅吗?” 姜沃点头。 晋阳公主所说的胡桌胡椅,其实就是现在的高桌高椅,可以把腿垂下来坐。 唐时,正是跪坐转向椅坐的时期——姜沃记得看过南唐的《韩熙载夜宴图》,里头就基本都是高足椅子或是能让双腿垂坐的墩子了。 只是这会子初唐,高足桌椅,还显得不那么正经。 似乎非得是“坐一木榻,五十余年,未尝箕股,其榻当膝处皆穿”才算是守礼法的高士。[2] 但姜沃自己的屋子里,当然用的全是适合她习惯的家具。 不但她,这些年,宫正司里凡需大量抄写文书的女官,全都换成了这种座椅——还是舒服最实在啊。那样跪坐久了,再垂着头写字,很快就能体会到医书上所写的‘足痹转筋,肩颈僵直’,甚至‘痹不得摇’。 听晋阳公主这么问,姜沃就知,公主只怕素日还是以《礼记正义》所要求的:“坐,亦跪也”为主。 毕竟孔子都曾骂过“老而不死是为贼”,骂的就是原壤这人‘夷俟’(即非正坐),又一向无孝悌敬人之德,后来还用手杖敲了人家的腿。 可见礼数的重要性。 姜沃就温声劝她:“公主虽守礼正坐,但要记得多起来走动一二,切莫沉浸于练字或是针线,忘神久坐。” 晋阳点头,她的眼睛就与晋王很像,哪怕细细打量人都很亲柔温和:“好,姜太史丞如此说,我会多留意的。” 说完后,晋阳公主忽然略侧头,以帕掩口咳嗽了两声。 姜沃递上杯盏:“公主身子不适?” 晋阳公主摇头:“就是近来多陪着姐姐游览九成宫散心,所以有些劳累,并没有什么要紧。” 她望向姜沃:“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请姜太史丞帮忙算个吉期。” 第58章 监管 “往兴善寺的吉期,已经给公主算好了。” 姜沃写好,递给眼前的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并不是为自己来的,而是替姐姐城阳公主来的。 说来城阳公主也是倒霉:皇帝有把女儿嫁给功臣之家的习惯。在他看来,这是两全其美。 一来,皇帝觉得这些臣子对他都是忠心耿耿,从长辈份上,对公主自然就不会差了。 二来,公主下嫁,也给他的心腹臣子门楣增光添彩。 且皇帝每回挑女婿,还真不是对着门第就把闺女一塞,尤其是这些心爱的女儿,女婿他也都是亲自看过考察过,琢磨过跟女儿心性相配的—— 比如高阳公主,二凤皇帝觉得这个女儿打小跳脱,有时还有些跋扈,那就选了房家次子房遗爱做驸马,次子不如长子身负家族重担,看着脾气也挺好。谁料房遗爱跟高阳公主闹出各玩各的事情,二凤皇帝没少头疼。 而城阳公主这里,城阳本身性子温和些,又喜欢有才有主意的少年郎,皇帝就给女儿挑了杜如晦之子杜荷——杜如晦去得早,杜荷顶门立户,自然算是个有本事有出息的少年才俊。 结果好嘛,这个还不顶上一个。 杜荷是有本事,都有本事到直接去掺和逼宫谋反事了! 参与谋反没的说,杜荷是一定留不住命的。 在他判罪之前,皇帝已经令其与公主和离。 皇帝除了对自己挑女婿的眼光产生怀疑,决定晚几年再给其余女儿定婚事外。更觉得宝贝女儿城阳公主好惨,赶着给女儿接回宫里,上九成宫自然也带了来,希望城阳离开京城,也好换个心情。 晋阳公主看了看吉期,折起来收好:“多谢姜太史丞。到时候我陪姐姐一起去兴善寺。” 杜荷,判的是秋后处斩,最终结局是身首两处。 二凤皇帝早跟韦贵妃交代过,宫里不许再提‘杜荷’这个名字,他巡幸幽州前,也让她多照料开导城阳。 韦贵妃执行下去——其实一开始设立各种‘投壶’等比试,也是拉着城阳公主来散心的。 结果有点跑偏,城阳公主一般般不太感兴趣,倒是高阳公主不亦乐乎。 韦贵妃安慰自己:行吧,都是公主。 高阳公主也来开导过城阳:“驸马吗,这个不中用了,只好换下一个了——父皇早说过要再给你找个好人家,这回好好挑挑呗。当然,你要嫌烦不嫁也行,就在宫里住着也没人敢委屈你啊。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该再挑一个,不为别的,为了出宫自在啊,你老在宫里多闷得慌不是?” “你没看父皇这些妃嫔们,都闷成什么样了,锦衣玉食又怎么样,也不自在也出不去门。” “我瞧着这宫里,都快成了第二个感业寺了。这不,只好设些赌斗自己找乐子。” 话虽如此说,但有人来请的时候,高阳公主还是迅速入场,加入了赌局,可谓是阐释了什么叫口嫌体正。 晋阳公主坐在高足椅上,小小少女双手托着腮,与姜沃道:“我想,姐姐也只是想给他上柱香,了断下自己的心事罢了。” 城阳公主与杜荷并非什么情根深种,生死相随。尤其是杜荷还干出这种直奔谋反去,不顾家人的事儿,也令公主烦恼痛恨,所以一句情也不曾求过,绝不为了这么个不顾自己的男人,去给父皇添堵。 只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人死了,总会有触动。 偏生所有人都不提,倒是让城阳公主也只好闷在心里,就那么堵着一块。 晋阳公主常陪着姐姐一起,她看出了姐姐的心事,邀请城阳公主一起去兴善寺。 兴善寺是长安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素斋出了名的好。 晋阳公主去与正在监国的兄长央告,李治对这个妹妹一贯最没辙,只好应了。 于是晋阳公主私下来问姜沃,问的不是出门上香游玩的日子,而是,念往生咒的吉期。 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目,轻声道:“希望姐姐能够就此放下,再无挂碍。” 姜沃与她道:“公主放心,今日事我不会与人说。” 晋阳公主笑了,眼睛乌黑明亮,看上去更像是林间小鹿了:“我信得过姜太史丞——我能感觉出人的善意与恶意。所以今日我才要自己来问太史丞,我一见,就知道太史丞会真心帮我的。” 她笑道:“要不然我就会问太史丞,去兴善寺游玩的吉期了。” 善良,聪慧,善解人意——宫人都说晋阳公主是最像长孙皇后的公主,想来文德皇后便是如此吧,还有那颗惦记考虑的都是亲人,而非自己的心。 就像晋阳公主,此时一边体谅并悄悄照应着城阳姐姐的心情,一边还会担心在前朝的晋王。 “这回我与姐姐要去兴善寺,九哥还不放心,想亲自陪我们去。但他都是监国的太子了,哪里能随意离开九成宫,肯定不成的,我就与九哥说,给我们带足了人就是了。” 她与姜沃谈了片刻,说起的都是她的哥哥、姐姐,以及他们的难处。 真是,乖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晋阳公主起身:“今日事,谢过姜太史丞了。” 看晋阳公主有告辞之意,姜沃就道:“公主不必谢,我随时愿意帮助公主——若无文德皇后,我也进不得宫。”以前身的状态,要是没有进宫,没有陶姑姑悉心的照顾,估计早就没了。 “听闻今年孙神医进京后,也曾给公主扶过脉,还嘱咐过公主好些保养事。还请公主一定要放在心上。” 晋阳公主点头,也不稀奇:她从小身体弱些,身边每个人都会提醒她注意身体。 然而眼前姜太史丞还加了一句:“公主以后要是有什么不适,一定要早些说出来。我知公主体谅圣人、太子的忙累,许多时候只报喜不报忧。但,就像公主时刻惦记着亲人一样,他们也更担心公主的康健。” 很多时候,太会为别人考虑的人,往往就忽略了自己。 晋阳公主一怔。 随后眉眼间绽开笑意:“好,我知道了。”又道:“我听九哥说过,遂安夫人出宫跟着孙神医学女医事,是太史丞提出来的。” “九哥觉得我打小体弱,便也让我身边一位宫人随着遂安夫人出去了——将来,会有越来越多女医吧。” 她与姜沃作别,步履轻盈走向已经在等着她的乳娘何夫人。 小小少女,看起来像是枝头才刚刚生出嫩芽的花朵。这样的生命,这样可爱的姑娘,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觉得世间美好。 姜沃送过晋阳公主,回屋后,看着自己新卦盘上的卦象。 这是她方才为晋阳公主起的卦。 她记得历史上的晋阳公主,是个十多岁就忽然病逝的小姑娘,皇帝为此痛心不已。就像她曾经见到卢照邻时,从相面与卦象,看出了中年病逝之兆一般,晋阳公主的卦象,少年时也有病劫。 但……却并没有姜沃想象中的那般严重。 她又用系统复核了一遍,果然,关于‘晋阳公主健康事’,骰子的点数虽然偏大,不属于‘吉’事,但也只是大几点,并非少年忽然早夭的‘大凶’之兆。 姜沃看了新卦盘许久,又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如她让太子李治拨动的一下一般,所有的铜片随之转动起来,牵一发动全身的形成了全新的卦象图。 姜沃将手指点在卦盘最心中的枢纽上,觉得心里的疲惫一扫而空。 不同于卢照邻的命格,是她在见到卢照邻之后,才出言示警努力去改变的。晋阳公主的卦象,却是在两人相见前,就已经与她所知的历史时间线不同了。 或许是因为孙神医在京中,或许是因为新的医书,或许是因为太子让妹妹身边的宫人一并出去学医…… 这世上的可能性有无数种。 但无论如何,能看到一个善良且热爱生活的小姑娘,好好的在这世间,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先生请尝尝。” 太史局正堂,姜沃与孙思邈对坐,特意拿了一份点心出来。 临近九月九重阳,这是一份做成菊花状的酥饼。 孙思邈一尝就道:“这并非宫里的点心吧,我尝着倒像是兴善寺的酥饼。” 姜沃赞叹:“先生的舌头也太灵了吧。” 这确实是前两日从兴善寺回来的晋阳公主送的点心,跟宫里的味道不一样,甚至有些像艾团一样,带了些草木香气。 孙思邈捋了下雪白的胡子,一笑:“倒不是老夫舌头灵,而是刚吃过——两位公主出宫去兴善寺后,又到医馆去了一趟,看了遂安夫人,也留下了这种兴善寺特有的点心。” 姜沃不免问道:“说起晋阳公主,先生这两月为公主扶脉,情形如何呢?” 二凤皇帝对儿女们,真是满腔的父爱。就像有的家长,为了自己的事儿,不一定能拉下脸去求人,但事关儿女们,却是会未雨绸缪,不惜去拜托人。 皇帝出巡幽州前,也有很多不放心:雉奴是第一回监国,既怕他不够用心做不好,又怕他太用心,跟从前承乾一样,事事求全,再把身体折腾出什么毛病来。 毕竟雉奴原本身体就比两个哥哥弱些,秋冬也好生病。 于是皇帝临走前,还亲拜托了孙思邈,请他每月进宫,给几个儿女扶脉。 孙思邈听姜沃问起晋阳公主,便道:“依旧弱些,但并无大碍。我瞧着公主较之几年前年幼之时,已然强上许多了——早产的孩子,元气总是弱些。好在公主也渐渐长大了,算是站住了。” 此时的孩子,超过三岁是一个坎,若是超过十岁,基本就算是站住了。 姜沃也不得而知,历史上的晋阳公主,究竟是因为什么忽然急病没了的,不过,在古代,或许只是一场风寒,一次感染,身体抵抗力不够的人就扛不住。 她正在想着风寒和感染,就见孙思邈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个很珍贵的半透明琉璃瓶子,封口除了木塞外,还有油纸和泥封,封的严严实实。 姜沃接过来看了一会儿,再闻到一点熟悉的味道后,忽然反应过来:“先生,不会是把大蒜素做出来了吧!” 孙思邈端茶微笑。 姜沃佩服的简直是要当场五体投地。 其实系统给出的医书上,是有土法青霉素的制作的,但给出了‘极危险级’的评价。 何为土法青霉素,就是自制肉基或是糖浆培养皿,完全不经过现代工业里的‘无菌环境’‘有机溶液萃取’‘跑胶’‘脱敏’等一系列复杂周密的工艺,直接天然养出来的青霉素。 以大唐现在的技术,能不能做到制备青霉素? 不可否认,是能的。 但这种青霉素的危险性,在某种程度上,不比毒药差多少:首先在制备过程中,在没有无菌操作台的情况下,根本无法确定这种‘土法青霉素’里,到底是青霉素含量多,还是其他杂质甚至是杂菌多。 就像是一盆土里,长出了些微的菜苗。但人根本分不出里面的菜苗,只好把一盆土一起下锅炒了一样——里头有没有菜,不可否认是有的。但能不能吃?那要是没有面临这顿不吃就得饿死的情况,还是不要吃的好。 再者,没有经过工业脱敏的青霉素,致过敏率很高。 这会子一旦抗生素过敏,可没有肾上腺素能注射抢救,一旦青霉素过敏严重,那要命的速度比感染快多了。 所以系统在医书上给出了‘土法青霉素’制备方,但标的血红血红的。 姜沃也是用红笔抄的这一段。 把‘极度危险级别’几个字抄的大大的。 不过作为一代神医,孙思邈还是没忍住,对着方子亲自培养了一下土法青霉素,也真的培养出来一点。 但他之前就跟姜沃说过,这东西,哪怕他做了,也不会拿出来见天日。除非是有疮脓太重已经病入膏肓,其余法子都无效的病人,或许才能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用一用试试。 比起青霉素,孙思邈倒是对医书上另外一种‘天然药素’更在意些。 【大蒜素】 大蒜,被称为土里长出来的抗生素。 就像现代医学仪器分析过,之所以人参能够吊命,是因为里面有些类激素成分一样。 有些植物,天生就有些对人体有益的药性。 孙思邈的《药经》里,也早就把大蒜写入其中,知其能够‘除风邪,杀毒气。’ 因此见到这‘大蒜素’,就对着试验了很多次。 终于做出来后,这回来九成宫,就特意带上——其实除了姜沃,他无人可分享,更要忍住不能去分享。 还太危险了。 与土法青霉素的制作一样,若是不能让世人明白危害时就把方子传出去,那就如同把利剑放到小孩儿手里,不能杀敌不说,得先砍伤自己。 孙思邈指着这个琉璃瓶,里面只装了三分之一不到的淡黄色液体,与姜沃道:“就这一点,用了得有几十斤的大蒜吧。” 姜沃点头,她也记得书上写的,要想通过直接吃大蒜,能达到抗生素药效,那确实得吃上几十斤才行。 “难制是一回事,制出来又不知能存留多久,时间久了,只怕也没有药效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拿来治病,且得小心的慢慢去试。”在确定安全性之前,孙思邈是准备把这个方子完全收起来的。 就算是他的几个徒弟,也只是帮着搬了几十斤的大蒜,完全被他隔绝在培养药素的试验之外。 孙思邈喝了口茶。 “说来,老夫自己做了这两种药素后,觉得如今最要紧的还不是制作各种新药。” 他顿了顿,看向姜沃,显然在等她的回答。 姜沃:……啊,是不是做惯了老师们的人,都有一样的习惯,喜欢提问学生。 不过她确实明白孙思邈的意思,于是接下去说到:“先生说的更重要的事儿,是监管吗?” 孙思邈再次满意摸摸胡子:“是,没错。” 以他的医道,对着非常详细的方子,制作这两种药素,都试了多次,而最后做出来的成品,是完全不敢用在正常人身上的,只好当做一种‘无可奈何抢救试试’药物仔细收起来。 那别的人呢?能否有他这种认知? 若是没有监管,是不是什么五花八门的药素都能出来,都要进人的嘴。他四方游医,见过经过的太多,很多药铺的药材都是不合格的。比如人参这种吊命之物,因价贵有利可图,就有黑心药铺,会把人参截断根须,然后混上其他植物的根茎一起,卖与好不容易凑够钱买参的百姓。 孙思邈实在不能不想:若是将来他试验出【大蒜素】真有奇效,能够像医书里所说的那样,治疗很多‘感染疾病’,那么必是跟人参地位相同的珍贵药物。 若是没有人来监管,天下有多少人能够抵抗住金钱的诱惑,肯像他一样,不顾成本去真正提取大蒜素,稍微脏污了一点的都弃之不要? 他看向放在桌上的小琉璃瓶:毫不夸张的说,这东西跟金子差不多贵了。 若是造假,必有暴利可图。 孙思邈放下茶杯道:“等圣人回来,我就向圣人进言——京城自不必说,有太医署就可以监管。天下各州,也可以加派监管‘医馆’‘药铺’的官员。” 姜沃点头:“是,原本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州就都有京中太医署考核过后,才下派的医博士,再添上监药官应该也不难。” 孙思邈雪白的须发,随着风微动了一下。 他对姜沃深深点头:“我常想着,有当今圣人,真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他是经过几朝几代,也经历过乱世的。 从前各地哪里有官方的医药机构,都是靠当地的医道传承,野蛮生长。 除非一地有大疫,闹得各州控制不住,才会向京城求援,看能不能从京中太医署调配大夫出来。 还是当今圣人登基后,在贞观初年,河东有一次小型瘟疫后,就开始着手建立天下各州的‘官方医疗机构’,用来为民治病与提前抗疫。 到孙思邈入京的这一年,大唐天下共三百六十州,每一州都有了‘医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十数人’,专门管各地的医疗事,将国家《医典》传达下去,同时会每年按照要求,制作一定的药物存储起来,以防有疫症流行。[1] 孙思邈历经多朝,终于在晚年等来二凤皇帝这样的帝王,心中如何不替天下万民欣慰。 他是医者,但他知道,哪怕他一刻不停,辗转各地开医馆,教徒弟,能救的病人也终究有限。 唯有能站在大唐权力顶峰的帝王,愿意不嫌麻烦,在医道上做出些政举上的改变,才能真的影响到这辽阔国土上每一州甚至每一县。 毕竟哪怕他常年游历四方,这天下也只走了几十州。 可现在,大唐的三百六十州,哪怕是‘户不足两万’,被评为荒僻‘下州’之地,也都有了经过太医署考核过的医博士。 所以贞观一朝,孙思邈哪怕依旧不肯入仕,但其实与朝廷的关系近了不少。也正是在贞观一朝,他才觉得,或许可以停一停周游四方的脚步,停下来,把自己数十年的所成,写成留与后代的医书。也愿意为朝廷拟新的《医典》。 因为他知道,这一份医典,不在是被放在长安城中的束之高阁的书籍。 它会随着成百上千的医博士,走遍天下各地! 见孙思邈神色中的动容,姜沃也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她轻声道:“先生放心,圣人已经做到的,太子殿下自然也会继续承此仁政。” “而且,这回若能添一个监药官,将来……说不定将来三百六十州,各地都有各自的‘太医署’和‘尚药局’呢。” 孙思邈笑道:“各地都有……这样的好事,只消想想,老夫也立刻精神抖擞,恨不得再活个八百十年,亲眼看着才好。” 姜沃也笑:“事在人为,先生好生保养,一定能看到这样一天的。” 孙思邈依旧是由李勣亲自送回长安。 然而李勣回九成宫后,却直奔太史局,非常好奇道:“先生有没有跟太史丞说,他最近在做什么?” 姜沃一脸演技超群的茫然:“什么?先生做了什么吗?” 李勣也不疑有他,就道:“也没跟太史丞说吗?那真不知道先生在神秘捣鼓什么东西。弄了许多大蒜不说,还问我要了许多炭火、琉璃瓶,甚至人家酒坊里蒸酒用的东西——我直接买了座酒坊,让人拆了给先生送了去了。” 姜沃:啊,怪不得孙神医这么快做出了大蒜素,原来有土豪背后撒币。 李勣带着点百爪挠心的好奇,又有些担忧:“别的倒罢了,我怕先生又在用伏火硫磺法炼丹。” 他还不忘嘱咐姜沃道:“听闻李仙师也常在丹室中炼丹,太史丞可要提醒他,一定要小心。” “之前孙先生用硫磺炼丹时就炸过炼丹炉。” 姜沃立刻抬头:“什么?” 李勣道:“孙先生的《丹经》,太史丞没看过?之前孙先生按照古籍上,又自己改了炼丹的法子,叫什么伏火硫磺法:炼丹的时候把硫磺、硝石、还有炭粉都用来生火炼丹。” “结果丹没炼出来,那炉子倒是炸了,整个屋子都炸的乌漆嘛黑的,很是惊人。要不是当时正好屋里没人,只怕要出大事!那之后,先生倒是也把这法子放下了。但这回要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是怕先生又在炼丹。如今先生年纪也大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李勣担忧莫名。 姜沃则在心里默念了下方才的方子:硫磺、硝石、炭粉……先生,原来您不只是神医,还是火/药发明的先驱啊。 第59章 太子的失落 “师父,我能看看你之前的炼丹手记吗?” 送走了英国公李勣,姜沃就往李淳风处去,想问问同为炼丹家的师父,是不是也精通火药的炼制。 若是李淳风也懂,就真是跟她省了一大笔权力之筹。 系统里有一本她一直想买,但花费颇多的书:《古之燔石记——安全化煤石烧制、火药制备》还贴心标注:检测到客户处于大唐,已进行版本调整。 她想买的选修课实在太多,实在没下定决心,买哪一本。 作为曾经的兔朝人,大多都是有火力不足恐惧症的。尤其是在熟知大唐安史之乱后,是怎么藩镇割据,又是怎么被吐蕃、突厥等国家反过来吊打的,怎么会对‘火药’不上心。 今日骤然听到李勣提起孙思邈炸炉来,姜沃立刻有一种‘走到路上’捡到钱包的惊喜。 莫非能省一千筹子? 于是她立刻就来寻同为‘炼丹师’的师父李淳风了。 “我的炼丹手记?你想学炼丹?” 李淳风从书桌后抬起头来,双手交叉搁在下颌,非常有大佬气质。 姜沃怀着无比的信心望向师父。 “师父,不用全部的手记——师父有没有用过硫磺硝石等炼丹,有没有炸过炉?” 李淳风摇头:“我不是那一派的炼丹师。” 姜沃:? 李淳风道:“你说的应当是炼制‘金丹’的一脉,以铅汞、硫磺、硝石等炼制外丹服用,以求长生——长生的我没见过几个,吃死的倒是见过不少。” 姜沃认真求教:“那师父是哪一脉呢?” “道法自然一脉吧。我觉得天地之间的日月精华、草药灵兽才是真正的‘金丹’。所以我炼制的丹药,都不用矿石,而是采用天然之物,佐以无根之水,在炉鼎中炼制时,还要吸取星月精华再服用。” 姜沃被震惊到了,不由喃喃自语出声:“师父,你这不是炼丹啊,您这只是月下煲汤吧。” 李淳风很威严地开口:“什么?” 姜沃摆手:“没事没事。师父此方才是大妙,如此方能延年益寿!” 她恭恭敬敬要告退,李淳风还问道:“不要我的炼丹手记了?” 姜沃摇头:“不用了,师父您那手记……啊,不,食谱自己留着吧。” 说完就准备溜。 李淳风反而叫住她:“你怎么忽然问起炸炉事来?” 姜沃就道:“师父,圣人忽然去幽州亲巡军伍,是又要有战事吧?如果这种炸掉丹炉的伏火法……” 李淳风:“用于军中是吧?” 他抬了抬下颌,示意姜沃坐下:“不是没有人想过。破城一直是从军最要紧的事之一,什么法子,自然都会去想的。” “将作监之前就跟兵部一起,重修过东汉末年后,魏武帝曹操用来打袁绍的‘霹雳投石车’。用来破城门。” “硫磺硝石等物混之易燃,当然有人考虑过以此燃火攻城,不过……太难控制了,那可是大军,别炸不到别人,先把自家的军营点炸了。” “倒是现在有时候开矿,或是采石,不怕炸伤百姓的荒地,有时候会把这些粉末混了放进去,再扔个火把,能炸开最好,不能就只好人工去采……总之,这种不可控的配方,可用性很小。” 李淳风严肃道:“师父跟你解释这么多,就是让你别好奇心起,跟着孙神医的方子乱试炼丹——他炸了炉没伤到自己,是因为早有准备,炼之前就知道危险,不会呆在附近。” “之前魏晋时候,炼丹盛行,不知道有多少道士炼丹修仙没成,倒是直接归西。” 姜沃表示受教,不会去乱折腾硫磺硝石等物,果然,不能小看古人的智慧。 每个时代都有凤毛麟角的聪明人,她能想到的,一定有人已经想到,只是限于时代技术暂时没有做到。 可见该花的权力之筹,一点儿少不了。 姜沃暂时没攒够购买【大杀器】说明书的筹子,就把这件事先放下了。 重阳后。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宫里的氛围也是冷清了起来——已有御前亲卫传回消息,圣人已经从幽州起驾,不日将回到九成宫。 各宫妃嫔只好遗憾地把各种玩器收了,等着圣人回来。 不知临近年节,圣人会不会有心思多去后宫几回。 “圣人的心思在这里。”姜沃与媚娘在灯下并头看大唐的边境舆图。媚娘的手指,点在一处,指尖因为用力,有一点发白。 辽东。高句丽。 她们在看的是李治送给媚娘的舆图。 这样完整详细的舆图,姜沃之前都没拿到过。摊开来,是一张比桌面还要大的薄绢,卷起来,只是细细的一条,可以塞到手绢匣中,一点儿也不显眼。 “我也没想到,太子会送我这个。”媚娘收到后也挺意外的。 自从李治成为太子,入住东宫后,哪怕在九成宫,两个人见面也减少了许多。而且不再是之前凭默契在兽苑‘偶遇’。 媚娘送过端午节长命缕后,李治的态度也跟着改变了,每回两人分开前,李治都会与媚娘说一下,他近来在忙什么,大概要到哪一天才能有空。 两人心照不宣,都很快进入新模式——太子,万事要更当心,不能如晋王时,随意溜达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中秋前,李治送了媚娘一份节礼。 媚娘拿回来才发现是一卷绘制精良的舆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都用了不同颜色的图标。 她很喜欢这份礼,能从这张图上,看到大唐的全境,看到大唐之外的国度。 “太子也猜到,圣人亲巡幽州,是想要对高句丽用兵。将来各地的府兵应当会集中向幽州。”她的手指在舆图上画过一道线:“再进辽东。” 媚娘想起太子说起这件事时,难得带了些低落:“之前几年,新罗百济都因高句丽派兵屡次侵占他们国家的城池,多番派使臣来朝求过父皇,请求大唐出兵压制高句丽。” “可父皇都置之不理。父皇还跟我说过,没到征高句丽的时机。” “可现在,我做了太子,父皇就开始调兵备战高句丽……”李治一向柔和的眉眼有些下垂。 “父皇大概是怕我将来没法开疆扩土,所以想要替我扫平一切,他才能放心。” 媚娘静静听着,没有安慰李治什么虚话空话,说什么‘圣人才不会这么想’‘圣人自然是信赖太子’这样的敷衍话。 李治既然这么说,就是体会到了皇帝的心情。 毕竟国赖长君从来不是一句虚话。原本的太子承乾本身就是嫡长子,礼法上最正当不过。也做了十多年太子,若无后来的足伤以及荒唐事,接过江山的时候,应当是个成熟的君主了。 可现在,皇帝难免想着太子才十六岁,又素温厚忠孝,不善与人争斗。 自己要趁着还健壮的时节,多替雉奴打平天下,扫服边患,将来再留以王佐之臣,让他只‘守成’即可。 自古雄才伟略的皇帝,定的从不是一时计,而是百年计,后代计。 就像秦皇书同文车同轨一般,并不只为了自己一朝一代,更为后代子孙统御天下计。虽然他的直系后代很快给他把秦朝霍霍了,但他当时定下的国策,一直影响至今。 高句丽。 隋唐都盯住高句丽,也是有缘故的。自古来君王都没有放弃过关注辽东之地。其地理位置,最要紧的是,与其余薛延陀、东突厥等国家不同。高句丽不是以游牧民族为主,而是个跟中原之地一般的农耕之国。 二凤皇帝也曾派过使臣到高句丽去,与周围许多草原上的国家逐草而活的习俗迥异,高句丽城池坚固、都城繁华,甚至文化程度也不低——就像是一个小号的隋唐。 当年唐的起家,不也只有晋地吗? 如今高句丽的地盘,并不比当年隋唐起家的时候差。 因而在有战略眼光的皇帝眼里:高句丽,就像是蛰伏的虎狼。 姜沃低头看着舆图:皇帝的担忧倒也没错。 辽东一带,是跟关中一样,一旦诞生一个强大的政权,是能够参与天下争霸的。 比如后来把宋压得很难受的辽,比如金朝,比如从辽东起家最后入了中原的清。 高句丽是要打,但年幼的晋王刚做了太子,皇帝便立刻已经有整兵的行动。 不光李治能看出来,只怕其余看出皇帝心思的朝臣,心里都会犯嘀咕,同时也在心里认定,太子仁厚,恐将来长于治国而弱于军旅。 媚娘当时看着有几分低落的李治,很直接就道:“殿下若此时就开始难受失落,将来可是失落不完的。” 李治:…… “我以为你会安慰我两句。” 媚娘莞尔:“殿下何用我安慰?殿下早知道该做怎么做,就是心里犹豫,又有些不甘心罢了。” 李治把头别过去:“哪有,我没有不甘心。父皇雄才伟略,我自不如。父皇不放心我,要提早征高句丽,也是应该的。” 媚娘‘哦’了一声,也不再说,专心去撸大猫。 还是李治忍不住,转头问道:“怎么能说话说一半?” 媚娘拿手指去戳猞猁的额头,把李治的心思一一说出来:“殿下自然不是个只能由臣子辅佐,萧规曹随,将来不能建功的太子。只是如今刚入东宫,圣人难免看殿下是需要处处替你打算好安排好江山的幼子,朝臣看殿下是宽和仁厚需要臣佐的年轻太子,殿下当然不甘心。” “但殿下又知道该怎么做。”媚娘转头看他,很认真道:“殿下明明知道,现在该做的,就是陛下心里的守成太子。” 要是现在李治因为这点不甘心,就非要跳出来表现,才会犯错误,才会令皇帝失望。 他现在能做的,最令皇帝安心的事儿,就是表现出一个守成之君的应有素质来。 李治抬手指了指心口道:“武才人所说,实在与我心中所想一样。只是……真是有些难受。” “我忽然懂了,大哥之前说的那句‘要记得开创难,守成亦难,要多向父皇学’的另一种意思。” “做父皇的儿子很好,但做父皇的太子,真的……好累啊。” 媚娘就见李治眉宇间,闪过明显的疲倦。 是啊,做当今圣人的儿子时,像是一只呆在雄鹰翅膀下很安稳的雏鹰,想想自家的父皇,就很骄傲很安心。在李治安心做晋王的那些年,他有喜欢的东西,父皇就会对他笑道:“好,都给雉奴留着,将来带到你的并州去。” 可现在,父皇要留给他的是大唐江山了。 不光父皇换了目光在看着他,审视他,所有的朝臣,当面都在用拜见太子的恭敬礼仪对他,但背后用隐蔽的掂量的目光来打量他。 最惨的是,这些朝臣衡量的目光最终会变成一种可惜:唉,太子,始终是不如当今圣人的。 李治走到了山巅,也感受到了山巅的寒冷。 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情,与媚娘道:“放心吧,我也只在这里,放纵自己失落一二。在外面,我会做一个不出错的太子。” 做父皇这般千载明君的太子,不出错就是最好的表现了。 媚娘笑道:“我们都相信殿下。”又关怀道:“不过殿下不要自己担着一切,郁郁于心,遇到什么事儿,便与我们说一说。” 李治最后揉了一把猞猁毛茸茸的头,起身时,面容上的失落已经一扫而空,回到了那个年轻温和的太子:“好。” 知道有人能够理解自己,且会相信自己,将来也能做一个好皇帝,心里舒服多了。 他们不会用朝臣们(尤其是世家朝臣们),那种又可惜又庆幸的目光看他,李治就觉得这山巅哪怕依旧寒风刺骨,但并不孤单。 十月里,太子率朝臣亲迎皇帝回到九成宫。 皇帝先屏退朝臣,只留下太子,与太子谈了半日。 对雉奴,二凤皇帝哪怕知道他已经成了太子,自己不该再过分疼宠溺爱,但过去十多年的惯性是改变不了的,私下里还是那种又当爹又当娘的状态,衣食住行都很操心。 皇帝改不了,后来也劝服了自己不必改:或许他给承乾就是太多的期待和沉重压力,若是父子间也亲密如他和雉奴,一切说不定会不同。 就像雉奴敢于伏在他膝上哭诉,敢于直接告诉他,想要陪着大哥去昭陵,而且还要给大哥带很多东西。 然而承乾,却自始至终什么心里话都不敢与他说。 李治并不知道父皇这些心理活动,但他跟‘皇帝兼父亲’的相处一向娴熟。 见父皇回九成宫后,不先问政事,反而先问起他身体如何,有没有累着,以及公主们都好不好,李治也就迅速调整状态,把准备好回禀的公事往后排去,先说家常话。 太子甚得帝心,明帝意,父子从无龃龉,俱是言合意顺——以上,是云湖公公的评价。 他深深感慨:原来真正的高手不显山露水啊。 原来连他都以为魏王李泰最会讨陛下的欢喜,凡事格外殷勤上进——现在才知道,那真正的高手,是恰到好处啊。 这不,听皇帝这么关怀,只见太子脸上浮现出笑意:“托父皇的福,还令孙神医每月来九成宫,儿子和姊妹们都很好!”又很自然随意地握住皇帝的手:“倒是父皇往幽州去一趟,有没有累着?之前父皇就夜里睡的不好,在外头只怕睡的更不好了吧。那头疼症候有没有再犯?” 皇帝心中温软,含笑道:“放心,都好。出去了一趟,倒觉得比每日闷在宫中清爽似的。” 云湖就听太子又道:“那父皇也不能就不吃药了——父皇出去这一趟,孙神医的方子吃的也够久了。既然父皇回来了,那明儿朝会后,儿子亲自回长安城一趟,将孙神医请来,给父皇重新扶脉换个方子。” 云湖眼睁睁看着皇帝嘴角飞扬:“好,雉奴有如此孝心,朕哪有不好的?只是现在外头冷了,若是骑马回长安,可要裹上大氅,别冻着了。” 站在角落的云湖公公:感觉俺戳在这里有点多余。 如此,父子俩先叙了半日家常,李治才将建国事一一回明。 太子回完话松了口气似的笑道:“父皇总算回来了!” 皇帝也含笑:“瞧着你也累了,朕回来了,你可好好歇两日。” 李治退下后,皇帝才又召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挨个问过太子监国的表现。 听闻太子行事不骄不躁,善于听取老臣的谏言,颇为满意。 等晚膳时分,皇帝召太子一并用膳,并夸赞道:“雉奴第一回监国,做的不错。” 李治就顺着皇帝答道:“儿子还年幼,有许多需要学的。就按照父皇的意思,凡有大事,要多听几位宰相的意见。” 皇帝颔首。 事关辽东,因隋炀帝的教训实在太惨痛。哪怕是二凤皇帝,也格外谨慎,在调兵初始,就要亲自去幽州瞧一眼才罢休。正好,他一来一回这两三个月,也考察一回雉奴监国的水平。 并不需要雉奴多出色——他现在正需要一个不自专,不武断,很稳的监国太子。 因二凤皇帝还有一个主意,藏在心里谁都没说:他不但是想征高句丽,还是想亲征高句丽的! 到时皇帝御驾亲征,肯定要太子坐镇大后方监国。 那就不是太平寻常之时的监国了。 皇帝此番亲巡幽州,让太子监国,正是要看看幼子做了太子后,有没有变得想要独断揽权,急着树立太子的威望——若是如此,皇帝是不放心御驾亲征,把后方交给这样一个急躁不听人言的年轻太子。 但这回雉奴的表现,很符合皇帝的心意。 头一回监国,没有急着树立自己的东宫威望,搞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凡事稳稳当当的,都一一问过宰辅们的建言。 那皇帝就放心了。 毕竟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从前就是给他坐镇大后方的。只要雉奴肯听这些老臣们的谏言,他就不怕前面打仗,后面出事,可以放心亲征了。 且说皇帝对这回太子监国颇满意,但很多朝臣不这么觉得。 他们觉得太子的存在感,真是有点弱了。 大概是年纪轻的关系吧,似乎没有什么大主意。 这样的太子,皇帝能满意吗? 最先生出这样想法的朝臣,是从前的魏王一党——他们打心底里希望皇帝对太子不满意,这样他们还有机会再拥立一个新太子。 不然他们以后的仕途就完了。 体会最深的是从前魏王党的中流砥柱,宰辅之一的刘洎。自从魏王被贬,晋王做了太子,他那日子过得哟,实在是憋屈。 新入东宫的年轻太子倒是没有把他如何,但架不住长孙无忌排挤他。尤其是刘洎自己还出了个昏招,主动跟皇帝请命道‘太子年幼,从前与诸朝臣未有来往,不如陛下安排三省六部的宰辅,可轮番去与太子谈论政事,令太子广听善言。’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好的建议,皇帝愉快地采纳了。 李治也觉得挺好,他可以多与不同朝臣们谈讲政事,学着如何做一个储君,也能更快的熟识宰辅。 对刘洎自己更好:可以借此得以出入东宫,亲近新太子,逐渐将身上魏王党的标记洗掉。 但刘洎此举,实在是动了长孙无忌的根本利益。 长孙无忌大怒,心里恨不得生啃了刘洎。 雉奴是他最先慧眼识珠,挑中的储君。在长孙无忌看来,这一路,也是他居功至伟,把雉奴从晋王辅佐到了太子。 当时你刘洎在哪儿?在对立面跟着魏王呢! 结果现在倒是跑来亲近太子了。 相当于他长孙无忌辛辛苦苦种了一棵树,从小树苗终于养到开始结果子,到了收获的季节,结果刘洎忽然窜出来开始偷他的桃,甚至还带着好多人一起偷他的桃子! 长孙无忌不踩他,就不叫长孙无忌了。 于是太子监国这些日子,长孙无忌便数次把刘洎踢出决策层。不但如此,还给他安排了别的事儿,阻止了他再去东宫跟太子套近乎。 李治对此倒是有所察觉,但对于现在的李治来说,长孙无忌和刘洎选哪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 刘洎在憋屈中生出了惶恐:现在就这么排挤我,若是将来太子登基,长孙无忌翻旧账怕不是要直接干掉我啊! 于是以刘洎为首,被长孙无忌排挤了去做冷板凳的魏王党,都开始盼着废太子的事儿再次发生。 毕竟主少国疑,太子虽是占着嫡,但上头占着长,占着贤的还有好几位皇子呢! 恰好这一年,吴王李恪上书请命回京陪父皇过年,从封地来到了九成宫。 第60章 双重世家 十一月,一场落雪后,圣驾启程回长安皇城。 回长安的路上,李治和吴王李恪一并骑马缓行,陪在皇帝的车驾旁。 两人都裹着毛茸茸的大氅,带着风帽,边勒马缓行边闲聊家常。 “三哥,年前事多,你也没来得及在这九成宫附近的天台山多转转。”李治以马鞭指着周围的风景,转头对吴王李恪笑道:“倒也无妨,年后咱们还回九成宫。” 李恪生的剑眉英目,身形魁梧,又是二十五六岁最为少壮之年,骑在一匹乌黑油亮的良驹上,越发显得威风健壮:“年后还回九成宫?也是,宫里住着不舒坦。” 太极宫冬日阴湿,夏日潮闷,所以当年,二凤皇帝特意给‘光荣退休’成为太上皇的李渊陛下起建大明宫。 只是还没有修好,高祖就先龙驭宾天,大明宫修了一半就这么放着了。 李恪问道:“父皇没想过重修大明宫?” “父皇说他见到大明宫,难免想起祖父,心中难受。还是另外选了地,准备就近修一座翠微宫,已定了阎尚书去主持修葺了。”阎尚书阎立德,正是大画师阎立本的兄长,专擅营造,不只主修过玉华宫等行宫,昭陵也是他负责设计和总建的。 这回要修翠微宫,皇帝依旧是点了他。 李恪是头一回听说此事,跟着点头,说着不会错的话:“一切以父皇龙体为重。” 哪怕是兄弟二人很随意的闲聊着,李恪也始终注意勒住坐骑,虽是并行,但始终将马落后于太子的马半头。言谈间,也是对太子的恭敬大于兄弟间的亲近。 李治察觉到他的态度,脸上笑意温和。 甭管朝臣间有什么暗流涌动,甚至早在李恪到九成宫前,长孙无忌就特意过来跟李治提起‘要提防吴王’。 但此时兄弟俩处的倒是挺和睦的。 李治向来也愿意站在别人的处境上想一想:大家都是皇子,他并不要求三哥吴王这种又年长又有本事的皇子,对皇位从来不动心。当年大哥的太子位不稳,有希望的皇子,一定都是动过心思的。 也不苛求父皇跟前只有他一个皇子受关注疼爱。这一年出了这么多事,三哥为了自己将来考虑,想回来跟父皇加深父子感情,探一探他这个新做了太子的弟弟的态度,是人之常情。 他只需要三哥做到对他这个太子面上尊敬,背地里也不算计就够了。 目前看来,三哥对他的态度很合适,没有居长的傲慢,是很得体的对太子的礼数。 李治也就客客气气相待。 当然,对吴王的表现,长孙无忌是不肯信的,跟李治说:“这就是外作恭敬内藏奸险。” 李治问道:“那若是三哥待我不恭敬,舅舅岂不是又要说,他为人僭越张狂,不把我看在眼里?” 长孙无忌干脆点头:“没错。” 李治:……那舅舅您就直说,三哥存在即不合理呗。 长孙无忌苦口婆心:“雉奴,你这孩子看谁都是好人。唉,也罢,你只管每日跟着圣人学着理朝事吧,我来替你盯着吴王。” 此时在回长安的路上,长孙无忌也骑马随行,见到李治跟李恪还聊的有来有往的,就觉得心口窝都疼:怎么这么不听老人言呢。 就算吴王此时没有夺储的野心,就能保一直没有吗?如果支持他的人够多呢?如果皇帝在如今其余嫡子已然不在跟前的时候,眼里又看到吴王这个年长的庶子了呢? 这不都是变数甚至危险吗? 是危险,就应该扼死在摇篮里。 走到这一步,身上流着长孙氏一族血脉的皇子,三者已去其二。长孙无忌得保证这个唯一。 天大的事儿比不过年。 不管因吴王李恪入京,又惹起京中多少暗流涌动,也都暂且是暗流,面上还是热火朝天准备年节。 这一年大年初一,是姜沃入宫七年来,起得最早的一年。 这也是姜沃参加的第一个元日朝会。 元日朝会——一年里最盛大的朝会。不只有在京的文武百官朝参,更有各州府奉命进京的要员,以及各番邦派来朝贺的使臣也要一并入皇城,向皇帝恭贺新岁。 是一年一度的大场面,因而出门的时候,姜沃虽然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刮得面皮生疼,也是抱紧了自己的小手炉,带着点振奋披星戴月往太极殿走去。 这份冷她受的也高兴。 一个时辰后,她就对以上感想后悔了。 姜沃忽然深深体会到,古往今来要想做官,为什么得有个好体格——这身体弱点的在这儿也站不住啊。 她站的又冷又麻,只好跟小爱同学聊天分散枯燥的等待:小爱啊,我还是太年轻了。 那种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的满足,在吹了一个时辰东北风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无比怀恋起之前几年的日子——过年不用早起收拾着去当值,可以听着晨起回荡的钟声,在床上抱着被子翻来滚去,等数百下晨钟结束后,继续睡觉。 今天,姜沃是绝早起床,早到她都怀疑自己还没来得及进入深度睡眠。她这还是住在宫里,别的官员要起得更早,要是住的离皇城远的,估计通宵没睡的都有。 凌晨三四点中的黑夜,若是从上空俯视,应当能看到从长安城各处进宫的官员,汇聚成一条灯烛连成的线条。 姜沃心中算着时辰,也就是不到五点吧,群臣已经在太极殿门外的大广场上站定了。 宰辅们站在最前头能暖和一点,因靠近殿门处,有两座大鼎,彻夜燃着灯油不灭,多少有点暖和气。 好容易太阳从东侧的殿宇后缓缓升起,姜沃感觉到了丝丝融融的阳光落在了身上。 终于,前面的队伍动了起来——一众宰辅们,由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带领着,带头去里头拜贺,代表百官给皇帝念诵骈文贺新岁。 剩余的官员还是站在外头,翘首以盼宰相念完,好赶紧散了,各自回家去喝一碗热汤。 姜沃回宫正司后,也是被陶姑姑和媚娘直接用厚衣裳包了好几层,灌了好几天驱寒药才算完。 有了这一日刻骨铭心的寒冷,等到十八年二月,圣驾再次来到九成宫后,姜沃就跟媚娘道:“九成宫是避暑胜地,可惜里头没有好的温泉。” 媚娘想起一事:“圣人也令人修了汤泉宫。以后说不定会去吧。” 汤泉宫?这不就是玄宗改名为华清宫的行宫吗?姜沃默默将其加入大唐待打卡景点。 既到了九成宫,皇帝欲率太子并在京诸王重臣行围猎事。 林苑的管事闻讯,特意来回禀:今年冬寒,山上的野兽怕是饿极了,春日里发现了不少下山的踪迹,前几日还有成群的野猪出没的痕迹,只怕惊了圣驾。 野猪与家猪虽然都带了一个猪字,但战斗力绝不可同日而语。成年的野猪皮糙肉厚,横冲直撞,哪怕是老虎豹子见了,有时候都要绕道走。尤其是野猪凶蛮,不惧人声,论起伤人来,老成的猎户中向来传着‘一猪二熊三虎’的排行。 若是有落单的老虎下山,林苑的管事都不至于如此紧张,但偏生是成群的野猪下山——它们哪怕见了圣驾,也不会畏惧人多,也敢冲的。这万一伤着皇帝可怎么好。 这管事的意思,是想请陛下过些时日再狩猎,容他们清理一下林苑中危险的野兽。 然而二凤皇帝一听:什么?有野猪群下山,速速安排狩猎。 不负皇帝期待,狩猎日果然遇到了野猪群。 因早虑到此,皇帝特意带了重弓来——他年轻时就惯用比常弓重两倍的重弓,攻刘黑闼城池时,曾一箭‘射洞门阖’。 此时见几头野猪横冲直撞,二凤皇帝起弓,连出四箭,连中四头狂奔中的野猪! 箭矢入眼,野猪应声倒地。 只是野猪生性不知怕,剩下的几头还是毫不畏死,一路冲过来。 距离很快近到已经不适合用弓箭了! 皇帝早安排过亲兵,此时还是忍不住再回头看向李治所在之处,然后喝道:“护住太子!” 至于他自己,倒是忽然起了少年时心性,弃弓箭而握刀,翻身下马,亲手以刀劈猪。 他这番操作,简直把随行重臣的心脏都吓得跳出来了,房玄龄这样一向稳重内敛的人脸都青了,民部尚书唐俭更是叫出了尖叫鸡的声音:“快!护驾!护驾!” 亲卫们于万般震惊中被这一嗓子吓醒。立刻奋勇上前,把野猪就地解决——这要是让野猪蹭到皇帝一点儿,他们不得提头来见! 亲卫们冲的太猛,以至于只来得及亲手干掉两只野猪的皇帝不太满意,回头对方才叫的最‘出众’的唐俭道:“卿当年为朕天策府长史,难道忘了天策上将?不过区区野猪而已,何须如此失态?” 唐俭捂住自己的小心脏,被这句话气的险些再次坠马。 立刻与房玄龄一并立刻郑重上谏:“陛下当年征战四方,是为将领。如今万金之躯,如何能……”不顾安危,只顾痛快就跟野兽硬刚啊? 还没说完,就见皇帝很不在意地摆摆手,再次翻身上马,兴致盎然左右看看:“不知还能遇到什么下山的凶兽。” 房玄龄和唐俭脸色再次铁青,这一刻两人同时深深怀念起了魏征。 求求魏侍中你给皇帝托个梦,好好忠言逆耳一番吧。 皇帝上马后,李治上前替父皇擦了擦溅在衣袖和手上的血迹。皇帝对他笑了笑,关切道:“雉奴没吓着吧。”见儿子好好的,这才放心。 转头又指了地上一头野猪:“这是恪儿杀得吧,那这头就给你了。”方才亲卫上前群战野猪,李恪也下马冲过去了。 李恪脸色倒是不像大臣们一样铁青,而是带了种手刃凶兽后的激动,闻言谢过父皇。 二凤皇帝颔首而笑,想起吴王方才的勇猛,还道:“你方才倒是挺像朕当年的。” 一言既出,甭管说者有没有心,听者想必是有意了。 初春的天台山,草色初蒙,碧色如玉,清新怡人。然而长孙无忌的心情,却好似那被野猪踩踏过得草地。 果然,经过这一场狩猎,有皇帝那一句话,九成宫中,渐渐起了些流言。无外乎是些‘国赖长君’‘吴王英果类圣人’等语,搅得人心如同春光一般浮动。 “雉奴,之前我怎么与你说的?”长孙无忌看着依旧在案前学着看奏章的小外甥,很是头疼。 李治抬头:“舅舅,这些流言父皇也知道了——还问过我。” 一句话,立刻吸引了长孙无忌全部注意力;连忙追问道:“什么?圣人怎么问的?你怎么答得?” 李治笑眯眯:“我觉得,我答的还过得去吧。” 经过上一次的承乾与青雀两爱子相争,闹到一废一贬的下场,皇帝虽未对人提起,但心里已经深悔——如果当年,能够早些压制青雀,会不会如今三个儿子都在身边。 有上次的惨痛教训,皇帝如何会不留意关于储君的流言? 之所以还未镇压,是想看看雉奴会不会慌神,又会有什么反应。 谁料大半月过去了,皇帝就见雉奴依旧是一切如常,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都没有多练习弓箭的意思。 皇帝就把他叫来问:“人人都夸吴王英果类朕,雉奴不欲勤加习武,也如朕一般?” 李治摇头:“父皇乃天人也,兄长们都有长处似父皇,只是皆不如父皇。比如三哥,父皇也只说英果相类。” 他带着濡慕望向皇帝:“若是每个人都能习得父皇一项长处,那么儿子更愿治国类父皇。” “外头的流言,我也听到了,无非是说儿子年纪不如三哥,英武更不如。” “若此时依旧是隋末乱世,儿无三哥英果,又年幼,那将储位让给三哥陪父皇打天下也未尝不可。” “然父皇早已平定天下。且自父皇登基来,海清河晏,政通人和,德泽远洽,百姓安居。我正该学父皇理政安民,倒也不必非在骑射上与三哥争高低。” 他说到这里,还转头看了看殿内,见宦官宫人皆在,便趋身上前,伏在皇帝耳畔小声嘀咕道:“而且父皇那日一时兴起,不要人护卫亲手刃凶兽,之后这大半月,可是被御史们追着上了一本又一本谏章。不知父皇可有为此英勇头疼否?” 皇帝觉得心都要化了。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字字句句都说到朕心里去了。 流言蜚语,不只有皇帝和太子听到了,吴王也听到了。 但他比较惨的是,听到的晚了点——毕竟常年不在京中,其实没什么铁杆人脉,这种事涉储位的流言蜚语又比较要命,除非过命的交情,一般没人直接跑去跟当事人说。 等他终于从随他入长安的亲卫口中听到这些流言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早在年前,刘洎等朝臣们与他接触时,他就感觉到有点儿违和了。而年后,他又在林苑中出了风头后,这些人看他的眼神越发让他有点寒毛直竖。 而听到‘皇帝有心废年幼太子,立年长类己吴王’的流言蜚语后,李恪就不是寒毛直竖了,他简直是体会了一把心梗。 走!这就赶紧跟父皇请辞,离了这个旋涡! 若说从前李恪确实心里还有一点浮动的念头,但在他跟皇帝辞行,立刻获准后,也就知道,父皇是不属意自己的。 于是他还不忘去与太子辞行,隐晦解释了下此事,表示接下来三年再不会请命回京。 “舅舅觉得如何?”李治觉得自己解决的很完美。 然而见长孙无忌还是眉头紧锁,不由好奇请教道:“舅舅觉得有什么不妥?”难道他说错了什么话? 长孙无忌摇头:“殿下言行没有不妥,只有一事——该再多留一留吴王,最好一直将他留在京中。” 饶是李治,下意识都没明白长孙无忌的意思,不由道:“一直留下?舅舅,你不是很忌惮三哥吗?那留下他干什么?” 等长孙无忌右手往下一劈,李治才明白过来,立时就惊了。 “舅舅!”竟是留人不留命那种留下! 长孙无忌见他这般,就缓了语气哄道:“也罢,不是非要他的命。” 他只是觉得,李恪一直不进京不接触刘洎等人也罢了,既然来了,还出了这么大的风头,那说不定便是有夺储之心。既如此,与其放虎归山,还不如这次就彻底留下他。 哪怕仁慈些不要了他的性命,也可借着这次事,把李恪架到火上去烤,把他跟刘洎等人捆成一堆,一起废了干净。 李治还欲再说,长孙无忌却觉得小外甥始终是心慈手软,果然还是少年人狠不下心,倒是不肯跟他再说自己的计划,反而主动换了话题,就律法事教导起来。 若是两人肯摊开来谈还好,说明还好商量。 见长孙无忌直接不聊了,这回换李治开始头疼了。 最后也只好再三叮嘱长孙无忌:“舅舅还是不要动三哥的好,父皇圣明烛照,什么看不透?” 长孙无忌面上点头,心里却道:陛下在儿女事上就看不透。 宫正司内。 媚娘和姜沃依旧在对着棋谱摆棋局。 媚娘就道:“好在吴王还是顺利离了九成宫,太子也好安心了。”否则李治还真挺担心舅舅不听自己的劝说,非要去搞个大动作。 姜沃把白子放在合适的位置上:现在太子和长孙无忌就开始出现分歧了吗? 她便与媚娘道:“想想太子将来要面对双重世家,确实是一条艰险之路。” 媚娘手一顿,抬头看她:“双重世家?”这是她第一次听这个词。 如今说起世家,自然是以五姓七望为首,从前氏族志上兴旺了数百年的世家。他们自矜远叶衣冠,旧望之族,也凭借家族多年底蕴,一直把控着朝堂,做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这自然是皇帝一直要打压的世家,但—— 人都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 其实站在后世人的角度来看,李唐皇室本身也出自世家门阀‘关陇集团’。[1] 皇帝此时或许根本感觉不出来有一种新世家的出现,因为他本人就是执掌这股势力的最高者,在他看来这是皇权,并非是干扰朝局的门阀。 但当二凤皇帝离开,一个能完全领导镇压关陇世家的人离开,这份‘皇权’,会稳稳落在年轻的新帝王手里吗? 起码在历史上,这份权柄最开始是落在了长孙无忌一党手里。 姜沃跟媚娘彼此太过熟悉,只简单两句话,媚娘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媚娘下意识说了一句:“国舅?”又摇头,不,不只是长孙无忌,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新贵权臣。 媚娘沉默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太子,真是任重道远啊。”他要面对的,并非只有自矜门第的旧族,还有正冉冉升起的新的关陇门阀。 许多人觉得太子幸运,有圣人这样的父皇替他打下江山,再交到他手里。可其实,太子要真正拿到自己的江山,也只有靠自己。 去掌控住名义上属于自己权力,是每一个能真正君临天下帝王的必经之路。 媚娘想通后,带了一点笑意落下黑子。 不可否认,意识到双重世家这件事后,媚娘心里是有一份新的笃定在的:她原来总觉得,太子没有那么需要她——夺储君位,扳倒世家,都有别的人会帮助他,自己更多是个‘解语花’,能够理解他的苦恼和烦闷。 但是她善解人意,或许也有旁的女子能做到,身份上还不会像她这么麻烦。 比如若是长孙家有合适的姑娘,或是英国公府有合宜的女子可以入宫,岂不是在身份上都比她更适合帮扶太子—— 可现在,媚娘确定了,李治会需要她的。 在将来他发现,做了皇帝才是真的孤立无援之后。 他需要的,不会是出身太原王氏的太子妃,也不能是长孙氏等关陇贵族出身的女子。 而是能理解他想压制数百年名门士族,也想要从权臣手中夺回完全‘皇权’的自己。 他们终究会是一路人。 第61章 制授太史令 炎炎夏日,正午。 姜沃从廊下一路走来,一个人也未见到,只有滋滋蝉鸣伴随她的脚步。 六月暑热,她只从太史局前院走到袁天罡的屋门口,就闷热的难受。 怪道二凤皇帝这种常头疼、风热的人,夏天没法住在这太极宫里。 只是今年,皇帝没有去九成宫避暑,同时,也没留在宫里。 这是贞观十九年的夏天。 皇帝正在率军亲征高句丽! 且不光皇帝在亲征高句丽的前线,连太子都已随军东征,不在长安——此事现在看来已成事实,但在今岁贞观十九年初,皇帝刚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反对的奏章雪花样飞进立政殿,险些没把皇帝给淹没了。 朝臣们太过震惊,震惊到一时不知道该集火反对哪一条:究竟是皇帝万金之躯御驾亲征更欠妥?还是皇帝亲征居然带上太子更欠妥? 说句大逆不道但是很该考虑的话:那可是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万一出了什么事,皇帝和太子都交代在高句丽,那一国怎么办?! 以褚遂良为首的朝臣们苦劝不止,甚至大有长跪不起之态,然而皇帝这回‘郎心似铁’,毫不被谏言动摇:就要亲征,还就要带上太子! 谁劝也不好使。 毕竟……皇帝在心里算了算自己的年纪,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能够手把手教太子怎么打仗了。 而且东征高句丽这一仗,是教学最丰富的一仗:这回皇帝不但调动了北方各地的府兵,还调动了契丹、奚等外邦部落骑兵。同时,早在一年前,他就在命人造运粮船、战船,各备了千艘有余——是多方面布局,最后水陆并进,直奔辽东! 从大方向说,可谓是陆战、水战、甚至于外邦协同作战具备。 往小里说,每一支队伍的安排:具体到每一路军的骑兵、步兵、弓/弩手、哨兵、刀盾手的兵种排布也都是学问。 更别提还有征兵、军需、钱粮等后勤的安排。 二凤皇帝有太多想教给太子的。 他已经手把手教了太子两年的理政,现在,他要再亲自教一教他的战事了。 当皇帝,尤其是二凤皇帝这种帝王,决定了要做什么后,群臣的反对,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了。 况且皇帝最后也算是妥协了一些:他答应朝臣们,哪怕太子随军东征,也不会去太前线,他会把太子留在定州,主监军需后勤事。 至于长安这个最后方,则由房玄龄坐镇,其余重臣,诸如长孙无忌、唐俭、褚遂良、刘洎等全部随军东征,简直是搬了半个朝廷去定州。 贞观十九年二月,皇帝与太子自长安开拔,大军东征。 如今也有四个月过去了。 姜沃叩了三下门,袁天罡的声音平稳传出来:“进来吧。” 见弟子进门,他把用井水浸过的凉茶往前推了推:“大中午的过来,是东边有信回来了?” 姜沃点头,把刚拿到还未拆封的信函递给袁天罡。 “圣人已经过了卑沙、兵临辽东城下了。” 辽东城,正是当年隋炀帝久攻不下之地。 而卑沙,姜沃把舆图跟她记忆里的现代地图对照想一下,应当是辽宁大连一带。 可见战事正在稳步推进。 这是李淳风的信,从遥远的高句丽前线,随着大军的情报一起送回长安来。长安城中为了此次大战,专门成立的分函处,今日中午将李淳风的信分到太史局来。 姜沃就立刻拿来给袁天罡了。 这回皇帝东征,李淳风也奉命随军同行。 不过,不是因为占卜术,而是因为火药,二凤皇帝要随身携带一个火药专家—— 在此之前的贞观十八年,姜沃终于攒够了权力之筹,一键购买了那本《古之燔石记——顺应时代的安全化煤石烧制、火药制备》。 但事情的起初,却并不是火药,而是一盏小小的矿灯。 去岁,贞观十八年夏日,九成宫。 吴王李恪虽离京,但京中关于太子之位的流言,其实并没有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情形。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缘故就是:太子之前的封地并州,突然接连发生了好几起爆矿之事,矿工伤亡不下数百人。 并州,是多煤矿、铜矿、铁矿的富庶之地。 按照唐律,矿产可私人开采,官中收税——但这私人,当然也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就可以。比如这并州,既然原先是晋王的地盘,这矿产当然也大头是晋王的,剩下的一小半里大头又是英国公的。 皇帝疼爱幼子,原本将并州给幼子就是希望他过得富裕舒坦。对于矿产归属于晋王,皇帝都是许可的。 从前也无事,偏生就在贞观十八年,晋王被立太子一年后,并州接连发生了三四次炸矿事。 李治便到太史局请她算一算,是新开的矿日子不佳,所以风水不利,还是……人为。 有人故意行此事来诬太子无德,以至于有矿塌地动的恶兆。 李治难得蹙眉:“姜太史丞这里算着,我也已经请英国公派亲卫回并州去查此事了——若是天灾也罢,需得好好生抚恤矿工的家人,多与些钱财令他们安度余生才是。” 毕竟矿工多是青壮年男人,还常是一家子父子兄弟搭伙来做工,一旦矿中出事,家小很难度日。 李治脸色发寒:“但若是,我便只好请人去填矿偿命了!” 不过姜沃的卦象和李勣的亲卫传回来的消息,结果都是一样的:是意外。 李治郁闷愁苦了:他才做了太子就有此恶兆——开矿坍塌不是罕见事,但一年内塌了三处矿,而且都发生在他的并州,难道真是天意? 姜沃见他愁闷,忽然想起一事:“敢问太子,这三处骤然炸了的矿,是什么矿?” 李治还真是被问的一怔。 家里矿太多就是这点不好,他握着的铜铁金银矿都有,乍一问还有点怔。好在他记性甚佳,很快就想起来了。 “是……都是煤矿。” 姜沃立刻就懂了:这确实不是人为,这是哪怕在现代施工,若是行为不当,都会产生的瓦斯爆炸! 且说,姜沃是到大唐来之后,才分的清楚,什么是煤、什么是炭。 来自现代社会,不但让她有些五谷不分,对于‘煤、炭、矿石’这些,更是只有模糊的概念。她见到的只是工业的产品,而非这些最原始的矿石。 蜂窝煤都是她小时候见过的最原始取暖之物了,还是从老家见到的。当时她站在一旁想研究下神奇的‘夹蜂窝煤生炉子’,都被妈妈抱走了。 直到到了大唐,过起了‘烧炭’的日子,才知道煤炭的区别。 粗略来说,所谓‘炭’,就是用木材烧制成的,有些还要再添加竹粉等烧制,才能烧出好炭,不似直接烧木头那般起烟,上好的炭,便是没有浓烟呛人。 也就是说,要炭就总要伐木的。 怪道曾经关中也是沃土千里,但人口增多伐木无度后,最终成为了黄土高原。 而煤却是矿产,是天然形成,可以从地下开采出来的资源。只是碍于开矿技术的限制,虽说从汉代就有了‘采煤’的记录,但烧煤取暖一直都属于小众方式。 直到隋唐,煤才渐渐用的多了起来,而一直到宋朝,煤才彻底取代炭成为主流,号称‘家家石炭(煤),无一用薪(木材)者。’ 于是此时大唐正处在刚开始研究开采煤矿的时代,在煤矿的辨识与选择矿井位上,都还比较落后,只能开采极接近地表,甚至已经露出‘黑炭’来的煤矿。 那么,对煤矿开采中可能会发生的瓦斯爆炸,自然是很难有认知的。 想来并州最近刚发现了新的瓦斯含量高的煤矿,所以才会频频出现爆炸事故。 “姜太史丞想到了什么吗?” 李治见她问过是煤矿后,久久不语,陷入了沉思,就忍不住开口问询。 这件事实在令他焦心。 不光是为了那些‘太子德不配位,才有地动灾殃’的流言蜚语。更为了,那一次次炸矿,死的是一条条人命啊。 皇帝从小就教导每一个儿子,将来到了封地要爱民如子。如今李治做了太子,天下就是他的封地,天下子民自然也都是他的。 这样不明原因的一次次矿井塌陷与死亡,若能避免就好了! 姜沃抬头对上太子罕见流露出焦虑的脸色,点点头:“殿下,我有些思绪,但还需要几日时间,去试一试。” 送走了李治,姜沃就拿着刚攒够的筹子,买下了那本《古之燔石记——顺应时代的安全化煤石烧制、火药制备》 她看着这个长长的名字:起初她并没有在意前半段,只在意后面的火药制备,然后有些心疼系统把这本书定价这么高,居然比医书还要高。 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系统是一分筹子一分货。 这本书卖的这么贵,不只因为安全的火药制备珍贵——毕竟火药的基础方子在此时已经初步形成,在历史上,晚唐时,火药就应用在战场上了。 姜沃意识到自己之前是有点买椟还珠了:这本书真正昂贵之处,可能并不在火药的制备上,而在前半段,安全化煤石烧制! 她买下了这本昂贵的书。 心痛! 哪怕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必须买的,而且现在就火烧眉毛急等着用的知识,但当钱币流出去的‘哗啦啦’声音,并且伴随着系统的‘扣除一千权力之筹’的提示响起,姜沃还是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媚娘进门的时候,就见姜沃捂着胸口,不由一惊。走近一看,还见她眼底甚至有点隐约的泪光一闪而过,忙握住她另一只手试试温度:“怎么了?” 姜沃反握住媚娘的手:“武姐姐,你以后多夸夸我吧。” 她没忘记,她解锁的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三:上位者的肯定。 姜沃在心疼中想:以后让武姐姐多肯定一下,尤其是二圣临朝和登基后,请她天天肯定,直接把系统给刷穿。 媚娘先是一怔,然后柔声安慰道:“是不是你最近太累了,所以一时做岔了什么事情,被两位仙师说了几句?没事啊,咱们不哭不委屈。小沃就是最好的,以后我天天夸你好不好?” 系统:……我举报,有人拿外挂刷分,想把我的薅秃。 这一夜,姜沃熬了挺晚,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其中有些如何开凿煤矿的具体技术介绍,姜沃仔细看了一遍,就暂且放到一边去了——决定以后交给专业人士。因里头提到的什么‘排水辘轳’‘高低巷道’,“摇车”“纤绳”她都十分陌生。 哪怕下面有简易的线图,她都大半没看懂,实在是矿井建筑学上头,几乎没有接触过。 且这些高级的矿井技术,暂时也还用不到。 最要紧着解决的事儿,便是矿井爆炸——姜沃认真看起了煤矿瓦斯爆炸那两章。 原来哪怕宋代开煤技术极大飞跃,煤基本代替了炭的位置,也始终没有很好的解决矿井爆炸的问题。 瓦斯看不见摸不到。 对于这种时不时发生的爆炸,宋人也只能解释为煤矿深处藏有毒物甚至邪祟,挖不到就罢了,一旦挖出就会炸开。所以每一座煤矿开采前,一定都会祭拜天地神灵,以求庇护。 直到明朝才渐渐摸清了大约是煤矿中有种气体易燃易爆,又逐渐与西洋接触,彼此借鉴技术,才有了挖洞用竹筒排引毒气的法子——因瓦斯较轻自然上升,从此矿井爆炸大量减少。 姜沃立刻记录下来:此法排瓦斯难在认知,操作起来倒是没有难度,只需砍竹子挖洞排气就是了。 不过,只有排气依旧不保险。 姜沃在系统屏幕上点击下一页,居然看到了熟悉的英文名——戴维灯。 戴维灯,即安全矿灯。 矿井中黑暗,照明是必须得有的,但在电灯出现前,矿井里只能是明火照明。而煤矿里的瓦斯,一旦达到浓度,遇到明火就会爆炸! 于是在电灯出现前,这几乎是一种无解的难题。 矿井下,尤其是煤矿下因此而死的人实多。 直到戴维灯的出现,极大改善了这种情况。 戴维灯的制作,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在普通的矿灯外面,围上一层细网眼的金属网——金属导热,可以把里头火焰的热量吸收掉,灯外热度达不到燃点,瓦斯也就不会爆炸了。 系统把这项技术放在这里,说明这种灯并不难做,只难在时人没有相应的科学的认识,想不到这一层。 姜沃在夜里睁开眼,望着帐子:果然,知识就是最宝贵的。 有这样的知识,一张看似不起眼的细铁丝网,一个小小的改良矿灯……能救多少无辜的人命啊。 贞观十八年夏。 将作监。 阎立本依旧在画室作画,于少监正在外监察各部公务,只见一个小宦官飞奔而来:“太子殿下到了。” 于少监诚惶诚恐去迎接,只见太子并非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姜太史丞。 于少监连忙把两人迎到正堂里去,令人上凉茶和酸梅饮,然后小心翼翼问起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只是颔首,言简意赅:“于少监直接听姜太史丞的就是。” 于少监转向姜沃,做洗耳恭听状。 “姜太史丞要缝隙极细的铁网?”于少监追问道:“敢问姜太史丞,是要做什么用呢?要多大的铁网?孔眼又要多小呢?” 下意识追问过后,又觉得失言,连忙抬手,与对面的太子殿下和姜太史丞拱手致歉,又特意向太子道:“非下官想要探知密事,而是,这,铁块铁板易得,铁丝网的模子却要现做,又要做拉丝板,铁丝粗细如何,大小如何,是否要留出活扣……都得问清才好做。” 姜沃拿起带来的一盏提灯。 于少监方才就奇怪,太子殿下怎么还带了少见的外头粗使提灯来——这种灯,宫中人巡夜都不太用的,倒是像,像是矿工们用的灯! 于少监想起近来有传闻,太子为晋王之时的封地并州,近来屡屡出现矿井塌陷伤亡之事。 传言还道是太子德不配位,以至于上天示警,生地下戾气,炸毁矿场,损伤人命。 再加上春日狩猎时,皇帝曾亲口夸过‘吴王类己’…… 于少监把这些朝堂盘根错节之事在心里略微一滚,就觉得惊心。 但见流言之中的太子倒是依旧淡然安闲坐在一边,不由叹服太子殿下虽年轻,却很沉稳。 姜沃没管于少监在想什么,直接问道:“于少监可见过这种外头最常用的矿灯?” 于少监连忙点头。 “自太子提起矿中忽然坍塌之事,我心中总是记挂。终夜有一梦。梦中矿井中人提的便是改过的矿灯。” “是矿中有一种毒气,遇明火而爆,最是危险。” “若能善排毒气,再用铁丝网隔绝矿灯的火焰热量,便能降低矿中爆裂的危险。”她强调道:“只是铁丝网要做细,若是网孔甚大,也是无用的。” 于少监认真听着,又接过矿灯,连连点头,表示明白要做什么样的铁丝网了。 “殿下与太史丞放心就是,这几日我们就做拉丝板与模子!先做出几种来,请太史丞看看。” 李治最后才适当表态:“此事我已禀明父皇,于少监去做就是,若有额外支取使费,民部拨给不能,便直接往东宫去对账目,领度支。” 于少监连忙行礼:“岂敢岂敢,原是应有之职。” 然后一路送出,见太子殿下身影不见,立刻转头窜回将作监招呼人:“快,手上没有急事的,都过来!” 贞观十八年的中秋前。 并州所有煤矿里的矿灯,都已经换成了‘铁网矿灯’,并且安装上了竹筒排毒气。 李治一直密切关注着并州各矿的消息,又过了一月余,果然再无炸矿之事,便极为欣喜地提了矿灯去寻父皇。 将此事讲过后,又道:“父皇,可传令天下各州的官府,去看查矿井,强令都换上这种矿灯。” 铁器不便宜,这种细铁丝网制作又有些麻烦,哪怕将作监把这种模具发向大唐三百六十州各地,许多人也不一定愿意照做,毕竟将矿井中所有矿灯都添上一层铁网,对矿主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李治唯恐有些商人重财,而不重视矿工的性命。于是来回禀父皇,非得有官府管着,才能做到大多数矿井中都换过这种灯。 倒是竹筒排毒气,这种没什么成本的事儿,各个矿井都很主动学起来了——比如此时并州附近的几州煤矿地,已经开始建立竹道了。 皇帝认真听完,点头赞许道:“好,雉奴果然仁厚爱民。这是好事,即刻去办就是。” 李治又将此灯的来历说给父皇。 二凤皇帝听了,提着这‘铁网矿灯’笑道:“怪道是袁李两人同时看上的弟子,确实兼备两家之长。李淳风当年改制浑天仪时,也颇年轻,可见世上果然有人是天生之才。” 又对李治道:“既是人才,将来你也要多用。莫因为她是女子就耽误了。” 李治点头:“儿子都听父皇的!” 皇帝看了这矿灯片刻,忽然道:“你是说,原本矿井中总是炸矿坍塌,有了这灯便不炸了——既然她能做出一种灯,可以控制这种‘毒气’不炸,那会不会也能控制这种‘毒气’炸开呢?” 李治现在基本天天跟皇帝呆在一起,闻言立刻心有灵犀:“父皇的意思是,若能控制好,可用来攻城?” 贞观十八年的冬日,皇帝欲兴高句丽之战已经是昭然若揭,已然军备了半年。 高句丽多坚固城池,皇帝当然也考虑过如何破城。 见了这矿灯,想起矿井炸矿事,很快就想到炸开城门。 不等皇帝发话,李治已经道:“云湖公公,这就打发宦官去太史局,请太史令和姜太史丞过来。” 姜沃知道是为矿灯事面圣,便直接带来了一份整理过的文书。 上面是她从各种古籍上找来的,从魏晋到近来炼丹方士的炸炉旧事以及丹方。 “陛下,臣愿意一试。” 倒是皇帝看过后略有沉吟:“此事,很是危险。” 试验‘伏火方’显然是生命攸关的事儿,前些日子并州矿井之事牵扯东宫,皇帝也很关注,自然知晓矿井之爆的危险程度极高。 他将姜沃宣来,本来只是想问问她有无想法,具体的交给兵部的‘专营作坊’来试验。 没想到,听她的意思,倒是想亲自来做似的。 姜沃觉得,这件事应该自己来:一来,只有她手里有最安全的火药制备方子,不必兵部一一去试,免得再造成多余伤亡;二来,她是有卜算之术与系统双重保障的,对危险的预警,比一般人强很多。 皇帝沉吟中,李淳风忽然开口道:“陛下,臣可以带着弟子一试。毕竟臣也是炼丹师。” 此话一出,屋内一静。 在李淳风丹室(厨房)吃过菜的诸人,不由都投过去一个幽幽且有点复杂的目光。 您真的是炼丹师吗? 唯有李淳风面不改色,很自然道:“在宫里的丹室,如何能用危险的伏火方?但这回事关紧要,若伏火方可用,能助陛下攻城,无论如何该试一试,臣等万死不辞。还请皇上允准。” 姜沃也请命兼表态:为大唐,为陛下,甘冒风险。 皇帝最终颔首:“好。” 又觉两人冒此生命危险,实不是一两句勉励和夸赞就够的,皇帝向来是赏功臣很大方的人。 “伏火方若成,必有功赏。” “但两位爱卿要以保自己为要,哪怕伏火方不成,朕也需要你们二人好好回到太史局去。” 两人应是。 皇帝又问起所需之物。 李淳风道:“伏火方所需的之物倒没有很贵重的,只是需要远离宫宇的一处所在。还请陛下就在天台山荒僻处,建一处小小的作坊,拨给几个匠人即可。” 皇帝允准。 “是不是太危险了?”兵部不只拨了十个专门负责锻造兵器的匠人过来,兵部尚书英国公李勣还特意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站在几座小小的房舍前,递给姜沃一本新的手记:“先生听闻了此事,也很是担心。但知太史丞是为了国事,也无法多说。只好将从前的炼丹手记都寻了出来,让我转交。” 姜沃接过:“劳烦英国公了。” 李勣见进进出出的匠人们,不停地搬着一箱箱‘桐油’、‘焰硝’,‘浓油’‘硫磺’等易燃物,就莫名担忧,嘱咐道:“一定要当心。到时候离得远些,哪怕炸不到人,之后若是起了火,离得近了来不及走脱也险的很。” 姜沃就指给他看,这几处屋舍周围,已经砍出了一片隔离带,没有任何草木,土里也都埋了隔断火焰的药材。 就是生怕一不当心火烧山林。 李勣见他们准备周全,又想起并州用上新矿灯后,果然再没有炸矿之事,不由多了几分信心和振奋:“陛下已命我为征高句丽的东道行军大总管,下月就先往幽州去整顿军伍——只怕没法最早听到太史丞的好消息了。只盼于战场上便能见到。我静候佳音。” 李勣去看过一回现场,皇帝还特意把他叫去问了一遍如何。李勣向来是觉得伏火法危险,又与太史局欠过一点人情,于是便回道:“哪怕是臣多年征战沙场,见了那一箱箱硫磺、焰硝都心惊肉跳。难为李太史令和姜太史丞两个,为了陛下冒此性命之险,实在是忠贞之士。” 皇帝颔首感叹:“正是如此,若是一时之险或许可以说是气血之勇。但他们这是日夜与极险相处。” 又问李勣,是否已经将那十位匠人的厚赏送与家人——为大唐为他做这样危险的事,甭管是心爱的臣子,还是普通的匠人,皇帝都记得。 李勣回明,又道还安排了十个士兵,十二时辰轮班,一直在‘伏火作坊’数十米外驻扎,随时关注着作坊里的情况。 皇帝颔首:“好,一有事立刻来回朕。” 且说李勣大将军安排的这十个士兵,还惹出来一段小插曲。 这日,李治正如常跟在皇帝身边学着调兵,忽然就有人来报,说是‘伏火作坊’出事了,外头有人等着回禀。 李治一听这个消息,就觉得手霎时冰凉。皇帝也一惊,立刻叫人进来,连声问道:“伏火作坊炸的如何?可有人死伤?” 来人第一次面圣显然十分紧张,面对皇帝的问话吭吭哧哧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才恭敬,李治都难得急了:“直说!” 那士兵才道:“回,回陛下,回太子殿下。不是作坊炸了,是,是昨夜李仙师烤肉吃,引来了山上的野猪。野猪冲过来撞坏了作坊的围栏,还险些撞到屋里去。” 两位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炸了,只是差点被猪拱了。 皇帝立即下令:清缴天台山的野猪! 贞观十八年。 初雪。 李淳风与姜沃也不撑伞,只是带着兜帽,与匠人们一起站在安全地带,远远望着作坊。 长长的浸润了桐油的棉布引/线,延伸到屋里去。 李淳风将火折子递给姜沃:“点吧。” 姜沃点燃了引/线。 片刻后,夯土垒砌的屋子,轰然倒塌,火光映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身后是匠人们,与戍守在旁士兵们的响成一片的欢呼声。 爆炸后的火光仿佛还留在姜沃眼前。 她忽然想起,她前世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那一年没有禁放烟火,零点时分,外面鞭炮声震耳欲聋根本听不清电视里的春晚,而天空上,则是绽放的各色炫丽焰火。 当时她带着双鼻氧管,坐在窗口看烟花,想着要是能出去放一放烟火就好了,可以像别人一样,点燃线子,然后连忙捂着耳朵跑开,等着焰火升空。 又想起了到大唐的第一个新年:这回她身体倒是好了,结果发现大唐还没有火药,自然是没有烟火可以发放的,有的只是爆竹,把干了的竹子烧出火花来。 姜沃仰头望着天空。 有生之年,她能亲手放一放烟火了。 从袁天罡屋里出来,姜沃循着贞观十九年盛夏的阳光,一路回到太史局前头的大堂去。 去岁冬日制出安全的火药后,皇帝很大方的给了她两份奖励,其中一个就是—— 太史局正午留值的官员,见了她进门都起身问好:“这个时辰,这样热的天儿,太史令怎么过前头来了?” 制授五品太史令。 在大唐,六品与五品官员,是一道最明显也最难跨越的分水岭。不但因为六品升五品难升,更因为两者授官的方式不同。 五品以下,只是敕授。 而五品以上截然不同,典制有云:“五品以上官员(含五品),需备名中书省,得圣人制授。” 五品,才算是进入了真正的大唐中枢官员体制,是为三省六部宰辅们真正能看到的官位。 姜沃做了太史令后,就完全接过了太史局。 李淳风则升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九寺的级别要高出太史局,比如太史局的官员做到顶,就是五品太史令,但太常寺的顶却是三品太常卿。以李淳风的年纪,调任太常寺少卿,便是将来下一任正卿。 太常寺掌陵庙祭祀,礼乐仪制等大事,以往就是与太史局来往最多的衙署。 姜沃也不怕以后见不到师父,为师父送行时还道:“师父,您的藏书房、匠作室、观星台还有丹室,我都给您留着,一动不动,您可要常回来。” 李淳风点头:“是啊,不然谁给你们炒菜啊。” 姜沃笑道:“师父明鉴。” 李淳风走出太史局时,连头都没回,潇洒而去:“有你掌太史局,师父放心地升官去了。” 作为太史令,会有一间单独的屋舍。 姜沃回屋后,将自己的新笏板拿出来擦了擦:说来,她的制授正式下来时,皇帝就已经带着太子亲征去了。长安城中只有房玄龄房相当家,他当然不能组织朝会,于是姜沃这枚新笏板就一直没用过。 五品下,用竹笏板,五品上,可用象牙笏板。 随着她制授而来的太子的贺礼,便是一枚新的象牙笏板。、 姜沃刚将笏板收好,外头就有人叩门。 “太史令,鸿胪寺崔典客丞请见。” 崔朝?姜沃心中一算,这似乎不到给她送账簿的日子。 外头回话的宦官继续轻声道:“典客丞道有鸿胪寺的公事,请太史局协理,所以特来请见太史令。” 姜沃便道:“请吧。” 小宦官引了崔朝过来。 崔朝入门,行见上峰礼:“太史令。” 姜沃还了一礼。 这两年,为公事为私事见得也颇多,姜沃也就省掉寒暄,直接问道:“有什么事吗?” 崔朝点头:“太史令原来提过,玄奘法师入京的时候,你也想去亲迎。” 姜沃眼睛一亮:“玄奘法师终于回来了?” “鸿胪寺已经接到消息,玄奘法师后日会从金光门入长安。”玄奘法师原本在佛门中名头就大,此番西去取经,历经十七年,带回大小乘佛经数百部。此等壮举,从玄奘法师踏上大唐疆土后,安西都护府的官员就派人一路护送,将玄奘法师送回长安。 坐镇长安的房相得到此信后,亦觉不能等闲视之,于是交代给鸿胪寺,去迎接下玄奘法师。 崔朝正领了此事。 姜沃从崔朝手里接过具体的时间地点:“到时候我一定去。” 这便是皇帝给她的第二份奖励——从前她作为女官住在宫中,从此后,她与旁的官员一样,可自由出入皇城,可置家宅田产。 如今,姜沃与这大唐贞观盛世之间,已经不再隔着太极宫的宫门了。 第62章 赢了 贞观十九年夏。 长安城西面主城门金光门外,早早搭起了两座凉棚。 正是为了玄奘法师而设。 “太史令,这金光门在西,西属金,故以金光命名,这我倒是打小就知道缘故,但这雨坛建在金光门处,在风水上又有什么说法吗?”此时正与姜沃闲聊五行风水事的,并非请她来迎玄奘法师的崔朝,而是司农寺那位不事农事极为风雅的王正卿。 他也来迎接玄奘法师了——不光王正卿,此时金光门外,已经来了七八个朝臣。 原本房相是将‘迎玄奘法师入长安城’事安排给了鸿胪寺。 鸿胪寺卿就按照迎接外邦首领的规格,特意指了典客丞崔朝亲迎,已经算是高规格了。 然而就在昨日,高句丽前线传回皇帝的意思:好生将玄奘法师安置在长安的弘福寺,等他东征归来,要与玄奘法师谈讲佛法。 这下能分开身的朝臣们,不少都来迎接这位西去十七载的法师。 鸿胪寺卿自己也来了。 王正卿向来是理直气壮摸鱼,因而来的最早。 姜沃到了后,他就踱步而来,开始与她闲谈:“太史令看到那些僧人了没有?有些是从昨夜就等在这里了,就为听玄奘法师讲佛法。” 因朝廷要迎玄奘法师,便早早有左右街使来维持秩序。僧人们此时都有序站到两侧,将门前的位置,留给了官员们。 姜沃正在跟王正卿闲谈着风水之事,就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唤她:“诶?太史令也来了?” 转头一看,是将作监两位少监,阎立本和于鹿到了。 众人彼此见礼。 阎立本指了指身后跟着拎着画箱的小宦官,笑眯眯道:“今日之事,我是一定要来的,玄奘法师东归,可得好好画下来!”待阎立本说完话,旁边于少监也来与姜沃道:“太史令点过我们用棉籽油做的蜡烛了吗?觉着如何?” 姜沃还不曾回答,旁边司农寺王正卿就转头过来问道:“等下。棉籽油的蜡烛?老于啊,你是怎么回事?你那些棉株是不是从司农寺弄走的?做出了新蜡烛,送太史局自是该的,但是不是也该给我们送些?” 于鹿连忙表示,才做出来没几根,只是想请太史令看看有无不妥,等以后再做,当然头一个要送司农寺。 王正卿点头做了然状:“哦,原来是让姜太史令试毒啊,那没事了。” 于少监险些当场给噎死:…… 姜沃内心赞叹:王正卿真会聊天。 于鹿现在已经深深后悔:明明看到这位也在,我过来干啥呢!谁不知道王正卿最会得罪人,要不是有吏部尚书王珪大人这个堂叔,他估计早被人套麻袋打了。 于少监只好赔笑,对着姜沃露出个复杂表情:太史令,你懂我,我没要让你试毒的意思啊! 姜沃莞尔点头,于少监如蒙大赦,速速撤离王正卿身边。 崔朝跟在上峰鸿胪寺正卿身后,神色端然垂手肃立。 而目光却如飞鸿点水一般,轻轻掠过正在与朝臣们相谈的姜太史令。 太史令官居五品,官服已不再是青绿色,而是绯色。 崔朝原本觉得她穿绿色官服,正如清心玉映,分外相衬。如今见她为太史令,着五品官员的绯色官袍,又觉浓淡皆宜。 哪怕是炎炎夏日,绯色在日光下亮烈到有些刺目,但她的面容依旧是素犹积雪,神态清举如风,如初见并无分别。 崔朝不由想起,当时自己还在惋惜她不能上朝;后来到了元宵灯会,亲眼见她在朝臣面前得了皇帝的宫灯;再到如今,她已经走出了宫门,身着绯袍与相熟的官员站在金光门前相谈甚欢。 见到她一路前行,不免觉得欣悦。 “法师来了!” 还是早早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的僧人们最先看到了玄奘法师的身影——他穿着很平常的僧袍,甚至有些晒脱色的陈旧感。 步履稳健,一步步行来。 金光门外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停止了彼此的寒暄闲谈,皆是安静等候着这位法师归来。 一去十七载,取得经文还。 非有大毅力者,不能成此事。 太阳从东边升起,此时正好照在玄奘法师的面上,让他的脸容有些模糊,饶是以姜沃的视力,也一时未能看清玄奘法师的容貌。 只看到他身后还跟着几辆大车,显见拉着许多经文。 听闻玄奘法师带回来数百部经文,还有西域各国诸般佛像图,怪道需要安西都护府派出人手,一路送到长安。 玄奘法师向东而归,从一片夏日金光中,走进了阔别多年的大唐长安金光门。 走到近前,姜沃才看清了玄奘法师的面貌。 她看过些佛经,经文有云:人心慈悲则面慈悲。有大恒心则有清净容。 玄奘法师便是如此,见到他的一瞬间,不会去注意到他五官如何,只觉得眼前人慈悲清净,如有佛光罩身。 其实玄奘法师成名早,年纪并不老,哪怕西行十多年归来,现在也才四十多岁。 只是旅途辛苦风尘仆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不少,倒是像个修行多年的老僧。 但一抬眼,那一双明目,哪怕走过了万里,还是纯净如同一捧清澈见底的水。 在场官位最高的两位正卿上前,正式迎接了玄奘法师,并传达皇帝的心意,请法师暂住弘福寺。 法师双手合十,谢过朝廷礼遇。 之后鸿胪寺自然有安排的车马,送玄奘法师去皇帝指定的寺庙。其余官员们便可以上各自的车散去了。 阎立本见姜沃留下来,不由奇道:“你不回宫去?” 姜沃道:“我去送一送玄奘法师——师父与法师也是旧相识,有话让我带到。” 阎立本点头:“是了,当年袁仙师与玄奘法师论过‘相面事’。那你快去吧,等回头有空记得去将作监,看我为今日之事所作之画。” 鸿胪寺那边,是崔朝负责送玄奘法师到弘福寺。 见姜沃留下,崔朝便道:“太史令也请上车吧。”天气太热了,官员们也都不愿意骑马,今日都是坐车来的。 姜沃先上前给玄奘法师递上师父的名刺,法师看过后,便颔首笑道:“知袁仙师安好,改日便请袁仙师来论‘面相’之事。” 马车很宽敞,也备好了茶点。 因知姜沃是袁天罡的亲传弟子,玄奘法师便与她说起十七年前跟袁天罡论的‘面相’之说。 袁天罡是天下第一相师,当年还年轻的玄奘法师,曾拿着佛经去请教他‘佛有三十一相,八十随行好’之解。 两人论了整整一夜。 如今玄奘法师归来,关于‘相’,自然有了更多新的认知。很想与袁仙师再论一夜。 此时见了袁仙师的徒弟,就先论起了当年事。 崔朝在一旁,举止优雅地为玄奘法师和姜沃倒上凉茶饮子,摆好素点心。 然后垂目安静坐在一旁听着。 姜沃与玄奘法师论完,偶一眼瞥到崔朝,还是忍不住有些恍神,好似一张绝美的美人图。 玄奘法师也侧首看了崔朝片刻,直到崔朝抬眼与他对视,玄奘法师才微微一笑:“这位可是鸿胪寺崔使节?” 崔使节?这个遥远的称呼,勾起了崔朝的某些回忆。 离开长安十七载的玄奘法师能叫出他这个曾经的官职,想来是…… “法师去过阿赛班国?” 玄奘法师点头。 他是取得大乘经文返程的路上,听闻远僻的阿赛班国,有一位隐世高僧,这才又去了一趟。 阿塞班国国王听说他来自大唐,格外客气周到不说,最后送行还亲自送出城门,并道:“上回送的还是大唐的崔使节。”然后用颇为熟练的汉语,跟玄奘法师唠了好一会儿那位崔使节的姿仪。 玄奘法师本来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倒是今日一见,都不必问姓名,就觉得这位必然是阿赛班国王口中念叨的‘崔使节’了。 送下玄奘法师,姜沃也没有多待——初回长安,又带回了那么多经文,玄奘法师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因此她很快告辞。 倒是玄奘法师让她且留片刻,然后从车上无数的麻布包裹中,精准取出一个:“这是送给袁仙师的。” 姜沃替师父收下,这才与崔朝一齐告辞出来。 弘福寺门口,还等着许多慕名而来,一路跟随朝廷车马的僧人。 崔朝与姜沃上车驶出两条街后,才觉得人没有那么多了。 “太史令今日难得有空出宫,不如去看看新的房舍?已经快要修缮好了。” 姜沃曾经托崔朝帮她挑两处好地段的房舍买下来。 虽说她还是愿意住在宫里,跟媚娘住在一起,但该买的京城房产还是要置办下的。如今天下人口还未恢复,长安城的房舍还没有那么抢手,但随着贞观之治百姓安居,未来几十年,人口估计会迎来一个大的飞跃。 说来令人痛心,从隋末到唐初,人口锐减到四分之一——不是锐减‘了’四分之一,而是锐减‘到’四分之一,从八百多万户锐减到两百多万户。哪怕是贞观年间一直在修养生息,恢复元气,但依旧也才只恢复到三百多万户。[1] 从这次东征就可知了,皇帝虽说又是水陆并进,又是骑兵步兵的,看起来好似浩浩荡荡大军无数,但其实总共只动用了十万出头的兵力。 一凤皇帝是真不舍得,也是实在很难拿出隋炀帝百万大军东征的阵容。 十万兵力都是他好好算过的——别看大唐经常把周边国家加入‘唐灭xx国’系列,但其实每回动用的兵力都没有很多,走的是精兵和以战养战的路子。 实在是家底还没彻底养回来。 姜沃想了想遥远的辽东,才转头对崔朝道:“既然宅子还在修缮,那就等修好了再去看。” “我倒是有另一个地方想去。” 姜沃回到宫里时,已是临近暮敲响的时辰。 因是盛夏,天光倒是还亮堂。 她走进院中,就见媚娘坐在窗边,借着天光在看书。 媚娘的神色很专注,都未注意到有人进院。 姜沃止步不动。 她见过媚娘最多的侧颜,就是这样认真看书的样子。 数年过去了。 媚娘是姜沃见过最有意志力的人:有多少人能够在深渊谷底,似乎八方都是绝路的情形下,永远坚持着一步步往前走呢? 然而,媚娘却是在未遇见太子前,就已经坚持了数年——读书、思考、永远没有停下过走路,更没有停下过抬着头去寻找向上攀爬,让自己走出这片绝境的藤蔓。 她胸中永远有一口不服输不绝望不认命的气。 媚娘真没注意到姜沃进门。 不过媚娘此时并非如以往一般,在对着书里深奥晦涩之言思索,而是难得陷入了回忆。 她想起了去岁九成宫,与太子见的最后一面。 去年夏日,虽然圣驾在九成宫,但她与李治,其实也就只见了寥寥几回。因圣人那时正在备战高句丽,太子要时刻随驾听从圣人教导,忙的无暇他顾。 最后一次见面是中秋前。 那时天气已经有些转寒了。 李治出门的时候为了不惊动乳娘等人,就连外出的披风也没带,就像往书房去一般,穿着常服自院中穿过,然后才从侧门带着小山走了。 因穿的单薄,李治到了兽苑后,被风一吹,就不免咳嗽了两声,脸色和指尖都有些发白。 媚娘一眼便看出是怎么回事:“太子长日劳碌,若是再为……出门染了风寒,那还不如不见。” 李治望了她片刻,忽然轻轻点头道:“好。” 似乎怕媚娘误会他恼了一般,李治下一句话与这个‘好’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很快就道:“来见我,对武才人来说,也是冒着‘风’而来吧。” “从前我做晋王时也罢,出入宫门都很随意,可如今我既然是东宫,盯着我的目光只会越来越多。” 李治顿了顿,终于问出了这两年来一直想问的话:“武才人可知韦贵妃入宫前之事?” “你……可愿意如贵妃一般?” 韦贵妃,是再嫁之身入宫。 媚娘在回忆中,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揉着书页的纸边儿。 其实,从几年前,明明见到晋王的背影,但她没有按照宫规退避,而是选择主动踏入兽苑那一刻起,她就进入了一场赌局。 这些年,一直在赌。 她不由想起前年皇帝巡幸幽州,后宫妃嫔们忽然爱上了赌斗的旧事。媚娘那时常听宫人感慨,哪个嫔妃输掉了一年的俸禄,又有哪个公主输掉了一身的金玉,真是大手笔啊! 当时往兽苑去的媚娘就在内心道:比起这些嫔妃们,自己才是个真正的赌徒啊。 她赌上的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若是让外人得知,太子殿下喜欢避开人,单独与一位掖庭里的才人说话,那会怎么样?太子或许会受皇帝两句斥责,但她……只怕性命难保。 媚娘心里很清楚,但她没有办法。 因为太子想见她,想与她谈心解压,她就得去,她需要维系住太子这种好感。 每一次两人面对面说话,太子的语气都很随和,有时候甚至给媚娘一种错觉,他们是平等的人。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 他们两个站在这里,所冒的风险截然不同,因此也绝不平等。 但对媚娘来说,一旦入局,她只有赌下去,一次次冒着全盘皆输的风险,把性命安危压上赌下去。 她在赌,会有一日,太子对她的看重,超过了他的孤独感和倾诉欲。他会开始担忧媚娘所冒的绝大风险。 终于。 她赌赢了。 与此同时,远在定州的李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靠近北地,哪怕是夏日,太阳落山后就会有些凉意。 这份凉意,让他想起了去年他与媚娘见的最后一面。 虽然近一年未见了,但想起媚娘,她的面容还是会立刻清晰的浮现在他眼前。 去岁中秋前见过一面后,回东宫的路上,他就对小山吩咐道:“以后我不再来兽苑了,你记得每旬来看一眼猞猁,别让人克扣了肉食。” “再有……”李治想了想道:“今年起驾回长安后,你先留下别走,办好一件事——把九成宫兽苑里的宦官,都送到玉华宫去当差,另外换一批新的来。”玉华宫也是行宫,只是皇帝不喜欢那处,从来没有去过,一直闲置着。 “此事好好办,若是办不好,你也就留在玉华宫养老吧。” 小山连忙领命,表示绝对干的利索。 然后忍不住去偷偷觑太子的脸色。 怎么,难道武才人惹殿下不高兴了,再也不肯见了? 见太子殿下一脸怅然,小山就知道应该不是武才人的事儿。那就是殿下太忙了,所以无暇再见? 小山是个宦官,每日就是琢磨怎么才能让太子殿下高兴。 在他心里,是很愿意跟太子来兽苑的,因为每回太子见了武才人就相谈甚欢,连着一两日都会心情不错,像是卸掉了身上一些担子似的。 此时看着怅然的太子,小山忍不住把心底埋了挺久的一个想法说出来:“殿下,圣人常给东宫赐宫女服侍殿下的——武才人虽是以才人位分入宫的,但都这些年了,还住在掖庭,连个后宫宫室都没有,其实也就是个有品级的宫女差不离了,殿下何不向圣人讨……” 小山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眼底的寒意吓得‘噗通’跪了。 太子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听得小山觉得脑瓜子一片冰冷像是被人拍了一个大雪球:“这样的话,别让我听到第一次。” 定州。 李治的手指上缠绕着披风的绦子,想起小山这句话。 当时自己制止小山,何尝不是制止自己? 他也动过这个念头。 尤其是很多个觉得孤单的时刻:许多次他已经被父皇布置的政理弄得心力交瘁了,结果太子妃还要来说‘对东宫宫人的处置’,以及状告‘萧良娣对她不够恭敬’,而萧氏等人则又来给他送汤水送点心,说着‘这是妾亲手做了一日的,只求殿下念在心意上吃一口’。 李治觉得好累:他不想听也不想吃。 他只想跟人说说话,跟一个能听懂他在为什么心累的人说说话。 那时候,他心里就动过小山提起的这个念头。 如果他去向父皇要一个从未在意过的才人,父皇哪怕一时不满,但只要他求一求,也会答应的吧。 父皇从不会生孩子们太久的气。 情感上这样渴望着,但理智立刻压住了这个想法。 如果他这么做了,他知道媚娘的结局会是什么,已经有前车之鉴了:当年东宫称心就是先例。 当然,媚娘在他心里,与称心在当年大哥那里的地位不同。 但李治清楚,只要他提出此事,在父皇眼里,媚娘和称心就是一样的——有人狐媚太子,引得向来乖巧的太子犯错。 这样的罪人,一定是不能留! 或许父皇会想起大哥当年激烈的反应,不会再那么直截了当手腕生硬的把人烧成灰。 但在这宫里,皇帝想要一个人没命,实在是有太多方法,也太容易了。 人一旦没了性命,就什么都没了。 李治一直记得初见媚娘时,她纵马而来,身后还蹲着一只猞猁,眉目鲜妍,带着那样鲜活而丰盈的生命力。 若是因为自己……李治只消想一想就有些不寒而栗之感。 李治低下头继续看文书:暂且不见罢,横竖宫外的事儿,他也安排过了。 媚娘回忆过后,动了动低的有些酸楚的脖子,目光随意往外看去,就见姜沃站在门口似乎在发呆。 “怎么在外面晒着?快过来!” 姜沃没有进门,而是走到窗前,伏在窗户上与媚娘说话。 在宫外可以坐马车,进宫后就只能走路,姜沃这一路走回到宫正司,媚娘就见她额角和鼻尖都带着一抹水痕。 媚娘取出帕子,给她细细擦去。 边轻柔擦拭边问道:“上回你说过在宫外已经买了房舍,今日难得出宫没去看看?” 姜沃摇头:“不着急,反正也先不去住。只要姐姐还在掖庭,我当然也要住在掖庭。” 媚娘笑着将手帕收了,又用手背试了试姜沃脸颊的温度:“还是进来吧,外头热。” 姜沃这才点头,从窗口处直起身子,转身进门。才进来就见桌上摆着一瓷盆井水,里面浸着一只茶盏,想来是媚娘给她准备的凉茶。 她就端上这只杯子,也来到窗下,与媚娘隔着炕桌对坐。 媚娘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既然没去看房舍,难道只接玄奘法师,就花了一整日?” 姜沃摇头:“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崔朝问姜沃要不要去看房舍,姜沃摇头拒绝,难得白日有空出来—— “我想去看看感业寺。” 说是去看感业寺,其实马车只是停在外面没有进去,姜沃撩起帘子,从马车上望着感业寺深锁不开的寺门。 偶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崔朝坐在对面,慢慢与她说起感业寺:“这正门是一直不开的——这些年只开过一次,就是先帝的嫔妃入门之时。” “平时只会开东西角门,由挑夫送上日需之物。” “自从去岁太子殿下提起过,这一年来,这感业寺日用的米面、菜蔬、布料、香烛等物,逐渐都换成了我下面的铺子来送货。” 感业寺是皇家寺院,专门负责接收先帝驾崩后,没有子嗣的嫔妃们。 这里的管事,除了宫里派出来的两个老宦官,便是几个年老的尼姑——到了这感业寺,前程是甭想了,只能想着捞钱了。 要换过感业寺的供给商实在容易,只要价格压的低,让这些人有更多油水可捞就是了。 “除了日需之外,这里面的两个宦官,四个老尼,不敢将他们克扣来的钱财放在寺中,就存在了东市的‘平康柜坊’,换了钱票。” 平康柜坊,也是崔朝的产业。 相当于这感业寺,从管事的隐秘到日用所需之物,全都在掌握之中。 崔朝含笑道:“我瞧今日太史令没有兴致进去,那就先在外面看看——以后若是想进去,随时可以。” 姜沃边说这一日的行程,边喝完了一盏凉茶。 媚娘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搁在桌上,催她先进去换家常衣裳松快一下。 然而姜沃正讲的意犹未尽,指着她带回来的一个小包裹:“我说完再去换——姐姐,这是玄奘法师带回来的贝叶经文,他特意送了师父一些‘相面’相关的,我方才去给师父送时,就特意求了几份拿回来跟姐姐一起看,先看过再换也不迟。” 媚娘起身,不由分说把姜沃拉起来推到里间去了:“先换衣裳,出去一日不累?” “咱们能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 第63章 大唐武德 高句丽,辽东城。 不,此刻应该称大唐的辽东城,城头已经变换了旗帜。 只是辽东城内的高句丽的官员、人口、财物还在厘清中,大军便未入城,还驻扎在城外营地。 大军正中,是皇帝的营帐。 长孙无忌走到中军黄帐前,示意门口守着的云湖去给他通传,他要请见圣人——辽东城已破,附近的白岩城应当也很快能拿下。 下一步大棋,该由皇帝来决定是否进攻重城安市。 安市可是硬骨头,城池坚固兵精粮足。 长孙无忌随军东征,自然也颇为劳累。此时他站在帐外,边掐自己眉心边让云湖去通报。 谁料云湖公公看起来一脸为难,竟是踟蹰着不知该不该通报的模样。 帐子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长孙无忌心中生奇:谁在里面?不对啊,军中能有资格面圣的人,刚才都跟他在一起——围攻辽东后,水陆两大行军大总管李勣、张亮完成会师,李道宗等几位副行军总管也齐聚军中,方才他们还在一起激烈讨论(争吵)到底下一步该进攻哪里。 正因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这才推了长孙无忌来问皇帝。 那现在帐子里是谁? 帐中忽然有皇帝的笑声传来:“好!说的好。” 长孙无忌听皇帝这么轻快的笑声,如此夸赞的语气,忽然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于是他等不及云湖进去通报了,直接在帐外说了一声:“臣长孙无忌求见。”然后就自己撩开帘子进去了。 进门看清皇帝旁边坐着的人后,长孙无忌当场眼前一黑,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免得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 心里霎那间浮现一个念头:魏征,求求你活过来吧。 真的,求求了—— 就在这烽烟还未彻底熄灭、尤能闻到血腥气的辽东城,两国交战的最前线,皇帝身边坐着的,居然是本来应该留守定州的太子! 长孙无忌因为太过震惊与愤怒,整个人反而有种异常的平静,麻木行礼:“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皇帝如常摆手:“免礼。” 李治也笑眯眯如常来扶:“舅舅来了?不必多礼。” 长孙无忌:……你们父子俩不要人不发火,就把人当傻瓜啊!装的若无其事,难道这事儿就能这么过去了? 于是他立刻转向皇帝,拿出了当年魏征的冷脸:“陛下!陛下早有诺于群臣‘不令太子至战场’。今番此举,可守信否?可安心否?又要置天下万民于何地?” 然而再拿出魏征脸来,他也不是魏征,皇帝甚至一点儿心虚都没有,很理直气壮道:“你记错了,朕许诺卿等的原话是:不令太子至险境——这不,朕拿下辽东城后,才让稚奴过来的。” 长孙无忌忍住吐血的感觉,努力跟皇帝讲道理:“辽东城虽破,但战事未定,敌军环伺。陛下不是已经调兵准备不日攻打白岩城吗?”也就是说,附近还有一城准备拼命的敌军呐! 若是高句丽知道大唐的皇帝太子竟然同时就在辽东城外,只怕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留下。 皇帝依旧很理直气壮点头:“是,正因为要打白岩城,才把稚奴叫来看着——若是都打完了,他学什么呢?” 长孙无忌被堵的脸通红,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学什么都行,别学陛下您居然用话术骗我们这些臣子就行! 李治看出了长孙无忌的崩溃,就出言道:“舅舅,你看我来都来了,要是现在走,估计才危险。” 长孙无忌无话可说心梗而去,连自己来干什么都忘记了,火速回到方才议事之处,准备让所有人都体会一下他的崩溃。 见长孙无忌走了,皇帝就继续方才的话:“稚奴过来,朕给你留了好东西。” 边说边带儿子走到一张舆图前。 比人还高的舆图钉在一块木板上,城池用一种赭石色画的分明,每一座城池上面还钉着很粗的铁钉。 李治起初没弄懂父皇要送他什么。 还是皇帝执起幼子的手,与他一起拔掉了‘辽东城’上钉着的铁钉。 “朕原来征战天下时,就很期待攻克一座城池后,回来取下铁钉的这一刻。稚奴觉得如何?” 皇帝松开手,让他年轻的太子自己去拔:“不止辽东城。”二凤皇帝边将已经攻破的城池一一道来:“玄菟、横山、盖牟……唔,已拿下六城了。” 随着皇帝的计数,李治就一一拔去——其实他在定州负责军需事,所有的战事也都会第一时间接到捷报。他早知道大军已经攻下了哪些城池。 但听父皇亲口说来,再亲手拔掉这些钉子,心境又不同! 皇帝指着接下来要拔除的铁钉:“高句丽与东突厥、薛延陀不一样,很难毕其功于一役。” 他指着墙上的舆图,散落的一枚枚城池:如果说打突厥是横推,那么打高句丽,就是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 且高句丽的城池,有不少还都是硬钉子。 李治不免问道:“父皇至今还没有用火药?” 二凤皇帝摇头。 没错,李淳风从年初跟着大军出发,结果小半年过去了,还没正式上岗——皇帝直接打就连下六城,暂时还没有用上特意带来的秘密武器。 于是在旁人看来,军营里最闲的就是李仙师了。 每下一座城池,就见他带着几个人在城里游荡,通过带来的精通两国语言的小吏,密集地跟当地人交谈。要不是他名声在外,就他这与高句丽人的来往频率,都得让军中当成细作给他抓了。 二凤皇帝也不管他:李淳风做事一向有分寸,随他去就是了。 “火药不必这么早就拿出来用。” 真有坚固顽抗之城再用也不迟,这种前所未有的新型杀器,第一次出其不意用的时候才最有效果。 次日,当太子跟在皇帝身后出现时,因为有长孙无忌的预警,诸位将军都没有露出什么惊容来,恭恭敬敬向太子行礼。 长孙无忌不由后悔起来:早知道昨日不告诉他们,今天也让他们失态一回!这倒好,搞得他一个人自惊自怪一惊一乍似的。 此番东征高句丽,在皇帝的安排下,各路军出发时间都不一样,走的路线也不相同,此时终于在辽东城下会和。 皇帝环视各路领兵将领,对他们之前的表现先给予了肯定,然后握掌为拳道:“从今日起,全军听朕号令。” 以李勣、张亮为首的将领们,皆神色振奋,齐声应和如雷。 陛下不光是皇帝,更是他们最愿托付性命的的三军统帅! 如李勣、李道宗等人都已做过多年将领,知道为帅为将者,一个决定便是许多兵士的性命。 他们也能感觉到,自己说出口的每个词都沉甸甸压在肩膀上,是莫大的压力。 饶是铁血如李勣,有时候都会怀念当年在李靖大将军帐下的时候,可以将性命托付给一个用兵如神的将帅,他就负责酣畅淋漓地杀上战场就是了。 可惜,李靖大将军年老不能出征后,在李勣等人的心里,已经没有值得他们折服听命的将领了,他们本身已然是这世间最顶尖的名将,比起相信别人,他们自然更相信自己,除了—— 除了大唐的天策上将! 他们会不假思索将性命托付,听从他的指挥,指哪儿打哪奋力拼杀。 相信背后站着的将帅,会带领他们走向胜利,一如从前许多年。 皇帝很快排布完攻打白岩城之事:李勣负责攻城,李道宗领兵一万负责阻击高句丽援军,张亮负责与太子一起驻守辽东城……各自安排过后,皇帝又对李勣道:“你麾下那个新提拔的先锋将,让他留下来。” 李勣一怔,随后就了然:应当是皇帝看重其勇猛,要留下护卫太子吧。 于是立刻领命。 只是心里稍微有点惋惜:这个新人先锋将,实在是勇不可挡,锐气过人。他原本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排他去破西南城门……不过,还是太子的安危为先。 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皇帝就对李勣道:“朕留下你一个先锋将,再补给你一个如何?” “陛下吩咐。” “朕。” 听皇帝说了一个‘朕……’之后就没有下文了,李勣起初还在静静等着,等了片刻,骤然明白过来,忍不住霍然抬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二凤皇帝点头:“没错,朕为先锋。” 为秦王时,他就习惯了每逢出战,必皂衣玄甲亲为先锋领帅诸军。有时候还会拿自己做个诱饵,引敌军入圈套。 李勣震惊后,也就重重点头:“臣领旨!” 旁边长孙无忌立刻捂住心口:哪有让原本的先锋将在城内守卫太子,然后一个皇帝跑出去做先锋带头冲的啊! 作为唯一一个跟到前线来的宰辅,长孙无忌觉得自己头都要秃了。 其实原本在京中时,长孙无忌对房玄龄一直隐隐压他一头是很不痛快,但现在却无比怀念起了房玄龄。 也怀念在定州负责军需的褚遂良等人,甚至连刘洎都开始想念了——他虽然想摘自己的桃子,但以往倒也是个直言进谏的人,可以一起劝阻皇帝。 然而所有的想念都是想象。 长孙无忌只好眼睁睁看这件事安排下去,愁的看起来瞬间都憔悴了好几岁。 好在他不知皇帝跟太子之后的对话。 “稚奴,若是朕给你寻一处安全的高地,还会派亲随护卫你——稚奴敢不敢离开辽东城,去此地亲眼看着朕打下白岩城。” 李治立刻应道:“父皇御驾亲征,甚至亲为先锋,儿子不过出城去观战,如何不敢!” 皇帝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孩子。”又嘱咐道:“事先不必告诉你舅舅了。” 可别为了个城池,把大舅子再给气个好歹出来,就得不偿失了。 等事成后再说吧。 其实二凤皇帝每个‘浪到飞起’的操作,都不是虎,而是有周密的计划的。 早在出征前,他就决定要选一城,亲自攻城给太子看,让他亲见得国不易,了解将士血战沙场的艰险——若不亲眼所见,只是从书本和师长口中听到,他或许不能真的明白。 只有亲眼见过沙场,见过血,才知这大唐的山河来之何等不易。 当然,教导儿子重要,保住太子的安全更重要。所以他选了十拿九稳的白岩城做教材,而不是辽东城。 并且除了数百忠心耿耿的亲随,他还安排了一个新发掘的骁勇之士守卫太子:大唐每回对外征战,除了用府兵,也会征兵。这人就是应征‘高句丽之战’的新兵。 虽是新兵,但在破辽东城一战中,冲锋在先,极为勇猛,皇帝一见便颇喜。因此于战后,特意命人寻了此人引来,赐了些绢帛,又从普通兵士直接连提两级,封了从七品翊麾校尉,先在李勣帐下做个先锋将。 云湖公公回禀:薛校尉已经奉命在帐外候着了。 皇帝命宣。 李治打量了下这位被父皇夸赞,初初崭露头角的三十来岁校尉。 “末将薛仁贵,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白岩城外的山崖上,李治望着不远处的战场,盯着那个熟悉的玄甲身影在其中厮杀,觉得手心发麻,热血似乎冲向头顶,他耳畔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咚咚’心跳声,壮如军鼓。 他想起舅舅之前跟他讲的父皇早年征战事——也不只舅舅,太多人与他讲过父皇太多的战绩。 只是长孙无忌最喜欢讲皇帝年轻的时候。李治也最愿意听:那时候父皇才十九岁,祖父和大伯李建成被宋老生所阻困,父皇带人去救,亲杀入重围,战到“两刀皆缺,流血满袖,洒之复战。”就此杀退敌军。[1]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 父皇是如何打下来的天下。 李治也于此杀声震天的沙场上,深深明白了,父皇为何不顾群臣反对,冒险要将他带来辽东,置身战场之中。 他原本就想做个好太子,好皇帝,可亲眼见过父皇率军厮杀后,他的手紧紧握住父皇留给他的腰刀:他会拼了命去做个好皇帝! 长安。 七月里下了一场大雨,终于凉爽了起来。 今日原是姜沃的休沐日,正在跟媚娘对坐边看书边说话,就来了个太史局的小宦官,说是有李淳风的信到了。 这种要紧信函需得姜沃本人落印留名,才能取走,旁人无法代取。 于是她又去了趟太史局,把师父的信拿了回来。 姜沃进门,媚娘就抬起头关切道:“辽东如何,天冷下来了吗?” 媚娘边问边垒了垒手边摇摇欲坠的书,是几本摞在一起的兵书。出名如《孙子兵法》《太公六韬》都不必说,媚娘正在细看的,却是姜沃拿回来的一本《卫公兵法手记》。 卫公,更具体的称呼是:大唐卫公李靖。 作为初唐战神级别的人物,李靖如今已年迈,数年未披甲挂帅。卫公便也如孙神医一般,将自己多年征战沙场所悟之道,写成兵法手记,要传给大唐后世将领。 皇帝是要求将领们皆熟读此书的。 姜沃不是将领,但也有法子搞到一本。 此时她走到桌前,与媚娘一起将桌上的笔墨先挪开,免得不小心污了书信。这才把李淳风的书信拿出来看。 李淳风给袁师和弟子写的信,很有分寸,一点儿军机要事不提,顶多提一句如今驻扎在何处城池。其余的便都是大篇记述高句丽的风水地貌、气候风象…… “辽东的天,开始变冷了。” 姜沃记得历史上二凤皇帝亲征高句丽,起初连克十一城,并无太大阻碍,最后就是在高句丽一座名为安市的坚城下受阻,城固难破再加上天气严寒,在这两种不利情况下退兵的。 因最终未下安城,甚至因严寒折损了不少兵士,故而这一征虽重创了高句丽,迁了辽、盖、岩三州数万人口入大唐,但以二凤皇帝的标准来看,这一仗自然是有些遗憾的。[2] 天时不与,实莫奈何。 姜沃把李淳风的信展平收好:师父能够在信上写明的消息,一定都是禀过皇帝的。 安市城外。 议事帐内,诸将领讨论的‘热火朝天’。 “该到了用火药的时候了!这几日冲车、投石车都已经用过了,安市城城墙实在太过坚固难以冲开。既然带了火药来,为何不用呢?” “还是先别用了,再试试筑土山法。毕竟圣人之前曾说过,火药出其不意才最能克敌。如今安市城虽很是坚固,但别忘了还有都城平壤。不如依旧将火药秘敛,到了平壤城下再炸个出其不意,岂不是好?” 这位话音刚落,自有反对之声,因筑土山法攻城是最古老的法子之一——当对面城墙坚固,便不再求从正门攻城,而是筑起一道比城墙还高的土山,形成压顶势。 想想就知道是个大工程。 “那就要在这安市城下耗久了!大军的军需也要虑到的。” …… 诸将领各抒己见,群策群力,倒是皇帝一直未说话,似乎在仔细聆听分辨这些战术,究竟要选择哪一个,究竟要不要把火药用在安市城。 因皇帝在最上首坐着,众将开口前,都会先以目光或者手势请示一下,得到圣人颔首后,才站起来陈述自己的观点。 待众将领都说完后,皇帝忽然对一人颔首:“淳风,你说吧。” 李勣等人都有点诧异,转头望向位列末座的李淳风:啊,李仙师居然开口说话了。 要知道自从到了辽东后,因李淳风掌火药事,所以每场重要议事都会列席参加,但他一直没有发表过意见。 术业有专攻,他不通军事自然不开口。 尤其是他又是玄学风水家,更要三缄其口连神色都不动,就算有人问起,他也只当作自己没带舌头,一言不发,免得一句话不慎,带给将领们什么心理暗示。 怎么今日,忽然想发言了? 众将领齐齐竖起了耳朵。 李淳风起身道:“到底先攻何城,攻城时用不用火药,臣都不懂。” 众将领:??那你要说啥啊。 李淳风接着道:“但臣任太史令多年,掌天文历法,测风云气色——陛下,九月必有严寒,臣请陛下调动大军于九月前退兵。” 一语石破天惊。 众将领顿时色变:九月前退兵?如今已经七月了!一个月,哪怕打下安市,也必然来不及拿下平壤了。 到底是一国都城,高句丽皇族所在,绝对非朝夕之功。 李勣不由开口问道:“李仙师,虽说高句丽较之中原冷的更早些,但如今七月里似乎也差不太多——九月真会严寒至得退兵吗?” 他问出了众将的心声。 而李淳风则目视皇帝,似乎在请示能不能将东西拿出来。 而在座众人,只有皇帝听到‘九月退兵’这句话没有奇异之色,显然是早得过李淳风私下的回禀。 见皇帝点头,李淳风才从袖中取出一块长绢:“这是几月来,我与高句丽当地百姓询问,并搜集了每一处的县志,再加上观测风云天象所得——今年高句丽九月便有雪,九月底便可滴水成冰。便是将士能耐严寒顶冰雪作战,从辽西运粮的粮队,却会被冰雪阻封。” 众将领神色肃然起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兵士们提着脑袋上战场,为将领者可以要求人吃苦,但不能让人不吃饭! 还得吃饱饭,才能打仗。 这是在敌国腹地,若是真因冰寒断了粮道,想想就是极可怕的境地——别被高句丽趁机反围剿了才是。 “若是只有一月余……”李勣很快做出了自己的表态:“陛下,臣依旧觉得该先下安市!安市城池牢固兵多粮足,若是弃安市不取,直奔国都平壤,安市内的高句丽士兵,便可能出兵截断我军粮草——会陷入两面夹击腹背受敌之境。” 李道宗也支持:从舆图上看,若是拿下安市,就可以再往前平推几个城池,哪怕来不及打到平壤就要退兵,可也是实实在在拿下了高句丽的半壁山河! “取安市。”皇帝一锤定音,又令人开始清□□,显然是要在一月内速战速决,彻底拿下并消化掉安市。 皇帝望着舆图:若是还能有半年时间,他必然直取平壤。 不过,也无甚遗憾——经过这回亲征,皇帝胸中已有了定策,将来如何以最小代价拿下高句丽! 现在,就先收下其半壁山河罢。 “是!”众将领命。 长孙无忌在皇帝跟前,一向是最敢说话的,此时见皇帝已经定下了战策,就开口惋惜了一句:“可惜,这回攻安市用过了火药,将来若再攻平壤,他们就有防范了。” 皇帝闻言摇头而笑。 “不会。朕不会让他们有防范。” 长孙无忌:? 安市城的守将站在城头,望着外头大唐的军队,紧张中又带着些许骄傲:这些年唐军东征西讨名声甚大,甚至在高句丽也连下数城,但那又怎样,还不是拿不下他安市城。 只能拿周围几座城池无能狂怒—— 在安市城守军看来,大唐对安市束手无策,所以便采取了围城的‘笨办法’,将周围几座城池都拿下后,团团围住了安市,显然想困死安市内守军。 此时距离安市城外四十里,高句丽大将高延寿,率十五万大军奉命救援安市这座要城。 不过,他救援的心情并不如何急切,比起救援,更像是在拖住唐军。 “安市不必管,让他们围就是了,安市城内粮足,坚持一年也没问题。就是不知唐军能坚持多久!等到九月十月里,滴水成冰,咱们再去截了他们的粮道,看他们怎么办!” 正如大唐将领们日日盯着高句丽的舆图,高延寿自然也在盯大唐边境的舆图。 他指着一处:“大唐皇帝就在安市外,这是确定的,白岩城一战,他还亲自挂帅。但是大唐太子,是在定州吗?” “皇帝带着太子出来打仗,这么好的机会,可不会遇到第二次!” 高延寿眼馋的都快要冒绿光了:之前他们是丢了不少城池,但没关系,若是能以一个安市拖住大唐皇帝,到了冬日,攻守就要逆转了。 要是能把大唐的皇帝和太子都留在高句丽,那中原大好河山,真就是唾手可得了! 高延寿对于唐征高句丽一点儿也不意外:这些年,两国都在不断扩张地盘,中间起了不少摩擦,而且高句丽还把大唐名义上的小弟新罗百济都按在地上狠狠捶过,是没有给大唐面子。 两国决策层早都清楚,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只是早晚而已。 但在大唐起兵前,高延寿真没想到,是那位打下天下的皇帝亲征,以至于势如破竹,高句丽连失十数城。 安市,就是最关键的一点。 高延寿原本是有些遗憾本国苦寒,但现在却无比庆幸于他长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 他对着天空祈祷让今岁的雪,来得再早再冷一些。 让大唐的帝王将相,就留在这冰天雪地中吧。 中军帐中。 皇帝问归来的李勣道:“高延寿的大军又退了四十里?” 李勣点头:“臣瞧着他们可不是真心来援安市。臣才带了一万兵马,他们就又退了四十里——生怕陛下放弃安市一般。” 皇帝搁下手里关于火药计数的奏章:“行了,退的够远了。” 可以动手了。 安市城头,守将有点茫然看着对面唐军的动作。 “将军,您说唐军在搬什么啊?”远看像是大石头,但找了眼力好的士兵来看,说不是天然石块,而是一些外头包着麻纸的大球。 每一个大球都需要两个士兵一起抱起,看起来挺沉的。 就是不知道里面包了些什么。 “估计是新的投石——外面既然是麻纸,那可能还要点火用火攻吧,算了,不必理会。” 火攻是自古就有的兵家战术,安市是高句丽数一数二的坚城,如何会不考虑防火。 于是,刚开始唐军搬运的时候,城墙上还有高句丽将士在看,等投石器被推出来后,安市城的守军显然就不在意了。 毕竟人家高句丽也是见过世面的国家——有些老兵,还都亲自参加过当年抵抗隋炀帝的战争呢。 对中原的武器也很了解。 无论投石还是火攻,对他们的城墙都不会造成毁灭性伤害。 那随便唐军去折腾吧。 二凤皇帝亲巡前线,自然看得到安市城内守将的反应,对身后跟着的李勣和长孙无忌笑道:“这样看着咱们准备火药投石,对面却一无所知更不会阻拦的大好场面,将来平壤城下,还能再来一回。” 如今已经八月了。 这一月来,唐军只象征性打了打安市城,然后就做出攻城不能的样子,开始转头去打周边城市,直到把安市城变成了一座孤岛,又把高句丽的援军逼退到八十里地外,再见不到安市的情形。 “今夜,攻城!” 高延寿近来每日晨起,都会虔诚向上天祈祷快点冷下来,快下雪。 八月半了,以往天气异常的时候,也有早早下雪的,希望今年也能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把唐军留住。 比起高延寿的向天祈祷,李淳风是直接开算,然后给出了一个答案:“九月初会有大雪,最晚不过九月初十。” 皇帝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火光冲天,城门已破的安市城:“九月初……那还能再打下乌骨城。”而且还是不用火药,直接拿下的打下。 李淳风道:“若拿下乌骨城,只怕高句丽王要日夜坐立不安了。” 乌骨城就是高句丽国都平壤城前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若是大唐拿下乌骨城,相当于站在大唐的土地上,就能跟平壤城内的高句丽王早晚问好。 皇帝想了想这个场景:“那很好啊,彼此为邻,正当日夜问候。” 高延寿在听闻‘安市城已破’的军报时,第一反应便是假的,不可能!哪怕安市城并非万世永固,但也绝非旦夕可破啊! “再去探!” 副将阻拦:这,这还探什么啊,安市城已破,半壁高句丽都完全落入唐军之手啊,再派人进去探给人家添菜吗? 高延寿气急:“城池可以丢,但不能丢的不明不白,安市城的牢固与国都平壤也差不了多少,若是不知安市城是如何被唐军攻破的,将来唐军兵临平壤城下,岂不也是两眼一抹黑!” 副将这才醒悟。 然而还未组织起一支强尖兵去探安市城事,高延寿就接到了另一个战报:大唐皇帝亲率军拿下了乌骨城。 副将心急如焚:“将军,这……” 高延寿抹把脸:“撤!立刻回撤平壤!”他带着十五万大军在外面溜达,平壤城内可是兵力空虚,得立刻回去护驾。 高延寿是又迷惑又痛苦回到了平壤。 到了城外时,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他勒马狂喜:雨夹雪! 八月底下了雨夹雪,那九月必有大雪。只要唐军再留一个月…… 他还未想完,就有斥候拍马来报—— 这位哨探唐军动静的斥候,觉得自己报的是个好消息,因此一路高声道:“将军,唐军没有向平壤来!唐军退兵了!”不用担心唐军继续打他们国都了。 高延寿只觉得冷冷的雨夹雪在脸上胡乱地拍。 “改盖牟城为盖州,辽东城为辽州,白岩城为……”二凤皇帝将拿下的城池,一一改为大唐的州府。 同时,在辽东城设立辽州都督府,总管辽东事。 班师回京的路上,二凤皇帝在营帐前看着雨雪霏霏:“天时如此,也罢了。” 李勣这些日子,心中一直想着一事,此时就向皇帝道:“陛下,虽说高句丽是天公不作美。但……薛延陀那边,倒是无妨。” 大军来都来了,不如把薛延陀干掉吧! “之前臣虽败薛延陀,令其告饶求和,可惜却未捉住夷男。此番薛延陀再冒犯圣威,臣愿请战,此番必擒夷男回长安给陛下请罪!” 李勣所说的‘薛延陀再冒圣威’是今年年初的事儿。 彼时二凤皇帝正在备战高句丽,夷男可汗那种左右摇摆的墙头草毛病又犯了——高句丽想跟薛延陀联合,两面夹击大唐,所以许给了薛延陀重利。 夷男可汗也觉得两虎相争,自己可从中牟利,很有些心动。 只是前两年被李勣暴击三次的记忆到底还在,又有点不敢。前思后想,夷男可汗就派人来试探二凤皇帝了。 薛延陀派使臣前来,明面上请求要做唐协军,帮着一起打高句丽,实则是在刺探加试探。 皇帝当时没空理他,更懒得去揣摩他这种反复横跳的心态,直接对使臣道:“回去告诉夷男,朕与太子即将东征,敢来犯边就让他来!”[2] 夷男到底没敢来。 但他的行止已经惹着了二凤皇帝:就是因为有薛延陀这种反复横跳的隐患,他还得分兵去防御,同时还要舍出一个能用的大将执失思力不能动,就领兵驻扎夏州专门防范薛延陀。 这不是耽误事吗! 此时听李勣提起,皇帝点头:薛延陀,早晚是要灭的。 于是给李勣分兵,令他不必跟着大军班师,而是直接去夏州与执失思力会兵。 李勣欣然领命。 然而,然而就在他带兵入夏州前,就收到来自执失思力的战报:夷男可汗急病过世,留下两个异母的儿子争夺可汗之位,薛延陀内部已乱。而最后成功争得皇位的那位多弥可汗,为了服众,决定以战事立功。 他挑的战事,就是趁着大唐皇帝亲征高句丽,进攻大唐边境。 执失思力原本来驻守夏州,是颇为遗憾的:以夷男的性格,估计不敢冒头。同僚们都在高句丽立功,只有他在夏州吹风。 谁成想天降喜讯,上来了一个‘不服就干’的新可汗。 李勣接到这份战报的时候,执失思力已经跟薛延陀开始交兵了,请李勣速来一并进攻薛延陀。 而李勣在看到‘夷男可汗急病过世’几个字后,懊丧到以拳捶桌! 贞观十九年末,薛延陀多弥可汗进犯夏州。 三月后,薛延陀覆灭。 北境安。 第64章 见龙在田 大军班师回京的路上,皇帝常召太子于圣驾金钺车上,加以教导。 战事结束后,还有一系列后续的处置问题——打下一片土地,跟控制一片土地完全是两回事。 “广地劳人啊。”皇帝时常要感叹,隋末乱世实伤黎民。如今他打下了偌大的疆域,却愁子民不够。 李治在旁道:“所以父皇置羁縻州。” 羁縻州是大唐初创,因其武德丰沛打服一圈儿国家。然而划成大唐疆土后,发现又没有足够的官员和人口去管理填补这些土地,便设立羁縻州,以夷治夷,依旧用当地少数民族去治理原部族人口。 只是如此一来,大唐对羁縻州的控制,自然没法太过深入。 至今,在皇帝武德威压下,能保证各部依唐律而行,听从长安的指挥。只是,这就要保证大唐一直是强盛的一方。 总是,百姓不够啊! “要记得,饬兵备寇,甲仗精锐虽要紧,但——”皇帝极认真望向儿子的眼睛,像是要把这句话,刻在他继承人的心上,一刻不忘:“百姓安乐,才是帝王的甲仗!”[1] 教完儿子如何管理羁縻州府等事,皇帝停下来揉了揉额头。 见此,李治便道:“父皇此番亲征劳苦,回去后,得请孙神医给换方子才好。” 皇帝也打量儿子:“朕不过是些老毛病,倒是你,近来似乎瘦了不少,看着精神也不太好。” “父皇悉心教导,言传身教。可我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学的不够精,让父皇失望。”李治犹豫了下,终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指了指肩膀:“让……旁人也都失望。人都道虎父无犬子,父皇,我觉得这里特别沉,有时候压得喘不过气来。” 皇帝便搁下茶盏,今日不再讲政事,而是给儿子讲起自己刚登基时的隐忍退让。 他也曾有过被人堵到家门口的旧事。 唐初之时突厥势大,唐每年都要给突厥送金银玉帛,甚至颉利可汗还动辄就去边境强取豪夺一番,大唐一直在被动抵抗。 就在贞观初年,一凤皇帝刚刚坐上皇位时,颉利可汗闻风而动,趁机率一十万大军前来,兵至泾阳,距离长安就只有四十里了,相当于真正堵在了家门口。 那时长安兵力空虚,且一凤皇帝刚坐上皇位—— “内里朝政未平,对外兵粮不足。”皇帝想起刚登基时的内忧外患,也不禁长吐一口气:“只好隐忍退让,压着性子不能与突厥开战。” 于是皇帝未带大军,只带了几个文臣,单骑前往渭水畔,与颉利对峙,结渭水之盟令突厥暂时退去。 做秦王时戎马多年南征北战,未有一败。偏生刚做了帝王,第一回面对旁人都堵到家门口勒索了,却要顾虑重重,打都不能打。 李治也能想象到,以父皇的性情,那时候得压制憋闷到何等程度。 后来的事,李治也就都知道了。 人都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帝王报仇,三年就够了。 三年后,政通人和,有力一战。一凤皇帝便起六路兵,直奔东突厥。不但灭掉了东突厥,还将当年堵在长安城外的颉利可汗抓到长安城来俘虏,特意请他‘吃席’,并让颉利可汗于宴席上充分展示了下歌舞天赋。 从此,加入‘大唐歌舞团’,也就成了周边各族可汗首领最害怕的事。 李勣原本就想把夷男可汗抓回来,加入大唐文工团呢,结果夷男命好,先行一步自己走了。 皇帝又与李治讲了些他当年做秦王时,在朝事上的不由自主,甚至也有过被逼迫至不能保全自己府上心腹的困境。 皇帝温言道:“稚奴,人都谓帝王是天子,但自来皇帝的天下,从没有上天就稳稳放在你手心的。你还年轻,将来掣肘、艰难都会有,但永不要为一时之难,一时之辱所困。” 往前走,总有出路。 白日开导过幼子,皇帝这一夜却有些失眠。 他想起了今日稚奴的话,说他如履薄冰诚惶诚恐,说他想学自己却怕做不好。 皇帝忽然就想起了承乾。 那孩子是不是也…… 听皇帝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入眠,云湖公公进来小声道:“陛下,可要叫医官来为陛下按一按?” “不必了,掌灯。” 自废太子流放黔州后,父子两人再未通过一句书信言辞。只有每隔数月,会有皇帝派去保护儿子的亲卫,回京禀明现况。 皇帝就听侍卫回禀:承乾确实在苦心种花草葡萄,可惜他似乎天然与植物不对付,别说从长安城带去的各色种苗全无发芽迹象,就连当地的花草葡萄苗,到了他手里,也都是越养越蔫的趋势。 已经到了侍卫们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有时候半夜会偷偷帮他整理葡萄架子。 皇帝从前只是听一听,知道儿子还在就够了。可今夜,忽然就想与那孩子说句话。 说什么呢? 悬笔太久,一滴墨落在纸上,皇帝只好弃了重取一张。 最后落笔也只有一行: “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这夜,李治也伏案在灯下写了良久。 久到小山不安地来问了两次:“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还是早些歇着吧。” 李治依旧坚持写完再睡——自从离开长安,随父皇东征,他每一日都会在灯下,把父皇这一日教导自己的所有话,全都记录下来。 他每日要接触的人与事太多了,脑子总是塞的满满的。 为防止将来忘记父皇的言辞,无论多晚,他都会先把父皇的教导整理完再睡。 父皇每句话,都值得他反复去看,去琢磨。或许囿于年纪和阅历,此时父皇的话,他没法完全理解,但先记下来,或许将来遇到事情,就能领悟。 就像这战场,也只有他亲眼见了,才有最深的体会。 今日父子俩说的久,李治当然写的也久。 且他每日记录与皇帝的对话,每页纸上还都会再留出半页,写一写今时今日自己的心得体会。 他打小念书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后来跟崔朝一起念书,两个人很快同步起来。所有的文书初稿,总是空出一块,用来修改和记录一闪而过的灵光。 后来有一次,李治偶然在太史局看到了姜沃的‘星图手记’,发现她居然也是这样,不喜欢在原本的文字中缝隙里批注。他后来再见媚娘时,还问过一句,媚娘也是这样的习惯。 李治还是个挺相信缘分的人,觉得他们几人能遇上,可能冥冥中确有缘分。 若是李治知道,现在媚娘在做什么,一定觉得两人更有缘分。 长安城。 媚娘也在灯下凝神写下近来一直思考的高句丽战事,而且是站在太子的角度去考虑的。 原来她与太子之间还有些‘拉扯晦暗’,现在李治那边已经明确表态—— 要姜沃来说,媚娘如今的状态,就像是旧公司的合同还没结束,但是新老板已经发下了聘书。 而媚娘,绝不是那种拿到新公司聘书,就躺平准备在新公司混日子领养老金的人。 媚娘妥妥是个卷王员工,还没入职就开始卷起来了。 太子需要什么? 媚娘从来看的很清楚。 太子想要的是能够理解他并能与他同舟共济的同伴。 而能够成为太子觉得最‘贴心’的人,最要紧的就是要跟太子保持步调的一致,随时能明白太子在想什么,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 最近太子远在辽东,一定在全心跟皇帝学征战事。 既如此,媚娘虽身处深宫之中,也一直很关注辽东的消息。还从书上将高句丽自古以来事,能找到的全摘录下来,比外头许多朝臣对辽东的分析了解还要多。 姜沃见媚娘在灯下写字,就把一只熏笼挪到窗下炕上,怕她冻着——因媚娘有个习惯,她嫌冬日里的厚衣裳穿着难以动作,手臂打弯不灵活,因此每回写字的时候,都不穿厚衣,顶多披个大氅。 待媚娘终于写完后,姜沃就把厚厚的填了棉絮的外裳递给她。 媚娘穿好后问道:“小沃,你不冷吧,若是不冷,咱们就开了窗透透炭气再睡。” 姜沃就去把窗推开,一片月光倾泄进来,映着外头地上晶莹一片霜色,越发显得皎洁明亮。 两人一时都没有睡意,就一起倚在熏笼上烤火看霜雪月色。 因熏笼大小有限,两人索性完全靠在一起,像是冬日里两只依偎取暖的小松鼠。熏笼里除了炭火,姜沃还放了些橘皮,烤焦的橘皮散发出特有的香气,渐次熏染了两人的衣裳。 媚娘一直在灯下写字,此时还未及解发,倒是姜沃已经散了头发。为怕熏笼的炭火气烤焦了头发,她就把头发全部顺到前面来。 媚娘感觉到带着点凉意的青丝滑过她的手臂和膝头。 媚娘就伸手挽住一把青丝,又从腰上荷包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犀角梳,就着月光慢慢梳着手中发丝。 姜沃也把媚娘送她的那一枚拿出来,放在掌心把玩。 犀角梳依旧光泽莹润。 这些年,姜沃每晚给自己涂面脂的时候,也不忘给小梳子涂一下,以免京中干燥,犀角梳表面开裂。 因保护的很好,梳子依旧晶润如初。 媚娘将手中一把青丝慢慢梳理一遍,忽然开口道:“小沃,你再为我起一卦吧。” “上一回让你为我起卦,已经是九年前了。” 姜沃当然记得此事。 当时她为媚娘卦出的,是《易经》开篇第一卦乾卦,细卦则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爻——潜龙勿用。 潜龙在渊,风雨如晦。 这些年,她们常见面,媚娘再没提起让姜沃给她卜卦之事——既然在渊,又有什么可卦。 但今夜,面对这皎皎月色,媚娘忽然心中一动。 姜沃转头望向她:“好。” 其实这些年,她替许多人起过卦,怎么会没给媚娘起过卦,预测过凶吉。 只是媚娘未有心‘问卦’,姜沃也就一直不曾提起。 她取过卦盘,却放在媚娘手上:“我说着,姐姐来拨。”她将所需调拨的卦片一一道来,媚娘则按照她口中的顺序去拨动手上的卦盘。 然后递给姜沃。 姜沃接过来:“依旧是一卦乾卦。” 只是……不再是潜龙勿用的卦象,而是:乾卦九一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龙已初升于田野之上。 卦象不同,而媚娘的回答,却与当年一般无一。 “从你第一次给我起卦,我就记得你曾说过乾卦的‘象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媚娘轻声道:“这些年我觉得难熬时,便想想这句话。” 如今九年过去,她自问刚毅坚卓,未弃己身,未负此卦。 第65章 越俎代庖 贞观十九年末,圣驾回到了长安。 在皇帝距离长安城还有两日路程时,姜沃就能感觉到,所有留在京中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安心起来。 到底之前只能听各种前线邸报,尤其是高句丽未打完,北境薛延陀又进攻夏州之信传来后,朝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的氛围。 现在皇帝圣驾马上到京,哪怕薛延陀的战事还在进行中,但所有的人心都定了。 主心骨回来了呀! 姜沃就见房玄龄房相的脸色肉眼可见好了起来,甚至还有了闲心,把自己近来花白了不少的须发,用坊间很流行的以‘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染了一遍,又是神采奕奕一枚宰辅。 且说这回皇帝亲征,把宰辅几乎抽空了:三省里头,中书省一把手中书令岑文本、门下省一把手侍中刘洎,尚书省二把手右仆射高士廉(一把手就是房相自己)都被皇帝带走,陪同太子留守定州。 再有长孙无忌、马周等重要宰辅也奉命随军东征。 可以说房玄龄独个留在长安,真是铁肩挑重担:一人领着三省,带着六部,这一年来的辛酸苦累,真是说都说不完。 听闻圣驾即将归来,稳重如房相都忍不住激动起来:终于同僚们都回来了,快点把各自的工作领回去,他好松快一下,只去管他的尚书省。 然而房玄龄却没想到的是,自己很快接到了两位同级别同僚,一死一犯罪的消息——中书令岑文本,病逝于归京途中,门下省侍中刘洎则因逆罪被关押,已夺侍中官职,正在等待圣人发落。 可谓是,同僚们回来了,但有没有完全回来。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还是房玄龄先把三省之事一把抓。 想到岑、刘二人都是从前魏王一党,房玄龄实在忍不住怀疑从辽东回来后,被皇帝指派了跟他同管三省事务的另一位同僚——长孙无忌。 尤其是得知,刘洎的罪名是褚遂良首告时,这份怀疑就更重了。 褚遂良,一向是跟着长孙无忌走的。 太史局。 姜沃见到了整整一年没见的太子李治。 只是两人见面,也没多来得及寒暄,就说起两位宰辅一死一罪之事。 想到岑文本,姜沃也觉得颇为黯然:她第一次出现在朝臣前的那次诗会,就是岑文本主持的。 这才几年过去,岑相已经病逝辽东。 “岑相是到了定州后,身体就不太好,又因军务繁忙病情积重难返。”李治也是先感怀了下岑文本。 之后才说起重头戏,刘洎。 太子先问她是否知道刘洎之事。 姜沃道:“只听闻刘侍中‘因逆言获罪’。” 李治下意识抬手掐了掐眉心,这个动作还是跟长孙无忌学的,有时候他头晕脑胀的时候,觉得这样能轻松点。 不过这次掐完,想起长孙无忌,李治就更头疼了。 刘洎的事儿,还要从皇帝返程路上的一病说起。 或许是因为天气骤冷,或许是因为东征已尽,皇帝从一直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中放松下来,总之,皇帝在中途病了一回。 就是老毛病又犯了,只是这回比较重,不光头疼难以入睡,更觉眼涩畏光、起身更觉目眩难耐。 于是只好暂停御驾,休养圣躬。 李治自然是日夜陪同侍奉在侧的。 好在还有孙神医提前开好的方子,嘱咐圣人一旦发病就连喝三日——孙思邈对皇帝的病情,是清楚但又无可奈何的。 一来,皇帝久有风疾和气疾,从初次发病的年纪来看,应当是自血脉而来,很难根治。二来,皇帝年轻时候打仗那真是不太要命的打法,曾有三日不解甲,两日不进食的赶命似急行军。 还有诸如冬日卧身冰雪,夏日身着玄甲厮杀汗血俱下,都是常有的事儿。 年轻的时候靠硬抗不在乎,如今,就都成了弊病。 孙思邈开的方子,也都是缓解急症让皇帝免于痛苦的。要说能根治皇上的痼疾,孙思邈做不到,这世上也没有大夫做得到。 皇帝自己也明白,也曾感叹过:“沈疴属此,理所不堪。”因此从没怪过大夫治不好他,对孙思邈开方的要求也是,能够免于风虚顿剧之苦即可。 此次亲征高句丽前,皇帝再次请了孙思邈扶脉备药,就是怕在远征途中病倒。 孙思邈便开了数种方子,一一交代给随军医官,皇帝什么证候要用哪一位方子。 因此,皇帝虽然病了一回,但并不多严重。 吃了药很快就缓解了病痛,还是李治苦求父皇多驻扎歇息两日,皇帝才又多躺了两天。 偏生就出了事。 皇帝病倒,随行的宰辅们皆陆续来问安探病,这是常例。 然而就在皇帝病好能起身的那一日,褚遂良于御前状告刘洎,说刘洎在外与军士散布流言——口称皇帝病重不起,还私下口出狂言道太子年幼,他可以行霍光伊尹事。 霍光伊尹什么事?那便是废立皇帝事! 听到这儿,姜沃都惊了:这样的话要是坐实了,那刘洎真就是死罪。尤其是皇帝病中说这样的话,更是罪加一等。 “刘侍中当时认了吗?” 李治摇头:“没有,他坚决不认。” “那有确切证据吗?” “只有褚遂良带来的几个兵士,刘洎只喊冤说这些人是褚遂良的人。两人各执一词。” “那圣人还是将其下狱了?”二凤皇帝在治罪上,其实很看证据。之前房玄龄坐镇长安,还有人状告房相独揽大权要谋反呢,房玄龄大无语,直接将人送去高句丽前线,皇帝也根本没理会。 李治听出姜沃的意思,无奈道:“刘洎跟房相不能比。房相多年来谨言慎行,但刘洎这人……” 他给姜沃举了个例子:之前皇帝让刘洎等人跟自己一起留守定州,还特意嘱咐过刘洎,太子年轻多加辅佐,然后刘洎就拍胸脯来了句,陛下放心,要是大臣有犯错的,不用太子,臣就处置了他。 二凤皇帝当时就恼了:朕叫你辅佐太子,没叫你随便诛杀大臣,你还准备代太子行生杀大权? 姜沃:……合着是有前科啊。 怪不得褚遂良状告他,一告一个准。 或者,也可以说,褚遂良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来告刘洎:毕竟刘洎前一句僭越不当之言,是当着皇帝的面说的,言犹在耳。 他能说一句,谁说不能说更大逆不道的第二句? 李治叹口气:“我并不是怪舅舅想除掉刘洎。” 毕竟刘洎从前是拥立李泰的,甚至还跟吴王李恪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来往。跟长孙无忌的关系更是水火不容。 他在意的是—— “褚遂良与舅舅向来亲厚。”此事哪怕不是长孙无忌令褚遂良告发的,他也一定早早知情,并且也跟皇帝建议过,刘洎此等诛心之言何当该杀。 “可舅舅从头到尾,没有知会我一声。”李治转着手里的茶盏:“或许是上次吴王的事儿,舅舅觉得我了。” 直接出手要干掉刘洎。 那舅舅究竟是在辅佐他,帮他做决断,还是在替他做决定? 如今所有事儿都一言决于父皇。 那将来,是一言决于自己,还是…… 若说上次吴王李恪事,只让李治觉得舅舅有点过激,那么这次长孙无忌连说都不与他说一声,直接要把一个宰辅往死里按,就让李治如冷水扑脸一般,直面了长孙无忌这种来自‘长辈兼宰辅’的压力。 姜沃想了想道:“殿下若有疑虑,可以私下向陛下进言,先保一保刘洎性命——贬官也好,甚至流放也好,只要命还在,就总有回旋的余地,留待来日。” 李治搁下茶盏:“也是。” 将来若跟舅舅再有分歧,可以刘洎事为引。 李治想的是长孙无忌,姜沃提出保刘洎,在意的却是此时李治还不太关心的褚遂良。 将来,阻拦媚娘立后态度最激烈的,便是褚遂良。 数日后,皇帝下旨,贬侍中刘洎为桂州清水县丞。 大唐县分为上中下三级。 清水县穷乡僻壤,只是个下县,县丞官位不过九品。 从一朝宰辅,直降为九品县丞,刘洎何等破防可想而知。 他原就是因言获罪,这下子属于破罐子破摔,直接与相熟的朝臣挨个念叨过去:“褚遂良诬我!若是我去清水做县丞死了,必是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居心叵测杀人灭口。” 长孙无忌:…… 别说,他还真起过这个心思,让刘洎到处这么一吆喝,反而不好动了。 兼之小外甥还来劝他:“舅舅,桂州偏远气候湿热,叫他自生自灭去吧。” 长孙无忌叹口气道:“我都是为了稚奴你的太子位更稳当,你倒总心软来劝我手下留情。” 李治点头道:“我知道舅舅一力扶助于我。只是父皇已有圣断,舅舅再不肯放过刘洎……” 想想圣人,长孙无忌便也只好遗憾放手。 “倒是有一事更要紧些。”李治如以往请教律法一般认真请教:“父皇昨日还问我,岑相过世,刘洎被贬,这一下子空出来两位宰辅,总要选人补上。” “舅舅觉得谁合适呢?” 长孙无忌略一沉吟:“稚奴觉得褚遂良与于志宁如何?” 李治笑眯眯道:“这两个吗?好,我知道了。” 第66章 世家的试探 贞观二十年春。 圣驾如往年一样,移居九成宫。 李淳风升至太常寺少卿后,太史局就全然是姜沃来负责,她安排好留守长安的官员后,就跟出行那日负责为太史局准备车马的周元宝道:“那日不用备我的马车,我另外走。” 她去跟媚娘一辆马车去了。 按说普通才人的规格是两人一辆马车。然而自三年前,媚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干掉’王才人后,北漪园其它才人都有些畏惧她,此后宁愿两三人挤一辆车,也给大佬让出来一个单独的马车。 姜沃就直接换了女官服,悄悄上了媚娘的马车。 去九成宫不是第一回,但这次走的路不同,姜沃一定要跟媚娘一起看这条路。 这条参天可汗道! 贞观二十年初,唐灭薛延陀。 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薛延陀部落,也被英国公李勣不远千里赶到督军山,按照皇帝‘降则抚之,叛则讨之’的要求给讨了。 李勣还不辞辛劳,特意把这一支薛延陀的可汗活捉抓回了长安:因为这位咄摩支可汗是夷男可汗的亲侄子。 姜沃听说后,只想说:大将军,你是懂替身文学的。 就此,自东突厥灭后,雄踞漠北的薛延陀也就此瓦解。 而北疆地界上原本认薛延陀做老大的部落,诸如‘铁勒、回纥、拔野古、同罗’等十一个部落,均不约而同派出使者向大唐纳贡,上奏天可汗,要求加入光荣的大唐。 奏曰:“薛延陀可汗不事大国,部落乌散,不知所之。奴等愿归命天子,乞置汉官。”[1] 二凤皇帝允准。 并且遍邀各部首领,于今年秋日后,行灵州会盟,以示大唐的招抚之意。 十一部漠北首领听闻天可汗召见,为表敬意,申请要修一条从大漠到长安的路,为‘参天可汗道’,方便他们日后常来长安参拜天可汗,进行朝贡往来。 皇帝亦允准。 于是今年到九成宫,出长安的时候,二凤皇帝特意改了路线,走了一段规划中的参天可汗道。 姜沃与媚娘一起伏在窗口看外头。 虽然看上去也只是平平无奇的官路,但想想‘参天可汗道’这个名字,就令人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便是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媚娘亦是眼睛晶亮:每一个大唐子民,想到这条路的来由,焉能不自豪振奋? 她不顾车轮马蹄激起的尘土,一直到车队转上从前的正路,才放下了帘子的一角。 对姜沃道:“只愿将来太子,能够延续今日陛下之功绩荣光。”顿了顿又道:“若是能亲眼见到这参天可汗道上诸邦来朝,此生倒也不辜负。” 姜沃取出帕子,伸手擦掉媚娘脸颊上一点点沾染上的尘土。 同时点头道:“会的,姐姐肯定能见到的!” 不只是陪伴将来的皇帝,更是作为帝王,看到这参天可汗道上的诸部来朝。 姜沃再次撩开帘子,回望那条刚刚划出来,还未开始正式修缮的参天可汗路,直如看到了大唐的精魂:睥睨四方却又包容万象。 一个朝代的骨骼精魂,往往是朝代之初的皇帝打造的。 二十年,从贞观初年被突厥堵到距离长安只有四十里的家门口,到灭突厥、平吐谷浑、收高昌,败高句丽、覆薛延陀,诸部臣服,建参天可汗道。 二凤皇帝打造了这样一个大唐的新纪元,后人如何舍得不拼命传承下去。 贞观二十年,圣驾方到九成宫不久,皇帝便下了一道《命皇太子知军国事诏》,令太子李治于东宫接见百官,听政理事。 立太子三年,皇帝一直手把手在教太子。哪怕去岁让太子去定州负责后勤军需事,也是安排了数位宰辅在身边教导太子。 如今,才是第一回放开了手。 诏令直接写明:太子自行决断庶政,五品官员以下的任命,皆由太子选定,皇帝再不过问。 哪怕没有这道诏令,朝臣们也眼明心亮,看到了宰辅的变动:之前的魏王党全都趴窝,新任的中书令张行成和门下省侍中于志宁,一个是太子少詹事,一个是太子左庶子。 明显是皇帝在给太子铺路了。 太子之位已稳。 一直持观望态度的世家,便准备与这位年轻宽仁的太子走的再近一步——被当今皇帝压制了多年,他们实在如久旱盼甘霖一样,盼望着,盼望着一位‘克己复礼’的皇帝。 如今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就很有这种温厚守礼的潜质嘛! 且太子妃还是太原王氏,对世家来说,是认可的自家人。 九成宫。 兵部。 李勣自薛延陀回来后,依旧奉命重领兵部。 他入宫见过陛下与太子后,便去与之前一年多时间代他任兵部尚书的崔敦礼交接工作。 崔敦礼将公务交完,便对李勣道:“还有一不情之请,想劳烦英国公。” 李勣颔首:“崔尚书请说。” “英国公早些年便替太子殿下领并州,如今又是太子詹事,乃殿下最信重之人……” 李勣听了一半,就觉得不对味。 崔敦礼是博陵崔氏出身,向来以一等世家出身自傲,李勣则是真正的寒门出身,从来就不是一路人,这崔敦礼忽然把他夸的跟朵花似的,还专门夸他与太子的关系,李勣心中很是警惕。 于是在崔敦礼提出,想请李勣为中人,与太子走动时,李勣直接就回绝了。并提出了一个令崔敦礼很堵心的方法:“鸿胪寺崔典客丞,不正是崔氏子弟?其与殿下更是相识多年,何必舍近求远,不用自家人呢?” 崔敦礼想从李勣这里走通太子不成后,只好回家与父亲,现崔氏老族长商议。 “崔朝那孩子,也太固执了些。一房长辈苛待了他,但家族并没有,何至于疏远家族自找苦吃?” 老族长蹙眉道:“之前觉得他到底受了几年委屈,使性子与家族冷淡就先由着他了,横竖家里也不差他一个鸿胪寺的官员。” “可如今是与东宫交好的大事。由不得他继续背离家族了。”老族长的语气不容置疑。 但崔敦礼有些头疼:“可软的硬的都用过了,那孩子就是不肯跟家族低头啊。”来硬的,之前崔朝宁愿去西域最偏远的阿塞班国吃沙子,也不肯向家族求助;来软的,送去许多珍贵的古籍,也全都石沉大海,完全是东西照收,事儿一点不办。 且说世家根深蒂固的傲慢,实在非寒门能想象:比如李勣,算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将来不出意外,子孙也能富贵数代了。 但在崔家看来,英国公府这种门第实在是根基浅薄的不能看,除非再连着几代出了李勣这种水准的将领,才配跟崔氏来往—— 毕竟细数崔氏门楣:崔敦礼本人是大唐的兵部尚书,往上算去,父亲祖父都是隋朝的礼部尚书,曾祖父是北周大司徒,曾曾祖父是北魏的吏部尚书……是真正倒数十八代也诗礼簪缨——这就是世家的傲慢的底气,任你皇族更替,我家族永远屹立不倒,而且总有子孙能站在朝堂的巅峰。 骨子里就浸润着的高人一等,以及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世上最顶尖的东西,都该是他们的。 所以他们也很难理解崔朝:怎么会就为了一点年幼小事不肯回归家族。 只能理解为‘孩子气’。 老族长思虑片刻道:“来软的吧,还是要顾虑些太子的面子。” 又指点崔敦礼:“既然要软,就软到人心坎上去。你之前送去些珍本古籍的,他也不稀罕。” “他所记恨者,不过是崔现敬,既如此,舍出崔现敬,给他出出气就好了。” 崔敦礼一怔:“到底是长辈,哪怕把崔现敬交给他处置,他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大堂伯打一顿吧。 老族长看了儿子一眼:“怎么在朝廷上待成了个榆木脑袋?” “当年,崔现敬拿他的婚事做文章,逼得他远离家族上京申冤。” “如今,就给他一个同样的机会,不过换崔现敬被他逼的凄凉落魄,他应该也就消气了。” 崔敦礼也就明白了:“好,儿子去安排。” 才过了春假,九成宫鸿胪寺的官员,就目睹了一场热闹。 既然是同僚,鸿胪寺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崔郎的过往,知道他曾经被家族逼婚联姻的往事。 但没想到,还能再亲眼见一回。 “我是你大伯,受你父亲遗命所托,要给你定一门亲事。”崔朝望着眼前,已有数年未见的堂伯,恍惚以为时间倒流。 一如多年前理所当然颐指气使,我利用你是看得起你的语气。 令人厌恶。 还是周围人探究的目光,让崔朝想起这是鸿胪寺。 他轻轻将手里正在看的文书放下:“堂伯如今是白身无官吧,进朝廷衙署倒是如入无人之境。” 崔现敬叫他噎的脸色发青:他没了官职是为什么,还不是崔朝闹出来的。 在崔现敬看来,他可是在崔朝那对短命父母过世后,好心抚养了他十年呢,不过叫他去联个姻怎么了,偏生崔朝闹得那么大,直接一状告到京城!害的他又丢官又丢人。 因家族名声也受了影响,崔氏族人这些年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尤其是晋王做了太子后,这几年他们一房过的越发艰难。 害人者往往都有一样的心思:他害了旁人是理所应当,若是旁人还击令他难受了,便觉得饱受冤枉。 崔现敬就是如此。 这些年,他一直觉得是崔朝害了他! 因此,这次忽然从一族中老仆手里得到了崔朝生父留下来的手书,崔现敬如获至宝,立刻启程进京,要把过去受的罪从崔朝身上讨回来。 他手里晃着一封书信:“这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信,近来方让老仆转交给我,也是可怜他生前为你百般打算了——这信上说,你若过了二十岁还未订婚事,想必是族中不重视,那便请我这个本房的大伯父,为你定一门婚事。” 崔现敬说这话的时候,快意非常:当年你为了婚事从家族跑掉,这会子不还要落在我手里! 本朝以孝治天下。 《唐律》中甚至有明文规定:子孙违长辈教令者,只要父母、祖父母出面告,则徒二年。 父母之命不遵,还有什么资格做官? 故而崔现敬拿到这封信,是真觉得拿到了尚方宝剑。 崔朝听他提起生父,脸色真正沉了下来。 “堂伯伪造家父笔迹,实在不堪!” 崔现敬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一样,差点没跳起来:“你说谁伪造!” 崔朝观察崔现敬的神色,发现他是真的把这封手书当成真的,所以这么有底气,这么颐指气使。 那这封书信是哪儿来的? 难道是…… 崔朝不用再琢磨了,他已经看到了答案。 崔敦礼从外头走进来,蹙眉道:“这是朝廷衙署,在这里吵什么!有什么事,族中自有公断!” 崔现敬立刻献宝似的把这封信拿到崔敦礼跟前,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族长可要给我做主!” 崔敦礼都有点无语了:这家族大了,真是什么蠢货都有。 他绕过崔现敬,单独把崔朝带到院中道:“跟我回去吧,回族中将此事分明——家族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崔朝抬眼望着他,出乎崔敦礼意料的摇摇头。 “不必了,我想这世上总有公道,清者自清。” 崔敦礼看了他半晌:“你还太年轻了。事关孝道,太子殿下也难以插手的——我可以跟你明说,这封信的字迹,无论哪一位书法大家来验,都会验定与你生父的字迹一样。” 崔朝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还和气有礼地对崔敦礼道:“多谢崔尚书指点。” 崔敦礼见他仍旧不肯回转,不由蹙眉道:“孩子气也该有个限度。罢了,你先忙公务吧。这几日想通了,就来寻我。” 宫正司内,姜沃和媚娘也在说起这件事。 “崔氏倒是会两头堵。” 崔朝若是顺从了崔现敬拿出来的那封‘先父遗信’,那么便是成为崔家联姻的棋子,那从前所有的挣扎都会成了笑话。 但若是不肯从‘亡父遗信’,为避免一个不孝的大帽子,那必得证明这封信是假的——得崔氏族长一脉来主持公道才行。 崔家打明明白白的阳谋牌,明示崔朝两条路可选:一,对家族低低头,皆大欢喜,从此以太子伴读的亲近身份主动为家族效劳,二,依旧负隅顽抗,要被崔现敬拿捏。 崔氏当然是希望他选择第一条路,甚至他们觉得,这不需要选。 崔现敬这种丢人现眼的行为,本就是他们拿来示好崔朝的——只需要崔朝对家族低头,那么崔现敬就会被扔给崔朝任由他出气。老族长会点破崔现敬伪造兄弟遗言、欺辱晚辈等恶名。 具体到什么程度,崔朝甚至可以自己制定一下。 只要崔朝肯回头。 肯回到崔家,为他们所用。 崔朝肯回头吗? 媚娘好奇道:“我与崔郎只有一面之缘,拿不太准他的性情,小沃觉得呢?” “不会。” 姜沃随手掷出两枚铜钱,崔朝是个明白人,既然站在太子这边,就是站在世家的对立面,他不会再回头。 媚娘莞尔:“那他这个困局,要靠自己可就难解了。” 孝道这个帽子可太大了。 媚娘捻起一枚姜沃掷出的铜钱,在手里玩转着,忽然一笑:“不过,我已经替他想到一个破局之法——” 姜沃与媚娘何等心有灵犀,她打断道:“姐姐别说,咱们写下来,应当是想到一处去了!” 两人各自寻笔墨写了一行字。 过来一对,果然一致。 姜沃望着窗外春雨绵绵:“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当局者迷。” 媚娘摇头:“他便是当局者迷,还有太子殿下呢。” 春雨绵绵。 李治与崔朝正在窗下下棋。 细细的春雨,偶尔越过窗,发丝一样拂过他们的衣袖,留下一阵凉意。 李治起先还不动,只是与崔朝专心下棋,后来见春雨渐渐细密起来,崔朝的绿色衣袖,被雨水浸润成一片深绿色,就开口道:“你心中有火气,也很不必淋雨,七情伤身,再兼风寒,万一病了,自是亲者痛仇者快。” 崔朝放下棋子:“从殿下入东宫,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李治叫小山撤了棋盘,去拿一件他之前的常服来给崔朝换上。 之后两人点上灯,继续方才的棋局。 崔朝险胜三子。 他起身道:“也好,借此事跟崔家分的干净些!” 次日。 太史局。 姜沃抬头看到崔朝的时候,便笑了。 他来了。 这世上因逝者已矣而争执不清真相,同时又有皇权偏向的事儿——有什么比问卦卜之,更好的决断方法呢? 崔朝何须向崔家低头,他只需要向她求助就够了。 春光明媚的一日。 皇帝身边的宦官来到太史局,请姜沃去九成宫的立政殿。 小宦官很机灵地透漏道:“太史令可听说过崔郎事?这两日京中传的可热闹了。如今正在御前分辨呢!这不,请太史令过去起一卦。太子殿下说了,毕竟这纸张啊可以做旧,字迹上头,精通书法的人描摹的一模一样,都是有的。” 其实原本这只是一个家族的事儿,东宫不好插手,更闹不到御前。 但崔现敬私下干出了一件把崔家老族长险些气的吐血的事儿:他居然拿着这封书信,去大理寺状告鸿胪寺典客丞崔朝,不孝大罪! 直接把自己从家族官司,弄成了律法案件。 崔家算是骑上老虎背了,恨得要死:真是最大的背刺总是来自猪队友啊。 给崔现敬这头蠢货,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居然听了身边小厮的话,说要是由家族决断,说不定族长要包庇崔朝,还不如去大理寺递状子,必能吓得崔朝服软。 虽说原本朝上关注这件事的朝臣就不少,也有看好崔朝的朝臣,比如鸿胪寺正卿,去崔敦礼那里给崔朝说好话。 但这都属于私人的交情,说到底是人家家族内部的事情。 旁人都只能站在岸上指指点点,又不能真的把崔朝从泥沼里拉出来。 哪怕是太子,碍于一个‘孝’字,也不能把人家伯父,尤其名义上还是抚养崔朝长大的伯父怎么着。 一切都在按崔家的计划进行着,只等崔朝被崔大伯逼的没有办法,然后求助家族—— 但,但崔现敬,怎么就去报官了呢! 大理寺卿,正好是卢照邻的伯父,受人所托立刻开审。 崔敦礼亲自上门,求情想撤了案子,将此事留给崔家人自己解决。然而被卢寺卿拒绝了。 卢寺卿十分‘惋惜’道:“若是崔现敬状告崔郎旁的罪名,也并非不能容情,我私下就给你撤了案。” “但崔现敬告的是‘罪在十恶不赦’的不孝啊。这等大罪,便是庶民案,也不是我一人能定断的。何况崔典客丞乃是官身,此案,已交付三司同审。” 崔家:……好啊,你老卢不讲武德。 咱们谁不知道谁啊。同为世家子,平时你工作效率可有这么高? 怎么办我崔家案子就这么快? 更令崔家想吐血的是,这件事不只闹到刑部和御史台都掺一手,连圣人和太子,都表示与此案有关,该旁观审断。 连崔家都快忘了,崔朝的婚姻其实是受过君命的。 姜沃也想起当年崔朝刚来长安时,刘司正就曾经八卦过结果:崔现敬不慈,皇帝准崔朝按照律法,已有官身而无父母双亲者,婚事可自定。 这不,加上长孙无忌这个主编律法的大佬,诸人立政殿集合,准备审一审这桩‘不孝案’。 姜沃作为卜算者,且押后出场,先是崔现敬和崔朝两方原告被告,要重新在御前陈词。 崔现敬一直在崔氏老家作威作福,见了族长都低眉顺眼,何况是见了皇帝太子,满屋宰辅。 真是话都说不囫囵,只能颠来倒去,说些干巴巴的突然得到书信的话。但在座三司之人,都是审理惯了大案子的,每天怎么个审理强度,审的又是什么级别的人? 如今这崔现敬真是不够看的。 在场之人,几句话问下去,就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最要紧的是还慌得五脊六兽,满脸冷汗两股战战,看着非常埋汰。旁边唯一允许旁观的崔敦礼,恨不得掩面而走。 这世上别说本就是‘货比货的扔’,就算不以崔现敬做比,旁边的崔朝,也是英标秀上,卓尔出群之人。 在深阔殿内,亦是美的光晕琳然。 于是自长孙无忌起,实不愿意跟崔现敬多说,都转来问崔朝——只需面对他那张脸,众人的面色都显而易见好转而有耐心。 姜沃在旁听着,这些宰辅们似乎问话都温柔了好些。 唉,所以三十六计里,唯有美人计无解啊。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姜沃看似坐在末处,安做如玉,丝毫不在乎这些情形。 心里却想到:崔朝第一日去太史局托她请卦,第二日崔现敬就去大理寺状告崔朝,第三日就来了个‘三司会审’。 她心知肚明,让崔现敬走出‘状告崔朝不孝大罪’这一步蠢棋到底是谁——姜沃看向场中站着的落难美人。 好一派忍辱负重,深陷冤枉的霁月风光。 姜沃垂眸而笑。 发现家族欲挟持自己来接近太子,就索性早早动手,与崔氏断的更干净些。 倒也是,很果断啊。 太子与皇帝道:“父皇,几位书法大家都不敢断定字迹真伪。只好卜之了。” 书法大家们未必看不出,只是又不愿得罪太子,又不愿得罪崔氏罢了,全都推说不能断定。 太子温声道:“便请太史令卜一卜吧。” 姜沃起身。 第67章 武皇的首创制度 姜沃刚拿起卦盘,原代兵部尚书,现兵部侍郎兼光禄大夫崔敦礼,就先一步起身站出来了。 “陛下,殿下,臣治家不严,请陛下治罪。” 太子闻言一脸好奇:“诶?这还未卦,崔侍郎何以先行请罪?” 崔敦礼则是一脸惭愧,直接道:“哪里能令太史局为这等荒谬事起卦呢——臣早知此信是假的。崔现敬原是个最糊涂的人,叫刁奴哄了就拿了封假信上京来寻是非,臣已在族内查明详情。” “只是崔现敬到底是臣的同族,又是崔朝的长辈。臣虑着家族颜面与崔朝的名声,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所以想着关起门来慢慢解决此事。” 说到这儿崔敦礼的口吻转成痛恨:“谁料崔现敬这个蠢人,竟不思反省己过,竟然还敢去大理寺诬告朝廷官员,实有罪行!请三司只管审理,按律法或是流放或是杖刑,都是他应得的!” 后一句话说的是情真意切。 崔现敬这什么蠢货啊,怎么配跟他一起姓崔! 好好的事儿全让他搞砸了。 崔敦礼忍着胸口气血翻涌之感,再次俯首认错:“此事原是家族小事,拖延至今全由臣一时私心,顾及族中名声而起。今日才知扰动了朝廷署衙外,竟然还惊动了陛下与殿下。” “请陛下治臣管家不严之罪。” 崔敦礼把话说到这份上,直接光棍的承认了信件是伪造,崔现敬是诬告,自己是管家不严三重罪——倒是让李治和姜沃同时遗憾起来:啊,怎么这样识时务啊。 甚至两人还不约而同想到了杜楚客:那位从前魏王的死忠党,在听说魏王爆出‘杀子传位给弟’这样的惊悚言论后,情知魏王已完,就壮士断腕,立刻去皇帝跟前请罪,连夜也没过就跑路了。 能果断放弃沉没成本,直面失败的人,都是拎得清有决断的人。 殊不知崔敦礼这识时务的决心,下的也甚为艰难。 整个认罪流程走下来当真是满腔苦涩,只觉得整个人都是麻的。 作为崔氏执掌者,他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了?从来都是他居高临下看旁人,天下间除了他们几家谁不是族微声弱,这回居然要当着一众同僚认错,自陈管家不严。 他余光还看到大理寺卿卢家人看的津津有味,眼睛发亮。 气的他简直要手抖:看看,五姓七望世家内部都这样不团结,怎么跟皇帝抗衡,怎么跟勋贵们争啊! 其实崔敦礼在今日奉东宫之命而来,听说了整个审案流程后,就知道败局已定—— 太子素有仁厚之名,崔家又是簪缨名门,所以太子不会一开始就提出让三司去提审加严审崔家族人。 而是剑走偏锋,提出了‘卜卦断案’。 与他们逼崔朝回归家族的阳谋一样,太子让太史局起卦,也是明晃晃的阳谋:太子在警告崔家,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不怕深挖细查下去,你们怕吗? 这是最后给你的一点颜面了。 你要不要? 崔敦礼心知肚明,太史局起卦的结果,必然是手信为假(当然本来也是假的。) 就如他给了崔朝两条路一般,太子也只给了他两个选择。 第一种选择:承认太史令的卦象,这封书信是假的——既然承认了,当然要回去查怎么是假的?怎么做的假?依旧要来给太子一个交代,给三司一个交代。 第二种选择:直接否认太史令的卦象,道这种起卦断案,只见于古籍,根本不靠谱,即继续头铁下去。 那除了太子外,可就要多得罪一个太史局了。要知道这位太史令后面还牵扯着袁仙师,李淳风,想想就让人头疼。 而且崔敦礼也想得到,若是他一味头铁嘴硬否认卦象断案事,太子正好可以接着说:“既然崔侍郎不肯信太史局的卦象,只好命刑部缉拿查问,还崔家一个清白了。” 太子真令人去查,给崔现敬送信的那位老仆也是禁不住查的——本来他们也不是按刑事案件的缜密度来安排的啊,这,这本该是个心照不宣的送温暖活动才是。 怎么就变成了‘不孝’大案了呢。 崔敦礼请完罪,再看在场诸三司朝臣,心道:就算有人状告‘官员不孝’是大案,也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 越想越怄的吐血:他觉得今天这些人齐聚在这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孝道大案’三司会审,根本是为了集体在这里聚会看崔家丢脸! 既然丢脸不可避免,那与其选择被人抬手抽一耳光,不如自罚三杯。 而崔现敬,是在族长请完罪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家族放弃了!刚要在御前嚎啕现场闹起来,就听崔敦礼带着警告的声音响起:“还请太子殿下放心,这等诬告官员之人,受了国法后,臣必以家规再重重处置!” “若是他不知认罪悔改,臣便将他逐出崔氏,从族谱上抹去!” 崔现敬立刻就萎靡不振了:说到底,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所有的底气,不过来自于他姓崔罢了。 二凤皇帝近来将庶政皆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只每日断一断军国大事,轻松不少,因而养的气色不错,比刚从高句丽回来时强远了。 此事皇帝也是全权交给太子去处置的。 皇帝本人就一直坐在御座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缘,不发一言,只由着太子去与崔敦礼问答。 直到崔敦礼站出来认罪,太子转头向他请示,二凤皇帝才道:“既是崔卿的一时私心治家有失,又有崔氏族人诬告朝廷官员——俱已认罪,就按律处置吧。” 语气似乎还有点遗憾。 崔敦礼:嗯,听出来了,陛下您是遗憾我们没有更丢人。 与世人的推崇敬慕不同,当今圣人一向不给他们山东士族颜面,还曾经当朝问过:“自本朝来,士族已渐衰,冠盖凋零,世人何重之?” 崔敦礼当时在朝上站着,都就觉得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不,这要是往前几朝,这样说话的皇帝,第二天也得被世家给拉下龙椅来! 但换了当今皇帝来说,崔敦礼当时只能低着头,沉默地听圣人在上头很疑惑很真诚地发问。 甚至心里还有点苦涩的庆幸:皇帝还是给他们这些世家们留脸面了的,起码这个问题是对着自己人发问的,没有单独点名,比如说让他这个崔氏族长来回答一下。 那崔敦礼就更难做人了,若是附和了皇帝您说的对,估计就得一头撞死以谢祖宗,但要是否认皇帝,他,他也不太敢。 总之,世家与皇帝,这些年,就像是一对彼此离又离不了,又看不太上对方的怨偶一般过下来了。 此案已料理清楚,皇帝摆手,与姜沃一般意犹未尽的官员们,就各自散了。 按照官位,崔朝是跟在最后走出来的。 出门就见崔敦礼还在等着他。 “好,当真是清者自清。”崔现敬为什么犯这个蠢,崔敦礼就算一时没想到,但经过今日这一场,也就全分明了——崔朝竟然宁肯自己沾上被长辈状告‘不孝’这种阴影,宁愿走到三司会审这一步,也不肯接下家族的示好,而是将与家族的疏离闹到了明面上。 他是不会回去的了。 与崔敦礼的冷脸不同,崔朝面容上尽是诚恳:“还未谢过崔侍郎禀公直言,主持公道。” 崔敦礼叫他谢的更怄了,他看了崔朝半晌:“不管这次律法怎么审,崔现敬犯了这样的事,我都会将他清出家族。” “但你……” “崔朝,你始终是崔家人,你的父祖姓崔,将来你的子子孙孙,也会在崔氏的谱牒之上。” 群臣离开后,皇帝带着太子来到书房。 皇帝还亲手给儿子拿了块点心,见他吃完了喝过水才道:“稚奴不是个急性子,朕也就放心了。” 身份不同,能做的事就不同。 所以皇帝可以直接下旨修《氏族志》打压世家,但刚刚开始监国的太子却不能,他扎的根还不够深。 权力交接之时,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稳’字。 要先从一棵小树苗,努力扎根,成为一株稳稳地大树。 若是现在就起风雨,可能小树苗自己都受不住。 在皇帝这个孩子控看来:稚奴这回既借事敲打了世家,又没有闹出乱子来,处置的很好。 皇帝拍了拍龙榻旁的空处,示意儿子坐过来,然后问道:“昨儿你与朕说在看《吴失》?看的如何?” 《吴失》是《抱朴子》里的一篇,写的是吴国灭亡之事,里头多有提及世家门阀之失。 李治听父皇问起,就道:“当时世家之盛可见一斑——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为市。”[1] 尤其是僮仆成军这一句,作为太子看来,这句是细思极恐的。这就是说明,当时的世家还有很强的武力值,或许一家一姓的仆从跟京城真正的军队比起来不如,但在一州、一县,一镇之地,有这样的兵力,只怕当地朝廷任命的官员难以抗衡,说话根本就不好使。 估计不管朝廷有什么政律,只要当地望族不同意,就是废纸。 而世家屯沃野千里,还占据大量的人口做自己的奴仆和佃户,吸的就是朝廷的血了。 “偏生,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夜里,姜沃与媚娘也在看《吴失篇》。 这倒不是巧合,而是这本书本就是姜沃推荐给太子的。 因为《抱朴子》并不是太子功课里要读的正统经史,反而是一本炼丹人常备的玄学教材——这本书出自晋代道人葛洪,主要篇幅在讲道教神仙主义,以及怎么炼制金丹以求长生。 没错,就是后世仙侠小说里常提起的‘一颗金丹吞入腹,修炼得道,不老不死’的那种金丹。 好在这些书都是成卷的,姜沃就没给太子前头这些修炼金丹的文卷。只拿了几卷涉及世家的给太子。 一个玄学炼丹人,都对世家有这样的认识,可见晋时世家之盛。 “是,最麻烦的就是,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 姜沃指着里头一句‘不辩人物之精粗,而委以品藻之政。’道:“别说不能不用他们做官,连选择官员的权力都在他们手上。”[1] 当时不依附于世家,也是根本没法做官的。 夜色渐深,媚娘就将看完的书册收起来,便随口道:“所以才有了科举制吧。” 不过,世家自有其底蕴,哪怕有科举制,世家也较寒门出身更为优秀,依旧在朝堂上占据着大量的高位。 再加上,此时干谒之风盛行。 许多学子不走科举路,依旧走干谒投卷路,将自己的诗文送给当朝宰辅看,以谋出身。 世家则再次重操旧业,可以通过干谒事举荐官员。 通过世家举荐做官的官员,无形中,又会变成世家势力的一份子。 媚娘把书放到架子上,然后坐在妆镜前头开始散发,边解开头发边依旧在思索此事。 在昏暗的铜镜中看着自己,忽然就有个想法在媚娘脑海中闪过。 她一想到,便也知道这是个疯狂奇异的想法,若是在别人跟前,肯定不会说这话,但既然此时只有她们两个,媚娘就直接说了。 “小沃,你说,要是不通过干谒,也不通过官员的举荐,皇帝直接选需要的人才如何呢?” “具体怎么做……我想想。是,天下太大了,皇帝是不可能每个人都见到的。” “那就像击鼓告御状一样,也设一‘自荐鼓’,只要觉得自己有才,都可以主动来皇帝跟前自荐?”媚娘散头发到一半,因想到入迷,手都停了。 姜沃就接过来给她慢慢拆开头发,拿起梳子轻轻梳理,也不说话,只等着媚娘琢磨清楚此事。 “不,设置一个鼓不好。只怕很多寒门人并不敢去敲这个鼓。” “可以设一个铜匦,想要自举为官的人,就可以将诗文、书函直接投到这个锁住的铜箱里去。” “让皇帝直接看到,省下世家把持这一步!” “小沃,你觉得……” 媚娘本来想问姜沃觉得如何,然而,如何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上一沉,身上挂了一个人体挂件。 转头就见姜沃正伏在她肩上,哪怕烛火昏昏,也能看到她眼睛特别亮地看着自己,毫不掩饰地夸赞道:“武姐姐好厉害。” 媚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觉得掌心毛茸茸,就笑道:“我只是突发奇想,还颠三倒四的就随口说出来的,倒是叫你夸的脸红。” 姜沃双眼发亮望着的是此时的媚娘,崇敬的又何尝不是历史上那个首创了【匦检制度】的武皇。 匦检制,便是设立直接由皇帝掌握的铜箱,凡天下自认有才有能为之人,都可以自行投信自荐。使得寒门甚至是平民,可以不依赖世家门阀的路子,直达天听。 且武皇的铜箱分为四面,除了让天下人自荐外,还可以直接对着皇帝‘申冤’‘献策’‘上谏’,广开言路。 有这样开拓创新的想法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女皇还有这样的魄力和权柄,就这样硬生生推行了下去! 哪怕是一向对女皇多有贬低的《资治通鉴》里,提起这个制度,除了照例要贬低一句‘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外,其余的评价也只有认同了,认同此制能做到‘驾御天下,政由己出,当时应贤竟为之用’![2] 当然,此时的媚娘想法还很初步,跟后来设了完整‘四面匦检制度’的武皇还有些距离。 但姜沃亲眼看着她产生了这个想法,眼前忽然浮现出卦盘上‘见龙在田’的卦象。 龙已升于田野之上! 媚娘的声音把姜沃唤醒:“这不过是突发奇想,其实要是再细想究竟如何做,就觉得难得很了:如何保证这铜箱不被旁人控制,如何保证想要投自举文的人不被拦截,而皇帝日理万机,又如何能看完天下百姓许许多多的信函——只怕需要专门设立一个署衙来行此事。” “且里头的人,还不能是牵扯过多的世家勋贵子,都得是皇帝的心腹——否则,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由世家控制官员选拔,换成了这个署衙控制官员选拔。” 姜沃伏在她肩上用力点头。 她这一点头,媚娘的脸颊倒是被她发丝蹭的有些痒,就再次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好了,你昨夜不是跟着李仙师去观星了吗?今日又没能歇着,去忙崔郎事去了。快歇着吧。” 姜沃很快睡着了,倒是媚娘不知怎的,心里一直想着这个‘自荐制度’,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到了三更天,才朦朦胧胧睡着了一点,结果又做起了噩梦。 媚娘再次梦到了上京路上,灰色的沉重的云。 梦见母亲凝重的脸色,抱着她小声道:“媚娘,咱们要去投奔你舅父家。你性子自幼要强有主见,但借住在亲戚家中靠人庇佑,就要收一收性子。” 母亲的脸逐渐模糊,倒是声音很清楚很忧心地传来:“媚娘,要先好好保住自己啊。” 媚娘忽然就从梦中惊醒,只觉得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保住自己!” 她骤然坐起身来。 这回换姜沃被媚娘惊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武姐姐怎么了?你是又做噩梦了吗?我在茶炉上留了热水,你喝点吧。” 媚娘正有话要嘱咐她,实在等不到次日早晨,于是索性推她道:“既然你也没睡着,咱们就起来聊聊天吧。” 姜沃:…… 姜沃只好也揉着眼睛坐起来——实在是不坐起来,就要昏睡过去:“武姐姐你说。” 她也知道,媚娘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才会半夜把她摇起来。 “小沃,今晚咱们说的话,关于皇帝如何自己选臣子的话,一句也不要告诉太子。起码现在不能告诉太子。” 姜沃彻底醒过来。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媚娘的表情,但能听到媚娘声音里的严肃。 “不要变成晁错。” 汉时诸侯王势力过大,汉景帝感到了掣肘。御史大夫晁错上书提出了《削藩策》。汉景帝闻之大喜。 这削藩策错了吗?没有,很正确。 但提的太早了,且又是臣子所提。 以至于后来诸侯七国之乱,不好直接剑指皇帝,就道晁错逆言惑君,晁错身死以平诸侯怒火。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将来他若是自己想要这样选拔人才。你作为臣子,可以去帮着做。但一定不能你来提出这件事,否则世家、勋贵都会恨死你的。”他们不一定能拿皇帝怎么样,却有可能剑指‘前锋’。 “除非你真的确定了这个君王不会推你出去做替罪羊,不会用你做挡箭牌,你才能全心为之出谋划策。” 媚娘声音很冷静:“我亦敬仰古之忠臣,愿意士为知己者死,臣为国而死,明知不可为而愿为君主为之。” “但,我不想你做这样的臣子。” “比起太子将来的皇位能不能做的更稳,比起能不能帮帝王压制世家,我更在乎,你要先保住自己!”而不是像史书上那些提出变法,有利于君王而不得好死的臣子一样。 或许削弱世家、勋贵,皇帝的权力会更集中。 然而……媚娘此刻只想:那该是皇帝自己的事。 别的臣子愿不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媚娘不管。但她不能接受,姜沃提出一个有利于君王的决定,却因得罪人太多,而被君王推出去当作弃子。 想到自己今日这番话,说不定会让眼前人被各方势力撕扯成碎片,媚娘忽然深深打了个寒战。 偏生又听到姜沃笑道:“姐姐,其实我愿意做个为我心中君王挡在前面的臣子。” 媚娘心忽然就沉了下去,偏生在黑暗中又看不清姜沃的神情眼神,不确定她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于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小沃!” 姜沃连忙道:“我说了,是我心目中的君王。” 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是愿意的。” 媚娘无语沉默片刻:“那,你先答应我,如今日这样要紧的,触及旁人根基令人生恨的谏言,你说与圣人前,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姜沃用空着的一只手,覆在媚娘手上,很认真保证:“好。” 媚娘这才松开手,却还是长叹一口气。 “唉,你这样我如何放心啊。也就是将来应当还能再时时看着你,否则只怕我在宫外要天天担惊受怕。” 媚娘心道:明明两人在一起呆了十年了,朝夕相处心思相通,怎么自己原来没发现,这孩子在最重要的地方认死理呢! 媚娘愁的要命。 倒是姜沃重新躺下后,一夜无梦,踏踏实实到天亮。 第68章 大慈恩寺 中秋方过。 长孙无忌一路行来,依旧能闻到鼻尖幽幽的桂子香气。 他在立政殿门前停了一下,仰头看了一会儿这个字。 九成宫的皇帝的寝殿原本另有其名,还是这几年皇帝常来,就将名字改成与长安皇城中一般的立政殿。 但看到这个殿名,长孙无忌总是不免想起妹妹——贞观十年,长孙皇后仙逝于立政殿。 转眼也已经这么多年了。 长孙无忌进殿,就见皇帝正坐在窗下,面前摊着一份碑文拓本。 “过来陪朕一起看看吧。” 长孙无忌走过去,一眼认出褚遂良的字迹,也就知道皇帝在看什么了——这是贞观十五年,岑文本拟作,褚遂良所书的《伊阙佛龛碑》。 此碑文记述的正是长孙皇后的圣名功德。 二凤皇帝的声音很轻柔:“道高轩曜,德配坤仪……”碑文的字一向刻的大而清晰,他边念边伸手在拓本上一字字抚过去:“朕昨夜又梦到她了。” 长孙无忌声音也低落下来:“臣也时常想起妹妹。” 皇帝抬眼,君臣两人对视,皆是有些伤感。 不过,如果说皇帝的伤感是全然的伤感,长孙无忌此时的伤感中,还带着不少警惕—— 要知道,这份碑文可是…… 他还未想完,就听皇帝又道:“唉,你说青雀现在过的好不好。” 果然!长孙无忌内心很崩溃:还有完没完!让不让人活了! 这份《伊阙佛龛碑》正是十五年时,还是魏王的李泰请旨为母亲长孙皇后所立。当时他气焰已盛,跟太子都旗鼓相当,特意请旨刻这块碑文,除了怀念母亲,更多该是讨皇帝的欢心以及为了自己扬名。 这还真不是长孙无忌不喜这个外甥,所以恶意揣测他的行为,而是有明证的—— 长孙无忌一肚子火气,直接上前,把皇帝手下的碑文扯了扯,露出下面半段,指着道:“魏王体明德以居宗……”这篇记述长孙皇后功德的碑文,后面还有一大段是李泰让岑文本做了夸自己的文字。 当时太子可还是储君,李泰给先皇后立碑就完全不带太子,只夸自己。 “承乾是嫡长子,东莱郡王心中尚无长兄!”长孙无忌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准备调整下语气,到底是跟皇帝说话,他的语气也不好太生硬了。 然而他这一停顿,就听皇帝见缝插针道:“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朕听说他在莱州长日悔恨,已经知道错了。” 听了这话,长孙无忌确实调整了语气,但调整的更生硬了:“陛下一言九鼎,当日与臣和房相道‘若将来再心软欲召东莱郡王回京,你们便上谏阻’。之后还与臣写了亲笔御书为证……” 说着去摸袖子,万般悔恨没有把皇帝的‘保证书’随身携带。 很想转身就走:你等着,等我回去拿来。 皇帝显然也想起了此事,因而目光回避道:“朕从前国事繁忙,总无暇管教孩子们,她又不在了,孩子们才闹成这样。如今政务皆由稚奴料理,朕就想着……” 声音都渐渐低了。 长孙无忌见到皇帝这副形容倒是放心了:太好了,陛下露出了被魏征‘谏住’后的‘底气不足’脸。 于是长孙无忌第一次找到了做魏征的感觉:“陛下!太子年轻,监国不过料理庶政,军国大事还是一应由陛下做主——不日陛下还要起驾去灵州,召见北漠诸部首领。再者,高句丽又派了使臣前来求和,陛下不允。直接下了《绝高句丽朝贡诏》,可见高句丽自是还要打的,再有西突厥……” 长孙无忌把朝上大事挨个数过去,然后看着皇帝,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皇帝没有得到支持,彻底变得蔫巴巴起来。 在长孙无忌的注目礼下,只好把碑文拓片叠了起来:“朕知道了,先不提了。” 长孙无忌从立政殿出来便往东宫去了。 李治也知他为何而来,起身相迎,听长孙无忌说暂时打消了皇帝的念头,就情真意切道:“多谢舅舅。” 长孙无忌在来的路上就想着一事,此时就道:“玄奘法师自西域归来,带回许多珍贵的贝叶经文,至今还住在弘福寺。你不如上书圣人,也在京中修一寺,既是怀缅追念先皇后,又可请玄奘法师入内主持寺务,传讲佛法。” “也好让天下人看到太子的孝心。”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抬头苦笑道:“舅舅,母后都成为我们争太子位的……” 长孙无忌蹙眉打断道:“稚奴,你总在没要紧的事情上计较心乱!”他像从前教律法一样,直接将李治带到桌前,递上一支笔:“写吧。” 李治抬头看了看他道:“不如等父皇从灵州回来再上书。今日父皇才与舅舅说了此事,我接着就上书也要修建寺庙……” 长孙无忌想了想:“也好。” 十月底,太子上书请监‘大慈恩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 皇帝允准并极赞太子孝心,将此事全权交于太子。 要建大慈恩寺,如当年凌烟阁之事一般,姜沃接了测算地点以及修缮吉时的公务。 为此,太子还先给她批了日的假期:“毕竟是在整个长安城内选一处佳址。不比当年在皇城中起凌烟阁——太史令若是觉得日不够,再多也是可以的。” 姜沃愉快奉命出门去了。 宫门外,早停好了太子为她准备的马车。 马车旁还站着一人,见她从宫门走出,面上带笑道:“太子殿下安排我来为太史令引路。” 姜沃只觉赏心悦目:“那就劳烦崔郎了。” 姜沃前世旅游很少,也听说过西安市的名胜之一:大慈恩寺内大雁塔。 不过,大慈恩寺建成后数年,才有了大雁塔,这回是根本没有塔的事儿,先要建寺庙。 崔朝手里拿了一张长安城的坊市图,上面已经勾好了有司普查过的京城中原本各处寺庙旧址,以及能够建造一座大寺庙的空地。 姜沃颔首:“崔郎有心了,那咱们就对着一个个看过去吧。” 崔朝伸手叩了叩马车的车壁,马车就缓缓行驶起来。而他则开口道:“我与太史令相熟已久,依旧以‘崔郎’为称,似乎也太生疏了些。” 姜沃抬头,以目光相询:不叫崔郎,那叫什么?总不能叫‘小朝’吧,不过,崔朝这种性情,倒是真让她想起那个‘小昭’。 因预备着姜沃要写算定址。马车里早支好了桌子备好了笔墨。 崔朝就取过来,边写边道:“太史令可称我的‘字’。” 男子年过二十或是入仕便取字,只是‘字’多半是家族长辈所起,崔朝这…… 崔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就道:“不是崔氏给我定的字。是父母生前就想好了,留了书信,让我到二十岁那天再拆。” 他写好了递给姜沃。 “我是清晨出生,彼时父亲手边正放着一本《离骚》。便以其中‘朝发轫于苍梧兮’为我取了名字,取朝阳之意。” “字也出自这一句。” 朝发轫于苍梧兮。名朝,字子梧。 姜沃出门的第一天就选好了大慈恩寺的建址。 不光崔朝提前做了准备,她也早在心里圈定了七八个备选地,并且规划好了马车路线图。 于是这一日下晌,姜沃就选定了‘净觉故伽蓝寺’的旧址。 不过,领导既然给了天假期,姜沃就准备再出来转悠两日,说来,她这些年过的一直太充实,现在既然有公务之名,又有美人在侧,她就想放开心里的各种事,彻底放纵两天,好好去看一看这个她待了十年的长安城。 她总觉得崔朝看出了她的想法——因为第二日两人宫门口再见,崔朝没带昨日的‘寺庙旧址图’,而是带了另一份长安图,上面标注了城内城外各种游玩胜地,还有一份专门的东西市的细图,将各种食坊酒肆都写的分明。 “太史令想先去哪儿呢?” 姜沃心中感叹:美人难得,善解人意的美人更难得啊。 她先去看了杨家的宅子,那是媚娘在京中住过几年的地方。 姜沃也没有递上名刺拜见的意思,只是站在墙外,仰头看着一株高大的黄皮柳,虽是冬日看不到柳枝如绿绦,但也能想象到,春日时,女孩子们折下垂柳嬉戏玩闹,编成小柳枝篮的样子。 媚娘提到过这是入宫前常跟姊妹们玩的游戏。 姜沃只看着这株媚娘提过的老柳树,就面露笑意。 这些年,每年春日,媚娘也都会给她编一个柳枝篮。 她看了片刻,就转身上了马车。崔朝与杨家许多人是认识的,因此方才就没下车,只在车上守着小火炉。见她回来,递上换过炭的手炉问道:“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太史令有什么想吃的吗?” 姜沃把手放在小火炉上烤火:“有点冷,不如去能饮一杯热酒的酒肆,去去寒气。” 崔朝点头:“好。有一家酒肆是圣人都夸过的,其中翠涛酒最好,只是翠涛是烈酒……不知太史令的酒量如何。” 姜沃点头:“挺好。” 第69章 以身相许 马车驶过宽阔朱雀大街,来到西市。 长安城一多半的胡人都集中在西市,能看到各种深目异容的各族人穿行。让姜沃想起李白那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只是今日他们去的并不是胡姬酒肆,而是一处长安城老酒家。 姜沃进门,就见墙面上散落不少各色墨迹的诗句——唐宋许多诗词家都喜欢在酒肆逆旅挥毫泼墨,将大作留在墙上,不少脍炙人口的佳作就这样传开。 她驻足,先注意到有两句诗专门用金粉镌刻在了墙上挂着的木匾上。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1] 兰生、玉薤都是名酒。 姜沃将这首诗念了两遍,觉得颇为直白,正在想为什么这两句诗单独挂在这里时,就听崔朝在旁轻声道:“这是圣人写的。” 姜沃闻言立刻用力点头:“果然是笔力雄厚,毫无浮夸之气。” 崔朝莞尔。 姜沃则把目光从二凤皇帝的诗上面挪开,继续颇有兴致地看其余的诗句。 直到看到颇为熟悉的字迹和名字。 “这是……” “是我写的。”身后的声音响起。 姜沃回头笑道:“卢司马,别来无恙?” 卢照邻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模样,与几年前没什么分别。 他显然也很意外:“我昨日刚到京中,正想明日去太史局拜会。不想竟然在西市遇到太史令。” 姜沃点头:“奉太子命,在长安城内寻一处起建大慈恩寺的佳址。” 卢照邻点点头,又与旁边崔朝见礼道:“与崔郎也好久未见了。” 崔朝还礼:“卢司马。”顿了顿:“要不要一起饮一杯?” 卢照邻略一犹豫,还是点头道:“好。” 三人入座,姜沃就先问起孙思邈:“先生也回京了吗?”这几年,孙思邈一年里总有几个月在京中,与太医署一并重修《医典》。也就是去年,皇帝与太子几乎一年都在东征,李勣也不在,许多工作往下推的慢,孙思邈才多出去游历了几个月。 卢照邻这个邓王府司马,其实这些年跟着邓王的时间少,跟着孙思邈的时间多。 “先生也回京了。毕竟圣人也从灵州回长安了,先生想着年前要再给圣人请脉换方。” 孙思邈虽依旧不出仕,但二凤皇帝都让他参与修订《医典》了,他也就投桃报李,算着皇帝回京或是到了要换方子的季节,就回长安来。 姜沃听闻孙思邈已回来,就又在摸鱼之旅中,加了一个去处。 小火炉先端上来,但上面放着的不是一壶酒,而是一陶盆滚水。 接着才端上一壶翠涛酒与数道小菜。 崔朝就用一枚紫铜夹取过酒盏,先在滚水里将杯盏烫过,对姜沃解释道:“翠涛酒若是直接放在火上热,酒味就变了。若是冬日想吃热酒,就只好用温酒配热杯吃。” 说着将杯盏放在姜沃面前,给她倒了半盏。只见白瓷杯里酒液浮动,确实带了一点清浅的翠色,怪不得叫翠涛。 崔朝取第二个酒盏的时候,卢照邻起身:“那我先告辞了。”他露出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容,对两人直言道:“想要与东宫走近的并不只崔家,我昨日刚回京,就被伯父叫过去叮嘱了许久——故而,我就原打算明日去太史局拜会过,就直接离开长安去邓王处。” “今日实无法与两位共饮同游,否则只怕伯父处另有交代。” 姜沃点头:“时已入冬,卢司马一路保重。” 卢照邻也道:“京中多风雪,太史令也保重。” 姜沃面对崔朝关于她酒量的疑问,虽说为了面子,很镇定从容的回了个‘挺好’,实则心里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数的。 而且她也跟媚娘保证过再也不空腹饮酒。 因此面对二凤皇帝都赞的‘千日醉不醒’的翠涛酒,她只是很谨慎地抿了一口,然后将各色小菜都吃过后,才又慢慢喝了那半盏,并且就此打住。 醇酒入腹果然有效。 两人出了酒肆后,只见天边乌云骤起,有些起北风,但刚喝过酒,姜沃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被吹得很清爽。 两人上了马车。 崔朝问起去哪儿,姜沃想了想道:“喝了酒也不好去先生的医馆。”崔朝便道:“太史令的房舍修缮好了,不如去看看?” 姜沃点头。 行了不过一刻钟,姜沃就觉得马车里的炭炉烤的她昏昏欲睡,而且这种颠簸让她有点眼前冒圈。 崔朝也发现她似乎有些倦怠之意,但想着这样的天儿,若在马车上睡着了,肯定会着凉的,就开口道:“说来,之前崔氏之事,我还欠太史令一个大人情。心中总是记挂着,可惜也帮不上太史令什么。” 他说完,就见姜沃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道:“哦,没关系。” “要是你的话,非要报答,可以以身相许。” 崔朝是怔了数息,才反应过来,他抬眸仔仔细细望进姜沃的眼睛,果然,往日透彻如幽幽深泉的双眸,不知何时已如细雨霏霏。 他试探问道:“太史令的酒量……是不是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好?” 姜沃并没听见崔朝在问什么。 在她眼中,只见崔朝先是愣住了,然后绯红色从他衣领处一路蔓延上来,直晕开到那薄薄的垂着的眼睑上,似乎春日的海棠,将初春的绯红渐次开遍。 接着他低垂的眉目抬起来,眼眸从睫毛后露出来,像是雾蒙蒙的山峦,忽然拨云见日,光耀明媚。 而马车里点着的油灯,又给他面容染上了一层暖绒绒的光晕,像是—— 姜沃想了半天,像是什么呢?对了,像是烛火下的一块很精致,闪着可口饼干光泽的姜饼小人。 虽然好像刚吃过饭,但她就是觉得有点饿了。 于是准备伸手拿一块姜饼小人吃。 崔朝见她眼睛里神色越发飘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掐住了。 “姜饼拿一块。”还很有礼貌:“谢谢。” 崔朝:…… 他抬起手,轻轻按住眼前人准备继续掐的手,叹口气:“等你酒醒了,我们可要好好聊一聊了。” 姜沃醒过来的时候,推开窗就见外头夕阳漫天。 房间倒是颇为陌生,她开动脑子想了一会儿,总算想了起来:对了,这是她自己的房舍,修缮好后她也没空出来看,就全都委托崔朝照看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被照看的很好。 古时的宅子,不像现代的公寓楼,院落屋舍要是几月没人管,很可能就荒草丛生变成鬼片荒宅一样。更别提里面的木制家具,更可能会成为各种蛇虫鼠蚁的美丽新家园。 但此时她呆的这间房舍被照看的很仔细,不但家具被褥俱洁净,甚至她这忽然起意过来,家中也有足够几日用的炭火,正在炭盆和熏笼里明亮地燃烧着,屋里一点都不冷。 姜沃觉得有点渴,拿起桌上小火炉上温着的茶壶,倒出一杯茶喝了。 这才后知后觉:等下,我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睡了一觉呢? 一杯茶喝完后,她才逐渐清醒过来,再次惨痛地认识到自己的酒量,大概不是三杯倒,而是半杯倒。 还好翠涛酒后劲虽然足,但醒过来后倒是一点不头疼。 她也逐渐想起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从酒肆里离开,坐马车过来,下车的时候她还有印象,也记得自己很正经的跟崔朝道别,说让他先回去就行,她有点累了,正好在这里歇一歇。 不错,这次醉的很完美。 她在心里给自己发了一朵表现不错的小红花。 姜沃看外头天色,知道今日是赶不回宫了,只好在这里住一晚。 既如此,她就出了卧房,准备去探索一下自己的屋舍,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可以吃,酒醒后总是觉得饿。 才出门,就闻到一阵香气,是酸汤鱼片的香气,这让她更清醒了。 “太史令醒了?” 崔朝端着汤出来的时候,姜沃还有点诧异,特意侧头看了看崔朝后头的厨房,发现没有别人才道:“你会做饭?” “太史令尝尝看,只是可能不如李仙师。” 姜沃喝了一碗汤后,崔朝就道:“只喝汤也不成,一会儿可以出门去吃——这坊子里有一家很好吃的小食肆。” 在长安城内,暮鼓后所有坊门关闭,大路上是不许行车行人的,违者会被‘笞二十。’ 大路上不能去,倒是百姓在每个坊子内部,夜里转一转没有关系,只要不翻夯土墙出去,外头的巡道兵士并不会进来逮人(除非是出现呼叫求救亦或是打斗的大事)。 因而有些想要多赚些银钱糊口,又肯操劳的人家,就会在坊子内支起小的铺子,专门做夜里的生意。 食肆、杂货、酒泸等最多见。 毕竟要买大宗的货物,还是会去东西市买。 能开在坊子内的,都是小门小户自家的生意,图的就是一个简便,且因做的是街坊邻居的买卖,反而最要干净实惠,否则坏了名声,就再无人光顾了。 姜沃也早听媚娘说过,有些小吃,倒是坊子内更地道,口味更佳。 此时就听崔朝说起,这一座坊中,就有一家小铺做的‘棋子汤饼’做的最好吃。白日里还会有人跨坊子专门来吃,买卖到夜里才会稀一些。 崔朝便问她愿意去外头吃,还是他去买回来在家中吃。 姜沃自然兴致勃勃要去吃现场:“汤饼还是要吃现成的才好吃吧。” 崔朝莞尔点头,忽然又加了一句:“正好,我还有件有趣的事情要跟太史令说。” 姜沃满心都是汤饼,随口道:“好啊,正好边吃边说。” 所谓棋子汤饼,其实就是圆形的面片儿汤。有点像姜沃小时候吃的猫耳朵面片。 只因这老板别出心裁,做了两种颜色的面片儿,所以叫做棋子汤饼。 那面片就不重要了,最要紧的就是汤好喝。让她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被打了之后,要喝小荷叶小莲蓬汤,凤姐儿就道,不过是拿模子印了面的花样出来,主要还是好汤。 这汤里倒是没有荷叶的清香,但独有一种醇厚鲜美,似有鲜笋,又似放了些干海货提鲜——不过,这汤头是人家的生意之本,姜沃当然不能去问。 姜沃喝了两口,就觉得驱散了一路走来的皮肤上浸润的微寒,也觉得胃里很舒服。 两人就这样坐在小小的食铺内,慢慢吃完了眼前的汤饼。 姜沃吃饱喝足,觉得这一天好生放松,就带着惬意笑意抬头问崔朝道:“你说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 崔朝就道:“说来,之前崔氏之事,我还欠太史令一个大人情,不知如何偿还?” 姜沃一怔:“偿还?彼此相助罢了,不算什么的。” “可今日在马车上,太史令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沃:? 见崔朝只望着她不说话,眼中倒是情绪浮动,似有许多言语。 姜沃心底忽然浮现出来很不祥的预感。 好像,她好像有点印象…… 就在她努力找回记忆时,记忆被直接问到了脸上:“太史令说,让我以身相许,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 姜沃看着眼前的空碗,下决心道:是时候戒酒了! 酒色误人啊! 再抬头,就见崔朝倒是很坦然继续看着她:“若是这话还算数,我是愿以此报答的。” 月下看美人,真是更增色三分,姜沃觉得自己的底线差点变成曲线,要灵活起来。 但还是很快醒过神来,摇头道:“抱歉,我真不记得说过这话。要是说过,也是因为酒后乱言。” 崔朝低下眉眼,看着就令人心疼,轻声道:“太史令果然只是出言相戏。” 姜沃再次把持了一下自己的底线,认真道:“我于婚事上并无意,只愿一世留在朝堂之上。” 她避开不去看人,只抬头看着一轮明月道:“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亦有我想要辅佐的君王,所以我与嫁做人妇实在格格不入。” “何况世家,更是不可能。” 崔朝点头:“这我一直清楚——太史令走到今天,如何会忽然离开朝堂,更别提会甘愿受制于‘世家妇’这个身份的约束了。”那岂不是一个好好的人,忽然想不开,主动去刑部大牢吗? 他含笑:“所以我说的是,我愿意以身相许啊。” 姜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由笑道:“你这是想把你们崔氏族长,诸多耆老给直接气死吗?” 崔朝无奈道:“从头到尾,我只是想过自己的日子。也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非要生气。” 从小没有人管过他活的怎么样,等到长大了,忽然就有很多人要管他怎么活了。 吃过汤饼,再坐在食肆也无事,两人索性起身往外走去,就在坊中边散步边说。 这坊中有一条河流分支穿入坊子。 只见月色下,正有几个妇人在捣衣裳。此时还是麻布葛布的衣料多,这样的衣裳,直接穿的话太硬不舒坦,若是孩子的皮肤,都很可能被磨破。总要提前捶捣过,让布料变得松软些才好穿。 妇人们边捣衣边在说话儿,同时还要看着身边几个顽皮稚子。 都是几岁大的童子,显然是离不开母亲的,所以出来捣衣也得带在身边。 妇人们时不时就要出声制止顽皮好动的小孩子们“别去水边!”“别坐在泥地里!”“别打弟弟!” 有一个妇人见孩子不听吆喝,甚至直接拎起捣衣裳用的棒槌,抓过一个孩子来就威吓着打了两下。 姜沃就这样看着。 她们的眼睛哪怕在做活,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孩子。 姜沃看了良久,崔朝就陪她站在水边。 就在姜沃转头看他,要开口的时候,崔朝其实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果然眼前人很平和很认真道:“还有,我这一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要陪在她心目中的君王身边,要做一个手握权力的人。 如果说开始是为了健康,后来是为了陪伴朋友,那么现在……姜沃伸出手,掌心里停留着从树影中透下来的月光。 金色的光芒,像是她曾经扔出去的一枚金色的骰子。 重生之骰。 这是她无可更改的道。 可一旦有孩子呢? 血脉就是他们最无可分割的联系,不是她说让孩子置身朝堂事外就能做到的。只要她在朝堂之中,无论将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少不了被扯进朝堂的漩涡。 她站的越高,一切反而越不可控。 如杜如晦对二凤皇帝忠心耿耿,也架不住杜荷要跟太子去谋反。 若此事出现在她的孩子与媚娘的孩子之间,她又该如何? 这不是下定决心,说什么好好教导孩子,就不会发生的事情。朝堂政治之间的选择,又哪有什么绝对的黑白,无非是选择和权力罢了。 她不能保证她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将来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而且—— 姜沃也不想去强硬地确保孩子做出跟她一样的选择,必须走上跟她一样的路,为了她的想法而去奋斗。 不,这是她自己的事。 孩子不但是父母的儿女,更是一个独立的人。 毕竟,一个婴儿从离开母亲开始,就不再是母亲身体的附属,而是一个活生生有自己想法的人,有权力活自己想要的一生。 就像她选择了媚娘,选择了自己的道。 可她不能强迫孩子与她一样,永远站在媚娘这边。 若是她都不准备让孩子做一个独立的个体,选择自己的人生,那又何苦生孩子出来。 很不必要了。 这些话她没有与崔朝说的太明白,只是很平静告诉他,不准备有自己的孩子。 “好。” 姜沃就见月色下,崔朝也转头望向她,点头道:“挺好的。” “我与家族闹翻的那一日,崔侍郎叫住我说,我的子子孙孙都要写在崔氏的谱牒上。” “没错,我的父亲是崔氏,母亲是郑氏。至今所有人还是称我‘崔郎’。” “难道再有一个孩子,让家族更名正言顺来操控他吗?孩子是很容易被侵染的。” 崔朝笑意分明:“世上人要传宗接代——可我传什么宗呢,我就是我宗族的悖逆者。” 他是因打小没有受到家族的温暖,所以走的义无反顾。 若是他也如卢照邻一般,从小受到家族的呵护和栽培,应当也会去不自觉的维护他家族的利益。 哪怕违背自己本性,也顶多会像他一样躲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太子这边,若是有机会,会毫不犹豫坑崔氏一把。 两人大约站了很久,也聊了很久,姜沃再转头的时候,只见捣衣的妇人都已经散去,孩子的嬉闹声当然也跟着离去。 安静的只能听到水流潺潺。 月色洒了一路。 崔朝问道:“那现在,我们能重新谈谈以身相许的问题了吗?” 姜沃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唉,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啊。[2] 那实在很容易被美色腐蚀啊。 第70章 起初就相反的路 清晨。 鸟鸣啾啾。 一早起来,姜沃就出门逛了逛她房产所在的坊子——整个长安城呈棋盘状,被横平竖直的道路分为一百多个居民坊,越往北面越接近皇城的房舍价格越高些。 不过此时价格还不算离谱。 姜沃记得到了盛唐时,白居易同志为了在京城买房还写了好几首诗,可见那会子房价高的,朝臣都觉得置产颇有压力。 姜沃这座房舍就坐落在离皇城和西市都很近的延寿坊。 宅子于东南一角,附近人家不多,不远处有溪流活水经过,同时还离最近的武侯铺(坊内治安部门)很近。 可以说是清净与安全具备。 姜沃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两张糖画。 冬天到了,饴糖不会融化,又临近年下,坊中就有不少卖糖人糖画的小贩。 可惜,此时还没有冰糖葫芦。 “回来了?来吃饭吧。” 姜沃走进已经摆好了碗碟的外间,分给崔朝一张糖画,他接过来,先就插在旁边的博古架上。 姜沃坐下后,面对桌上的早饭奇道:“这是什么?” “姜饼。”崔朝道:“昨儿你喝醉了,就一直想吃姜饼。正好早起坊中有食肆开门,我就去买了些面粉和姜汁糖粉牛乳。” 这几样食材倒是常见,时人喝牛乳羊乳,都喜欢加一些姜汁去腥。 姜沃拿起筷子:啊,是真的姜汁饼啊,莫名觉得有点黑暗料理。 她夹起来咬了一口,好在还不错,姜汁的辣与糖粉的甜中和过,又透出一点牛乳特有的香气。蒸的软软的,像是姜汁红糖牛乳糕一样。 而姜汁特有的辣意,在冬天里吃下去还挺舒服的。 姜沃吃了一块,然后抬头看对面人拿着勺子慢慢喝粥,晨色下肤光净雪,唇红齿白,颇体会到了那句“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就又夹了一块姜饼。 而崔朝看着她,忽然也是一笑。 姜沃问道:“你笑什么?” 崔朝放下碗筷,认真道:“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能跟你这样坐在一起。”他被家族所困,能够走出来,几乎是将自己打碎了一遍,这才算勉强离开了半个人。 若无那一盏翠涛酒,他应当会一直看着她。 就像是…… 崔朝问起:“你还记得贞观十六年的灯会吗?” 姜沃自然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正式参加前朝臣子的宴会——在那之前,便只有小范围的一次诗会。 姜沃想了想:“那年,你也是刚出使阿塞班国回来。” “是。” 崔朝记得很清楚,“那年陛下夸你卦象精准,给了你一盏兔子的宫灯,你走到群臣前谢恩——当时我就坐在官员中,看着你。”在灯火闪烁明灭中,崔朝遥遥敬了当时还是太史丞的她一杯。饮尽落盏,垂眸默念:来年,祈盼你能够一切顺遂。 他举了举眼前的茶盏:“现在我可以直接敬你了。” 姜沃也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下。 之后崔朝又说起很多细碎的事,比如她第一次拿着笏板上朝,比如她升了五品太史令第一回换上绯袍,再比如朝臣们一起去迎玄奘法师,她与王正卿谈论风水…… 一路十年,回首烟云。 有些事姜沃都记不太清了。 她也没有时间总去回看过去,没想到有人替她一一记得,会在灯火阑珊中,遥遥敬她一杯酒。 于是崔朝说,她就只是听着。 他说一件事,她就‘嗯’一声作为回应。 “还有炒锅……”崔朝刚想再说自己第一次见到炒锅,就很喜欢那种烟火热气,听闻是她梦到的后就更觉喜爱,所以才常自己在家中炒菜。 然而才开个头,就发觉姜沃渐渐在望着自己走神。 于是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些都不如我容貌还不错要紧。” 姜沃下意识‘嗯’,然后才反应过来:“嗯?” 她义正言辞道:“不,不是。怎么会呢,我是个重视内在美的人。我其实是在欣赏你不畏强权,敢于反抗的精神世界。”只是容易被外在晃一下眼。 听她说完,两人同时笑了。 姜沃笑过后,又温和道:“我都听着呢——你一直在为我往前走而高兴。” “不提过去的事儿了。”崔朝望向她:“咱们谈谈将来的事儿吧。” 姜沃:?将来什么事? 见她一脸茫然,崔朝这回不笑了:“你不会把昨晚的事儿……就当成没发生过吧?” 姜沃闻言不由失色道:“等下,昨晚什么事?你这种话不能乱说。” 昨晚也没发生什么啊。 经过一夜休息,姜沃已经完全想起了昨天马车醉中事——不甚清醒的把人家当成姜饼给捏了捏。 而昨晚……她虽然没有经受住月色下美人的考验。但底线也不是消失了,只是稍微弯曲了一下,清醒地再次捏了捏美人面体会了下手感而已。 最后也只是借给崔朝一间客房留宿,兼吃了一顿他做的早饭。 她还是大唐的好干部啊。 崔朝垂眸低声道:“我是想回去向太子殿下说明此事,向圣人请旨……” 姜沃再次为这个时代的婚姻观头疼起来:似乎一定要先定下来什么名分,两人才能亲密些相处。但在她的世界观里,两人不过是才迈入一扇新关系的门,之后这门里的路如何,能否一并走下去,都还未确定。 如何就到了能成婚的地步? 愁人。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最不需要婚姻方面的改变,孤身一人的状态正好。 更别提在姻亲上与世家扯上关系了:哪怕崔朝本人愿意与家族交割,直接挪个族谱最好,哪怕皇帝或者太子真能为了打压世家,如是给他们赐婚,但—— 崔家,甚至整个世家,可不会就这么认了,反而一定会把她视为可以‘用’的一份子。 对崔氏来说,要抓回家族效力的,就会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姜沃放下手里的点心正色道:“时局不稳,不宜节外生枝。” “而且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崔朝似乎有点理解了她的意思,重复了一下:“就这样?是……这两日这样吗?” “对,就这样。暇时出来饮一杯,一起去吃一碗汤饼。” 姜沃指了指他的衣领:“你难道想再因为婚姻事,被家族勒一回脖子吗?他们可不会因为圣人一道圣旨,太子一道敕令,就真的不管你的婚事,放任你将崔氏的脸面放到地上去踩。” 崔朝再次想起了家族。 他点头道:“是,我已然牵连着太子,若是再添上你这位太史令,只怕崔氏又有新的花样。” 更进一步明白:“昨夜我想了很久,也懂了你的话。不管是谁,只要嫁人,对你其实就无甚好处。” 姜沃所坐的位置,正该中正己身,无挂无碍,一切只为了帝王。 圣人将太史令给她,太子信赖她,想来也不仅是因为她是两位仙师的弟子,也是为着她是打小养在宫里的,没有家族牵绊。 崔朝是相信,哪怕成婚,姜沃对太史局的公务还会一如既往,可别人会信吗?旁的朝臣只怕都会直接认定,女子嫁了人,肯定会偏颇夫家。 谁保证时间久了,君王不会这么想? 就算君王愿意相信她的公心,只怕也耐不住人人在耳边谏言念叨的麻烦,还不如换一个完全没有麻烦的人去明面上。 姜沃可能依旧要回到过去那种‘太史局的起卦公务照做,但是不能得到相应官位和待遇’的境况里去——甚至嫁了人后,说不定连原有的官位都会被剥夺,换成诰命夫人的品级。 若是从五品太史令,变成五品诰命。 她十年路就全然白费了。 崔朝在心里轻轻一叹:所以啊,这些年,他一言不发。 要怎么开口? 他的家世,他的存在,并不能让她走的更好,反而会成为她足下的牵绊。 姜沃见不得美人伤感,就再次伸手戳了戳他的腮,让他回神:“你看着我走了十年,应当知道,路,往前走就是了。咱们从起初就与世人的路相反……” 在世人看来,他们确实是两个走反了的人:作为女子不入内宅,作为世家子竟然背离家族。 “既然一开始都是反的,又何必在这事儿上跟世人走一样的路。” “今日先去看看先生,然后去……” 两人出门的时候,还在计划今日的摸鱼行程。 然而很快就发现,摸鱼是不可能了。 马蹄声‘嘚嘚’急切而来,看清来人时,崔朝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他留在家中的小厮阿余。 他显然是到处在寻崔朝,终于找到自家公子时,激动的双眼放光,几乎是连滚带爬下马:“是东宫一早递出来的信。” 信密密的封着,姜沃看到封口处印着太子的私章,显然是不欲途中被人看到。 崔朝接过来也是先检查了下有无被拆开的痕迹,这才撕开外封,将信取出来看。 然而这一看,神色难得骤变,立刻递给姜沃。 姜沃接过来一目数行看完,书信是太子亲笔:“昨日父皇出宫往弘福寺去与玄奘法师论佛法,起驾回宫的路上有一百姓持手书冲撞圣驾,原以为是有冤要诉,谁知此人竟是上书‘请上致政于皇太子’。” 姜沃:! 上致政于皇太子?那就是让二凤皇帝退位去做太上皇,让太子即刻登基。 这样的敏感时刻,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封要命的书信! 太子的笔迹倒是还从容,看起来不乱,但姜沃还是察觉到墨迹深重,显然太子写这封书信的时候,心情也不甚平静。 “父皇当即已命人拿下此人。” “齐州人段志冲,数日前入京。”[1] 两人看过太子手书,姜沃将信递还给他:“我这就回宫。” 她踩着马凳,两步上了马车。 崔朝则立在车下:“那我就先不回去了。那段志冲既然是齐州人孤身入京,必然是住在逆旅中,进京后等陛下出宫的这些天,也不会不吃不喝——我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查出什么底细来。” 立政殿。 皇帝手里还拿着这封手书在看。 “太子既已监国,上可致政以专心保摄……” 他甚至还有心情念出来,念了几句,见太子在旁边眼圈红红的,就招手道:“稚奴过来坐。” 李治走到近前,低声道:“父皇,儿子不知这件事,亦绝无此心。” 可这个时机选的也太巧了——太子已监国近一年,并无差错。且就在最近,太子还刚向皇上上书,要给先皇后修大慈恩寺,天下人正在交口称赞太子的孝顺。 偏就这时候递上这样一封书信。 皇帝刚要开口,长孙无忌便到了。 进门便道:“臣恳请陛下先彻查此事,再杀此居心叵测之人!”这真是诛心之行。 皇帝见他杀气腾腾,倒是笑了。 “查?查不出来的。” 他点了点桌子,示意长孙无忌把这封手书拿去看。手书下头,还有昨夜殿中省审讯过的结果。此事朝臣们虽有耳闻,也很迫切知道后续,极想知道此事会不会冲击太子的位置。 但对三司来说,皇帝将人带回宫里审问,可是让他们大大松了口气。 不然,这要是审出来,是太子迫不及待登基,所以找个人上书请皇帝退位,他们也别活了。 长孙无忌见皇帝这般神色,也只好把满腔杀意压下去,上前拿起一摞纸页皱眉细看起来。 而皇帝则把太子拉到身边坐下:“稚奴,不许再哭,更不许慌。做太子若是连这点明枪暗箭都受不住,将来怎么办?” “你昨夜是与朕一起看了殿中省的审问卷宗,先与朕说说,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李治先接过父皇手里的帕子,擦去眼泪,眼圈倒还是红的——但他自己知道,这眼圈红的,是被怒火烧的。 李治收了情绪,顺着皇帝方才的话往下说去:“父皇方才说查不出真正的主使人,我觉得也是如此。” “昨夜儿子也亲眼见过此人,他不过一被人利用而不知的愚人。”李治语气不无嫌恶。 他昨夜亲自看着殿中省的审讯。 段志冲是真觉得自己是那种‘敢于为天下之先’勇气冠绝当世的人。 他觉得自己作为大唐子民,既然知道皇帝已老,太子又素来仁厚,不似皇帝这两年总兴刀兵对外征战,那么便应该站出来大胆的说出所有人都不敢说的正义之言。 “就像是夏日的虫,以为世上只有夏日,哪里懂一年四季的风光。” 段志冲以为自己‘知道的’‘世人皆醉他独醒’的这些想法,估计是被有心人给灌输进去的。 后面操纵的人,看中的估计就是他这种大胆的愚蠢。 哪怕是被律法送上断头台,段志冲也会觉得自己敢于冲撞御驾,递书直言,敢以平民身逼迫当今皇帝退位,绝对是名垂青史之死呢。 这种人,真是! 李治从昨夜到现在,没吃没喝,本来就不太舒服,再细思段志冲之人,想到就为了这么一个蠢人,将来青史之上,父皇还要被记一笔‘被百姓上书要求退位’,怄的李治差点吐出来。 二凤皇帝亲自抚养了幼子几年,一眼看了出来,将案上一直温着的药膳粥端起来:“先喝一点。” 李治在父皇的注视下,虽然很没有胃口,但还是勉强喝了两口。 然后才继续道:“至于背后的主使——此人来自齐州,背后的可能太多了。” 齐州,前任齐王李祐封地。李祐造反的时候,就是先‘占领’了齐州城。而他之前鱼肉百姓恶事颇多,哪怕最后伏诛,皇帝又免了一年齐州的田税,但仍旧有许多受苦的百姓对于李唐宗亲带着厌恶抵触情绪。 段志冲的手书里也提过,皇帝只顾征战四方,齐王无恶不作,却横行齐州多年无人敢管。 再者,齐州又隶属山东,是山东士族根基所在之地,世家能影响到的人和事太多。 且齐州……李治犹豫了下,还是直言说了:齐州,离前魏王李泰被贬之地莱州也很近。 齐州有太多人,可以找到并□□段志冲这样一个蠢货,再把所有的首尾都抹掉。 因而李治虽然授意崔朝去查一查段志冲上京来接触过的人,但他心里是不抱希望的。 都到了冲撞御驾这一步,后头的人更不会露出尾巴来了。 长孙无忌看完的同时,也听完了太子的分析,两道眉毛立了起来:“不管这封书信是从何而来,但终归是对着太子而来!” “臣依旧请杀之震慑天下!” 然后又看向太子,盼着李治也说这样的话:太子更要越发强烈要求处死段志冲,才显得跟此事无关。 然而皇帝只摇头:“不必了。” 李治想了想,也附和道:“儿子也觉得,这种人说不定还愿意一死以图留名。父皇圣明天子,与此等无见识匹夫计较,都污了父皇的御笔!” 皇帝对死刑很看重,曾下旨为了避免冤假错案,要五复核才处置。 何必为了这种人,直接下圣旨杀之。 “稚奴,回去好生用一顿饭再睡一觉。”皇帝让太子先离去,然后单独留了长孙无忌。 “朕准备给青雀升一升爵位,就封……濮王吧。” 长孙无忌震惊过后,立刻开始翻袖子:太好了,他吃一堑长一智,总算把皇帝的‘保证书’随身携带了。 边翻袖子边开谏道:“陛下既已分明此事与太子无干,怎的不心疼太子无辜受此嫌疑,倒是又去心疼青雀!此时陛下给他复王爵,岂不是让太子难堪……” 说着把皇帝自己写的手书递到皇帝跟前去。 二凤皇帝都不由往后仰了仰,然后才笑道:“你怎么脾气这么急躁呢?朕还没说完呢。” 长孙无忌再次噎的半死。 “陛下请说。” 皇帝眉目间有心痛和伤感一闪而过,但最终凝成皇帝的坚毅无摧,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朕让青雀做濮王不过是让他之后好过一点——今岁元日朝会,朕会昭告群臣,终朕一朝,濮王不得再回长安。” 长孙无忌怔住了。 陛下竟然真的舍得…… 皇帝握住案上的玉玺,看着长孙无忌道:“朕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为天下安宁。朕与青雀的父子之情,也只有如此了。” 长孙无忌默默把皇帝的手书再收回来,行礼道:“陛下英明。” 姜沃是等段志冲事都平息后,才想起来要跟媚娘说崔朝事。 两人原本正用长长的铜签子,穿着年糕在火炉上烤着吃。 姜沃就把当日‘翠涛酒事件’说了一遍,然后跟媚娘道:“姐姐,以后真是不能再随意饮酒了。” 见媚娘有些听住了,连手里的年糕都忘了翻面,姜沃就给她翻了一下,然后用小毛刷再刷了一点蜂蜜上去,满足地见年糕出现了一点焦黄色。 媚娘显然注意力已经不在年糕上了,她先是点头:“若是崔郎的容貌,倒也真是很好,每日见了也赏心悦目的……” 然而点头点到一半就反应过来了:“可他家中也太麻烦了。就算他那个堂伯已经被清出了族谱,可京中还有崔氏的族长——只看他们上回行事便知霸道与目中无人。” “只怕是觉得世人都该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那可不是什么好待的人家。” 姜沃把自己手里的铜签子也翻个面,然后松手捧起一杯热茶笑道:“姐姐别担心我被崔家拿捏,我们并没有谈婚嫁的意思……” 姜沃还没说完,就见媚娘霍然起身。 石榴裙的裙摆猛然拂过,将炉火上两只铜签都扫落,上头叉着的年糕直接大头朝下掉到了火堆里。 姜沃:啊,我的糕! 抬头就见媚娘一双凤目里是怒火和寒光交杂:“竟是这种只谈风月,不谈终身的登徒子!” 姜沃:……怎么说呢,感觉被武姐姐这句话内涵到了。 她轻轻扯一扯媚娘的袖子,小小声把自己不肯谈论婚嫁的缘故说了。 媚娘闻言,眼里情绪很快消散:“原是你不想。” “那没事了。” 甚至还坐下来重新拿起一根干净的铜签穿上一块年糕,然后仔细刷了蜂蜜,放到火上烤:“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 姜沃托着腮等着吃:武姐姐啊,真是双标的令她安心。 第71章 群星陨落 贞观二十二年,夏末。 翠微宫。 姜沃从湖边小路的树荫下走过,并不觉炎热。到底翠微宫是专门为避暑所设的宫殿,处处蕴凉清净。 她拾级而上,来到圣人所居的含风殿。 有小宦官出门将她引到偏殿,推开门:“太史令请。” 阳光充足,照亮光洁如镜的黑石地面。 偏殿中布置的很随意,没有君臣分明的御座与下坐,只是散设着几张可以盘膝而坐宽阔的罗汉床,床上还摆着凭几用以随时倚靠。 皇帝的罗汉床上也只是用了黄色的茵垫,其余摆设都与别榻无甚分别。 殿中在坐者也都是姜沃见熟了的人。 二凤皇帝正穿着常服,很随意的盘膝坐在北面的罗汉床上,手臂支在膝头,兴致勃勃与人说话。 下手坐着的是玄奘法师、袁天罡、李淳风。 姜沃也就知道为什么叫她来了——看来今日是玄学座谈会啊。 果然,她上前行过礼后,皇帝很随和道:“去吧,跟你师父坐去。” 袁天罡跟玄奘法师坐在一处,姜沃就挪步去李淳风身侧。 李淳风很顺手把葡萄推给她。 皇帝显然谈兴很高,甚至还对她说了前情提要:“方才法师先说起‘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又论到佛诸世轮回。再有袁仙师提起谶纬之术,推演后世——朕就想起你来。你师父们说,你是年幼时大病数年不能开口言语,后来病好了,便偶有异梦。” 他又问玄奘法师道:“所谓机缘入梦,得见神物,不知佛法上何解?” 玄奘法师沉静道:“或许是曾有梦魂入此身吧。” 法师之言一向是玄奥的,皇帝也不过一问。之后就感慨道:“若是朕能见后世,倒是想知道……” 姜沃好奇看向二凤皇帝——如圣人这样的帝王,会想知道什么呢? 皇帝沉思片刻,这才开口。 “朕想知后世百姓可否永无饥馁?” “再有便是……这天下突厥强梁世为纷替,与中原之地兴衰更迭。朕在一日,自然断不许人践我国土,屠我子民。只是朕难免忧心,不知后世我华夏衣冠永在否?”[1] 姜沃眼前,忽然便蒙了一层雾。 那之后,又过了一千多年啊,华夏曾经有过威服四海的璀璨,却也曾有过风雨飘摇的危急存亡。 但…… 华夏衣冠永在。 这片土地曾被外寇入侵、群寇分割,但终有伟人再造乾坤,重整山河,济世安民。 姜沃到翠微殿的时候,这场玄学讨论会其实已经进行过大半。 皇帝令她过来,除了突发奇想,更多是要问姜沃些时令事,以及夏尽后回长皇城的吉日。 毕竟翠微宫地方有限,难以像九成宫那般容纳群臣。 避过暑气后,皇帝还是要回宫去的。 李淳风更在意皇帝的身体情况,便出言道:“翠微宫于陛下更合宜,不如多住些时日?” 二凤皇帝笑道:“朕这两年躲清闲,总是清净无为安心养病,也觉得无趣了。” 听二凤皇帝说到这两年‘清净无为’,姜沃颇为震撼,吃了个葡萄压了压。 心道:圣人您这话,臣等能听下去,周边四夷都听不下去啊—— 贞观二十一年与二十二年,唐军一直没有停下过征伐的脚步。 自贞观二十年,皇帝下过《绝高句丽朝贡诏》后,于去岁二十一年,命李勣、薛万彻分水陆两军,再携火药起兵东征,准备将安市城的旧事在平壤城下重来一遍。 数月后,原安于辽东城的辽州都督府,顺利迁往平壤,总管辽州事。辽东设数个羁縻州。 同样也是在二十一年,东征高句丽之余,皇帝又令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领兵西讨龟兹,又将安西都护府(原设在前高昌国)迁至龟兹,设安西四镇。 还没完……在这繁忙的贞观二十一年,还有一位仁兄是异军突起,靠他自己又给这一年的武德上添了一笔。 这位的大名,在后世流传的倒是更广些——王玄策一人灭一国。这位原本干的是使臣的活,作为正使去往天竺国,结果比较倒霉,遇上天竺国老国王暴毙,正内乱中,新王对大唐的态度不甚友好。 于是王玄策代领的大唐使团就被天竺国给抢劫了。王玄策便直接去吐蕃借兵,一路打了回去,把人家天竺王阿罗那顺还给抓回来了。 而‘热闹喜庆’的贞观二十一年过去,就在今年春,皇帝还命阿史那贺鲁去招讨西突厥不安分的部落。 因而,姜沃看到二凤皇帝闲散坐在那里,感叹自己这两年‘清净无为’,就颇为震撼。 姜沃走出门,正好遇到亲捧药盏的太子。 感觉一个夏日过去,太子似乎又瘦了一些。 也是,皇帝是在去岁下旨,朝臣凡有奏文皆呈太子。太子如今是一边监国,一边陪侍皇帝,每日都忙的不可开交。 其实李治自己身体也不太好,自幼也是常吃药的,这样连轴转,对他也是一种透支。 既然见到了太子这样消瘦憔悴,姜沃不免道一句:“殿下也要多保重自身。” 不过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太子一不能扔下朝政,二不能不顾父皇,只能继续撑着。 见太子亲自捧着药进门,玄奘法师等人都也要起身告退,皇帝谈兴不尽,依旧让他们留着,只伸手接过儿子手里的药盏,又是欣慰又是心疼道:“朕与你说了,不必每日陪着朕服药,料理朝政原就辛苦,再一日三回过来,岂不是更百上加斤?” 李治摇头:“不,每日来陪父皇用药,就是儿子最安心的时候。” 这话出自肺腑。 朝臣林立,庶政堆积,他每日都像一张绷的太紧的弓,生怕出错。也只有来到翠微殿,见到父皇时,才觉得身后依旧有依靠。 只是……李治避开目光,尽量不去看父皇两鬓星点白发。 父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明显白发的呢。 是了,是从去岁贞观二十一年正月,高士廉过世的时候。 高士廉,不仅仅是尚书右仆射,朝廷宰辅,凌烟阁功臣之一,更是皇帝放在心上的亲戚——高士廉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当年长孙兄妹也曾有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的旧事,还是高士廉收养了他们。 而高士廉不但收养了外甥女,还给她挑了一门好亲事:他一眼相中了年轻时候的二凤皇帝,把外甥女嫁了过去。 因此高士廉对皇帝的意义绝非寻常臣子。 得知他过世,皇帝带上太子亲自去灵前祭拜,回来后就病了一场。 孙思邈被接进宫来请脉,也只能开药缓解,明知该劝皇帝不要悲伤动绪,但又如何能劝住呢? 而且还不只是高士廉,李治回想过去的两年,他经手的不只是一场场战事,更是……接二连三的重臣丧仪。 贞观二十一年,高士廉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宰辅萧瑀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国子监祭酒孔颖达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中书令马周过世。 尤其是马周,皇帝除了让他做中书令外,更令他兼任太子右庶子,显然是要留他将来辅佐太子的。 然而马周一病过世。 去时才不过四十八岁。 常日陪伴在侧的李治清楚,每一次重臣的离去,都令父皇伤感深重,又心忧不已。于是近两年,尤其是今年,李治就发现父皇常如今日这般,寄情于谈论些佛事道论,或是与每月进宫请脉的孙神医谈论些医道与金石丹药。 李治也还记得,那个叫王玄策的使臣,从天竺国带回了一些炼药师,自称能炼制长生药,父皇也曾经召人到御前细问,然而到底也只是让人回天竺去了。[2] 两年来,李治一日日看着白发如冬日霜雪般,落于父皇鬓边,渐渐覆满。 李治是不愿父皇再如此伤痛了。 可偏生…… 虽说皇帝依旧要留玄奘法师等人继续谈讲,但他们见太子奉药后,依旧未曾离去,就知太子还有事要回禀,于是再次起身告退。 皇帝也就不留了。 等众人退下,皇帝便问道:“稚奴还有事吗?”见儿子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皇帝便笑道:“可是遇到了难事?咱们父子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治将手轻轻落在皇帝的小臂上,安慰道:“父皇,您别伤心——房相,病得不太好了。” 皇帝脸上所有的神情都褪去了,留下一片略带茫然的空白。 李治立刻再往前一点,握住皇帝的手臂:“父皇!”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门外的御奉。他来之前已经特意带来了尚药局的医者,就是怕皇帝悲伤过度。 好在皇帝很快回神,问道:“怎么会?朕知他苦夏,这两年夏日身体都不太好。这回来翠微宫,便叫他一同前来避暑。前几日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翠微宫去年建好后,皇帝直接给一样苦夏的房玄龄留了距离最近的一处房舍。 李治黯然道:“儿子也是今日听房相之子房遗直所禀,道其父病重,不敢不回明。” 皇帝沉默了许久:“朕明日去看他。” 圣驾降临梁国公府前,房玄龄已经喝过了参汤。 还提前于昨夜让子孙帮着把须发梳理整洁,甚至还令仆从用‘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把白发染黑——正如当年皇帝亲征高句丽,班师回京时他做的那般。 哪怕他独自在长安累的要吐血,但还是想神采奕奕迎接他的陛下凯旋。 二凤皇帝进门,见房玄龄如此神色,不由露出惊喜之色,走到榻前坐下来:“瞧着病好多了!”什么病重不起,说不定都是子孙太担忧所以误报。 房玄龄听皇帝这样问,不由浮现出浅浅内疚:“陛下,臣已经用过了老参熬成的参汤。” 皇帝脸上的喜色凝住,渐渐凋零成苦涩,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 他终究也要走了。 房玄龄自知精神有限,时辰无多,便将自己惦念之事都皇帝说来——自皇帝登基,他便任宰辅,二十余年过去,如今既不能再立身理事,自有许多嘱托。 皇帝凝神认真听着,还不忘叫身后的太子也一并上前来。 房玄龄就这样絮絮说了半个多时辰。 除了中间咳嗽时,他又抓起旁边放着的参汤碗喝了几口外,一刻未停。 李治第一次见以往内敛沉静的房相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最后,他停下来:“……臣所忧者,终是尽数说与陛下了。” 房相脸上露出平静满足之色。 只是那种参汤提起来的神采,与脸上的血色一般,渐渐溃散消弭。 房玄龄望着眼前追随数十年的帝王,如释重负笑道:“臣这一世乃微尘露水,若能稍增圣人的岳海之功,臣便于愿足矣。” 皇帝握住他的手:“你是朕的肱骨之臣!数十年来,为朕掌政务达,共担天下万事——当年太子年少亦未经战事,朕执意带着太子东征,正是因为还有你能镇守长安。” “只要你在,朕便放心。” 房玄龄闻言笑道:“陛下乃全人,臣能追随乃臣之大幸。” 听他这么说,二凤皇帝忽然想起数年前元宵灯会,花灯烛火,灼然灿烁。乐人陈列奏乐,曲音不绝。他兴之所至,取过琵琶亲奏《秦王破阵乐》,曲罢顾问群臣,乐音如何? 一向稳重内敛,少动声色的房相站出来道:“陛下无所不成,实乃兼众美而有之,无瑕尔。” 皇帝闻言大悦。 这一世的君臣相得…… 或许相伴多年,心意已然相通,冥冥中房玄龄也想到了那一日,他带着无限眷恋,再次发自内心道:“陛下兼众美而有之,靡不备具。”他看向皇帝,深深感念道:“故而这一世,微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爱之宝之。”[2] “可惜臣残躯如此,只好陪陛下到这里了。” “陛下,臣最后唯有一言。” 皇帝更用力握住房玄龄的手。 房玄龄也积攒了些力气,努力回握了一下他君王的手,最后请求道:“臣唯望陛下珍重龙体,切勿以臣微躯弃世而伤神,否则臣虽死而魂魄不安。” 皇帝于病榻前泣泪不能言。 太子陪着皇帝走出梁国公府时,一路上跟的很紧,随时准备伸手扶住父皇。果然,在踏出梁国公府的门时,皇帝终是身形一晃。 太子忙上前扶住,皇帝撑住儿子的胳膊才往前走去。 次日。 宫外来报,梁国公房玄龄病逝。 皇帝下旨,梁国公陪葬昭陵,谥文昭。 九月,圣驾启程回宫。 回宫的路上,姜沃和李淳风一直陪在袁天罡的马车上——自从那一日从翠微殿回来,袁天罡便有些不适。 其实姜沃能明显感觉到,师父不是病了,就是老去了。 马车上,袁天罡见两人神色,不由笑道:“你们何必做此悲色,人寿终有尽时。” 他很平静道:“何况我也不是立刻就要死了,我自觉大约还有个一两年的时日。我已向圣人上书,祈求归乡以度些微残年。” 李淳风声音涩重:“圣人一定会准许的。” 袁天罡笑对李淳风道:“当日咱们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得陛下‘裁断’,那一处建了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咱们二人修了墓穴——我便先行一步了。” 李淳风颔首认真道:“百年后,永与袁师为邻,实我所愿。” 袁天罡又转向徒弟,对姜沃道:“我请旨回蜀地,皇帝或许会令你与我同行一回。” 姜沃也有此预感:蜀地黔州,从前太子李承乾所在之地。 皇帝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都已经明诏群臣,终此一朝,再不令从前的魏王李泰回京,那自然更不能再见从前的嫡长子兼曾经的太子,甚至不能给他一点爵位恩旨。 以免朝上再起风波动荡。 那么,比起已经重新封了王爵的李泰,皇帝心中想必更惦记这个隐居黔州的嫡长子。 圣驾回到宫中的第二日,姜沃奉诏面圣。 只是并非在太极殿面圣,来引她的小宦官道:“圣人正在凌烟阁”。 姜沃到凌烟阁门口,就见阁外只站了云湖公公。 他也没有跟进去,只伸手为她推门:“太史令请。” 姜沃入内,就见皇帝独自负手立于二十四张画像前。 她不由想起,那一年凌烟阁初起,阁中二十四位功臣正是一半在世,一半过世,可如今却是…… 果然,皇帝诏她来正是为了袁天罡回蜀地之事:“朕已与袁仙师说过,请他回蜀地后去探望承乾,你也一并跟着去,到时候——” 姜沃一直垂手肃立,静听皇命。 原以为皇帝接下来一句话是“到时候回来细细告诉朕。” 谁料竟然听到二凤皇帝严肃道:“之后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 姜沃愕然抬头,就与皇帝对上了目光。 只见皇帝眼里先是严肃,忽然又流露出很明亮的笑意,是种连眼角纹路都不能掩盖的明亮:“如何?被朕吓了一跳是不是?” “朕是见你年纪轻轻的,在外时却是像足了你袁师父,从来是闲云野鹤滴水不漏。” “但朕是知道,袁仙师私下里,倒是个懒散随和的人,很是有趣。” “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姜沃明明也是想笑的,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忽然有泪意上涌。 “是,陛下。” 皇帝又道:“临近冬日,你走这一趟也是辛苦。但换了旁人跟着袁仙师去见承乾,朕也不能放心。一路当心,朕待你回来将承乾事告知朕。” 他看向姜沃,像个很温和的长辈,问道:“不若朕赐你一物吧——你有什么想要的?” 姜沃几乎毫无犹豫,便道:“臣知陛下飞白书为一绝,若蒙所赐,无胜殊荣。” 皇帝点头:“好。” 他叫了云湖进来:“去朕书房里,将东面架子上的锦盒拿来”皇帝素日就有练字的习惯,这两年太子监国,他得以卸下许多庶务,养病之余,字也写了不少,自己觉得满意的,便收在锦盒内。 云湖应命而去。 皇帝则转头回去继续看画像。 大约是姜沃想求飞白书这事,引起了他的回忆,就开口道:“得是十来年前吧,朕有日在玄武门赐宴,酒兴起,作飞白。群臣竞逐。” 那次到的都是重臣,不只皇帝酒兴十足,余者喝的也不少。 见皇帝手持御笔飞白书,人人都想要这独一份的酒后御书。便以长孙无忌这位最亲近的朝臣起头,不讲武德不等分配,直接起身去皇帝手里拿。 有他开了头,其余人酒意盖脸,也开始离席上前,直接围住了御榻之上的皇帝。 连房相都放下酒杯,与众人一起欢快上前,伸手去够皇帝抢手书。 唯有魏征依旧端坐在案后,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在数着明儿除了皇帝外,还要谏谁。 搁以往,大家还会怵一怵,但今日这般热闹,大家是平等犯错——大不了明儿集体被魏侍中喷一喷,法不责众嘛,而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皇帝)顶着呢。 于是众人统统无视魏征,继续围着御榻去争皇帝手里的御书。 偏生罗汉床式的御榻很宽大,众人隔着御榻去争,皇帝本人武力值又高,一时竟没人抢到。 这时就见规则破坏者出现了,刘洎大概是抢急了眼,‘嗖嗖’直接上了皇帝的御榻——一下子窜到皇帝床上把御书抢到了手。 “刘洎此举,其余人可都气坏了。”皇帝想到当年情形,依旧忍不住大笑。 二凤皇帝还记得刘洎直接跳上御床,夺得御书后众人的神情:双眸写满无语的房玄龄,一脸嫌弃的长孙无忌,直接开腔怒斥刘洎无规矩的孔颖达张玄素,还有当场撸袖子就想打刘洎一顿的侯君集……当然,更不能忘记在人堆外双眼似电,显然在‘打腹稿’准备长篇大论进谏的魏征。 皇帝看着被众人围困的刘洎,自斟自饮一杯,然后调侃道:“昔闻婕妤辞辇,今见常侍登床。”[3] 见皇帝把刘洎比作嫔妃争宠,朝臣们也轰然而笑起来。 原来这么快,很多年就过去了。 当年玄武门宴上,竞逐帝飞白书者,尚在人世的已寥寥无几。 云湖捧回一个大大的锦盒,小心地搁在案上。皇帝在里头拣选了一会儿,取出一张:“就它吧。” 姜沃谢恩上前,双手奉捧御书。 皇帝颔首,肃声道:“卿年少,日后当勉之。” 姜沃俯身:“臣必遵陛下之言,终身勉之,夙夜无违!” 姜沃离开凌烟阁后,才把皇帝的手书拿到眼前——方才她恭领圣人手书,是一直捧于上,其实并未看见皇帝到底给了她什么样的手书。 竟是《威凤赋》。 圣人笔力遒劲:“有一威凤,憩翮朝阳……” 姜沃忍不住回望。 从半开的门扉可以看到,皇帝依旧负手而立,似乎已经站了许久许久。 第72章 黔州之行 冬十月癸丑,姜沃陪同袁天罡离开长安。 马车驶出长安城东门,经过名为灞桥的一座石桥。 灞桥建于开皇年间门,桥边遍植青柳,一向是送离之处。灞桥风雪也是关中盛景之一。 袁天罡告老还乡离开长安,连太史局内都有许多人都不知,他只告知了几个经年旧友:其中李淳风已于皇城中送别过,因而灞桥上来送袁天罡的,只有玄奘法师和孙思邈这两位多年老友。 姜沃看到灞桥长亭中两个熟悉身影时,忙令车驾停下,自去请两位先生过来。 孙思邈与玄奘法师上了马车,两位各有别礼赠与袁天罡。 孙思邈送上的是几本医书,和一箱成药。袁天罡一见就笑了,指着自己眼睛道:“你不知我这眼?竟还给我送书?”若是七八年前,袁天罡是装的瞽目,那么这两年,就是真的眼睛不太好了。行走坐卧倒是没问题,但满是文字的书实是看不了了。 与旁人不同,孙思邈似乎是被岁月遗忘了一般,这些年过去,与姜沃初见他时相比,几乎无甚变化。 孙思邈拍了拍装着药的箱子对袁天罡道:“药是给你的,这书……”他转向姜沃:“你拿着就是。” 姜沃立刻领会:想来是孙思邈得了圣人的话,又写了些新的保养之道,特意带给皇长子李承乾的。 孙思邈送过药,玄奘法师则取出几份贝叶经文,又取出几份自己译的佛经手稿:“从前鸠摩罗什法师译《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今岁我再译,暂更名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因有几个词还未斟酌定,就各写了一份,请袁仙师带上。” 他也知道袁天罡眼睛不太好,直接就交给了姜沃。 姜沃接过,低头去看。 熟悉的经文映入眼中:“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 竟是前世极熟悉的《心经》。 姜沃将贝叶经文和玄奘法师的手稿都仔细收好。 媚娘站在窗边,抱着手炉看今冬第一场雪,并没有赏雪的兴致,只是有些担忧:袁仙师和小沃才出发几日,长安城就开始下雪,不知他们路上是否也有冰雪阻隔?只盼这一路风雪不要太大,若是赶不到驿站可就受苦了。 还是想着姜沃的行装是她一一点过的,媚娘才觉放心些:媚娘是跟母亲长途跋涉入长安的,自然知道赶路的难处。 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只要马车足够,路上带多少东西真是都不嫌多。 于是姜沃想图省事,好多器物想省减不带就都被媚娘严词拒绝,全都给她打包上了。 最后姜沃看着满满两车东西,只好庆幸是跟着师父的车队,又有圣人首肯,派了侍卫随行,否则真是带不了这么些。 媚娘抱着手炉看了一会儿风雪,之后便牢牢关上门窗,来到屋角放置衣裙的箱子前,伸手到许多衣裙底下去,拿出一个匣子。 她又取出荷包里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匣子。 里面装着一封封的信。 都是这两年姜沃写给她的。 这两年夏日,她们总要分开几月——因皇帝要去翠微宫避暑,翠微宫可不似九成宫般阔朗,皇帝也少带妃嫔过去。 于是分开的那几个月,姜沃想到什么,就会给媚娘写成一封封的信。 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姜沃从不托人送信,而是每隔一月回皇城太史局时,亲手把这月写的信交给媚娘。 媚娘都一一留了起来。 此时心中记挂远行人,就把这些信再次拿出来看。 正看到姜沃今年夏日写的信—— 皇帝做《帝范》十二篇传于太子,道‘此生治乱阐政之道,已尽在其中’,令太子习读。 自然,《帝范》这等书,其中具体内容只有太子和辅政的宰辅们能见到。其余官员们顶多耳闻这十二篇《帝范》的题录。 姜沃就在信中一一记了下来。 媚娘看着姜沃写下来的,圣人所拟的一个个躬政之道题录:君体、建亲、求贤、审官……凡此种种,共一十二项。 只看到这些题录,便不由心向往之。 真不知里头圣人又写了何等真知灼见,金科玉律。 风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打断了媚娘的思绪。 她转头去看,见外头树影摇晃,不由叹了口气,又在担忧姜沃路上情形。 更怅然想起:自贞观十一年入宫,她们或有稍离,但每个新岁都是一起过的。 可惜,这个元日,注定没法一起过了。 冬日出行,又是深入蜀地,路上艰难实多。 姜沃差点以为他们要在路上吹着西北风过年了。 好在,腊月底,姜沃终于随着师父一起到了黔州。 袁天罡出发前就与她道:“当年我走遍蜀地,选了十来处山水灵秀之处,想要将来颐养天年。谁料咱们陛下眼光还是那么好,一下就挑走了我最心仪的一处。” 一路上又颇多指点:“圣人今岁已经开辟了古道水路,可将蜀中粮食直接运到京师——蜀中可是要紧的粮仓,当年高祖开国之初,关中仓廪空虚,便多以蜀中粮草相济。” “当今圣人当年还做过益州道行台尚书令,亲监此事,可见蜀道的紧要。” 若说从前,袁天罡教她,多是相面与谶纬之术。可这一回师徒二人的行程中,袁天罡点拨的却多有庶务政事。 姜沃也不知是师父离了长安皇城,所以不忌讳谈论国事,还是……师父已然看了出来,她曾经说过想一直留在朝堂上,并不是只是‘太史局’这处朝堂。 但袁天罡只要说,姜沃就都牢牢记下来。 袁天罡师徒的车马先停在万岭谷外,等皇帝拨给的亲卫,拿着印信去通传。 皇帝着意要保护嫡长子,曾给随护承乾的亲卫首领一道密旨和印信。 若无持有印信的人前来此处,即刻驱离。若有硬闯、窥探不去者,则视为行为不轨,可就地格杀。 半晌,有侍卫出来引着他们的车马进去,来到一处山间门别院门前。 姜沃先跳下车,然后伸手把师父扶下来。 正搀着袁天罡下车,就听门扉洞开的‘吱嘎’声,转头便见门口站着一清朗峻立,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 袁天罡含笑问道:“大公子,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若是李治踏进这座院落,必会觉得熟悉——院中桌椅都是竹制,一株海棠树下还放着两把躺椅,一如昭陵凝英殿院中。 李承乾已得了回禀,便道:“实没想到还会有客来访。好在后头空着的屋子还有不少。”让两人暂坐,自有亲卫去替袁天罡师徒收拾两间门客房。 袁天罡刚坐下,还未端起杯盏喝一口水,就听李承乾问道:“袁仙师怎么忽然至此?”顿了顿才继续问道:“父皇……圣躬无恙吧?” “圣人正高居宫中——老朽因年迈特向陛下乞骸骨还乡,是陛下惦记大公子,才令我师徒来探望一二。”又指着姜沃:“老人家坐这么久马车,实在是骨头都被颠碎了,可得先去躺一躺。年后小徒会回京复圣命,大公子有话可向她说。” 说完就‘虚弱’起身,请求先去歇歇缓口气。 李承乾看袁仙师这架势,大概自己要是不许,他就能就地倒下歇着,便点头道:“袁仙师自便。” 袁天罡行云流水般走向后院客房。 留下姜沃一个人坐在李承乾对面,心中唯有一个感想:谢谢你,师父。 李承乾单刀直入问道:“姜太史令,父皇如何?” 姜沃从前未跟李承乾打过任何交道,但今日一见便知,这是个很透的人,且全然直来直往——也是,如今也没有任何需要他曲意之事了。 这样的人,要与他说实话。 若是扯谎或是敷衍,他便再也不会开口了。 于是姜沃如实将皇帝这几年的事儿简略说来,又道:“只是圣人的脉案唯有尚药局与孙神医可见,臣并不能知。” 李承乾这才点了点头,。 他见姜沃神色磊落无丝毫欺瞒,言谈俱实无虚,又想起当日在昭陵,稚奴曾提起过她两回,甚至还有一张‘房舍器具布置图’是寻她标记过风水忌讳的——显见与稚奴私交不错,李承乾的神色就放缓了些。 索性继续问起他关心的人与事。 虽说亲卫也会带来些长安城中的消息,但具体到公主太子等大人物,侍卫们也搞不清。 李承乾先关心道:“我离开京城那年,长乐与晋阳的都有些病弱,如今可还好?”[2] 姜沃答曰:“都好。长乐公主这些年随夫君赴任通州,每年元日前必归京陪伴圣人——想来此时公主已然到长安了吧。”长乐公主,长孙皇后嫡长女,被皇帝许回长孙一族,夫君长孙冲,现任通州刺史。 “晋阳公主……若说起晋阳公主,还要先与大公子提一句您的乳母遂安夫人。大公子离开长安后,遂安夫人便出宫随孙神医学女医事,如今已经带出了数十位女医,散在长安城数间门坊子内。” “晋阳公主因常去探望遂安夫人,便常见孙神医——公主聪慧,从前又常见尚药局请脉开方,在医道上颇有几份天赋,如今已然是孙神医的记名弟子,凡是孙先生在京中,公主就常去请教。” 姜沃想到晋阳公主也不由笑了笑:“公主还想过跟孙神医去游历四方,可陛下哪里舍得。” 听她带着一点笑音,将两位最令他担忧的妹妹现状一一道来,皆是平安,李承乾心中不由也是一松。 又接着道:“那城阳如何?”杜荷事涉东宫谋反,必是要死的,只可惜了妹妹。 “圣人为城阳公主再指婚薛氏——公主是先亲眼见过夫婿首肯的。” 李承乾颔首:“那便好。” 至于幼妹,李承乾当日是亲眼见到父皇将妹妹许给郑国公(魏征)之子的,便只问过平安就罢了。 剩下的—— “稚奴应该很好,东宫也是稳的。”李承乾看向姜沃,言辞依旧很直接道:“不然你也难坐在这里了。” “倒是。”李承乾露出了一点好奇之色:“李泰还活着吗?” 见姜沃点头,李承乾长长叹了口气:“还活着啊。” 姜沃:……您这遗憾失望的也太明显了。 哪怕是第一回面对面交谈,姜沃心中也有些明悟。 她望着眼前人毫无虚饰的神色,也觉心如明镜台:比起昔日东宫中如履薄冰,如今能过这样每句话都全然出自本心的日子,大公子您,是不是更平静快活呢? 姜沃到蜀中没几日,便是贞观二十年的新岁。 说来也奇,这竟然是姜沃过的最像前世的一个除夕——根本没什么年味儿。 李承乾大概是从前过了太多庆典盛大的除夕与元日,如今就变成了完全不爱过年的人,一应坐卧起息与往日并无分别。 唯有院中被侍卫们换上的新桃符,那般新鲜的红色,才提醒路过的人,哦,已经过年了啊。 这万岭谷安静的仿佛被遗忘在时空之外。 不过姜沃觉得很放松。 以后的她,应是再也没有能够无所事事的清闲元日了。 过了贞观二十年的元宵节,姜沃便向师父辞行。 她自然是很舍不得的——这一别,只怕此生难再见。 但她得赶回去。 她怕来不及将黔州事带给皇帝。 姜沃来辞行时,李承乾正坐在院中竹椅上看《心经》。 闻言抬头:“太史令要回京去了?” “是,臣已瞧过大公子安好,当归京禀明圣人。” 姜沃看得出如今的李承乾是真的心境平静,也惯了这种隐居生活。 听侍卫们说,大公子一年四季常竹杖芒鞋入山。 而且每次都带些他们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有时是几颗松果,有时是一把溪流下的鹅卵石,甚至还捡回过昏迷的松鼠和小鸟。 这些日子,姜沃也见了几回李承乾披大氅持竹杖入山。 亦见过他在院中坐着,花了一两个时辰,将许多带回来的落叶一片片擦干——李承乾似乎有收集不同植株落叶的习惯。姜沃站在廊下,看到他手边的匣子里,装的全都是各色完整的落叶。 他擦拭落叶时,神色很宁和也很专注。 姜沃想,圣人听到这些一定会欣慰的。 她一定要赶回长安去。 风雪不能阻。 李承乾颔首,表示已知她辞行之意:“冬日路冷难行,太史令此去保重。” 姜沃问道:“大公子有无信物需要我带回长安?” 李承乾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皇之前,其实有让人给我带过一封书信,只是我没有回。” 一来,不知该与父皇如何再如寻常父子般书信往来,二来……若是自己回了此信,父皇会接着寄送下一封信函吧。 然皇帝与废太子若书信来往多了,又置如今太子于何地呢? 李承乾想起那封信中,父皇问起:“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父皇,您是不是遇到了雨雪? 李承乾放下手里的《心经》,起身走到屋里,取了一个锁住的匣子出来。 “太史令带给父皇吧。” 姜沃小心接过:“臣必带到。” 匣子拿到手,发现重量不重。但姜沃还是担心里头是易破损之物,就按照前世包裹‘易碎物品’之法,把这个匣子外包上一层略带弹性的皮革减震,另外再找了一个藤箱,把匣子放进去,又在两者缝隙间门牢牢塞满了麻纸。 李承乾坐在那里,静静看完了她装藤箱的全程,这才重新拿起了《心经》。 离开当日,姜沃再去与袁天罡叩首作别。 她以后再也看不到袁师父在屋内晒太阳,或是在观星台上晒星星了。 师父将屋子与屋内所有的藏书都留给了她。 太史局,终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忍泪拜。 袁天罡扶起她,略带云翳的眼中,满是担忧。 姜沃见此便努力笑着安慰道:“师父放心,将来我掌太史局,必勤谨慎行,不堕师父仙师之名。” 袁天罡却摇头道:“小沃,若是你愿意一世留在太史局,做个掌历法天象的太史令,师父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望定徒弟:“可师父虽然老眼昏花,到底没有瞎——你不只想留在太史局。” “这朝堂云波诡谲,你却想要走进去看一看,甚至伸手去握一握风云。” 袁天罡的声音变得又无奈又担忧,像是一场打在落叶上的秋雨,带着簌簌凉意:“孩子啊,你怎么就选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姜沃终于忍不住落泪:“师父……” 果然,一路上师父指点的都是蜀道运粮事,并不是意外。 袁天罡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小沃,你真的决定了?” 姜沃用力点头:“我决定了。” 袁天罡沉默半晌方才叹息颔首,取过早就备在手边的玄奘法师所书《心经》送给弟子。 姜沃摇头道:“师父,这是玄奘法师特意送与您的。” 袁天罡将经文放在她手中:“我已如此经般心无挂碍。倒是你,前路漫漫,一定会有摇摆不定,煎熬困苦之时。” “到时候便看看此经文,要记得今时今日,你心中定志究竟为何。切莫迷失了前路本心。” 姜沃这才双手握紧《心经》的贝叶经文与玄奘法师的译文。 袁天罡起身道:“此生师徒一场,原是意料之外的缘分。” “至今日已圆满。” “好孩子,去吧。” 归京的路上,姜沃不用再顾及师父的身体受不住颠簸,因此一路急行,所有的餐食都未停下慢用,而是只在官驿换过马匹后就直接出发。 一日两餐只在车上用水咽下去干粮,能果腹就算过去了。 如此急行,一日便能行去时两日的路程。 贞观二十年,二月。 姜沃再次见到了灞桥。 灞桥边,新柳已绿,碧丝万缕。 第73章 凤归 姜沃还记得自己第一回来到立政殿的时候。 两位师父带她来面圣,在殿外等圣人召见前,遇到了先行出来的晋王。正如此时,她在立政殿外,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太子李治。 然十二年春已过。 姜沃入内,呈上大皇子让她带回京的匣子。 二凤皇帝却没有当场打开,只是右手按在匣盖上,慢慢抚过上头雕刻的纹路。旁边李治却是认出,这是当年自己送给大哥装种子的匣子,当时他特意让人在上面刻了他亲手画的葡萄藤蔓。 皇帝对她道:“坐下来说吧。” 云湖公公先亲自送上三壶饮子,这才带人都退了下去——陛下显然要留太史令长谈。 果然,接下来一个多时辰,皇帝事无巨细问起长子现状。 还有太子时不时在旁边补问:“那大哥捡到的松鼠有没有救活?”又或是:“大哥真的什么花也种不好?” 姜沃点头回道:“松鼠救活了,大公子又将其送回山上去了。” “可这花草上……俱侍卫们说,连在山上开着好好的野花,大公子移栽下来,明明也好生浇水晒日头,却也没几日就蔫了。”实在也是,很玄幻了。 太子就转头对父皇笑道:“可见是吃不上大哥种的葡萄了。” 皇帝想一想儿子对着花草枯萎,十分不解的样子,不禁颔首而笑。 之后又问了许多琐事。 无论何事,只要姜沃见到的,皆据实以告:比如李承乾这些年根本不过元日不庆新岁这件事,哪怕她知道说出来,陛下可能会有些心里难受,但还是实话实说,没有半句为安皇帝的心就随意瞎编的话。 见她如此,皇帝倒觉得很踏实。 皇帝一一问过后,殿中出现一时安宁的寂静。 李治见父皇已经尽数问过,却还没开口让姜沃告退,便很快心领神会,父皇应该有话想单独问,于是他起身道:“父皇,还有许多春耕的奏疏堆在那里。” 皇帝颔首:“稚奴先去吧。” 太子退下后,皇帝也没立刻发问,反而沉默了好一会儿,中间甚至拿起饮子喝了两口,又把玩了一会匣子上的琐,最后才决定开口问道:“承乾有没有提起过……为什么不回朕的书信?” 姜沃只觉一阵酸楚。 或许太子见过许多回,但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不像圣人,像是寻常的父亲。 姜沃答道:“大公子提起过,他觉得若与陛下多有书信往来,于东宫不利。” 皇帝脸上闪过几分放松与欢喜的光彩。 “这就是了。”并不是不愿意回信,而是跟朕一样,都有为国思虑的苦衷。 所以,皇帝轻轻拍了拍眼前的匣子,这回就给朕捎了东西来。 皇帝很想打开看看是什么,不过到底忍住了——还是等着与她一起看看承乾送回什么来吧。 皇帝俱已问完,心中又放下一事,就温声道:“朕无事了,回去歇几日吧。” 姜沃却没有随言告退。 立政殿内只有两人,难得连太子都不在。 这应当是她最后一次单独面对二凤皇帝的机会了。 “怎么?”见她没有依言告退,皇帝也没恼,只是笑笑问道:“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是。臣还有一事。” 看着皇帝鬓边白发,她心中忽然就平静笃定下来。 她想告诉眼前的帝王。 姜沃抬头道:“去岁,陛下曾召臣至含风殿,听法师与两位师父论起谶纬之术与推演后世。” “今年进京的路上,臣做了一个梦。” “似是千百年后的华夏。” 殿中日光丰沛,金色的阳光流淌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皇帝眼睛也明亮如日光:“说来朕听听。” “臣梦见了一间学堂。”是梦,却也是她曾经的每一天。 “里面坐满了孩子,每一个都面容红润,衣衫洁净。” “臣也变成了里面的一个孩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幅画——总归是与大画师阎立本相识这些年,姜沃觉得自己这幅画,画的还不错。 用的俱是细笔勾线:方正的教室、铁质的桌椅,大扇的玻璃窗、吊灯电扇,甚至黑板与投影仪…… 她全都画了下来。 二凤皇帝接过这张画,看了半晌,这像是一座学堂,但又完全不是他曾经见过的学堂。 他抬起头:“既然是学堂,那在讲什么?” 姜沃认真道:“老师在讲一千三百年前的贞观年间。” “一千三百多年……”皇帝先是一怔,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然后双眸愈亮:“好!若真如此,可见千载后华夏依旧!” 依旧在学华夏之史,必是家国长存! 姜沃望着皇帝的欣悦:是啊,陛下,千年后,我们依旧坐在教室里,学习着中华历史,学习着您开创的贞观之治,感慨着怀念着那个大唐。 接下来,皇帝根本没有问起她梦中,千年后世人如何评价他,评价贞观一朝,反而直接笃定道:“千年后人读我国史,必觉鸿勋茂业粲然可观!”[1] 这便是二凤皇帝的自信与魄力,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一手打造的功业,正如大唐之气度,从来自信睥睨磅礴大气。 姜沃重重点头:“是,千载后世人依旧称颂贞观。” 她望着眼前哪怕霜雪覆鬓,也依旧不改如日亮烈的帝王:“后世皆仰陛下是千载难逢的明君。” 皇帝闻言丝毫没有犹疑,他慨然一笑,意气风发神采焕然:“朕自如是!” 这一年天儿热的很早。 才三月里,便热的人有些烦躁。 太子上书,请皇帝尽早移驾翠微宫避暑。 皇帝允准。 然而就在圣驾准备启程的前一日,卫国公之子李德奖入宫求见太子。 卫国公李靖病重不起,府中已将棺椁齐备。 李德奖告退后好久,李治还坐在东宫的书房不肯出来:怎么偏偏是现在,怎么又偏偏是卫国公? 卫国公李靖,从秦王府至今,追随皇帝三十余年。 皇帝曾将三军之任,一委李靖。 也就是这几年卫国公年老,才少上战场,从前他带兵出征时,便是无可争议的三军统帅,李勣、李道宗、柴绍、薛万彻等将领,悉数听命。 李治深知,卫国公是随父皇打天下战功赫赫之人,在父皇心中分量极重。 他重病垂危,李治自知该去禀告父皇,可他又实不想去,不想让父皇再面对一次重臣过世。 李治独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日暮西斜才起身往立政殿去。 皇帝到卫国公府时,并没有带太子。 这些年卫国公李靖极少再上战场,甚至极少出府,只是闭门谢客连亲友都少见,并不只是因为年老病弱——也为着,贞观十七年,李靖的长子李德謇也牵扯到了太子承乾谋反案中。 只是不如侯君集等人罪证分明,不过是与他们私交过密而已。 看在卫国公的面子上,最终是判了流放。 自那后,李靖便几乎不出门了。 为此,皇帝今日便没有带太子过来。 皇帝坐在李靖的病榻之上,看着他病到有些脱形以至于陌生的病容,不免想起了房玄龄去前的样子。 随朕治天下者,随朕打天下者,终皆先朕而去。 李靖对皇帝行的不是臣子见陛下之礼,而是军中之礼。 他也不似房玄龄临去前,有许多放不下的朝政要说与皇帝——毕竟自从贞观九年灭吐谷浑以来,他已经很少再上战场了。而且他也亲眼看着这些年皇帝收高昌,败高句丽、覆薛延陀、灭龟兹、警西突厥…… 又有什么他死前放不下要嘱托的呢? 陛下已令四夷宾服。 李靖说起的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是他入秦王府的旧事—— 当时李靖还在隋朝为官,高祖李渊在意欲起兵反隋前被李靖看破,作为隋朝官员,李靖是准备去向朝廷告发李渊意图谋反的。无奈当时天下已乱,道路阻塞,李靖想最后效忠一把隋朝,却连隋炀帝都没找到。 偏生李靖也好生倒霉——他没找到隋炀帝,李渊找他倒是一找一个准!李渊起兵攻克长安后,就把李靖逮了个正着。 李靖想起当年刀悬于头顶:“当时臣以为必死,只好痛呼壮志未酬。” “好在先帝觉得臣有几分志气,又有陛下坚持为臣求情,臣才从刀下得了一命,从此臣便入了秦王府。” 皇帝的思绪,也被李靖的话带回那烽烟四起的隋末…… 直到李靖唤他,才回神。 “陛下。”皇帝见李靖从怀中取出一物:“还请陛下恕臣私藏之罪。” 半枚兵符落在皇帝的掌心。 这是……皇帝很快辨认出,这是秦王府亲卫首领所持的半枚兵符。 已有二十三年不见此物矣。 “臣当年蒙陛下信重,领王府三卫。” “陛下登基后,曾下令熔去当年王府中的所有兵符。” “可臣到底没舍得,留了半枚。”李靖交还给陛下:“臣今日奉还陛下。” 铜制的兵符边缘光润,做成虎头状。在皇帝的手中,折射出微光。 皇帝握掌成拳,将兵符牢牢握在手里。 一如当年。 李靖见此喟叹道:“无论何时,臣只要见陛下手握兵符,便可心安!” “隋末何等乱世,若无陛下提三尺剑,数年内荡平四海,又是一中原流离乱世尔。” “汉末至今,四百余年,方有陛下,是天下苍生之幸。” 李靖先侧过头去,这才深深咳嗽了几声。咳过便在病榻上行礼,恭请皇帝早早移驾回宫,勿染病气。 皇帝手握兵符道:“朕这一世,得你为帅,快哉!”[2] 李靖眼中重新燃起一种光彩,那是狼烟烽火中剑锋上那一点锐芒:“臣此生得陛下为君,亦快哉!” 三日后,宫外来报,卫国公李靖病逝。 皇帝下旨,卫国公陪葬昭陵,谥曰景武。 这一年四月,皇帝原该起驾往翠微宫去,谁料却在去翠微宫之前,先轻车简行带太子前往昭陵。 等长孙无忌得知此事时,皇帝与太子都出了长安城了。 长孙无忌险些没有被气晕过去:以皇帝现在的龙体,正该遵孙神医的医嘱,半点思绪不动,安心静养,竟然还带着太子往昭陵去! 李治望着郁郁青青九嵕山。 上次他来,还是跟大哥一起来的,这次,则是陪父皇来看母后。 安置长孙皇后棺椁的凝英殿一切如旧,因季节也相仿,连院中草木看上去也都一样葳蕤茂盛。 李治陪着父皇给母后燃过香烛,又将大哥的匣子捧过来。 他正有些犹豫该不该出去,就听父皇道:“稚奴留下来,陪朕一起看看。” 不知承乾送了些什么。 这孩子只送上了锁的匣子,却没有钥匙。皇帝就取出随身带着的锋利匕首,斩断匣子上挂着的琐。 打开匣子,皇帝还未看清其中何物,就见最上面放着一张回信,承乾久违却依旧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 “父皇,儿乞百年后,不起独冢。” “愿永伴父母于昭陵。” 皇帝将这页信纸拿起,只见匣中,满满的都是落叶。 落叶归根。 皇帝的手轻轻扶住妻子棺椁的一角。 你看,孩子总会回到咱们身边。 四月,上幸翠微宫。 五月,上崩于含风殿,年五十二。[3] 第74章 文皇帝 贞观二十三年己巳,夜。 翠微宫中是一片过分诡异的寂静。 连打更声都不闻。 姜沃只从太史局的侧门出来,穿过一道门去观星台,都有面生的带刀侍卫验过鱼符,这才放行。 明明是夏日夜晚,姜沃握着鱼符,却只觉得凉的像抓住一块冰。 姜沃走上观星台,看到李淳风的背影。 “师父。” 李淳风没有回头,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像是裹了深重雾气:“今日含风殿中忽有旨意,明日圣驾还京,今夜太子已命飞骑和六府甲士先行沿途清道戍卫。” 姜沃垂首:“是,想来是陛下的……”遗诏。 皇帝四月幸翠微宫后,便一直于含风殿养病,孙神医也未离开过翠微宫。此番随驾前来的重臣多少心中都有准备。 此时忽见此旨,要即刻返京,应是陛下已然晏驾。 姜沃只觉夜里的潮气扑上眼睛,沁入肺腑。 但,不能哭,起码现在不能哭。 所有的臣子都要如常回到长安皇城去。 陛下崩于行宫,京中不能乱。 想来陛下生前已有安排,所以此时翠微宫中秘不发丧,除了过分的寂静和添了一倍戍守侍卫外,一切如旧,没有震天的哭声,没有满覆的白布,没有任何乱象,依旧是一座翠玉似幽凉的行宫。 “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吗?”李淳风又问道。 “师父放心,都收过了,我亲自点过了箱。” 李淳风点了点头:“你如今都做的很好了,从今后,我也不再多问。” 姜沃上前一步,刚要开口,李淳风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今夜我就在这里,你回去吧。” 原本姜沃确实想劝李淳风回去的,哪怕不能入睡,稍微歇一歇也是好的——明日回到长安,必是一场天翻地覆。 接下来大行皇帝丧仪、新帝的登基、祭祀、册封……礼部、太常寺和太史局估计都要连轴转起来。[1] 尤其是太常寺还掌陵寝、礼乐、宗庙事,接下来必是会忙的心力交瘁的几个月。 且就姜沃所知,自从这回皇帝到了翠微宫,李师父已经很久没有夜里睡一整觉了,总是一夜一夜的观星。 不过李淳风的拒绝,姜沃一点也不意外,也不再劝。 只将她在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披风分给师父一件。 “我陪师父。” 李淳风接过她手里的披风,仰头望着星辰:“还记得师父教你辨认的第一颗星辰吗?” 姜沃亦仰头:“记得。师父说过,天下星可名者中,北辰最尊,天枢也。” 天际星辰黯淡。 姜沃就这样陪师父立了一整夜,见星见风云。 明日,会是个阴雨天。 果然,破晓后,见天边层云厚重。 哪怕太阳升起,也因天气阴沉,日光未穿透所有云层,只是朦朦胧胧的亮了起来,整座终南山像是一座安静的坟墓。 姜沃也见这白凄凄日头,落在师父身上,她开始以为看错了,再细看才确定,不是白光,就是星点白发。 她垂眸。 这两年她见了太多人的白发了。 “师父,天亮了,该准备回长安了。” 李淳风点头。 他双目中流露出凄色,望着眼前终南山道:“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2] 姜沃记得这首诗。 这是圣人第一次到翠微宫,遥望终南山时做的诗。 无劳访九仙…… 陛下,您如今,已化作星辰九仙了吧。 次日,圣驾返回长安。 太子昭告天下,帝崩。 大行皇帝殡于太极殿。 由长孙无忌持遗诏请太子灵前继位。 国有大丧,百官百姓皆为帝王服丧。 整座长安城中遍布白色与痛哭声。 姜沃也换过了素服,按百官制为皇帝驾崩居丧。 驾崩……这个词并不陌生,宫中也常提起高祖驾崩后如何,似乎就是个对皇帝死亡的尊称而已。 但此时,姜沃忽然就体会到了这个‘崩’字。 帝王山陵崩,天似倾。 姜沃觉得天很沉很沉地压在她身上。 应当不只她,而是每一个人都若有所感。 似乎有二凤皇帝在,天就能被他一人擎住。 如今,天缓缓沉下来了。 数日后。 东宫。 李治一身孝服,听眼前亦是一身素白的长孙无忌说话。 虽已于灵前继位,但李治没有搬到立政殿去。他坚持要送先帝去往昭陵后,再行挪宫之事。 此乃孝道,群臣虽觉陛下居于东宫召见群臣,有些不合礼仪,但也无人再谏。 既然陛下坚持,那便等百日后先帝葬于昭陵后再移宫吧。 到底皇帝驾崩,对臣子来说是君王崩逝,对太子来说,是失君亦失父。 而自先帝驾崩以来,新帝专心守孝,所有政事皆先委于三省宰辅,尤其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兼亲舅长孙无忌。 每日只听一听要紧的军国大事。 长孙无忌也自觉责无旁贷,毕竟先帝临终前再次与他道:“太子仁孝,朕身后,公当辅之。”而先帝驾崩后,虽殿中也有其余的辅政大臣通宵陪在太子身侧,但太子只是抱着他失声痛哭,一应起驾回京之事也都先问他的意见。 长孙无忌原就是个爱主事的人,见李治如此纯孝只顾居丧不理事,又如此信重他,便也立时宵衣旰食起来,忙的没有个黑天白日。 不但总揽朝纲,还每日都抽空去安慰陪伴李治,一边将朝中大事说给他,一边要强逼着他吃些东西。 起初几日李治全然食不下咽,不肯吃喝,长孙无忌温声劝了片刻见无效,就不免加重了语气道:“陛下何以如此不珍重自身,若是熬坏了怎么好!先帝是怎么以宗庙社稷托付于陛下的,难道都忘了不成?” 李治这才接过药膳慢慢往下咽。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两三回后,李治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舅舅一来他就捧着碗开始吃。 于是这日长孙无忌进门后,见新帝正对着一个素白瓷碗喝粥,还是挺欣慰的。 “臣见过陛下。” “舅舅勿要多礼,快坐。” 又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山:“也给舅舅上一份药粥。” 李治看着长孙无忌的面容,心中也是颇为感念的:自父皇离去这段时间,舅舅确实也不负父皇嘱托,用尽全力为自己稳住了朝纲,决断诸事。 于是关怀道:“舅舅也要多当心身子,不要太劳累了。” 长孙无忌越发欣慰点头:“陛下也是。”他打量了下李治,心中叹息,这一年来稚奴实在是消瘦了很多,有一次他看着背影,恍惚差点以为是承乾。 两人对坐吃完了一碗药粥。 长孙无忌才道:“今日有一事需得陛下下旨。先帝晏驾,诸王应入京奔丧。” 先帝驾崩初,京中并没有人提这件事:得先让太子稳稳登基才行!毕竟‘诸王’里有太子的叔叔们,还有太子的兄弟们,尤其是太子年少,上头还有几位兄长,甚至是嫡出的兄长在世! 这些人太早回京,只怕生乱。 防范诸王之时,朝臣们也不免想起,新帝,才二十二岁啊,实在是年轻了些。 因此从三省宰辅,到礼部太常寺,似乎都忘记了‘诸王奔丧’这件事一般。 直到今日,长孙无忌觉得朝事稳了,才在朝中提起此事——因到底是迁延数日后新帝才命诸王进宫,若是没个说法,传出去倒像是新帝忌讳兄弟一般(虽然确实是),总得有朝臣替皇帝背下这个错误。 长孙无忌倒是不介意背这个阻诸王回京的名声。 然礼部尚书非常机灵的出来替长孙无忌背锅:“原是臣疏忽了此等大事,竟然至今还未向陛下请旨,多亏太尉今日出言提醒。” 新帝登基,长孙无忌已从贞观朝司徒,成为本朝太尉。 长孙无忌不太喜欢这个新的礼部尚书,对于他主动跳出来背锅,不但没有顺着台阶下来,反而撇了人家一眼道:“身为礼部尚书,如此疏忽,岂不觉有愧先帝?” 作为太史令,彼时姜沃也在朝上,与其余朝臣们一起看着,长孙无忌轻描淡写把人家面子抽飞。 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替礼部尚书说话。 姜沃自然也没开口,但她想到了这位的名字——原东宫属官,现礼部尚书许敬宗。 长孙无忌抽许敬宗的脸面根本不当回事,此时在皇帝面前也根本提都不提礼部,也不等礼部上书请皇帝下旨,而是自己就过来说了。 李治先是点头:“好。”又道:“大哥那里,得格外派人去接。” 毕竟山中收不到朝廷邸报,若无人去通传,李承乾不会知道朝中事。 “只是大哥若是回京守灵,与其余诸王遇上只怕彼此尴尬,难不成还要大哥给旁人行礼?”李承乾跟李泰还不同,他是谋反被废的太子,为了朝廷纲纪,做皇帝的人不管感情上如何想加恩,却终不能在李承乾活着的时候再给他封爵,此生只能以庶人之身终老。 李治掐指算算来回时日又道:“不过,等大哥从蜀地入京,估计父皇的梓宫也移往昭陵了。” 长孙无忌点头:“那让承乾直接去昭陵也好。” “既如此,除承乾外,其余诸王,就按例发诏令其入京奔丧吧。” “不。” 长孙无忌都准备走了,却见李治眉目低垂:“舅舅,别的王爷都罢了,但……我不要四哥进京。” 长孙无忌愕然:“不令青雀进京?哪里有生父过世,儿子不亲来守灵祭奠的道理?” 李治抬眼,眼睛黑漆漆的。 因他近来瘦的厉害,显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了,原来弧度柔和的眼尾,似乎也带了些冷然之意。 “当年大哥为太子,他多有冒犯;我为幼弟,他多有恫吓,可见不孝不悌,那如今又何必装模作样进京哭父皇。” 长孙无忌心道:虽说青雀对你们不怎么样,但他哭先帝应该是真心实意的哭。 毕竟先帝一去,他再没有一点虚妄的继位指望不说,以后日子显然也要变差——要在弟弟手下讨生活。 长孙无忌实没想到,雉奴会不许他来参加丧仪。 虽说长孙无忌也不太喜欢这个目中无人(主要是无他)的胖外甥,更不喜之后以刘洎为首的魏王一党给他找的麻烦,但…… 长孙无忌还是站在实际的角度考虑了下道:“若是不令濮王奔丧,只怕天下人议论陛下方登基,便苛待兄长。” 李治摇头:“朕何尝苛待他,朕还要赐他车服珍膳,特加优异,待他比对其余诸王都好。”[3] 长孙无忌一怔,虽然他早改口称陛下,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听见稚奴在他面前自称为‘朕’。 李治未察觉舅舅的怔愣,只是自顾自道:“朝臣只需知道濮王病重,不能来长安就是。” 长孙无忌还是觉得不妥,但见稚奴第一次这样坚持,也就没有再劝。 只是跟褚遂良念叨了一声:“从前未见陛下如此执拗,唉,到底是年轻任性了些。” 褚遂良倒是很现实,说道:“圣人此言也有理,那濮王自恃先帝嫡子,从来有‘高远’之志。如今圣人又是弟而非兄,此时他来了长安,若是做出些拿大不敬之事,圣人呢处置他不好看,不处置就显得软弱了,还是不来的干净。” 长孙无忌这才罢了。 于是李泰就‘病了’。 来京吊丧的诸王说起也只道濮王体胖虚弱,此番伤痛至病。 还有些看不惯濮王从前骄横的宗亲私下不免议论:生父过世,哪怕是爬也得爬了来,怎么能托病不来呢。 没见灵前的太子,已经消瘦至这般模样,还是坚持每日举哀守孝吗? 倒是远在莱州,被迫病了的李泰得知此信险些没气死。 他立刻写了亲笔信托长史官一路送到长安。 “父皇驾崩,竟不许我亲去奔丧,岂不是陷我于不孝?雉奴!你为弟,如何能如此催逼乃至构陷兄长?你如此行事,难道是父皇一去,就要逼我去死吗?”如此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语气激烈。 李治淡漠地看了一遍,然后拿起蓝笔——先帝过世不足年,不得用朱笔,用的是一种雅致的蓝色。 他随手在‘为弟,如何能催逼甚至构陷兄长’这句话上,圈了个圈。 悠然批了五个字:原来你知道。 原来你都知道。当年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如今你作为臣子,竟然上奏疏质疑皇帝,又是何等罪名? 李治想起当年夹在两位兄长之间的日子,想起李泰总想抓住他收为己用的日子—— 他过了多久来着?已经记不太清了。 李治将李泰的信搁到一旁去。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旧时人旧时事了。 八月丙子,百僚为大行皇帝上谥曰文皇帝。 庙号太宗。 庚寅,葬昭陵。[4] 谥法曰:经天纬地曰文。 太宗当配此谥! 姜沃在群臣之中,一并送太宗文皇帝前往昭陵。 道途中哭声不绝,万民同悲。 第75章 感业寺 群臣送葬昭陵,虞祭后方返。 至此,先帝丧仪止。 待再回到皇城之时,各署衙朝臣皆是人倦力乏。 然而却没有人敢抱怨辛苦,反而皆是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继续各守其职,力求奋进:接下来便是新帝之朝了。 先帝丧仪期间,各有司还在按照先一朝的惯性做事,但均知:接下来几年,一切都会不同。 一朝天子一朝臣。 若说前朝臣子的更迭还有一段过渡期,那么后宫,才是立竿见影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帝丧仪期间,所有嫔妃都随着韦贵妃齐聚哭丧,众人都去了钗环妆饰,穿着一样的丧服,一眼看过去仿佛都是一样的人。 然而丧仪一结束,立刻就不同了:有子女的嫔妃,可照旧例出宫由子女奉养(若是子女夭折嫔妃,也可留于宫中奉养),但无所生养的低位嫔妃就得立刻出宫往感业寺去。 此时后宫中一片凄风苦雨,哭声倒是不大了——在先帝丧仪期间的数月内,眼泪也差不多流干净,也都认命了。 媚娘与掖庭里其余几位才人,各自收拾了东西。 先帝嫔妃们此番出宫是再不能回来的,殿中省给她们每人配了一辆车,许她们装满一车的箱笼——也算是厚道了。 粗苯箱笼会有小宦官会帮她们抬到各自的车上,她们则随身背着自己的细软。 往北漪园外走去时,媚娘转头最后看了一眼院落。 宫城西面角门处早已排了长长的骡车队(里头还混着数头驴),与媚娘上京那年见到高祖嫔妃被运往感业寺的驴车队相仿——也是,被送去出家当尼姑的嫔妃,宫里也不会安排高头大马来拉车。 骡车一个个行过角门,车檐上挂着名姓牌。 每过一辆车,就有一个被殿中省宦官点到名字的嫔妃,哭哭啼啼被‘护送’上马车。有的还拉着相熟的来送行的宫人哭泣不止,难免进度缓慢。 很快点到了媚娘的名字。 媚娘没有拖延,只是转身与来送她的陶宫正和刘司正最后道了一声别,然后就直接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殿中省宦官满意点点头——不错,若是武才人跟宫正司的女官哭诉道别起来不愿走,他还真不好催促,武才人肯自己干脆利落地上车最好。 媚娘踩上骡车的一瞬间,心里各色滋味也转过一遍。 当年她入宫时,最怕的似乎就是这一幕。 但现在,她并不怕了。 因她会回来,更因—— 媚娘看着马车里,坐在她箱笼上的笑眯眯的人,有些惊喜有些无奈道:“你怎么有空送我出宫?” 惊喜过后想起一事,又不由蹙眉催促道:“不要闹,快下去。你不是说,今日有与礼部、太常寺要议的事儿吗?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抛下不管?” 姜沃倾身上前伸出手,扶住因骡车开始走动而略有些站不稳的媚娘:“今日要议的事押后了。我从礼部出来后就回太史局给自己排了休沐。” “又寻了殿中省的人,找到姐姐的车直接上来了。姐姐放心——我已经问过,马车今日就回宫,我再跟车回来。” 媚娘这才坐在她旁边。 因车中箱笼太多,两个人就坐的很挤,让媚娘恍然想起有一夜,两人坐在熏笼上,也是这样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两只躲冬的松鼠。 媚娘又确认道:“真押后了?” 姜沃点头:“真的,姐姐,我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吗?”若是朝中真有事,她当然不会误差,一来耽误公务,二来,若是有人到处寻她,万一牵连到媚娘怎么办。 媚娘这才放心,又见姜沃这几个月因劳碌瘦了些,不免伸手去捧了捧她的腮,果然觉比去岁虚无了些,就道:“便是礼部事押后了,你也不必跟着出来折腾这一日。趁今日好生歇歇岂不好?” 姜沃摇头:“不。” 媚娘无奈:“你也知道,感业寺那边都安排过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沃继续摇头道:“哪怕放心,也不舍得。” 骡车缓缓——姜沃总觉得她们这辆骡车,好像有点慢,似乎走不动似的。 她寻思:就多一个我,不至于吧。 还是媚娘道:“我带的都是书,大概沉了些。” 又问姜沃:“今日是什么事押后了?” 姜沃原就想告诉媚娘,见她问起,就道:“皇后册封典仪之事。” 先帝丧仪毕,先帝嫔妃也俱移宫。 新帝的立后便提上议程了。 皇后的人选倒是没有异议,原太子妃王氏,但这典仪规格上,就出了问题、 礼部尚书许敬宗写了一份奏疏,刚递上去就被皇帝叫过去训斥了。 “今皇后晚辈,何敢典仪逾越文德皇后!” 李治虽没亲眼见过当年母后被封皇后,但礼部凡递礼仪典制来,都会附带上旧例。 这回他一见许敬宗拟订的册封王氏典仪,竟然比当年母后的册封礼要隆重,不由恼了,叫过许敬宗来斥责。 还好许敬宗当年也是东宫属官出身,跟新帝有几分旧香火情,还算是比较敢说话,就连忙回禀道:“陛下,当年文德皇后册封礼,实有殊情。”当年先帝刚登基,东突厥都杀到家门口了,内忧外患颇多,兼之文德皇后本人又一再向先帝请命,轻简封后典仪,这才…… “可如今太平治世,陛下此朝当立下旧例于后世。” 在许敬宗看来,大唐开国到当今圣人,正好是第三代,高祖的皇后是追封的,根本没有立后的典范可遵,先帝的立后又是情形特殊,不够标准。那正该从当今立起规矩来啊! “不必,一切按母后旧例来。” 许敬宗想要表现下自己在礼部的专业,顺便卖给新后和王家一个好,结果没摸准皇帝的脉,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头土脸回去改了,又捧着去给皇帝看。 见皇帝这回首肯了,他就于次日请了太常寺卿与太史令来一并商议典仪细节。 这也是姜沃本来的今日安排。 谁料姜沃刚到礼部大堂,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呢,就见太尉长孙无忌过来,直接质问许敬宗:“之前的立后典仪,为什么改了!” 这不得不说一下长孙无忌如今的职权——中书令,兼知尚书、门下二省事 三省六部,既房玄龄之后,长孙无忌又做到了一人可掌三省事。 只是房相当年是特殊情况,皇帝与太子俱不在京中。 长孙无忌……倒也算是特殊情况的一种,实在是贞观末年,宰辅一个个的病逝,先帝为了保太子能够稳固登基,在生前就给了长孙无忌知三省事的权柄,命其辅政。 如今新帝登基,更不会就削舅舅的官职,反而又加了太尉。 于是许敬宗这封奏疏,在皇帝看过前,长孙无忌其实是看过的。 他倒是认同这回礼部的建言,应当从本朝开始把典仪确立下来,传于后世。 于是听说许敬宗被皇帝训斥两句后,竟然就缩头把典仪规制又都改了,立刻就到礼部兴师问罪来了。 许敬宗张嘴想辩解,才说了一声:“可圣人道……” 就被长孙无忌打断:“不许按此制议吉期!”显然是准备自己去见圣人。 又对许敬宗道:“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所定规制衍于后世,岂能曲逢圣心随意更改?再有下回,这礼部尚书你也不必做了。” 然后拂袖而去。 许敬宗憋的老脸通红。 姜沃和太常寺卿被迫围观了一场许敬宗丢脸(实话说是再次丢脸),只好都低头去看眼前的奏疏,装作在认真研究公务——其实也不用研究了,长孙太尉都定了,今日停议。 于是,姜沃喜提一日假期。 媚娘听完前因后果,托腮想了一会儿:“此事,陛下和太尉倒是各有缘故。”这回不好论对错,只是都有各自的出发点,不知最后会怎样。 姜沃笑道:“不管最后典仪如何,反正我看许尚书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 媚娘失笑,又道:“怎么?听你这意思,不太喜欢这位许尚书?” 姜沃想了想,用了四个字:“这位许尚书,位以才升。” 媚娘立刻明白:“有才无德?” 姜沃点头,跟媚娘大体说了两件许敬宗之事——若无意外,此人将来与媚娘也必有往来牵扯。 “当年文德皇后丧仪,百官肃然,许敬宗却因欧阳询貌寝而大笑,被先帝怒斥贬官。” 姜沃靠在媚娘身上继续道:“除以貌笑人不敬同僚外,还有旁的——当年其父为宇文化及所杀,许敬宗为活命,却‘舞蹈以求’杀父仇人。且不只对父不孝,对儿女也不疼爱,只为了银钱就把女儿随意嫁与蛮酋。”[1] “文采倒真是好的,当年做中书侍郎时,为先帝拟诏,倚马千言诏书立成。” “为着先帝丧仪事,太史局近来也多与礼部打交道,论起公务文书来,这位许尚书也没得说。” “但若从我心论,署衙间同僚往来也罢了,但,再不愿与此人有私交的。” 故而—— 姜沃又对媚娘道:“故而今日这位许尚书,想托我去向圣人说情,我也没应。” “托你去?”媚娘先是一怔,随即明悟:“这位许尚书,倒是个善钻营的敏锐人。” 姜沃点头。 近来礼部、太常寺、太史局常一起去向圣人回禀丧仪诸事,对李治来说,比起他成为太子后,才勉强混了个脸熟的许敬宗和太常寺卿,当然是对姜沃更熟悉信赖,言谈间不免露出来几分,更有两回单独留下她说些近况。 这都让许敬宗看在眼里。 许敬宗此人,从他愿意蹦出来替长孙无忌背锅就可知,是个很能抓住机会就上的人(虽说被长孙太尉直接拿锅拍在了脸上)。 他亲眼见过新帝对姜太史令颇为信重,又打听出之前棉花和矿灯,尤其是矿灯,可是解了当时太子殿下的一桩麻烦——背后都有这位太史令的身影。 许敬宗就把姜沃定位到一个新帝早年心腹的位置上,私下也很想结交一下。 而姜沃对许敬宗的定位也很清晰:公事公办,私事免谈。 于是直接告辞。 立政殿。 长孙无忌走进来的时候,略有些恍神。 这里他来的太多太熟了,只是之前二十多年,都是来见先帝的。 如今…… 他看着一身湖蓝色无纹饰常服的外甥坐在案前龙椅上,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酸楚,轻声道:“陛下。” 李治这一刻跟舅舅是心思相通的。 他坐在这里,方觉得这个位置的冷硬,与肩上要承担的重量。 两人四目相对,有一瞬间,仿佛都回到了翠微宫那个对泣的夜晚。 因此起初的氛围是很温情的。 直到长孙无忌说起立后典仪的事儿。 李治蹙眉道:“许敬宗又拿这件事去烦舅舅了?朕已经定了从母后旧例。” 长孙无忌摇头道:“陛下,礼部的第一封奏疏才是对的——陛下是承平之君,该为后世子孙立范。” 李治蹙眉:“朕以孝道治天下,岂有让自己的皇后逾越母后的道理。” 长孙无忌又是欣慰又是头疼,换了称呼:“稚奴,舅舅知你现在极想念先帝先皇后,不肯稍逾。”他看了一眼立政殿的陈设,除了金玉饰物因守孝全都搬去库房外,其余所有器物,哪怕是漆面已有些微剥落的一方矮凳,都没有换掉。 全部如旧。 长孙无忌叹息道:“文德皇后与我一母同胞,当年何等情形我最清楚。当时的立后典仪是太简薄了。” “礼仪事是要传于后世的大事,不是那等青雀回不回京的小事。” “稚奴,听舅舅的,这回不能任性。你若是心里过不去,可于明年改元后,为文德皇后再上尊号。” 李治望了他片刻,终是点头:“如果舅舅坚持,那便这样吧。” 长孙无忌告退。 李治望着空空的立政殿,搁下了手里的笔,不想再去看下一份奏疏了。 他将垂在身侧的荷包绕在指尖。 荷包里有一条长命缕。 今日,是她去感业寺的日子吧。 骡车临近感业寺,媚娘就对姜沃道:“一会儿你就留在马车里,不要下去了——被里头的尼姑看到只怕不好。” 姜沃笑眯眯:“姐姐,一会儿就能见到熟人了。” 媚娘:? 马车停在感业寺正门口。 每辆马车上负责赶车的宦官都叩了叩车壁,问起需不需要帮着搬运箱笼。当然,是要‘辛苦费’的,这些宦官愿意格外赶车出来一趟,当然也是为了这个出宫嫔妃们,身上多少都有些钱财。 媚娘看着姜沃,正要拒绝,忽然听到熟悉的一把嗓音传过来:“不用你!武才人的箱笼我来搬!” 这声音是…… 帘子一动,媚娘就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钻了进来:“武才人到了?咱家等了好久了!”还不忘跟姜沃笑道:“太史令竟也来了!” 姜沃笑眯眯:“严掖庭丞好,不,现在该唤一声严寺监了。”她还拱了拱手:“恭喜高升。” 严承财笑成了一朵花:“都是托才人的福!” 严承财——贞观十一年,媚娘进宫时被调到北漪园,负责照应一众新入宫才人的八品掖庭丞。 这一处就是十年余。 先帝驾崩后,严承财就消失在掖庭中了,媚娘原以为他是寻门路高升了——反正北漪园也不会再有人了。 没想到是来了这里,还做了感业寺的寺监。 严承财笑眯眯道:“原来这里两个负责管事的老宦官,都犯了事儿了。这不,仰仗太史令在圣人跟前说了句好话,咱家就过来了。” 他就坐在媚娘车外头唠嗑,直到其余妃嫔的箱笼搬完了,严承财才令赶车的宦官,将媚娘的马车赶到东边角门去,拿出钥匙来,另外开了门:“武才人住这处禅院!这扇门是单独打通的,将来太史令想来探望,只管走这边。” 说着把钥匙给了媚娘一份:“这是头一回开,琐才挂在外头,以后才人得把琐拴在里头锁好,别让外人闯进来。” 媚娘走进禅院,看着极为熟悉的陈设,甚至有些恍惚:哎?我不是刚从北漪园走吗?怎么有种又回来了的感觉。 严承财本来想表现一把,自己把媚娘的箱笼搬进来的,结果搬了一下发现沉的要命,立刻放弃,拿了钱出来让赶车宦官搬运。 他自己则又跑进来跟媚娘和姜沃说话。 “武才人只管住着,我早与这寺中尼姑说了,武才人身体不好得静养,可不能跟着她们去做什么早晚课跪经捡佛豆的。另外,这每日饭菜,武才人也不必管,咱家有寺监的份例。” 媚娘转头看着姜沃,心中思绪万千:“其实,那些茹素和早起念佛的苦,我也可以吃,若是在这感业寺太与众不同……” 姜沃摇头:“姐姐,该吃的苦咱们肯定要吃。”从前那些秉烛夜读,那些琢磨朝政,那些一步步往前走的苦累,以及将来想必不会少的风波险荡——该吃的苦,她们会往下咽。 “但跟着这些本心就不诚的姑子们天天跪着念经,或是被她们刁难克扣——这种吃也无益的苦,要是还让姐姐经受,这十来年,我岂不都是白过了。” 姜沃又走到屋子的一角,打开了一个早就为媚娘准备好的箱子。 里面是满满的册子。 媚娘也走过来,拿起一本,随手打开一看:“这是世家的《望族谱》?” 自魏晋来,选官时门第最要紧。 官员选拔不重本事,倒是更重视祖宗渊源。 为防止有人冒充世家,所有家族都很重视谱牒的健全——不单是他们一姓的族谱,还有所有他们认可范围内的世家总谱。 又因这些世家名门不停的联姻,彼此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很是复杂,甚至还诞生过谱牒研究学。 许多人(甚至不是世家的人),都以能盘明白《望族谱》为荣,甚至可以此谋生。 可见是一件很需要花时间和经历去研究的事。 姜沃笑道:“姐姐慢慢看。” 第76章 从谏如流 姜沃回宫后,次日便奉诏往立政殿去面圣。 皇帝并未坐于侧殿御案后,而是坐在窗下,手里正拿了一卷《帝范》在看。 姜沃上前行礼。 皇帝如往常般含笑道:“姜卿不必多礼。”又点了点自己对面:“坐——她如何了?” 姜沃将感业寺情形说了,皇帝听过后点头,微叹:“这一年,宫外只好交给你和阿朝了。” 一年内,媚娘进宫是无可能了。 甚至一年后…… 李治想起昨日事,就觉得一阵无力。 他开口道:“昨日太尉去礼部时你也在吧。你觉得太尉之意如何?” 姜沃道:“臣观太尉意,确是为了后世礼法。” 李治脸色稍缓:“是,朕昨日原是有些不快的,但后来想想,舅舅必不会不顾母后不顾朕,倒是去为王氏和世家增彩,想来只是站在礼仪事上秉公直言。” 因眼前是久已熟悉的人,李治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回到了过去,变回了那个烦恼于被夹在哥哥中为难的晋王。 他叹了口气坦然道:“你瞧,我在看父皇的《帝范》来平复心境。” “哪怕明知该欣而纳谏,但被人直接说到面上来指责做错了,实在是不好受。” 继续诉苦:“何况朕刚把许敬宗训了一顿,让他改了奏疏,结果,今日还得把他诏过来……”让许敬宗再改回去。 李治想想这个场景,就替自己的尴尬,忍不住把手里的书挡在了脸上。而且,从这事后,只怕将来自己再改奏疏,朝臣就得掂量掂量要不要直接听命了。 半晌后,李治才把面前的书挪开,问道:“对了,你觉得太尉是不是不喜许敬宗?” 姜沃点头:“不喜。” 以长孙无忌的性傲,他能看上许敬宗也就怪了。 李治这才笑了笑:“也就你肯跟朕说实话了,朕昨日将此事问起于志宁和褚遂良,他们都道‘太尉无不喜之朝臣,皆是量才而用’。” 姜沃莞尔:“臣这不也是私下说实话吗?到了朝上,臣也不这么答。” 这句话,却又勾起李治旁的思绪:“也是,朝上也听不见旁的声音了。你既在朝,自知如今这几位宰辅。” 姜沃脑中再次迅速过了一遍如今的三省宰辅——中书令两位,长孙无忌(知三省事)与高季辅;门下省侍中:于志宁、张行成;尚书省左右仆射:李勣与褚遂良。 “当年刘洎事后,太尉就有意推褚遂良和于志宁任宰辅,当时朕说与父皇,并未用褚遂良,而是换了张行成。” 张行成是李治东宫的少詹事,掌东宫机要事务,也算是李治的半个老师。 俱李治看下来,他倒是与旁人并无牵扯,当年就推他替换了褚遂良。 可如今,褚遂良还是做了尚书右仆射——尚书省掌六部。 而李勣虽是尚书左仆射,但他是军伍出身,且从前许多年不在京中,对中枢朝务并不熟谙,出于谨慎常一言不发,基本由着褚遂良去处置尚书省诸事。 李治看着窗外秋色。 做了皇帝后,他时常有种回到十年前做晋王的错觉,无人可用,说出来的话,也不会真的被人听见。 就像当年,他去鸿胪寺为崔朝说话,鸿胪寺只是面上恭敬答应着,其实却未听从。 与如今似乎无甚区别。 “陛下勿急,如今都尚未改元呢。” 李治点头:“也是。” 顿了顿:“舅舅是父皇留给朕的辅弼良臣,凡有建言,朕该纳之。”又对身边宦官道:“一会儿去请太尉过来。” 昨日答应的不情不愿,想来舅舅也看得出,那今日便弥补一二吧。 而此时,长孙无忌倒是也如李治一般,面对着令他不甚痛快的建言。 来自他的长子,长乐公主夫婿,长孙冲。 先帝丧仪已完,作为通州刺史的长孙冲,就该离开长安回任上去。走之前,便向长孙无忌小心翼翼建言道:“父亲日后若谏陛下,是否可缓和些?譬如昨日礼部事,让陛下朝令夕改,损伤颜面,怕是有些不好。” 长孙无忌看他一眼:“是你的意思,还是长乐的意思?” 长孙冲只好赔笑。 接着就被长孙无忌瞪了一眼:“你倒不像我的儿子,像是魏征的儿子——怎得如此惧内?” 长孙冲努力为自己分辨:“也是儿子觉得有道理,才来劝父亲。是怕父亲与圣人生嫌隙。” 长孙无忌摇头道:“长乐为陛下长姐,如今对待陛下,还是跟从前看幼弟一般,总不忍心加以言辞,且总想护着哄着。” “可陛下已经是皇帝了,他该像先帝一样从谏如流!当年诸如魏征、孔颖达、张玄素等人多少回当面直谏,先帝都是有过即改,从不觉得什么‘朝令夕改伤了颜面’,陛下当如先帝一般才不负先帝社稷!” 长孙冲是长孙无忌长子,那从小也是被严父‘严加管教’大的,此时见长孙无忌语气严厉,就有些怕了。 只是他除了怕亲爹,也怕媳妇,于是完。 “话虽如此,但父亲也要虑到,陛下与先帝不同。”他声音都有点发颤,被父亲瞪的都顾不得措辞委婉了,直接把长乐的意思全都秃噜出来:“先帝是戎马半生亲手打下天下,登基之初便威望已足,朝臣莫不从之。” “然当今陛下是年少继位,父亲应为陛下树威。” 长孙无忌皱眉道:“长乐这是什么话!帝王之威,出自功业。如今陛下初登基,正该学着如何做一个明君,将来好建功立业,那才是为自己树威。难道由着陛下为私□□而误礼仪大事,才是立威?” 又摆摆手道:“罢了,我也知道长乐的意思,无非是怕稚奴年少,皇位坐不稳当。你回去告诉她,我受先帝所托,必会为陛下稳固帝位,不令他人有可乘之机。况且——” “凡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陛下有意我都已顺着来了,还要如何?” 长孙无忌觉得,其实自己对当今陛下,真的已经很爱护很留情面了啊。 当年谏先帝的时候,可比这个言辞激烈多了—— 譬如当年先帝又犯了慈父病,动了心思想要令李泰回京,他可是直接当面怼了回去,怼的先帝人都蔫巴了。 对稚奴这个外甥,他已经柔和许多了。 因此,听了长子在跟前说了一通长乐公主之意,长孙无忌心中甚至还有些委屈,于是直接下逐客令。 “话说完了?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向你媳妇‘回禀’!” 长孙冲不敢再说,立刻跑路。 儿子走后,长孙无忌自己还生了一会儿闷气。 然后便见立政殿宦官来请。 长孙无忌到了立政殿,还未行礼就已经被皇帝伸手托住,只见皇帝已然不再是昨日不情愿的神色,而是变得柔和诚恳,恍惚间像是当年拿着律法来请教他的晋王一般。 “舅舅,昨日礼仪事,我已细想过。” “果然是我自误了,不如舅舅思虑深远。今日我便召许敬宗来,令他重新改过。” 他扶着长孙无忌的手,一直携到窗边榻上对坐,甚至亲手端上一杯茶:“从前我虽也监国,但凡有不能决者,总有父皇替我指明。如今,我初登基,若有事不能周全者,还请舅舅多指点。” 长孙无忌方才心头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 不由欣然道:“陛下如此,臣甚慰,想来先帝若知,也必大慰。” 三日后,礼部拟好了立后典仪。 立后时间则初步定在了明年正月。 圣人的年号朝上也已经议定了——永徽。 明年正月便有两件大事:先改元永徽再册立皇后。 第77章 永徽元年 永徽元年。 正月十六。 立政殿。 窗外细雪纷纷。 李治和崔朝就坐在窗边对弈。 旁边的红泥小火炉上,甚至还温着一壶酒——倒不是为了喝,皇帝是忽然想起之前姜沃与媚娘做的酒酿青梅。 崔朝落下一子:“只可惜不是青梅成熟的时节,滋味到底还是差一些。倒是东市新开了一家酒坊,也做各色酒酿果子,前几日我们去了一回,尝着还不错,不如明日给陛下带来些?” 话音刚落,就觉颇为幽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哦,你们倒是很悠哉,还有空去东市新开的酒坊。” 崔朝莞尔:“臣听说了,陛下这个年过的操劳。” 李治抬手揉了揉额头:“何止是劳,是乱的朕心烦!” 正月初一,新帝登基以来第一个大朝会,极是郑重,李治也是提前几日就开始预备当日的封赏事;接着,初六就是立后典仪,按照礼部新定之规,立后大酺(即宴饮)三日,内外命妇拜贺。李治还未从立后的热闹中挣扎出来,又迎来了元宵…… “朕从未有过这样累的新岁!” 故而今日李治是说什么都要闭门清净一二,特意叫了崔朝进来下棋兼诉苦。 结果就听到崔朝和姜沃两个,年节下还有闲心去东市尝新酒坊的酒酿果子,他心里酸的也像个梅子一样。于是端量了下棋盘,拿起两步前的棋子:“气的朕都下错了。” 崔朝便也好脾气的由着皇帝悔棋。 直到对弈两局,李治也把心里最近的烦闷苦水倒完,崔朝才告退出宫去。 他走出立政殿的时候,偏巧王皇后正往这边来,便正好看到崔朝身影。 王皇后问身后心腹宫女隶芙“那是鸿胪寺崔郎吗?” 隶芙点头:“正是。” 王皇后也不免感叹一句:“几年前在东宫倒是也远远见过一面,今又见,风仪如旧啊。” 边说边走上立政殿前的台阶,门口站着的小山忙迎上来给皇后请安。 王皇后道:“我来见陛下。” 小山有点头疼,陛下今日显然是想躲个清净的……但王皇后就在眼前,他也不敢不报,连忙进门通传。 李治不知王皇后为何突然求见,但到底是新立的皇后,颜面是要给的,就颔首:“让皇后进来吧。” 又让宦官赶紧把屋里的红泥小火炉和酒壶给挪走,不然以王皇后的脾气,若是看到他白日调弄酒水,估计又要开谏——在这点上,王皇后是很愿意效仿自己未见过面的婆母长孙皇后,以劝谏陛下做圣明君主为己任。 不过……李治出神,母后并不总是劝谏父皇的。 面对外面细雪,李治忽然想起从前在父母膝下的时光。 那也是一个冬日,父皇母后一起看他写大字。父皇看到他漏了一笔就道:“稚奴,有一个字错了,自己瞧出来没有?” 人往往瞧不出自己的笔误,他茫然提着笔没发觉自己哪个字错了,直到母后在旁笑着握了他的手,轻轻将那一笔添上。 难得闲适,其乐融融。偏生有朝臣求见,父皇眷恋妻儿就不愿去。 母后也没有正色正言而谏,反而是对父皇招招手——父皇便附耳过去,李治没听清母后说了什么,却见父皇立刻改了主意笑意飞扬点头道:“好,那朕就去。” 之后父皇随手拿起一件大氅,披衣而去。 此时李治对着窗外雪景,忽然就想起了这段很细碎的回忆。 真的,好想父皇母后啊。 王皇后进门,就见皇帝正出神望着雪,神色很柔和,唇边难得带着笑意。 心中一喜:太好了,皇帝看起来心情很好。 她走近皇帝,忽然鼻尖就闻到一阵不可忽略的酒气,再想到刚告退的崔朝——皇帝居然白日在与臣子在殿内饮酒取乐吗? 这可不好! 王皇后刚要开口劝谏,就觉得胳膊被人轻轻撞了一下,转头对上隶芙微微摇头,就把谏言吞了回去。 也是,今日是为事儿而来,还是不要先忠言逆耳惹到皇帝比较好。 李治转过身。 因方才的回忆,语气就比往日温和些:“下着雪,皇后怎么来了?是有事吗?” 王皇后从宫人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一份汤羹:“陛下近来劳碌,我心中惦记的很,就令人炖了汤——是我家中的私方呢,陛下尝尝如何。” 李治拿起瓷勺喝了一口,也觉鲜美:“很好。” 王皇后笑道:“陛下喜欢就好。正好这个汤也适宜酒后用……”她不小心说秃噜了嘴,身后宫女让她急出一身汗。 果然皇帝淡淡打断道:“朕未白日饮酒作乐,皇后不必劝谏。” 王皇后心内也‘哎哟’一声,心道怎么说错了话。 于是往回找补:“想来是我闻错了,也是,方才我还见崔典客丞出去,陛下既是召见臣子,怎会饮酒。” 又想起皇帝与崔郎是少时伴读关系甚佳,就准备关怀一二,以做缓和:“陛下,崔典客丞的出身人品都无可挑剔,怎么好因为父母去的早,就蹉跎至今未成家。陛下若是信得过我……” 李治再次打断道:“他的婚事,皇后勿插手。” 皇后关怀不成,被皇帝直接打断,颇觉自己好心没好报,便郁郁道:“是。” 沉默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 李治看着眼前的汤盅,想到皇后是冒雪前来送汤,自己却接连打断她两回话,也实在是有些过了。 于是便先开口道:“昨日元宵佳节,皇后也见了不少命妇,想来颇费神,该多歇歇。” 王皇后摇头:“倒是不累,反正陛下也指了萧氏帮衬——说起萧氏,我听说陛下要给她淑妃位?这初封就是正一品妃,是不是太高了些?” 李治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原来如此。 他抬起头来,语气温淡如水道:“萧氏在东宫为良娣,又有子女,淑妃位不合宜吗?” 王皇后有点犹豫该不该说,她分辨了一会儿皇帝的神情,却略有些沮丧的发现,一如往常看不出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甚至看不出喜怒。 她索性直接说了:“萧氏心大的很,有一事我年后才知道——陛下可知萧氏竟然改了感业寺的旧例?” 听王皇后提到感业寺,李治微微一顿,随后才点头道:“朕自然知道。” 王皇后看了皇帝一眼:“也是,陛下肯定知道,这事儿萧氏自己做不了主,必是陛下应允她的。她倒是会做好人——说什么先帝的嫔妃哪怕到了感业寺修行,也不当与普通姑子一般凄苦,应带发修行,还可每年元日与家人相见一回。” “先帝嫔妃里有不少都是官宦人家之女,得知此事都很感念萧氏,昨儿元宵佳节,命妇入宫,还有不少人去了萧氏处,为此事向她道谢。” 王皇后不免有些委屈:“便是陛下仁厚,欲广施恩德,这样的事儿为何要交给萧氏出风头。” 李治再次抬手按了按额头,无话可说。 说什么呢?说朕其实是先暗示你的?但你根本不接朕的话? 李治欲关照媚娘,却不好自己提出给感业寺恩典,便先下旨给所有太妃都提了份例,然后又在皇后跟前提了一句:有子女的太妃们还有后人奉养,可怜感业寺中妃嫔却是孤苦,其中许多也是勋贵官宦之女,在宫里多年也未有过失。 皇后听完,回了他个‘哦’。 然后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李治这才又在萧氏跟前提了一句,萧氏则很快心领神会,抓住了这个又惠泽感业寺嫔妃,又跟皇帝保持同步,又能给宫外不少人家卖好的机会。 见王皇后委屈,李治却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淡漠道:“皇后是六宫之主,何必计较这些事?” 皇后刚想再说,就觉得袖子又被人悄悄扯了一下,她就住口了。 然后想起来—— 对了!她今天也不是为萧氏来的,就是方才话赶话,想起萧氏那做派一时生气才说到这儿了。 于是皇后把关于萧氏的话先放下,重新整理了下思绪,开始说正事。 “陛下,其实我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想要求陛下。” 李治的神色微变。 他……有点慌。 王氏居然说,求他? 怎么说呢,就像方才的几个话题,王氏在不经意间都能给他噎的需要一段时间缓缓,如今王氏居然说有事求他?! 李治甚至坐的端正了一点,这才开口谨慎道:“皇后何必用求字?直说便是。” 王皇后听他这么说,果然爽快直言道:“陛下已有两子,皇长子的母亲刘氏出身低微,我瞧这回陛下也只给了她六品宝林之位——如此出身,如此位卑,如何配养育皇长子。” “陛下也知,我多年无子膝下空虚,很喜欢孩子,陛下能否将皇长子交给我养?” 李治望了王皇后片刻,之后便垂眸,伸手将汤盅的盖子盖上。 脆瓷碰撞,在冬日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道:“不能。” 王皇后一怔,等着皇帝说理由。 却见皇帝根本不解释为什么不肯,只是道:“朕累了,皇后回去吧。” 王皇后还欲再说,身后隶芙又忍不住扯了她一下,心中急得要命:虽说陛下是拒绝了,但没有生气。皇后您这会子可别硬争啊,若是陛下恼了把话说死,就没有回转余地了! 好在隶芙因为心急,这下扯的比较重,皇后也就没再说。 只憋着气告退了。 出了立政殿才道:“你方才使劲扯我做什么?我还有话要说。若是在正经人家,所有庶子都该交给嫡母养育的。律法中都说: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妾通卖买,等数相悬!”[1] 隶芙在旁边好言相劝半日。 见皇后不气了,才替皇后分析道:“陛下不肯皇后养育庶长子,莫不是担忧庶长子身份贵重了,会压过萧氏所出之子?” 皇后失望道:“大概是吧,皇帝一向更偏心萧氏。若真是如此,陛下再不会把孩子给我养。” 隶芙便道:“陛下不允,皇后娘娘何不请人说个情?” 王皇后随口道:“谁能说动陛下……”接着便反应了过来:“你说的是长孙太尉?” 隶芙点头:“长孙太尉是陛下元舅,又是先帝托孤重臣。自陛下登基来,凡是太尉所提之事,陛下无有不准。” 王皇后点头:“这倒是,若是太尉肯说话自然成的。可是……我王家也好,舅舅的柳家也好,与太尉都不相熟。”毕竟出身不同,自然少有往来,甚至还可以说有一点过节旧怨——先帝当年定《氏族志》,还把妻族长孙氏提上来压了‘崔卢郑王’一头。 隶芙笑道:“从前不相熟,以后多往来就是。皇后娘娘怎么忘了?长孙太尉既然是皇帝的亲舅舅,便也是您的亲舅舅啊。从前陛下于东宫时,为将来稳妥计,不肯结交朝臣尤其是世家,于是府中便也跟着避嫌,少与东宫和长孙府上走动。” “可如今陛下已登基,家中再不必忌讳,姻亲之间来往再正常不过了。” 王皇后豁然开朗:是了,提起舅舅,就只记得自己的母舅柳奭,怎么倒忘记了,长孙太尉也是她的舅舅! 立政殿。 小山听到殿内的动静,连忙进来:“陛下在找什么?” 李治道:“父皇之前的大氅收到哪里去了?”他记得每到冬日,父皇都会在偏殿架子上随意扔一件大氅,若是夜里看奏疏冷了或是要出门,就好顺手拿过来披着。 “都在后殿好生收着呢。陛下……” “拿来一件。” “朕有点冷了。” 李治裹着一件旧大氅,坐在窗前看雪越发下的急了,不由想起媚娘。 感业寺简陋又孤苦,她想必也跟朕一样,觉得难熬吧。 第78章 再见媚娘 永徽元年。 七月底。 夏末秋初,蝉鸣寥落,秋风乍起。 圣驾轻车简行再至昭陵—— 两个月前的五月间,皇帝已经率百官行过先帝周年祭,这次皇帝再往昭陵,是为了给大哥送行。 因身份尴尬,李承乾一直住在昭陵,未入长安一步。 为先帝守过一年后,他便令看守昭陵的宦官送书信到长安,要回黔州去。李治回信挽留,然而李承乾接着再送,一定要回黔州。 “其实我是想大哥一直住在昭陵的,我想大哥也是愿意一直陪伴父皇母后,但我也知道,大哥为什么一定要走。”马车中,皇帝声音轻的似乎自言自语。 姜沃在旁静静听着。 皇帝在来昭陵前,特意叫了姜沃过来,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姜沃立刻答应:“多谢陛下想着。” 她其实一直想问问大公子,袁师父如何?她离开后师父又在万岭谷住了多久?是否有搬走,又为何一直不给她来信。 但她见到李承乾的两回,一次是送先帝棺椁到昭陵,一次是先帝周年祭,实在不宜打扰。 因不知袁天罡究竟在游历何方,她连一句话也无处可寄。 这回跟着皇帝来送别大公子,正好可以问一问。 “袁仙师在万岭谷住到春日雪化,便离开了。他并未说要去哪儿,只说是要去见见还在的故人们。”李承乾想了想又道:“那几月,偶有闲聊,袁仙师总提起太史令。既然这样惦记,等袁仙师安顿下来,想来会告知太史令。” 姜沃谢过李承乾,就退出来,不再打扰两人告别。 李治与李承乾一如几年前般坐在竹椅上看云。 依旧是凝英殿的院中—— 先帝驾崩后,长孙皇后的棺椁就不用停放在凝英院了,而是与先帝合葬昭陵。 这一年来李承乾就住在这个院中。 守昭陵的宦官曾想给他换个院落住,毕竟是停过棺椁的院落,但李承乾觉得没有比这里更安心的地方了。 将来,他还要回到这里来的。 “大哥,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李承乾平淡道:“我本就是流放之人,况且,只要我在昭陵一日,总有人盯着这里。” 先帝的嫡长子在这里。 他很直接道:“稚奴,若是有心人要拿我身份做文章,你会烦恼,我亦难安。再或者,若是我死在昭陵,你岂不是百口莫辩?” 李治不再说话,他早也明白。 “既如此,趁着天光明,我送大哥——我已问过,马车两个时辰的脚程就到官驿。” 起身之时,李承乾忽然问道:“小九儿,你是不是很累?朝事让你很为难吗?” 李治刚想说什么,却又抿了抿唇笑道:“累自然有一些,但不为难,大哥放心就是。” 李承乾也没有再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待送走了大哥,李治越发觉得空落落的。 姜沃道:“陛下,上马车吧。” 却见皇帝转头对她笑了笑:“姜卿先回。朕骑马回去,也好散散心。” 姜沃:? 下意识说了一句:“陛下若不乘马车,臣独自坐此金纹朱盖车,实是僭越。不如臣跟陛下一起骑马吧。” 原本她总在宫中,骑马的水准一般,但这一年来,常出宫来住,骑马的机会多了便也熟练了。 李治摆手道:“不必,朕许你乘此车。”说着翻身上马,还示意跟出来的小山跟上自己,然后令随行的亲卫,一半跟着自己,一半跟车走。 姜沃也就明白了。 “那陛下一路当心。” 李治点头:“好。” 感业寺内。 媚娘正在夕阳下于院中散步——她原本看书入迷的时候,夕阳西下也是不在意的,还是姜沃道:“黄昏时候半明不明,看东西最伤眼,姐姐不如这时候起来走走。” 姜沃记得之前听家人说过,黄昏时半明不明,灯又不够亮的时候,开车最累对眼睛最不好。 因此见媚娘有时候也懒得点灯,就着夕阳余晖看书,就总劝她。 原先两人都住在一起的时候,媚娘有时候还会忘记。 如今分别两地,姜沃也无法在黄昏时分从署衙回来叨念她了,媚娘反而深深记得这话,每到黄昏就把书放下了。 正在走第七圈呢,就见严承财跑了来:“武才人,快,快开下门上的锁。” 媚娘笑道:“姜妹妹来了?” 严承财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不不,是,是陛下来了!这不,这位是……”他身后走出来一位宦官。 媚娘认识这一位,点头致意道:“小山公公。” 从前她与还是晋王的李治在兽苑相见,都是这位小山公公跟着。 小山,大名程望山,听到‘小山公公’这个称呼还挺感慨的:如今他是陛下跟前第一人,宫里除了陛下,哪怕皇后淑妃见了他,也都得给脸称一句‘程公公’。 不过眼前人叫‘小山’也是该着的——当年若无兽苑事,他也不会被晋王收做心腹。 于是他立刻应了一声,然后堆笑道:“贵人竟还记得奴名这等小事!” 旁边的严承财愣了愣:看看人家程公公,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叫贵人!我呢,一直一口一个武才人的叫了一年多了……怪不得人家能在御前混,我在感业寺混呢。 李治终于要见到媚娘时,心底思绪便像是狂风骤雨中的湖泊,激荡的一塌糊涂。 他进门前原就想好了说什么:媚娘,这一年多,你受苦了。 但当他踏进院门,看清立在院中虽缁衣无饰,却依旧鲜妍明媚,玉面映红双眸明亮,带着些微笑意的媚娘后,口中的话不知怎的就变成了—— “媚娘,这一年多,朕受苦了。” 媚娘望着他,第一回当面唤道:“陛下。” 李治第一次伸出手,真正的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觉得,长长松了口气。 “你陪朕说说话吧。” 次日天色微明时,李治坐起来。 伸手撩开帷帐,只见屋内只有他一人。 倒是窗户已被推开半扇,有晨起清爽的微风吹进来,带着一种略带辛辣的香气——是桌上香炉,显然已换过了新的香料,是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木香。 李治就彻底醒过来。 他披衣出来,就见媚娘正在院中坐着,手托腮守着面前的炉子,微晃的火光将她面容映的更是明若霞光,与昨夜烛火掩映下一般。 “陛下醒了?”指了指炉火:“这是方才小山公公送过来的粥。” 小山提着食盒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院里人会醒,只是想来早早等着,一旦陛下要用膳,就能立刻送进去而已。 因此他在门外溜达着解闷,门忽然开了的时候,吓得他差点滑倒。 媚娘接过他手里的食盒。 小山又连忙压低了声音道:“贵人,陛下此番出宫……算着今日怎么也该回去了。” 媚娘点头:“我会与陛下说。” 小山连连作揖:若是自己开口,肯定得不到陛下什么好脸色。 李治走过来,又看了看天色估算了下时辰,便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就睡一两个时辰,不倦吗?” 媚娘笑道:“我天生觉少。” 李治则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朕若是睡不好就头疼。” 媚娘道:“那陛下等下再回去睡一会儿。” 李治点头:“好。” 媚娘接着道:“等天色大亮,我去唤陛下,该回宫了。” 这句李治就像是没听见一样,专注看起了眼前的炉火。 媚娘也只是一笑。 等两人用过早膳后,李治便直接拿了本书,往窗下榻上一坐,倚着看起了书,大有今日就要这样过的样子。 媚娘走到他旁边坐下:“陛下。” 李治似乎看的更认真了。 媚娘就莞尔:“陛下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这回李治应声了:“自然。那日你穿了一件石榴裙。”他想起当日,兽苑中见人纵马而来,如春色百绽,嗔眉笑眼,明丽无方。 他伸手握住了眼前人的手。 媚娘也反握住皇帝的手,笑道:“等陛下再过来,给我带一条石榴裙好不好?” 李治沉默片刻:“好。那朕今日先回宫。” 京中时日过的飞快,转眼又到了一年冬日。 立政殿。 萧淑妃正在皇帝跟前,说起冬至宴之事。 冬至是大节。 皇帝在前宴请朝臣,后宫也要宴请命妇。而这永徽元年,第一场冬至宴,皇帝却交给了萧淑妃来办。 萧淑妃自然要竭尽全力办好,此时便拿着改了好几回的冬至宴程来回皇帝。 皇帝听完,颔首道:“淑妃辛苦。就如此罢。” 淑妃却没有立刻告退,而是试探道:“陛下,冬日里许多佳果菜蔬难备,不若妾将元日宴的一起备下?” 却见皇帝只是道:“元日宴之事再说吧。” 萧淑妃略有些失望,见皇帝已经拿起了手边的奏疏,只能告退。 人人都觉得她甚为得宠,在宫中威风八面,比如冬至宴都是她来办,而不是皇后。 可萧淑妃自己知道,她还差一截——皇帝并没有将六宫事都交给她,而是一件件交给她——皇后犯了错,就轮到她了。 比如这次冬至宴,皇后拿不到,是因为皇后三番两次跟皇帝提起,她想养育皇长子不成后,竟然不知怎的说通了长孙太尉,托太尉向皇帝说起此事。 皇帝与太尉说了什么无人得知,但皇帝第二日就命淑妃暂理后宫事,冬至宴也交给淑妃来办。 淑妃走出偏殿时叹口气:她不想每次都靠皇后犯错,原想趁这次将办元日宴的圣命一起拿到手呢。 走到门口,见到廊下行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淑妃就故意停步等着。 姜沃眼力很好,远远也看见了淑妃,原想放慢了步子等淑妃走,结果见淑妃停住了。 就知道难以避免,索性走上来。 “太史令。”淑妃生的小巧瓜子脸,眉眼柔婉,比端正的王皇后看起来好相处许多。 五品以上官员与妃嫔不见正礼,故而姜沃只颔首道:“淑妃娘娘。” 淑妃走近一步亲切道:“有一事正想说与太史令,还未打发宫人去太史局,就遇上太史令,可见有缘!” “重阳节后,有几个宫女犯了过失,皇后娘娘大怒,便要整饬掖庭,连带着连宫正司也想换人,大约是想换成自己人吧,但我想着,陶宫正领宫正司这些年,又是文德皇后选的人,怎么好换了去……”接着又洋洋洒洒说了许多,无外乎是皇后针对宫正司,她是如何仗义出手的。 说完后,便一双美目望着姜沃。 她费这个功夫,先令王皇后对宫正司不满,再卖这个人情,难道是为了掖庭一司吗?自然是为了眼前太史令。 在出身上她比不过皇后,在前朝的助力上,更是望尘莫及。她所倚靠的唯有圣恩与子女。皇后没有子女,她的儿子,皇次子李素节,便是身份最尊贵的皇子。 可皇后忽然非要个皇子养的做法,甚至还能说动长孙太尉开一次口的人脉势力,也着实刺激到了淑妃。 她也想有能影响到皇帝的心腹之臣,能在皇帝跟前为她和儿子说话。 尤其是皇帝刚登基,膝下两子还未封王——这可是要紧大事。 淑妃久欲寻前朝助力,自然看到了这位宫正司女官出身的太史令。 姜沃看着眼前殷切望着她的淑妃,做认真状听完了她的长篇大论,然后—— “哦。” 淑妃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有种自己在跟王皇后说话的错觉。 好像她每回去紫薇殿,跟王皇后明着是请示,暗中实为讥讽炫耀的时候,王皇后听完后,也往往就‘哦’一声,搞得她兴致大减,完全不知道对面人听没听懂她言语中的讽刺。 但…… 王皇后听没听懂,淑妃持怀疑态度。但眼前这位太史令,绝对是听懂了只是不肯接话。 果然,只听这位太史令‘哦’过后,浅淡道:“淑妃娘娘若说完了,臣该面圣去了。” 淑妃颇觉脸上过不去,顺了顺气息,才重新笑道:“太史令请——将来若是有事相求,我淑景殿的门还是愿意为太史令开的。” 姜沃真诚道:“哦。” 诶,别说,王皇后这个字真的好好用。 而此时,‘哦’字大家王皇后,很有些憋闷,问旁边的隶芙:“今日一早,萧淑妃站在这儿说了半日冬至宴的事儿,就是向我炫耀,依着我早撵出去了。你又在背后扯我做什么?” 隶芙劝道:“陛下这回让淑妃办冬至宴,正是有些恼了皇后娘娘,您何苦这会子对淑妃疾言厉色,更让陛下动气——不理淑妃就完了,奴婢跟您保证,娘娘只‘哦’一声,比训斥她,还叫淑妃难受。” 皇后也就点头。 隶芙松口气:还好,她与皇后从小一起长大,皇后一向是很听她劝的。 所以,每回王家需要王皇后做什么,都会通过隶芙从中传话。 比如之前,请王皇后开口,求皇长子事,就是王家的意思。 皇后多年无子,不如先趁着皇长子才四五岁时抱过来养着,这时候还养的熟。有皇后养育的名头——若是皇后一直无子,他们便推这个孩子为太子,若是将来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嫡出自然是太子。 王皇后与家族感情极深,尤其与母亲和舅舅舅母,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言听计从。 哪怕皇帝不高兴,王皇后还是坚持去讨了三次。 直到现在—— 隶芙已经得到消息,皇长子是肯定要不得了,皇帝与长孙太尉不知密谈了些什么。太尉已经转了风口,暂时不肯替王家说话了。 王家便要走另一步棋了:皇长子不行,退而求其次吧。 就告知隶芙,说通王皇后走家族安排的下一步。 于是此时隶芙就打好腹稿准备开劝。 正好听到王皇后在说萧淑妃好面上做好人,实在阴阳怪气,就忙接口道:“陛下性子温和仁厚,是天下皆知的——不同人不同性情,陛下喜柔媚女子,可惜皇后出身高贵,为人端直。” 皇后道:“那我也无法了,我又变不成萧淑妃那样。”其实心里还有一句话,对隶芙也没法讲:皇帝不喜欢她的性子,她还不喜欢皇帝的脾气呢——总似摸不着看不穿的云似的,她更喜欢有啥说啥的爽快人。 隶芙推心置腹道:“皇后还是得先有个能养的住的皇子。” 王皇后摇头:“但皇帝是铁了心不肯把皇长子给我了。” 隶芙见话已入巷,就笑道:“皇后娘娘也不一定非要皇长子啊。” 皇后眼睛一亮:“你难道有什么妙计,让淑妃将唯一的宝贝儿子李素节给我养?” 隶芙被实实在在噎住了:救救。 噎的沉默半晌后,只能再次打叠精神,劝皇后打消这些天外飞仙似的的念头,再劝皇后务实一点。 隶芙直接道:“皇后娘娘不如给陛下送一个讨陛下喜欢的低位嫔妃或是宫人,到时候抱养其子就是了。” “皇长子到底站了个长,陛下或有顾虑,但其余宫人之子,陛下应当不在意。” 皇后想了想:“也好。” 找个人去伺候皇帝吧,也省的她去碰一鼻子灰。 于是如往常一样,把差事交给隶芙:“你去挑人去吧。” 又让宫人来给她铺开笔墨纸砚,她要作画:“正好我昨日的画没完,唉,冬日这颜色总是容易凝住,再添两个火盆进来吧。” 隶芙发愁:瞧着皇后对自己的颜料比对陛下都上心。 于是她退出来,悄悄往立政殿去寻程公公。 程望山程公公,可是陛下跟前最得用的人之一,一向也最通晓陛下心思。 隶芙与他搭线很久了——这位程公公是个爱财的人,且胃口很大,一般的小钱根本看不上。非得是肥肥的孝敬才说话。 不过这位拿钱也办事,之前隶芙也是重金从他这里买到了‘皇帝只是恼皇后才令淑妃办冬至宴,并没有把元日宴也交给淑妃’的重要消息。 这才能按住皇后不发火冷处理淑妃。 所以这回,隶芙又拿着王家的重金来了。 自李治登基来,小山与鱼和,不但有了新的宦官职,还被安排了新的人设。 小山依旧走他的乖滑流,只是多了个贪财的人设,让前朝后宫的人都以为,给他塞钱,就能晓得些皇帝的心思。 不但皇后淑妃如此,连长孙无忌有时候都会问他一句,皇帝今日心情如何,用膳如何之类的。 当然,小山是收不到长孙太尉的钱的。 而鱼和则扮演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不说,非常沉默忠憨来衬托小山。 于是隶芙第一次来,见到门口当值的是鱼和公公后,就立刻走了,一直等到程公公出现,才私下递上重金,然后问道:“程公公最了解陛下心意,不知陛下可意什么样的女子,或是……现在御前也好,宫中也好,有没有入陛下眼的宫女?” 小山没想到皇后处,居然有这个想法,再一想——陛下久欲接武才人入宫,只是生怕长孙太尉得知会一时暴怒,根本不顾皇帝的阻拦,说不得就直接伤了武才人的性命,这才一直等着——等武才人有身孕作保。 长孙太尉会拿先帝低微嫔妃的命不当回事。却不能拿皇子不当回事,哪怕有杀心,也无法明着做什么了。 不过,如今皇后问起来,倒是个好机会啊。若是皇后将武才人接进宫也好。 只是小山素知皇后性情,哪里敢一下子就说出皇帝所惦念,是先帝武才人,万一皇后闹出来可怎么好。 于是只慢慢的给出些消息,皇后处若是自己想通了,愿意做此事最好。 他深知,皇后宫里做主的根本不是皇后本人,而是眼前这个隶芙。 于是过了几日,小山便与隶芙道:他趁着皇帝心情好的时候,出言探问了一下,陛下似乎确实有中意的人。 隶芙忙继续塞重金道:“不知是谁?” 小山被手里的金子压得一坠,却还是不肯这次就说,只道:“唉,听陛下意思,倒是身份上不好入宫,不是宫里宫女,是宫外人。我也糊涂着呢,下回看陛下心情好了再打听。” 隶芙只好来回王皇后。 “身份不好入宫?这世上还有什么女子,是陛下看上了却不能……”王皇后忽然灵光乍现:好像知道答案了。 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上一个冬日,风雪中她往立政殿去的那一日。 崔郎离去的身影。 殿内若有似无萦绕的酒气。 皇帝对着窗外那抹难得柔和真切的笑意。 以及……皇帝直接打断她的好心关怀,警告道:“他的婚事,皇后勿插手。” 王皇后深深点头:“原来如此。” 隶芙在一旁疑惑道:“娘娘想到了?奴婢怎么没想到。” 皇后叩了叩桌子道:“那是因为有件事你不知道。” 当年晋王刚做太子,她为太子妃想做点事,太子就把所有宫人交给她管,王氏就从晋王旧宫人口中听过一事:崔郎最早并不是鸿胪寺的官,而是晋王府上东阁祭酒。 第79章 相顾无言 紫薇殿。 隶芙站在王皇后跟前,洗耳恭听皇后猜到的答案。 但听皇后说完自己的猜测和几条理由后,隶芙目瞪口呆大为震动:“娘娘怕是想多了!” 皇后道:“不是我多想,你还记得废太子事吗?为了一个不入良籍的乐人,那位还与先帝闹得天崩地裂的——你忘了?咱们第一回到九成宫东宫的时候,前院还有个大坑呢。” “那坑原是废太子为那乐人立的衣冠冢,先帝下令不得不挖了去,但废太子却都不让人填土,就那么空着。最后还是陛下入东宫后,咱们才将那院落收拾了。” 这件事隶芙记得,坑还是她看着宦官们填土种花的。 因此隶芙也疑疑惑惑起来,不过她还是道:“不知娘娘记不记得是哪个宫人所言旧事,奴婢再去细问——若是知道当年崔郎为何忽然离开晋王府,去了鸿胪寺,此事应当就更分明了。” 皇后记性很好,很快给出了一个名字,隶芙领命而去。 而隶芙在问出‘废太子男宠事后,先帝忽下令将崔郎调去鸿胪寺,接下来崔郎便到西域最偏远之地出使一年’这样的消息后,默默走回来了。 好大一瓜啊。 但吃瓜是人类的天性——皇后与隶芙两个便在灯下叽叽咕咕说了一夜,喝完了两壶蔗浆,才将这些年的‘星点线索’复盘完毕,并且串成了一条起承转合的故事线。 话说的太多,以至于睡前王皇后不由摸了摸嗓子:“明天熬点润喉的草药茶喝吧。” 隶芙忙点头应了:“夜深了,奴婢服侍皇后安歇。” 正弯腰整理床铺时,忽然想起一事,不对啊! 她忙转头去看妆镜前的皇后道:“咱们虽知崔郎事,但他于事无补啊。娘娘想要的是皇子,咱们还是得找个可意的宫女给陛下送去。” 隶芙这才发现,这一晚上原来没干正事。 然后试探着出了个主意:“不如明儿奴婢去掖庭一趟,好好寻一番。若是要容貌堪比的自是不可能了,但若是有眉眼相像些的……” 皇后从镜子前面转过头,叹气道:“隶芙啊,你这个法子,可真是有点蠢了。” “这么些年了,陛下若是想找,还用等咱们?你瞧后宫可有眉眼相似者?” 隶芙说出口后,其实也觉得是个馊主意。 皇后起身:“这事儿我有主意,明儿我去面圣。” 隶芙一万个不放心,坚决让皇后先把想法跟她讲一讲,听完后觉得,诶?似乎还挺靠谱的。 “明日就安排,会不会急了些?” 皇后摆手:“这种事有什么可拖的。” 冬日,因多有外邦使节入京贺新岁,一向是鸿胪寺公务繁忙期。 今年因是永徽元年,忙碌尤甚。 崔朝都难得几日没有摸鱼,一直在专注公务。 直到被人打断:“崔典客丞,陛下召见,请随咱家去吧。” 崔朝望着眼前的宦官,笔下未停,依旧在写名刺:“这位公公倒是面生。” 这位宦官倒也毫不掩饰,拿出自己的鱼符给崔朝验:“咱家是六品殿上监,原是不管传话事的。” 崔朝颔首:“既如此,公公请回,我自会去立政殿面圣。” 那宦官道:“圣人急召,让咱家这就请崔典客丞往宜春北苑去。” 崔朝手下的笔一顿,然后若无其事换过一张字条来写。宜春北苑他知道,是东宫一处宫室。 如今陛下已登基,从东宫搬出,怎么忽然又在东宫召见。 鱼符做不得假,这人必是六品殿上监——宫中能用这个品级宦官的,除了陛下,也只有皇后和淑妃了。 崔朝不由想起姜沃曾提起的‘淑妃拉拢’之事。 那这回呢,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拉拢?陷害?还是要做个局捏个把柄?崔朝脑海中过了数个可能性。 那宦官似乎有些着急了:“还请崔典客丞这就随咱家来吧。” 崔朝将写好的新字条封好,在信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后站起身来:“好,我这就随公公过去。” 要是不能一探究竟,他估计会好奇的睡不着觉。 不过,该报备还是要报备的。 崔朝随这位宦官走到鸿胪寺大堂前,将手中信封交给专门负责传递公文的小吏:“是件要紧事,直接送到太史令手里。” 就在崔朝跟着面生宦官往东宫宜春北苑去时,皇后来到了立政殿面圣。 见殿内无闲人,皇后便开门见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 “我知陛下心里有个挂念的人,但身份上不太合宜入宫。” 皇帝停笔:“皇后如何得知?” 这回不用隶芙在后面扯她,皇后都知道不能交代程公公出来,否则以后谁给她们传递消息。 于是只道:“是我自己从陛下的话里琢磨出来的。”王皇后想,这也是实话,其实程望山也没提供多少信儿,多半还是靠她自己。 好在皇帝也不是真的要问—— 小山收钱卖御前消息,还是他安排的。与其让御前被人想方设法安钉子进来,不如就让小山这种懂分寸又圆滑的人,主动对外释放一些消息。 于是只点点头,就皇后‘如何得知’这件事翻篇。 李治语气多了几分慎重:“皇后既知,今日过来是要做什么?” 其实要不要把媚娘事透漏给皇后,李治也一直很犹豫——不为别的,只为王皇后是他完全摸不准路数的人。 他完全猜不到王皇后知道这件事,是会拿着礼法来直谏力阻媚娘进宫,还是会闹开来直接去向长孙太尉告状,亦或是会顺着他设想中最好的路,主动将媚娘接进宫来。 为了王氏的不可捉摸,李治最终示意小山可以把‘先帝武才人事’透给王氏前,是做了最坏打算的—— 他已经在感业寺周围安排了不少亲卫。 就怕王氏选了最坏的那条路,直接告状给舅舅。 此时他望着王氏,慎重中甚至有几分紧张。 终于到了揭盅的时候了。 王皇后点头道:“陛下想来是囿于颜面,又恐流言伤人。那我愿意替陛下周全此事!” 李治心下一宽。 终于,王氏这一回走了一条他最希望的路。 听王皇后接着又道:“我愿为陛下解忧,还请陛下也成全我,给我一个皇子抚养。” 李治的欣喜变成了带着拒绝的犹豫——他再想媚娘回来,这话也是不能应的!将来他与媚娘的孩子,怎么能给皇后养呢? 皇后见他如此,不由惊讶道:“我替陛下周全心意,难道陛下都不肯宠幸个宫女,将其子抱给我吗?” 李治一怔:“你只要个宫女的孩子?” 皇后疑惑道:“不然呢?我还能要谁的孩子?” 李治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似的,不由细看王氏。 帝后二人再次面面相觑起来。 片刻后,还是李治先打破了沉默:“好,那皇后要派人出宫接人的时候……” 王皇后摇头道:“陛下,人已经在宜春北苑等陛下了。” 李治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王皇后又耐心重复了一遍。 有那么一瞬间,李治还真以为,王皇后是雷厉风行已经将媚娘接进宫了。然而很快就明白必不是,亲卫们早得过他的吩咐,绝不会让宫里人无声无息带走媚娘。 那皇后接进宫的到底是谁! 李治起身,手一指皇后,吩咐道:“看好皇后,不许离开立政殿半步!” 他即往东宫宜春北苑去。 立政殿离东宫宜春北苑很近,只需要穿过两道门——这是皇后特意选的地方。 李治很快就到了宜春北苑门口。 来的路上程望山已经把跟隶芙所有对话都交代了,然后狠狠打了自己两巴掌道:“都怪奴婢怕皇后娘娘冲动去告知太尉,便想着慢慢透露此事。”他还等着隶芙下次问就说呢! 一听程望山还没将媚娘的名字说与王氏,李治就觉得眼前一黑。 他停步于院外吩咐小山道:“你进去看看,不管是哪一家的命妇或是小娘子,一定要好生安抚,再带来朕跟前,朕亲自厚赏。” 小山连忙进去。 片刻后,李治便见战战兢兢的小山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崔朝看到皇帝,还有点惊讶:“原来真的是陛下叫我吗?” 李治:…… 朕累了,毁灭吧。 他只觉脑中翻江倒海一般,而王氏刚才的话,有一句忽然特别清晰的从他记忆里蹦出来:“不然呢?我还能要谁的孩子?” 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治在无边的恼火中竟然又升起一点奇特的庆幸感:还好是崔朝,王氏若是这么自作主张的弄了别的朝臣来,他真不知如何收这个场了。 “程望山,去把皇后叫来。” 外面被皇帝叫到大名的小山公公立刻连滚带爬去叫,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死了。 皇后过来的也很快。 而在这儿期间,皇帝也简短(但艰难)的把这件事与崔朝说了一遍。 于是王皇后进门之时,崔朝没有忍住看了她一眼——作为朝臣,他一向是很注意目光避开嫔妃的,但今日实没忍住,用一种近乎于膜拜的眼神看了一眼王皇后,然后才垂下头。 王皇后是有些忐忑的:在立政殿见皇帝面色骤变拂袖而去时,她与隶芙就相视不安。 偏生此时陛下还不让她带隶芙进来,只许她一人面圣。 “皇后,朕许你先自辩。” 皇后想了片刻道:“陛下,是我办的太急了,没有跟陛下商议的缘故吗?” 李治方才的满腔怒火,在听到王皇后这话的时候,忽然就跟暴雨打过的火堆一样尽数熄灭了:罢了,真的,罢了。 他刚提起些力气,要跟皇后说明此事,忽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 皇帝难得厉声道:“谁都不许进来!” 倒是一旁崔朝轻声道:“陛下,还是让她进来吧。” 听崔朝说让进,皇帝也就猜到了门外是姜沃。估计崔朝来之前就觉得不太对,给太史局送了个信。 李治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崔朝回去也会如实告诉太史令的,还不如让她眼见为实。 于是无力摆手。 崔朝走去开门。 因刚才皇帝的声音太出乎意料的严厉,姜沃没有直接走进来,而是先从崔朝背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看了看。 她接到崔朝的信后,第一个反应也是萧淑妃。 于是来之前,还随手抛铜钱起了一卦,发现并无不吉,只是卦象有些纠结混乱。 纠结混乱? 她与崔朝一样,带着几分好奇便往宜春北苑来。 如今推门一看——皇帝、皇后、崔朝竟然都在,那确实是有些混乱。 崔朝等她看清里面的情形,确定过并无什么事发生,就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别看了。 然后对皇帝道:“陛下,臣等先告退了。” 皇帝缓缓点头。 倒是皇后忽然道:“先等等。”然后对皇帝澄清道:“陛下,太史令可不是我叫来的。” 皇帝觉得,他所有的感情似乎都耗尽了,麻木道:“朕知道。” 崔朝与皇帝相识多年,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整个人都呆掉了的模样。 太史局。 姜沃将崔朝带到袁师父原先的屋中——这里最为隐蔽,隔音最好。 “今日是怎么回事?” 崔朝便从头讲起。 姜沃弄清这一场乌龙后,不由笑了。 心道:这叫什么,这就叫天然呆克腹黑啊。 又见崔朝脸上带着无奈与郁闷之色,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玩笑道:“唉,也不怪王皇后错想啊。” 实在美色误人啊。 崔朝抓住她的手,学着她素日调戏自己的话委委屈屈道:“是,没办法,都是美人的日常罢了。” 姜沃忍不住笑倒于美人膝上。 她叹笑过此事后,便起身道:“我去一趟感业寺。” 这样的事,她要不跟媚娘说,今晚实在难睡着。 宜春北苑。 李治望着眼前的王皇后。 从有意争取太子之位近十年来,他觉得自己颇擅因势导利,终于结结实实撞在了南墙上。 王皇后给了他一个难忘的教训:做事,要因人而异。 因此他很直白道:“朕与崔卿,与任何朝臣,皆是君臣之分,君臣之谊。若今日事,有流言蜚语自紫薇宫传出,朕就将紫薇宫的宫人全发落去玉华宫。” “朕记得,常给你出主意的,是一个叫隶芙的宫女吧,今日事她……” 他还未说完,王皇后就打断道:“陛下,这次的事儿,全是我误了,不是隶芙给我出的主意!与她无关,陛下不如罚我禁足,或是将元日宴也交给萧淑妃。” 李治忽然笑了:“皇后如此紧张一个宫女。” “倒是不在意今日之事,如何令朕难堪吗?” “皇后,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该做些什么?” 王皇后怔住了。 她下意识想说:我做了呀,从太子妃时,我就想替你管着整个东宫,替你打理家业,管束妾室和宫人。 是你一直不让我做的。 但或许是皇帝的语气太沉,双眸中有太多她没看懂的情绪。 以往有什么就说什么的王皇后,这些话就没出口。 皇帝似乎也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只是声音愈发沉道:“我记得皇后说过,欲效仿母后做一贤后——母后当年曾亲口向父皇道不愿兄弟子侄布列朝廷。毕竟汉之吕、霍外戚之乱都是切骨之诫。”[1] “母后尤其向父皇请命‘不令其兄长孙无忌位列宰辅’。” “然父皇信重舅舅,非要许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之位,后来母后还私下苦劝舅舅,直到舅舅上书辞官。” 李治想到这儿,不由有些苦涩。 他把前朝的思绪先放下,只看向王皇后问道:“皇后既然久欲效仿母后,如今皇后之舅柳奭已官至六部尚书,也算位高权重——朕今日免了他的官职,皇后觉得如何?” 皇后呼吸一滞,下意识求情道:“陛下,这回事我想差了,犯了大错,可与舅舅无关。陛下圣明,何以后宫牵累前朝?” 李治也没有意外。 他早知道,皇后向来是以她的母家为重。 今日他直接以母后事警王氏,就是他最直白的,也是最后一次问王氏:你会做世家的女儿还是选择做朕的皇后。 果然,皇后的选择,从来如是。 人以自己家族为重,是理所应当。但皇后之位,却不该如此。 皇后想过吗?或许也有过吧,但她是过不了那一关的。 王氏这个皇后,是给王家做的,给柳家做的,唯独不是给自己这个皇帝做的。 李治慢慢点头道:“如此,朕知道了。” 他不知王家和柳家付出了什么,才让舅舅肯出面替王皇后讨要皇长子。 但这让李治前所未有的抵触和警惕:如果舅舅只是做惯了长辈,对朝政大包大揽,他虽然会很不痛快,但也能忍耐。毕竟舅舅跟李勣同岁,也已经是五十六岁的年纪了,而自己才二十多岁。 只要舅舅全心向着自己,所行之事都是为了替自己稳住朝政,就都好商量。 他会逐渐成为一个让舅舅和朝臣们都安心的皇帝。 可舅舅竟然帮皇后插手皇子事,那一刻,李治心底忽然有一种刀锋划过般的清醒与剧痛:如果立了年幼皇太子,这个孩子还被世家出身的皇后捏在手里,他这个皇帝的性命与皇位真的稳妥吗? 世家有这种算计很正常,他们一直想掌控皇帝,复往日世家荣光。 那舅舅又为什么愿意插手此事? 虽心中有怀疑,但那一日,李治最终选择跟亲舅直言相问:“舅舅为何要帮皇后要皇子?” 长孙无忌道:“陛下忘了?陛下当年刚入东宫一年余,就得了如今的皇长子。当时先帝是有些遗憾不是嫡长子的。” “但因是陛下所出第一子,还是极喜欢,甚至亲自教过认字。既如此,岂能由一个宝林抚养。” 李治这才略微放松一点,对长孙无忌道:“舅舅,皇长子原就有个长的名分,若是由皇后抚养,将来立太子一定绕不开他,可朕是没打算那么早立太子的,总要看看心性如何,也最好是孩子们都十岁以上再说——舅舅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思虑片刻:“也有几分道理。” 又嘱咐道:“但陛下还是该尽早有个嫡子,若有觉得可解闷的妃嫔,多召见两回也无妨,但皇后才是正妻。” 见皇帝应了,长孙无忌才起身告退。 告退之礼一如既往被皇帝托住胳膊不许行,长孙无忌倒也惯了,随着就直起身。 李治感慨道:“朝中诸事有太尉,朕就安心,家事有舅舅,亦是如此。” 他一如多年前带着对长辈的孺慕望着长孙无忌:“舅舅会一直帮我吗?” 长孙无忌也笑了:“自然。我这做舅舅的,不帮自家外甥,还能帮谁呢?” “陛下。”见皇帝似乎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王皇后终于忍不住忐忑道:“陛下,这回是我错了。” “但此事除了我与隶芙,旁人都不知道,家中更无人知晓。” 方才皇帝一句要免舅舅的官职,令王皇后很担忧。 她试着道:“我不再问陛下之事,更不会将此事告知家中,还请陛下息怒。” 李治已经换了如常淡然的神色,甚至还带了一点安抚之意,对有些惊弓之鸟的王皇后道:“方才不过是朕的气话。皇后放心,朕不会贬柳奭。他连太尉都能说动,实乃大才。” 王皇后这才稍放心些,自请回去禁足。 他望着自己的皇后:“去吧。” 李治回头就把‘谜语人’小山捶了一顿。但到底是心腹,没有舍得拉出去打板子,而是给了十下藤条。又不解气,转为扣他的钱:“扣你一年月例不算,今年你得的赏钱,也俱不许私留,全部送到……宫外遂安夫人的女医馆去,也给自己积积阴德!” 痛失年薪的小山真情实感地哭了。 但他也忙伏地叩谢陛下:办出这样的事儿来,陛下居然没打死他,真是洪恩了。 他发誓,这辈子也不做紫薇殿的生意了。 发落过小山后,李治独自一人在立政殿坐了许久。 心中唯有一个想法越发清晰:他要尽快接媚娘入宫了。 第80章 零和游戏 冬日午后,暖阳融融,难得的好天儿。 媚娘正坐在庭院中看书,忽听见三短一长的叩门声。 她唇边不由便含笑。 这样敲门的只有小沃。 这是她们彼此叩门时心照不宣的暗号——起因还是两年前有一晚,媚娘被姜沃的梦话念醒,就听她在反复念叨:“三短一长选最长……”之类的话。次日媚娘问起来,姜沃就道是儿时听过的童谣。 媚娘起身,边拿钥匙开锁边隔着门问道:“我算着今日你不是休沐,怎么忽然来了。” 开门后,发现姜沃还是骑马来的,显然很急。 媚娘:? 媚娘听完整件乌龙,尤其是听姜沃活灵活现描述了皇帝是如何从‘如遭雷击’到‘破罐子破摔’的,再有崔朝是怎么从‘无奈郁闷’到认命‘美人日常’的,也不由跟姜沃笑做一团。 笑过后,姜沃便随口道:“也不光为了说笑话,还要跟姐姐说一声,将来入宫后,与皇后娘娘打交道,只怕要多用些心思,不能与待宫中其余人一般。” 言下之意,陛下已经证明了一条错误的路,姐姐快摸着陛下这块错误的石头过河吧。 而媚娘闻言不由收了笑意,久久沉默,然后发出了一声五味杂陈的‘啊’。 她端起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 “若是能选,与其面对皇后,我宁愿面对十个萧淑妃这样的人。” 媚娘对皇帝的后宫很了解——她是个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既知自己早晚要入李治的后宫,自然已经留意多年。 掖庭,正是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这些年,东宫中无数细碎的人与事都在她脑海中存留着,又不断整合着,每个人,都从最初单薄的一个名字,逐渐成为一个立体丰盈的立像。 虽然实际上媚娘只遥遥见过王皇后与萧淑妃等人的身影,但在她脑海中,这些却已经是最熟悉不过的人了。 但今日听过此事,她不免感叹,对王皇后,还是不够了解啊。 大概是从前被拘在东宫,王皇后没有发挥的余地吧。 媚娘露出一点苦笑道:“我原以为,皇后娘娘是个不懂变通的直人。今日才知,原来是个……奇人。” 虽身处两地,但媚娘跟李治非常心有灵犀的同时感觉到棘手。 “是啊。”姜沃也点头,脱线的人是最难打交道的,你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思绪就狂奔而去。 想到王皇后就是自己将来最直接要面对的上峰,饶是媚娘,都不由生出两分发怵来—— 毕竟她近来已经推演过入宫后的情形,基本能推算出每个后宫嫔妃对她的态度。但只看此一事,只怕从前对王皇后的推演,就要全盘推翻了。 姜沃替媚娘斟茶,见媚娘神色,心道:能让两位皇帝同时觉得发怵,王皇后,真乃神人也。 “今日我来,还有一事——姐姐应该很快就能入宫了。” 媚娘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目露询问之色。 姜沃道:“若无今日乌龙,我原是想等朝上事发,看看情势如何,再来告诉姐姐的。” “姐姐进宫的阻碍,其实只在与长孙太尉一人。”旁的朝臣或许会上谏,但只要皇帝坚持,也就只好罢了。尤其是现在媚娘只是低调入宫,又不是后来皇帝要改立皇后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估计朝臣们多半会当睁眼瞎。 唯有长孙无忌,身份与性情摆在那里,可能会强力给皇帝施压,咬死了不许。 这一年多的时间,姜沃并不是一直只坐等皇帝出手,把媚娘接回宫。 她与皇帝一样,也一直在筹划这件事,在等一个能够掣肘一下长孙无忌的机会。 好像,好运气一如既往更偏向她一点。 皇帝的路线遇到了皇后bug,而她这里,却有了新的进展。 姜沃已经喝完了一杯茶,此时把玩着手里的素瓷杯子,笑道:“长孙太尉会以什么理由来压制皇上呢?” “无非是规矩体统。” “可若是太尉自己,也不得不违背规矩,甚至是律法,又会如何呢?” 媚娘专注听着。 姜沃问道:“姐姐可还记得陛下今年七月颁行天下的《禁买卖百姓永业田》诏书?” 媚娘的短期记忆,虽不到看一遍即过目不忘的地步,但她胜在记性长足,一旦记下的东西数年不忘。 而皇帝登基以来,凡诏书、敕命、朝臣任免等事,媚娘都留心记着。 这种颁布天下的诏书,都是民生之大事,媚娘当然记得更清楚。 此时随口背了几句:“近年王公官宦,肆吞百姓庄田,致民无居……” 土地兼并一向是历朝历代的大问题。 朝廷给百姓发田地,令其耕种过活,并且收税以充实国库。然而贵族官宦人家却要侵吞百姓田产,将良民变成自己的佃户——如此百姓无田无业却还要累死累活,而粮食和税赋也都到不了朝廷手里,只能肥了私人的腰包。 故而皇帝登基之初,便下此诏:限官员荫勋之家所占田数,又禁朝中官员买卖百姓永业田。 虽不能根除此事,总算稍刹此风。 媚娘心思电转,很快明白过来:“长孙太尉难道侵吞了百姓的田产?” 姜沃摇头:“长孙太尉为人高傲又重自身体面,不至于此——是褚遂良。” 其实早在先帝年间,自刘洎事起,姜沃就一直在盯褚遂良。 媚娘的手轻轻敲在桌上,面容虽依旧明媚,笑容却冷如窗外寒冬:“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他也是先帝留给陛下的辅政重臣,就是这样辅政的?” 陛下刚下了为民保田的旨意,他就去顶风作案,侵吞百姓田产! 姜沃轻叹道:“姐姐,他到底有没有侵吞百姓的田产,我还真不知道——他这等身份,只怕真的做了此事,也没有百姓敢状告他。”且一个尚书右仆射要夺百姓的田产实在太容易,只要操作的当都不会留下什么‘买卖’痕迹,只会是百姓非要‘献田’。 “姐姐道我怎么抓到的褚遂良把柄?” “他强买的是鸿胪寺里一位译语人的百亩良田。”[1] 译语人,正是崔朝所辖的典客署下的官员,按吏部制,译语人共二十人,专门负责朝廷与外邦往来时的翻译工作。 “虽说译语人官职不过从八品,但到底是朝廷官员,褚遂良就敢如此肆无忌惮欺压同僚强买人产业——若在先帝年间,房相魏相等人皆在,褚遂良难道敢如此?” 姜沃忽然想起太宗山陵崩那些日子,天沉重压在身上的感觉。如今陛下,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媚娘亦出神望着火盆:管中窥豹,可知先帝一去,许多旧臣对当今皇帝实无多少惧怕敬畏。 姜沃道:“此事一发,褚遂良必要受罚,但处置的轻重,却全在陛下心意。” 毕竟这是陛下新颁布于天下的诏书,从前并未有违例可遵循。 且褚遂良是‘强买’不是抢夺,虽把价格压得特别低,却也是给了钱。 那这罪名就可大可小了:若是皇帝要袒护,便往小里说,只算做与同僚商议买田事不协,退还田产并罚俸即可。 往大了说却是违抗圣诏,强买永业田,尚书右仆射肯定是做不得了,应贬官出京。若是陛下再计较起来‘宰辅知法犯法影响恶劣’以及‘甚伤朕爱护百姓之心’,褚遂良就可以跟刘洎一样,得个贬官到偏远之地当县令的结局。 “长孙太尉若要保褚遂良,可就要跟陛下好好商议一二了。” “不知褚遂良知诏违诏后,长孙太尉可还能理直气壮与陛下说起‘规矩’二字?” 一个感业寺的低微入宫,换褚遂良不被一贬三千里。 长孙太尉会怎么选呢? 媚娘闭眼又想了一遍朝上的宰辅们:“太尉必保褚遂良:如今几位宰辅里,跟他完全齐心的,其实也不多。” 姜沃点头:是,如今几位宰辅,只有褚遂良和于志宁算是与长孙无忌步调基本一致,完全一致的只有褚遂良。 其余张行成、高季辅,以及明哲保身的李勣大将军,可也都是先帝的老臣,对他这位皇帝元舅是很敬重,但绝对不到言听计从的地步。 姜沃低头看茶杯,是啊,这永徽元年,其实还未到长孙无忌最顶峰的时刻。 他们最难的时候还未到。 然而皇帝心里的弦已经绷得很紧了。 姜沃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举杯:“我等姐姐回宫过年。” 媚娘亦举杯,与她相碰。 姜沃与媚娘一起用过午膳后,便准备回宫。 媚娘奇道:“怎么不留下来?你既是骑马来的,明儿一早再回去,应当也赶得上早朝。” 姜沃笑道:“倒不是为了赶不赶得上早朝——我有种预感,哪怕明儿有早朝,陛下今日也得过来寻姐姐倒一倒苦水。” 陛下,实在是破大防了啊。 若说旁的朝廷烦恼陛下还能跟她和崔朝念叨下,但今日这事,陛下估计再不好意思对着苦主再倒苦水。 媚娘闻言莞尔,又挽留道:“那也不急着走。” 正午的阳光落在她素白的衣裳上,镀上一层明显的金色。 “小沃,还记得几年前咱们一起琢磨出来的‘零和博弈’棋戏吗?陪我玩一局吧。” 零和博弈。 这是几年前,姜沃与媚娘初次说起世家时,她想起来并告诉媚娘的一种博弈理论。 零和博弈——这种博弈的结果,永远没有双赢。就像两方在争夺一块蛋糕,永远是只要一方获利,多拿一点,另一方就要受损,多失去一点。损人,才会利己。而对方的快乐,就一定是自己的痛苦。[2] 如此博弈,最终的结局便是赢者通吃,败者退场。 如今这朝局便是一场盛大的零和博弈游戏。 皇权与世家对弈,一方获利,一方必损。 “好,我陪姐姐玩一局。” 其实零和博弈游戏里最出名的是扑克,只是姜沃习惯了跟媚娘下棋。 她们曾一起根据零和博弈的原理制定规则,拟了一个只有她们两个才会玩的棋盘游戏。 不似真正的围棋是黑白棋子交错,最后数子定输赢。 她们的零和棋盘之上,最后要不是黑子满盘,要不是白子铺遍。 输赢一望即知。 两人来到窗下,摆下棋盘。 姜沃拿过了黑子:黑子先行,便如世家数百年尊贵,似乎总高人一等,万事先人一步一般。 “我执黑子,来扮世家。” 姜沃把白子推给媚娘,在日光满室中对她笑道:“姐姐执白子,来做——” “帝王。” 香炉袅袅,两人极为专注,玩着这场只有一个赢家的厮杀游戏。 姜沃正凝神细想下一枚棋子要落在哪里时,忽然听见轻笑声。 抬头便见媚娘在笑。 笑颜若朝霞映雪,粲然无方,且媚娘的笑声虽轻,却带着难掩的畅快。 两人视线相触的一瞬,姜沃就明白了媚娘在笑什么。 果然,媚娘语气里是罕见的,难掩的激荡感慨:“小沃,我已经在棋局外旁观了太多年。” 媚娘此时的眼睛明亮的惊人,让姜沃想起她无数个观望星辰的夜晚,也让她想起燃烧不尽的腾然烈焰。 “如今,我终于要入局去。” 媚娘手里的白子一下下敲在棋盘上——哪怕她知前路必有风霜雨雪,云波诡谲,又或有刀斧加身之险,性命飘摇之危。 但,媚娘还是觉得从心底涌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振奋与渴望。 “我真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分,皇帝到了感业寺门口。 他亦是纵马而来。 一路疾驰,身后跟着的小山差点被累死。 他原想叩门,却在叩第一下的时候,发现门开了一道缝。 原来并没有锁。 李治将马鞭扔给身后的小山,自己推门走进去。 就见媚娘坐在庭院中,对他嫣然一笑。 “我一直在等着陛下。” 在院中坐看夕阳的媚娘站起身,踩着金红色的落日余晖,一步步走向皇帝。 走的极近了,才仰头看着皇帝的面容,伸手抚了抚:“陛下受苦了。” 皇帝于冬日纵马而来,身上穿着厚厚的玄色大氅,此时张开双臂,把媚娘整个人也裹在他大氅里。 看起来是他将媚娘圈在他大氅里,实则却是他低下头,将面容埋在眼前人的肩处,放松的将一部分重量压在对方身上。 至此,他才觉得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媚娘,我真的好倦。” 媚娘像是在为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顺毛一样,顺了顺皇帝,轻声道:“好了,都要好了。” 夜里,两人坐在同一张榻上看窗外星辰。 “媚娘竟认得这许多星辰。”李治听她将星辰一枚枚数过去,只惊讶了一下,随后就了然道:“是我糊涂了,你跟太史令是至交,怎么会不知星辰。” 媚娘点头:“是,这些年总听她说,也就大半都记住了。” 两人就这样数了好一会儿星星。 直到将她记得名字的星辰数完,媚娘才转过来面对皇帝:“陛下心里好些了吗?” 李治没摇头也没点头。 只是伸出了手。 “明明做了皇帝,朕却觉得掌心空空。” “朕有时也觉得有趣。” “他们明明是要从朕手里抢走权柄,却还要脸面,会假惺惺的来征求朕的允诺,还要朕的许可为他们正名。” “他们想让朕做什么呢?做一尊不会说话,任由他们的喉舌去替朕发声的神像吗?还是干脆去做一块灵位。” “陛下。” 皇帝只觉得掌心微微一沉,低头去看,只见媚娘将手覆在他掌心。 “陛下不是两手空空。” “先帝将江山交到陛下手中,陛下一定能掌的住。” 媚娘侧首道:“我会陪着陛下。” 李治亦转头,将此时媚娘的面容神色看的清楚:“好。” 十指相扣。 晨起。 媚娘一如既往醒的很早。 冬日里还是漆黑一片。 她昨夜特意于外间留下一小盏油灯,此时就着豆粒大小的光走到门前,看了看廊下的滴漏水刻,算了算时辰。 这才回身点起了几盏灯,把屋里照亮。 然后重新坐回床边唤皇帝起身。 “陛下。” 皇帝微睁眼,带着晨起时不自知的蹙眉。 声音里倦意深重:“到时辰了?” 虽然很困倦,但李治还是要即刻起来:昨日过来是意料之外,一定要早点赶回去,别误了早朝惹人怀疑非议才是。 媚娘伸手轻轻按住他:“陛下再躺一会儿吧,我特意早了一点叫陛下——知道陛下若是刚醒过来就接着起身,会头疼好一会儿。” 皇帝闻言,就睡眼惺忪点头,抱着被子继续躺着闭目养神。只动了动手指,捉住媚娘垂下来的青丝,在指尖绕了几圈。 如此静躺了一刻后,才坐起身来。 此时皇帝的双眸中已然很清醒。 神色较之昨日也恢复了以往的柔和平静。 皇帝离开感业寺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只是这种黑已经不再深重如墨,而是像黑色的丝绒一般,开始泛起点点微光。 媚娘就看着这点微光,逐渐变亮。 三日后,大朝会。 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尚书右仆射褚遂良,抑买强买田地。 姜沃手持笏板立于朝上,看着这位三十来岁,并不畏惧太尉与右仆射威势,秉公弹劾的御史—— 崔朝说找到一位御史好友弹劾褚遂良时,姜沃一开始并未想到是这位。 这位将来官至武周朝宰辅的韦思谦。 褚遂良此事,人证物证俱全,皇帝罕见勃然大怒。 他一向对先帝留下的重臣很客气,这还是第一次疾言厉色当朝斥责老臣。 长孙无忌作为太尉,自坐在朝堂最前面,起初只是听着没干涉皇帝发火——褚遂良这事儿办的也确实错了,但当皇帝斥道‘有违圣旨’‘何堪先帝托付辅政之臣’等重话时,就有些蹙眉难坐了。 这些罪名要是落实了,褚遂良不得跟刘洎一个下场。 于是长孙无忌环顾身旁几位宰辅——他与褚遂良走的近人尽皆知,此时他倒是不好站出来为褚遂良求情。而且……长孙无忌也要脸,觉得褚遂良这事儿办的是不漂亮。 好歹也是个宰辅了,怎么,你就差这一百亩地啊! 居然去强买人家从八品官员家里的,强买也罢了,竟然还收拾不利索尾巴,令人告到御史台,闹到朝上人尽皆知,丢不丢份! 于是长孙无忌以目光示意其余人替褚遂良求情。 却见门下省侍中张行成站起身,道该依律判罚,以警朝臣勿违诏令。 而与他同为中书令的高季辅没说话——他也不用说话,韦思谦就是他的学生,一个年轻御史敢于在群臣皆在的大朝会上弹劾褚遂良,已经能够表明高季辅的态度。 这两个人……平时倒看不出来,有这样大的主意。 长孙无忌先放下对这两位的揣测,只是蹙眉去看跟他更相熟的李勣。 尚书左仆射李勣,却像是没见过这朝上的地砖一样,正在特别认真低头看地面,仿佛周围一切人事都与他无关。 只有于志宁站起来,干巴巴说了一句:“陛下息怒,右仆射并未违诏,侵占民田……” 才说了一句,就被罕见发火的皇帝打断:“难道于相觉得,一朝宰辅,非得侵夺民田至百姓家破人亡才算完吗!” 于志宁噎住了。 他本来就是看在长孙无忌面子上才求一句情,被皇帝一问,也默默退了,心中不免道:太尉真是的,自己不肯丢人,害得我丢这老脸! 朝后。 赵国公府。 长孙无忌实恼火,忍不住击案对褚遂良呵道:“你府上就差那一百亩田!你瞧瞧这办的是什么事!” 褚遂良也满脸晦气:他当然不差那一百亩,但他这些年名下挂了不少良田,正好中间隔着这一百亩。 一打听,田主只是一个鸿胪寺译语人。 这不就…… “还请太尉帮我向陛下求情!” 褚遂良也感觉,这些宰辅里,陛下对他很一般。别说比不上对太尉,甚至还比不上对张行成这半个老师。 于是此事,褚遂良只能向长孙无忌求助。 长孙无忌捏了捏眉心:“我自会去给你求情,你自己也别忘了去御前请罪!此事可大可小,全在陛下心意。你也知陛下年轻,性子上来难免任性。若他实恼你,非要从重发落,只怕你要出去待个一两年。” 褚遂良满心懊丧去御前请罪时,正好看到脸上带着圆滑笑容迎出来的程公公。 这位程公公八面玲珑,此时就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右仆射先回去吧,陛下这几日心情都不太好。” “不太好?” 褚遂良今日过来,就做好了准备,从袖中取出沉甸甸的金饼,塞给小山。 因他以往自恃宰辅身份,从来没塞过钱,动作还很生疏。 小山收的倒是很熟练,然后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近来有一烦心事……” 听说皇帝是看上了感业寺一个才人所以心烦,褚遂良深觉自己倒霉:他说呢,皇帝一向性情最温厚,以往对他们这些老臣都很客气。这次不过一百亩地,就发了如此大的脾气,原来是自己撞上了皇帝的烦心期。 对褚遂良来说,陛下后宫微末小事,跟自己的官位相比,简直不需要选择。 可惜他也做不了主,连忙出宫跟长孙无忌商议。 长孙无忌一听便要拒绝:从感业寺接人进宫,这怎么行! 但见褚遂良在跟前一脸焦急,只好长叹道:“若只是先前掖庭里的一个才人,陛下非惦记着,便由着他吧!”先将陛下哄高兴些也好。 “只是此事不好听,对外只道,陛下幼时多病,现为陛下安康计,特择一命格相合女子,入宫伺候罢了。” “将那什么才人的生辰八字,送去太史局。” “与太史令道,出一份八字合宜的文书。” 太史局。 姜沃接到了长孙太尉的吩咐,以及一份熟悉的生辰八字。 她唇边含笑。 一笔一划写下‘吉语’。 姜沃实在欢喜,这张‘邀请函’是她来写。 她终于等到—— 她的君王入局了。 第81章 如沐春风 中书省位于太极殿之西。 姜沃穿过延明门,就见中书省宏丽阔朗的署衙。 中书省佐天子掌天下大政诏令,一道道诏书制文在这里拟成,传于天下。只走到这里,看到巍峨高台,看到来往匆忙的朝臣,就觉肃穆。 姜沃来到大堂,将长孙太尉交代的公务交给大堂内专门负责传信的小吏,然后候在大堂一侧。 偶尔有相熟的礼部或是太常寺官员走过,彼此见礼寒暄两句。 长孙无忌仍是在跟褚遂良相谈。 这是事发后第三日,两人在谈的是,此事估计难一笔勾销小事化无。顶多是大事化小,请陛下从轻发落。 既然总得发落一一,那就要算好发落去哪里,才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正谈着,见有小吏叩门,送上太史局的公文。 长孙无忌示意小吏将两份公文搁在桌上,等他有空再用印——各衙署间的公文,多是一式两份。 譬如太史局算过的吉期要送往礼部,都是一出两份,由接手此公文的官员押字留章,一份留在礼部,一份再送回太史局——以免万一将来出了差错,彼此来回推诿,要各自留档。 长孙无忌每日要押字用印的公文太多,他摆手让那小吏下去,那小吏一犹豫:“太尉,这公文是太史令亲自送来的。” 长孙无忌一顿,思虑了下后才点头道:“那让她进来吧。” 与以往给太史局的明确公务不同,这次他给太史局的只有一封语焉不详的手书,让太史令为一个女子的生辰八字写个‘命格相宜’的批命。 这样含糊的吩咐,想来太史局有些不安,生恐将来担责受过,所以特来面送公文。 褚遂良也自以为明白太史局的顾虑,还在旁道:“袁李一人后,这位太史令虽年轻,倒也是个谨慎人。” 果然,只见这位年轻太史令进门,无可挑剔行过礼,然后沉静道:“恐有不妥当处,若等人传话,不如下官亲来聆太尉教诲。” 长孙无忌拿起那份‘批命公文’,随意扫了两眼,见都是些花团锦簇的吉利话,就颔首,当面取过印在公文上盖了,又亲笔押字。 这才对姜沃道:“不必多虑,就如此罢。”言下之意,不该你问的别多问,别打听也别声张,直接拿去归档就是了。 姜沃上前双手接过公文,恭敬道:“是。下官明白了。”然后果然一句话不多说,直接告退。 长孙无忌对她的态度颇为满意。 说来,这位太史令,算是朝中年轻官员里,他比较欣赏的一类人了—— 虽说长孙无忌自身性傲爱揽权专断,但他却不喜同样性子的同僚,更喜沉稳谦和的朝臣。 长孙无忌眼里,姜沃便是如此。 她是两位仙师坚持要收的徒弟,这些年也确实有机缘,由她而起的诸如火药、棉花、矿灯等物,长孙无忌都见过,甚至棉布现在身上就用着。 有此等机缘,却不见骄矜,最难得的是不见抢功揽功,而是将机缘所得,俱上禀朝廷,各归有司。 尤其是火药事后,听说她跟师父李淳风是冒着被炸的风险,才将最后的方子配成,高句丽一战火药也大有奇效。 可此后也从不见这位太史令提起此功,以此邀名邀赏。 甚至有年元宵灯会,李勣见到烟火,主动提起当日九成宫山林内研制火药的辛苦,这位太史令还笑谦了两句,道不觉辛劳,只要有助于大唐与陛下便足矣。 长孙无忌当时便在心中评定:不错,是个难得的赤心为国的朝臣。 长孙无忌甚至想过,这若是个儿郎,背后无家族却有两位仙师,他说不定真愿意培养一下收做己用。可惜,是个小娘子,那今生在太史局做些测算吉凶天象事,便到头了。 于是今日见她进退有度,不该问的一点也不多问,长孙无忌还似可惜似赞叹道了一句:“年轻一辈里,倒是个难得稳重本分的。” 褚遂良在旁随口接话道:“她是个女官,不本分安静些怎么行?” 长孙无忌的火又被褚遂良给拱起来了:“是,你不是女官,所以闹出这不本分丢人的事儿!” 褚遂良噎死。 与此同时,‘本分安静’的姜沃,欢欢喜喜捧着长孙无忌背过书的公文,回去好好收了起来。 多谢太尉的鼎力支持! 长孙无忌噎过褚遂良后,还得去给他善后,颇为心累。 立政殿偏殿。 皇帝手里拿了一卷《汉书》在看,等着—— 小山进来通传,太尉到了。 李治照旧上前托住舅舅的胳膊,使他不必行礼,还未开口,就听长孙无忌严肃道:“陛下也太胡闹了,宫外的事还要继续瞒着臣吗?” 那一瞬间,李治忽然觉得很欣慰:果然还是跟舅舅这种能够猜到套路的人说话,才安心,才对路啊! 长孙无忌只见年轻的皇帝避开了自己的目光,语气有些躲闪道:“朕不知道太尉在说什么。” 长孙无忌再加重一点语气:“陛下去感业寺了不曾?” 皇帝这才讶然道:“舅舅如何得知?”又恼道:“是朕御前的人嘴这样不严?朕回头就把他们都发落了。” 长孙无忌拦住皇帝:“陛下不必错怪旁人,既出宫去就有痕迹,臣自知。” 皇帝这才低头半晌不语,少顷才慢慢开口,似有些羞赧,却也带着些少年人赌气似的坚定:“舅舅,朕是要将人接进宫来的。” “舅舅能不能帮帮朕。”语气软了下去。 长孙无忌板了好一会儿脸,才在皇帝的目光中道:“这回臣为陛下名声计,替陛下遮掩一一,以后再不可犯了。” 说着递上太史局的公文:“便只道是从宫外寻个命格合宜的人伺候陛下吧。” 见皇帝看过后就松了口气似的笑道:“多谢舅舅。” 长孙无忌不由摇头:唉,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不定,宫中名正言顺的嫔妃宫女不喜欢,偏就贪恋新奇。 又肃然道:“此举不过稍掩人耳目罢了。到底连人的名姓都未改,实情如何,也瞒不过有心人去。臣此举,也是让陛下心里有个警醒。” 以长孙家的势力,若要把那武才人彻底换个名姓身份进宫,也能做到。 但长孙无忌没这么做,生怕给皇帝养成习惯,以为想要个什么人,都能改个身份入宫。 于是跟皇帝重申,此事再不可犯。 皇帝点头:“舅舅说的,朕都知道了。”正好,他也不需要媚娘换个身份进宫。 她本姓武,本就是掖庭的才人,他们如此相识,也就会如此走下去。 长孙无忌倒没有接着立刻跟皇帝提起褚遂良之事,而是再次严肃叮嘱了几次皇帝再不许胡闹后,就离开了。 等大理寺查过此事,上禀请圣人裁断时,再说情也来得及。 不然,倒似他拿着私情儿女事来威胁皇帝似的。 两日后。 紫薇宫。 王皇后看着坐在下头,请过安还不肯走的萧淑妃就心烦:“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都自请禁足不出门了,结果萧淑妃还非要来给她请安,让她不出门也没个清净。 “皇后娘娘可知,陛下接进宫一个人?” 皇后点头:“皇帝已派人来传过话了,有一位新人入宫——据说是八字跟皇帝很合宜,为圣躬安康才选入宫服侍陛下的,给的是婕妤位。” 在王皇后看来这是寻常事。 大唐并没有什么集中年度选秀。皇帝宫里嫔妃来源就那么几种,要不是礼聘大家出身的女子,要么便是采选民间良家女,选好了接进宫就是了。 已经出了先帝周年,皇帝后宫本该进人了。 上回她母亲柳氏进宫还说起,若是她在宫里挑不到合适的宫女,家里就替她去外面寻摸些资质好的良家女。 萧淑妃就神神秘秘道:“可不是什么新人!娘娘可知那人是什么身份?” 皇后因在自请禁足,又怕皇帝发落隶芙,故而也不让隶芙出门,确实很多事不知道,见淑妃一脸神秘,也好奇起来:“是什么身份啊?” 淑妃却叹了口气吊胃口道:“唉,听闻这位的身份,妾才知为何陛下去年七夕做了那么一首诗了——” 萧淑妃还有感情的朗诵了两句:“促欢今夕促,长离别后长。轻梭聊驻织,掩泪独悲伤。”[1] 她原是来给皇后拱火的,然而说着把自己也给弄酸了:“唉,可见陛下上心,那样的身份,都非要把人弄进宫。” 皇后见她又是背诗又是感慨的,不由恼了:她现在最烦的就是让她猜猜猜的谜语人好不好! 忍皇帝是没办法,难道还要忍你。 于是王皇后立刻就发作起来:“知道你就说,不知道你就出去。” 倒是把萧淑妃吓了一跳,皇后原本就直性子她知道,但也没有这么火爆啊。 见皇后下了逐客令,她也不敢再卖关子了,直接道:“是先帝年间掖庭的武才人呢。皇后娘娘您说,这离不离谱!” 萧淑妃抛出这个重磅消息,果然见到王皇后和她身后形影不离的宫女隶芙一起愣住了。 骤然听到这种消息愣住是应该的,但接下来主仆两人的神情就让淑妃看不懂了——只见两人愣过后,居然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表情。 萧淑妃:? “皇后娘娘……” “淑妃退下吧。”皇后毫不客气再次下了逐客令。 萧淑妃带着满腹憋闷走了,终于体会到了遇到‘谜语人’的痛苦:你们到底明白了什么啊! 待萧淑妃走了,王皇后才转头跟隶芙抱怨道:“以后再不要给那个姓程的宦官送钱了,这消息也太不准了。” 隶芙心有戚戚点头:她不信程望山不知感业寺事,只怕当时是故意要分几次才肯说透,好多要几次钱!结果把她们可是坑惨了。 又想起萧淑妃说的‘此事离谱’,王皇后和隶芙比较了一下她们猜出来的答案,发现是两种南辕北辙的离谱。 顿时,皇帝在王皇后心里的形象,就越发飘渺难测了。 王皇后不由嘟囔道:“陛下……真乃奇人也。”不管哪种离谱,反正是离谱。 隶芙慌忙道:“皇后娘娘!” 王皇后摆手:“我又不会当着陛下说。” 隶芙在旁道:“既然人已入宫,娘娘万勿因此事与陛下争执。方才萧淑妃便是在拱火呢。盼着皇后去顶撞陛下,最好再为难下新婕妤。” 又道:“她越是这样,咱们越该跟她反着来才是——奴婢记得空着的宫室有很多,这便去整理一份出来送到立政殿供陛下选?”也算是皇后娘娘为陛下分忧之意,希望陛下就上次乌龙事,早点消气。 皇后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皇帝并没有选任何一间宫室。 他带着媚娘来到立政殿的后殿东面的几间屋宇:“我少时就住在这里。以后,媚娘就在这里吧。” 因从前是皇子的居所,殿内就没有丝毫闺阁气息。尤其是书房,累累的都是李治曾经读过的书。 虽说他大婚后,就从这后殿搬走了,但年少时许多器物和书本都还搁在这里,他有时还会回到这里来坐一会儿。 皇帝看着身边人,心道:如今,他再回来的时候,就不必只独坐了。夜里在前殿看奏疏的时候,也不会就自己一人对着灯了。 次日晨起。 媚娘依旧醒的很早。在宫里倒是不必她走出去看滴漏水刻了,到了时辰宫人就会叩门进来。 殿内灯烛彻夜未熄。 媚娘自坐到镜前去梳发。 挽发时,能听到背后悉悉索索的声音,显然是皇帝起身在穿寝衣。 接着,媚娘就听到一声轻微的‘嘶’声。 媚娘只对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笑,并不回头。 就听身后发出一声更明显的‘嘶’——显然不回头是不行了。 媚娘这才起身,走过去坐到皇帝身边,见他穿了一半的衣裳,正好露出肩膀上几道红色的划痕,虽未像昨夜般渗血丝,但还是有些破皮红肿,想来衣服摩擦过伤痕,会有些刺痛感。 皇帝望着媚娘。 媚娘就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这回寇丹染的颜色正,就养得指甲长了一点——但陛下也太娇贵了,简直碰不得。”又不禁笑道:“诗经卫风中说,肤如凝脂,便是陛下吧。” 皇帝笑恼道:“哦,原来怪朕。” 媚娘轻轻替他合上衣襟,特意提起肩膀上的一角,免得碰到伤口。 然后才道:“怎么能怪陛下。”她起身去拿了一把小银剪:“既然伤了陛下,那我就剪了去吧。” 皇帝看着她的手,水红色的寇丹,并不很浓艳,倒是像胭脂水化在十指纤纤处,也像是春色绽在指尖——确实很好看,剪断甚可惜。 他伸手拿过了银剪:“算了。朕忍一忍吧。” 媚娘莞尔。 见她已为自己挽好了发髻,只是还未插簪环,皇帝也起身坐到镜前:“不等宫人了,媚娘替朕束发戴冠吧。” 媚娘边梳发,皇帝便道:“今日你去见皇后并其余嫔妃,可要候朕下朝回来陪你同去?” 媚娘对着镜中皇帝摇头道:“如此后宫微末小事,何劳陛下。” “朕是担心有人会拿身份事为难你。” 媚娘手中没有停,很流畅的将发束成道:“我进宫来是陪着陛下,为陛下分忧的。若是反过来还要陛下事事为我操心,那还不如在感业寺中呢。”她自己说起感业寺便很自然,全无忌讳一般。 又将皇帝常朝所戴翼善冠为皇帝戴上,对着镜子正好。 这才对皇帝说完后半句话:“只要陛下信我,将来勿以后宫谮诉相疑便好。” 皇帝道:“朕向来信自身之断,而非旁人之言。” 武婕妤令人如沐春风。 媚娘入宫后三日,后宫嫔妃俱有此感。 跟武婕妤相处,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爽落松弛——后妃之间原无需什么深交,只是同在后宫,每日得见面、年节宴上要共同出席的同僚罢了。 因此只要没有利益上的冲突,绝大部分嫔妃,是不管武婕妤到底是什么来历的,横竖圣人都给人弄进宫封了婕妤了,那便按圣意来就是。 她们原担心的只是武婕妤显然得宠,若是个飞扬跋扈的她们要受委屈,如今见性情这样好,都是意外之喜。 唯一的例外,就是萧淑妃。 媚娘就算是一阵春风,那也是吹得她过敏的春风! 尤其是媚娘就住在立政殿后殿,险些没让萧淑妃怄死——她早看中那一处了。先帝亲自抚养皇帝,所以父子情深,若是她的儿子也能住在立政殿,由皇帝亲自抚养就好了。 只是一皇子李素节此时才不过四岁,淑妃想等明年儿子开始正式延师读书时就提此事的。 没想到还没开口,就叫旁人住了进去! 萧淑妃自是不能这么算了。 只是当她开始刁难媚娘,才发现,原本对她客气周到的武婕妤,忽然就从春风变成了滑不溜手的抓不住话柄的滑鱼,变成了浑身是刺让她一碰必要疼一下的刺猬,变成了一面南墙。 淑妃一时竟无从下手,只好先不动,看看能不能将来抓到武婕妤什么弱点。 而对媚娘来说,对合适的人,拿出合适的态度来,实在是太基本的操作,都不怎么需要经过思考,几乎是天然的本能。 故而她只放了很少的心思在应对后宫人上。 在媚娘眼里,如今皇帝的后宫,跟当年那个住了七八位才人的北漪园也无甚区别。 有爱拔尖刺头的,有明哲保身的,有暗藏心思的——无非与过去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她所在意的另有其事。 从紫薇宫回来,媚娘如前几日一般,来到后殿西侧的几间屋子——原本这里住着公主们,先帝故去后,公主都封了长公主各自开府出宫。 这也是李治征求了还未出嫁的两位妹妹的意见,如果妹妹们愿意留在宫里,他当然更愿意一直看着妹妹们,也好放心些。 尤其是晋阳让他头疼,父皇生前挑来拣去,把京城所有儿郎恨不得都抓过来捋一遍,却也一直未给晋阳定下婚事——一来那几年城阳和高阳的婚事都出了岔子,一来,每次跟晋阳提起这事,她便求着父皇不肯嫁人。 直到如今。 于是李治原本是想让晋阳在宫里待到亲事定了的,还是晋阳公主直言道:“九哥千万别直接给我定亲,若是我不能心甘情愿点头的,实难过下去。” 越发给李治愁的要命,晋阳从小看起来脾气最好最像母后,但同为‘脾性好’的李治,怎么不明白,越是这种看似柔和的脾气,一旦定下的事儿才难更改回转。 于是索性就依着晋阳的意思,让她出宫开府去了——如她所说,在宫外公主府上,她来去更自在可以常出门,说不定能撞出自己肯点头的姻缘呢。 因此这立政殿后殿西侧的几间屋子,就改成了藏书阁,存放些珍本书籍。 媚娘进宫的第一日,就来到了这里,找到了她最想看的书。 先帝去前一年,做《帝范》十一篇传于太子,道‘此生治乱阐政之道,已尽在其中’。彼时媚娘只从姜沃写给她的信里,看到了诸如‘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等题录,心向往之。 如今,她终于伸出手,珍重而小心地抽出了《帝范》。 开篇第一卷。 君体。 “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2] 媚娘一点点记诵下去。 若说进宫以后,媚娘有什么不适应的,那便是与姜沃见面不便起来。她既然住在立政殿后殿,再不能似从前一般,两人彼此想见就可以见到。 这日,她与皇帝说起此事。 李治便笑道:“无妨,太史令虽是前朝臣,可又是女官,与你往来又无可避讳处。” 又想起来:“你既想着太史令,正好,朕有一事交给她做,媚娘可以一起去看看。” “武姐姐。”姜沃第一次来立政殿见媚娘时,就似以往一般,只是笑眯眯约她同行:“咱们走吧。” 并没有问媚娘过的如何。 与皇帝不同,姜沃是完全没担心过,媚娘会适应不了这个后宫的。 以媚娘待人接物的纯熟,善体人心的本事,若是先帝后宫韦贵妃杨妃等老辣人,媚娘还需要多费点精神。 可当今后宫诸人,都只是才做了一年嫔妃的新鲜人,媚娘这属实是高玩再回新手村了。 比起担心媚娘,姜沃倒是还担心了下淑妃的精神状态:以往的对手是王皇后的水准,如今骤然换了媚娘,只怕落差太大,给淑妃闪个好歹。 两人在宫门北门处上了马车,穿过皇家西内苑,来到—— 贞观年间只修了一半的大明宫。 姜沃跳下马车,看着如今还只是宫殿亭台稀疏的高地,看不出这将来会是大唐最宏丽,占地面积最大的宫殿群。 “陛下让我来看一看此处风水。” 笑意中无不感慨:“陛下想要重修大明宫了。” 她将要亲眼见到大明宫了。 第82章 启程 姜沃与媚娘顺着石子路往上走去。 路经年未修,间或有残缺坑损。未怕不留神摔到,两人就挽臂一起走,这样,若是一人不小心踩到坑中,也可以被另一个人扶住。 大明宫起建时,就选在东边一处名为‘龙首原’上佳之地。只是建了一半,高祖李渊就驾崩了。 故而,现皇帝有意重修此宫,自然要再重新观一观此处风水与李家是否合宜。 姜沃领了此事,便预备兢兢业业将此地转遍——正好也与媚娘待一日。 两人边走边聊,并不觉得累。 倒是一直保持在十步开外距离,跟着两人转了一个多时辰的严承财受不了了。 终于等到太史令和武婕妤两人停下,太史令正对着几株古树在细看,严承财如蒙大赦,连忙靠在一棵树上歇息。 正好姜沃转头看到,不由笑道:“严公公体力略有不足啊。” 严承财只能苦笑告饶,心道:我倒不差,但您两位也太能走了啊!这一个半时辰不带停的,真不累啊。 媚娘见此也笑道:“那你不用跟着我们了,就在这等吧,我们还要继续往上走。” 龙首原的高处,高出长安城四十尺有余,直上直下自是不高,但搁不住姜沃是绕圈走来回走,哪儿都要看看,所以现在才走了不到一半的高度。 严承财一听剩下一大半不用爬了,连忙作揖。 如今媚娘处的宦官领头者,便是严承财。 若说严公公多么聪明机灵,那倒不是。只是这十多年来,他是全无防备在媚娘身边呆着的,起初甚至还有点丧。因此媚娘已然将严承财的本事、性情与缺点局限看的太透彻。 严承财是个没有什么筹谋能力,但你要将事情明明白白交给他,他也能干得不错的执行类人才。 这对媚娘来说就够了。 严承财跟着媚娘到感业寺,又跟着她离开感业寺,心里就已清楚、也万分庆幸自己的一辈子都要跟着武婕妤了! 至于媚娘身边的宫女——这些年来媚娘习惯了独来独往,且屋中要紧的书、信又多,所以从没有随身到内室的宫女。如今住在立政殿,就直接用立政殿的宫女,她只从掖庭局要了一个人。 姜沃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身影上:“这就是姐姐之前在掖庭内捡到的孩子吗?” 媚娘点头。 四年前,在一个下着雨的秋夜,媚娘在北漪园外,捡到了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一见那小姑娘衣裳破旧单薄,年纪又不过十岁左右,媚娘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不是正常采选宫女入宫,而是家中是罪籍随女眷没入掖庭。 罪籍宫人,若无意外只能终生行苦役。 看这小姑娘还抱着一把扫帚不敢撒手,想来是被分到这里做洒扫事。不知是没做完活不敢走还是如何,总之在暮鼓后,宫道皆锁,她就回不去了。 秋雨寒气逼人,若非媚娘天生觉浅,听到外头有声音出来看,只怕一夜过去,这小姑娘就冻死了。 媚娘把人捡回去,给人换衣裳烤火。小姑娘却说什么也不肯去榻上睡,只蜷在火盆旁像只小动物一样睡了一夜。 “后来我去打听过,她入宫的时候,不过幼童,也并没有亲娘、姊妹之类的至亲带着——成年罪籍在掖庭被分散各处做工,这些幼童则扔在一起粗养着,混到最后,都不知她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姓甚名谁了。” “难为她磕绊摔打着也活了下来,长大了。” 媚娘是掖庭北漪园才人的时候,想向管罪籍的殿中省要人,被‘罪籍出身不得伺候妃嫔’的规矩给挡了回来。 但如今,住在立政殿后殿的武婕妤再要人,殿中省自然就‘当场失忆’,很快把人送了过来。 媚娘声音里不无讥讽:“殿中省做事利索,人送过来的时候,头发都是湿的。” 显然是被掖庭的宫人紧急‘洗刷’了一遍。就像……给嫔妃送一只小猫小狗解闷一样,要先被打理干净。 这孩子,被她捡到的时候,就像只小兽,被送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但没关系,她可以教她做个人。 姜沃察觉到,媚娘对这个捡到的孩子颇为喜爱,并不是觉得可怜才要来的。 媚娘对姜沃一笑:“你还没仔细看过这个孩子吧。”将一直跟在十步外的小宫女叫到跟前来:“你瞧瞧如何。” 姜沃在仔细看清后,就知道媚娘为什么喜欢这个孩子了。 她有着小兽一样晶亮乌黑的瞳仁,眉毛很浓黑,五官并不柔和,总带着一抹倔强。最难得的是,姜沃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到了她身上有种石缝中钻出来的小草一般顽强坚韧,似乎什么样的苦都能嚼碎了咽下去,然后挣扎着活着。 姜沃点头道:“我也喜欢这个孩子。” 眼前的小姑娘眼睛更亮一点,麦色的面颊上透出两朵红云。 她声音有点低哑,紧绷道:“谢,谢过太史令夸赞。” 姜沃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媚娘替她答道:“从前在掖庭,她到一处就换一个名儿,如今我给她起了一个——嘉禾。” 姜沃立刻领会:“《汉书》道: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 媚娘在雨中捡到这个孩子,取名嘉禾,是盼着她如茁壮的禾稻一般。 嘉禾认真听着:她现在还不能理解这句话,但她觉得这是她听过最好听,最令她欢喜的话。 她努力牢牢地记下来。 媚娘温声道:“小禾,你也不用跟着了,去歇歇吧。” 嘉禾就退到跟严承财一处的地方,路上还顺手捡起两根枯枝,递给严承财。 刚喘了口气的严承财心累:啊,也没法歇着了。婕妤之前吩咐过,让自己闲暇时要教这小宫女认字。 他接过树枝,开始在沙地上写字。 而媚娘和姜沃则继续挽臂上行。一路来到‘龙首原’的最高处。 之前这里建了一座望高亭,专为赏景而设,如今周围已是荒草丛生。 两人走进亭子,觉得眼前一阔——整座锦绣般的长安城映入眼中。 马车依旧停在北门口。 若无特旨,臣子于宫内不能做车、辇。 姜沃与媚娘下车,媚娘就见她目光梭巡,似乎在找什么人。 “怎么了?” “姐姐之前不是说过,想见一见陛下提起过的,当年高句丽一战而壮名,被先帝亲自挑选出来护卫陛下的那位将领吗。” “原以为今日能让姐姐看一眼呢。” 薛仁贵。 之前高句丽一战中因他作战勇猛,被二凤皇帝赏识封了从七品翊麾校尉。 东征后,二凤皇帝还将他带了回来,给了右领军中郎将的官职,令其镇守北门——也就是玄武门。 留待后用。 毕竟此时朝中依旧名将云集,李勣、薛万彻、李道宗等人皆在。薛仁贵年轻资历又浅,暂时没轮上挑大梁。 “大约今日不当值吧。” 话音刚落,就见宫门后转出一个人,身着甲胄,见了她不无惊喜,很熟络地拱手道:“太史令今日怎么从北门经行?” 姜沃也含笑还礼:“薛中郎将。” 说来,姜沃与薛仁贵的熟识,还是因为薛仁贵的‘特长’。 姜沃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名将,就是他到太史局来想借一本袁仙师当年的《周易论》。 彼时薛中郎将有些局促,生怕太史令以为自己是不懂装懂,一个武将还要借阅太史局的典籍。 为此,他忙递上了自己写的几本《周易新注本义》,证明自己是真的花费十数年精研此道的。[1] 若是一直在家乡无缘得见也罢了,可此时都入京入朝为官了。 想到从前就一直梦寐以求的《周易论》就在太史局,薛仁贵到底没忍住,直接上门来求书了。 见太史令正在认真看他的书,还带了些忐忑不安道:“只是我自己的粗陋见识,太史令乃两位仙师高足,是我班门弄斧了。” 姜沃看着这本颇有造诣见解的《周易新注》,不免又想起打仗之余还不忘写《脉经》,帮着太医蜀一起编纂《唐本草》的李勣。 姜沃:啊,你们大唐的名将,都这么多才多艺,主业副业兼修吗? 怀着‘自己可能还不够卷,以后还要更卷’的敬佩复杂心情,姜沃将师父的一套书自书房取出,借给了薛仁贵。 这对薛仁贵来说是意外之喜。 他是因祖上家业败落,家境贫寒,不得不以征兵入仕。 虽因勇猛得了皇帝的赏识,也得了京中官职。但他在京中毫无根基人脉,又无家族可依,在朝堂之上自然就有些‘朝中无人办事难’的感觉。 每回跟兵部户部,就粮饷兵器等军需打交道,肯定都是一场麻烦事。 于是他也习惯了,开口就把期待放的很低,只想从太史局借一本袁仙师的《周易论》总述。 若是太史令这个也不同意……那他倒是也没啥办法。 但他没想到,这位太史令拿着自己的书去后头半晌——久到薛仁贵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直接走了把自己忘到脑后去了——出来时竟然直接给他拿了一整套袁仙师的典籍。 甚至还道:“我将中郎将的书送到师父处了,只是师父眼睛不好,中郎将的书,只怕没法很快看完,只能让小童慢慢读给师父听。” “我观中郎将的《周易新注》颇有见解造诣,师父读完,应当会与中郎将论一论《易》,到时我再去请中郎将。” 薛仁贵再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隐居多年的袁仙师。 当真是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再三道谢,这才小心翼翼提上一整套典籍离开。 也就是这之后,才渐渐相熟起来。 时不时会就《周易论》交流一二。 此时薛仁贵见了姜沃,满脑子都是《周易论》,原是龙行虎步直接走过来的,直到近前,看清旁边还有宫妃服制的女子,这才忙止步,侧身见礼。 媚娘也就第一次见到皇帝提起过的薛先锋将。她目光并没有避讳,将人打量一二,笑道:“中郎将不必多礼。” 既见过一面满足了媚娘的好奇心,姜沃也就笑道:“还有圣命在身,先告辞了。” 薛仁贵拱手:“太史令请。来日再往太史局请教。” 永徽元年的除夕夜。 皇帝结束前朝宴饮回到立政殿时,就见媚娘已经回来了。 不由略带诧异道:“你们完的倒早。” 虽出了先帝周年,但到底才是永徽元年,皇帝依旧下旨罢前朝歌舞鼓乐,因而宴席结束的很早。 他没想到后宫结束的更早。 媚娘莞尔:“皇后娘娘是个爽利人,很快就命人散了。” 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不知怎的,自从上回‘宜春北院’乌龙事后,他现在一具体想到皇后,头就有点隐隐作痛。 不过他很快放下此事,带了几分兴致与媚娘道:“走吧,咱们去赴下一场‘宴’。” 两人各自披上一件在夜色中不显眼的乌毛大氅。 身后只带着小山和严承财,一路穿过日华门、月华门,西行至掖庭。经行掖庭后,最终来到西宫门。 小山见皇帝径自要出宫门,还是有点忍不住:“陛下,不如带两个亲卫吧。” 这除夕夜陛下与婕妤私下出宫,却不带人。若是让人知道,尤其是太尉知道,小山都不敢想自己什么下场。 李治摇头:当年他做晋王的时候,想溜就溜了,那时候也没人管,甚至还拐带过一回李勣一起跑路。 小山不敢再劝,只好满脸担忧看着皇帝出了宫门。 好在,小山很快看到了可靠的人—— 有一辆马车在夜色中而来,马车停下,帘子后面露出一张小山每次见也要有点呆的面容。 崔朝从车上下来,笑邀道:“陛下,婕妤,请上车往寒舍去。” 小山见有崔郎亲自来接,总算放心些,然后道:“陛下放心,奴婢就在这儿守着门。” 李治点头,与媚娘登车而去。 留下小山与严承财在门边面面相觑:好吧,看来这个除夕夜,只有他俩一起过了。 姜沃没有跟着去接皇帝和媚娘。 她在家中准备锅子。 准备的还是魏文帝曹丕令人所做的‘五熟釜’火锅。[2] 将铜锅分为五格,以盛不同汤底。 李治和媚娘到的很快——因这处房舍,本就在掖庭旁边的修德坊。为了请李治和媚娘吃这顿火锅,崔朝是特意买了一处新宅子——到底是陛下出宫,为安全计,能少行一段路就少行。 于是自掖庭出宫后,崔朝早备好的入夜通行函只用了一次。 马车只穿过了一道坊门,就到了。 李治见崔朝和姜沃还要忙着现准备食材,不由道:“其实前朝宴散了,你们别出宫,直接悄悄去立政殿就是了。我早些让宫人提前备下,就省了麻烦。” 姜沃只道:“那岂不是显得我们设宴的心不诚?” 倒是崔朝边将碟子搁在桌上,边对李治笑道:“陛下饶命——此生我岂敢再‘夜入立政殿’?更何况还是‘悄悄’的。” 李治:…… 姜沃和媚娘再次于旁笑作一处。 火锅热气氤氲间,李治提起明日元日大朝会后,要厚赏诸王及宗亲之事。 姜沃边吃白菜边听:唔,陛下这是要以宗亲来压一压外戚了。 也是,李唐王朝的宗亲中,亦有诸如李道宗般的先帝重用的大将。以他们的立场来看,李唐皇室才是正道,如今朝上姓长孙的说话,比姓李的说话还管用,他们就不能痛快。 姜沃也曾在朝上亲眼所见,就褚遂良事,以李道宗为首的宗亲提出要查处重罚。 最终,褚遂良还是丢了尚书右仆射的官职,被罚出京去做了同州刺史。 不过,有长孙无忌在,应该没多久就能回来了。 吃着火锅还要琢磨朝事,又想起明儿一早要绝早起床,去太极殿门口挨冻等着参加元日大朝会。 姜沃忽然怀念起黔州的新岁。 果然啊,从此后,再也不会有那样安静的仿佛躲在时间之外的日子了。 正月,皇帝遍赏宗亲。 又特下恩旨,将一批因‘血脉疏远’而应‘按律国除’的宗亲,继续留在了宗谱之上。 所为国除,便是哪怕出身李唐皇室,也不可能子子孙孙永远留在宗谱之上,当支脉远到一定程度,便要被除名。 李治自然是赞同此律的——否则积年累月数百年下去,岂不是宗族臃肿,朝廷要养着无数皇亲国戚? 但如今,在永徽二年的正月。 他第一次违背了父皇留下来的律令,取消了一回国除。 他想,父皇一定能明白。 长孙无忌确实很不满,但此事到底是李氏宗族事,皇帝已于朝上口宣恩旨,他也不能再当面打回去不许,不然只怕宗亲们要恨死他。 只得事后去与皇帝剖析了一番‘国除’的必要性,皇帝此旨的不妥当处。 见皇帝情绪低落道:“舅舅,朕只是年节下太想父皇了——又想到父皇生前数次嘱咐朕要善待兄弟姊妹,善待宗亲,才一时心软下了此旨。” 长孙无忌满腔不满便消减大半,长叹一声。 再听皇帝保证“没有下回了,舅舅放心。” 便也觉劝谏圆满,告退离去。 二月。 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吐蕃使者素服入朝前来报丧:吐蕃赞普(君王称赞普)松赞干布急病过逝。 两国于贞观一朝止戈交好,吐蕃赞普过世,皇帝自然要派使节吊祭。 只是,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该如何,朝上颇有分歧。 姜沃站在朝上,手持笏板,听着朝臣们对此事的成,一晃九载已过。 我要依当年许诺,去见你了。 第83章 出使吐蕃 吐蕃使者入朝报丧这日,乃是大朝。 九品以上朝臣皆在。 吐蕃使节退下后,关于文成公主事,朝上颇有分歧,当场争论了起来。 以宗正卿为首的几个官员,启奏请公主归国:公主和亲吐蕃九载,并无子嗣,如今吐蕃赞普已亡,公主却正当桃李之年,岂可老死异藩? 兼之已从吐蕃使臣口中得知,松赞干布年不过三十余便骤然病逝,偏生其子也少年夭亡,只留下一个幼童孙辈,被扶立为吐蕃新王——名为王罢了,吐蕃国事其实都在权臣禄东赞手中捏着。 宗正卿是个实在人,说话也直白,干脆就道:“若是公主有子为吐蕃新王,哪怕是个养子,公主能做太后也罢了,可如今……” 可如今留在那干什么?被人当成牌坊吗?说不定还是碍事的牌坊。 “还请陛下下诏,令公主归国。” 然朝上支持宗正卿的并不多。 首先站出来反对的朝臣,对姜沃来说还是熟人,正是崔氏族长崔敦礼。 随着李勣升为尚书左仆射,崔敦礼也从曾经的‘代兵部尚书’做了真正的兵部尚书。 此时崔尚书就反对道:“陛下,《礼记丧服》中有云: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公主得先帝旨意,下降吐蕃,那便不再只是大唐的公主,更是吐蕃的王后。” “再者,和亲结两国之好。便是吐蕃赞普病逝,只要公主留在吐蕃,便依旧有助益。” 崔敦礼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场面话:“自然,公主桃李之年丧夫,甚为可惜可叹。陛下当下诏厚赏宽抚,已示国朝厚恩——以公主之深明大义,必甘愿身留吐蕃。” 姜沃将笏板微微调整了下位置,挡住了唇边冷笑。 好一派‘风光霁月’的道德绑架。 只是崔敦礼之话,代表了许多朝臣的心声:若是先帝的亲女,那此时当着皇帝,肯定是都支持迎公主回国的,可文成公主也只是旁支宗室女,甚至都不是江夏王李道宗的亲女儿,那留在吐蕃继续‘发光发热’也好。 哪怕吐蕃把她当场一块牌坊,那也是一块摆在吐蕃的牌坊不是? “陛下,臣有一言。” 在姜沃已经踏出半步还未开口时,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崔尚书所言,臣觉不妥。还请陛下下诏,迎公主归国。” 她回首,见崔朝站了出来。 姜沃立马当起了围观党——术业有专攻,与崔敦礼对上,还是崔朝来吧,他是知道怎么气崔家人的。 果然,见‘自家’晚辈站出来反对他,崔敦礼面上才挂不住,不免微沉。 他不欲崔朝多说,让外人看崔氏热闹,便直接打断道:“崔典客丞之意,难道是公主不深明大义?夫君方病逝,便力图归国?” 崔朝目不斜视,根本不接崔敦礼的话。 他只望着皇帝不疾不徐道:“臣于鸿胪寺为官,颇知吐蕃风俗。” “陛下,吐蕃有殉葬俗——其赞普死,以人殉葬,衣服珍玩及尝所乘马弓剑之类,皆悉埋之。不只妻妾,甚至有近臣为‘共命者’,一并要自杀相殉。”[1] 朝上顿时一静。 “此时公主尚安,无非是吐蕃顾忌我朝,想要先探明陛下之意。” 崔朝继续道:“故而,哪怕公主深明大义,也请陛下明诏,由吊祭使节持赍玺书恭迎公主回国,以此震慑吐蕃。” 还不忘再补一句:“若如崔尚书言,只厚赏安抚,吐蕃便知大唐无接回公主之意,将来公主会不会‘伤痛赞普亡逝,也追随而去’便不得而知了。” 崔敦礼让他气的内伤。 “崔卿所言有理。”皇帝一锤定音,还不忘‘安慰’崔敦礼:“崔尚书不知吐蕃丧俗,言之有误,朕也不怪罪,不必不安羞惭。” 崔敦礼忍着吐血之感:“臣谢陛下不责……之恩。” 下朝后,崔敦礼于朝外拦住了崔朝。 几年下来,他也知,崔朝与家族离心甚重,很难回转,许多时候就不再理会他。 但不理会,不代表崔敦礼能接受还在朝上,在百官之前,崔朝就这样站出来下他的面子。 于是他也就在殿外,众朝臣鱼贯而出之时拦住崔朝,想要当众训斥他几句。 崔朝实在太了解他了。 于是在崔敦礼开口前,崔朝忽然换了神情,以往那种疏离淡然全都敛去,换上了极粲然的笑意行了晚辈礼:“族长近来可好?” 这把要兴师问罪的崔敦礼还给整懵了,看着眼前人的笑颜愣了两息—— 两息就够了,行完礼的崔朝,趁着他发怔立刻行云流水走掉了。 太史局。 姜沃来到师父的屋中,在一片安静中,打开了系统。 小爱同学再次像是撒娇似的抱怨道:“姜老板,我这几年好闲啊!”客户本身是玄学挂,不太用到权力之筹预测吉凶。 以至于小爱同学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存折——它知道姜老板这几年一直在攒筹子想买一本特殊指南。 除了存折外,还像…… “小爱,你帮我筛选一下,我现在有的指南里,所有提到吐蕃与大唐的内容。” 小爱同学:啊,果然,除了当存折,还要当资料库。 不出姜沃意料,她手里的指南,提到吐蕃最多的,就是她第一次抽取的那本《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那位倒霉的穿越到晚唐年间去做宦官的前辈的回忆录。 姜沃曾经从他的书上的布局,如今,她读到了大唐与吐蕃间近二百年的战乱。 姜沃的目光,先停留在一句话上。 “太宗皇帝若在天有灵,见吐蕃曾犯大唐京师,冲入长安烧杀抢掠,残馘百姓,不知要何等气恨。” 她想了想二凤皇帝的性情,若知此事…… 静了静追思之情,才往下看去。 “自贞观朝后,吐蕃与大唐战火不断,绵延近二百年。” “史载吐蕃、回鹘强雄,为中国患最久。”[2] 姜沃按照小爱同学的筛查,一条条看下去。 吐蕃对大唐展露出攻击性,竟然早在松赞干布过世后的第六年,就不顾两国之交,骤然出兵攻打吐谷浑。 几年后灭吐谷浑,又把手伸向了大唐的陇西之地—— 历史上的文成公主,在松赞干布死后,又留在吐蕃三十一年,最终病逝吐蕃。也就是说在两国交战的时候,文成公主可都还活着,也都留在吐蕃! 可又有何用? 能让两国止戈的,从来不是领命和亲的女子,而是国力。 遣妾一身,终无法安社稷。 姜沃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文成公主的面容。 文成,你留在吐蕃三十载,眼睁睁看着两国交战,完全无力阻挡又无法归国孤身一人之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文成。 这一次,归家吧。 立政殿后殿。 媚娘都难免一惊:“你要跟吊祭赞普的使团一起出使吐蕃?” 她心头下意识就笼罩上担忧,刚想开口劝阻道‘若是你不放心文成公主,便让崔朝去’,然四目相对,彼此心意便相通,媚娘就不再说了。 “你已决定了要去。” 姜沃点头:“嗯,姐姐,我要去。我已向陛下上书。”然后望着媚娘。 媚娘沉默半晌,终是拿她无可奈何:“若陛下有疑虑,我会替你分说。但……” 她伸出手握住姜沃的手:“但你要答应我,这一路一定当心!” 姜沃深深点头保证。 媚娘不由长叹一声,忽然想起旧年掖庭中,二人的戏言:“当年送走文成公主后,你从阎画师处得了一张你们二人的小像。” “那时你就牵袖相告,道将来若我能决定,要许你去看公主。” “没想到,一语应在如今。” 媚娘想一想吐蕃万里路远,又是旧王过世权臣当道的局面,虽应下来但实在担忧:“要好好的回来!” 李治于一日内收到了姜沃和崔朝上的两封奏疏,皆是请旨出使吐蕃的。 整个人都不好了。 正好媚娘也在身侧,就立刻与媚娘道:“这两人是怎么了!出使吐蕃可不只是苦差事,更有险处!自来外夷王位交替之际,最易生事端——譬如当年王玄策出使天竺事,就是旧王过世,新王对我朝不敬,直接扣下使团,甚至杀害了数名使节。” “此番朕原准备直接从武将里选一个,加上使臣名号,带上精兵前去吊祭,都不用鸿胪寺的使团。” 鸿胪寺的使团都不敢派,李治如何舍得让崔朝和姜沃去,还是两人同去。 “偏生他们递奏疏都是过了三省的,朝臣也已尽知——崔朝刚在朝上把崔敦礼得罪了个透,自己却又递了这封奏疏,简直是不去都不行了!” 李治把自己说的郁闷够呛。 又对媚娘道:“崔朝是鸿胪寺官员,上了此请命奏疏只怕不得不去,倒是太史令,朕还能驳回此奏。” 媚娘将一盏茶放在李治跟前,轻声道:“陛下允了吧。” 李治抬头望着她:“媚娘?” 媚娘将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我与陛下一样担心,但他们既然请命愿意为陛下分忧,陛下便允了吧。” 李治沉吟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一去吐蕃,至少要半年,这期间太史局如何呢?李仙师也不在京中。” 新帝登基需择陵寝地,李淳风便于先帝丧仪后,领此命离京而去,行迹飘渺至今未归。 媚娘轻声道:“她掌太史局也有几年了,总能安排好代掌人的——且陛下,难道她一辈子只在太史局,数十年不动吗?” 李治长叹一声:“罢了,他们愿担此苦差事,也有令名。” 朱笔落下,所奏皆准。 姜沃寻出了阎立本受文成公主所托,为二人所画小像。 画卷保存的很好。 画的是大唐公主服制的文成公主与一身太史局官服的自己。两人隔桌而坐,正在笑语清谈。 随画卷一起保存的,还有一个锦袋。 里头装的是一枚芙蓉石小印,上刻文成二字,正是她的名字—— 她不仅仅是大唐的文成公主,还是个叫李文成的姑娘。 姜沃将两物细细收好,继续去整理其余行装。 使团出发前,姜沃先去拜见了过年归京的孙神医。 孙思邈一见她便笑道:“你再不来,我就要去寻你了。” 然后将早准备好的匣子递给她:“里面是几种我试着调的药以及针灸的穴位图——但我到底没有亲去过雪原高地,只是根据你那本医书里所写的‘高原反应’之病源调配的药方。” 原本别说唐朝时没有高原反应的概念,哪怕到了清朝打藏地时,朝廷对于士兵的高原反应还以为是‘瘴气所逼’。 可现在不同了。 姜沃接过孙思邈的药匣。 “多谢先生。这回使团中有许多兵士,皆是身强力壮又要赶路,只怕不少人会有高反。” 且除了药和针灸方外,姜沃还按照现代医学研究,带了大量的糖。 若是这一次试得缓解高反之法,将来大唐与吐蕃再起纷争,又能少一巨大掣肘。 “先生,我去了。” 孙思邈颔首,笑意温和而饱含关怀:“好。此去平安。” 永徽二年二月。 大唐使团离京,出使吐蕃。 未及四月,至吐蕃都城逻些。[3] 作为使节,到逻些的当日,姜沃便一身素衣,前往吊祭先赞普。 与大唐的丧仪皆是白色不同,吐蕃丧仪,人皆‘断发、墨衣’,还要‘黛面’,即把面容涂成青黑色。 于是姜沃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黑色。 黑色的灵幡,黑色的丧衣,黑色的人面。 几乎让人觉得眼盲。 直到在一片深重的黑色的灵前,有女子转过了身。 她亦有着一张被墨染过的面容,连五官都看不太清。 唯有双眸依旧明亮。 吐蕃国俗 姜沃:一天也不想呆了。…… 铺天盖地的墨色中。 文成转过身来,以断发、黛面、墨衣之态,面对她故国的使团,神色很平静坚强,似乎永不需要旁人的担心。 似乎要以坚毅的姿态告知她的故国:她永不会丢掉大唐公主的气度和尊严。 姜沃望着文成的眼睛。 依旧明亮,依旧坚定。 只是,在看清姜沃面容后,这双眼睛变了,像是一直压抑着暴雨的天空,终于起了风,像是一座休眠许久的活火山,忽然迸出些微岩浆,像是……孩子离开家太久一直撑着的坚强,再见到亲人时的星点泪光。 当年禄东赞作为使臣到大唐时,鸿胪寺相迎,此番大唐使节到达吐蕃,已为大相的禄东赞也未亲自露面,而是也令吐蕃官员相迎。 吐蕃,与其余四夷宾服不同,总是力争与大唐的平等地位,甚至一直在跃跃欲试的挑衅。 毕竟其民风上下彪悍,最崇尚武力。 使团进入吐蕃境内,姜沃就曾发现有人头上带着一根狐尾,走在路上很受人唾弃似的。 崔朝在旁解释道:“吐蕃人尚勇武,更以战死为荣——若是一家中代代有战死的男儿,则被人敬为第一甲等门户。若是在战场上怯懦战败的,就是这样,头栓狐尾,不配为人,见人都要作揖两次。” 姜沃见人群中畏畏缩缩,甚至被人戏弄的狐尾人,深深体会到了吐蕃人的秉性。 她忽然就想起了二凤皇帝所忧。 “外夷强梁,世为纷更。” 何以保国? 礼法?文义?诗书? 吐蕃或许会慕中华风物,和亲事后,吐蕃也曾派出使团来长安学习《诗》《书》等典籍。 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敬畏。 他们认的始终是更锋利的刀剑,更强大的武力。 正因极其崇尚武力和强壮,吐蕃对女人的态度—— 赶路时姜沃见到的吐蕃女子不多。 但姜沃很快就亲身体会到了。 她作为使团正使,虽心系文成公主,到赞普祭堂后也先去寻望文成公主,但四目相对彼此认出后,两人都迅速掩下激流般的心绪。 先行正礼。 文成公主垂眸整理下心绪,而姜沃则上前,按照鸿胪寺吊祭的礼仪,为赞普颂唐使吊祭文。 她已然将祭词背的纯熟,然而还未开口,就见负责迎接他们的吐蕃大臣面色凝重出来阻拦,先用生硬的汉语:“等等!怎么回事!” 然后就叽叽呱呱说了一串吐蕃语。 姜沃余光见崔朝脸色变了,就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崔朝还不是专业的译语人,对吐蕃语不过懂四五分,都听得面色不好,可见里面有些词必是颇为过分。 译语人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翻译过来。 他省略掉这位吐蕃官员一些表示荒唐感的语气词,只将语意翻给这位太史令:“吐蕃国俗,妇人无及政。更有贵壮弱贱之分。” 译语人继续道:“所谓贵壮弱贱,便是吐蕃向来是重勇武强壮者——出门在外,都是少壮在前而老人在后,作为女子,哪怕是母亲,也要拜强壮的儿子。”[1] “哪里能让一个女子来吊祭先赞普。若大唐使团诚心吊祭,应当换旁边这位随行将军来。” 随行将军……姜沃目光转到此番负责护送使团的薛仁贵身上。 吐蕃人还挺会挑的。 此番出行吐蕃,需猛将率兵护卫,薛仁贵便从守玄武门变成了守使团,暂领右武侯将军之名。 此时听吐蕃朝臣语,不由双眉紧皱。 不由去看太史令:他知这位太史令性情谦和不争,又素与人为善。此时倒有些担心她听闻吐蕃国俗后,会入乡随俗也退一步免生争端。 这一步可退不得。 好在,薛仁贵很快放心下来。 太史令依旧是清淡如云的神色,但言辞却笃定无改:“我乃大唐使节,领圣命而来,自当亲行吊祭之礼。” “再有拦阻,便视为吐蕃兵袭大唐使团。” 薛仁贵闻言心下安定,抬手握拳往下一顿,原本只在祭堂门外列队的精兵,便齐齐往内走一步。 那吐蕃朝臣明显左右为难起来,又不能当场跟大唐使团打起来,又不能坐视一个女人来念吊祭文。 他叫过身边一个吐蕃士兵,吩咐了两句,那士兵就快步跑出去了。 显然是出去请示了。 然后他用生硬汉语道:“请唐使等候片刻。”又对译语人叽里呱啦说起来。 姜沃这回都不等译语人翻译,直接开始走自己的流程——笑话,何必等你安排! 大唐的吊祭文书早已送到吐蕃新赞普处。 相当于唐使吊祭一事已与吐蕃完成了官方的交接,此时来走流程。 如何能容吐蕃朝臣在这儿挑肥拣瘦,一会儿想临场换人吊祭,一会儿又要暂停等他去请示能做主的人。 简直滑稽。 吐蕃朝臣再想拦阻,跟随使团而来的唐军已然以手按刀——祭堂前见刀光不吉,已然是给吐蕃留了最后的选择余地。 若再拦阻正使祭拜,就要动兵戈了。 剑拔弩张间,一直肃立在旁的文成公主对吐蕃朝臣道:“退下!” 然后换了吐蕃语,语气肃然对那将军说了几句。 译语人在旁低声翻译道:“公主在说‘先王祭堂何以放肆’。又道‘先王当年迎娶大唐公主,执子婿礼,称永修其好,如何今日拦阻唐使祭拜。’” 吐蕃朝臣看起来依旧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姜沃只静候文成公主话尽,便径自诵起吊祭文。 甚至还是符合语文课本要求:有感情的背诵全文。 吊祭礼毕。 姜沃终于能走到文成公主面前。 “公主,臣奉陛下诏书至此,迎公主归国!” 时隔多年,姜沃再次与文成公主对坐。 她坐在毛毡之上,双手接过文成递过来的羹酪。 文成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望着姜沃道:“我早知赞普病逝,必有使团会来。也曾想过许多次,他们会给我带来什么旨意。” “应当是恩赏吧。” “厚赏我愿继续留在吐蕃,为两国修好。” “若是运道好些,朝上有熟知吐蕃殉葬事,又愿意为我这和亲之人性命安危提一句的朝臣,那说不定会是一道令我归国的诏书。” 但…… 文成心中一片平静:但即便有这样一封诏书,我也应当拒绝,依旧自请留在吐蕃。 因她没法确定这封诏书背后,朝廷是真的有心要迎她归国,还是只以此诏书为恩典,依旧希望她留在吐蕃。 应当是后者。 文成从来很清醒。 她并非帝女,只是宗室女,朝上所立能决定她命运的朝臣与她俱无干系,又何须要为她考虑,迎她归国,那还要费心考虑如何安置她这样一个‘公主’。 不如她留在吐蕃,继续做一个唐与吐蕃交好的牌坊。 因而文成望着姜沃,笑容依旧很坚强:“太史令是来如约探望我的吧,我很欢喜。”又问道:“我之前请阎画师画了一张小像送你,不知可有收到?” 姜沃取出交给文成公主。 她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这幅小像,见画上姜沃是身着绿色官服,又想到她如今已官至太史令,必是换了绯袍。 文成心道:可惜此番她前来吊祭,只能素服。 真的,很想看看,她绯袍是什么模样啊。 可惜…… 文成细致将画收起来,面上又是一如既往的坚强之色:“太史令有心了。” “还请太史令替我谢过陛下恩典,有此诏书便是保全我性命。” “但我愿此身长留吐蕃,为两国永修其好。” 姜沃一直在听文成说话,静静的做一个倾听者。 直到现在,才长叹一声。 所以,这次必须得她来。 否则,文成始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为了她的聪明,为了她的审时度势,为了她会明辨事态。 姜沃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幼年过往——如何尴尬的位置上保全自己,这不只是她的本事,还是她从小的生活。 她起身,走到文成身边,从对坐变成了并肩而坐。 姜沃就看到她手指上有一点黑色的黛粉,应当是晨起黛面时粘上的。 她拿出身上带着的手帕,专注地替文成慢慢擦去这块黑色,然后才抬头望着她眼睛认真道:“文成,我不是来探望你的。”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这个‘贵壮贱弱,女子无及政’的吐蕃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呆了。 文成,该回家了。 归朝 请以臣子礼接天子诏书 高原之上,星辰近的像是能伸手摘到。 姜沃披大氅出门,仰头望星。 因使团有上千人的军伍随行,自然不能驻扎在吐蕃都城逻些,而是在城外二十里安营扎寨。 已定于明日再入城,去见吐蕃新赞普。当然,明日主角不是幼童年纪的新赞普,而是吐蕃大相禄东赞。 姜沃才信步走了一会儿,便遇到了亲巡营地后的薛仁贵。 “太史令出来观星?” 说到玄学薛仁贵似乎立刻就精神了。 姜沃笑道:“薛将军好些了?” 薛仁贵点头:“果如太史令所说,等翻过‘大头痛山’就好多了。如今又修整了两日,已然无事了。” 到高原地界后,薛仁贵也有些高原反应,好在比较轻,就是有些头疼兼萎靡不振。因精神萎靡,译语人翻译的吐蕃山名都很类似,他根本记不住,直接管几座高山叫头痛山。 “今日营中出现高反的兵士少多了吧。” “是,较之赶路时,已然少了一多半。”薛仁贵报了数值,姜沃直接在脑海中点开系统,将这些一手资料做成表格保存起来。 进入高原后,每一日姜沃都在记大约的海拔、士兵高反的人数、轻重程度。 凡有手指和嘴唇青紫呼吸困难,已经不只是头疼胸闷的士兵,则令其返回低海拔处——有的人天生就是适应不了高原的体质。 “保暖、保持体力、勿染风寒……”姜沃与薛仁贵讨论着能够尽量避免高反的要点,以及士兵对高反的适应性。 已经恢复了精神的薛仁贵点头道:“诚如太史令所说,最要紧的是——这不是之前以为的瘴气毒气,令士兵们都听之生畏,生怕一旦吸入哪怕不死也总有损伤。” “既然知道这是人到了高山的反应,能够有法子缓解,甚至许多人在这里待久了也能渐渐适应。那就大不相同了!”起码心理上好过多了,不至于一难受就先把自己吓得要命。 薛仁贵想起今日吐蕃朝臣阻拦吊祭的那一幕,以及一路所见,不由深皱眉:“吐蕃如此国俗民风,我从前实不知。如今见其尚武尚勇至此,不免担忧将来吐蕃为朝廷大患。” 薛仁贵回望星光下的巍峨雪山,头顶似乎近在咫尺的星空。 “偏生吐蕃又占尽地利——他们自己也深知此利。” “吐蕃人有句俗语:汉人永远越不过乌海。” 姜沃也想起吐蕃朝臣之言,说与薛仁贵听:“是,有此地利,吐蕃觉得大唐是很难威胁到他们的——今吐蕃独在,非汉不贪我之土地,而在于风土疫疠。汉纵有谋夫猛将,亦不能为蕃患矣。”[1] 薛仁贵的高原反应消失后,连着那种激烈性子也回来了。当年他在高句丽之战中,敢单人勇猛冲锋,猛到二凤皇帝都特意把他找出来嘉许,自是猛将。此时听吐蕃这话,不能心服:“如今既知缘故,这疫疠瘴气可不是他们的护身符了!” “既然在高原之地缓行许多兵士能渐渐适应,那便可在边境高地,专练其兵,以备西域之战,遏吐蕃之野心。” 姜沃看着眼前的薛仁贵,这位大唐名将,一生惨败便在与吐蕃的大非川之战,唐军十万全军覆灭。 自然,一场战败,并不会只有高原反应这一种地缘因素,薛仁贵之败,还有猪队友运辎重不到的。 而这一回,大唐当再无大非川之败。不,若是准备的早,应当能再无大非川之战。 与薛将军聊了良久的高反与军备,姜沃也并没有回到自己营帐,而是去了崔朝处。 崔朝正在整理这一路行来,所记录的吐蕃诸事。 见她进门就起身迎上来道:“你还没睡?” 姜沃拉了他回去坐下:“你继续写就行,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想——看着你感觉脑子转的效率高一点。” 崔朝莞尔,当真回去坐下来,依旧去整理自己所记。 姜沃就托腮看着他,想明日见禄东赞之事。 面对大唐要迎公主回国的诏书,这位吐蕃权臣会有什么反应呢? 只怕不情愿。 姜沃上一回见到禄东赞,还是在阎立本的《步辇图》上。 此时见到他真人,便颇有种画中人跳出来的不真实感。 比起祭堂里的吐蕃朝臣,禄东赞才显出一国之相的水准。让姜沃不由想起与禄东赞打交道最多的江夏王,曾道禄东赞此人‘性情明毅,又雅有节制’。 是有野心也能控制野心的人。 正如此刻,因先赞普松赞干布刚过世,禄东赞忙于扶立幼主把持局面,对于大唐使节便十分客气。 甚至就昨日祭堂事连声称歉,道实没想到,大唐派来的会是一位女使节,连称前去接引的朝臣实在失礼,还好未耽误唐使吊祭。 禄东赞曾代表吐蕃出使大唐,汉语说的便颇为纯熟,完全不需要译语人就能与姜沃等人交流,甚至有时还能引经据典。 言谈间态度也甚佳,丝毫看不出几年后会有什么反心。 而在姜沃提出要迎公主回大唐时,禄东赞则如她所料,没有一口应下来。 当年吐蕃折腾了一番松州之战,才向大唐要来的公主,哪怕赞普病逝,也依旧想留下公主。 他显然也早有准备,从容道:“自先王向先帝求娶大唐公主后,吐蕃深慕华风,曾派使团往大唐去学《诗》《书》。到了长安城后,才发现上国何止诗书华服令人心慕,更有礼仪。” “我颇知中原礼法——丈夫过世,其妻需三年行服。” “如今我先王才过世不足年。既如此,不如等公主在吐蕃行服三年后,再派使节将公主送回如何?” 姜沃昨夜已想过许多禄东赞可能会有的回应。 ‘拖’字决自然想到过。 但禄东赞突然用起了大唐礼法来拖,倒是让姜沃耳目一新,颇有种‘拿魔法打败魔法’的感觉。 她端正而坐,肃然道:“大相既知大唐礼法,何不知天地君亲师,君于亲前。” “方才大相提起先帝,倒也令我想到一件旧事。” “当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后,先赞普曾送上一只金鹅为贺。并上书道:‘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治之。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2] 禄东赞笑容微敛,他当然记得,当时这封书还是他代先赞普拟的。 这女官此时提起这事来,无非是提醒他—— 吐蕃王对大唐是称臣的! 这还不算完,又听这女使节不紧不慢道:“待当今登基,又擢先赞普西海郡王,先赞普亦受此封,可见君臣和睦。” 姜沃拿出吊祭的感伤来叹道:“可惜先赞普天不假年,吐蕃失一明主,陛下失一贤王重臣。” “如今新王已继位,大相佐之,不知大相肯承先赞普之言否?” 禄东赞:…… 先王刚去,他扶立幼主,这会子怎么能说出不承继先主之言的话来! 何况,眼前这位大唐使节的话,让他想起了他亲眼见过、亲耳听着的大唐。 贞观十五年,他自大唐回来,那之后耳朵里就没停下大唐征服四夷的事迹,真可谓是‘弗率者皆犁其庭而后已’。 他正在沉思,就听沉静的女声并不等他太久,直接继续道:“若大相肯依先赞普之意,还请亦按臣子礼,接天子诏书。” 禄东赞抬头,对上一张带着无可挑剔浅笑的面容。 而在她身后,还有其余唐使,有银甲肃立的将军,有护送使团的精兵……和那个大唐! “臣接旨。” 姜沃看着以臣子礼接旨的禄东赞,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只有警惕和沉重。 她想起了自己在系统中看到的文字—— 毕竟在曾经的历史上,此时的禄东赞也是对大唐俯首称臣的。但就在三十一年后,在文成公主薨逝的那一年,大唐再派出使节去吊祭文成公主,使臣别说没得到什么礼遇,反而便被禄东赞的儿子,彼时的大相钦陵,以武力兵刃逼迫着行跪拜礼! 大唐使节宁死不从,钦陵便真的关了大唐的使节十年,然后将尸体送还了大唐。[3] 姜沃看着眼前接旨的禄东赞,想起他方才的怀柔态度,想以‘礼法’留下公主的委婉。 看,能保住‘和平交流礼法’的前提,从不是女子的裙摆。 而是太宗皇帝战无不胜的刀锋。 文成公主若知自己过世后,故国来吊祭她的使节竟受此辱且最终命丧吐蕃,不知是否会后悔这三十一载。 然而,或许从头到尾,她只是没得选择罢了。 临行日。 文成走出祭堂,登上马车,回望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色。 “我已经在这个祭堂住了数月了。”自松赞干布过世,她就直接被‘护送’到了这里。 之后这吐蕃谁继位,谁主政,都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个先王遗孀。还是她自己留心去打听才知道,禄东赞把持了国事。 她原以为,她的余生,就像是一件光鲜的祭品。 唯一被需要之处,就是被摆在这里,或许也会受人跪拜,受人供奉。 但终究是一件祭品,一面牌位。 可现在,她要走了。 她再也不会回到这样一片黑色中来。 “你闭上眼睛,别让脏水进了眼睛。” 有声音打断了文成公主的回望和思绪。 姜沃坐在她旁边笑道:“咱们不看了——这有什么好看的。咱们的长安城才好看呢!你之前也没在京中呆多久,还基本上都在九成宫里跟人学这吐蕃语了。其实没怎么看过长安城是不是?” 文成点头。 姜沃再次道:“闭眼。” 文成这才看清,姜沃手里拿着沾着白色细沫的帕子:“我替你将面上这些黛粉擦掉。” 文成闭上眼,当柔软帕子落在脸上时,又不由睁开一点眼问道:“这不是细麻布吗?” 她方才看出这帕子不是绸缎,还以为是细麻,然而落在脸上,触感却不同,异常柔软。 “是棉布。” 姜沃边一点点替她擦拭脸庞,边随口与她讲起这些年自己的事儿,也没什么条理,就是散漫的说着。 直到将文成脸上的黛粉都擦掉。 重新露出熟悉的面容。 这才是真的再次相见了啊,文成。 文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此时脸上的黛粉虽然擦去了,但因这数月来每日都要重新涂黛粉,那种黑色的痕迹不免沁入肌肤,哪怕每日清洗,估计也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褪去。 “唉,不知道这个黑色的印子要留多久。” 见文成对着铜镜开始叹气,姜沃反而笑了。 比起在吐蕃祭堂时,文成那种为自己砌起一座堡垒石墙一般的坚强,倒是这个开始叹气开始担忧面上乌痕的文成,更像是活过来了。 “没关系,等咱们到长安时,保管就好了。” 其实也未用吐蕃到长安那样久。 不过十数日,文成面容上的乌痕已然尽消,再不见黛面数月的痕迹。 当使团的车队能遥遥看到长安城的时候,文成原本被齐耳剪断的发,已经及肩。 史载: 永徽二年六月癸巳,文成公主自吐蕃还。 帝诏百官迎于永安门。[4] 媚娘告假 魏国夫人事 文成公主自吐蕃还,皇帝如公主例赐下公主府。 使团众人,皇帝也皆有优赏。 更因此去吐蕃山高路苦,听闻许多人路上都多少病过,皇帝便又给了使团众人并随行兵士一段长休沐假。 而姜沃得到休沐的第二日,李治下朝回来,就没有如往日般见到媚娘在偏殿等自己,为自己准备笔墨整理奏疏。 而是见到了一张字条,以及被留下来做替补,因而瑟瑟发抖差点哭出来的严承财。 见媚娘字条之上跟自己‘告假一日一夜’,李治就知她一定是去寻太史令去了。这半年,媚娘也总是悬心。时不时跟自己在舆图上算,使团应该到了哪儿,是不是应该回来了。 此时终于把人平安盼回来了,岂能不相聚一二。 虽说媚娘已经先‘走’后奏了,李治还是笑着拿起朱笔,在纸条上批了个“准奏”二字为乐。 直到开始看奏疏,遇到一事,随口跟媚娘念叨了两句后,才发现人并不在身边。 李治骤然觉得好不习惯。 挥手让站在旁边柱子似的严承财退下。 心中不由开始埋怨崔朝:怎么回事,朕给了你与太史令同样日子的漫长休沐,你怎么连人也留不住,牵连的我这里也空空荡荡。 媚娘与姜沃久违地回到了宫正司的屋子。 陈设一切如旧。 陶姑姑给她们带来用井水镇过的夏日的酸梅饮,还不忘嘱咐她们,不要贪凉喝太多。 姜沃笑着起身接过来道:“姑姑还把我们当成小孩子!” 陶枳也笑了。 是啊,看她们总觉得像看着孩子。 且说媚娘刚回宫的时候,掖庭中认得她的人当然人人震惊。陶枳也是惊过的。 但她是亲眼看了媚娘这些年,从前就不舍她青灯古佛在感业寺苦熬,为她出过主意,兼之媚娘进宫又有‘命格合宜’事背书,陶枳也就很快顺过了此事,还曾令宫正司禁过宫人的闲言碎语。 此时陶枳看着两人,一人是绯衣官袍,一人是婕妤宫妃服,心中很安慰:便是她不在了,这两个孩子也能相依相伴过的很好。 不由道:“是啊,你们不是小孩子了,我也老了,这几年总觉得累,想着干脆去九成宫养老算了。” 姜沃细细打量陶枳,然后肯定道:“姑姑不老。” 如今陶枳虽年近五十,在这个时代算是迈入老年了,但她面容天生端严,并不见老态。 此时骤然听陶枳提起想去九成宫养老,姜沃不免追问道:“姑姑说累了想离宫,可是我一走这半年,萧淑妃又寻事了?” 之前萧淑妃为了拉拢她,就曾干出挑动皇后对宫正司不满,借此为难宫正司她来卖人情的事儿。 陶枳在宫中多年,又是文德皇后定下的女官,固然不会被萧淑妃的小伎俩真的扳倒。 但淑妃位列正一品妃,凡事以品级压下来,总免不了烦恼和委屈。 陶枳摇头,看向媚娘笑道:“有她在,我就不愁了——如今后宫可安稳了。” 姜沃:半年未见,武姐姐果然已经安定后宫诸事了吗? 若是萧淑妃也在此处,能为自己发声,必然要质喝一声:“狼子野心啊!这宫里,如今简直姓武了啊!” 萧淑妃满腹苦水。 怎么满宫里就自己认出武婕妤的真面目,旁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呢? 就连皇后也是!后宫许多事,竟然愿意听武婕妤的。 这给萧淑妃郁闷的夜里都睡不着觉。 有时候听着后宫从帝后到宫人,对武婕妤的一片赞扬声,萧淑妃都觉得,自己跟别人是不是不在同一个世界啊。 这后宫是怎么了! 所有人都被武婕妤灌了汤吗? 陶枳嘱咐二人别喝多了冷饮子后,也就离开,留下两人自在说话。 媚娘就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后宫事实不难——用你之前的话说,分清哪些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哪些是可以共赢的就是了。” 姜沃点头:如今媚娘还没有孩子,后宫里跟媚娘利益直接冲突的,其实只有萧淑妃。因萧淑妃为自己为儿子都是极需要帝宠的,这点上她跟媚娘是不可缓冲的矛盾。 反而媚娘跟皇后之间,暂时是没有什么可冲突的。 这件事不光她们看得出,皇后的母家也看的明白,还叮嘱皇后道:“那武婕妤既无家世又无子嗣,她得宠你也不必上心,倒是让萧淑妃头疼去吧。如此也正好,家中久替你发愁,若是皇帝一直偏宠淑妃,再立了她的儿子做太子,你将来便难过了。有武婕妤分一分帝宠,对你是好事。” 王皇后本来就不甚在意谁得宠,对萧淑妃的不满,绝大部分来源于她总挑衅自己的皇后权威。 见武婕妤得宠后,从不像萧淑妃一样总对她明嘲暗讽的,反而还很恭敬,王皇后就觉得,这个嫔妃不错哎,比萧淑妃强! 还对隶芙感慨过一回,陛下眼力见长啊,希望下一个宠妃也是懂事人。 而在媚娘看来,王家和皇后的想法,像是一碗水一样清澈见底并不难猜。 “皇后娘娘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进宫大半年,媚娘已经摸准了王皇后的脉,跟她交流起来全无障碍了。 但是…… 王家。 媚娘声音有些冷漠道:“其实王家也是多虑了。何止我对皇后没有威胁,连萧淑妃也没有——皇后是先帝为陛下亲选的太子妃,只要她安坐不动不出错,陛下也不会为个人心意就去动她——能威胁皇后之位的,其实是她们自家人引着皇后去做的那些事!” 姜沃听媚娘语气里,除了冷漠还带了些厌烦,心中就有了猜测:“姐姐是不是见到魏国夫人了?” 媚娘点头。 姜沃二月里离京没多久,王皇后生母魏国夫人柳氏和舅母孙氏,就一起找媚娘聊了聊。 不,与其说聊,不如说是傲慢地打量与理所当然的吩咐。 媚娘很多年没有看到那种眼神了。 居高临下漫不经心似的轻慢。 上一次见,还是她刚跟着母亲上京到杨家后,发生的一事——彼时媚娘正在跟表姊妹们一起做针线,忽被叫去一同见客。 也巧,来的那位夫人也正出自河东柳氏。 媚娘记得,在舅母要请母亲过来相会的时候,那位柳夫人皱着眉道:“罢了,她已嫁入武家,许婚非类,见不见得没什么要紧了。” 比起儿时其它的,诸如被兄长们赶出家门,与母亲赶路上京这些具体的苦楚,柳夫人只一句话的轻蔑,似乎不算什么。 但媚娘却一直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心情。 或许这便是她上京后虽一直住在弘农杨家,却对世家也毫无归属感的缘故吧。 时隔多年,媚娘再次从魏国夫人眼里,看到了一样的轻慢。 魏国夫人坐的仪态完美,目光上下打量了媚娘一番,然后转头去与妯娌孙氏道:“确实相貌不错,怪道劳圣人费神。” 媚娘面上不动,心里已经冷笑:只看魏国夫人背后提起皇帝的态度,就知其心中并无多少对皇帝的敬重。 从前就听闻,从东宫起,魏国夫人见了太子便只认作是子婿晚辈,从不见礼,如今太子虽登基做了皇帝,也是一般,对六宫众人更是傲然。[1] 而魏国夫人要见媚娘,并不只是为了打量下皇帝的新宠,而是交代媚娘做事:“到底你的身份不妥,能再入宫,也少不了娘娘的宽和不究。既如此,也该为娘娘分忧才是。” “皇后娘娘为人端正性直,多为淑妃所谗。你在圣人跟前,要为娘娘分辨。” 媚娘有那么一瞬间都有点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了:等一等?我难道是柳家运作送进宫的吗?是我记漏了什么吗? 不然怎么柳氏能这么自然的吩咐她做事? 柳氏确实觉得理直气壮:她并不知道皇后闹出来的那场乌龙,因而在她看来,媚娘这个先帝才人能侥幸再次入宫,皇上肯定找过皇后。必有皇后肯点头媚娘才进的来,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恩典? 且若柳氏只给媚娘安排‘辅助’皇后的工作,倒也罢了—— 媚娘冷道:“如今我为妃嫔,在六宫事上佐皇后也是我应做之分,可魏国夫人竟然旧事重提,依旧想帮皇后娘娘争取皇长子。” “想来是觉得从前御前无人替皇后说话,反有萧淑妃的阻挠才不能成事。如今既然有了我,正该再努力一把。不但让我向皇帝提此事,还‘慷慨许诺’我,若皇后娘娘得了皇长子,我的位分也可以往上动一动。” 媚娘抿了一口酸梅饮,压了压心中火气:“真就目中无人至此。”大概在世家眼里,皇帝就是(过去也确实曾经是过)印章。 印章不该有什么想法,就该世家有想法,盖章通过就是了。 姜沃听媚娘这么说,也觉得无语:其实世家能荣耀数百年,起初先祖必是风云人物执朝堂牛耳者,因此才开创门庭傲视当世。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现在,许多世家承继者已无祖辈能为风骨,但倒是很好的继承了‘傲视’和‘高人一等’。 媚娘说完魏国夫人事,颇觉得有点败兴致,就换了话题道:“不说这些了,无非都是双眼空空之人。” 媚娘的应对法子也很简单:下次一定。 也不明着去得罪魏国夫人,拖就完了。 这半年来柳氏问了她好几回,前两次她都答道没有好机会,到第三次的时候,她就道跟皇帝提过了,只是皇帝不许。 然后又回到‘下次一定’模式。 “倒是你跟我细说说吐蕃事和文成公主事吧。” “吐蕃啊……” 姜沃还真有许多想说的,边思索从哪儿说起,边随口跟媚娘道:“我跟文成公主说好了,后日她进宫来见姐姐。”文成与武姐姐一定聊得来,在某些性情上,她们很相近。 媚娘笑道:“好!” 这夜,两人几乎是通宵达旦聊起了吐蕃事,边聊还边写提要。晨起的时候,姜沃揉揉眼:“还好有休沐,今日我出宫补觉去。” 媚娘倒是只消睡一两个时辰,就依旧神采奕奕。 见她困得这样,就道:“那快回去吧。”也不留她在宫里睡——能回去面对崔郎那种美人枕膝而眠,睡宫正司实在是太无聊了。 媚娘道:“我也该回去了。”不比姜沃,她可只有一日假,还是先走后奏的。 又晃了晃手中的几页纸:“这个我拿走了,回去再整理一二,直接替你写成奏疏,你就多歇歇吧。”媚娘素知姜沃虽然能写,但其实不太爱写制式公文。 姜沃笑道:“姐姐太好了。” 除了她的奏疏,薛仁贵和崔朝处,应当也会各有奏疏呈上。 这一趟吐蕃行,姜沃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实在都消耗巨大,只是一直强撑着。如今终于见过了媚娘,将诸事说毕,才觉得精神上没有那么紧绷了,可以回去什么都不顾,先昏天昏地睡一觉了。 媚娘见她已经困倦的睡眼惺忪,都怕她走着睡着,便一路陪姜沃走到掖庭西的宫门。 就见宫门外已然停了颇为眼熟的马车。 崔朝正立在车旁。 姜沃上车后,掀起帘子伏在车窗上:“姐姐,后日见。” 后日,姜沃与文成一起进宫。 与她不同。文成入宫,自然要先去紫薇宫见皇后。 皇后见了姜沃倒是有点吃惊:“太史令怎么一并来了?” 姜沃便道:“公主离京多年,圣人便命臣多陪着公主走一走。今日公主入宫,臣便代为指引。” 皇后点头,还问了一句:“我听说太史令此番去吐蕃也是受罪了。陛下还给你了十五日休沐——那你今日算是休沐还是当值啊?” 姜沃莞尔:皇后娘娘的问题,总是与旁人不同。 她认真答道:“臣觉得,应当算作当值,然后将休沐再往后延一日。” 皇后点头表示赞同。 然后又去与文成说话。 文成自幼历经世情,又和亲异域,这二十多来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与皇后这种简单人交流起来倒也觉得省心。 尤其发现皇后喜作画后,文成便多说些吐蕃的风景。 皇后果然听得津津有味。 还问文成会不会作画,若是能,就画些吐蕃风物给她看。 文成应下来。 姜沃就一直在旁坐着喝紫薇宫的饮子——与宫中不同,必然是王家的秘方。 等皇后与文成叙过话,皇后就道:“还要去见旁人?那就去吧。”然后又想起来:“淑妃处不用去了。她这两日早起问安都告假了,说是自己身子不适。” 文成起身告退,道:“多谢娘娘告知。” 又与皇后言明:“既如此,我便往武婕妤处去拜见一二。” 皇后点头:“哦,去吧,武婕妤人不错,脾性很好。” 她话音刚落,只见外头匆匆进来一个宦官,颇为焦急惶恐:“娘娘,淑妃娘娘的淑景宫……武婕妤方才带人,将淑妃住的后殿给……给拆了。” 皇后听过后,下意识问了一遍:“当真?” 姜沃也不免一怔。 随即便想到:淑妃一定做了什么踩到了媚娘的底线,不然媚娘绝不会闹这么大的动静。 我很期待 第一片沃土(含25w营养液…… 听闻‘武婕妤拆了萧淑妃后殿’,文成公主也不免愕然。 不过她听姜沃讲过许多媚娘事,虽还未亲见,心中已觉得亲切。因此不免转头去看皇后,想着皇后若是动怒好劝解一二。 只是王皇后把文成公主的注目,当成了对她那句‘武婕妤人不错,脾性很好’的疑惑。 于是现场修改了一版,对文成公主道:“武婕妤人还是不错的。” 姜沃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可见皇后实不喜淑妃。 皇后坐不住,立即起身道:“后宫竟有此事!本宫这就去淑妃宫里断个是非对错。” 简直是恨不得肋下生双翼飞过去。 倒是隶芙拉了拉皇后的袖子:“娘娘,正好公主和太史令也在,便一起去吧,也好分个是非清白。” 皇后无所谓匆匆点头,一马当先往淑景殿赶去。 倒是姜沃一听隶芙这话,便知皇后必是之前吃过淑妃的亏,所以隶芙这回就还要拉上文成公主和自己一起,想着将来为皇后做个见证。 果然,姜沃也没猜错—— 那还是媚娘入宫前的事儿:淑妃拿了宫正司‘处置宫女不当’的例给皇后,很有些嘲讽她管不好宫人的意思。皇后恼了,即刻彻查责宫正司,甚至要换掉陶枳,以至于闹到了御前。 后查明,是两个小宫女误了当值的事儿,宫正司也确实是徇了些人情罚轻了,但此事太小,根本没到陶枳跟前过目。 见皇后骤然要换五品宫正,整的掖庭上下不安,倒是淑妃此时站出来求情,又买得掖庭六局管事宫女为淑妃说话,皇帝就把掖庭交给了淑妃管。 以上,都是隶芙一路走,一路与姜沃抱怨的——她知道这位太史令出身便是宫正司,今日有这样的机会,便连忙帮皇后娘娘剖白一二,当日并非皇后娘娘故意为难陶宫正。 姜沃算了算时间门。 诶?那正好是皇后误会‘皇帝与崔朝事’前不久,说不定正是因为皇后娘娘失了管掖庭的权柄,心思太闲才突发奇思妙想呢。 这样说,陛下您这也是中了自己的回旋镖啊。 想过皇帝,姜沃又不由思索:淑妃到底是做了什么,将武姐姐气成这样。 更早得到禀告,也更早一步到淑景殿的皇帝,面对眼前哭的伤心不已的淑妃,平静问道“说吧,你做了什么?” 他到淑景殿后,只看到了被拆现场。 媚娘已经不在这里,只好问淑妃了。 淑妃凄凄惨惨的哭声都瞬间门顿住了,不可置信抬头:“陛下说什么?陛下竟然先问妾做了什么?”然后又再次痛哭起来:“陛下难道不知?是武婕妤忽然带人进来,将我的后殿拆了!” 皇帝点头,依旧很平静:“所以,你做了什么?” 淑妃掩面痛哭:“从前听人道秋扇见捐,妾还不信,如今陛下竟真的有了新人便不顾旧人!陛下如此绝情,妾还活着做什么!” 皇帝平静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点不耐烦的波澜:“淑妃,朕不想问第三遍了。” 淑妃听皇帝如此语气,不免渐渐止了痛哭声,露出些畏惧之色,改为无声落泪示弱道:“妾只是按规矩行事,陛下命妾管掖庭事,妾……听闻……” 皇后就是这时候进来的,见淑妃正在边哭边说,连忙道:“等下!淑妃,你从头说起。” 姜沃就见皇帝无奈叹气道:“皇后勿急,朕也才听淑妃说了一句。” 皇后满意。 且说王皇后原想找个地方坐下慢慢听,谁料环视后殿一圈,就知道为什么皇帝只站在当中了。 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可坐啊—— 这凳子也是歪的倒的,榻上也是乱的,武婕妤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方才淑妃一个字一个词的往外挤,皇帝就只等着,现在换了皇后,听得费劲死了,直接道:“淑妃,你能不能利落一点,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吗?” 淑妃被皇后斥责的简直想吐血,泪眼朦胧抬头看皇后,这才发现皇后身后还跟着两个并不是宫女的人。 看清其中一人时,淑妃立刻怒从心上起,语速骤然快了起来,甚至连声音都尖锐了—— 她指着姜沃道:“陛下,妾要告太史令与武婕妤,前朝后宫私相勾连!” “妾从前就曾听闻,武婕妤当年为才人时,来往宫正司颇多。但妾并非听流言蜚语之人,便一直当作谣言——直到前日,有掖庭宫人来告,武婕妤一早到了宫正司呆了一日一夜。” “而本该休沐的太史令,却也无旨入宫,也去了宫正司!” “妾又闻武婕妤那‘与陛下相宜的命格’是太史令批出来的!陛下,妾只恐陛下为人蒙蔽,只怕武婕妤根本无此命格!只是太史令以权谋私,欺瞒陛下,致使此人以先帝才人身份入宫!” 在场人随着淑妃的控诉,齐齐转头看向姜沃。 姜沃:啊,回旋镖原来扎在我自己身上。 同时,姜沃也猜到了淑妃做了什么—— 果然淑妃对皇帝哭诉道:“因此,妾昨夜才命人悄悄搜查太史令原本在宫正司的住处!既是搜查,难免有些器物损毁。” “结果今日一早,武婕妤便杀气腾腾而来质问此事,恨不得将妾殿门都给拆了!她不过婕妤位,妾乃陛下所册淑妃,如此以下犯上,陛下难道全然不顾后宫纲纪吗?” 姜沃再次环视淑妃的后殿,这次发现了些端倪:比如多宝阁上的东西就一点没砸——因她在宫正司的小屋根本没有多宝阁。 但桌椅抽屉、床铺、书柜就都乱七八糟,就像暴风席卷过一样。 媚娘想来是对着淑妃破坏她屋子的程度一模一样拆过去的。 淑妃控告完毕,皇帝还未说话,皇后就转头好奇道:“太史令没有改武婕妤的‘批命’吧?” 姜沃莞尔:满屋里只有皇后一个实在人。 比如淑妃,她应该很清楚媚娘入宫是皇帝的意思,中间门还有太尉插了一手,太史局只是奉命行事。 淑妃之所以剑指自己,不过是要寻个由头为难媚娘罢了。再或,还有对自己不肯受她拉拢的恼火,以及提醒皇帝—— 哪怕之前太史局是奉皇帝您的意思行事,可之后呢? 这位与武婕妤走的如此近的太史令,她观的星象卜算的卦象,您敢信吗? 在皇后的疑问中,姜沃对帝后行礼道:“陛下、皇后娘娘,臣与武婕妤是相识于掖庭微时,然凡有太史局公事,臣自秉公无私。从前如此,之后亦如此。” 皇帝颔首:“姜卿之言,朕信得过。” 萧淑妃闻言继续痛哭起来,深觉这世上真是没有天理了! 知接下来皇帝肯定要料理后宫事,姜沃跟文成就上前先告退。 皇帝还带着和悦神色关怀了文成公主几句,这才让二人先退下。 出了淑景殿,文成便与姜沃道:“改日我再进宫,你先去看武婕妤吧。” 姜沃与她作别,便往宫正司去。 媚娘一定在那里。 宫正司。 媚娘确实在这里。 在淑妃宫里定点拆迁完毕,媚娘就回来了。 她回来时,陶枳也正望着屋内一片狼藉眉头深锁道:“我说累了,正是如此。” 陶枳从前是在长孙皇后、以及之后的韦贵妃手下做事的,从那般水准的领导,一下子到如今境遇,实在是累了。 还自嘲道:“我宫正司就是掌掖庭戒令之署,结果宫门下钥后,倒是被妃嫔堵着门被抄家。” 媚娘劝了陶枳回去:“姑姑不必管此事了,交给我吧。” 媚娘走进屋子,先捡起地上的几本书——自从她去了感业寺,姜沃几乎也就不回来住了。既然不常回的地方,早将所有笔墨书信都带走了。但难免留下几本外头也常见,她们也会随手拿起来看的史书。 她又亲手扶起她们曾经对坐的凳子,捡起地上她们一起焚过香的香炉,点过的灯盏。 半盏灯油腻腻沾在媚娘手上。 最后,她停在被扯的乱七八糟的帷帐前,眉目微垂,遮去眼底深重怒火。 今早她才得到这个消息,过来看了一眼后转身就走了。 身后严承财要一路小跑才跟上她。 媚娘回到立政殿,先叫了两个立政殿宫女去淑妃处,请淑妃膝下皇子公主到立政殿来,只说皇帝召见。 一来此事与皇子公主无涉,二来,她要去暴力强拆,若是惊了皇子公主,淑妃反要以此哭诉。 待皇子公主到了立政殿偏殿,媚娘也已经点齐了宦官宫女,便直接往淑妃处精准式拆迁去了。 皇帝下朝后才知此事,赶到淑景殿的时候,媚娘已离去,就只见淑妃自己在后殿气的大哭。 姜沃进门,果然见到正在屋里一点点亲手收拾残局,面色如冰的媚娘。 她走进去,边接过媚娘手里的帐子,边道:“啊,咱们刚走,就被人偷家了啊。” 媚娘原满腔怒火,此时倒是被这句话惹得笑了一下。 姜沃松口气道:“可算笑了,姐姐别生气了——尤其是不必生自己的气,六月里这样热,万一气中暑了怎么好。”尤其是还忙于拆迁奔波来着。 之后又拿过桌上媚娘随手扔下的团扇,开始给两人扇风。 媚娘看着她,才觉心底窝着的那团火,渐渐平静下来。 淑景殿。 皇帝留下一句“淑妃先禁足吧,以后宫务俱不许过问。”的话,就示意皇后跟他一起出来。 皇后显然还不是很想走。 但见皇帝就在门口等着,也只好出来了。 “皇后,整饬掖庭事,朕准备交给武婕妤。” 皇后一怔:淑妃犯了错,掖庭事不该还给她这个皇后吗? 皇帝原都想离开,见此又停步回来解释道:“皇后可听过老仆欺新主?皇后性子端方,整饬掖庭难免为人所欺。武婕妤性细敏,之前又在掖庭住了多年,更适合此事。” 王皇后想起上回在掖庭碰的灰头土脸的情形,也就点头。 然后追问起更关心的问题:“陛下说淑妃禁足……要关多久?” 皇帝见皇后没争掖庭事,就颔首道:“此事皇后定吧。” 皇后立刻应了是。 “掖庭宫女人数目极多,女官却少,故而很难整饬。” 陶枳听媚娘接了这个差事,都有些替媚娘头疼。 “当年文德皇后在,掖庭各局各司自是一应听归皇后。可后来韦贵妃掌六宫事,便管的不那么多了,人心就杂乱起来。” 韦贵妃是不好管,也懒得管那么多。 横竖她只是贵妃,这些女官们哪怕各有门路各为其主,只要不碍着她,韦贵妃也就犯不着去得罪人。 以至于女官们十数年来几乎不曾更换流动——如今各局管事都是做了多年的女官,根深蒂固,手下也都是自己提拔的亲信。 陶枳与媚娘道:“你便是想整饬,也一时换不动这么多人——若是查到谁有亏空、谁有阴私事就换掉谁,那六局只怕都转不动了。到时宫中各处乱作一团,便是你的过失。”估计都不用等到换人,只怕媚娘一开始查,就有人要撂摊子给她下马威。 姜沃也在一旁听着:一言以蔽之,实在没那么些管理型人才,只好捏着鼻子用现有的。 等从陶姑姑处出来,已然是日暮西斜,姜沃与媚娘两个就在林荫下走着,慢慢梳理思路。 姜沃道:“姐姐觉不觉得,掖庭的情形,其实跟朝廷世家很像?” 上位者把持着上升的渠道,垄断着知识,以稳自己的位置。 如宫正司这种,需要每个宫女都识字的署衙是极少数。 对于尚服局等处的管事来说,自然愿意手下的宫女都不识字,每个人只会做手里的活,这样才影响不到她们的位置——而她们则会挑选自己的心腹传授知识,将来好继续把持着这个位置。 以至于上位者想要整饬掖庭,都发现无人可替换。 媚娘颔首:“是很像世家。” 她抬手,指尖落下金色的夕阳余晖:“那正好从掖庭试一试。” 媚娘道:“我想了一个法子,你听一听。” “在掖庭内设掌教宫人的内教坊,先由宫正司的女官和宫女去轮值做讲师——自然不能白教,要予双俸,若教优者,予三倍俸。” “从此后,宫中凡宫女,皆需认字,到了年末与女红一样要统考。起初不必太多,只将宫内常用数百字认了即可。” “将来,选其中学一边往前走去。 没注意到姜沃停了下来。 姜沃站在原地看媚娘走在金色夕阳遍洒的路上——所以,这是她心中的君王。 只因,哪怕没有她,历史上的武皇也这么做了:武皇如意元年,将内文学馆改为万林内教坊。设内教博士十八人,教习宫人经史子集,更至书法、算数、琴棋书画……[1] “怎么停下了?”媚娘忽然发现身侧无人,便转头回望:“过来。” 姜沃亦走过这条夕阳漫凃的路,来到媚娘身边——虽说没有她,很多事也终将会发生。但她陪在她的君王身边,便能早许多年,正如这内文学馆,早了四十余年。 这四十多年,会发生什么呢? 姜沃一直相信,除了偶尔的天纵之才,更多的人才其实是通过苦学与磨练淬出来的。 就像许多人探讨过的‘汉高祖刘邦沛县起家’,是真的沛县就风水爆棚,能出刘邦、萧何、曹参、周勃、夏侯婴、樊哙这些人才吗? 在‘大风起兮’之前,他们也大多怀才不遇。 世上是有一些奇树,能够在孤绝的悬崖上靠着一点点养分就生长出来。 但更多的种子,却是因缺乏丰沃的土壤而渐渐枯萎,无法萌发。 只要有足够的营养,哪怕长不成参天大树,株株细苗相连也可以茂密成荫。 如今,她与媚娘尚且做不了这大唐天下万万女子的沃土,但已经能做这宫中万余宫女的沃土了。 她真的很期待。 在将来的四十年,这上万名宫女中,那些将要长成的树,那些终会盛开的花。 88. 李弘 媚娘:太尉终于走过了那一条线(…… 七月底的清晨,吹来的风已经带了些许秋意。 长安城的东市此时还是人声寥落街道空空——要待正午时分市鼓敲响后,市门方能大开,两市才会热闹起来。 晨起时,东市内只有零星走动的身影,都是夜里还宿在店中的人。 医馆门口有一株桂树,此时已经开了米粒大小的花,遂安夫人刚走出门,就闻到了桂花香气。 甜甜的。 让遂安夫人想起曾经做给太子吃的桂花糕。 不,不是太子了,是承乾。 就像她,也不再是太子的乳母遂安夫人,而是—— “薛大夫!” 她回过头去,见是骡马行的李娘子过来与她道早:“一大早的,叨扰薛大夫了。” 薛大夫薛则,立在医馆门口笑道:“李娘子何事?” “我是想向薛大夫打听一二——亲仁坊的女医馆,里头的两个女医,是不是这孙神医的医馆出来的啊?” “我舅家表妹便住在那坊里,马上要生了。原想着住到我这里来——毕竟边上就有薛大夫镇着。但听说了亲仁坊里也有女医,也是从孙神医医馆里出来的,便又不想挪动了。到底也是这么大月份,还是在自家安心。” “只托我好生打听着,可正经是咱们医馆出来的女医不是?别是外头混名拖赖的。” 薛则道:“我进去查一查档子,看亲仁坊有无登册便知了。” 又请李娘子跟她一起进来。 李娘子只肯摆手站在外头,不肯进散发着幽幽药香的医馆内:“知道你们医馆里头最干净,我们做骡马行的不进去罢!” 薛则便把册子拿出来翻看,然后指给李娘子:“亲仁坊的女医馆,是去年冬起的——确是从医馆这儿学了年,能够独立看诊病症的女医。” 这都是收女医时就定好的规矩,若要在各自坊内开医馆,需得学年以上,且得在此造册,以防有人混充。 李娘子并不曾读过书,只是一家子做骡马行的生意久了,才略认得几个字。 此刻她也看不太懂一长串子的文字记录,只看得懂些年月日。但只要白纸黑字的,看着就令人安心。 李娘子接着又追问道:“我那妹子说,医馆里除了一位女医,还有个管生孩子的产……”她有点卡壳,她原想说产婆的,但又想起来,医馆里好像不叫产婆。 薛则温声道:“助产士。” 李娘子连连点头:“是是,助产士。” 薛则指着下一条记录:“也有的,是今年春天刚学成的助产士。好几个坊中的医馆都想要她去,后来她选了亲仁坊。” 李娘子又迫切问道:“她可会薛大夫的绝技不会?” 薛则先下意识笑谦道:“也不是什么绝技。”谦完才想起,这不是宫里了。 果然,李娘子拍手爽快道:“用铁钳将难产的孩子顺出来,如何不是绝技!”[1] 薛则莞尔,在细微的桂花香中,忽然想起了六年前自己第一次在难产产妇身上用到产钳的紧张。 若说别的医术可以靠孙神医传授,那用产钳助产的实践,孙神医也未做过,实在是只有靠她自己了。 哪怕之前已经用模具练了许多遍,哪怕每一个步骤都已经刻在了脑子里,真正动手的第一回,薛则还是汗透满身,紧张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等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手上的时候,薛则险些跟这孩子一起哭一场。 于她本人来说,正是从那天起,不再是宫里的遂安夫人,而是医馆里的薛则。 虽说是被桂花香气勾动了一瞬间的回忆发怔,薛则还是很快回神,对眼前李娘子点头道:“亲仁坊的胡助产士,也会用产钳,我还曾亲自带着她接生过一回。” 李娘子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这可好了!可见我那妹子运道好!” 然后又探头看着薛则手里的册子:“如今咱们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多少有女医馆了?” 这个数,薛则是日日记在心里的,都不用查,直接就道:“算上这里,共十七处。有助产士的,二十一处。” 李娘子先是惊讶道:“这么多了?”每日忙忙碌碌做生意日子就过得飞快,她总觉得薛大夫到这医馆才没多久呢,竟然已教出了这么多女医了吗?不过细算算,才发现薛大夫竟然也来此小十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 李娘子算过后又不由跟了一句:“还是太少了。”生孩子不比旁的,许多都是半夜发动,只好请坊内的产婆,若是各坊都有助产士就好了。 薛则面色很从容也很沉定:“总会再有的。” 李娘子问完了大事,心情很好道:“也是,听闻还有外头大夫的也来学?” 薛则点头:除了外地主动来求学的,朝廷派往天下各州的太医署医博士,也都换上了新的《医典》,里头也按着孙神医的意思,都添了妇人科。 只可惜这助产士,如今却难散往各地。毕竟这种操作技巧,还是得传帮带手把手教出来才让人放心。 如今却没有那么多女医(尤其是助产士),能够舍家撇业的往各地去教此法。 毕竟女医又不像太医署的官员一样,能得个朝廷的官位,被朝廷安排去各州,不但有文书有俸禄,一路还有官驿,到了地头还有官府的供应。 若无这些保障,让女医出远门,实是强人所难。 就先做好眼前事吧。 自废太子事后,薛则成了一个全无执念的人。 不去看将来,只先走眼前的路,就像,这新到亲仁坊的助产士,能让李娘子放心,薛则便也露出真切的笑意来。 只要今日比昨日好一点,哪怕好一点点也好。 正午时分,市鼓敲响,东西市霎时热闹起来。 医馆如此,骡马行自然也如此。 李娘子是一直忙到快日暮了,看市上已经人烟稀少,这才洗过了手甚至去里头换了件新衣裳,这才提着今日市上买好的点心,准备再去谢一回薛大夫。 她刚提着点心走到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停下,车上下来一位绯袍官员。 李娘子连忙停步。 她只恍然看到这官员半张如玉侧颜,就有些惊讶——好年轻的绯袍官员。 在坊中的百姓不一定清楚,但在东西市的生意人,都知道官服的颜色代表的官位高低。 李娘子就见这官员入医馆内,行走间像是一片绯色行云。 薛则抬头,看清来人后笑道:“太史令来了。” 姜沃也笑问好:“薛大夫。” 临近日暮,医馆大堂里只剩下些零星来问寻的病人,薛则将事交代给其余大夫,带着姜沃到后面她的屋中去。 “太史令今日过来,是要接我进宫的?算着日子,武婕妤也快到了产期了。” 姜沃点头:“正是。” 如今是永徽年的七月底。 距离姜沃从吐蕃回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媚娘于去岁有了身孕,算起来,今年的七月底八月初正是预产期。 薛则点头道:“我早已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进宫。”武婕妤才一诊出身孕,太史令就特来与她说过此事。月前,又再次亲来相请,以便薛则早早将医馆之事安排好。 此时薛则拿出已经备好的行装。 “太史令稍候片刻,我再清点下需带进宫之物。” 姜沃就见薛大夫先打开一个木匣,将里面的产钳拿起来试过钳片的活动度。 薛则边试边轻声道:“我后来在医馆待久了,才听孙先生说起,太史令曾私下单独给过孙先生几本医书——而非给太医署,这产钳也是里头所记载的医具。” “太史令不为朝廷恩赏将此书交给太医署,实在是心思赤诚,为万民考量。” 薛则能想到,这种能解决难产的产钳,若是一开始出现在宫廷,那只怕就是宫廷秘术了。 姜沃望着薛则手里的产钳——产钳与剖腹产一起被称为妇产科的两大跨时代的进步。在没有完善安全的剖腹产手术情况下,妇人生产基本就是听天由命。直到产钳的出现,才大大降低了孕妇和胎儿的死亡率。 但…… 这样的产科神器,在十六世纪被发明出来后,却被隐藏垄断了近百年。发明产钳的家族,为了垄断这项能够解决大部分难产的医具,为了钱财和名声,便把产钳深深藏起来,甚至会在为妇人接生时蒙住妇人的眼睛,生怕泄密。[1] 所以姜沃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把医书交给太医署。 薛则检查过产钳,又再次用棉布细细包起来。 她是信佛的,虽说因要诊治病人,平时手腕上不挂佛珠,但屋里桌上倒是摆着一串楠木佛珠。 此时坐在姜沃对面,边顺手数着佛珠边道:“有此产钳,可活人无数,这便是太史令的一桩大功德。” 姜沃含笑摇头道:“我拿出的只是一本书,若无人看,书便只是废纸——若有功德,也是薛大夫这数年辛苦的功德。” 薛则久在宫中,自然分辨的出什么是谦,什么是真。 眼前的太史令是真这么想的。 姜沃自是如此想来:她从未想过靠她自己一人,能做完这许许多多事。她能做的是拿出医书,交给合适的人,而永远不可能自己离开朝廷,来到医馆苦学医术,去学用产钳接生。 是薛大夫这近十年来的日夜不怠,才有了如今真正能用的产钳,以及越来越多的助产士。 薛则笑了,因怀念起故人就换了称呼:“小沃,文德皇后和你娘亲若是能见到你如今,必是欢喜。” = 薛则入宫后先去立政殿拜见皇帝。 李治扶起她不令行礼,略作打量后笑道:“夫人这几年倒愈发精神了——朕正好在给大哥写信,夫人要不要也捎带一封?” 薛则露出欢喜之色,谢过圣恩。 又道想先去看看武婕妤。 姜沃作为引导道:“我陪薛大夫一起去。” 因到了临产期,媚娘已经从立政殿后殿搬到安仁院,那里有专门布置的产房。 看过武婕妤后,薛则和姜沃才又回到侧殿来。 薛则道:“回陛下,武婕妤一切安好,人很精神,摸着胎位也很正。孩子也没有养的太大。”头胎的话,孩子养的太大确实不好。 李治听完,松口气笑道:“虽说宫里的大夫扶脉也说一切安好,但还是得夫人亲手扶过胎位,朕才能安心。” 这会子妇人生产,最怕听到什么胎不正,孩子要‘横产、偏产、倒产’的词。 姜沃虽然方才就听薛大夫说过了,但再听一遍还是很欢喜。 李治直接给薛则也安排了安仁院内的屋舍:“还烦夫人就住在这,也好日夜有个照应。” 薛则领命告退。 立政殿内,一时只剩下李治和姜沃两个。 李治便道:“这一年里,总算有件好事了!” 姜沃听皇帝这话怨念深重,也只有无奈而笑。 这永徽年,对皇帝来说,确实是个糟糕的年份。 孔圣人曰,‘年无改父之道,可谓孝矣。’。自来刚登基的皇帝,自然是子随父行,多听辅政大臣之言。 自今年五月,已然出了先帝的年。 对皇帝来说,好消息应该是,经过年磨练,他对于做一个皇帝已经越来越纯熟了,且也有了许多自己的执政方略。 但坏消息却是:长孙太尉做这个辅政大臣也越来越纯熟,而且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更坏的消息是,就以永徽年诸事来看——长孙太尉的运气和人气,实在要比皇帝强。 永徽年初,中书令之一的高季辅,以年迈告老致仕。 皇帝虽很想挽留这位跟舅舅不是一路人,能够在中书省抗衡下长孙太尉的老臣,但也实不能看人累死在工作岗位上。 高季辅的身子骨实在是撑不住了,若是致仕安养或许还能撑一两年,若是继续操劳朝事,便随时可能殉职。 皇帝只好郁闷准奏。 而长孙太尉也很实在,高季辅一告老,就把高季辅的学生,当年弹劾褚遂良的御史韦思谦给踢出长安,让他去同州当县令去了。 同时,递上奏疏,给了皇帝两个中书令候选人:褚遂良和柳奭。 当时李治望着这两个名字,当真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得不提的是,因‘强买永田’之事被罚做同州刺史的褚遂良,只做了个月的刺史,就被长孙无忌几次番上书给调了回来,其速度之快——姜沃当时还在吐蕃没回来呢,褚遂良就已经回长安了,与其说是贬官,不如说是去同州公费旅游了月。 褚遂良回京后,皇帝一直压着不肯再给尚书右仆射之位,只给了同中书门下品——即虽非宰辅位,也可以参知省事,权职和待遇都与宰辅相同。相当于比起真正的宰位,只少个名头。 然而长孙无忌显然是连名头也要给褚遂良拿到,以示其太尉之威——他要保的人,哪怕犯了错被贬出京也不过月即回,依旧是宰辅。而弹劾他的人,日子可就要难过了,详情参见韦思谦。 李治当时气的要命,便非在褚遂良和柳奭中,选了柳奭做中书令。 当然,这个选择做完,长孙无忌没怎么气到,倒是看着柳奭戳在那里,皇帝自己心情更差。 最惨的是,很快,李治再次面临了痛苦的抉择。 就在柳奭任中书令后还没俩月,他的半个老师,一向与长孙无忌不来往的宰辅张行成也不在了——这次不是致仕,而是直接病逝。 李治伤感不已,亲去祭拜张行成,追赠北平县公,予谥号定。 还没伤感完,就又得面对舅舅送上来的‘痛苦选择题’。 关于张行成空出来的门下省侍中位候选人,这次长孙无忌提交了位——褚遂良、韩瑗与崔敦礼。 李治看着这个人名,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舅舅莫不是照着他的黑名单选的人?褚遂良和韩瑗这两个一直是舅舅的人也罢了,怎么还有崔敦礼? 这次李治再也不肯做这种破选择题了。 他直接不理这个选项,直接破题而出,定了江夏王李道宗举荐的宇文节做门下省侍中。 长孙无忌自然很不满,与皇帝谏过多次宇文节不如褚遂良等人,然而这次李治咬死了不松口,非要如此。 大约是见皇帝如此‘任性’,长孙无忌索性也不在这件事上跟皇帝争了,横竖门下省原本也有他的人——门下省另一位宰辅于志宁便是他的好友。 出乎李治意料的是,舅舅居然转头动了尚书省! 尚书省左仆射李勣很快来到皇帝跟前,固求解职。 李勣苦笑道:“臣原就是武将,这尚书省左仆射实难担起。”尚书省下辖六部,之前这个职位是房玄龄一做二十余年,可见何等要紧。李勣自问在打仗上没问题,但在辅政庶务上,与房相当年实相差悬殊。 “臣只觉举步维艰,便是留在尚书省,也只能保自己不出错,并不能为陛下做什么。” 他之前多年驻守并州,论起朝堂事,哪里论的过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不犯错被他们抓住就不错了! 而李勣也感觉得到,自打上回褚遂良被弹劾,长孙无忌示意他求情他没有接过那个眼神后,长孙无忌待他,就颇为冷淡。 如今张行成与高季辅两位宰辅又不在了,李勣觉得,自己要再占着尚书左仆射的位置,就太扎眼了。 说不定一个疏忽被人抓到——那就不是请辞了,而是被人赶下尚书左仆射的位置了。 彼时李治望着眼前坚持要求去职的李勣,只觉得肺腑冰凉,失望道:“英国公去意已决,朕再难留,由着你吧。” “陛下。”李勣望着面前年轻君王,坚定道:“臣并非退却。” “当年陛下为晋王时,臣曾说过愿为守并州。那如今,陛下为天下主,臣自为陛下守天下。” “若是陛下信得过臣。”李勣屈膝跪地道:“臣愿替陛下掌京畿之师!” 与其在朝上被人盯着寸步难行……他该回到他最熟悉的军伍中去了! 随着皇帝扶起他的手,李勣的心也落下来。 李治深深颔首道:“朕信得过大将军。” 这一年六月,尚书左仆射李勣请辞,皇帝准辞。 因嘉其多年战功,册为司空。 自此,满朝宰辅,除了被皇帝强塞进去的宇文节格格不入外,其余都与长孙太尉交好。 连皇帝自己都曾在朝上道:“太尉,朕之元舅,先帝所定辅政大臣,凡有所言,朕无不嘉纳。”[2] 姜沃回想这永徽年的上半年,也能够理解皇帝此时的郁闷。 这半年,除了媚娘的身孕,真是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了。 因媚娘待产中,也没有人陪皇帝看奏疏,开解他看到‘某些人’奏疏的不快,皇帝索性把奏疏都推开——反正只需要他朱批‘准奏’即可。 “太史令陪朕下一局棋吧。” “朕原来总与子梧下棋,好像从未与太史令对弈过。” 君臣二人在窗下对坐。 皇帝敲着棋子道:“朕已经给媚娘的孩子取好了名字。” 姜沃做恭听状。 “李弘。” 姜沃轻轻放下一枚白子,开口道:“臣敢问陛下,此名可是源自道经中《太上洞渊神咒经》。” 李治点头:“太史令师门渊源,所知不错。” 姜沃等到皇帝落子,并且吃掉一片棋子后,才道:“陛下,《咒经》中有云‘真君者,木子弓口,王治天下,天下大乐’。”[3] 木子弓口,正是李弘二字。 此谶语流传之广,跟隋末那句‘李氏当兴’也差不多了。因有此语,乱世中许多造反首领,都会自己的其名李弘,以彰天命。 她抬眼望着眼前的皇帝:“此名甚重。陛下若赐下此名,只怕会引人猜测,陛下有立储之心。” 皇帝专注望着棋盘:“朕也并非没有。” 摩挲着手里的一枚黑子:“况且朕若是无立储之心,旁人也会让朕有的。” 君臣二人再不言语,专注下棋。 直到窗外起风,姜沃才转头去看,夏末,似乎要下暴雨了。 八月初一,武婕妤生下一子。 皇帝大喜,晋武婕妤为九嫔之首昭仪。 为子赐名李弘。 八月初十,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柳奭、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侍中于志宁等,于大朝会上请立皇长子李忠为太子。 姜沃立在朝上,听完了请立储君事,下朝后来到了立政殿。 媚娘正倚在靠枕上看书。 姜沃坐在她旁边,先劝道:“姐姐别累坏了眼睛。”然后才道:“朝上太尉中书令等人提起了立太子事。” 媚娘搁下书:“长孙太尉到底迈出了这一步。” 他终于走过了那一条线。 89. 陛下躺平了 整个晋西北乱成了一锅粥…… 永徽三年。 中秋佳节。 白日皇帝于甘露殿大宴在京诸宗亲、群臣。 席间又特赐御用月饼瓜藕并玉箫金管单与长孙太尉。 长孙无忌原就性傲重颜面,独得御赐便也欢喜,执杯上前谢恩并贺皇帝再得一子。 皇帝举杯笑应:“舅舅实不必多礼。”之后一饮而尽。 见皇帝今日喝的又快又多,此时面上已经泛红,长孙无忌不由劝道:“陛下虽兴致好,却也该饮酒有节。” 李治闻言便搁下了酒杯:“好。”然后揉了揉额头:“朕是有些醉了。” 长孙无忌原本还想借着今日中秋佳节就太子事再劝两句——前几日诸臣上书请立太子,皇帝只道立嗣乃国本大事,要细细思量两日再与宰辅们议此事。 然而接下来几日皇帝却根本没动静,连他都不肯见。 长孙无忌便想着今日佳节再提醒皇帝一句,但见皇帝今日喝的有些多了,倒是不好提了,免得皇帝酒后任性倒是将话说僵。 又道:“若是陛下有些醉了,不如早散了宴回去歇一歇。” 李治也点头:“就如舅舅言,少顷便散了吧。”之后便伸手捏了一枚案上的盐渍青梅,似是喝多了酒要压一压。 含在口中后,大约是觉得梅子味道不错,就很随意地举起彩瓷碟:“舅舅也吃一个吧。” 长孙无忌伸手拿了一枚。 姜沃遥见上方舅甥和睦。 不单她在看,宗亲群臣俱看在眼里。 是夜,中秋月圆。 皇后随宫中往年例,于紫薇殿设宴,邀皇帝与后宫赏月——除武昭仪产子未足月不能来,其余妃嫔都到了。 李治原想留在安仁院陪媚娘的,就听媚娘劝他去赴宴:“皇后娘娘设宴,陛下岂能不去?陛下只管去,不必管我。” “朕还是……”说了三个字,李治忽然反应过来:“莫不是太史令要来吧。” 媚娘莞尔:“她是来看弘儿的。” 李治不由笑了:“来看弘儿?好吧。那朕去看看,宫宴上有什么好的,给你们送了来。” 边说又边走到栏车旁,低头戳了戳孩子的腮,这才走了。 李治才走没多久,姜沃进门,又把李弘小朋友戳了一遍。 皇帝到紫薇宫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跟在皇后身边的长子李忠。 皇长子今年已有八岁,此时正乖巧中又带点拘谨的在同皇后说话。 孩子长大的就是这样快,五六岁时看着还是孩童,没两年便有了些小大人的模样。 皇帝入座,诸嫔妃起身行礼。 “刘宝林未到?” 皇帝的嫔妃数不太多,起码一眼能看出少了谁。皇长子生母刘宝林此刻并不在这儿。 王皇后答道:“刘宝林病了,这不,怕给孩子过了病气,便把皇长子托给我看两日。” 皇后见皇帝目光打量长子,就记起家中嘱咐,要替皇长子多说好话,想了想道:“陛下,皇长子是个听话的孩子。” 皇帝轻笑:“是啊。” 他不肯将皇长子交给皇后,看来……也由不得他了。 朝上刚提出立太子事,刘氏便病了,皇长子‘不得不’到皇后身边养几日。 皇帝转头看了一眼小山,小山悄悄退了出去。 待再回来上前倒酒的时候,小山就悄声回禀道:“是刘宝林自己报了病。” 皇帝端起酒盏:那就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忙不迭病了。 他抬头仰望中秋月圆。 明月孤悬。 皇后见他望月,便又道:“陛下,既是赏月,不如让忠儿做首诗陛下瞧瞧。” 皇帝转头,月色下笑意温和如水:“好。”又转向淑妃:“素节今日怎么也没来?” 淑妃低头答道:“回陛下,那孩子有些咳嗽,妾便未敢带他过来。”带来做甚,抢未来太子的风头吗? 她自己跟皇后别一别就算了,可不能让儿子跟未来太子别上。 皇帝举杯,再次将酒一饮而尽。 既如此,便不再拖下去了。 明日,见一见舅舅吧。 长孙无忌自中书省出,穿过朱明门、两仪门,径自行向立政殿。 路上凡见到他的官员与内侍,皆是毕恭毕敬与之见礼。 倒是长孙无忌心中有事,便也没怎么理会—— 这一路他都在琢磨,到了立政殿怎么劝皇帝。 他与皇帝是舅甥,多年相处下来,如何看不出皇帝不太喜欢,亦不想立皇长子忠? 原先皇帝是更喜欢皇次子素节,如今更好了,直接给新宠武昭仪所出之子起名李弘,扰的朝臣浮想联翩的。 长孙无忌忍不住叹口气:或许父子血脉相承便是如此吧。 先帝文治武功何等英明神武,一生若说有什么糊涂事,便在子嗣上。立了嫡长子为太子又偏宠魏王,兄弟二人闹得生死仇敌一般,险些因父子情误储位大事。 当今性仁厚温和,朝事上也算是一点就通,从几年前监国起就做的不错——倒是做了皇帝后,因年轻总有些任性。在长孙无忌看来,若是小事也罢了,偏生当今又与先帝一般,在子嗣事上有些迷糊起来。 贞观一朝储位乱象可不能再重演。 无嫡立长,早早立了皇长子为太子,入东宫由群臣教导,早得人望,好绝了将来宠妃之子夺位。 长孙无忌这一路,都在整理‘皇长子做太子的必要性’回答。 因他还记得永徽元年与皇帝的谈话,那时皇帝问他为什么帮着皇后要皇长子。 又曾与他说起,既然没有嫡子,那便等皇子们都长大后看看性情再说。 当时自己点了头,如今既然改了主意,皇帝只怕要不悦再问。 然而有些出乎长孙无忌的意料,这回皇帝并没有任性,也并没有问他请立太子的缘故,而是在专注翻看一套书。 案上累累摆着三十卷《律法疏议》。 这套书,长孙无忌很熟悉,正是他负责编纂的。 早在贞观年间,他便领诸臣,前后花费十余年,编成《贞观律》。 先帝颁行于天下。 皇上登基后,又因律法条文简略,各地官员甚至三司对同一条律条的解释和判罚都不同,就令长孙无忌再带人修《疏议》,即为每一条律文做出疏注,以释疑义。 皇帝正拿了其中一本在看,见长孙无忌进门,依旧手不释卷道:“舅舅有此编纂《贞观律》与《疏议》之功,已必青史留名。” 为国定千载律法,也是长孙无忌生平一得意事,听皇帝此言,不免开怀道:“亦是陛下仁厚慎刑,见各地判罚屡有差异,不忍人因律法不明遭刑,这才有此《疏议》。” 皇帝放下手里的书:“朕欲明年新岁后,颁行《永徽疏议》于天下,此后,凡断案叛罚,必引疏议行之。” 长孙无忌欣慰:“陛下英明。” 说过《疏议》事后,李治望着眼前的长孙无忌:“十年前就是舅舅教朕悉知律法条文——朕的经史子集是不同的先生教的,唯有律法,几乎都是舅舅教的。” 长孙无忌思及旧事,也带了几分怀念之意:“陛下从小就聪慧懂事。先帝道陛下应多学律法,陛下便也不嫌枯燥,常来与臣论律。” 李治低头看着白纸黑字,条条分明的律法条文。 舅舅就是这世上最通晓国律之人,然而褚遂良违诏犯法,也依旧为舅舅所庇护轻纵。 可见,人说什么、懂得什么并不重要,最终要看人做什么。 于是,在长孙无忌才开口道:“陛下,皇长子忠……” 李治就笑着摇头打断道:“舅舅不必说了。”他目光从书上转到长孙无忌的面容上,认真问道:“舅舅是选定了,觉得忠儿更适合做太子?” 长孙无忌颔首:“无嫡立长,皇长子当为太子,早入东宫以安国本。” 李治沉默半晌方轻声道:“好,明日朝堂,朕便下旨。” 是夜,小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殿外团团转。 自打今晨皇帝见过长孙太尉后,就一直在偏殿没出来过,最要紧的是也不吃也不喝。 他斗胆进去过一回,问皇帝要不要传膳,被皇帝赏赐了一个砸到脚边的杯子。 小山哪里敢再提着头进去。 只是皇帝已然这样坐到了二更天,这,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来换班的宦官鱼和,远远就见小山在外面转圈,问明情形后转身就走。 小山连忙叫住他:“你去哪儿!” 鱼和道:“请武昭仪。” 小山吃惊:“武昭仪还未出月中……” “武昭仪能不能来是一回事,今日你不去请又是另一回事。” 说完就迅速走掉了,反应过来的小山悔的肠子都青了,哎哟,我这一天在外头瞎转悠什么呢! 立政殿偏殿门开。 “媚娘?”李治见着披风兜帽而来的媚娘,立时起身:“你怎么能下床!” 媚娘声音很温和,似乎融入了未点灯烛的昏暗夜色中:“无妨,陛下无需担心。我问过薛大夫了,月中也无需一直躺着不动。” 她不只没有一直躺着,因她素喜洁净,问过薛大夫后,还把屋里烧热了沐浴过一回—— 若不如此,她便觉得坐月子像是坐牢,又不干净又不能动。 李治边走过来边伸出手,媚娘则正好将手搭在他掌心:“陛下。” 昏暗殿中,她听见皇帝的声音重涩:“媚娘,朕明日要立忠儿为太子了。” 媚娘的手从搭在皇上掌心,变成了握住——才过了中秋,外头并不冷,但皇帝的手很冷。 “舅舅做了决定,朕亦然。” 媚娘轻叹:“我知陛下心苦。” 从前废太子事上,媚娘就曾感叹过,陛下对自己肯放在心上的人,还是很重情分的。 长孙无忌…… 媚娘曾听不只一个宫人提起过,先帝驾崩的那一夜,陛下就伏在舅父肩上,两人对哭了良久。 且先帝崩于翠微宫秘不发丧,陛下自翠微宫归京护卫之事,都是长孙无忌安排的。 哪怕这一路行来,有过些性情不和,但皇帝是真的依靠过信赖过这个舅舅。 哪怕在昏暗中,媚娘也能看出皇帝的神情,虽是下定决心却实是消沉。 若是长孙无忌不曾插手储位事,不曾与柳奭等人来往,或许皇帝还能继续与舅舅磨下去,就像许多年轻新君与威重老臣一般,虽有分歧,但各自让步,磨合到一种两人都能接受的程度。 可现在,不能了。 “媚娘,你……” 皇帝还没有问完,媚娘罕见打断了他:“我早说过,会一直陪着陛下。” “宫里这许多人,朕身边却只有你。”皇帝转头望着她:“可媚娘,这一回很难。” “你,甚至是咱们弘儿,都要陷入其中。”成为朝堂博弈的一部分。 他才说完,便见媚娘毫无畏惧之色,似此事天经地义般道:“陛下已在其中,那我自然要陪陛下一起,难道还要躲在后面,甚至使陛下再费心周全于我吗?” 李治心中波澜稍定,伸手握住她的手:“好。媚娘,陪朕一起吧。” 陪朕一起走入这风雨之中。 媚娘将九枝灯一一点亮,自然也看清了案上累累的三十卷《疏议》,正是太尉领三司朝臣编纂而成。 媚娘知皇帝不想再看了,于是将这些书一卷卷收回匣中去。 太尉。 媚娘将最后一卷书放好:某种程度上,长孙太尉成全了她。 “陛下要如何做呢?” 灯烛尽数点亮后,立政殿再次亮如白昼。 皇帝从暗格中拿出一封密信:“太子事先如此也罢了,媚娘先看看这个。” 媚娘看过后不由凛然,极郑重道:“陛下,若此事为真,确是要比太尉与立太子事更要紧些!” 密信是英国公李勣所上。 其上奏明一极要紧事——驸马都尉薛万彻对皇帝语出怨怼,更与荆王李元景等人相从过密,疑有谋反之心,请皇帝细查之防备之。 媚娘见此便与皇帝想到一处去了:若有宗亲要谋反,那比长孙无忌事更要命更要防范! 毕竟长孙无忌是要维护皇帝,起码是皇帝这一脉,他才能继续做‘元舅太尉’,能够立于朝堂之上。若是换了其余李姓宗亲为帝,皇帝要是第一个没有性命的,那长孙无忌绝对能混个第二名,都没人能跟他抢这个位置。 在应对宗亲谋反上,长孙无忌绝对会站在皇帝这边。 不过凡有涉及谋反事,一旦彻查必牵连甚广…… 媚娘忽想起一事:“陛下可信得过英国公?英国公与薛驸马似从前就有旧仇。” 皇帝点头:“一来,朕深信英国公,二来,薛万彻此人,与他没仇的人少。” 薛万彻,不但是驸马都尉,亦是功臣将领,先帝曾说过‘当今名将,唯李勣、江夏王道宗、万彻而已。勣、道宗虽不能大胜,亦未尝大败;至万彻,非大胜即大败矣。’[1] 当然,先帝说这话时,已是贞观末年,便没有将他自己和李靖算进去。 能得先帝这样一句评价,也足见薛万彻实有战才与战功。 然而薛万彻实在骄横不会做人,无论跟哪位将领搭伙出征,必然与对方闹翻并被对方拼命弹劾。 甚至以英国公李勣这种老成持重,颇为谨慎的人,与薛万彻一同征过高句丽后,都被薛万彻搞得直接向先帝道:“薛万彻仗气凌人也罢,但其发言僭越怨望,罪不容诛!” 李勣一提此事,军中附议人实多,可见薛万彻人缘多差。 先帝也就将其除官,只留驸马都尉一职闲置京中。 “朕向来重英国公,薛万彻怨怼于朕,朕也素知——他也未怎么遮掩,自朕登基来,多以足疾难行为由,大朝会都屡屡不至。” 自登基来,朝臣、宗亲的一幕幕皆在皇帝眼前转过。 李治冷笑道:“宗亲与大将勾结欲谋反,太尉把持朝堂一言九鼎——可见,朕在他们眼里,大概除了‘仁厚温和’一无是处。” 媚娘再次握住皇帝的手:“陛下还记得咱们的小五十九吗?” 自从媚娘进宫后,当年他们在九成宫一起看的猞猁,待遇飞升,直接成为宫中兽苑的头号保护动物,恨不得吃块肉都十八人围着它转,如今都变成了一只胖猞猁,还是媚娘特与兽苑提过,才开始控制饮食。 李治点头:“自然记得。” 媚娘道:“陛下还记得它捕猎前的样子吗?” 李治点头,与媚娘虽是异口,然同时说出了一句话:“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2] 媚娘在灯下笑曰:“既如此,接下来的日子,我陪陛下放松一二吧。” 自立太子国本安定后,朝臣们渐觉,皇帝似乎有些懒于政事了。 原本皇帝在朝上会细问细查之事,如今也都直接点头,全然交付宰辅——甚至有种当年守孝不理政事的意味。 以至于如今政令皆出自三省。 说是出自三省,其实出自一人—— 中书省负责拟成诏书(长孙无忌与柳奭为中书令亲拟)——门下省审查封驳诏书(于志宁来审自然不会驳回)——尚书省去执行(褚遂良不折不扣去按长孙太尉的意思执行)。 原本三省该互相牵制,如今却直接闭环了,还有别人什么事? 其余朝臣也罢,怎么都是当差。 然李氏宗亲怨声载道颇为不忿。 皇帝登基这三年来,一直厚待宗亲。 先帝周年时,皇帝还给所有叔王姑母兄弟姊妹都加了食邑。凡有年节更有嘉赏,宗亲若有不法事,皇帝能从轻处置也都从轻而决。 可如今,皇帝忽然撒手不管了。 宗亲们就觉得,简直要被长孙太尉欺负死了! 尤其是之前与长孙太尉关系不佳的李道宗等人,觉得现在于朝上说话,就像是空气一样。 从位高权重,变成说话无人理会,实在是难受。 宗亲多有上书,甚至直接去面圣者陈情者。 然而全都石沉大海,皇帝甚至跑出宫玩去了—— 先帝在时,皇帝为追思生母文德皇后,起大慈恩寺,并请玄奘法师主持寺务。 今岁春时,玄奘法师曾上书请建一高塔,用于存放他从西域带回来的贝叶经文并舍利子等物。 皇帝允准。 此时正好塔成,皇帝便出宫去大慈恩寺为先帝与文德皇后祈福,并为此塔赐名‘雁塔’。 且不止去一次,而是常出宫与玄奘法师谈讲佛法。 朝臣们愕然:陛下怎么直接蹦到先帝晚年状态去了! 还是长孙太尉劝过,皇帝虽有孝心屡往大慈恩寺祈福,但佛法易移性情,还当适可而止,皇帝出宫次数才少了些—— 等皇帝减少出宫次数时,已至永徽三年十一月。 皇帝当朝下旨,诏各宗亲(濮王李泰因病除外)皆入京同过新岁,以便来年正月大祭昭陵。 腊月,各州宗亲渐至长安。 谁料,还未到新岁,朝上便有石破天惊一大事——驸马房遗爱首告其妻高阳公主谋反,欲与人同拥立荆王李元景为帝!与之同谋者多为宗亲,诸如驸马都尉薛万彻,平阳昭公主之子兼驸马柴令武等人。 皇帝闻言惊痛伤怀:“朕之血亲怎会如此!”太尉于旁冷曰:“宗亲中多有不臣之人,陛下务必细察重审之!” 帝实伤感不忍闻,此事一任太尉。 长孙太尉雷厉风行,房遗爱所告者,皆没入大理寺亲审。 冬日京中,一片肃杀。 五日后的大朝会。 姜沃只觉得脑子乱的嗡嗡的。 今日朝上—— 长孙无忌历数谋反人士,从罪证确凿的李元景薛万彻,一直牵连到只是与高阳公主等人有往来的吴王李恪与江夏王李道宗。 后两者哪里肯认,只在皇帝跟前喊冤:都是宗亲,哪里能没有过来往!分明是长孙无忌把持朝纲,蓄意连坐构陷李氏宗亲! 见长孙无忌被围攻,褚遂良自要站出来,道心有不轨把持朝纲的分明是李道宗,他曾掌兵权在军中颇有声望,却还要举荐门下省侍中宇文节,妄图涉三省事。 骤然被点到名的宇文节,刚站出来自辩了两句与江夏王无过密往来,就被人的叩首声打断。 转头一看,居然是刘洎之子刘弘业出来叩首喊冤道:当年其父刘洎为褚遂良所诬陷,如今他已有证人,请皇帝为其父洗清冤屈! 此语一出牵连先帝一朝旧事,朝上争辩声更多——还有与韦思谦交好的御史趁机拍砖想捞好友回京,就煽风点火道:“若褚相曾冤从前刘相,未必不冤旁人!还请皇上再查韦思谦被贬之事。” 而当年同随先帝亲征高句丽的李道宗,忽然想起一事,再次剑指长孙无忌:“当日褚遂良诬告刘洎,长孙太尉为其作保!不知又是何心!” 长孙无忌大怒:“事涉谋逆者安敢言此?!” …… 看朝上热锅鼎沸之势,姜沃手持笏板立在当地,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啊,整个晋西北乱成一锅粥啦![3] 90. 可信之人 诸人:皇帝还有心思过年?!…… 朝堂喧乱。 这若是在刑部大堂上,原告、被告、状师吵成这样,上面必要拍惊堂木,使之肃静了。 然而此时朝中,唯一能拍‘惊堂木’的皇帝,正一言不发坐在上头。 问就是满脸伤痛道:‘竟有血亲谋逆,莫不是朕谬膺大位,仁德不备?’。 皇帝说出这样重的话,可见是伤心至极,朝臣们还得百忙之中搁置争议一齐跪拜劝慰:陛下仁德宽厚,乃先帝选定的太子,顺承大位继承大统,何来谬膺。 见皇帝一时沉浸在亲人谋反的伤痛中无法自拔,更无决断,宗亲朝臣们安慰过后,就先把皇帝放到一边去,各自据理力争去了。 姜沃觉得自己像一只猹,坐在漫无边际的瓜田里,一时竟有些不知道先吃哪个瓜。 虽然瓜多,她还是认认真真开啃,并且在腹内整理瓜谱。 毕竟下朝后还要去跟媚娘复盘—— 且说此次谋反大案,虽说是驸马房遗爱首告,但最初的起因,却是高阳公主想要替驸马房遗爱谋夺房家爵位。 房玄龄房相过世,其梁国公爵位,自然是长子房遗直继承。 而高阳公主虽然与其驸马房遗爱的夫妻情分不太好,但在高阳公主眼里,既是夫妻,便是荣誉与共利益相关。 她便要出手给房遗爱弄来这个爵位。 想的法子也简单粗暴:直接上告房遗直非礼公主,不配承爵。 就是从这儿起,京中不少目光集中到梁国公府,包括长孙无忌的。 大约是做贼心虚,房遗爱忽然就爵位也不要了,与荆王谋反事业也不敢继续搞了,反而跳出来告发高阳公主等人谋反。 还抖搂的格外干净,卖队友卖的彻底,想把自己摘出来。 姜沃听到薛万彻等人要拥立荆王李元景的理由时,觉得格外熟悉—— “荆王李元景自道:曾梦见手捧日月,有当为天子兆!” 姜沃:?梦到手捧日月?这怎么还抄袭别人的人设? 除此大事外,长孙太尉还随身带了一封厚厚的奏疏,将他审问出的荆王李元景等人不法事一一道来,其中也不乏其余宗亲的荒唐事。 以至于许多李氏宗亲,原本是不敢硬碰太尉锋芒,只敢在一边围观不敢出声的,结果忽然塌房塌到自己家,只好惊慌失措加入战局,只道冤枉。 宗亲一说冤枉,三司又不能忍了——若是冤枉宗亲,我们又是什么罪名? 只好也站出来陈情。 再有柳奭、崔敦礼等世家人,站在长孙太尉这边摇旗呐喊,架桥拨火——朝上诸人(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裹挟),很快就分成了朝臣和宗亲两大势力,彼此攻讦起来。 越发乱了! 姜沃在纷乱的朝堂,默默吃瓜。 还有闲心在腹内盘点了下这个造反队伍:错认了驸马为人有点虎的公主;做了‘吉梦’便觉得自己也能做皇帝的荆王李元景;胆小怕事(也称得上忘恩负义)关键时刻就反水背刺队友的房遗爱,常发怨望之语至人尽皆知的薛万彻…… 就,真是质量堪忧。 上一个队伍比这还差,就敢造反的,还是齐王李祐。 荆王李元景几人勾连证据确凿,结局应是没什么悬念了。 姜沃看着吵成一片的朝堂:如今的变数,只在被长孙太尉扩大打击面,拉下水的吴王李恪,江夏王李道宗,宇文节等人。 若是真如同历史上这桩‘房遗爱谋反案’,长孙太尉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那长孙太尉在朝堂就可称得上是孤独求败了。 腹稿整理完毕,姜沃又不免遗憾,朝后她再详细地转述给媚娘,也不如……能跟媚娘同步观看来的好。 若是此时媚娘就坐在朝上,两人应该会彼此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吧。 希望这一天,来的更快一点。 姜沃这样想着,目光不由往御座上一看,结果好巧不巧,皇帝的目光正好扫过来,看到她略带期待的眼神。 姜沃忽然有种薅公司羊毛被老板看见的微微心虚感。 正要低头,忽然听皇帝点名道:“太史令——” 方才朝堂一片鼎沸,皇帝却只是伤感不肯就此事置一词,此时终于出声,激烈辩论中的群臣不由同时一静,然后一齐向着皇帝点名的姜沃看过来。 姜沃:…… 其实李治刚开始没打算点姜沃的名,只是在遍观朝臣。 皇帝高居御台之上龙椅,看着下头正在争吵的诸朝臣之形——见慷慨陈词者有、痛声喊冤者有,激昂似为君者有、怒发冲冠者有、明嘲暗讽者有,趁乱生事者有…… 说来群臣日日皆山呼万岁,道忠心为国为君,说的大约连自己都信了。 比如舅舅。 方才李治冷眼旁观,见长孙无忌将有名望,有势力的李氏宗亲一一拖下水,显然想借此谋反案一勺烩了。心中便想着:舅舅此时大约是觉得,自己实乃忠公体国,奋力替皇帝铲除有威胁的宗亲,是护卫朝纲第一人吧。 人,总是容易看不清自己。 若说对长孙无忌,李治还有些心情复杂,但对宗亲上,李治就只觉得心冷:这三年来,他厚待宗亲,原想以宗亲压制外戚。 结果宗亲见到他的艰难,见到朝堂被‘元舅’把持的情形,想要帮助他的没有,觉得他不行,想要造反取代他的倒是有不少! 他对宗亲的厚待,换来的是许多人认定他仁懦不配皇位。 正是从这桩谋反案,李治才真的看清,朝堂之大,他能信赖的人寥寥无几。 若都想抢。 那就一起下场吧。 怀着这样的心思,皇帝起先看太尉党和宗亲之间的彼此攻讦,还看的挺专注。 只是看了一刻钟后便意兴阑珊起来,准备看看那寥寥无几,一直陪在他左右值得他信赖的人。 目光转开,先看到的,就是坐的靠前位置的英国公李勣。 比起当年回京时,如今李勣面上也愈见风霜,鬓边也有了不少白发。 此时朝堂纷扰,他也只沉默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直到感受到皇帝目光,李勣才抬头,还微不可见对皇帝点点头,神色坚毅,像是一株略带霜雪却永远笔直伫立的青松。 只需看他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心安。 皇帝的目光又往后寻去,去看崔朝。 其实这几年,他一直很想往上动一动崔朝的官位,觉得他不必只留在鸿胪寺典客署。可以先入六部做实缺,也可以直入中书省为中书舍人——都是将来往宰辅、尚书方向走的路。 然崔朝一直道:陛下若无其余可信之人托付宫外诸事,那典客丞这个官位就很适合他,半游离于朝堂之外。 不但可以继续照管陛下的宫外产业,还可以替皇帝看到真正的民情。 皇帝居于高远云端,往往只能通过朝臣的奏疏来看这个天下,比如今岁户部(因避讳先帝尊名,已改民部为户部)呈上:去岁进户总一十五万,并报上诸如米价等各种条目。 皇帝便是这样看到自己治理下的天下与民生—— 若是朝臣尽忠职守,此数便可靠,可若是朝臣不忠,作伪图功,皇帝总得有自己的途径,能够看到不被朝臣粉饰的天下。 崔朝便与皇帝道:“臣愿终生替陛下细察之。” 《周礼》中曾有言:皆有贾人,以知物价。 没有朝臣会比商贾更接近,更能看清百姓的衣食住行,日子安康富足与否。 对此事,李治一直很有感触:世家虽说会占据田产,私蓄重财。但世家子却多以经营为俗事不肯沾手,只愿意做清贵之职。 但崔朝这些年,私下替他打理着银钱事,常与商户打交道,从无怨言更无懈怠。 甚至自己已经登基,也依旧坚持做下去。 崔朝与皇帝谈起此事,一如多年前般透彻无遮:“若是臣入六部或入中书省,必再无暇顾及商贾事。”且随着他走的越高,也会越来越跟皇帝一样,看不清云端之下。 若是如此,他愿意一直待在朝外,替皇帝看清最真实的世间。 李治看过垂眸而立,整个人像一卷美人图似的立在那不动不言的崔朝,便再将目光向前寻去。 正好跟姜沃四目相对。 李治就见她神色依旧清如闲云野鹤,目光晶亮,好像她一直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模样。 李治忽然就点名道:“太史令——” 朝臣目光集体转过去。 姜沃手持笏板站出来:“臣在。” 只听皇帝痛心疾首问道:“朕方才听太尉提起,荆王曾梦到手捧日月,以为吉兆。” “不知天象何解?难道真是上天示警?” 姜沃忽然心生感慨。 让她来解日月天象,真是颇有宿命感。 听到皇帝骤然开口,英国公李勣也转过头去看。 他是早于晋王时,便追随于陛下了,据他所知这位太史令比他还要早一点。 李勣就见这位年轻的太史令,在满朝注目下,依旧沉静如许,竟似此刻无人只是御前单独对奏般,有一种不受外物干扰的宁和笃定。 “回陛下,《系辞》中道:法象莫大乎天地,天象莫大乎日月。”[1] 姜沃目光望着御座,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太极殿里回荡:“故日月当于空,照临于地。” “降福穰穰,德施周普。” 这便是她认定的日月卦象。 姜沃垂眸,继续道:“故荆王所梦手持日月,只怕是假伪以称命。陛下实不必以之上天示警。” 皇帝颔首。 似是被此语安慰到一般,皇帝终于止了‘伤痛不忍闻’的状态,发话道:“荆王谋反事,朕一任太尉细察。” 长孙无忌闻言,横扫过愤愤不平的宗亲们一眼。 李道宗上前力争道:“陛下!若此事一任太尉,臣等皆不存矣!” 皇帝似有些为难,想了想便对长孙无忌道:“吴王、江夏王,一为兄,一为王叔辈。请太尉切查之,若无实据不可连罪。”又令涉谋反事的诸王先闭门不出,王府亲卫与帐内兵,也先一并交由十六府卫暂管。 姜沃就见李勣起身应是。 如今十六府大将军,正是英国公李勣。 所以,朝上再怎么乱,皇帝也可以不乱,也可以置身事外—— 京畿的兵力尽在十六府中,由李勣掌兵,而北衙天子禁军则由中郎将薛仁贵掌,并依旧镇守于玄武门,护卫皇城。 如今托长孙太尉横扫宗室的福,又将各宗亲的亲兵扣下。 兵权在手自无顾虑。 那便乱吧。 皇帝的手指慢悠悠敲了两下御座上龙头,面上依旧是伤感神色:“谋反罪名甚重,朕不欲冤屈一人。” “此事朕会慎查慎定刑罚。” “还有一事,新岁将至,礼部议一议元日大朝会并祭祀之礼。” 诸人震惊:过年?!谁还想着怎么过年! 姜沃垂眸而笑:大概只有皇帝有过年的心思了吧。 朝后,姜沃奉诏到立政殿。 媚娘亦在侧,正在整理奏疏——这两日奏疏量激增,多的皇帝哪怕通宵都看不完。 见皇帝与姜沃一前一后进门,媚娘不由好奇道:“朝上如何?” 皇帝指了姜沃笑道:“朝局纷乱,然姜卿在朝上好自在,朕只好点名了。” 姜沃幽幽道:“陛下骤然点臣的名,也不怕臣说错话。” “朕瞧姜卿稳得很。” 说过两句轻松笑语,皇帝正了神色:“朕自晋王起便与姜卿相熟,这些年来朕自信重你,你我君臣彼此心知。” “但今日朕先于朝堂问及天象,再于朝后,单召姜卿一人来立政殿,便是明示群臣,朕看重于你!” “接下来这段日子,朕不便做的,便委姜卿去做——替朕看看这朝上诸人心思,激浊扬清明真削伪,选一选这朝上不与太尉一脉同流者,可用者。” “宗亲是抵不住太尉的。” 今日朝上一场明辩,皇帝看的分明,以长孙无忌和世家今日之权,宗亲无力抵挡。 此番涉事宗亲,哪怕位高如江夏王和吴王,想要在长孙无忌手下保住命,都得靠皇帝提前安排,出手运作一下。 那在将来,甚至是很快就要到的将来。 他终究要自己出手,从舅舅和世家 这两人可用(第三次火锅会议)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虽说腊月里有轰轰烈烈宗亲谋反案,牵连人众多,但这个年过的却格外热闹——皇帝跟舅舅长孙太尉罕见统一了想法,年过得热闹些去去晦气,也好辞旧迎新。 长孙太尉觉得少了给他添堵的一众宗亲,来年朝堂必是一片清净蔚然,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皇帝自前朝宫宴而回时,留在立政殿的鱼和已经准备好了玄色大氅和灯笼。 陛下与昭仪前两年除夕都曾出宫去,今年也不例外。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治一见便笑了:“这回怎么要穿胡服出门?” 只见媚娘只将头发简单挽了发髻,除了必要的簪环银梳固定外,其余昭仪可用的花树钗步摇等珠翠皆不佩。 衣裳更简单,直接换去了宫妃服制,改着一身青绿色胡服,窄袖,短衣,下为裤与长靴,很是利落。[1] 这般胡服男女都可以穿,皇帝也曾见晋阳她们穿着此服去骑马。 只是自媚娘为昭仪后,李治见多了她盛服明丽之姿,骤然见了这样英姿飒爽的驰射胡服,就多瞧了一会儿。因见胡服鞢韄带(腰带)上用以别匕首箭筒的扣,又想起一事:“不见此服,朕还未想起——你那选掖庭宫女习弓马、为护卫之事如何了?” 李治记得,前年媚娘来与他说过,要置內教坊,教授掖庭宫女读书识字事。 去岁又提过一事,想如选侍卫一般,选些体质出众的宫女,熟习弓马,以作护卫。 当时皇帝还随口问了句,宫女?做什么护卫? 媚娘当时带着嗔色睇了皇帝一眼,然后转头道:“陛下偏心。”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后宫人都说他偏心媚娘,那媚娘说他偏心,又是偏心谁? 见皇帝明晃晃疑惑,媚娘又回头笑道:“陛下偏心崔郎。” 皇帝一听这话,连寒毛都竖起来了,曾经巨大的心理阴影再次笼罩了他一瞬。 不由立刻警惕道:“媚娘,你与皇后私下少相谈——有时明明是荒唐的话没影儿的事儿,却能叫她说的一板一眼似真的一般。”皇后做事讲话向来有自己的逻辑,还很强大很能自融,皇帝如今都是说不过就放弃,惹不起就躲。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笑过后才与皇帝解释道:“陛下曾给过崔郎天子亲卫不是?是觉得他孤身一人在京,家中只有老仆和小厮,偏又手里握着许多商贾、矿产等巨财事,担心有人起歹意对他不利。” 皇帝也就明白了:“你这宫女是给太史令准备的?” “其实朕的亲卫就是给他们两人的。” 媚娘再睇皇帝一眼道:“他们又不是总在一处——且侍卫难道能贴身跟着她?她之前往吐蕃去我就担心的不得了。且她既然在朝廷为官,少不得领圣命到处去,年前不是还奉陛下命又去了北面大明宫查看正殿位?那里才开始重新动土,不说旁的,便是不小心崴一下,身边也得有个人啊。” “总是独来独往叫人悬心,陛下说是不是?” 皇帝受不住媚娘用这种‘你偏心’的眼神看他,直接点头道:“你说的都有理。且掖庭宫女事,朕既然交给你,就都按你的来。” 之后皇帝为表示自己‘不偏心’,很关注太史令的护卫培训工作,还特意问过两回人挑的怎么样,练得如何,要不要派个亲卫过去指点一下。 这一问才知,媚娘和太史令居然还真弄得像模像样的,将挑出来身体素质合宜的宫女,同训北衙禁军一般,每日要训弓马、翘关(举重)、负米奔走等。 据说这训卫项目表,还是太史令从负责掌北衙禁军的薛仁贵那里请教来的。 所训皆同,只是按照女子的体重按比减了翘关、负米的重量。甚至还专门托人从宫外请来一名家学渊源的武学女教头,每隔几日进宫教导。 皇帝见媚娘对此事如此上心,就没忍住,当场还了一句:“媚娘好偏心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今日见媚娘身着胡服,皇帝忽然就想起此事来了:“若是可用的护卫宫女已经训练得宜,就趁着年节就将人给太史令送去吧,也算是咱们送的年礼。” “再有,朕自朝上点了太史令后,明着寻她的朝臣多了起来,暗地里动心思的人也不少——已有几人向朕试探过太史令的婚事了。” 媚娘不由皱眉:“陛下该早告诉我此事。” “原想着再练些日子的。既如此便先挑两个最佳的给她。” 媚娘从来不吝以最恶的角度来揣度人心——她到底是女子,若是有人在此事上动了恶意,真将人绑走个一天一夜,以名声威胁…… 皇帝温声道:“你放心,朕已经都回绝了。且朕也与子梧说过此事,也嘱咐过若太史令只从宅中到皇城,一路甚近也都是大路还罢了。若是出城门或是去偏僻处,一定带侍卫。” 两人边说此事,边一路往外走去。依旧径直西行,从掖庭西门出宫去。 媚娘一路问清了所有向皇帝提起此事的家族和朝臣。 直到了宫门口,身后一直跟着的鱼和,才奉上手里的食盒。 因方才一路在说正事,媚娘此刻才问起:“陛下这是备了什么?” 李治笑道:“咱们也不好每年都双手空空去,正好有冬日难得的菜肴,就带着去。” 门口已经如往年般停好了马车。 崔朝等在那里。 今冬多雪,至今仍有霜雪不化。只见他一袭湖蓝缎袍立于雪中,手中灯烛映亮了面容—— 媚娘与崔朝见面是最少的,但每每看清他的面容,就心中颇多欣慰:还好有美人在侧可解案牍劳形,毕竟袁李二位仙师先后离京,姜沃这两年比先帝年间要操劳顾虑的事多许多。 “陛下居然特意带了佳肴来?” 姜沃带着好奇期待打开,然后又有点想盖回去:“是鱼脍啊。” 这是她到了这里后,一直拒绝的大唐流行美食,鱼脍,就是鱼生,生鱼片。她自从上辈子看过能长到两米长的寄生虫图片后,就一直对生食很拒绝。 媚娘在旁笑道:“我倒不知陛下带的是鱼脍——她不吃这个的。” “饮御诸友,炰鳖脍鲤。”皇帝听她竟然不吃鱼脍,不免有些遗憾道:“这不是寻常的鱼脍,是极难得的鱼,今岁宫中也没有几条。特意让人好生养着,留到今日。尝一尝也好。” 且这道鱼脍做的也精细,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鱼脍还以橙肉佐之,称为‘金齑玉脍’。 不用姜沃婉拒皇帝的好意,媚娘就替她解释道:“生的她都不入口。夏日那么热,她也不用井水,也不肯将冰直接搁在酸梅饮里喝。” 姜沃笑眯眯道:“而且我对鱼脍有些惧怕。” 李治问道:“怎么?” 姜沃便做欲言又止状:“罢了,马上要用膳了,还是不说了。” 见她这样,李治反而更好奇了:“无妨,子梧还在准备呢,你先说来听听。” 姜沃见陛下好奇神色,忽然想到,自己在朝上好奇吃瓜的时候,被皇帝点了名。 于是便笑眯眯道:“少时读《三国志》,见广陵太守陈登因喜食鱼脍而病,神医华佗为之诊脉,道腹内有虫……” 她换了生动的语气:“灌了汤药下去,就见太守少顷‘吐出三升许虫,虫半身是色做粉润生鱼脍也,而虫头皆是赤色,蠕蠕而动’。”[2] 原本拿了一枚腌制红果在吃的李治:…… 其实在座人都读过《三国志》,也知陈登之死。 但留意这段的人不多,此时听姜沃绘声绘色背出来,脑海中再一想这个画面,就都觉得胃里一酸。 李治十分后悔,自己非要听一听人家的心理阴影,此时这阴影变成了自己的。于是连忙叫停:“不说这个了,开席吧,再想下去今晚都不必吃了。” 于是皇帝带来的珍贵鱼脍,到头来被姜沃下到了五格火锅的其中一个格子中,做了熟鱼片。 除了皇帝带来的鱼脍,她原本也准备了鲜鱼团的鱼丸——但她发现,除了她都没有人去吃鱼肉了,只好她自己吃。 席间,四人一边慢慢吃,一边议起今岁的元宵灯会。 姜沃见兴致盎然吃着火锅想着过元宵的皇帝,一点儿看不出,就在几天前,他还在朝上为宗亲谋反与濮王病逝两事‘痛心疾首’至‘西子捧心’伤痛欲绝的模样。 大约是食物的香气太足,吃到一半,前几日姜沃刚从雪地里捡到的一只黑色小猫团子,还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李治甚至还有好心情及耐心,给围着他脚边打转的小猫喂了一块鱼肉,然后轻轻用足尖儿把小猫赶的远离地上温着酒的火炉。 笑意在火锅热气中氤氲的越发柔和。 姜沃也怕炭火星子迸出来烧了她的猫,就起身把小猫抱起来,关到旁的屋里去。 回来正好听到李治主动在讲:“四哥薨逝之事,我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入蜀地,告知大哥。”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见陛下怅然叹息,媚娘和崔朝就都暂且停筷。 然而只听李治叹气后道:“可惜这个消息,新岁前是到不了大哥那里了。”语气甚为遗憾。 姜沃:啊,原来陛下在叹气的是这个啊。 不过……也没有多奇怪。 姜沃只看皇帝提起‘濮王病逝’又叹气,但媚娘和崔朝这两个最了解他的人都不出言安慰,就可知他们应当比自己更早猜到了皇帝在遗憾什么。 姜沃初识晋王时就有模糊的体会,经过这一回,才更真切的看到,皇帝如同一个双面矛盾体。 他对放在心上的人越在意,对不在乎的人就越冷漠。 姜沃是见过当年的晋王是怎么为了激发大公子承乾一点生志,而费尽心思恨不得搜罗万物的;而此时又亲眼见到了,他对于不在意人的死活,哪怕是血缘极近的兄弟姊妹,亦是无所谓至此。 李治摇头:“无妨。你这太史令也做了几年了。且……”他笑道:“若是给你进散阶虚职,舅舅应当也不拦着。他曾与朕赞过你是年轻朝臣中,难得谨慎稳重之人。” 见李治在思索,姜沃就再补充道:“此人现还在左屯卫为参军。” 其脾性如何,只看他给后世贡献了一个‘笑里藏刀’的成语便可知了。 她坐下来,喝了一杯热酒。 这回连媚娘和姜沃都有些愕然了。 “陛下,明日臣能……”告假吗? 皇帝道:“父皇曾道,于肱骨之臣,当‘无以疏间亲。’” 李治听后,转头对媚娘道:“也巧了,昨日咱们还在一起看父皇的《帝范》。正看到‘建亲’。” 姜沃俱如实以告后,只等君王来做决定。 皇帝想了起来,然后略微蹙眉:“此人,舅舅曾向朕荐过。想调此人为长安县令。” 见姜沃原准备开口,却又有些犹豫踟蹰之色,李治便道:“无妨,姜卿直言便是。” 小公主来了。 这样的人,若得权柄,必要私以弄权凌于人上才甘心。 这位就不只是私德有问题了,这位面似恭谦,却实在是褊忌阴贼之人。 记性太好,也不是件好事啊。 李治与姜沃:……确实忘记了。 看了媚娘,就先问起昨儿吃的东西有点杂,没什么不舒服吧。 李治莞尔:“怪道,从朕东宫出来,如今还只是从六品。” 崔朝虽说跟崔氏关系冷如冰,但其余世家还是把他看作标准世家子,皆与之往来。 姜沃:啊,太尉手好快,好想从他碗里捞点人出来啊。 李治看出了她的遗憾道:“姜卿若觉此人为良才,可以试揽之。” 皇帝这才问姜沃,这近一月‘谋反事’动荡中,有无可用朝臣? 她第一次听李淳风教导‘用人’二字,便是由王正卿而起。 朝堂上下都在盯谋反事,只有王正卿,依旧风风雅雅往户部一坐,不给足来年司农寺的预算坚决不走人。 待重新入座后,姜沃还真又想起一人。 她还记得自己不能上朝时,有多期待元日群臣大朝会。 皇帝摆手:“朕知道,不调你出鸿胪寺,但实缺不变,散阶可加。” 长孙无忌不是不厌恶,而是根本看不见李义府,在太尉眼里,估计会觉得,这是什么小蚂蚁。 姜沃道:“不只是他。” 姜沃道:“陛下,是不是有些过了?” 姜沃看着媚娘倚在榻上,心里是欢喜与极度的慎重并存。 媚娘笑道:“还好,要说最不舒服的时候,就是想起你讲的鱼脍与虫……” “这种人,若是一直谨慎小心,官体无错便罢了。若将来猖狂无礼,就早些处置掉。” 果然提醒了皇帝,想了想道:“不稀奇。今年宰辅位有缺,舅舅还跟朕荐过崔敦礼,可见两人这两年私交不错。” “陛下,臣见一良才。只是,是世家人。” 这点上,确实是她跟崔朝都无法替代的。 姜沃莞尔:这是请罪吗?这是提醒皇帝别忘了你家崔族长啊。 他们说完,只见崔朝幽幽抬头道:“陛下,你们一口一个六品,全然不顾这里还有一个东宫出来的六品典客丞吗?” 姜沃一怔,忙道:“那臣去看看。” 但亲历过几回后,就实在想躲懒——除了宰辅们最后要进去念表贺陛下新岁,其余朝臣就是去顶风陪着罚站的。 若要用李义府这种人,尤其是用在抗衡长孙无忌之事上。最后媚娘作为被立后者,被人认定得了李义府出力,就被认定要负领导责任——史书工笔多记‘李义府无才德,怙武后之势,专以卖官为事。铨序失次,人多怨讟。’[3] 此时见皇帝与媚娘问起,姜沃就将自己所见二人为人,所忧将来之事一并和盘托出。 让她犹豫的是李义府。 “何止没掺和朝堂事。”崔朝道:“王正卿如往年一般,又坐到户部要下一年司农寺的银钱去了。” 姜沃与崔朝应是。 而且,姜沃又想起来一事:“李义府当时入陛下东宫,还是刘洎举荐的。”就这一件事,就足够长孙无忌给他抽下去了。 他说的是,这次宗亲谋反事,崔敦礼一直在帮着长孙无忌说话,坚决站长孙无忌,甚至驳回皇帝决断之事。 建亲,即用人选材术。 散阶与真正需要做事的‘职事官’不同,比如姜沃在太史局为太史令,便是职事官。散阶则无实职,只是个品级。朝中有不少世家子,都没有实缺,但靠着家里占着个散阶,依旧是煊赫官身,领朝廷俸禄永田。 又记住了一遍崔敦礼后,李治问姜沃:“你说的世家出身的良才是谁?” 若是李义府露头,以他的性情,绝对会被长孙无忌所恶。 若只是许敬宗,她并不至于这么犹豫。许敬宗虽私德不修,但为人很圆滑善体上意,也知畏惧。在姜沃看来,先帝能用其才,当今与媚娘也用得。 见皇帝说起王正卿来,崔朝就主动跟皇帝‘请罪’:“陛下,前几日族长冒犯之罪,臣代为请之。” 待几人都吃的差不多了,便暂且将热锅子撤掉,换了茶点上来。 皇帝就把这件事敲定,又道:“方才媚娘说的用人之道,朕还有一言与二卿言之。” 尤其是……姜沃不由看了一眼媚娘。 媚娘道:“但你提醒的没错,确实要谨慎‘无以奸破义’。勿使之蔑耿正之臣,使有德朝臣心寒。” 崔朝闻言收了幽幽神色道:“陛下……”他就是一句玩笑话,并不想动官位。 媚娘心中一动,先问道:“你的意思是,有可用之人,有才但无私德?”她想起去感业寺的那一天与姜沃的对话:“你说的是礼部尚书许敬宗?” 李治也在旁道:“这二人,当年都在朕的东宫里做过属官,朕也有些印象——尤其是许敬宗,不知怎的,舅舅很不喜他。那便用一用吧。” 姜沃后悔道:“那原是讲给陛下听得……早知道不讲了。姐姐,快别想了。” 李治端着酒杯喝了一盏,才笑道:“姜卿,明日元日朝会若是误了,朕可得按例罚你一年俸禄。” 李治便道:“世家子弟,也不全都是尸位素餐——你们也识得司农寺的正卿吧,他便是世家出身,却是个正人。这回朝堂上闹成这样,司农寺从上到下一点儿没掺和。” “若是这等世家朝臣,自该留用的。” 媚娘点头:“是。”她回想昨日所见太宗皇帝之言,与姜沃道:“用人者,当远近相持,亲疏两用。并兼路塞,逆节不生。”[4] 元日大朝会后,姜沃制授正四品正议大夫。 想起这位王正卿,姜沃亦有感慨。 姜沃在太史局,实职五品太史令官位已经到头,皇帝便准备给她加四品散阶,提升品级(及俸禄待遇)。 说到这儿,媚娘又想吐了。 他也是最早找到太史局来的人。 又道:“许、李二人皆非出自世家,且善钻营之人,交游广阔,所识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出身朝臣不少。” “譬如今日姜卿所言‘许李二人’,朕知俱出自肺腑,并无私心论人论事。只盼来日二卿亦如此。” 姜沃闻言立马放下酒杯。 姜沃笑道:“太尉赞誉,实在惶恐。” 正四品正议大夫,与她现在的官职之间隔着三层。哪怕皇帝要给她加散阶,也应该自‘从四品中大夫/太中大夫’起,怎么直接跨级提到正四品上。 姜沃师从袁天罡,见人相面,看过李义府,便觉‘笑里藏刀’四字很准。且此人已不只是许敬宗那种‘钻营’了,而是眼底有种一种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偏执。 姜沃报名:“河东裴氏,裴行俭。” “方才你说那两人,可用。” 见皇帝换了正色,改了称呼,姜沃与崔朝同时起身。 姜沃觉得酒还在舌尖呢,就听媚娘道:“今夜已经三杯了,再喝下去,你明儿怎么起来去元日大朝会。” 皇帝饮了一口茶笑道:“恰逢元日,明日,两位爱卿等着接旨吧。” 媚娘无奈道:“并没有刻意去想,但是忘不掉。” 姜沃往立政殿谢恩之时,就见皇帝满面笑容道:“媚娘昨夜回来,就有些不适,朕宣奉御一诊,是有身孕了。” 姜沃笑道:“太尉必也不喜李义府,只是李义府如今才是从六品弘文馆直学士,到不了跟前罢了。” 李治见崔朝似乎还要说话,就道:“便是你不用,朕既然委太史令去择人,也得把她的品级提上来了,就……正议大夫吧。” 姜沃便问道:“陛下心中用人之道,是否必得才德兼备?” 甚至还不如对一只初见的小猫来的柔和。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势”已变(媚娘陛下当断则断)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进门后,很快去掉了外头的大氅,只穿着冬日官服,都觉得有些热。 然坐了一会儿后,却见在床上倚着的媚娘,还伸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如意云纹锦袄。 她双手按在榻上,身子前倾靠近媚娘问道:“姐姐冷吗?” 媚娘道:“也不是冷,就总觉得身上有点寒意似的。” 见姜沃眼睛一眨不眨看她,媚娘又很快笑道:“你不必担心,女人有身孕的时候,总是多少跟平时不同——有的人畏寒有的人不耐热的都是常事。且昨夜和今晨,尚药局的奉御都来扶过脉了,孩子已有两个多月,胎像也挺稳的。” 媚娘边说,还边拍了拍姜沃按在床榻上的手,以做安慰。 却见姜沃沉默片刻后道:“姐姐,先生今冬一直在梁洲,腊月里我还给先生送过信和年礼——我再去信请先生回来为姐姐诊一诊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她知姜沃说的先生,自然是孙神医:“从前你可从未主动扰过云游在外的孙神医。” 姜沃也不想媚娘有什么心理负担,于是放松了语气道:“这不是想着,姐姐这两次身孕离得太近了,就总有些不放心——弘儿是八月初一出生的,这才过了元日,姐姐就诊出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目光先环过殿中——她一贯不爱太多人在身边,此时寝间内只有嘉禾,也只是在门口候着。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面容与语气里,极罕见露出些疲倦之意:“我也知道,若只有弘儿一个自然不够。但我也未想到这个孩子来的这样快。” 姜沃只觉出现在媚娘面容上的疲倦,像是一根细却韧的丝线,勒在她心口,勒出一种细密的疼。 她忍不住反过掌心,将媚娘方才安慰她的手握住。 媚娘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力气,再次摇头笑笑示意无事。 她声音放的很轻:“想想腊月里朝上这些大事——还好弘儿没出生在那时候,否则两头用心费神,只怕顾不过来。” 向来女人生产是最脆弱的时候,自己就在鬼门关门口转圈,自然顾不上别的。 姜沃道:“姐姐,就这么定了,我请先生回来诊一诊,彼此都好放心。” 媚娘想了想,到底是接连怀孕有些没底,就点点头:“好。” 抬眸,神色有些复杂:“只是……难为你了。” 孙神医不是能轻易请动的人,姜沃这回为了她请孙思邈从梁洲归长安,也是因为有多年来往的情分。 但这种情分只能救急,断没有形成惯例,总惊动延请孙神医从外地归来的道理。 姜沃这是把救急的机会,毫无犹豫地留给了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两人只是静静相对而坐,彼此相伴着。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坐了良久,直到媚娘疲色隐去,恢复如常。 “那我先回去了。姐姐歇一歇吧。” 谁料刚起身,就听外头宫人报文成公主到了。 媚娘忙命请,姜沃也就站住了未走。 帘子微动,文成公主进门,面上带着恬淡温和笑意:“今日进宫,在皇后处听闻昭仪有孕,自然要来贺喜。”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也对她招手:“看,我已经给你搬了绣墩来。” 文成就跟姜沃一般,也坐在媚娘榻前的绣墩上,顺手给媚娘整了整锦被一角,温声关怀媚娘有无不适。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说来,一年多前,文成公主第一回欲拜访媚娘时,正好遇到‘淑妃为宫正司拆迁,媚娘又去给淑妃拆迁事’。 都未见到媚娘,文成便出宫去了。 如今却已然相熟。 熟到直接跳过宫中那些客套贺喜之词,媚娘还直接问起:“江夏王身体如何了?可撑得住这一路西行?” 其实现在叫江夏王已经很不妥当了。 只是三人私谈,彼此没什么忌讳,才依旧用了旧时称呼。 因‘房遗爱谋反案’,江夏王李道宗被牵连贬至西州都督府。且都未能在宫中过年,年前就出发了。 与吴王、高阳公主等国除流放之人一样,不顾隆冬日大雪,被迫发程。 用长孙太尉的话说:罪臣逆党能留得一命,便全赖皇室血脉。逃得性命已然是侥天之幸,既已定罪当立执,难道还妄图在京中过个年开了春再舒舒服服地走吗? 有太尉发话,年前,该走的人就都走完了。 长孙太尉正好意气风发过年。 且说江夏王此番启程往西州都督府去,却不是去做都督,而是做果毅都尉。 大唐是府兵制,军府又称折冲府。果毅都尉正是折冲府的官员——还是副职,位列六品。 从位高权重江夏王,一下子变成六品果毅都尉,直接给李道宗气病了。故而媚娘见了文成公主才有此一问。 “我去送的父亲。”文成公主当年和亲前,曾被记作李道宗之女,从此也称一声父亲。 “已然将陛下回护之心都与父亲言明,亦请他老人家好生保重自身。瞧着父亲精神倒是不错——还道必要撑住,等将来回京与太尉重逢之时。” 文成公主说的很委婉,其实李道宗的原话是:气是难免的,但想想也不能气死自己,我还得等着回来看看长孙无忌什么下场!如今他在朝上窃弄威权,构陷株连,来日他待如何,我必要亲见之! 姜沃听出了文成公主委婉话语后的原意,心道:俗话说得好,恨比爱更加长久,江夏王怀着这样的执念也好。 说过江夏王事,又关怀了媚娘两句,文成也很快起身告辞,只让媚娘多歇歇。 姜沃与文成一起从立政殿后门出去。 姜沃总觉得文成似乎还有话要说,于是邀请道:“不如去太史局坐坐吧,正好你上次要的几本书,我给你找到了。” 这一年多来,文成正忙于一事——将她在吐蕃所见过的地势、山川、气候、风物、人口等写下来,准备编成一本《吐蕃地志》。 不过文成虽在吐蕃待了九年,其实基本只在吐蕃都城里呆着。 因而她这本书,与其余地志不同,山川河流等地理记载不多,主要所载的是吐蕃风俗、人物。 这都是她九年来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比从前鸿胪寺靠着与吐蕃往来使臣整理出来的吐蕃风物详实许多。 文成是个认真的性子,欲成此书,便字句斟酌。 也常寻姜沃借一些有关‘地势’‘气候’‘风云’等书籍。 两人依旧来到太史局袁天罡之室。 姜沃将准备好的书递给文成。 果然文成道:“我过来,也不单是为了取书。” “我今日在紫薇宫,见到了皇后娘娘生母魏国夫人。” 姜沃等着文成的下文——柳氏进宫太寻常了,何况此时正是年节下。紫薇殿今日应该公主命妇云集。 若只如此,文成不至于单独提起。 果然,文成继续道:“今日淑妃也在紫薇殿。魏国夫人一改往日对淑妃的不理不睬,反而相谈甚欢。” “再有。”方才在立政殿文成就想提醒媚娘,但又恐她才有身孕,若是忧思多了伤身伤神,于是此刻才说:“你瞧着若是适当的时机,再与媚娘提一提——魏国夫人说到‘武昭仪再次有孕’事,语气颇冷。” “还与皇后道了一句:得势便骄狂的嫔妃多有,皇后应多加管束教导。” 这话冲着谁去,不言而喻。 姜沃点头:“文成,多谢。” “朕若是此时下了这几道诏书,只怕媚娘在后宫中,便无立锥之地。” 这便是势。 “先生。”姜沃一礼到底:“扰了先生云游,实在不安。” 永徽四年初,灞桥风雪景。 这便是神医特有的安慰剂效应了。 可现在,完全是砧板上的肉,只能战战兢兢等着太尉发落。 “只瞧在当年你给老夫的那些医书份上,莫说是近在梁州,便是再远些,我也会应这一趟回来的。” 孙思邈诊过脉,细端量过媚娘神色,又问了许多话后,才直白道:“昭仪两次有孕,是有些近了。女子产育是极伤元气的事。” “此次有孕后,还是缓一缓好生调养两三年。” “且昭仪素日多用心神,虽说原是康健之人底子厚,但终究要善加珍养才是。” 皇帝就是那条生路。 比如刘宝林。 谁知道每个人背后牵着多少人,心里又藏着多少心思呢。 孙思邈摇头:“我知你的脾气,若非实在有事,不会向我开这个口。” 作为一个皇帝,想拿回自己能够定储的权力,难道不对吗? 姜沃早候灞桥旁的亭中,见熟悉的马车自长安城外而来,便顺着石子路来到路边。 会有人依附上来,更会有人展露出敌意! 文成摇头:“我以后进宫必然也要少了。”江夏王出事后,她也当跟着沉寂一段时间。 而从前宫中,跟媚娘没有冲突,觉得她如沐春风,能与她和睦相处的人,也变了。 姜沃转头嘱咐两个女卫自行回去,她则上了孙思邈的马车。 比如今日,除了公主们,其实没有什么命妇敢来与她搭话问好,大约是怕跟前江夏王有关联,就触了太尉霉头。 这种让妃嫔缓要子女的话,也只有孙思邈敢这么直白说出来了。 有敏锐的人,必然能嗅出陛下有意改换后位的心思。 孙思邈的面容从帘子后露出来,温和笑道:“莫要多礼,外头风雪,快上车来。” “朕并非不知后宫阴私诡谲事,只怕此间争斗不比前朝差。” 两人对坐,直到一局终了,磊磊落落残棋一局。 储位从来争的是生死。 姜沃在皇帝说出这句话前,就已明白:是,皇帝这三步,直接从出身、子嗣和帝宠三方面把媚娘彻底推到了众人跟前。 自谋反事后,宗亲败退,太尉真正可称得上是大权独揽。 文成就道:“只盼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就见媚娘笑道:“孙神医看过后,旁的不说,心里就安定许多。” 姜沃看似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其实用余光看了一眼皇帝。 总有些疲倦之色,像是影子一样掠过她的面容。 似刘宝林这般,已经把身家性命都压在皇后处的人,又如何能接受媚娘的孩子,给太子带来的威胁? 无论最后媚娘做了什么决定,她总会陪着她一起。 姜沃罕见觉得,你们两位确实有点谜语人在身上的。 不过很快,其中一个谜语人就点了自己的名:“太史令随朕去前头。”又嘱咐媚娘好生歇着。 姜沃见媚娘面上带笑,倒是皇帝脸上还有些犹豫之色似的,不由问道:“陛下可还有疑虑?” 等文成告辞,姜沃边自己一枚枚收棋子边思虑:正如弓拉满一定会回弹,正如两方各自落子后,胜负一定会自分。 若说皇后背后的世家,此前对媚娘这位有子宠妃,只是‘务必打压’下去的想法,那这之后,应当就是‘务必除之’的态度了。 “朕也明白,若再拖个几年,朝上人人只怕已然惯了太尉威势,惯了听从于太尉,再没有心气了——且宗亲暗弱,舅舅现在已然腾出手来,以后朝上再有忤他心意令他厌烦的人,直接可以发落了。” 因此,皇帝不能,也无意拿着这些朝政事与舅舅夺权,平白损耗社稷。 “是该趁现在……可媚娘又忽然有孕,精神看起来不如从前不说,身边还要带着那么小的弘儿。” 甭管长孙无忌多么独揽大权,但无可否认的是,他是个能臣,有关社稷百姓的政令皆是佳政,有关朝政庶务,至今李治都还能跟他学到些处事之道。 见皇帝也很专注听着,闻言也赞同点了点头,这才放心些:这皇家子嗣事,媚娘一人说了不算,得皇帝点头。 媚娘都一一应了。 他要有一件光明正大与舅舅产生不可调和分歧的事。 但事情总要有个突破口。 只要他撕开这个口子,自然会有人依附过来。 “哪怕媚娘就住在这立政殿,朕也不敢说,这立政殿里就干净。”且人心易变,此时干净,将来也未必。 但就像一张弓拉到最紧,一根弹簧压到最低,其实反对长孙无忌的人,也已经被压到了极致——比如原来有宗亲在中间做缓冲,许敬宗这等招长孙无忌厌恶的人,还能依附下宗亲庇护,喘口气。 媚娘坐直了身子,坚持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姜沃立刻就明白了—— 皇帝心中惦记,也陪同在侧——他们朝夕相处,自然看得出,这次媚娘有孕不似上回怀弘儿一样,那么有精神。 李治面容上却还是未决之态:“哪怕无大碍,你怀着身孕精神短缺也是朕亲眼见到的。不如再往后推一推吧。” 姜沃随皇帝来到前头偏殿。 上车后,再次垂首致歉。 人都是求生的动物,面对如此大的生存压力,自然要不顾一切的找条生路。 李治已然看清,宗亲之后,他该自己上场,与舅舅分一分这场‘势’的成败了。 可现在…… 姜沃颔首:“是。” 皇帝道:“原本,朕准备正月里就给弘儿封王,并以追赐武德年间旧臣为由,给媚娘之父复加爵位。再将媚娘的位分往上动一动。” 如今媚娘膝下已有一子,皇帝还特为其取名李弘,这半年来又格外优宠,兼之赶着元日再传出喜讯——他们对媚娘得态度,已经随势而变,必是要打压媚娘,以免威胁到皇后和太子。 姜沃收起了最后一枚棋子:媚娘,实是站在悬崖峭壁之上。 当时媚娘是没有根基没有子嗣的宠妃,皇后处(或者说王、柳两门)的态度是拉拢。 是决意冒险,还是先退一步求稳—— “这样对母体好,对孩子也好。” 李治将心里诸事,一股脑念叨了一遍,然后望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太史令,略微苦笑道:“朕知道你的脾性,跟你说这些事,你也不会催朕做什么决断,你只会等着朕与媚娘来定。” 也实是站在四面皆敌之地。 孙思邈又将媚娘现用着的所有补品、药膳、餐食等方子拿来一一看过,然后再次细问了些媚娘的证候,斟酌着将方子都改过一遍,又写了几条保养之道,让媚娘依此而行,这才告辞。 如今‘势’与媚娘进宫时已截然不同。 姜沃送先生出去后,又转回来。 “媚娘催朕勿要顾虑,早做决断。” 为了让她的儿子李忠能够顺利做太子,她都不惜一直‘病重’,违拗陛下的心意,将儿子托付给皇后养。 袁天罡的屋中,窗下也摆着棋盘。姜沃就相邀:“那文成陪我下一局再走吧。” 他选择的战场是‘后位’,或者说是‘储君位’。 皇帝还没开口,姜沃就听媚娘道:“我知陛下在疑虑什么——可如今孙神医都看过并无大碍。陛下只管按原定之计去行就是了。” 姜沃同孙思邈进宫为媚娘扶脉。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宸妃(姜沃像咱们的话,多好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皇帝率百官先祭高祖献陵,再祭先帝昭陵。 这还是姜沃第一次见到高祖献陵,与先帝的昭陵依山而建不同,高祖的献陵是堆土成陵,更随汉制。 因祭拜祖父与父亲两陵的缘故,皇帝还特意问姜沃:李仙师都离长安快三年了,他将来的陵寝地选的如何了? 姜沃在皇帝跟前低着头,替师父解释道:“师父意欲走遍关中龙脉千山,替陛下择一上佳吉穴。” 口中替师父陈述忠心耿耿,其实有点心虚—— 上次她接到李淳风走私驿送来的信,才发现师父出长安后,直接就是断线的风筝一样欢快飘远了。 信是从蜀地寄过来的,李师父竟然直接南下拜访袁师父去了。 而他接到的圣命,明明是在关中寻陵寝。 姜沃收到信也是无奈:先帝一去,李淳风别说扔下太史局不管了,先帝丧仪后,连太常寺少卿之职也不顾了。 好在皇帝年轻,对陵寝事也不急,宁愿李淳风多走遍山川,寻一处吉壤。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虽说每个皇帝都盼着本朝千秋万代,但心里也清楚的知道,哪有什么万岁之人,万代之国。 因此对陵寝事便很看重,不欲死后受辱。 听皇帝提起这件事,姜沃倒是能够很有底气地请皇帝勿忧。将来他与武皇合葬的乾陵分外牢固,那是叛军拉来大军,甚至是上了火药,都炸不开的程度。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祭过高祖陵寝,皇帝下旨,追赐武德年间功臣勋爵十三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在朝上听皇帝连下两旨,便知皇帝与媚娘到底是做出了决断,不再等下去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未卧床,正在殿内缓缓散步。春日阳光斜斜照进来,将殿中切成阳光与阴影分明的两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见姜沃进来,就笑问道:“朝上如何?” “应该已有朝臣觉得不对了,但这两事都是情理之中。”尤其是追封武德旧臣,说一句反对,连得罪十三家。 连一贯不怕得罪人的长孙太尉都没拦这件事,倒不是怕了,而是没必要。 “倒是代王事,太尉提了一句,代王还年幼,可缓封王。还提出陛下当年也是到了三岁上才封晋王之事。” “不过,陛下坚持,太尉也就罢了。” 旁观者清,姜沃也在朝细细观察了长孙太尉三年了。 看着他从辅政之元舅,走到权倾朝野。 琢磨着他对皇帝的态度:有时候皇帝与他意见相左,长孙太尉的退让,也并不是臣子对君王的顺从,更像是长辈对孩子任性的无奈,颇有种‘罢了,这种小事就由着他’之意。 姜沃觉得这才是最不可调和的矛盾点,长孙太尉并不,从不觉得自己错了。 他是真的逻辑自洽问心无愧,认定自己在稳定朝纲,替皇帝安天下补不足。 姜沃与媚娘挽臂一起在室内散步,顺着阴影与阳光那条线走下去。 媚娘道:“这两件好过去,下一件才是难事啊。”又侧头对姜沃笑道:“只怕明日之后,长孙太尉就不会再赞你了。” 姜沃笑眯眯:“除夕夜那回,我就与陛下说过了‘太尉赞誉,实在惶恐’”。 又问媚娘道:“姐姐呢?近来精神如何?”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们特意选了这个时间点——媚娘的身孕已然五月有余。 孕中期算是女子有孕时,最安全的时间段。既不像早期要担心胎像不稳,又不似孕后期,生怕随时有临产的风险。 媚娘以手覆在已经能看出突起孕相的腹部,垂眸柔和道:“这个孩子跟着我,比弘儿经得事儿,真是要多许多。” “如今我有孕还不到七个月,奉御日日扶脉,也不敢提一句是皇子还是公主的话。” “但我总觉得,似乎是个女儿。” 媚娘抬眼,对姜沃笑道:“若真是个女儿,还在肚子里,就要经这些事——将来怕是会像咱们了。” 春日金色日光下,姜沃也笑了:“像咱们的话,多好啊。” 皇帝提出升武昭仪位分事时,朝上略微一静,许多朝臣是很有些迷惑的——妃嫔位分,一般不必拿到朝廷来讨论。 哪怕是正一品四妃呢,也只是后宫事,皇帝封也就封了。 甚至对许多远离中枢的朝臣来说,‘武昭仪’这三个字都挺陌生的。 只知道似乎是皇三子的生母。 那原本已是二品昭仪,如今皇三子封代王,昭仪再升正一品妃位似乎也正常,何须皇帝单独再拿到朝廷上来说? 然听在有心人耳朵里,此事就完全不对味了。 站在前列的礼部尚书许敬宗,只觉心口一跳,连忙竖起了耳朵,然后立刻拿眼去看最前头坐着的长孙太尉。 果然,见长孙太尉起身,似是有话要说。 然而从坐着到起身,到底有个时间差。 就在这时间差里,皇帝又道:“武昭仪德行兼备,又为朕诞下麟儿。代王聪颖殊异,朕甚钟爱。今日欲于四妃之上,再置一宸妃。” 宸妃? 只见朝臣们彼此行注目礼,满脸茫然,又胆大的甚至开始咬耳朵“宸妃?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是宸妃?哪个字?” 姜沃手持笏板,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正站在一群茫然不知瓜的猹之间。 甚至连长孙太尉也是如此。 姜沃就见他已经起身,但一时竟没说话。 显然是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打算,给整的不会了。 还是旁边褚遂良反应快些:“臣敢问——既然能至于四妃之上,这宸妃,莫不是‘北宸星’之宸?” 皇帝颔首:“褚相所言极是,正是此‘宸’。” 褚遂良:……等等,我不是赞同的意思啊! 他生怕皇帝顺手就把这四妃已有定数,怎可再置一妃,只说武昭仪,并非出自令族名门。哪怕以子嗣论,膝下也只有代王,如何堪配宸妃。” 旁边长孙无忌看了褚遂良一眼,有点恼火。 褚遂良这是被皇帝惊的慌了神,起初还明白些,结果越说越跑偏了——你这时候扯什么武昭仪不配做宸妃,而是根本就不该设宸妃! 长孙无忌的目光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自江夏王举荐的宰辅宇文节,也因去岁谋反事被革职后,长孙无忌新提拔了一人为同书中门下三品。 一语惊人,褚遂良等人都不由先看她再看长孙无忌——等等,太尉,太史令不是您安排好的人?那您问她干嘛呀! “太史令熟知星象,如今陛下欲将‘宸’字赐予一妃,可合宜?” 因非皇帝点名,姜沃并没有站出来,只是应声而已。 姜沃在朝上听到这个解决法子时,不由笑了。 来济之言说完,姜沃忍不住垂眸,遮去眼底笑意。 不过,皇帝提起命格事来,倒让长孙无忌想起一人。 这大概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赋吧! 随后又冷然哼了一声:“你不过托赖师门,以谶纬之术巧技入朝。既得此官职,便该安分守己呆在太史局!此后,你好自为之!” 只见皇帝起身,眉目间罕见带了厉色。 于是姜沃安静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等着前头宰辅尚书们走完。 正沉浸式想象‘预言家来济将来见到自己一语成真,会是什么样子’的姜沃,忽然再次被当众点名。 只是刚给过皇帝台阶,就见长孙太尉再次注目于他。 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就能被长孙太尉看重,直入宰辅之列,来济自有过人之处。 昭容啊。 见长孙无忌目光后,来济便站出来道:“‘北宸星’,乃帝王之星。且帝居高广,又称‘宸居’。” “彼时太尉便坚持要朕立长子,以正国本。太尉所言老成持国,朕准了!” “礼部议此事,将册宸妃之礼奏与朕。” 皇帝则已经顺着此言道:“既如此,礼部尚书何在?” 褚遂良甚至还提出过另外的解决方法:若陛下觉得掖庭女官官位过低,可赐以‘昭容’或其余二品妃嫔位,足矣。 这一回,皇帝会以帝王之名,替她巩固这个‘女子也可入朝为官’的特例。 其在武皇一朝,便参决政务,可览阅百司奏表。后来于中宗朝依旧可起草诏令——做的是中书省的公务,封的却只能是后宫昭容。 起码比褚遂良清醒,也更看得懂症结在哪儿。 褚遂良等人吃惊,也不会比长孙无忌更惊讶。 姜沃见此,还有心情对比一下:怪道是舅甥呢,长孙太尉和皇帝拂袖离去的姿势好像啊。 历史上最出名的昭容,便是上官婉儿了吧。[1] 若是连刚支持了他封宸妃的太史令都保不住,朝上还有谁再敢帮皇帝应对长孙太尉。 许敬宗立刻站出来:“臣在。” 来相,要不在太史局给你留个位置吧?我看你这卜算水准,比太史局绝大部分的生员强啊。 此时,上官婉儿还没有出世。 他本来确实是要提先帝的。 “可今日,朕只是要立一后妃,太尉又有何‘高论’坚持不许?难道又要说先帝以社稷托付,令你辅佐于朕?!” 出乎长孙无忌意料,他眼中这位稳重本分的年轻太史令,居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手持笏板问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臣可答太尉之言?” 顶着其余朝臣各异的探究目光,姜沃依旧平和。 轮到她退朝时,还整了整衣袖,这才如常安然离去。 自此,宫中皆称一句武宸妃。 来济也就不敢再说旁的,继续回到驳回‘宸妃’这个话题:“如此帝王称号,赐予嫔妃,实乃不通——难道嫔妃还能做皇帝不成?” 朝上也不是谁都有长孙无忌的底气,直接把皇帝的话顶回去。来济也不是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因此驳回皇帝后,还小小的弥补了一下,且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太史令只需要从星象上寻一句‘不合宜’之言,君臣便可以趁势结束这个荒唐的话题了。 皇帝实在很了解自己舅舅,见长孙无忌一时无言,就拂袖而去。 来济说完,却见皇帝坚持道:“武昭仪与朕命格合宜,此宸字乃代朕——宸妃,正是帝王之妃,有何不可。” 新任的年轻宰辅来济。 然而长孙无忌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眼见这样荒唐事竟然要在自己眼前敲定,长孙无忌先不顾其余这些‘趋附皇帝’的朝臣,直谏皇帝:“陛下!此事不可!” 听皇帝提起‘命格相宜’事来,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同时噎的够呛。 朝臣退朝的顺序,自然也是从高到低。 他直接回头点名道:“太史令今日可在朝?” 他的语气很沉,其中意味也昭然若揭。 这当初要是知道…… 她在心内一叹:果然,我没有摸鱼的命啊。 她心知,皇帝这一回一定会保住她的官位。 许敬宗应声:“臣领陛下圣谕。” 婉儿。 就像曾经,他一句‘就如此罢’,她就能心领神会退下,不再多问不多打听一样。 姜沃依旧平静站着,拿出自己修炼多年‘仙人指路’似的飘渺神态,滴水不漏答道:“太尉金玉良言,下官谨记。” 无论太尉等人怎么上谏,姜沃每日依旧按部就班的上朝,到太史局去当值。 五月,武昭仪行宸妃册封礼。 长孙无忌相信,这位太史令听得懂自己的暗示。 长孙无忌他站在朝堂最前头的御阶之下,哪怕隔了不近的距离,姜沃也能看清他眉目间的威压与通身的气派。 更是第一回对太尉重声道:“太尉当年与群臣请立皇长子为太子,朕曾以诸子年幼而不欲早立东宫。” “可见‘宸’字贵重。” 长孙无忌亦拂袖离去。 很快,他的惊讶就变成了一种‘看错人’的恼火愤怒。 “陛下看重代王,欲升其母位分,可在四妃中择一。” 而姜沃,依旧兢兢业业在太史局忙她的公务,似乎察觉不到太史局内凝重的气氛——这两个月来,长孙太尉曾向皇帝进言过数次,女官不宜入朝,若皇帝实爱惜人才,可将太史令改封后宫女官。 长孙无忌:…… 姜沃余光看了一眼同在朝上,时任五品中书舍人,正在长孙无忌手下当值的上官仪。 朝臣们便见,皇帝颔首后,这位太史令才向皇帝道:“陛下以帝王之尊,设‘宸妃’,自是合宜。” 冷冷称了一句她的官职:“太史令……” 这一世,你若依旧有宰相之才,应当不需要再做昭容了。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小公主(姜沃让我先带你离开这风)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进宫的路上还在想着,要不干脆在宫里住着,隔几日一回家算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孙神医曾诊过,媚娘这两次身孕离得太近,稍有些元气欠足,或许会有早产。 为此,薛大夫这回更早住到宫里来了。 姜沃就也想着,干脆在宫里住着,总比在外面消息得到的快些。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一进门,就看到同僚元宝哭丧着一张脸,迎上来道:“太史令……” 她不由笑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呢?” 姜沃作为五品以上官员,还要上常朝,以至于她隔两日就要面对一回长孙太尉那张威压十足的冷脸,还得亲耳听着他们想把自己赶出朝堂。 这她都还没哭,怎么元宝瞧着真的要哭了。 几年过去,如今的周元豹,已经从太史局的监候升了两位太史丞之一。 姜沃去吐蕃那半年,便是他代掌太史局诸事,做的也很稳妥。 此时元宝万分沮丧道:“自从太史令在朝上……”他跳过敏感的宸妃事,直接道:“这两月来,太史局内就总是慌乱乱的,许多人无心当值。今日更是奇了,忽然有七八个官员都解官而去了!甚至连鲁太史丞都走了!” 姜沃笑眯眯:“不稀奇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不离开太史局的话,会有别人走的。” 这几日,朝上已经没有人再提要将她罢官之事了—— 一来,朝臣们也看得出,她是皇帝铁了心要保的官员。二来,她的五品太史令,亦是先帝制授,且并非功自太史局,而是功自火药。 英国公李勣,在朝上提到了这件事。 这几年,李勣轻易不开口,他一开口,必然是深思熟虑的中肯之言。果然,他也不跟太尉等人争‘宸妃’之事的对错,只是提起火药,提起高句丽。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陛下不肯免官,他们只能让我自己做不下去了。” 姜沃何尝看不出,这两个月来太史局人心浮动。 甭管自身(及家族)本是长孙太尉和世家一脉的官员,还是胆子小不愿意掺和进事儿的官员,都有些想望风而逃的意思。 之前一直迁延没走,不过是觉得姜沃会先他们走,那他们还能留下来争一争五品太史令。 如今见姜沃依旧还要做这个太史令,那就没必要留了。 大约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让她措手不及无人可用。这些走人的官员皆非调任(若是调任,需得与下任官员交接过公务才能离去),而是直接‘硬气’地解官走人挂印而去。 姜沃看着比以往空荡的太史局大堂,觉得心旷神怡:“这世上真是好人多啊!” 这都不用她将来慢慢换人,全都主动走啦!而且解官而去,连这月的俸禄都不领了,实在是意外之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世家子喜清贵之职。 太史局掌历法、星象事,在世家眼里,也算不俗。虽不是朝中一等一的好去处,但也有不少世家,愿意把子嗣塞进来做个官。 太史局里的‘实缺’,诸如司历、监候、漏刻博士等,总共就二十来个。 这些被各种世家门路塞进来的人,就占了小一半。 就这,还是李淳风脾气不好,曾板着脸拒绝过许多次,踢过许多人。留下的这些人,多少还是会做事的,起码写公文的水平不错。 元宝是个很容易被人情绪影响的人,见上峰很稳,甚至稳中带着喜悦,也就把哭丧脸收了。 然后问起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可一下子少了这么些人,实在是写不完每日的公文啊。” 姜沃反问他:“你都忘记了?咱们在成为同僚前,先是同窗。” 十多年前的回忆浮现在眼前,元宝点头:“是了!当时太史令每日的点心,都让给我吃。” 李淳风曾奉先帝命,观测星象之余也负责教授学生,充备人才。为此,李淳风还亲自编过教材。 姜沃在进入太史局前,就参加过‘第六届李淳风太史局上岗培训班’。 十多年过去了,培训班已经办到了第十二届。 最后的两次,是姜沃自己的全权负责的,生员也都是她自己挑选的。 “之前授课合格的生员名录,我那里还有。”正好占着位置的人都走了,可以给她早就看好的生员们提交转正申请了! 这次可一下空出来七八个实在官位。 姜沃再次感叹:谁说世道不好,这世上还是舍己为人的好人多啊! 元宝边帮她找过去的考核记录边道:“直接提拔这么多生员为官,只怕吏部那里过不去吧。” 姜沃笑道:“五品以上官员,才需备名中书省,得圣人制授。五品以下,只是敕授。” 她准备直接拿着名单请皇帝批准。 元宝这才放心了:“那我先去理一理那些人抛下来的公务——若是有什么急事,就先提上来做了。” 姜沃欣慰:多年点心,投喂出来一个可靠的同僚啊。 可靠同僚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太史令,这些生员便是提上来,到底是生手。若是他们一时做错了什么,被人抓住把柄岂不还是麻烦。” 姜沃点头:“你虑的很是。” 元宝便道:“太史令,不若您提前与陛下说一说太史局的难处。也免得出了岔子后,陛下也怪罪。” 就见姜沃摇头:“不必了,从今日起,我住在太史局不走了——所有的公文,我会一一审过去,我不押字盖印的,俱不许发出。” 元宝怔住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总是云淡风轻的上峰,原来竟是个这样执拗的人。 姜沃拿了‘生员转正’名录去请陛下过目的时候,还没忘带上一份解官而去的官员名单。 将这些人的姓名和家族,标注的清清楚楚。 他们既然解官而去,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李治接过来看了一遍,又让小山拿过一个锦盒来。 他亲手打开,将这张纸放进去,还给姜沃展示了一下里头其余新旧不一的纸页:“朕的记性虽还不错,但总怕有记漏了的——朕是个看重公道的人,将来对景算账,怎么好忘掉哪一个呢?” 姜沃拜服:皇帝您不但有黑名单,还有黑匣子。 她又去后面看了一眼媚娘,将太史局的事大略说了一遍——若是她不说,媚娘从别人处听到只会更担心。 姜沃自己说来,笑语轻松,媚娘的脸色也就未变,只顺着她的话道:“既然你近来会一直住在太史局。那这边小厨房做了什么点心,我都让嘉禾去给你送一些。” “那可好了,姐姐这里有什么吃的,就多给我们送些。” 直到姜沃离去,媚娘的脸色才沉下来。 这些事逼得她要通宵达旦…… 见她如此,嘉禾便在旁低声道:“太史令方才特与娘娘说了此事,便是想请娘娘安心养着。” 媚娘深深呼吸两下,摒去心中思绪:“好,去拿本书来给我。”此时心烦意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然而媚娘才看了两行。 就听见外头宦官尖刺的声音:“奴婢奉皇后娘娘命,来探候武宸妃。” 嘉禾忙道:“我去撵走他。” 媚娘冷笑:“不必,让他在外面自说自话就完了。” 自打她身孕进入了七月,皇帝便不让她再出门了。 直接与皇后道免了宸妃的晨昏定省。 那之后,皇后处便隔三差五打发宦官过来‘关怀’,问长问短。问过后还要再陈述一遍皇后对宸妃的关照之心,啰嗦半日才肯走。 像树上的蝉鸣一样聒噪。 媚娘都不用猜,这种拿捏法子,一定出自皇后生母魏国夫人之手。 无非在警告她,皇后管束嫔妃是天公地道。 媚娘继续看书:现在想想,也多亏了当年掖庭中王才人,天天对她言语输出,以至于她能把这些不必理会的人之声音,只当成刮风。 紫薇宫。 魏国夫人看着正在教皇长子画画的皇后,叹了口气。 忍不住念叨:“你也太糊涂了些,这样要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直到今日,淑妃提起了家里才知道。” 皇后随口应两声。 魏国夫人便不说自己女儿了,转头对隶芙厉声道:“皇后事多,一时忘了,你怎么也这么糊涂!” 隶芙忙跪下请罪。 皇后这才抬头:“母亲,你也不必骂隶芙——那段时日您正好不在京中,回来的时候都快过年了,事儿过去那么久,谁还记得。” 魏国夫人皱着眉头:“娘娘就是心太大了!若早知此事,早有防范,说不定这宸妃还封不成。” 魏国夫人提起的,正是姜沃。 她对女儿管束的后宫里,忽然冒出一位宸妃来始终耿耿于怀。 对比起来,萧淑妃真是都成了个好的。这不,今日她进宫,淑妃还特意赶来问好了。 话题自然绕不开武宸妃。 魏国夫人蹙眉道:“那太史令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惧上,只敢顺着陛下的话说。可见到底是掖庭女官出身,便是学了些奇巧之术侥幸做个太史令,也没学到做官的体统,什么事儿都只能附和陛下,依旧是宫女模样。” 淑妃这才在旁道:“只怕不只是为了附声陛下——毕竟这位太史令在掖庭时,与武宸妃便有私交。” 魏国夫人愕然:“什么?” 淑妃更愕然:“皇后娘娘也知此事啊,怎么夫人不知呢?皇后娘娘亲眼见过,我抄过掖庭宫正司一回,当时还是婕妤的武氏,就敢去把我后殿砸一遍。” 淑妃又委屈道:“只可惜陛下被武氏迷的晕头转向,良言一概不听。” 魏国夫人就转头去看皇后:这样的大事竟然没跟家里说? 皇后只是回望:当时她看过热闹,事后还愉快把淑妃禁足了,觉得此事就完了。 于是淑妃走后,魏国夫人不免埋怨皇后,厉声斥责隶芙。 隶芙低头不敢言:她倒是想说,但之前皇帝跟前的程望山,曾经找过她一回,直接明示她,皇帝极厌恶有人将内廷消息外传。 若是再拿住她将宫内事传给王家,不会顾忌皇后,会直接把她送走。 隶芙也能感觉到,这紫薇宫,除了她其实没什么皇后的人。 尤其是武氏掌掖庭之后,紫薇宫越来越多生面孔,隶芙常有被人盯住之感。 隶芙不敢说,皇后很多事根本视而不见。这才导致魏国夫人觉得女儿这两年怎么一问三不知,可见是失宠失权,便常亲自进宫点拨女儿。 隶芙有时候很恐惧:夫人知道自己所言所行,都会被陛下所知吗? 她拿起下一份公文。 袁天罡立刻点头应和:“正是,我掐指一算,今日公厨的饭菜不佳。合该吃小灶。” “好。” 如今宫里的局势,四面都是明枪暗箭。 她还太小太弱了,一个轻微的闪失,一阵不算大的风浪,对大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 “我白日是要当值。” 媚娘摇头:“我无事,孩子未足月,我是没怎么遭罪,只可怜这孩子,这样小的一团。” “皇后娘娘若有事,只管命人将公文送来太史局。” 姜沃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裳,来到太史局大堂。 姜沃说完后回身就走,她还有许多公文没有审完呢。 可在这宫里,只怕媚娘会紧张到立刻把弘儿身边所有人摸排一遍,甚至把这立政殿再收拾一遍,生怕是有人心怀不轨。 五日后。 “所以我已经寻过陶姑姑了——姑姑早说过不想做如今这个宫正,她愿意出宫陪着小公主。” 媚娘抱着女儿也回望她,眼睛里倏尔闪过清亮的泪光。 她能想象出朝阳自云后跃出,划破天际的样子。 算来,孩子才将将八个月。 师父,我有点累了。 此时她正蜷在大红色的襁褓里安睡,只露出半张小脸儿,并不知外头风雨。 “哪有八个月的孩子,反而不如七个月的道理。” 但她也能感觉到,外头渐渐明亮,阳光穿透薄薄一层棉布帘,柔和照在两人身上。 一月后。 而她又比自己多了致命软肋—— 小公主看上去,比弘儿刚出生的时候小了两圈。 隶芙害怕了。 于是姜沃自案上醒了过来。 这样脆弱的早产的小小婴孩,如同漂浮在一个满是恶意的激流中。 皇帝这才坐下来,但也只是望着前面,叹了口气:“夏日燥热,媚娘月份大了原就辛苦,偏生弘儿又有些恹恹的不精神,也不知是中暑了还是怎的,媚娘很悬心。孩子小又不敢用冰,不好灌药,朕与媚娘夜里都要起来看好几遍弘儿……” 夜里熬的晚,她白日就伏案歇一会。 “比起宫里,我家中自然干净,除了女卫和小公主身边姐姐早就挑好的乳母宫人,不会有外人。” 但对她来说,就是惊涛骇浪。 隶芙心里清楚,要是今日让魏国夫人在紫薇宫召太史令来‘敲打’一番,陛下必然又要大怒。 门就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对,就是从皇长子,如今的太子殿下到了娘娘身边起。 天色放亮了。 她如何开口? 紫薇宫的宦官到太史局时,姜沃正在袁师父屋中伏案补觉。 马车走的格外缓慢。 媚娘眼底的泪光隐去。 或许知道,但夫人并不畏惧。 媚娘道:“我早就想过……”但媚娘始终没有主动提起。她何尝不知这宫里的风险,想从汉时皇子送到宫外养的旧例,可,要把孩子交给谁呢? 如今甚至更带上了厌烦,无非必要,再不肯见皇后面。 她见过的小孩子不多,只能与一年前见到的弘儿相比。 若是外面寻常人家,还不到一岁的婴孩没精神,甚至病一病,父母会心疼,但也只会觉得孩子还小,病一病难免的。 姜沃进门后,已经换过衣裳洗过手,此时才敢轻轻碰了碰小公主的腮。她从没碰触过这样柔软之物。 若是再多一个孩子…… 原以为皇后宫中有什么要测算吉期之事,一听是皇后宣召,姜沃就觉得奇怪。 在你还小的时候,让我先把你带离这风浪中吧。 哪怕娘娘有了太子殿下,可陛下还这样年轻呢,娘娘总不能在陛下的冷淡甚至厌恶里过一世啊。 媚娘何尝不知姜沃现在面临的艰辛。 原来是一场梦啊。 “姐姐,姑姑掌宫正司这些年,由她来管着这些乳母宫人,姐姐可放心。” 姜沃再次来到了安仁院。 魏国夫人只蹙眉道:“皇后不好见前朝臣子,难道还不好见掖庭女官——方才淑妃不是说了,这太史令身上,还有个宫正司典正的女官位,就以此叫她过来! 魏国夫人看她一眼,隶芙原想闭嘴,但看了看皇后,还是忍不住道:“夫人,皇后娘娘也不能宣前朝臣,若是陛下知道,会生娘娘气的。” “姐姐怎么样?” 姜沃原在安仁院里守着,还是皇帝单独把她叫过去,有些不安道:“民间……民间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是假的吧?” 但这是个多沉重的担子。 皇帝在偏殿走来走去,额上也都是汗珠。 此时此刻,这朝堂后宫,都是浪潮翻涌,你尚承受不住。 他起身:“走吧。” 正如现在,魏国夫人对皇后道:“打发个宦官去太史局,叫那位太史令来,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恕前朝臣不便奉后宫召见。” 民间有这样的俗话,都是早产,七个月孩子能活,八个月的反而易夭折。 姜沃道:“回告魏国夫人,她,我是不会见的。夫人若有什么‘良言’,可请柳相于朝上转达。” 紫薇宫宦官瞠目结舌:“敢问这是何时之事?” 不过,姜沃是要攒筹子的人,自不会真的解官。 可……皇后或许不在意也看不清,但陪在一旁的隶芙看到了,皇帝这两年对皇后的冷,是那种完全陌路人的冷。 原本隶芙也是什么都听魏国夫人的安排。 她也只是把‘解官’二字拿来用用——这宫正司的典正,原是文德皇后给她的,先帝曾说过,既是文德皇后之意,这个官职便一直留给她。 姜沃抬起头看定媚娘:“姐姐,让我先带公主出宫吧。” 李淳风无奈而笑:“袁师都算出来了,那能如何?总不能让袁师砸了仙师的招牌。” 就在这间屋里,两位师父在论一个卦象,而她边听边守着茶炉,见里面翠绿的茶叶翻滚。 然而隶芙劝不住。 虽然她的母亲已然尽全力修了一艘越发牢固的船舶。但风急浪高,颠簸难平。 姜沃看着眼前幼小的婴儿。 姜沃活学活用:“宫正司典正之职,我已解官。” 姜沃心中顿时一痛,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前世,那种有些呼吸不过来的痛苦——她很多年未见过媚娘的泪光了。 隶芙忙劝道:“夫人,太史令应当也只是奉圣命行事。是陛下要封宸妃……” “假的。”姜沃很肯定的点头,语气坚定到让皇帝也觉得安心许多:“陛下,孙神医曾说过,未足月前,孩子在母亲腹内待的越久越好。在里面养一天,相当于外头养十日呢。” 皇帝絮絮说着。 她能放心的唯有一人。 “陛下放心就是。” 那宦官见她竟然就走了,连忙道:“太史令,这……魏国夫人不过是想见一见太史令,说几句话,还请太史令拨冗一去。”主要是召不去人,宦官怕自己挨打。 门扉洞开,小山公公进门报喜,满脸喜色:“陛下!宸妃娘娘诞下小公主!母女均安!” 那宦官便道:“太史令果不肯奉召也罢了,那宫正司女官可得奉皇后娘娘召见了。” 姜沃带公主出宫。 梦里的门打开,阳光灿然到有些晃眼。 太史局内传话的小吏在外叩门,道紫薇宫中有宦官到了。 手被自己压得有些麻了,心底带着一种温软的怅然。 若是你好好长大了,怎么不能成为驾御风浪的人呢? 等两人论的告一段落,她转头笑问李淳风:“师父,今日去丹室吃吧。”想吃师父亲自下厨炒的菜。 姜沃静静听着:自‘宸妃’事后,自己承受的压力和重担,媚娘一定也在承受着。 短暂的伏案补眠,却让姜沃梦见了师父们—— 但—— 这孩子,正好是八个月。 姜沃轻声道:“姐姐,我不是心血来潮,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太史局那里,已经过了一月诸事渐稳顺,我不需要再夜宿宫中了。” 再一问果然魏国夫人也在,她当即拒绝。 因怕风扑了小公主,姜沃并没有掀起马车窗上的帘子。 生怕去榻上睡,会一觉睡过了头。 姜沃笑着熄了炉火,起身去扶起袁天罡,三人一起向外走去。 她手边还堆了许多未看完的公文。 她低下头看臂弯里的孩子,稚嫩幼小,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还未等到中书令柳奭有什么动作,姜沃先接到了媚娘生产的消息。 姜沃淡然道:“刚刚。” 五月末的夜晚,风都是热的,吹过来像是胶一样缠在人身上。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分崩(长孙无忌皇帝伤透我心)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是京城中最大的坊之一,因坊西门便接临皇城,官宦之户置宅于此者颇多。坊内颇为繁华,单食肆就有五十多家。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处宅院,是姜沃与媚娘对着长安城坊市图一起定下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崇仁坊最大的好处,便是东南角挨着东市——夜里持通行手书可最快到东市孙神医的医馆。无论孙神医在不在京中,薛大夫是一直住在医馆里的。 再有,崇仁坊内原本也有一家医馆,还是之前从尚药局致仕的一位老奉御设的,家传便颇擅小儿方。 “而且,崇仁坊离皇城近,姐姐与陛下想出宫看公主也容易些。” 彼时媚娘抱着女儿,边看着长安城坊图边道:“唯一可虑,便是崇仁坊人多些。我会向陛下多要些人,周边几处宅子都住上亲卫。宅院中,再给女卫留出两间房来。” 在公主出宫前的数个夜晚,两人就这样在灯下,一点点补全这座宅子的布置。 为怕现置办新的漆器或是器物,还有余味不散,这房舍里一应所用之物,都是从宫中或是姜沃原本住着的家中换过去的。 其余公主所用的栏车、被褥等贴身物,更是皆同此例。 姜沃陪着媚娘一起想各处细节——她知道媚娘有多舍不得。 但是公主满月后,媚娘自然要从安仁院搬回立政殿,回到每日要陪伴皇帝阅奏疏,与后宫诸人诸事打交道的日子里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低头望着怀里的女儿:“我与陛下都想着,这孩子早产,那便等一等再定公主封号,行册公主礼。” 时人多有俗语,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不好担着太多富贵。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伸手轻轻戳了戳小公主的腮——经过一个月后,孩子长大了一圈儿,小脸儿雪白,腮上粉嫩。再不似刚出生那会子肌肤菲薄,透着过分的红。 于是姜沃也已经敢戳一戳宝宝软嘟嘟的腮了。 “好,那就是安。”姜沃又刮了刮她的小鼻尖:“安安。” 媚娘含笑看着,轻声道:“一来,我只盼着她平安长大。二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在暮鼓声敲完前,崔朝进了崇仁坊。 勒马于东南角‘姜宅’前。 宅院从外面看来,不显山不露水。 只有门口竖着的乌头门,代表着里面住着一位六品以上的官员。 崔朝下马,身后亲卫直接牵了马去隔壁的宅中。 他自行入内,穿过回廊,到后厢房去。 门口有一女卫,一宫女守着,见是他才让开门。 崔朝进门——厢房早被隔成三间,进门第一间,屋内只有衣架、桌椅、盆架。 崔朝先用澡豆洗过手,然后去掉外裳、朝冠和靴子,换下的衣裳都搁在屋子一角的大竹筐里。 再伸手取下架子上干净的家常衣裳,并一双蒲草编制的草履换上。这才往里走,到了第二间屋。 只见姜沃正抱了公主在跟陶姑姑说话。 第二间屋舍,窗明几净,窗是特意扩过的,便于白日乳母抱着公主在屋里,能有充足的日光。 最里头一间,才是公主夜里睡觉的寝间,崔朝从未进去过。 崔朝先与陶枳见礼。 陶枳见了他,脸上也是不自觉浮出笑容来。 “回来了?” 听陶姑姑用正常音量与他说话,崔朝就知道公主醒着,低头一看,果然见襁褓中的孩子睁着乌润润的眼睛。 不由柔声道:“公主眼睛肖似陛下。” 姜沃则低头打量:“是吗?我倒是觉得更像姐姐。” 陶姑姑就笑道:“且得等等才知道像谁——孩子小时候,鼻梁还没有长起来,眼睛也就还没定形。” 说着伸手从姜沃手里小心接过公主:“你们去前头吃晚膳吧,我已经用过了。” “想吃什么?”两人边往前走,崔朝边将厨下今日备下的菜说与姜沃。 然后又凝神看了她两眼:“若是累了没胃口,就先睡吧。厨下也有汤,夜里起来可以喝。” 姜沃止步:“好。” 因近来精力一直高度集中,她躺在床上,一时却也睡不着。 崔朝则斜倚在榻旁,拿过桌上的折扇来,似有若无地扇着。 姜沃闭着眼,抬手拉了拉他衣袍的一角:“随便说点什么吧。”当背景音乐,听着就睡着了。 崔朝声音放的轻缓,挑了轻松的事儿来说:“你也见过陛下处有一只锦匣吧,里面装满了人名。” 姜沃在昏黑一片中,忍不住睁开眼笑了:“你说这个我都要不困了——里面还有我贡献的一页呢。” 崔朝点头:“我也看到了你那一张。” “我今日去面圣时,陛下正在细细的理里头的名录,还时不时再标注几笔——陛下读书时,就常温故知新善加标记,十数年过去,也未变。” 姜沃重新闭眼:“今日都没有常朝,还有什么新的事儿吗?” 崔朝略微动了下身子,遮住外间灯烛透过来的些微光线,然后才道:“没什么大事,陛下是今日有暇,又惦记着公主出宫这几日过的好不好,于是叫我过去。” 就见他边讲公主日常,陛下边整理黑名单。 “我看到了魏国公府那几页。”魏国公府,皇后母家。 “你猜一猜在陛下心里,魏国夫人最大的罪过是什么?” 姜沃在黑暗中道:“不用猜,必是去年三月之事。” 皇城,立政殿。 媚娘进门时,李治的黑匣子正好整理到尾声。 “魏国夫人今日又进宫了?”虽是疑问句,但皇帝自有答案。 媚娘也就不用答,只走到皇帝身边坐下。 见皇帝蹙眉道:“朕每次听到柳氏进宫,都会想起去年春耕事。” 媚娘知道皇帝在说什么:帝亲耕,后先蚕,都是奉宗庙粢盛的大礼,也是帝后为天下率的象征。 本朝并非每年都行祭先农亲耕礼,凡有,必是盛祭。 永徽三年的正月,是皇帝登基来行的第一回亲祭先农,亲耕御田,百官相随者皆有粮帛赏赐。 按照礼部奏疏与太史局算过的吉日,三月,皇后当于先蚕坛行亲蚕礼。 然而…… “朕记得,当时你刚有身孕才不久。” “魏国公府应是忧朕将来再得一子,偏心幼子,就令皇后再问朕求皇长子。” “朕不许。”皇帝至今想来,仍是忍不住击案怒道:“皇后竟然就不肯行先蚕礼!”[1] 皇帝带着怒火到紫薇殿时,就闻到满屋药气,宫人皆道皇后病了正在卧床。 他在药气中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若是皇后自己因要不到皇长子而赌气,应当只会梗着脖子跟他道不去,而不是这般生病作态。 皇后如此装病,后面自然少不了魏国公府的支招。 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皇帝眉目间露出追思之色:“贞观九年,母后依旧率内外命妇亲蚕。” 媚娘在旁听着:文德皇后,是贞观十年仙逝的,贞观九年……文德皇后应当已然病中。 她垂眸,看着皇帝方才击案后,掌缘有些发红的手。 如果说被逼立太子事,是长孙无忌越过了那条线。 那么此事,便是皇后及家族,真正过了陛下心底那道底线。 崇仁坊。 姜沃与崔朝也说起了此事。 先蚕礼,不是当天去拜一拜就完了,而是前后共九日——何时出宫,何时陈设,何时馈享祭祀,何时皇后亲率命妇行亲桑,何时劳酒,礼部和太常寺都有细致定规。 永徽三年,因是当今登基后,第一次定下行亲耕亲桑礼,那段时间,礼部、太常和太史局,为敲定每一个细节和吉时,忙的也是没白天没黑日的。 结果就在祭祀前三日,皇帝忽然将他们召了去,道皇后病中不能行亲蚕礼,令司农寺王正卿代祭。 姜沃就看到,向来风风雅雅王正卿,向来都是坐在户部让别人痛苦的王正卿,这次差点没当场裂开,终于自己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这是什么事啊! 他正月刚跟着皇帝耕完地,负责在一旁捧着粮种,这是司农寺正卿责无旁贷的,但去亲蚕礼是怎么回事啊?! 他一个朝臣,难道能带着公主王妃、命妇们去采桑喂蚕吗? 王正卿是震惊了,礼部尚书许敬宗才真是差点当场哭出来:之前所有为皇后量身定做的先蚕仪算是废了。 且提前三日才通知他,他哪怕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睡,也没法现赶出来一份‘有司代祭’的合宜典仪来——因这件事本来就不合宜啊! 姜沃当时也沉浸在加班的压力里:礼部和太常寺定不下流程来,她这边也没法算吉日。 后来还是皇帝拍板,停了内外命妇随祭。 只让王正卿去行祭祀先蚕氏,一日祭礼即可。 最后,还真是由全程懵着,但好歹保持了一贯风雅姿态的王正卿,草草行完了一场亲蚕礼。 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随后行亲蚕礼的命妇们,也全都一脸懵,从去先蚕坛,变成了集体入宫探视皇后病体。 崔朝轻声道:“咱们早知,陛下是一定要压下世家的,但是从此事起,魏国公府王氏和柳氏才被陛下提到了头名去。” 实在是太伤脸面了啊。 崔朝想,只要王皇后还在,陛下一定不会再行亲耕亲蚕礼了。 毕竟垂范天下没成,丢脸于朝堂倒是真的。 “对了。”姜沃忽然想起一事:“我早就想问你,总是忘记——王正卿的王氏,与皇后的不同?” “是,王正卿的王氏,在魏曾赐姓乌丸,这一脉又称乌丸王氏……”每次听崔朝讲世家这些复杂的谱牒,姜沃就觉得自己立刻困了。 陛下夸的,你怎么不去寻陛下呢? 司空,英国公李勣。 皇帝拒绝了,只道:“当年英国公之图乃武将图,如今英国公亦已拜相,更加司空职,当重绘一张文臣图。其余功臣图便不必重绘。” 虽未抬头直视,李勣也能看到眼前武宸妃,裙摆微动,显然是给自己行了谢礼。 实在等不及回家再去讨论此事了。 李勣整了整衣冠,这才垂首入内见驾,恭行大礼:“陛下圣恩,臣微躯难报!必孜孜奉国,死而后已!” 如此殊荣,李勣自然要赶来谢恩。 皇帝摇摇头,声音平静而冷漠:“不,朕只是在想,以后,朕要让太尉失望之处……” 这些都罢了,最重要的是后一句:“茂德旧臣,惟公而已!”[2] 李勣心道:他与应国公武士彟,若说有旧交,那只能是…… 立政殿。 夏末。 这是一场彼此心照不宣的会面。 “今日既得见,自应当面深谢英国公当年为先父丧仪操持。” 迷迷糊糊间,就听崔朝继续轻声道:“陛下今日还去了凌烟阁……” 太史局。 姜沃回想今日朝堂之事,肯定道:“我上朝也有些年数了,从未见太尉气成过这个样子。” 想起今日朝上,见了皇帝亲提序的‘功臣图’后,长孙太尉盯他的眼神,李勣便有些想无奈苦笑的意思。 长孙无忌想起那句‘茂德旧臣,惟公而已!’,便觉心中气血翻涌,想到朝上那些目光,更觉此生未受过这等折辱。 崔朝停下手里的扇子与口中轻声话语。 下朝后,姜沃就送了名刺去鸿胪寺,结果名刺估计还未到,崔朝本人就先到了。 “太尉此言过重了。” 有德行可仰赖的旧臣—— 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似的,回神果然见长孙无忌终于动了,正转头望着他。 之前朝臣们也知道,陛下要求将作监专门为英国公重绘凌烟阁图,彼时长孙太尉便有些不快。 李勣忙还礼。 但朝臣们都站着没走——不是不想走,而是该起头离开的宰辅们都没动,大家只好陪站。 帘子微动,媚娘自帘后走出,将手轻轻按在皇帝肩上:“陛下勿伤心。” “陛下,实在是知道怎么气人的。”姜沃无限感慨了一句。 “臣失礼。” 又不由感慨:说来真是巧。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长孙无忌打断:“陛下所说,是李懋功那奉上之臣!” “朕亦曾以太尉为心上最重之臣。”皇帝抬眼看着眼前因愤怒,而显得面色极差的长孙无忌,看到他比十多年前多许多的白发,忽然有些心软。 而且,皇帝明显是选中了这位武宸妃。 当年他正代晋王做并州做大都督,经手料理了应国公武士彟的丧事——当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不过领了差事做完就完了。 姜沃展开方才默写下来的《图序》,开始有感情的念诵——模仿的还是皇帝在朝上对英国公说话的倚重信赖语调。 长孙无忌沉声道:“陛下,臣不知这些年有何大过,请陛下明示,不必以此辱之。” 长孙无忌道:“先帝若在,陛下不至于此,臣也不至于此。” 哪里能料到二十年后,晋王登基为帝,而当年应国公之女,已然是武宸妃,当面与他道谢。 那长孙太尉算什么? 媚娘很敏锐抓住了重点道:“只为司空一人重绘?” “好,好一个茂德旧臣,惟公而已!” 与今日比起来,‘宸妃’事时长孙无忌的不悦,真的只能是毛毛雨了。 只听皇帝道:“武宸妃之父,与司空亦是旧交。” “故知则哲之明,所寄斯重……”往后就都是赞美李勣大将军人品贵重,忠心耿耿之语。 “朕有意为司空重绘凌烟阁之图,今日就特意再去看了看。” 皇帝将面前整理过的锦盒关上:“好。” 长孙无忌也并未高声,只是走过李勣身旁时,冷声说了一句“李懋功,先帝托付社稷于少主,嘱你我等旧臣辅之保之。这几年你却只奉及上意,私己畏祸,几无一忠言谏之。堪为顾命否?” “朕今日还与子梧一起去了凌烟阁。” 若说太尉原本只有些不快,那么今日英国公凌烟阁新绘、尤其是皇帝做的那篇图序,遍传朝臣之间后,太尉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 “朕以绮纨之岁,先朝特以委公。”姜沃停下来,这说的应当就是皇帝少时,英国公代为并州大都督的旧事。且皇帝还特意加了一句,点名先帝将他托付给李勣大将军,实为托孤之臣。 虽说先帝指明的辅佐之臣,尚在世的还有褚遂良、于志宁等人,他们听了皇帝这句话,也觉得老脸辣辣的,很是不忿:怎么,就李勣一个好人?我们这些年在朝上兢兢业业,都白费了? 该第一个离开的长孙无忌,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刚到立政殿门口,李勣还未开口,就见御前程公公小跑下了台阶,满脸都是笑:“英国公到了,陛下等着您呢。” 于是便有朝臣上书皇帝,为所有凌烟阁功臣重绘此图。 且李勣不同于旁人,他手握兵权,位高权重,对他可不能像对其余朝臣一般训斥。 皇帝放缓了声音:“舅舅,朕以为,忠臣当竭忠事君,而非……” 姜沃不由再次感慨道:“陛下,真的是知道怎么戳人心窝的!” 李勣这倒是也猜错了,太尉并没有只算在他头上,他确实也去找陛下申冤去了。 “今日朝会,散的实在诡异。” 媚娘奇道:“陛下怎么忽然想起去那里?” 皇帝才登基,也没有自己一朝的重臣能图形凌烟阁。 英国公李勣穿过虔化门,来到立政殿谢恩—— 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果然—— 只得如此了。 “陛下今日竟然以臣忠言逆耳而责之,远之!” 皇帝冷冷淡淡:“朕为帝王,连太子都不能自择,也未觉‘辱之’。” 那段时间舅舅实是宵衣旰食,之后还大病了一场。他命奉御出宫诊脉,得到回话是,太尉完全是累病的。 李勣拜过起身,这才抬头看皇帝,刚想开口,忽然见皇帝身后帘中,走出一宫装丽人,他又连忙垂首。 且说,当年凌烟阁的消息,还是长孙无忌私下透漏给他的。 世事难料,无外如此。 门外夏末的风,吹入立政殿。 皇帝颔首;“是,只为司空一人重绘。” 惟公而已! 皇帝赐图后,倒是如常散朝,很快离开了太极殿。 媚娘凝神想了片刻:“若是有此恩典,皇帝不如再恩上加恩,可亲笔序之。” 方才虽只有寥寥几句,李勣却也听出了这位武宸妃言谈自如,语气坚然,毫无寻常后宫妃嫔见了朝臣的避让与涩然。 树上只偶然传来两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辱?” 姜沃和崔朝正在袁天罡屋中喝茶—— 长孙无忌闻言,脸上尽是失望之色:“果然还是为了此事。陛下,经今日之事,臣越发觉得去岁请立太子,实无悔也!” 他想起父皇驾崩后,自己居丧不能理政的数月。 凌烟阁如今悬着二十四张功臣图,皇帝却只为司空一人重绘——哪怕过世的功臣不算,如今在世的也还有尉迟敬德、唐俭几人,最要紧的是,凌烟阁第一图,太尉长孙无忌也还在呢。 人、事皆已非啊。 他正在想着,就听武宸妃开口道:“当年高祖驾崩,先父因悼成疾,呕血病逝。后蒙先帝恩典,赐灵还乡。又委彼时为并州大都督的英国公监理丧事。” 褚遂良忍不住在旁轻劝一声:“太尉……”满朝文武皆在,闹起来可不好看。 皇帝让他见到武宸妃,提起旧年事,便是一种无言的表态。 “陛下今日任情纵性之举,实令臣失望。” “司空不必多礼。” 李勣边陪站,边在心中拟谢恩的腹稿。 “还有很多啊。” 皇帝情绪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是冷淡道:“太尉自无悔也。朕已问过多次了。” 走在路上,李勣不由想起当年,他忐忑于能不能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旧事。 更遍传朝臣以观。 但……只要看一看长孙太尉那张从未见过的黑脸,他们又觉得,倒是也轮不上他们先为自己鸣不平。 姜沃还未及问陛下去凌烟阁做什么,就睡着了。 皇帝命将作大监阎立本单独为他重绘凌烟阁画像,并亲笔做序,当朝赐之。 这就直接算在他头上了? “到时,朕亲为图序之。” 一晃十年过去了。 “陛下偏宠私爱以废国礼,若是去岁未立太子,只怕今朝代王就是太子了。武氏出身旧事,难道还要臣再提醒陛下吗!” 只是低头,于昏暗中,安静望着她的睡颜。 言罢告退,转身而去。 “朕已令阎立本作此图。” 李治早想过这一日,但见舅舅真正站在跟前,面上是压不住的愤怒与失望时,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接下来朝中风浪,必多与武宸妃相连。 皇帝以此为理由,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长孙太尉确实也不能提刀上阵,再给自己弄张武将图来。 李勣:…… 凌烟阁啊。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利益共同体(媚娘何为帝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然长孙太尉称病未至,皇帝也从头到尾未问及一句。 似乎根本没看到,下首第一席空着无人坐。 这场中秋朝宴的气氛不由就有几分古怪。 席间也有人想起去岁中秋,皇帝还特赐御用月饼瓜藕并玉箫金管单与长孙太尉,并亲手为太尉递了蜜饯。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有心的朝臣不免要盘算盘算,这一算才发现:太尉过去一年,壮举实在不少—— 率群臣固请立皇长子为太子;房遗爱谋反案中大发神威,发落一批宗亲,附带一个与宗亲关联的宰相;宸妃事上力阻皇帝(虽未阻成,但气的皇帝当朝拂袖而去,还特意提及了太尉请立太子事,言辞间不满众所共见。) 这过往一年种种事端之下,是否藏着陛下愈深的不满?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那……陛下不满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皇帝行宴之余,又早定下这日与群臣登高望远。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朝臣们共同心声:太尉您也真是会称病的,上朝一次不落,一到节庆佳宴便病了。 果然,皇帝这回问了。 他点名褚遂良:“你与太尉向来亲厚,可知太尉这病是怎么回事?竟如此反复?” 褚遂良也算是才思敏捷之人,自年轻时做中书舍人起,受旨草诏可顷刻而成。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解释长孙无忌这奇特的‘病情’规律。 只好干巴巴道:“秋日时气不好。太尉近来实不太康健,只是公心为国不愿耽搁朝政大事。” 皇帝轻巧巧接了一句:“哦。太尉不肯耽搁朝政,就只好耽搁朕所设群臣宴了。” 褚遂良噎死。 好在皇帝没有接着追究下去,只是道:“朕已为太尉准备了些补品,今日宴散后,你便带去太尉府中替朕探候,令太尉安心养病多歇几日无妨的。” 褚遂良松了口气,立刻领命。 当日就走了一趟赵国公府劝道:“此乃陛下安抚转圜之意,太尉正好顺着陛下的话,在府中歇息几日‘养病’,之后再去御前谢过圣意就是了。” “太尉与陛下舅甥至亲骨肉,有什么过不去的?” 彼此给个台阶下就好了。 若是太尉再若无其事上朝,只每次大宴都不至,看上去便是与陛下生疏赌气一般。 “难道太尉每回宫宴都不至?接下来冬至和新岁,可都是大宴。” 长孙无忌便问道:“宴上,陛下可有再加赐李懋功等人?” 褚遂良连忙摇头:“皆是按等赏赐的,再无逾越。” 长孙无忌面色稍霁。 见此,褚遂良忙再次劝道:“这些年陛下凡有恩赐,皆以太尉为重,特于旁人,谁人不见?如今英国公所得不过凌烟阁一图而已,太尉实不必放在心上。” 褚遂良不提还好,提起来,又戳到了长孙无忌的心窝。 旁的旧臣郁闷下也就过去了,毕竟李勣大将军与他们体系不同,皇帝还要用他开疆扩土保边疆安宁,自倚重甚深。 唯有长孙无忌过不去。 回思当今登基来种种,长孙无忌深觉自己为稳朝纲呕心沥血,若是‘惟公而已’,也该是他! 不该是沉默寡言凡事不谏了的李勣。 于是第二日,长孙太尉又‘病愈’来上朝了。 褚遂良:…… 且褚遂良一抬头还见皇帝用一种‘你到底有无将请太尉养病的话传到?’的谴责眼神望了他片刻。褚遂良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偏生皇帝却只注目于他,到底没有开口问。 他满腔解释无从说起。 褚遂良憋屈的要命:我这是受的什么夹板气啊! 这日朝上并无大事。 时值秋后,唯有户部尚书高履行站出来报了今岁秋收大稔,粮米较去岁价低二成。 听到丰年,皇帝神色才略显欣悦,又细问高履行现下粟米、粳米等各类粮米价。 高履行一一答来。 姜沃在心中对比着自己所知的米行内实价,俱相差不多。 皇帝问过粮食事,高尚书退回原处。 之后朝上便再无人站出来回禀朝务了。 以往,皇帝也就顺势退朝,然而今日,皇帝却是半晌不言也不动。 久到下头朝臣都觉得不太对劲了,皇帝才道:“众卿皆无事无言可奏?” “朕昔年于先帝左右,监国理政。” “于朝上见五品以上朝臣论事,或当面陈情谏于上,或退朝后递上奏疏,终日不绝——怎么到了朕,就四海无事?满朝文武俱无事可奏?”[1] 宰辅们不言。 朝上越发静默一片。 皇帝似乎也不要人回答,语气凉如殿外秋风:“看来,只要宰辅贤明,朕垂衣拱手,天下亦可治矣。” 言罢散朝。 自此,朝上的氛围明显一日比一日不对起来。 姜沃身处其中,能够切肤感受到压抑的氛围,以及……压抑中渐渐有些人心思变的骚动。 就像是将要下暴雨前,林间的各种兽群,都警惕地嗅着风雨的气息,在心中判断着这场风雨的走向——是要躲起来避开风雨淋透的风险,还是趁着这场难得的风雨,去捕猎填饱肚子? 又像是,在海洋中,有两只庞然大鱼平稳并行时,其余的小鱼就会躲得远远的。然而若是两鱼翻江倒海似的碰在一起,海水里又终于泛起一丝血腥气之时,就会有鱼忍不住,想要冒险加入战局,以分得一块肉。 太史局。 这日元宝又给姜沃带了他自家做的重阳花糕。于十数年前,两人同窗时一般。 姜沃笑收了:“多谢。府上的重阳花糕味道与外头不同,还真是每年都想着。” 周元宝笑道:“我家中也只有这个重阳花糕,算是自家一道拿得出手的食方——比不得那些世家名门,家里的酒馔点心多的是传世秘方。” 周元豹出身于武将之家,往上数几辈还只是农户,是靠着祖父的战功,在开国时得了的勋官,家中亦有个开国县男的爵位。 送过花糕,元宝却没有走,而是坐下来,小声道:“太史令,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姜沃点头:“你只管说就是了——经过那‘解官’事,咱们也算是共患难过了。” “陛下之所以被太尉压至如此难受,无非是还想着君臣相得,想着太尉是辅政大臣,又是元舅。若真闹至无法回转,朝廷免不了一场大动荡,将来史书工笔,圣名有碍。” 这是任免权。 姜沃细听着。 姜沃来回事,媚娘就连帘后都省了,依旧坐在窗下阳光明媚处,将眼前一道道奏疏熟练地分开——她深谙皇帝的习惯,知皇帝若是阅久了奏疏,或是睡得不足以及动气过后,便会头疼。 更因为,本来就在同一战线上。 管中窥豹,姜沃想,与周家一样,心内含怨不敢言,伺机而动的朝臣,一定还有许多。 正如—— 路上她便问道:“姐姐是有话跟我说?” 能和平过渡,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长孙无忌将御史韦思谦发落出京这件事,给中等官宦人家的震撼就太大了。 这还是将作监于少监送给她的中秋礼,三枚用特殊兽骨打磨的骰子,光泽奇异。 何为一个能够掌权的帝王—— “陛下心意已决。” 但现在,是不能了。 媚娘点头:“可以动了。” 姜沃给元宝倒了一杯茶,问道:“若我没记错,令尊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吧。”兵部之首为兵部尚书,其次是两位侍郎,再次之,便是兵部各分司的郎中。 姜沃:是啊,最重要的一点,枪杆子里出政权。 “还是从前英国公任兵部尚书时提上来的。” 朝堂之上,永远都不缺等待机会,等着利益重新分配好分一杯羹的人。 圆圆的脸有点皱成了肉包子状:“家父在这个职方司郎中位上,已经坐了十来年了。” 她随手掷出——这朝堂上,也永远不缺赌徒。 可如今,皇帝与太尉,舅甥之间已生嫌隙,已有对立。 现任兵部尚书崔敦礼,早已加入太尉一脉,他推向三省的官员,自然不会有什么阻力。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他下头管着人事部门吏部)直接就给他批了。 且韦思谦出身京兆韦氏,也并非无家族庇护之人。 哪怕长孙太尉真的对着宗谱,把亲王们挨个干掉,许多朝臣也不过感慨一声好凶。 姜沃听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皇帝之前,一直是想双赢,甚至是多赢的——舅舅也要、名声也要、皇权也要。 姜沃与媚娘往后殿走去。 “故而去岁宗亲谋反事,实则要比太尉事凶险,荆王是拉拢了掌过兵的薛万彻的。” 而周元宝在关键的时刻,留在了太史局,兢兢业业与她一起共渡难关,必然也不只因为他们是多年搭班相处的来的同僚。 “太尉若此时能固请致仕而不是固请太子……”媚娘摇头而笑:“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甚用处。” 太尉手里,可从来没有掌过兵。 姜沃收回三枚‘一点’朝上的骰子,对周元宝道:“职方司掌舆图、军制、镇戍等诸多兵部要事,当年英国公既然择中令尊为职方司郎中,必是择以才。” “当能审官建亲,选贤举能。”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父兄说,陛下似是对太尉颇有不满。”元宝又补了一句:“也不光听说,我虽上不了常朝。但那日大朝会是到了的,陛下单独为英国公绘凌烟阁图……” 此时听姜沃回过周家事,皇帝颔首表示记下了,还提笔写了张字条,然后搁到案上的抽屉里。 于是会将需皇帝细看细察的奏疏单独归出来,让皇帝在精神最好的晌午时分看。 那段时间何止她每日宿在太史局加班,周元宝这位太史丞也是如此。 姜沃随手拿起案上放着的三枚骰子。 媚娘点头:“下月,陛下准备带后宫往汤泉宫小住。” 结果太尉一句话,立刻从京中御史,发落成下县县令,且眼见遥遥无归期。 “为君者,当政令通达,凡有诏能令于朝野之间。” “可自当今登基,英国公拜相离开了兵部,崔侍郎做了兵部尚书后,家父这官位就再也动不了了,估计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太史令,并非我偏着自家人,而是论资历,论这些年的考评记功,家父比崔尚书提起的那位,更该挪到侍郎位上。只是,我们家没有崔氏那门好亲戚罢了!” 媚娘随手拿起一枚光润白子握在手里:“其实这两年,我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会觉得两手空空。” 周元宝松口气起身:“多谢太史令解惑。” 到底是多年同僚相处,周元宝又是个比较大大咧咧的性情,直接就露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抱怨。 他们绞尽脑汁想的是怎么在朝上站住,最好再往上爬一爬,将来能荫及子孙。 那段时日周家想来也在观望——若是皇帝连太史令都不保,那他们也没必要往上凑了,直接都躺平接受在太尉领导下慢慢熬的日子吧。 姜沃与皇帝说起周家事时,媚娘也在侧。 果然提过此事,元宝也放松了些。 两人就在后殿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来,石桌上还摆着皇帝与媚娘未下完的一局残棋。 媚娘又道:“还有最后,却也是最要紧的——君王当掌军权。”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坐的位置决定了脑袋。 她如今白日几乎都呆在立政殿偏殿,替皇帝分阅奏疏。若有朝臣觐见,她也只是到帘后去暂避,并不离开。 这时候再不向皇帝表态,更待何时。 也别想升官了,先祈祷太尉一脉没有人盯上自己的官职,直接把他们踢走就谢天谢地了! 媚娘将手里的棋子一一摆开:“陛下觉两手空空,是前两者几乎都被太尉所掌。让陛下觉得人不由己,令不能行。” 姜沃脚步一顿:“陛下这就要动魏国公府了吗?” 周元宝点头。 对许多官宦人家来说,便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了——便是努力往上爬了,若是不慎于公事上得罪了太尉(甚至只是太尉一脉的朝臣),官位便要付之东流吗? 本就是利益共同体。 元宝道:“许多人家私下关门掩户议论着,太尉也太霸道了些——当年褚相有过失,不过罚做刺史三月就又回京了,可那御史韦思谦,至今还在下头苦哈哈做下县的县令呢。” 皇帝于案后抬头:“好,你们去吧,朕便不去了——每回过去都要来回换衣裳,朕晚上再去。” 姜沃好奇:这是白匣子吗? 而更令他们窒息的是,所有上层的官位,已经被太尉垄断了。 “向来兵部侍郎多由职方司郎中升任,陛下想来也更乐于任之以才,而非任之族望。” 韦思谦是御史,干的就是弹劾的事儿。 姜沃莞尔:“多谢府上重阳糕。” “但说到底,能保证前两者的根基,是军权。” 姜沃点头:这是行政权。 “当能悉知宇内百姓户籍、赋役、使朝中钱粮丰足,以应国事。” 这是财政权。 太尉横扫一片宗亲,其实诸如周家这种中等官宦人家,感触是不深的——那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又没有李唐血脉,这辈子也不会想着去谋反。 她回完话要告退时,媚娘也起身:“陛下,我们去后面看看弘儿。”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按名单走(媚娘魏国夫人身在曹营心) 十月,皇帝下旨,因冬日宫中湫湿,颇觉湿寒侵体。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且不似先帝移驾九成宫一般,令朝臣相随,而是只携后宫前往汤泉宫。 因皇帝有旨只去小住几日,冬至前必归,长孙太尉便也没出言劝谏——就当是年节下陛下数日不朝罢了。 三省六部该怎么运转,还是怎么运转就是了。 长孙无忌于朝上叹口气:皇帝近来显然也在与他置气。 说来他也有些懊悔,之前中秋、重阳两宴皆不至,皇帝给了药材补品做台阶,他也没有走下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如今皇帝在朝上待他,也不似从前亲近。他往立政殿去,都得先通传而候见。 既如此,或许皇帝去汤泉宫待些日子散散心也好。 长孙无忌想:待陛下归来,再与陛下切谈此事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听闻皇后要随驾温泉宫,魏国夫人再次入宫——命妇入宫需递名刺给皇后,皇后准了便可入宫。 王皇后自然不会驳生母的名刺,每次都愉快准了。 她颇觉宫里的日子无趣。皇帝不见她,自她不去亲蚕礼后,连宫务也不令她掌。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可就算是作画,也得有景有情可做。 而她入宫十年,所见的只有大差不差的皇城或是行宫景色。以至于她提笔,画的还是与昨日的飞鸟或是年年相似的花。 于是母亲或是舅母入宫陪她,王皇后就很高兴。 这回因要去温泉行宫,兴头更高涨一些。 见了魏国夫人便先笑道:“先帝二十二年修成温泉宫,我还一直未去过呢。这回倒是可以去瞧瞧了——据说骊山是三皇旧居,绣岭温汤犹如画境!” 王皇后对出游有多欢喜,魏国夫人见了就有多发愁。 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跟女儿换一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魏国夫人拉了皇后坐下:“娘娘别光惦记着去骊山游玩,这一去汤泉宫,虽然日子短,但朝臣皆不随行,命妇自然也不至——我都没法进宫护着娘娘了。” “那武宸妃独宠惑上,如今膝下又有儿女,她如何不觊觎皇后之位,如何不替她儿子想着太子之位!” “这一年多,若不是我时常进宫,帮着你训斥弹压武氏,她还不翻了天去。”魏国夫人叹气:“偏生她又是个奸滑之人。原本我想着,她今岁又得一女,娘娘为嫡母,若以增公主出身为由,将公主记作嫡出抱养过来,也好压着武氏少动歪心思。” “谁料她倒是打的好算盘,勾连太史局,以公主早产体弱,幼年不宜养于宫中为由,竟然将女儿送了出去。” “这样的荒唐事,皇帝居然也准了。” 魏国夫人如今说起武宸妃来,真是满腹抱怨,又担心女儿是个直脾气,在宫里只怕要被这位阴险狡诈武宸妃一天坑三遍!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皇后见魏国夫人愁的这样,就拿出之前魏国夫人的话来反安慰道:“母亲之前不是与我说过吗?横竖刘氏也病得起不来,太子都算养在我膝下了,如今太子占了长子和半个嫡子,又有舅舅太尉等人护持——这才是我终身的依靠啊。” “舅母也说过,只要太子在,陛下的心意也没那么要紧。叫我不必与武氏争宠,看好太子就是了。” 王皇后还发散了下思维,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劝魏国夫人:“且陛下这人吧……” “母亲忘了?当年陛下也曾看重淑妃,她膝下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人还都说皇帝想立她的儿子素节做太子呢!结果武氏一进宫,陛下立刻就转了心思。” “故而我倒觉得母亲别这么愁,陛下就是这种心思难测的奇人,谁都不知他在想什么。今日母亲愁武氏,明日怕不是又要愁‘六’氏了。” 魏国夫人无奈点头:“但愿如此。” 担忧中也有几分欣慰:“好在娘娘心大想的开,从来不计较帝宠。” 之后又想到一件要紧事:“方才皇后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此番太子并不随驾行宫,娘娘走之前且得安排人看好太子才行。” 皇后想了想:“可派谁去好呢?隶芙……我得带走吧。” 魏国夫人点头:“隶芙可得跟着皇后。”想了想紫薇宫中人,确实都不可靠,魏国夫人不禁皱眉道:“可见武氏可恶!手里把持着掖庭与殿中省,这宫中竟无可用可信之人。” “罢了,宫人不可靠,还是自家人可靠。” 世家仆役都是世代为奴的,全家都在奴籍,在魏国夫人看来,自然比宫中宫人可靠。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冬日的夜黑的早。 才敲过暮鼓,天就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立政殿。 皇帝与媚娘皆换过大氅,正要出门,却见鱼和入内。 他走到近前低声回禀道:“陛下,魏国公府送了两个婢女入宫,是紫薇宫的宦官去门口接的,直接送到了东宫。” 皇帝原在给媚娘理顺兜帽上略有些缠在一起的绦子,闻言手一顿。 外戚之家送人进东宫? 皇帝低头正好与媚娘四目相对。 彼此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思绪。 许多时候魏国夫人的操作(尤其是去年亲蚕礼之事),让媚娘都要停下来怀疑一下:不,一定不会这么蠢的,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她没有看透的阴谋。 然而事实证明,人与人之间想法差异之大,有如鸿沟。 她的谨慎防备,简直是屡屡媚眼抛给瞎子看。 此时媚娘眼波流转似水上涟漪,笑道:“有时候我都觉得,魏国夫人怕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心中是极向着陛下这位女婿的,大义灭亲也顾不得了。” 柳奭也有些不安,道:“汤泉宫离长安也近,不如你递名刺入宫,请旨去看一看娘娘,见了娘娘就知到底为何了。” 十月中旬,上幸汤泉宫。 火锅热气氤氲中,皇帝问起正事。 姜沃从皇帝脸上看出了‘啊,朕心都化了’的心情。 听闻柳奭也被皇帝挡了回来,魏国夫人当真是愁的睡不着觉,只好传递消息进宫,请太子向皇帝进言,向皇帝请命探望皇后。 “走吧。” 只能一个个拔去。 不过七八日即归。 然而,一同前去的皇后未归。 就像如今。 柳奭亲自求到太尉跟前,请太尉出面劝皇帝,冬至已过,该接皇后回京了。 这小小的宅院,处处有条不紊,给他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 姜沃应是。 如今因皇后不在宫中,代掌六宫事的是武宸妃。 武宸妃毫不客气将魏国夫人的名刺退了回去:汤泉宫乃皇家行宫,未有命妇入内的前例。传话出来的官宦,还请魏国夫人勿忧也勿再屡递名刺,皇后回京后,夫人自可入宫相见。 皇帝点头:“所以朕先动魏国公府和柳奭。” 因而急忙再寻柳奭。 “此番必是武宸妃谄言进于陛下,才将娘娘孤零零扔在汤泉宫。若是长久如此可怎么好!我都怕皇后叫那妖妃暗害了去!” 崔朝都能想象到,若是柳家罪名成立,皇帝提出要废王皇后,这些世家倒不会在废后事上多纠缠,但会在立新后上好好争取一番。 可不是嘛,论起资历来,十年前就代‘兵部尚书’的崔敦礼,是比柳奭要深的,结果柳奭倒是先一步做了拜相做了中书令。 就像是……他想起曾经母后还在时,他在父母身侧的安稳。 魏国夫人越发慌了。 皇帝依旧不许,道皇后宜静养。 世家是想皇后和未来的太子,属于世家。 “眼见冬至将临,陛下却把皇后独自留在汤泉宫——那命妇进宫参宴,是谁来操办?定是武宸妃了。” 转头对姜沃道:“朕不在京中时,就劳姜卿多看着朝臣了。” 他们准备看过女儿,吃一顿火锅再走。 皇帝又抱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将女儿放在栏车里,嘱咐乳母看好。 魏国夫人依此而行,然而这回名刺递进宫也无用。 皇帝才亲手抱了一会儿小公主,就见孩子乌黑的眼睛慢慢迷糊起来,然后小脑袋歪向他,靠着他的前襟睡着了。稚子靠在胸前,让他觉得胸口压着一份沉甸甸却令人欢喜的重量。 言下之意,皇后未归宫时,魏国夫人也不必进宫了。 太尉一脉遍布朝堂,他没法一下子扫清。 皇帝只道:“皇后体虚,去岁就于亲蚕礼前忽然病倒十数日。今年更多病痛。这回至汤泉宫,尚药局奉御道汤泉于皇后有益,朕便令皇后暂居汤泉宫了。” “因陛下近日待太尉实在冷淡,连族长都私下找过我一回。”崔朝笑道:“我便按陛下的意思略微透漏了一些——陛下与太尉总是舅甥是至亲,磕绊后也就过去了。倒是魏国夫人与柳相,多仗中宫与东宫,不甚恭谨,甚失圣心。” 京中偏又不知何时何处流传起皇帝要废后的流言蜚语。 只是必不会支持武宸妃就是了。 彼时舆图之前,父皇指着一座座高句丽城池对他说:高句丽与东突厥、薛延陀不一样,很难毕其功于一役。高句丽是一座座坚城,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 姜沃夹了一块米糕。 魏国夫人越发惊惶不安。 朝中也无人觉得奇怪,毕竟皇后去年病得亲蚕礼都行不了,命妇们是亲眼见着的。 皇帝大笑:“媚娘好促狭。” 但魏国公府却觉不对。 于热气升腾中,李治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父皇带他亲征高句丽。 饶是皇帝下定了决心,也不免怅然:若是父皇于九泉下得知,他第一场‘亲征’,最后的对手竟然是舅舅,不知会如何想。 但每个世家更希望,皇后和太子出于自己家! 最后……剩下舅舅。 崔朝道:“世家也从来不是一心。陛下应当记得从前我被逼婚事,其余世家也愿意看崔氏热闹,卢寺卿当时还跟着落井下石了一把。” 是,只要不动世家集体的大饼,比如《氏族志》这种‘集体踩踏世家’的大事,他们也是各有各的算盘。 魏国夫人得知此信后,立时便赶去与兄长柳相道:“皇后如何今岁多病痛?皇后娘娘自来体健,这两年岁我可常入宫,今岁娘娘连风寒都未有过。” 她都怕皇帝让皇后‘病逝’了。 皇帝每回到姜宅看过女儿,都觉安心。 无非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外甥女——因皇后的生父魏国公又早已过世,柳奭这个舅父就跟国丈差不多了,魏国夫人凡事自然与娘家兄长商议。 又道“其实族长对柳相,也是颇有微词啊。” 先问起崔朝:“这些日子你也留心看了——若是朕要动魏国公府和柳家,世家内会如何?” 柳奭直接去面见皇帝,为魏国夫人请奏去汤泉宫探望皇后事,谁知也被皇帝挡了回来。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太尉退了一步?(动机—证据—声势三部曲)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熏笼中燃烧的炭火时不时发出些微响动——是新加进去的炭火烧到极致的瞬间,骤然裂开的声音。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皇帝于御案后安坐,正提笔将奏疏一份份阅过去,而长孙太尉则沉默坐在下首。 半晌后,长孙无忌开口道:“皇后已然留居汤泉宫月余,陛下还是该接皇后回宫。” 皇帝手中朱笔停顿,虽带着笑容,却很疏远;“朕近来听了些风言风语,魏国夫人处处求神拜佛,求皇后平安——朕倒不知,皇后住在皇家汤泉宫静养,怎么就不得平安了?难不成,朕还会害了皇后不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长孙无忌蹙眉道:“臣不至于如此想陛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见皇帝再次低下头,似乎无意多说,长孙无忌再次开口:“陛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方才陛下说起外头风言风语,臣倒是也听了一些——陛下是否有废后之意?” 皇帝平静抬头,似问询一道寻常诏令一般,问道:“朕若有,太尉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叹道:“陛下,皇后是先帝为陛下所择。废后必使社稷不安。” “不。”皇帝道:“父皇为我选的是晋王妃。”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朕做太子有六年之久,可终父皇一朝,柳奭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兵部侍郎。直到朕登基,柳奭迁中书侍郎,次年,同中书门下三品,再为中书令。” 皇帝专注望着太尉:“此事……舅舅是如何想的呢?” 长孙无忌心下一松:已经许久,未闻皇帝以舅父唤之了。 他原就想着与皇帝切谈一番,此时便直言道:“陛下,臣并非任之以亲:以柳奭之能,在中书令任上并无疏漏,也是担得起的。且太子生母出身寒微,太子也不能无母家护持,臣是为东宫安稳计。” “柳奭将来护持太子……正如臣当年护着陛下一样。” 似是为这句话触动,皇帝的语气变了:“是,就像舅舅当年一样。” 大约是被触动心肠,皇帝也直白起来:“那今日朕也明明白白问问舅舅。”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长孙无忌来之前,也早就此事拟好了回答,此时道:“令陛下起废后心思的,大约是皇后一无胤息嫡子;二则轻重不分,不行亲蚕礼之事吧。” “亲蚕礼之事,不必陛下再提起,臣亦极恼火。” 长孙无忌当时得知皇后以病拒行亲蚕礼后,当真是火冒三丈,直接就去问责柳奭去了——正好都在中书省,走两步就到了。 柳奭也被太尉训的抬不起头来,简直要被妹妹的帮倒忙愁死。 有段时间,长孙无忌都懒得管皇后与柳家事了。 直到后宫武氏独宠,且生下皇子后,皇帝居然为其取名‘李弘’,似乎有偏爱幼子以立储的心思,长孙无忌才率群臣上书,请立皇长子为太子。 这件事上,他自觉问心无愧。 无嫡立长,何错之有。 不过此番长孙无忌做好了与皇帝切谈的准备,也是有所让步的。 不准备跟皇帝继续僵持下去。 长孙无忌道:“陛下有废后意,臣其实能够明白几分。是,如今皇后,不如文德皇后远矣。但皇后笃生令族,又到底是元后,且为太子计,臣也请陛下勿有废后之念,使东宫不安。” “自此后,臣会约束柳、王二家。” “魏国夫人为人糊涂,陛下可降旨令其勿复入宫。至于柳奭,臣来安排——他虽有其才,但皇后有过,未行劝谏之事,就先自中书令上退下来,以观后效。” “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听完:“原来舅舅都替朕想好了。” 长孙无忌叹道:“臣只愿朝堂安稳,陛下安稳。” 长孙无忌离开后,皇帝看着眼前御案,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朝堂安稳啊。” 裙袂微动,媚娘来至皇帝身边。 皇帝抬头看着她,眼底似乎浮动一点犹豫的光:“媚娘,舅舅退了一步。”若是舅舅能与他一起压制世家,能够…… 媚娘眼神毫无闪躲,也坐下来平静回望皇帝:“不,陛下,不是太尉退了一步。” “是太尉让柳家退一步,再让陛下退一步。” 太尉令柳家把伸的太长的手缩回去一些;再请皇帝原谅容忍一回维持现状。 媚娘唇边带笑,笑意却冷冽:“自来观史书,只见臣子之间不和,皇帝居中调和,令两方各退一步的。” “再未见,皇帝与后族不睦,朝臣居中调和,各打五十大板,令皇帝和后族各退一步的。” 媚娘就看着皇帝眼底那一点犹豫,像是泡影般消散。 次日,中书令柳奭以才德不足,自请解宰辅位。 皇帝允奏,去中书令之职,降为吏部侍郎。 两日后,皇后自行宫还。 魏国夫人虽得了兄长的约束,知日后不能常来往宫中,但女儿刚归京,岂能不进宫看看,还是没忍住递了名刺进宫。 这次很快得以入宫。 见女儿安康无事,魏国夫人差点没哭出来:“皇后一切可安好?” 皇后见母亲情绪激动,反而不解:“自然安好。骊山景色秀丽,皇帝许我多住些日子,觉得比宫里舒坦多了。”言下之意,似乎还有嫌回来太早的遗憾。 魏国夫人:…… 她只好收起满腔苦涩道:“好,皇后安好就好。以后我不能常进宫看你了。” “凡事只好自己当心。” 皇后不解:“母亲怎么不能如以往般入宫?” 魏国夫人想着以后进宫少了,有些话该嘱咐还是要嘱咐,于是把隶芙一起叫来道:“陛下偏宠宸妃,竟有些废后的念头。不过皇后勿忧,你既有中宫之名,又内有太子,外有母家,陛下的念头也只能是念头罢了。” “皇后只安居宫中,看着太子便是。” 自柳奭辞宰辅位,又听闻皇后平安归来,并无异样。长孙无忌就觉得诸事又回到了平衡,回到了他期许的那样。 后位稳固,东宫稳固,朝堂稳固。 甚好。 也该准备新岁了。 “都准备好了。”姜沃在御前道:“明日正好是大朝会。” 此时被褚遂良的话从惊动中拉出来,才忙站出来:“陛下!”然而还未申冤,就被皇帝打断:“御史有奏,话才说了一句,朕还未听完,褚相便急着替朕治罪了?” 人怎么就在大理寺中了? 有一瞬间,太极殿安静的,人人都能听清,风吹过窗纸的轻微悉索声。 “柳侍郎窃以中宫不安,常泄禁中言语,私揣上意,屡言忧陛下有废后之意!” 长孙无忌道:“陛下,魏国夫人如此行事不当,可褫夺诰命。然若以此就加以牵连,甚至给柳奭扣上谋反的罪名。臣以为,实在过了。” 他对这位崔义玄并不太了解。 却是褚遂良先反应过来的:“放肆!诬告宰辅……”忽然想起来柳奭已经不是宰辅了,褚遂良换过词汇:“私诬谋逆,罪不容诛!” 而今天,每个附和的人,都已经选好了颜色。 这位是清河崔氏,他是博陵崔氏,彼此虽同气连枝但并非一家。 次日,大朝。 今年……又要如此了。 皇帝对着下首太尉微微一笑。 那些听话的沉默的,他们从未看在眼里的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陌生的富有攻击性的政敌。 他已然看明白,是皇帝。 听闻魏国公府置私婢于东宫,柳奭闻言色变,这真的很像妹妹能干出来的事儿! 谋逆?! 在朝臣们看来,魏国公府和柳氏岂能不怨怼。而他们,又手握东宫,若对皇帝不满,保全自家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皇帝颔首:“那就如此行吧。” 忽然想到了去年——到了年底,朝臣们本来也是欢欢喜喜准备过年的,结果腊月里忽然出了个房遗爱谋反案,朝上‘整个晋西北乱成一锅粥了’。 崔敦礼原本也在惊变的愕然中,忽然接受到柳奭的目光,觉得好大一口锅从天而降。 这是证据。 且这位出列的御史,长孙无忌虽记不清名字,但知道是清河崔氏人,崔氏也算是…… 长孙无忌随意瞥了一眼,见是御史台的人,就又散漫转开目光。 褚遂良灰头土脸闭嘴,退回了原位。 皇帝呵斥道:“并非此意就退下!” 你崔氏人,为何突然站出来行此诛心之言! “臣还记得,去岁太尉彻查谋反案,当时定下吴王罪证,便是潜构谋逆。” 拥立太子。 太尉不允。 接下来是——声势。 太尉禀过年节事,皇帝颔首应准,又随口问道:“众卿还有奏否?” 而柳奭怒斥过‘血口喷人’后,忍不住去看崔敦礼。 然而今日,舅舅又以此为由要救柳奭。 之前流言纷纷,陛下有废后之意。更有魏国夫人四处求神拜佛,现于人前。加上太尉神来一笔,压着柳奭退去中书令之位。 他们听错了吗? 皇帝话音刚落,长孙无忌便听近处有声音道:“魏国夫人是柳侍郎之妹,魏国夫人传了消息进东宫,与柳侍郎私传何异?” 无论是谁,沾上谋逆二字,头上都像是悬了一把刀。 此时长孙无忌终于起身。 柳奭也只得脸色煞白暂且起身退下。 长孙无忌还未想完,就听御史大夫崔义玄铿锵有力道:“臣奏吏部侍郎柳奭潜通宫掖,潜行不轨,意图谋逆!” 皇帝竟然还有废后的心思。 御史台弹劾朝臣,不说日日有,但隔三差五就来一回。 黑白分明的棋子。 姜沃眼中,太极殿似乎变成了棋盘。 姜沃垂眸听着,接下来是——证据。 诸宰辅尚书都骤然发现,似乎有些不认识下面的官员了。 皇帝又对柳奭道:“有柳卿申冤之时,先听御史言罢。” “臣有奏!” “柳侍郎乃皇后之舅父,忧皇后被废,又愤于陛下去己宰辅。故而有意谋逆拥立太子以自保!” 褚遂良忙道:“臣并非此意,只是此等诛心乱正之言发于朝堂……” 谋逆! 然后遍问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看着长孙无忌,皇帝忽然想起,去岁宗亲谋反案,自己也跟舅舅说过一样的话:株连甚广,实在过了。 见太尉终于定下基调,其余宰辅纷纷附和。 柳奭好容易忍到他说完,立刻反驳道:“血口喷人!此皆出自你腹内假构,阴私揣测!” 长孙无忌并无暇看他们二人,只是注视着御座上的皇帝。 然而很快,柳奭就顾不上看崔敦礼了。 以至于柳奭一时太过震惊,反应比褚遂良还慢半拍。 不,是动机。 姜沃看着眼前笏板。 姜沃站在朝上,听太尉与皇帝议起新岁之事,语气平和。 是揣测吗? “陛下,东宫年幼,易为奸人所惑,臣请彻查此事。” 动机已经阐述完毕。 他不敢否认,只道:“陛下,此事臣实不知。臣也未曾传递消息进东宫!” 许敬宗此言落下,中书舍人李义府附议,御史中丞袁公瑜附议,兵部郎中周璟附议…… “上月皇后于行宫安养,魏国公府便多出怨怼之语,以至京中流言四起。” 继御史台后,大理寺丞侯善业站出来道:“臣亦有奏。魏国公府以私婢入东宫,屡使人与太子递私言——此时人已在大理寺中。” 说这话的是礼部尚书许敬宗,他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补了一句:“不,当时还不是柳侍郎,而是中书令。” 大理寺正卿是卢家人,此时跟崔敦礼一样觉得锅从天而降,面对柳奭的目光,很想茫然说一句:啊?我大理寺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个罪证?我真不知道。 他与褚遂良不由都目视长孙无忌:太尉不是就皇后事,已经与陛下商议定了吗?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立政殿极谏(褚遂良我是被妃嫔给训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御史台参奏吏部侍郎柳奭‘泄禁中语、潜通宫掖、图谋不轨’等罪,朝野震荡,群臣请帝细察之。 皇帝命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彻查此事。 因事涉内通宫闱,魏国夫人又是皇后生母,柳奭为皇后之舅,皇帝便特命宗正监察。 宗正代表的便是皇室宗亲,向来与太尉一脉不睦。 皇帝特意点了宗正去监审三司,圣心倾向如何,不问可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条条也没冤了他们。”媚娘披着一件火红似焰的大氅,边走边与姜沃道:“哪怕没有魏国夫人临了还要‘帮衬’咱们一回,特意送到东宫去两个婢女,他们从前做事也够了——单说一件,是什么人让刘宝林一直称病,好让太子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的?” 皇帝不肯将长子给皇后养育,他们就有自己的法子弄到手。 “魏国夫人这些年行事实在骄狂。” 对别人,还要愁着抓不住小辫子,对魏国夫人愁的点都不一样——到处都是小辫子甚至有点无从下手,怕抓不准主次。 “而柳奭,从陛下登基起,就一直折腾着为皇后立太子,行的不就是窃国事。” 姜沃道:“魏国公府和柳家自有外头三司,但……” 两人停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沉寂的紫薇宫。 姜沃转头问道:“姐姐,陛下要拿皇后如何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但怎么废,对皇后来说,终局却大不相同,生死悬于帝心一瞬。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魏国公府出事,皇后当即禁足,身边的宫人也都被殿中省提走审讯,另外换了宫人守在紫薇宫。 对皇后来说,旁人都罢了,但隶芙一被带走,皇后就受不了了。 兼之听说是因母家出事自己才被禁足的,更是崩溃。 据说皇后这三日几乎什么都没吃——紫薇宫负责看守的宫人怕皇后有个闪失他们要担责,就报到了武宸妃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就叫上她:“咱们去看一眼吧,这会子皇后不能出事。”否则外头太尉等朝臣,一定立刻要扣在她身上,认定她弑后。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紫薇殿中站着的宦官宫人不少,但都泥胎木偶一样,不会跟皇后说话,只会看着皇后不出门,也不做什么过激举动就好。 媚娘入内略一摆手,宫人也都心领神会,不发出一点动静只寂然无声行礼。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整个紫薇宫,像是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默剧戏场。 直到—— 走至皇后寝宫前,姜沃才听到紫薇宫里的人声。 是毫不掩饰的哭声。 媚娘伸手撩起一半锦帘,就见皇后正背对着门伏在桌上痛哭,哭的昏天黑地的,间或自己念叨两句什么。 片刻后,大约是哭累了或是觉得眼泪哭干了,皇后还停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杯盏摸索过来一饮而尽。 喝完后缓了缓神,才又重新伏案开始痛哭。 旁边的宫人就寂然无声给她再倒一满杯白水。 媚娘放下了帘子。 两人离开紫薇宫—— 瞧皇后的样子,只是不解畏惧和伤心,并没有轻生之意。 姜沃对随行出来的宫人道:“若皇后还是不怎么肯吃东西,就间或换上糖水吧,盐水也可以加一杯。”若是这个哭法,应当得补充点盐分。 紫薇宫的宫人恭谨领命。 等宫人退下,媚娘才回答姜沃方才问起的问题。 皇帝究竟要如何废后? 媚娘回顾紫薇宫:“陛下的意思,只看她家人为她选一条什么路了。毕竟,你也见到了——皇后自己是选不出路来的。” 姜沃一听便懂了。 此番朝臣参奏的‘谋逆’说到底属于‘潜构’,最后魏国夫人和柳奭的罪名应当还是证据确凿的‘潜通宫掖、涉禁中事’等。 皇帝已经给柳奭和魏国夫人把流放地都选好了。 直接发往大唐边境庭州(新疆)。 但于情于理,柳奭和魏国夫人都是皇后至亲,流放前还是要见皇后最后一面的。 若到了那时候,柳奭和魏国夫人,还想借皇后手做些什么…… 偏生皇后,又是一定会听从的。 姜沃不免一叹。 媚娘声音很冷静:“这些年下来,咱们也看的清楚:皇后,她有时是别人手中的棋,有时是别人手中的刀,总之,没有她自己的主意。” “她若是个普通人也罢了,天真烂漫过一辈子也很好。” “偏生是皇后。” 媚娘说到后位之尊,就与姜沃说起一件她掌管宫闱后得知的旧事:贞观七年,彼时李承乾还是太子,乳母遂安夫人以东宫‘器用阙少’为由,请奏增制。 “以先帝对子嗣的疼惜,如何不准?” “然而文德皇后谏表,道东宫应重简朴之德,不宜过奢。终从后意。” 宫中圣人之下,便是皇后。皇后可约束东宫,亦可就事上谏表驳回圣意。[1] 媚娘望着暮色中的紫薇宫:“她手中有仅次于陛下的权,然而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去用,这也罢了……” 姜沃接下去:“最要命的是,皇后不知怎么才能不被别人利用。” 皇后之权,被握在外戚手中时,实在杀伤力巨大。 媚娘点头:“是。” “如果她背后的家族依旧把她当刀,想用来刺人,那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刀伤到自己——若是柳氏肯为她女儿想一想,愿意教给皇后自请废后以保性命,倒也彼此省心。” 说来也有几分荒诞——明明是废后争锋,但事至此,其实与王皇后本人并无关系。 她就如同被摆在案上的一枚凤印。 媚娘的着力点,始终要落在长孙无忌等旧臣身上。 正说着,就见严承财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宸妃娘娘、太史令……太尉方才请英国公、褚相、于相都到中书省去了。” 这四人,都是如今宰辅里的先帝旧臣,当年就深受先帝重用,亦得过先帝要辅佐太子的嘱托。 媚娘闻言,立刻放下紫薇宫这边的宫廷琐事。 她转头对姜沃笑道:“走,咱们回去等着。” “只怕先帝遗命就要砸过来了!” 废后事上,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媚娘面上亦是郑重与防备:若是皇帝后位,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这一路赶回立政殿,媚娘忽然想起了很多年的九成宫。 她走进了晋王所在的兽苑。 皇城东。 中书省。 于志宁和李勣是在中书省署衙门口碰上的。 “大司空。”于志宁请李勣先行。 李勣也不客套,龙行虎步走在前头,还神色肃然问道:“于相也来了?不知太尉忽然寻我们何事。” 于志宁忍不住看了李勣一眼,愣是没有从那张端严坚毅的将军面上看出来什么端倪, 心中忍不住佩服:到底是大将军啊,这时候愣是能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瞧着话问的,如今朝上,除了柳奭谋逆案,还有别的事儿吗? 两人入内时,便见褚遂良已经先到了。 彼此见礼。 长孙无忌直接先点到李勣:“李司空于朝上坐的好安稳。如此荒唐事,竟然全能作看不见,一言不发!” 李勣真诚发问:“朝上每日事多,太尉说的哪一件?” 于志宁拜服。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要恼,生恐他们四人内部先闹翻。 于是连忙出来打圆场:“李司空,太尉说的是御史参奏柳奭谋逆之事,岂不是荒唐?” 李勣认真颔首答道:“此事啊,那着实荒唐。去岁便有宗亲谋反,连着数位驸马公主将领都事涉其中。” “今岁又有后族潜构谋逆,私交禁中。”李勣摇头:“深负君恩,何其荒唐!” 又淡然道:“太尉说我看不见,那倒没有,我都眼见——陛下命三司会审,处置得当,为臣者还有什么可说的?国有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褚遂良:…… 他都圆不下去场了。 长孙无忌抬手:“李懋功,不必东拉西扯了。我直接与你说透:柳奭与魏国夫人确有行事不当处,但陛下此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借此事废后!后位又牵连东宫,岂能轻动!”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越说越厉色,连忙接过话来对李勣道::“司空,今日我等要往立政殿去力谏陛下。大朝会上到底有些事不好说。” 李勣目光落在褚遂良面上。 大朝会不好说的是事情本身吗?不,是大朝会不好对皇帝逼迫太多罢了,若是在百官之前‘力谏太过’,与皇帝真的翻脸,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但私下,几个先帝老臣,去‘劝一劝’陛下,哪怕言辞过激些,在他们心里应当也不要紧。 李勣起身。 “太尉,我今日染疾,实不能面圣。” 说着不等长孙无忌说什么,剧烈咳嗽着就直接出门扬长而去。 褚遂良与于志宁:…… 长孙无忌反而是最不意外的那个:“不必理他了!”若非先帝也曾明言令李勣辅政,长孙无忌今日都不愿意叫李勣。 “他去了也不会开口的。” “去立政殿面圣吧。” 褚遂良心中早有打算,此时就道:“太尉,今日不如我先极谏陛下,也好试一试陛下意坚否?我谏若不能,太尉再与陛下谏之——到底太尉不同,与陛下不只是臣子,更是舅父。” 长孙无忌颔首。 三位宰辅齐至立政殿。 小山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出来请三人入内。 进门后,长孙无忌却发现,殿中已经有朝臣在禀事了。 待他再抬头,发现殿中忽然多了一人。 惹得朝野沸腾,各处人心惶惶。 李治望着舅舅长孙无忌,像是回到了父皇驾崩那一日。 只是当时皇帝也就罢了。 这让长孙无忌觉得当日为皇帝切心忧虑,全都白费了! “贞观十九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大胜还朝。” 陛下果然大怒,击案而起,御案上的砚台都被拂落在地,晕开一滩过于鲜艳的赤红。 武宸妃自帘后走出:“褚相此言,实是以臣欺君!简直放肆至极!” 言下之意,请皇帝清场。 其实这理由实站不住,先帝一朝,被贬官又被启用的重臣多了去了。 似乎时间都被拉长了,直到听到—— 这是长孙无忌第一次见到武宸妃。 “废后,国之大事,陛下竟如此执意专行,不纳谏言!” 长孙无忌复看了一眼立在侧的太史令:皇帝都在预备天象谶纬之说了吗。 越说情绪越激动,直接提起先帝驾崩事:“当年先帝临终前,将臣等与太尉召至身前,特意与太尉道‘昔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诸葛亮,朕之后事,一以委卿。’言犹在耳。”[2] “臣如何敢屈从陛下之偏宠私爱,而不顾先帝之命!” 第一眼看过去,他根本没怎么注意到这位武宸妃的容貌。 看清是谁后,太尉不免蹙眉——是那依旧在朝的太史令。 “去岁刘洎之子刘弘业曾于朝上申冤,道当年其父为褚相所诬奏。” 他这是被一个妃嫔给劈头盖脸训斥了吗? 若是罚轻了,皇帝今日怒火只怕难消。可若是再如前贬出京——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少不了褚遂良。 皇帝这回也直接道:“是,魏国公王家事涉谋反,皇后为王氏女,岂可再正位中宫?” “归京路上,先帝圣躬违和。” 既如此,倒是这让‘善屈从于上意’的太史令留下,也受一受警醒! 姜沃站在殿中东侧。 就好似先帝能说:“太子年少,社稷大事托付给诸位爱卿。”这样的托孤之语。 此番长孙无忌再问,便难像上回,舅甥俩单独相对时语气平和——他不免想起,上回他与皇帝切谈半晌,次日就把柳奭的中书令都给削了,还严词让柳奭管好魏国夫人。 有一御史道:若是翻刘洎之事,岂不是指先帝冤屈宰辅? 真是期待,褚相能说出什么‘极谏’之言。 于是他便先不顾后妃在侧之事,放低了声音安抚皇帝道:“陛下,褚遂良方才是念及先帝,口不择言,还请陛下恕罪。” “今日又恰有褚相事,那不如于朝上,请群臣一并明辨是非。” “先帝下旨,贬侍中刘洎为桂州清水县丞。” 霍光也是臣子能提起的? “褚相此言,是要效仿霍光‘坐于中庭’废立皇帝吗?!” 姜沃望着已经有些变色的褚遂良,语气依旧平和:“说来也巧,当年褚相所奏,正是刘洎曾道:‘国家之事不足虑,正当辅少主以行霍光、伊尹事。” 这话先帝可以说,你褚遂良也可以听着。 “只怕武帝见其恭谨,也想不到日后晏驾,霍光会行废立汉朝帝王事!” 姜沃手持笏板:“褚相今日事今日言,恰同旧例。” 又斥责道:“此等朝事,轮不到太史局来论!” “先帝病中托付之时,陛下亦在身前侍疾,浑然忘却先帝圣言了吗!” 此时再问,不免语气沉重。 这一刻于志宁后悔的要命。 不过,与今日事比起来,长孙无忌也无暇顾及一个太史令,只做不见,上前道:“陛下,臣等有要事奏于陛下。” 震惊中的于志宁忽然想起,是了,方才那句‘放肆’不只是陛下一人之声,同时,还有一女子声! 有那么一瞬间,长孙无忌觉得,皇帝甚至不会顾及先帝遗命,要杀了褚遂良。 “武帝驾崩时,昭帝八岁,政事方一决于光!”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才能看见皇帝身后垂着的帷帐后,投下的半片人影。 长孙无忌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勃然大怒,也从未在皇帝眼底看到如此分明的冰冷之意。 “武帝托霍光?” 姜沃轻慢深长地呼吸了两下,将近来所有思绪都暂且摒去,心头脑海俱是一片清净宁和—— 等着眼前戏开场。 姜沃道:“陛下圣恩,悯刘洎七年未能归京之苦,今岁许其归朝自辩。” “既然说起霍光,朕亦记得,霍光当年奉汉武帝‘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3] 要不是现在有动作太明显了,于志宁真的想转头跑路:我怎么就跟着一起进来了呢!我怎么就不能像李勣大将军一样病了呢! 这种……不安分的眼神! 皇帝神色如常平和:“朕方才正在问及太史令天象事——这两年屡屡有宗亲朝臣行不轨事,只怕天有垂象。” “放肆!” 褚相言辞激切,犯颜直谏—— “太尉所奏多为此事吧。直说吧。” 褚遂良说出这一句话来,长孙无忌尚不觉如何,于志宁已经脸色骤变——汉武帝寄霍光!怎么能提这句话! “皇后乃先帝为陛下所定,岂可轻废!” 立政殿。 于志宁心直直往下坠。 彼时正是宗亲谋反事发,整个晋西北短暂地乱成了一锅粥后,又被长孙太尉一勺烩了—— 长孙无忌怒道:“帝与宰辅论朝政事,焉有后妃僭越插言之处!” 唯有跟着来又跟着退下的于志宁郁闷不已:我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啊。 又目视太尉,冷道:“三位宰辅若无其余先帝之言警朕,便退下吧。” “陛下是有废后之意?” 何况你这还不是当着先帝说,你直接当着新帝提起霍光,你,你,怎么不干脆提一提曹操或者董卓啊! “陛下,臣有一言进上。” 皇帝亦怒:“朝臣都要做霍光了!太尉竟觉理所应当,倒是反过来训斥忠君之人!” 只见她神色从容,语气也一如既往不徐不疾:“陛下,此事有旧例可循。” 长孙无忌厉声道:“如何等同!当时圣驾于外,先帝虽有疾却未有临终托付之语,是刘洎自出此言!与今日褚遂良念及先帝所托岂可混为一谈!” 一支搭在砚台的朱笔,也跟着咕噜噜滚下来,就滚在于志宁脚边。 又与陛下道:“且当年臣也未随驾东征,所知自不详。” 陛下身后的帷帐还犹自在剧烈晃动中。 “褚相曾状告时任宰辅的门下省侍中刘洎有不臣之心——” 褚遂良亦跪了请罪,心中也有懊悔:先帝嘱托之语那么多,他怎么偏背了这一句出来! 她看向褚遂良,既是私下请见,又特意留出太尉压阵……那褚相今日之谏必然是‘极谏’,力求‘响鼓还要重锤敲’了。 他心头下意识就掠过不喜。 长孙无忌见皇帝眼中依旧怒火炙盛,也只得先退等来日再说,褚遂良更是懊悔自己多言,想早点从皇帝的怒火中离开。 他实没想到,皇帝当面没说什么,转头竟然直接就动手了,还一点余地不留,出手就是‘谋反事’! 长孙无忌先道:“陛下,褚遂良失言当罚,不如……”他略微顿了一下。 他一字一顿与长孙无忌重复:“父皇道——太子仁孝,卿之所悉,必须尽诚辅佐,永保宗社!” 而于志宁在听到皇帝说‘你们三位’,显然没有忘掉他的时候,心简直是比外头的冬日还要凄冷。 而很快她就发现,褚相这人靠谱——从来不令人失望! “只是口不择言?朕看未必!” 褚遂良激切陈词,加上立政殿炭火烧的足,以至于脸都涨红了,额上也是汗珠。 “难道都只记得父皇所说‘汉武寄霍光’事,忘记了后一句吗?” 于志宁就见这位太史令颔首,很赞同长孙太尉的话:“太尉所言极是。” 原是为了废后事来的,偏生褚遂良一句话说错,场面闹得如此不可收拾。 宗亲都挨个赐死流放,何况是刘洎想平反事,自然不能成。 长孙无忌原想说话,褚遂良就赶紧站了出来。 臣子却不能接一句:“好,社稷交给我您就放心吧。”一样的道理! “若说谁所知最详尽,必是当年亲历之人。” “昭帝驾崩,霍光内不自安,弃长立少,后又废昌邑王贺,令立宣帝——” 另外一道沉静的女声响起时,三位宰辅才想起,殿中此时不但站了一位后妃,还有一位女官。 见皇帝怒火未消盯着褚遂良的神色颇具杀意,长孙无忌忍不住抬头捏了捏眉心。 这还不够吗? 但你决不能说! 不,更严重的是,他是被一个妃嫔钉在有‘废立皇帝’之心的罪名上了吗! 长孙太尉只看到一双过于明亮的,对着眼前几位宰辅,也丝毫没有回避,没有畏惧的眼睛。 姜沃在侧看的清楚:唔,看来宰相们也是有备而来,这是褚相做先锋,留着太尉做大将压阵? 皇帝声音里透着一种深深寒意:“你们三位皆是先帝旧臣,父皇驾崩前托孤之语,皆所亲闻。” 皇帝颔首:“好,准姜卿所奏。” 这种小事都不用长孙无忌亲自出面,自有下头人替他摆平。 姜沃聚精会神等着。 褚遂良完全惊呆了。 但今岁,不同往昔。 他看着靴子上一抹血一样的红色,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被点名的三位宰辅中,长孙无忌很快沉声答道:“臣从未忘过。” 于志宁站的比较靠后(被朱笔砸的),都不必回头,只要一侧脸就能看到这位太史令。 褚遂良则是继续叩首,为方才之言请罪。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贬官(优秀的匹配机制) 李勣往立政殿去的路上,见到不少小宦官在抬运除夕夜要烧的干竹。 想到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李勣由衷而叹:这两年的年节,过的真有意思啊。 “英国公。”小山奔下台阶,格外自然就给李勣卖了好:“陛下今日可动了大气了。这不太尉与褚相于相刚走,就命人急召英国公。” 李勣点点头,由小山引着直接入内。 进门就见地上还有翻着的砚台,滚落的朱笔。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英国公未到前,皇帝正在与姜沃说起明日朝上刘洎事。 姜沃点头:“臣明白。”明日朝上肯定多有太尉一脉为褚遂良说话,也不能让刘洎孤立无援。 尤其刘洎此人,人缘也一般。且他从前交好的多是李泰一党,这几年也都被长孙无忌修理的没剩几个了。 每到这种时候,姜沃就体会到了许敬宗和李义府这两位的好用处。 尤其是许敬宗,出身礼部精通经史典章,笔杆与口头是真的利索,廷辩的时候一个顶三个。 可见能言善辩的寒门子弟还是少,多半只能附议。 御史台内几个专业对口的(专业就是弹劾,自然口才好)的人,又在三司会审中抽不开身。 见皇帝与姜沃说明日朝上事,媚娘边听边走去把皇帝的黑匣子抱了过来。 皇帝很快从里面拿出了褚遂良那两张——没错,褚遂良不但没有跟人分享同一张黑名单,甚至自己独霸两页。 媚娘另外寻了砚台和新的南红朱墨。 皇帝在纸上新添了好几行罪状后,还起身去一张舆图前站了一会儿。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看向舆图:爱州……即后世越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皇帝写完后,把褚遂良这两页折了起来,单独扔到另外一个匣子里去,那里面已经有魏国夫人和柳奭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勣就是这时候进到立政殿的,他步履自然绕过地上的一片赤红,上前行礼。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又直接省略开场白问道:“朕欲废后,大将军以为如何?” 李勣沉声道:“臣乃外臣,未能知禁宫事,一应遵陛下圣意。”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去岁今年,朝中谋逆事频,是臣等无用,令陛下忧心。” “臣谬膺顾命之臣,实才德有限,不能安定朝堂。伏惟陛下安心,拱卫京畿的南衙十六府绝不会生乱,悉听圣命。” 皇帝欣慰:“唯有大将军十年如一日。”因而皇帝口中的称呼,也是旧时称呼。 李勣语气郑重:“这是臣的本分。” 姜沃都想记一下笔记——李勣大将军完全可以开一门‘对答的艺术’。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直到君臣问答完毕,李勣才谨慎与皇帝描补了一句今日事:“陛下,今日太尉原也叫臣到中书省去,道要一同就此事劝谏陛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这才转头,正大光明看了看地上的砚台朱笔,蹙眉道:“陛下是动怒了吗?早知臣便不该称病不入,该入内护卫陛下才是。” 皇帝想起方才事,怒气再次翻涌而起,不由冷笑道“大将军不来,少看了好一场热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而皇帝刚要继续往下说,忽然便觉一阵头痛目眩,整个人像是从昏暗的屋中瞬间走到了夏日的烈日下,眼前一片发花,什么都看不清。 他不由一手撑住御案,一手捂在眼上。 “陛下!” 比起李勣和姜沃,媚娘自然是第一个发现皇帝不太对的。 她扶住皇帝:“陛下近日歇的不好,今日又大怒,难免激起了症候。还有现成的治头痛的药,陛下吃一粒?” 皇帝点头。 姜沃则立刻转身出门,让小山去叫尚药局奉御。 李勣也带着忧色站在一旁——虽说他自己就颇通医术,不比尚药局的奉御差,但皇帝不开口,他作为臣子,自是不能越俎代庖干大夫的事。且再往深里说一层,皇帝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皇帝可以告知心腹之臣,但臣子不能主动问。 皇帝是含了一枚药后,才缓过神来。 他闭目养神却伸出了手:“大将军,你替朕扶一扶脉吧。” 李勣知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便也不推辞上前扶脉。 他边扶脉边看了看皇帝脸色,诊过后松了口气道:“陛下无大碍,就是一时情致大动,气逆血行。” 皇帝缓一缓也觉得好多了:“朕原来若是动怒,也常觉得头痛。但今日目眩至此,倒是头一回,大约是气的狠了。” 李勣收回手,恳切劝道:“陛下圣躬安康最要紧,切勿再如此动怒了。” 皇帝面带倦色道:“既如此朕便不提那事了,让太史令将今日事转告大将军吧。” 闻言,李勣和姜沃一并告退,好让皇帝早些歇着。 方出立政殿,姜沃便将今日褚相之言相告。 李勣都停了下来,与姜沃确认了一遍:“当真?” 霍光? 见姜沃再次给予一遍肯定答复,李勣才道:“那明日朝上,要多看两眼褚相了——以后只怕见不到了。” 姜沃心道:大将军竟然还有点冷幽默在身上。 但对李勣来说,这倒是真心话。 作为手握兵权的武将,他每一句话出口前,都会在心里过三遍以上,若无绝对把握宁愿不说,唯恐帝心生疑。 姜沃又将明日刘洎要上朝与褚遂良对峙事告知,再道:“大将军若有信得过的下属,明日朝上也可就机而言。” 李勣点头:“好,我回去寻几个稳妥的人。” 又加了一句:“此事是给他们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太史令有心了。” 姜沃再次感慨:在为人处世方面,李勣大将军与长孙太尉就仿若两个极端。 长孙太尉是那种‘你给我做点什么是你的荣幸’的态度,并不在乎(他觉得也没必要在乎)旁人的想法。 但人心,一向是很复杂的。 姜沃想起了今日的于志宁的持中不言。 “于相?” 李勣微愕然,再次停步问道:“太史令怎么会觉得于相与太尉并不一心?今日他们三人不是一起来的?” 同进同出,本来就是一种态度。 李勣又道:“且从出身来说,于相与太尉也相似。” 这点姜沃也知道:于志宁先祖位列西魏八柱国,是正儿八经跟长孙氏一般的关陇门阀。 但…… 姜沃忽然问道:“大将军可知于相之子,现任何职?” 李勣思索片刻,还真没想起来。 他与于志宁虽是多年同僚,但文武有别,后来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彼此家事所知不多。 但李勣也是做过尚书左仆射,掌过六部的。 若是于相儿子若为要职,有实缺,他不至于全无印象。 也就是说…… 姜沃道:“于相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只在太仆寺挂名做个虚职。”太仆寺掌厩牧、辇舆、马政事。 于志宁位列宰辅,只一个儿子,居然只挂在太仆寺。且于相今年六十有五,儿子也快四十岁了。 在九寺里,太仆寺比起大理寺、鸿胪寺等,相对都没什么存在感。 姜沃自己数九寺,都得最后才数到太仆寺。 “于相对独子都如此安排,只怕自己也不想再深陷乱局之中。” “今日我一直在看于相——他应当是有些后悔自己今日到了立政殿。有些想要脱身之意。” “其所虑者,应当是今日已经深罪于陛下,不可回转。” 在于相心中,若是已经将陛下开罪完了,那他就只能继续跟着长孙无忌了——否则把两边都得罪死了,他还怎么活。 可若是皇帝这边,还有希望呢? “大将军,我觉得可以一试。” 哪怕于志宁不是什么可以团结的力量,但少一份反对的阻力也好啊。 若换个人来说‘看’于志宁,李勣未必肯信。 他是个将领,从来最信自己基于现实做出的判断。 但若是眼前这位太史令说的‘看’,想到她的师门过往,李勣虽不会立刻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是愿意如她所言试一下于志宁。 李勣颔首:“我尽快与于相会一会面。” 正好也到了宫道的分岔口,姜沃便与李勣辞别。 次日。 朝会之上。 姜沃手持笏板,只有一个感触:刘洎,真不愧是当年敢直接跳到先帝御床上抢飞白书的规则破坏者啊。 杀伤力爆表啊。 姜沃还见许敬宗显然是做好了准备,随时要出来声援的,然而愣是没找着插话的机会。 手里的笏板抬起好几次,又都放下了。 而刘洎甚至不等长孙太尉开口为褚遂良求情。 燕国公府。 姜沃听得酣畅淋漓:果然,还是得上优秀的匹配机制。 再不灵醒的朝臣,也感觉出了朝堂已经变成了壁垒分明的阵营。 长安城。 言下之意:我有罪我干脆认了,褚遂良也必须得罚! 且就算是上了奏疏,皇帝不批复,他们也就罢了,甚至心内还觉得庆幸——正好太尉的面子也给过了,他们也不是没按太尉要求上书,只是皇帝不允罢了。 于志宁望着院中些微雪白积雪,眼前却想起立政殿那片触目惊心的赤红,与滚到自己靴旁的朱笔。 永徽五年,正月十二。 正月初五。 “但你如今举目四望,朝上岂不都是你长孙无忌的人?” “褚遂良!先帝托孤之语称‘汉武寄霍光’是信重臣下,但你口出此语,便是僭越欺君!” “这倒没错,先帝当年乐于纳谏,愿闻愆失,哪怕魏相当面穷诘也能包容。” 偌大府邸,数代家族。 但,刘洎对于褚遂良,那绝对是恨得刻骨铭心。 刘洎叩首道:“陛下,圣人有言: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 自皇帝登基后,太尉一脉应当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简直是杀疯了。 不等褚遂良答话,又道:“不,这话也错了。先帝在时你也不敢如此!不过欺陛下年少新君罢了!” 三日连上三道奏疏,皇帝依旧不理不睬。 “还望陛下以臣,以褚遂良为例,重惩此罪,严明正法,以警示朝堂诸臣。臣甘领其罪,虽死不悔。” 褚遂良已于年前奉旨出京,同上峰刘洎一同往爱州付任去了,连年也没有能在京中过。 永徽五年的元日大朝会,氛围颇为压抑—— 而能插上话的李勣和于志宁,似乎都被刘洎惊到了一样,一言不发。 于是都未怎么辩解自己当年被诬告之事,只抓住褚遂良这句‘霍光’不放——当年你褚遂良以此于先帝前告发于我,道我悖逆谋乱,今日自领此罪! 大多数臣子,就像丛林中大部分的小兽一般,躲避起这场狂风骤雨——虽依旧不敢站在太尉的对立面,但也不会再如从前一样,太尉进言上书,他们纷纷跟上生怕落后。 七年前,他可是门下省侍中,是审天下诏令的宰辅,在先帝一朝原本会大有可为。 于志宁难以入眠,扶仗而起,立于冬日院中。 从此后,他就是褚遂良的上峰了。 “听闻太尉曾与陛下道,君御天下当如先帝般虚心纳谏?” 至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想拿先帝遗命回之,对刘洎而言并无用,谁没听过先帝之言,受过先帝嘱托啊! “如此前后不一,你也有颜面再谏陛下?” 恩加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散阶。 姜沃大开眼界:真的是,极限一换一。 结果褚遂良一句话,害的他蹲在穷乡僻壤的清水做了七年县丞。 刘洎还抽空对上头的皇帝行了个礼:“陛下是当效仿先帝。” 然后与皇帝行礼道:“臣之罪,正在于言。” 皇帝一锤定音:“刘卿所言极是。朝不可无规度。” 刘洎立刻应下:“罪臣谢恩领命!” 又想起年前与自己有过片刻私谈的英国公。 见长孙无忌要说话,刘洎再次打断:“臣亦请陛下降罪。” 比起去岁,又少了数人。 直接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柳奭收监于大理寺。 “贞观十九年,先帝亲征高句丽,令时为太子的陛下于定州监国。” 褚遂良言必称先帝言行,如今终于叫刘洎的‘先帝旧例’堵的说不出话来了。 皇帝颔首道:“刘卿虽亦有言语之罪,但一来当年高句丽之言,为褚遂良诬告,二来,卿已然做了七年清水县丞。” 刘洎提起旧事,也很是懊悔,自己这一生啊,真的毁在一张嘴上了。 韩瑗贬振州。 刘洎早就深知,当今陛下是不会重用他的。 他长叹一声。 “且当年你既力劝先帝我心不轨,不能留之,今日为何又要保褚遂良?” 大概是这一场廷辩听得实在舒心,皇帝面色上看不出一点昨日的怒气和病容了。 姜沃对着舆图查了下:韩侍中去了三亚啊。 皇帝正在对着朝臣名册,勾选可奉诏入宫,列席元宵灯会的朝臣。 皇帝搁下朱笔。 韩瑗下一道奏疏便是‘上表辞官请归乡野’。 “当年事便如今日事!” 先帝朝时,他是黎阳县公,当今登基因辅政之臣,晋为燕国公。 因而,年后上书为褚遂良求情的朝臣寥寥无几。 朕在朝上,曾经觉得孤立无援。 此时再见褚遂良,于刘洎来说,一定要褚遂良体会一下他的痛苦。 刘洎都不等长孙太尉说完,直接干脆利落打断:“是,我确是罪臣。” 然后转头就厉色对长孙无忌道:“但你长孙无忌也不是魏相!” 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于志宁表请致仕。 哪怕新帝登基,他要退下来,那也是自宰辅位退下来,说不定还能够获得跟房相一般陪葬昭陵的荣耀。 “当时先帝也曾如此托付于我,道‘太子年少,监国尚浅,社稷安危之机,一寄于卿。’” “先帝闻言大怒,立时斥责我僭越狂妄!” 他直接先寻上长孙无忌了。 县丞——甚至连先帝驾崩,都不配进京为先帝送殡。 长孙无忌已有许多年未受过这等当面厉折,当即大怒! 此时此刻,不知舅舅你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初八,燕国公于志宁上表,以年老为由请解侍中职,再请致仕。 这风水轮流转,也实在是,转的太快了些。 崔、卢等世家朝臣,一时俱不敢言。 恨得力量实在太伟大了。 唯一坚持上书为褚遂良求情的重臣便是侍中韩瑗。 正如去岁,江夏王李道宗等宗亲,也未及过年,就按太尉的要求不得不离开长安去向各自的流放地。 现在,是生怕被太尉看到。 实在是论起先帝来,诸如韩瑗、来济等年轻宰辅,完全是插不上话。 如今两人已然一死一国除流放。 皇帝顿了顿:“刘卿已在桂州待了数年,不如换一地——爱州刺史如何?” 这道奏疏皇帝理会了——左授韩瑗振州刺史。 “褚遂良出悖戾之言犯上,构陷朝臣。念及先帝旧臣免死罪,去其爵位。按先帝例,贬为爱州安顺县丞。” 他直接回怼道:“先帝常有深重托付之语,我亦曾听闻!” 刘洎自己就能打十个! “便如我当年言语不谨狂妄一般——先帝在时若听此语,必不能容你!” 而是倒过来,宁愿伤己一千,也要损人八百。 “魏相当年身正心直,于陛下谏言并无私心——不荐亲族,不结朋党,所谏自然令人信服!” 帝准。 “刘洎!尔乃罪臣,安敢……” 他自知先是曾经魏王李泰的人,后来还曾接触过从前的吴王李恪。 刘洎直接拿自己自己做例子—— 他看的分明,儿孙皆无宰辅才,他也从未想过将他们向上推。 且说,刘洎此番归京,原本就无所顾忌! “先帝早些年就曾斥责过臣‘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果然,臣终以此罪”。 褚遂良贬爱州。 “彼时我也糊涂,竟就回了一句‘陛下安心,若大臣有过,不必太子烦忧,我自处置。’” 这点刘洎只会遗憾,但没什么可怨怼的——是他自己,两次都没站对储位,愿赌服输罢了。 “便升为刺史吧。”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废后(王皇后的第一道谏表含2)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再次得到了一盏御赐兔子宫灯。 将宫灯提在手里时,她才忆起,又是一个兔年到了。 转眼,一旬十二载已过——贞观十六年,她第一次参加元宵灯会,就曾得到先帝赏赐的一盏兔灯。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回至姜府,姜沃将两盏宫灯挂在一处。 十二年前先帝所赐宫灯,外头绷着的绢布已经旧成了一种略显暗淡的黄色。唯有兔子眼睛处用的朱砂石依旧鲜红。 今岁皇帝赏赐的这一盏,更加精巧华贵,兔眼是红色碧玺镶嵌而成的。 “当年元宵灯会上,升之写了一首诗——”姜沃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走近,知道是崔朝,头也不回轻声道:“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听到背后稚子笑声,姜沃才转身,看到小公主时面上不由就笑了:“安安。”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小公主被裹在大红色锦袄中,头上戴了媚娘亲手做的兔兔帽。 是个粉雕玉琢又格外爱笑的小姑娘。 “公主愿意出门看景,不愿意总呆在屋里。尤其现在院中廊下都是彩灯,出来看到灯,她便会笑。”崔朝温声解释了一句冬日抱孩子出门的缘故。 姜沃就抱着小公主,指给她看两盏相隔十二载的兔子宫灯。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直到把小公主哄睡了,两人才坐到院中树下。 守着围炉,温热酒备小菜,边赏灯边闲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抱着手炉道:“昨日三司上书‘柳奭谋逆案’审毕,已然封了卷宗送到御前了。” 崔朝拿了一支黄铜钳慢慢拨炭火,时不时会有火光亮一下,映在他的面容上。 他抬头一笑:“是,此案一结,朝上又有新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朝道:“这不,我就躲出来了——今年寻我的人实在太多,族长天天堵我,像是守着草窟堵兔子似的。” 姜沃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兔子的脸颊。 然后继续若无其事说正事:“崔尚书还在举棋不定?” 崔朝道:“应当是颇为煎熬,尤其是年后陛下下了这几道旨意后。” 年后,皇帝不光只大手笔公费请褚遂良等人去边疆单程游——贬官外还有不少升官旨意。 昨日结案后,皇帝下旨,将首告柳奭的御史崔义玄,从御史中丞升至从三品御史大夫,直接接手了御史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而比这更早的,还有许敬宗、李义府等人的升迁。 帝心所向可见一斑。 尤其许敬宗如今可是接了‘拥有三亚新户口’韩瑗的职缺,做了门下省侍中,正式位列宰辅。 同样做了多年兵部尚书,也想进宰辅队伍的崔族长如何不急? 姜沃以手托腮:“就以崔尚书这几年行事,若再跟着太尉走下去,于废后事上跟陛下争一争——还在想做宰辅?做梦更快些。” 崔朝递给她一盏热酒:“应当不会。我瞧族长有效仿于相之意。” 姜沃抿了一口:“也好。” 于相这一退,实在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 与她设想中的一致,许多世家朝臣,也望风而退。 不需要他们站出来支持,但实在需要他们不聚众反对,毕竟—— “其实走到这一步,废后基本已成定局,难处倒是在……立后上。” 后位空缺后,才会是一场新的大风波。 明眼的臣子,自然看得出皇帝属意武宸妃。 但,反对者必有,他们也一定早准备好了‘武宸妃不能为后’种种理由。 姜沃算了算:“后日是大朝会。陛下应当会在大朝会上明诏对柳奭的和魏国公府的处置。” “明日我进宫一趟。” 崔朝闻言就伸手拿掉了她手里的酒盏,笑容在灯下如珠玉明光:“那少喝点。” 皇城。 掖庭马球场。 媚娘与姜沃正在看女卫的训兵。 “你如今射箭练得如何了?”媚娘转头笑道:“我可提前给你透信儿——今岁端午,皇帝要行百官射粽大比。” 姜沃谢过考官提前透题,准备开春加练。 两人站在窗前说起废后之事。 “今岁内外命妇入宫,各有肚肠。”这是媚娘过的最忙的一个新岁。 皇后禁足,宸妃掌宫事,设宴待内外命妇。 “真是见了千人千面。”媚娘道:“与我说什么的都有——有从我这儿试探陛下废后心意的;有‘好心劝说’让我为了名声考量,谏陛下勿废后的;还有些看上去比我还着急,道既然王家柳家出事,就该早废后,免得夜长梦多。” 人心诡谲从来更胜朝堂。 每一张摆着‘为她打算’的面容后面,并不知是什么心肠。 好在媚娘也从来不为外言所惑,全当百戏来看。 “柳氏流放前,陛下会让她进宫见一面皇后。” 媚娘的眼神,依旧是冷静而坚毅。 但姜沃能看出里面丝缕的唏嘘。 果然,半晌后,媚娘还是道:“皇后啊……真的是从来不明白自己得到过什么。”如今要失去,就也全不由她。 媚娘为了走到这一步,有多少坚持和赌性。 皇后就有多少糊涂和迷茫。 有人把宝珠递到她手里,她就懵懵懂懂拿着往前走。 走到拿不住,也就只有拿不住了。 媚娘将手炉握的紧了些,提起一件旧事:“你把安安带出宫后,有一回皇后见了我还提起此事——” “皇后直接问我,把女儿送出宫,是不是害怕魏国夫人有想抱养公主之意。” “她还与我道:‘我都已经有皇长子了,我不想养你的公主——孩子太小了不好养。你要不抱回来吧。’” 姜沃也不免感叹:王皇后真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她是真以为,养皇子公主这件事,就是她想不想。 窗外,数匹马踏过马球场的地面,激的树叶上积雪簌簌而落。 姜沃转头对媚娘道:“姐姐,隶芙还关在殿中省吧。” 媚娘点头,旋即明白她的意思。 “也好,你带她去吧。” 正月十七。 大朝会。 皇帝以柳奭与魏国公府‘潜通宫掖,谋行不轨’等罪名,下旨废爵除官,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 柳奭一族与魏国公一族,皆流放庭州,终身不得还。 柳氏走在宫道上,神色再不复从前为魏国夫人时的傲然。 并不是真正的偶遇。 自请废后。 室内,只有母女二人。 至今日,总算得知了她的名字。 “母亲别哭了,我这去立政殿求陛下!” 抬头时,眼底全是急切的泪与终于不顾身份出口的质问:“夫人这些年难道真不知,为着家族与太子事……陛下待皇后,早没有一丝情分了吗?” 远远看见紫薇宫门时,柳氏又想起家族中人的嘱托——如今只有皇后能救他们了。 永徽五年。 这些日子她只是关着门在哭——主要是想出去也出不去。 侍卫与宦官们连忙谢过,都答道:“哪里敢不尽心!” 皇后随着转头看到隶芙,不由惊讶问道:“你额头怎么了?你快去上点药吧。” “太史令。” 话音未落,柳氏就打断:“你出去。” “但求夫人想一想皇后的处境!” 直到四目相对,姜沃这才想起,自己并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她。 “母亲说过,这是个尊贵的名字。”最后一次有人念叨起这个名字,还是数年前她封后大典之前,魏国夫人一遍遍给她整理头上的凤钗,提了一句:“你有如今的尊贵,果然应了你的好名儿,鸣珂。” 话音未落,就见隶芙跪下叩首道:“夫人!求夫人念在母女之情上,勿令皇后再惹怒圣人了。” 柳氏只觉得满心挣扎。 马车缓缓驶出了宫门。 这些日子,皇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她这么问,眼前已经去掉珠翠与华服,显得面如清荷般的秀丽女子,竟然也愣了愣,似乎要想一下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姜沃在马车下,仰起头问眼前姑娘的名字。 姜沃从修葺中的大明宫回皇城入北门时,遇到送王氏去往玉华寺的马车队。 王皇后脸上都是着急与害怕的泪:“立政殿有宦官来传旨,说是舅舅犯了大过,陛下竟然要流放他!” 废皇后王氏为庶人。 “不要去。” 她与王皇后其实相识多年。 帝准。 柳氏愈加心酸。 今日,她来还那一日休沐。 “我有话单独与皇后说。” 皇后遇到事,竟然连最大的依仗太子都不曾想起来。 她心中着实挣扎摇摆。 隶芙闻言落泪,再次‘扑通’跪下来:“夫人……” 姜沃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对车中的人挥手作别:“鸣珂,隶芙,保重。” 姜沃这才退后一步,让出出宫的道路。 她抬头摸了摸女儿消瘦许多的脸庞,忽然问起:“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可曾为皇后求过情?为咱们家求过情?”太子也已经十岁了,生在皇家,这个年纪,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 柳氏不由分说带着皇后进门。 哪怕流放不能免,也一定求皇帝免了那条‘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若真如此,家族不就再无起复之望了吗?! 王皇后点头,一点儿没有犹豫:“好” 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像是吸了一口小刀片。 隶芙递上一杯茶。 “鸣珂。” 姜沃下马上前与她相见。 “娘亲!”王皇后在内,听到庭院里的动静,急忙奔出来,拉着柳氏的手:“怎么不进去?” 姜沃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金饼的荷包,一一递给名为护送,实为押送的侍卫,并负责看守‘废后’的两位宦官。 姜沃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女儿。 目视他们郑重道:“这一路,劳烦几位费心了。” 还是王氏先看到的她,大约是见到认识的人,下意识招呼了一声。 正月。 “母亲既然能进来了,那我紫薇宫的封宫应当也解了。” “夫人!” 柳氏摇头道:“无事,娘只是随口一问。” 隶芙忙起身,然而在她劝阻皇后前,柳氏已经伸手拉住了女儿的胳膊。 或许,这便是世家许多女子,从出生起,就背负的家族期念。 门口站着泥胎木偶一般的宦官,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半个时辰。” 只有苦涩与担忧。 柳氏心如刀割,将笔递给皇后:“皇后,给皇帝上一道谏表吧……” 皇后茫然道:“太子?我不知有没有。” 紫薇宫一片寂静。 家族。 皇后以当年拒行亲蚕礼之事省罪,书陈自身‘数违教令难奉宗庙,无恭祀礼难承天命’。 天光已然大亮。 负责送皇后往玉华寺去的侍卫在旁恭敬道:“太史令,时辰不早了。” 她原知道该选什么的——她们受家族生养之恩,自然要为家族出力。 她想了起来:“祖父给我取的名字,鸣珂。” 隶芙叩首不止,额上很快就红肿一片,悲泣道:“奴婢不配问,夫人今日来要与皇后说什么。” 柳氏泪如雨下。 皇后王氏向皇帝上了她做皇后以来,第一道正式谏表。 柳氏再次抬手抚了下女儿的脸颊:“你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再听一次娘的话吧。” 再诏废玉华行宫为玉华寺,王氏迁玉华寺,终身非诏不得出。 那次,皇后曾经为她多要了一日休沐。 听闻她还能入宫见皇后一面。族人纷纷拉着她,要她求皇后上谏表,为家族申冤求情。 柳氏入内。 令家族鸣珂锵玉。 姜沃只是想起了几年前,她自吐蕃还,陪文成公主入宫的旧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母亲?” 鸣珂——尊贵之人所乘马车因可佩玉,行起来便特有的一种玉珂响动之声。 在院中看到隶芙之时,柳氏才大大松了口气:“有你陪着皇后,还好……” 算来,皇后比皇帝还小一岁,那就是比自己要小四岁,不过是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 冬日清晨。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请立皇后(君后取则,以御家邦)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帝祭天地并九宫贵神,祈一年风调雨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义府应付走了来问询公务的校书郎,然后把门关起来,拿出藏起的奏疏开始继续润色。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此番在‘柳奭谋反事’上最先追随皇帝的官员,皆有升迁,李义府也不意外。 但他觉得自己升的不够——只从弘文馆六品直学士,升为了五品学士。 虽说六品到五品,亦是迈出了极大的一步。 但比起旁人,他这个官就显得不重要起来,依旧留在弘文馆掌管校正图籍,间或跟国子监一起教授学子,没有调任六部。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尤其是他每回上朝,看到亦因文辞优美,当年跟自己并称‘来李’的来济,居然能坐在最前头宰相的位置,而自己只有六品时,李义府就憋闷得不得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要再立一功,让皇帝记住他! 李义府看的明白——王皇后自请废后,后宫无主,接下来就是立后事。 这可是件大事! 废后事,毕竟王氏家族涉谋逆在先,又是以不能祭祀承宗自请废后,并没有留给朝堂什么争论余地。 但立后就不一样了! 后位空悬,多少人家会生出念头来。 李义府没忍住,又把藏起的奏疏拿出来细看了一遍——他准备明日朝上请奏皇帝立武宸妃! 他现在想想明日朝上事,就禁不住心惊肉跳:这是一次搏命啊。 太尉在废后事上都没有来得及怎么反对,那么在立后事上,一定会激烈应对。 哪怕如今不是长孙无忌一言堂,但那到底是这数年来权倾朝野的太尉啊…… 且不光是太尉一脉,其余盯住后位的势力,想来也会浑水摸鱼掺和进来。 比如此时依附东宫的势力! 虽说太子才十岁,自己未必会聚揽什么朝臣。 但他既入东宫,名下就是有属臣的——这些人既然打上过东宫标签,那一定是不愿意武宸妃或是萧淑妃这种有子的妃嫔继立为后。 若是另外择名门贵女入宫为后,一来新后不一定有子嗣,二来便是有,也又能拖几年,而太子则一直在长大。 说到底,立后是各方利益博弈的又一场惊涛骇浪。 为此,众朝臣还是以缩头自保为主——巨鱼不怕惊涛骇浪,不代表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不怕。万一被卷到哪个浪头里,好处没吃到,可还要送命。 李义府甚至觉得自己明儿不是带着奏疏上殿,而是提着头上殿啊! 于是他反复把自己的奏疏背的滚瓜烂熟,生怕明日在百官之前说不顺当。 太尉一脉他从来没进去过圈子,这一次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要成为皇帝的心腹! 冬日。 太阳已然西斜,近黄昏时分。 姜沃走进院中时,就见媚娘正在窗下看书。 恍惚如昔年。 直到立政殿内独有的香气拂面,姜沃才回神。 媚娘将早就备好的糖姜水递给她:“今日又冻了大半日?” 姜沃接过来捧着,边喝边点头:随侍祭礼颇为辛苦,不但要立在外头冻着,还要庄重无错,站完后,她觉得人都是麻的—— 众人都一样,刚结束祭礼后,姜沃看到好几个走路同手同脚的同僚。 祭祀礼毕后,皇帝于甘露殿宴群臣,姜沃悄然告假,来到立政殿寻媚娘。 喝过一盏浓姜水,两人才坐在窗下说话。 西斜的日光,在媚娘的眉眼边晕开半面金色。 姜沃换了一杯清茶捧着:“姐姐,明日又是大朝会了。”她顿了顿:“我的奏疏写好了。” 媚娘眼底有着如阳般灿亮的笑意:“好。” 她将手边搁下的书拿起来,是一本《孟子》。 “近来心中难免不够静,就翻过去读读少时便熟记的书。” “果然圣人之言,读千遍亦有千悟。” 身在不同的处境,不同的节点,再看一样的话语,感慨天差地别。 曾经她坐在掖庭中,日复一日望着同样的树。 如今,她却已经走到了这里。 媚娘将书递过来,与姜沃一起看,口中道:“方才我正看到这一句——”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1] 大朝会。 宰相与六部尚书先回禀朝政要务。 最后一个站出来回春耕事的,是皇帝新升的‘同中书省门下三品’宰辅杜正伦。 这位曾经是先帝年间废太子李承乾的东宫属臣,后因此事被贬出京。皇帝登基后又把他捞回来了——魏征魏相曾经举荐过此人,甚至还道此人‘才能古今难匹’。 只是前几年,他虽调任回京,依旧因出身旧事,难为太尉一脉相容。 如今他与许敬宗能拜相,也可见皇帝已然开始掌朝纲了。 待宰辅们将事回毕,朝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接下来,便是其余朝臣有事出列回禀,无事可退朝的时间了。 李义府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捏着笏板的手全是汗。 就在他要走出来的时候,只见前方一个朱袍身影已然飘然出列。 如一片红色的云霞。 姜沃没有什么紧张,她与媚娘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以至于她开口时,语气平静的,像是已经说过了千百遍。 “陛下,臣有事奏。”她将笏板持于身前。 “君后取则,以御家邦。后德匹之,方熙内治。” “譬如太任佐姬周之盛。” “天子与后,如天地惠养万物。” “如今天下无后,四海不可安。” “臣伏请陛下立武宸妃为后!” 朝堂之上,一时静的惊人。 无数各异的目光,尽数汇聚在姜沃身上。 她神色依旧如往常。 会有攻讦吗?会有谩骂吗?这个世界的史书之上,又会如何记载这一回请立? 这都是后来事了。 此刻,姜沃只想为她的君王,上一道奏疏。 好奇皇帝这次又把人贬到哪个边疆去了,听起来像是北疆。 来济的极谏,皇帝也认真听完了。 而李义府之所以选来济和柳奭做为‘太尉同谋’,姜沃也很快明白过来:柳奭所在庭州和来济所在燕然都护府都是颇有兵力的,且能够接触到突厥外族,甚至能扣上一个勾连外族叛国谋反的大罪。 又想起皇帝曾在立政殿边对着舆图挑地儿,边语气温和中带着动容说的一番话—— 其实皇帝到底要拿太尉如何,她也摸不准,甚至……媚娘也摸不很确切。 简直是荒唐到可笑!与他同心同力,且无母族父兄相助的妃嫔做了皇后,会让社稷倾覆,倒是世家名门之女,才能保他的江山社稷。 其实还挺想来相长寿,能见那一日的。 说到薛延陀,李勣不由想起,当年往督军山把夷男可汗侄子咄摩支可汗抓回长安的事儿。 除了太尉长孙无忌屡次劝谏,皇帝虽不听但也没有加以任何责罚外,其余各怀心思往立政殿来谏皇帝的朝臣,均得到了‘皇帝亲自安排就职地’的殊荣。 “说来,这几年未领兵出征,实有些想上战场。” 因李义府人品不善,更因皇帝与媚娘此世并非无人可用,李义府实在没从废立皇后事中,捞到什么一步登天的好处。 “以婢为后,将使皇统亡绝,社稷倾沦。”[2] 姜沃听的也感动极了。 这是欺他糊涂,还是朝臣们以‘忠心’自欺欺人? 随后根本不待其余朝臣再纷纷附和来济‘另择名门之女为后’的谏言,而是直接退朝:“诸卿若再有此等‘社稷倾颓’之谏,便到立政殿去谏,朕静候!” 他们的不善,就只能停留在目光和口舌上了。 这原不是讲通道理的事情。 “来济所贬的燕然都护府,我倒是很熟悉。”李勣大将军与姜沃再次遇到时,还提起了此事。 想起来的就是:贬官、流放、边境这几个关键词。 可见还是褚相拉的仇恨更稳,皇帝对他更加关照:毕竟连上司都给他安排的是熟悉的旧人,多么贴心。 不由随口感慨了一句:“可惜,咄摩支不如夷男有意思。” 李勣道:“北境诸部向来不是很安分,先帝在时都常彼此斗气,刀兵一起就打一场——来济也算个文武双全的人,正好去顶一顶。挺好。” 于是她不再看李义府,而是转回了头,看着皇帝。 朝上又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姜沃闻言露出真诚好奇脸:大将军,您有意思的标准是什么? 或许连皇帝自己,不到最后,也实在无法决断。 立政殿的皇帝便没有这么清闲了。 陛下这是觉得南边用完了? 来济与韩瑗一般,也没有什么先帝旧臣的金钟罩护体。 啊,来相原来去了北边俄罗斯。 大朝会上,弘文馆学士李义府,参奏太尉长孙无忌私结贬官的来济、流放的柳奭,意图谋反! 所以,此时竟然如此孤注一掷,直接赌皇帝不只要打压太尉,而是起了杀心吗? 闻奏震惊回望李义府的人有许多,但姜沃敏锐察觉到,李义府格外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还有不少嫉恨和复杂的不善之意。 就像他觉得江夏王李道宗被贬到安西都护府,能够盯着吐蕃,就很好一样。 皇帝话音方落,前面宰辅中有人出列反对。 她也无甚所谓。 皇帝已经不欲多说。 姜沃自己,下朝后的第一件事倒是去查舆图。 心里只剩下一个绝望的想法:她,她说的都是我的功劳啊! 当年他打薛延陀以及附属的铁勒等部,就曾率军打到过那里。 就在皇帝对着黑名单,犁地似的勤勤恳恳将记录在册的朝臣,挨个发落下去之时。 颇有些被当作罪魁的待遇。 永徽五年。 竟然直接状告太尉谋反。 皇帝拂袖而去,诸多想趁着来济打头阵,当庭站出来的附议的朝臣,统统傻眼:当着满朝文武‘秉公直谏’,跟私下鼓起勇气去立政殿请见,再与皇帝面对面,直接面谏皇帝,绝对是不同的! 李勣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有点遗憾道:“夷男好歹还能在沙场上与我一战,且输了还能跑掉,比一抓就抓住的强远了。” “挺好。”李勣大将军‘挺好’的标准一向跟别人不一样。 姜沃对官职很了解,不必查就知来济被贬的‘兵曹参军务’是军队文职,为正八品——比褚相的九品县丞还是高那么一点点的。 李义府也算是有备而来了。 对李勣大将军来说,这几年他在京中虽位高权重,却很是约束,朝堂之上总要走一步看十步的时时谨慎,自不如战场上酣畅淋漓。 姜沃闻此事,都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李义府:这位是真想出头啊。 长孙无忌,反而是皇帝黑匣子里,唯一没有记录在册的人。 这些只敢、只想跟在人身后附议,见到来相被贬就畏惧不前,甚至不敢独自去立政殿谏帝,只想着拉帮结派再去的朝臣们—— 于是皇帝当庭下旨。 来济出列跪谏:“陛下,立后需择礼教名家!妃嫔既为妾,又如何能为后。” 姜沃对着大幅舆图的北境,确定了燕然都护府的位置。 皇帝道:“武宸妃素有令德,朕欲立为后。” 用皇帝的话说:“舅舅的所作所为,皆在心中。” “陛下!此事不可!” 姜沃:? 二月末。 皇帝直接贬来济至燕然都护府,任兵曹参军务。 于是持反对意见的朝臣们,只好重整思路,准备私下再彼此通通信,联众往皇帝跟前去群谏。 在听完‘皇统亡绝,社稷倾沦’后,皇帝冷然而笑—— 姜沃看到来济,就想起曾经立宸妃时,来相说了一句:如此帝王称号,赐予嫔妃,实乃不通——难道嫔妃还能做皇帝不成? 原想着浑水摸鱼法不责众(反正已经责了首),结果皇帝直接来了这一手,可怎么好! 但皇帝金口玉言,有话就到立政殿回禀,这些奏疏通通不看不理会。 甭管朝堂上其余人是什么心思,李义府拿着笏板,只觉得脑子嗡嗡的。 姜沃与李勣大将军偶遇,两人还有闲情逸致聊一聊‘北上俄罗斯’的来济,李勣还要怀念下沙场旧事。 姜沃后来回想永徽五年冬春交界这段时光。 每个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来开口,从来是权柄之争而非口舌对错。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不妨碍她觉得这人眼神很烦。 来济也是一样的‘挺好’。 姜沃按序退朝时,依旧饱受不善目光的洗礼。 然后皇帝就搬出了自己的黑匣子,只等着上门来‘谏’的朝臣。 自从二月初大朝会上,太史令请立‘武宸妃’,皇帝本人也明确表态要立武宸妃后,接下来的时日,劝谏反对的奏疏便如雪花一般飞到立政殿。 相较而言,让褚遂良从越南,韩瑗从三亚跟长孙太尉一起谋反,就实在不可信。 “皇后需母仪天下,请陛下令择名门之女立之。” “朕的宰辅、朝臣们真是各个忠公体国:知道朕的天下土地辽阔,却苦于广地劳民,总是缺少能臣治边,于是纷纷主动替朕守边疆。”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舅甥(这是辅政之臣的心吗?) 闻李义府所奏“太尉长孙无忌勾连来济等人谋反事”,朝上一片嗡然不绝。 长孙无忌闻言,也是震惊起身回首。 他看清李义府时,眉宇间先是闪过厌恶,又有些不屑与不解——就这样一个弘文馆的钻营小官,竟然敢告他谋反。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思及此,长孙无忌遽然回首,望向皇帝。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本就是丹陛御台之下第一人,此时他望向皇帝,君臣舅甥之间,再无旁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义府又列了什么罪证,其实皇帝并没有怎么听清,他只是静静回望长孙无忌。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半晌,朝中静了下来。 见皇帝与太尉依旧彼此对视着,太尉竟未就‘谋反事’辩白,而皇帝,竟然也只是沉默。 李义府脸色煞白。 直到又有一人出列,打破了沉默,奏道:“陛下。太尉为宰数十年,朝野间甚具威望。若真如李义府所奏,心怀反心实乃大祸。臣请陛下勿以亲为念,细察之。” 这回姜沃不用回头找人了,直接往前看就行。 说这话的是许敬宗。 姜沃一点不意外:许敬宗恨长孙太尉的程度,也就比刘洎记恨褚遂良少一点吧。 有人首告,许敬宗连忙补一句太正常了。 姜沃还记得,若是以历史看,告发长孙无忌谋反以及最后命人逼其自缢身亡的都是许敬宗。 许敬宗站的离皇帝也很近。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皇帝耳朵里。 皇帝移开了目光:“既有奏,按例,交由三司会审。” 长孙无忌身形一震。 皇帝又很快补了一句:“不许审以刑。” 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的官员们同时想死。 虽说这几年朝上全是谋逆大案,已经让他们积累了丰厚的办案经验,但…… 但这到底不是别人! 这是皇帝的亲舅,是先帝年间即为凌烟阁第一人的长孙无忌啊。 而且……说的直白点,之前那些谋逆案,都是有明确上意的,可这次……皇帝又要三司会审,又只扔下一句‘不许审以刑。’ 三司的朝臣们彼此对望一眼,都觉得情愿自己去坐牢。 “陛下昨日都在那边殿中,关了自己一日。” 媚娘对姜沃指了指立政殿东侧的附殿——皇帝是由先帝亲自抚养的,但后来年岁渐长,不适合住在立政殿后殿,先帝就另外挑了一间旁边的附殿给儿子,将门户打通。 昨日,皇帝回到了他做晋王时的殿宇。 “走到这一步,陛下心中不好过。” 因而媚娘今日也没有如往日般去立政殿偏殿。 只留皇帝自己。 皇帝其实没有在立政殿。 他正在凌烟阁中,看着眼前的画像——这是他从晋王到太子到皇帝,十余年来,几乎每一日都要见到的舅舅。 看了片刻,他觉得画像似乎蒙了尘,看不太清,就取过案上一柄专门用来拂去细尘的小帚,轻轻扫了扫画像上的面容。 然而还是模糊。 他伸出手轻轻触了触—— 很干净。 原来不是蒙尘,只是太多时日过去。 画像旧了。 皇帝倏尔落泪。 五日后。 三司话事人坐在一处,能清清楚楚看到彼此脸上的痛苦。 这案子根本进行不下去啊! 他们倒是在赵国公府太尉书房,寻到了几封太尉与韩瑗来济等人的书信。 但看内容只是寻常问候,有什么似怨怼有谋反之意的话,那便是从来济的回信里,能看出长孙太尉曾说过陛下‘贬官太过’‘驱逐旧臣,不垂省察’等语。 但……这些话,长孙太尉在朝上当面也说。 其余的便没有查到什么,更问不出什么——主要是长孙太尉一言不发,根本不与他们说话。 三司别说上刑了,都恨不得跪下来求求他赶紧开口:甭管是辩白还是认罪,您得有句话啊! 可无论问什么,无论三司朝臣换了多少,长孙太尉就是闭目不言。 直到今日,才开口道:“我要见陛下。” “若定我罪,非天子不能。” 为此,三司话事人才坐在这里,准备商议(推出去)一个人去向皇帝回禀‘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请陛下亲自过来问话’这件事。 大理寺卢正卿和刑部辛尚书,都指望御史大夫崔义玄去与皇帝回禀——毕竟你是陛下刚提拔上来的,肯定是心腹吧! 崔义玄拒绝独自背锅。 表示他绝没有那么心腹。 于是坚决拉上两个想躲事的老狐狸,一并去立政殿回禀。 皇帝看着案上三司找到的诸多书信,边翻看边似随口淡然问道:“你们去抄赵国公府了?” 刑部辛尚书却一个激灵,连忙道:“未有陛下旨意,臣等如何敢抄没国公府。” 解释道取这些书信,还是由长乐公主亲自陪同。 像是闪电劈开黑夜,长孙无忌忽然怔住了。 “宗亲妄图取而代之,我替陛下平之!” 李治在长孙无忌对面坐下来。 他以为无论什么都能接受:质问,愤怒,怨怼,乃至衔恨…… 李治走近,抬手按住长孙无忌的肩膀。 长孙无忌神色恍然,只觉好似时光倒流,十五岁的晋王拿着一卷律法,站在他身边讨教:“这条律令,我这样解,舅舅看对不对?” “对不对?” 只是什么呢?只是相信自己,只要他在,世家必然翻不出什么花来,该用还是得用,不然难道由着皇帝启用诸如许敬宗等无才无德之人? 收拾的很干净。 可皇帝的声音依旧冷静地在说着:“其实,舅舅何尝不是在用朕压制世家,再用世家来掣肘朕?” “朕等着。” 李治将称呼从朕,换成了我。 “是不是说了太多次在帮朕稳定朝纲,舅舅连自己都骗过了?” 下首站着的三人,这次是齐齐打了个激灵,只得硬着头皮回了长孙太尉那句话。 他是这样想的……吧。 “舅舅是否觉得很畅快?登高览众,百官臣服,无论世家勋贵还是宗亲皆要俯首。比之前那些年,都要痛快?” 大约是被冤屈的愤怒和怨怼,以至于见了他也没有起身行礼。 可是现在,李治才知道,他见不得舅舅狼狈。 长孙无忌见此,开口第一句话便带了些讥讽之意:“陛下屏退左右,难道不怕我谋反弑君了吗?” 大理寺有专门暂押亲贵的牢狱。 言及数年来“误先帝圣托,罔上负恩,擅弄权柄,几于专权乱政。”自请其罪。 “舅舅是不是觉得,我还年轻,做的不够好,你会先替我看住、镇住这朝堂。若我有过你便谏言,令我改之,让我做一个更好的皇帝。” 语气转冷转厉:“舅舅不觉得,这是父皇的位置吗!” 朝臣与侍卫都流水一样退出去。 至此,长孙无忌才低声道:“我从没有想用世家掣肘陛下,我只是……” 他今日过来,穿的也只是常服,乍一见—— 还是如稚奴所说,他是在为了自己能够权倾朝野。 “朕无嫡子,贵妃所出长子,难道不能做太子吗?为什么非要是王氏女的养子,才能做太子?” 朝臣皆惊:专权乱政之罪,皇帝要深究的话,与谋逆也差不了多少了。 “舅舅……舅舅!” “但陛下不能污我谋反!” 有诏,此生勿复朝觐。 长孙无忌听着这些话,恰合心意,下意识颔首:“是。”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象过许多舅舅的样子。 李治深深望着眼前的舅父。 “陛下为太子以来,我自问护卫陛下之心如铁石!” “舅舅,你最后给朕上一道奏疏吧——” 皇帝入内,就见到身形挺拔坐在桌前的长孙无忌。 皇帝也不在乎,摆手屏退左右。 皇帝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在长孙无忌耳朵里,却一句句令他惊心。 “十余年前,父皇修《氏族志》时,世家尚敢将李唐皇族放到第三等人家去,何况长孙一族。” “总有一天你会老去,会将一个好好的朝廷交给我的。那时候,你也放心了……” “只要舅舅提出来,给刘宝林升位分,可立贵妃。” 然他眼睛里并没有笑意:“舅舅,你觉得这是辅政之臣的心吗?” 长孙无忌越说越激痛,双目通红。 李治笑了。 “陛下年少登基,朝野浮动,我替陛下镇之!” 皇帝目光幽深一片。 三日后,太尉长孙无忌上书请罪。 “若为废后立后事,臣拂逆了陛下的心意,陛下要杀,为臣者引颈待戮!” 然帝以‘元舅辅政,曾安社稷’为由,免夺爵。 “舅舅口口声声立皇长子是为了朕,为了国本——如果舅舅不提出把皇长子给皇后抚养,朕是愿意相信的。” “可自朕登基以来,柳奭变得处处以舅舅为尊,要靠舅舅来要朕的太子之位。崔氏族长、世家朝臣也需舅舅的举荐,才能位列宰辅。” “其实——” “不必说了。” 长孙无忌见皇帝神色漠然,忽而情绪大动道:“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不会谋逆于陛下,那便是我!” 是白发零落。 长孙无忌颇为颓然,以手撑额,有些颤抖的手指,不自知的将冠中发带出了几缕—— “我曾琢磨过许多次舅舅的想法。” “如今说来,舅舅一听。” 李治立在门旁,蹙眉道:“若太尉只有此言,朕便不必再听了。” “后来朕明白了——他的态度,他的恭敬。” “我知你不会真的‘谋反’。” 他几乎不想听下去。 但去官职,迁黔州。 “朕原来百思不得其解,柳奭能拿出什么来打动舅舅。” 半晌,只听皇帝起身。 “舅舅自来性傲,当年也厌世家如此吧。” “等你觉得我做的够好了,等你真的老去,才将朝堂交给我……”李治将此话重复了两遍。 皇帝颔首:“太尉回话的卷宗,怎么不见?” “好。” 李治心中忽而大痛。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立后(你我便是对方的锚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走进立政殿后院,见一株杏树,不由止步。 金色的日光透过树的叶隙投下来,斑点样洒在地上,一晃眼倒像是落了一地的金色的小杏子。 媚娘扶着窗,倾身对她笑道:“怎么不进来?” 姜沃就指着杏树道:“姐姐还记得,宫正司正堂前院中也有一株老杏树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两人隔着镂花窗与遍地春光彼此相望,姜沃笑道:“就是这样一个春天。我从姑姑手里接过写着宫规的竹椟,奉命去掖庭北漪园。” 媚娘在窗后接过话来:“那是咱们第一次见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带着笑意,目光一直注视追随着姜沃步履轻盈入殿。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只觉心中欢喜之余,更有安心沉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说来,这扶芳饮还是崔家的秘方,被崔朝先送当时晋王,又送姜沃,现在已经变成了宫廷饮。 姜沃喝了一口想起来:“等我明日再带几张新方子进来。” 崔族长最近对待崔朝,那真是外头的天气一样春光和煦,珍本秘谱流水样送过来。 与之相应的,便是流水样送进立政殿的奏疏。 只是这回,不再是反对,而是百官请立武宸妃为后的奏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此时媚娘所居的后殿中就放着几本奏疏,这是皇帝挑了几本词彩焕达雅致的给她,让她搁在后殿可以多看两遍。 姜沃就伏案看起来。 论起文采好,果然都是熟悉的人名:许敬宗、李义府、还有……上官仪。 此时再看上官仪的名字,姜沃早没有初次从媚娘手边看到上官仪《投壶经》的惊讶了。 每个人身处的人生阶段不同,利益不同,当时当下的选择就不同。 此时的中书舍人上官仪,站在了支持皇帝立武宸妃为后的一边,是符合他此刻身份和利益的选择。 姜沃看着上官仪的名字,正好在心中重新告诫自己一遍:不要想当然,不要觉得人是一成不变的,更不能因自己提前了解他们,就放松警惕。 比如……她重新拿起李义府那份奏疏。 李义府状告长孙无忌谋反这件事,虽最终三司(主要是皇帝亲问)会审过,太尉无谋反事,但李义府也未曾受罚。 皇帝曾对媚娘提过一句:“若是朕与舅舅之间再彼此相峙下去,不知会到何等地步。”早有个了断也好。 若再过几年,只怕非今日情形了。 故而皇帝也未曾罚奏告的李义府与附议的许敬宗,再也不肯提起与舅舅相关的话,只当这件事到此为止。 但姜沃还记得李义府流露出来的一个不善眼神。 还未及下朝,她便想明白了缘故——大约是首奏立后事。 见姜沃一直在看李义府的奏疏,媚娘就道:“你更喜欢李学士的?我倒觉得上官舍人的更好。” 姜沃摇头:“我也觉得上官舍人的更佳。” 她放下手里李义府的奏疏——她会防范这个人的,向来是防小人要比防君子更慎重。 尤其是……李义府此人最擅长诬告旁人,若她没记错,史册上曾于‘白江口一战’大胜倭国百济联军的刘仁轨,就差点被李义府给害死。 其实若是抛开政治立场不论,李义府这个人,才比之前各位‘边疆游’的宰辅,更应当去戍边。 这个人,她会盯着的。 他若老老实实呆在弘文馆校书也罢了,若是再违律法、构陷文臣武将,就只能请他也去守一守边境了。 想毕此事,姜沃回神后才发现,经过这两年,她已经习惯性跳出太史局,站在整个朝堂上来看朝臣了。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媚娘恰在此时问起同样的问题—— “你想好了从太史局出来后,入何处了吗?” 朝中最要紧的实缺无外乎三省六部:中书省、门下省主要是政令制定,而尚书省及下属六部,则更偏向扎实的贯彻务实。 姜沃喝了一口扶芳饮才道:“陛下也提过此事。” 皇帝甚至还记性很好地再次提起了永徽三年,‘宗亲谋反案’至朝堂上一锅粥时,姜沃站在下面吃瓜被他逮个正着的旧事。 “彼时姜卿在朝上好生自在啊。” 看的他没忍住当场点名。 说笑后换了正色:“这些年,自潜邸起,姜卿为朕分忧实多,朕都记得。” “职以授能,位以赏功。” “无论从哪一处论,姜卿都该从太史令位置上动一动了,也是替朕分忧。”太尉一脉一去,朝堂空缺颇多。 只是皇帝一时没想好,从太史局离开后,姜沃去何处更合适。 其余官员好升,他们都原有各自的本职,只是有太尉一脉在朝,压住了晋升之路。 如今按次而进就是。 但到底将姜沃放在哪里,皇帝一时未定,索性召了她自己来问。 “朕初想将你放到吏部。”毕竟这两年,她做的最多的,便是细察朝臣之事。 “后来想想,觉得中书门下两省也合宜。” “门下省现就有黄门侍郎之位空缺。” 黄门侍郎是仅次于门下省侍中的官位,因其近侍禁中,协审诏令,非天子信重心腹之臣不能担。 吏部侍郎与黄门侍郎。 一个更接近朝野,一个更接近皇帝。 媚娘听过后,也就知道她会做什么选择了—— “你要去吏部?” 姜沃点头:“是。” 毕竟,姜沃抬头对媚娘笑了笑:“禁中有姐姐在呢。” 倒是吏部,事涉百官。 她要走到这朝堂深处去了。 永徽五年。 三月十六日。 皇帝正式下诏立后。 经太史局定吉期,册后典仪定于四月二十五日。 礼部很快拿出了立后并大酺典仪细则。 太史局。 姜沃将礼部送来的细则表,慢慢看过去。 她在太史局所担的最后一次测算大事,就是媚娘立后大典。 这令她心中很圆满。 元宝正拿了纸笔在她身侧,边学边记,还心有余悸道:“还好太史令要过了封后大典才调任,否则我真怕这种大事上出错!” 姜沃笑道:“小事上也别出错噢,不然将来我还得忍痛给你的考评上记一笔。” 周元豹忙道:“可别。” 然后又带着遗憾和期待道:“太史令,你要常回来啊——袁仙师的屋子,李仙师的观星台和丹房,都一直在这里呢。” 姜沃颔首:“好。” 等元宝离开后,姜沃拿出了信笺,开始给李淳风写信——五年了,师父还不回家吗? 三月十九日。 武皇后(虽还未行封后大典,但宫中已改口)奉圣命往大慈恩寺去,为文德皇后祈福。 太史令随行。 雁塔外,姜沃再次见到了玄奘法师。 法师与数年前初见没什么分别——别人显老还可以看看有无添白发,但法师又少了这项重要的鉴定标准。 因而看起来分毫未改,整个人饱含佛法圆融的气度。 佛音庄严中,媚娘恭敬燃香烛敬奉文德皇后。 临近午时,祈福礼毕。 皇后舆驾返宫。 然媚娘并没有回宫。 她与姜沃另外上了一辆马车——今日已经与皇帝说过,暮鼓再归。 两人先往家中看过小公主,这才换了简便的胡服出门。 一眼看过去,就像两个小郎君一般,省去了带幂篱的麻烦。 这些年,姜沃几乎都在穿官袍和胡服,只为出门少拘束。 但她更在期待着有朝一日,她也好,这京中其余姑娘也好,不必为了出门便宜而穿胡服,只为自己心意而穿。 只盼哪怕穿着家常裙衫,小娘子们也能如此自然的出门,不必带幂篱。[1] 她看一眼身旁的媚娘: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上了马车,姜沃就问道:“姐姐想去哪儿呢?” 媚娘还颇多感慨:这些年她出过宫门,但都是与皇帝一起,其实都不知道如今长安如何了。 “那咱们去东西市如何?” “好。”媚娘望着窗外感慨道:“说来好笑,算上入宫的年月,我在这座长安城里,呆了二十年,竟然从未去过两市。” 杨家门户深深。 媚娘是闺中小娘子的时候,少有出家门的机会,每年基本只能出门一两次,那就是元日和元宵节的时候,会取消宵禁,家中长辈会允许仆从健妇,带着小娘子们出去看看灯。 也只有特殊时期,摊贩们可以从坊中挪到路上。 在媚娘少时记忆里,能够停下来,买些自己喜欢的花灯、竹编、帕子等小玩意儿,就很有趣了。 听闻皇后要往两市去,也换过衣裳来做赶马车夫的两个亲卫,都立刻打起精神来。 两市人多,可得护卫好皇后。 否则只好提头回宫了。 东西市熙攘繁华。 “我带姐姐去那家有翠涛酒的酒肆。” 当年她第一次到这家酒肆,还是为了大慈恩寺选址。 两人在单独的小间坐下来。 媚娘见白瓷杯里酒液浮动,一点清浅的翠色,笑道:“这就是你与崔郎第一回喝的酒吗?” 姜沃摇头叹息道:“至今尤觉酒色误人。” 实在是难经受住考验。 窗外春光正好。 媚娘搁下酒盏道:“提起崔郎,陛下还遗憾的很——他始终不肯入户部。” 姜沃点头:“是,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媚娘语气里多了一点感叹:“故而,陛下这些年心中最信的,其实一直是崔郎。” 城楼之下,再无旁人。 但在负责此事的一队侍卫看来,可是个绝对的苦差事——属于对了没有功劳,但一旦错了,就是大过失的差事。 有些话媚娘不必说出口,姜沃就能明白:她们的难处在于,陪伴的是一个完全体帝王了。 次日,姜沃接到两道诏令。 他们竟然亲眼见到了皇后和太史令。 夜色将近,又是一日过去了。 姜沃解下腰间的荷包,取出很多年她与媚娘的对印。 “时辰到了。” 皇帝就指给她看:“临轩册后,为你册封的正副使,礼部送了人选上来。” 数年来,她等的就是今日。 皇帝想了想:“好。” 姜沃懂媚娘这一点感叹,接口道:“可惜,咱们是做不到了。” 她想起前世看过的《盗梦空间》,就大致与媚娘讲了这个故事,又道:“姐姐觉得权势像不像一层层梦境?” 为怕一个人负责刻漏钟壶,敲鼓鸣钟误了时辰,每回晨钟暮鼓,其实都是几个人一起负责。 当年宫正司中,几人小宴对饮,畅谈崔郎事,自然是再也不会有的了。 媚娘颔首:“很像。” “我十四岁入宫与你相识。到如今,我们相识的年月,已然超过了从前的日子。” 不知道这长安城的熙攘人群,有无人注意到。今日的暮鼓,有两声其实是有些不同往日的。 他无权欲,无所求,皇帝才真正的放心。 亲卫们甚至有种感觉,若是时间够,两人可以走一日。 媚娘不由想起已然离京的长孙无忌:“满朝文武,赵国公对陛下来说最是不同。” “正使朕已经选定了。”皇帝都无需犹豫,就选了司空李勣。 “倒是副使,于志宁和许敬宗之间,朕一时也难定。按身份来说,自然该是于志宁。” 姜沃望着手里的诏书。 在外人看来,这是桩重要的差事。 “这些年,自有人世易变之感。” 翠微宫含风殿中,二凤皇帝很随意的盘膝坐在北面的罗汉床上,手臂支在膝头,目光却是无尽的专注与期许:“朕想知后世百姓可否永无饥馁?” 听她回来一笑道:“你们一出去就是一日,倒是朕在替看你立后大典的奏疏。” 媚娘虽然喝过酒,但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且清醒。 姜沃握紧了这封诏书。 姜沃深深颔首。 是与当年并无分别的面容神情。 这是唯一还能唤他‘稚奴’,也是真的护持过他的人。 媚娘笑道:“人最要紧。” 但…… “那朕再加以散阶吧。” 她们将要走的更深,那便不只要往前走,还要走的稳。 然而今日,因媚娘坚持给她的册封副使之位,她提前迈过了这一步。 两千五百枚筹子买下《向着星辰大海出发——顺应时代的造船与航海》。 这一日,是媚娘亲手敲响了第一声暮鼓。 皇帝笑道:“朕知道你心中所想,可哪怕算上调任后的官职,吏部侍郎也是正四品……” 燕国公兼恩加的从一品,身份更合适些。 这便是人事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她将亲手将琮玺递给媚娘。 媚娘颇有些意犹未尽点头:“知道了。” 刘司正如今已经接过了陶枳的宫正位。作为宫正,与掌六宫的媚娘会常打交道,但自不复当年掖庭中的亲密多语。 另一道诏令……姜沃握住后,心中是滚烫一片。 “昨日复读《尚书》,见‘臣罔以宠利居成功’,深觉警醒。” 尤其是近两年,托长孙太尉的福,她的筹子数目进账颇丰。 算着时辰,亲卫还是上前道:“回皇后、太史令,该往回赶了。再不然,只怕暮鼓起,进不了宫门。” 姜沃看着夕阳:“好。” 两人在黄昏中,携手走下鼓声未绝的承天楼。 “哪怕常常相见的人,随着境遇不同,也再不能似往昔。” 陛下。 两本指南上的锁也随之消散。 之后递给姜沃,她敲响了第二声。 “姐姐,在故事的梦境里,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图腾锚点,来确认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回到了现实。” 媚娘望着窗外春光明媚:“陛下,从此后,便是真正手握天下的帝王了。” 马车从侧门驶入宫门的时候,鼓声还未响起,只有暮色渐落。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媚娘轻诵了一句诗经。 承天门城楼位于太极宫正轴。 两人再次上马车后,姜沃才发觉媚娘买得实在不少——她们只能一起坐在马车的一角了。 两印的印纽相合,一轮红色旭日与一弯细白月牙。 这是皇帝身旁,最后一个让他能够寄托孺慕之情的人。 这些年,她就像守金币的龙一样,每天晚上都要查看下自己的筹子数目,等待着攒够七千五百枚筹资的这一天。 “然就连赵国公,权势至盛,依旧不能免此终局。” 她打开系统,认真确认过后,买下了她期待许久的两本指南。 岁月就是这样悄然而去。 身后赶车跟随的亲卫都震惊了:皇后与太史令这体力,是不是也太好了?原以为两人很快就会上马车呢,谁成想这一下午就逛着没停啊! 原本以为她要到正式就职吏部后,才能攒够七千五百枚筹子。 已然是皇后的媚娘,心中也萦着与当年的安宁喜悦:“好。” 如果说一阵伤感拂过心头,倒是因为忽然想起了先帝。 想起了贞观二十二年。 五千枚筹子买下《给你一张农作物的活点地图》(下面还有小字备注:该指南为你实时标注,所需的农作物种子在当前世界的具体位置,并附育种指南)。 “我陪姐姐一起。” 比如刘司正。 毕竟晨钟与暮鼓,都是从宫里承天门的钟鼓楼上响起,从宫门向外依次关门。 对皇帝来说,先帝、先后故去,如父长兄亦多年难相见,常伴身边的长辈只有舅父了。 她手里是一枚莹润月印。 那神色至今清晰地刻在姜沃心上。 跟随的亲卫这回并未提醒时辰:他们担心的原就是两位被阻拦在宫门口,那闹得动静就大了,如今进了皇城中就无妨了。 不,现在已经不能叫刘司正了,而是刘宫正。 宫门是最早关的,得留出赶回去的时间。 筹子尽数清空。 正如媚娘所说,从此后,皇帝再不能算是新帝了。 媚娘很冷静道:“咱们幸于与陛下同路,并无分歧相悖处。” 自是一日比一日敬重。 “权势迷人眼,宛如迷障。” 媚娘走过来坐到皇帝身边。 媚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承天楼:“说来,我也未见过。” 媚娘道:“其实我习惯了猜度人心。能走到这一步,也少不了我善琢磨人心的缘故。” 太过惊讶,以至于皇后问起,能否由她来敲一声暮鼓的时候,问了两遍,侍卫们才如梦初醒,连忙将鼓槌递上。 “恭喜姜老板,你攒够了!就在刚刚,到了七千五百枚筹子!” “坠入的越深,就越难醒过来。” 媚娘也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印。 对他们来说,真是日复一日枯燥的差事。 春光如许下,媚娘望着眼前人,听她温和而坚定道:“如果权力也是容易迷失的疯狂梦境,那我们就是对方的锚点。” 媚娘转头,夕阳尽染二人衣衫:“但,我想永远不必猜度你。” 多年后,对印再次被摆在一处。 但已经坠入最深层梦境的他自己,并不觉得异常。 立后大典上,她将作为副使,在李勣大将军奉圣旨‘册皇后’之后,她则奉琮玺绶以次授皇后。 姜沃就陪着难得出门,因而格外有兴致逛街的媚娘,一路走下去。 媚娘看到什么都想买一点,好在身后还不远处还跟着马车,有足够的地方装货。 媚娘望着皇帝道:“我心中另有人选。” 姜沃也不免感叹道:“权势之迷……” 几乎就在她说出‘臣领命’的同时,她听到了脑海中小爱同学惊喜的声音。 媚娘忽然心有所感,她转头对望着夕阳的姜沃道:“我今年恰是三十岁了。” 正好严承财也赶来宫门口迎候皇后,媚娘就让他带人将自己今日置办之物搬回去。 这一回,姜沃听着金币流出的声音,并没有多痛心。 我们会一直往前走的。 姜沃远远看着高大的承天楼,忽然道:“姐姐,咱们去看敲响暮鼓吧。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只闻晨钟暮鼓,却从没见过这对钟鼓。” 巨鼓嗡鸣之声,震得她整个人似乎在发麻。 而她则与姜沃一起向承天楼走去。 媚娘回到立政殿的时候,就见皇帝正拿了一份奏疏,倚在榻上看。 何谓旁观者清——正如长孙无忌后来肆意安排宰辅朝臣,甚至插手储位事,在旁观清醒者看来都心惊肉跳,觉得他在踩帝王的底线。 然而这一日,守在承天门城楼上的侍卫,发现这个差事一点也不枯燥了! 整个下晌,她们将东市慢慢逛过去。 当年那个为了激发兄长一点生志,而费尽心思搜罗万物的是晋王;今岁这个终究抬手留下舅父爵位,安排舅父去黔州安度晚年的是新帝。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而人在梦境里,原本荒诞的事情,也都觉得正常。” “臣领命。” “鼓以动众,钟以止众。”晨钟暮鼓如日升月落般,掌握着这长安城子民真正的白天黑夜。 一为加散阶至‘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封后大典与就任吏部(皇帝朕给姜卿一个惊喜)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立政殿后殿早专门腾出一间单独的屋舍,将帝后明日大典要用的冠服备好。 送来前,殿中省与尚衣局已经检查过千百遍了。 立政殿的宫人接手过来后,又每日要查验数十遍。 而今夜,帝后二人还是携手亲眼来看冠服。 屋舍东侧摆的是皇帝的十二旒冕,悬着的是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袍。 西侧则是册立皇后时,后需着的袆衣并花十二树头饰。 两人先走到屋东侧,媚娘细细看过天子十二旒冕上的颗颗白玉珠,回首明媚笑道:“陛下的冕冠更要紧——毕竟明儿陛下要于太极殿、于百官前,临轩命使宣诏册后。” “我只在殿中等着领受册印即可。” 皇帝负手而笑:“还是细看看你的皇后花树吧——朕还要与你一并到肃义门去见百官呢。” 媚娘的手拂过天子冕,玉珠在她指尖处转动,微微碰撞出清润的声音。 她回首凝视皇帝,目光中有真切动容:“肃义门百官朝见事,我深感陛下之厚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朝自廊下走来:“还不早些歇着吗?明儿你可是册后的副使。” “有些欢喜的睡不着。”姜沃转头:“你来都来了,陪我再走几回授琮玺吧。” 崔朝不免笑了:“这些日子,单授琮玺这一步,你都走过千百回了。” 他虽如此说,还是进屋取了一个颇具分量的檀木匣子出来——姜沃早向礼部打听过琮玺与外头匣盒的尺寸与重量。 之后特意去将作监做了个尺寸一致的檀木盒,又往里头装了些金银,做到重量等同。 然后捧着这个檀木盒,练习过无数遍当日流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她走向媚娘的每一步,最后递上琮玺的姿仪,都要是她能做到最好的。 “你站在这儿。”让崔朝站在院中‘扮’皇后,她则退出去,从入门开始演练。 哪怕已经按照要求,‘扮’了无数次准备接琮玺的皇后——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见此,就像自家孩子被别人家孩子比下去的家长一样,痛心疾首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看看人家王正卿。当时在太史局、礼部、太常寺的一并围观下,排演‘代后行亲蚕礼’,也都风雅从容走下来了。” 崔朝闻言扶额而笑:“好,我尽力。”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这才满意。 因是最后一夜的‘彩排’,她还特意进屋去换了明日正经的朝服。 如今上朝她按四品吏部侍郎的官职着朱袍。 但明日皇帝特许她按银青光禄大夫例,着紫袍珮紫授,腰悬鞶囊水苍玉。 见她走出来,崔朝面容上的笑意,就如同倾泻一地的月华一般清亮。 这些年来,他看着她先着青衫绿服,又见她换绯衣朱袍,再到今日衣紫而至—— 如飘然乘云,紫气东来。 崔朝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为皇后的册封礼欢喜的难入睡,自己何尝不为她欢喜的难眠。 直到又走了数遍,走到姜沃觉得自己明儿哪怕是梦游,也可以仪态合宜的将琮玺递与媚娘手中,才停下来。 崔朝才算结束了他的角色扮演。 两人一并进屋。 姜沃换掉官服,也懒得再穿大衣裳,只穿着中衣抓了件披风裹上,就走出来。 依旧在窗边站着看星辰。 然后指给崔朝看:“我是依星象卦出的册后吉日——四月末,恰三星在隅。” 崔朝心中一动:“三星在隅……是诗经中‘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姜沃远望星河光灿:“是。”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是夜,英国公府。 李勣于书房灯烛下,将已经烂熟于心的‘册立皇后’典仪章程又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 直到有叩门声轻轻响起。 长孙李敬业走进来,垂首站在跟前:“祖父唤我有吩咐?” 李勣点头道:“明日册后大典,是你第一次上太极殿朝堂,礼仪规矩不要出错。”他明日是册后正使,自家儿孙自然要比旁的官员更谨言慎行。 今岁朝堂实缺空出来不少,李勣看自己的长孙也十八岁了,就随手给他划拉了一个兵部的七品库部主事官,让他开始入朝为官。 李敬业应了,又好奇道:“祖父,这回武皇后册封大典,为何如此特殊?” 李勣抬眼看了长孙一眼。 语气很淡:“怎么?” 李敬业倒未察觉到,而是继续好奇问道:“从前册立皇后,也只有圣人在太极殿对百官宣诏册,以及皇后于后宫接诏两桩。” 相当于前朝后宫分明——皇帝与百官在前朝册后,后宫内命妇们云集看皇后接册。 负责沟通前朝后宫的便是册封正使和副使。 可这一次大不一样。 “圣人居然下令文武群官及番夷之长,奉朝皇后于肃义门。”[1] 居然帝后同时出现在肃义门,朝臣们还得统统拜见一回皇后! 简直是闻所未闻! 李勣神色更淡:“这也是你该议论的?” 李敬业这才有些畏惧,垂首收了好奇解释道:“是外头人都这么传——武皇后先上谏表,立后典仪要照着当年文德皇后减三分,圣人大为嘉奖。” “原以为是武皇后谦逊贤德,谁料圣人转眼又下了这道百官也得拜见新后的旨意。” “外头议论纷纷都说是武皇后以退为进……” “放肆!”李敬业话音未落,就被祖父拍案大怒吓了一跳。 李勣眉头深锁:他管束子孙已自觉严厉,可无奈他位高权重,家族都蒙他所荫。 儿子辈还跟着他吃过些苦,孙辈确是实打实的勋贵子弟,出入都有人笑脸相迎捧入云端。 许多时候哪怕他们不以势压人,旁人一听是英国公子孙,也就主动退让或是奉承起来。 如此这般,家中几个晚辈性情便都有些骄狂。 李勣颇怒:都要去做皇后的册封正使了,家中长孙竟然还在这传外头的风言风语。 要不是明日有正事,李勣都想动家法把人打一顿。 于是先一指他:“明日你到太极殿,除了与人见礼不许说一句话!”祸从口出,学不会说话就先学会闭嘴! 李敬业见祖父发怒,已经麻溜儿跪了认错。 李勣余怒未消。 原想叫长孙来嘱咐一二,熟料嘱咐出一场气来。 心中便拿定主意:等册后典仪过去,便将孙子从兵部拎出来,别做什么实职官了。准备向于相学习,把人扔到太仆寺去看马磨磨性子! 亲眼见过房相、杜相两人身后尊荣,是怎么被不肖子孙连累的,李勣颇为心有余悸,决定好好磨一磨孙子。 因有这样一场气,次日清晨,李勣见到姜沃,见她在这样大事前,依旧沉静如璧,不免心中感叹:他还记得初见时,姜侍郎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怎么就那样稳当呢。 姜沃面对李勣有点异样的目光,也报以疑问神色。 李勣见她如此思觉敏锐,就收了所有其余思绪,肃穆了神色,整个人如青松一般渊渟岳峙。 “吉时要到了。” 太极殿,群臣肃立。 百官皆如元日大朝会般,穿着正服,手持笏板。 皇帝临轩册后。 文武山呼万岁。 李勣从皇帝手中接过册书,错后一步而立的姜沃,双手接过装着琮玺的匣盒。 落在手中的沉甸甸的分量。 命妇如云。 姜沃却一眼看到了中庭端立的媚娘。 她身着翚翟纹深青袆衣,配以朱红色里衣,并上朱锦下绿锦的大带——皆是浓烈之色。 然这样盛妆服制,却没有让媚娘本人失去一点存在感。 反而极是相衬,似云霞托举日出一般。 她天生就适合这样亮灿的颜色。 如旭日般让人难以直视。 姜沃走过停驻的御舆伞扇,走过奏礼乐的太常乐人,走过门外拱卫的侍卫与勋徽执事、走过殿前无数林立的命妇…… 走过春秋岁月。 一直来到媚娘身前。 手捧琮玺。 史载: 【永徽五年,上临轩册后。正使大司空李勣授皇后册,副使银青光禄大夫姜沃授琮玺。】 【后北面行礼受册。】 【后升座,内外命妇奏贺。】 【礼成。】 这一日,姜沃自然也站在肃义门下。 与文武群臣一起奉朝皇后。 唇边逸出笑意——这是她的君王受到的第一次群臣朝拜。 五月初一,姜沃将正式离太史局,就任吏部侍郎。 在此之前,皇帝还特意将她叫到立政殿去,细谈了半日。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崔朝竟然也在。 正与皇帝坐在窗下对弈。 倒是媚娘正一如既往在替皇帝理奏疏——自从上回头痛目眩很是难受之后,皇帝有些心有余悸,自己就尽量避免长久伏案盯字迹密密麻麻的奏疏。有时候都让媚娘念给他算了。 他则多遵孙神医与尚药局的嘱咐,宁神静心勿操劳过甚。 姜沃上前见礼,皇帝带着散漫笑意敲了敲棋子道:“就等你了。” 姜沃忽然有种他们要上桌,所以三缺一的错觉。 姜沃看到这份公文时,不免笑了。 姜沃看着手下司勋郎中呈上来的公文:按例,皇后生父应国公过世,爵位应传于皇后之兄。 虽如此说,心中却有些疑惑:既然王老尚书三年五载也不走,皇帝怎么单独把她叫来说这件事。 这都在姜沃的意料之中。 上吉卦? “吏部下又设司封,司勋,考功三属。各属官员都接近百人。” 她只入内堂,等候王老尚书和那位神秘同僚的到来。 以上都是很正常的荫封,然而很快,不正常的来了。 王老尚书在腹内深深叹口气:老夫这一世兢兢业业,上无愧朝堂下无愧家族,到底是哪里不修,晚年摊上这样的差事哟! 王老尚书再想到皇帝的嘱托:“朕将王卿和姜卿都交给老尚书了。” 见皇帝如此安排,姜沃其实是松口气的:有皇帝本人安排朝臣来监督制衡她最好,如此,君臣间便大大减少生嫌疑的机会。 王老尚书先至。 他见了姜沃,倒是毫不意外,风风雅雅打招呼:“从今后便不能称太史令了。” 好巧不巧,她到了司封属后,接触到的竟然都是媚娘事。 她从没怀疑过媚娘的答案。 她只是马不停蹄回到了太史局,与周元豹继续交代太史局公务之余,还抛掷三枚铜钱就方才皇帝的谜语起了一卦。 果然帝后二人一起道:“你们两人就预备一直这样下去?将来一辈子有什么打算吗?” 人,向来是最不好管理的。 如今,这两个迥异的人竟然同时成了自己的下属。 皇帝于朝上嘉许皇后贤德清正。 王老尚书看着眼前两位直属下属。 大约是正事交代完毕,皇帝忽然露出个笑容来:“姜卿想不想知道,朕选的另一位吏部侍郎是谁?” “卿此后,务要持心正,明权衡,抑贪冒私亲,秉公进贤能。” 果然,皇帝又道:“然王尚书到底已近古稀之年,姜卿又还未至而立。朕便另择了一个侍郎,与姜卿一并入吏部。” 言下之意要他教出两个合格的吏部候任尚书来。 心道:帝后果然是夫妻啊! “姜卿要将吏部上下之制谙熟于心,再到善掌其职,上下通达,只怕非一两年之功。” 此言与她所思一致,姜沃适时发声附和领导:“陛下英明。” 她再次真诚发问:“陛下?” 姜沃一路入内,许多陌生的面孔纷纷停下与她见礼,其中也不乏衡量与探究之意。 但姜沃自己知道,在其位跟能够掌其权,从来是两回事。 “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授,乃六部之首重。” 五月初一清晨,她早早来到吏部署衙。 她头两年,必是以学、以深入吏部之中为主。 能坐在一起吃火锅的私谊是一回事,但在朝上,在这皇城中,她就得做标准的臣子。 姜沃闻言便应道:“如今,臣才安心些。” 果然,皇帝道:“朕未许。” 姜沃行礼:“臣谨听圣言。” 当谜语人是皇帝时,姜沃便只剩下告退可说了——且她还有太史局交接事未做完,太史局对她的意义到底不同。 姜沃:…… 人在吏部,姜沃自然最先收到这个消息。 立刻把自己放到三把手的位置上去。 姜沃有点心情复杂。 武姐姐会允许她的皇后荣光,荫护这两个曾经将她们赶出家门的兄长吗? 她离开立政殿后,皇帝转回来与崔朝继续隔棋盘而坐,媚娘也走过来坐在皇帝一边,两个人一齐看着崔朝。 立后向来不是宫中女子一人之事,更恩及家族。 王正卿,不,现在是王侍郎。其名王直,字神玉——这个字来源于他家族中传说,他出生前祖父梦到神仙交给他一块美玉。 经王老尚书安排,姜沃先至吏部下‘司封属(掌朝中封爵事)’历练三月,而王神玉则至‘司勋属(掌朝堂授勋事)’待三月。 “故而各部侍郎皆为正四品下,独吏部侍郎为正四品上。” 倒是给了官位——武元庆至龙州任县令,武元爽至振州任县令。[2] 姜沃听皇帝的语气已经换了以往的轻松温和,还带点笑意,就也抬头好奇问道:“想知道。” 甭管王老尚书心情多么复杂。 她已经熟练地展开舆图,往大唐的犄角旮旯去寻这两州——不,振州倒也不必寻,前侍中韩瑗就在那,海南三亚嘛。 作为吏部侍郎,亲自下发落实了这两道任命。 但皇帝此举,无疑是提前婉转与她说明此事,让她不要有此冒进贪位之心。 姜沃自然也提前做过许多新部门的功课——与太史局这种精炼部门不同,吏部下属官员极为庞杂,比如单【考功】一属,负责日常公务的‘令史’与‘书令史’加起来就有上百人。 来人生的面目周正,美髯飘飘,姿态闲适风雅—— 姜沃遵照老领导的安排,就任‘司封属’。 姜沃从前入太史局,很快就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性情、才干。但到吏部估计要下一番水磨功夫了。 起身肃道:“姜卿既入吏部,朕对你便颇多期许。” 很快,朝中官员便震惊了。 皇帝下旨,追赠皇后之父,已故应国公武士彟为司徒,并州都督;皇后生母杨氏封应国夫人。 “朕已然挽留了他。” 做皇帝不能,至少不应当这样。 “立后大典后,吏部王老尚书上表致仕。” 姜沃郑重应道:“臣必不负陛下之期!” 这一位侍郎,应该是皇帝选定的,在三五年后,真正接过王尚书班的人。 免武元庆武元爽承爵。 皇帝闻言颔首。 姜沃毫无异议:要是崔朝能解开皇帝这个谜语人就好了。 皇帝道:“吏部,天官也,为朕之肱骨。当为朝堂擢了算的人啊! 诸般思绪在脑海中转过,不过瞬间。 姜沃并不知,因自己太忙,帝后就只留下了崔朝来逼问家事。 姜沃听了,也不甚意外:王老尚书已经望着七十的人了,一辈子持身中正,为人极低调踏实。 姜沃懂了。 姜沃:陛下,您是会选人的。 皇后上表为两位兄长‘请辞’爵位。 姜沃望着这个将来的搭班同僚与半个上峰,感受到了未来工作量的压力。 上吉卦。 最好的老师,自然是在吏部如泰山石一般坐了小二十年的王老尚书。 皇帝给了她吏部仅次于尚书的官位。 人心莫测,可不是程序,输入进去‘秉公做事’,就会被执行下去。 姜沃主要寻了下龙州,唔,原来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啊。 必然还有旁的事情—— 为了这个大侄子在户部要钱的所作所为,王老尚书每次见到户部尚书幽怨的眼神,都得拿出为官五十年的脸皮,才能若无其事地走开。 皇帝摇头:“朕忽然不想说了。” 如今朝上换了天地一般,他能撑过前两年岿然不,估计也累了,想要退下来也正常。 姜沃倒从未想过一口气吃个胖子,几年后就能接过庞大的吏部。 整个吏部的官员,上下数百人,且常有调任外放。 “待初一,姜卿到吏部去后,便能见到了。” 姜沃看清来人时,心中万般感触只化作一个五味杂陈的‘啊’。 她按吏部例呈上奏疏。 王正卿。 皇帝在榻上坐着,以手支颐笑道:“朕看……王尚书精神矍铄,谈吐敏捷,再撑个三五年,一点儿问题没有。” 道他们白衣无功于国,不堪国爵,请陛下勿加恩。 王老尚书与她谈了片刻后,另一位侍郎才至。 好在只是错觉。 姜沃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在心底算一算两人的年纪差距,正好相差二十岁——显然皇帝已经在铺设未来吏部的两任班底了。 姜沃见他腰板直挺,眼明目锐,思维敏捷,再听说他今日还是骑马上朝——觉得皇帝估计保守了,感觉王老尚书怎么也能一口气干到八十啊。 他老人家须发皆白,但确如皇帝所说精神矍铄。 只是…… 吏部便拟了公文,将应国公爵位降一等,传于武士彟长子‘武元庆’,而武士彟次子武元爽,也可按例授县男爵位。 “朕是要与你说说吏部事。” 两位吏部侍郎还是如期走马上任。 这,这他说了也不算。 吏部位于晖政门前,署衙旷丽,尽显六部之首的宏阔。 姜沃从来心态摆的很正:别说此时的皇帝了,就算是当年晋王,她都恪守着君臣之分。 饶是崔朝,都被帝后二人的注目看的有些压力。 可见王老尚书是个保守稳重人:下属官员最多,牵扯朝堂最深,也最复杂的‘考功属(掌考核官员政绩功过)’,并不令两人直接接触。 他看着眼前两位吏部侍郎——一个是天子近臣,朝野皆知的简在帝心,这些年晋升堪称平步青云;另一个……王老尚书根本不想看自家不省心的侄子! 崔朝顶着帝后(尤其是皇后)的目光,只觉压力山大。 一直在案前分奏疏,似乎根本没有关注这边的媚娘,此时低着头,唇边划过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果然,她不会答错的。 她既择了吏部这个大唐最高人事部门,就做好了十年如一日去深耕的准备,甚至列了五年和十年计划。 姜沃颇有压力,殊不知最有压力的是王老尚书。 皇帝道:“其实王老尚书身子骨很硬朗,上书致仕大抵只是向朕示无‘把持吏部职权’之心。” 她带笑收起舆图。 只见一个如闲云野鹤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一个万年不改的我行我素神态,第一日就比他这个尚书来的还迟。 在皇帝看来,姜沃是连犹豫都无,依旧清宁中带着诚挚答道:“是,臣年轻识浅,必虚心以学,以求不辜负陛下殊恩。” 皇帝颔首准她告退,又指着崔朝道:“朕将他留下了。” 皇帝笑容更盛,甚至有点……促狭?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传承(亦有后人移山)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听出她是发自内心的赞赏,神玉侍郎顿时美的不行,毫不掩饰骄傲姿态:“是吧,我敢说长安城中再也没有人比我会侍弄花草的人!” 姜沃顿时想起一人:好想介绍给远在黔州的大公子承乾认识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此时,吏部两位新侍郎,都不在吏部,而是在司农寺,王神玉曾经的独门独户院中。 与姜沃离开太史局一样,司农寺也一直给曾经的‘王正卿’保留他的院落。 王神玉给姜沃一一介绍了他的心肝花草们。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明明是五月夏日,姜沃每每至此却都觉十分清幽,自生蕴凉—— 确实是比吏部侍郎标配的简朴寒素版小屋好多了。 吏部官员众多,署衙虽大,人均占地面积却比太史局小。 只有吏部尚书才有一个独自一进的院落屋舍。 两位吏部侍郎则是拼一个院子,东西两面自选。姜沃自然谦让王神玉,自己选了西边。 看着光秃秃的院子和两间异常简素的屋舍,姜沃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清廉官舍。 说来,这其实算是她第一次真正入署衙,一切按别人的规矩生活—— 之前都是跟着师父们在太史局,别说按着自己的想法收拾屋子院落,怎么舒服怎么来了,甚至不吃公厨的时候,还有顶头上司亲手炒菜吃。 但到了吏部,必然不会再有这种自由和厚待。 姜沃原准备老实做人,按照王老尚书的标准过活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不,勉强忍了些日子,今日午时,王神玉就邀姜沃来至司农寺他原先的院落,然后痛心疾首指指点点:“看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 “吏部旁的地方暂且管不到,先把你我院中收拾利落了才行。” 姜沃也有点过够了,立刻点头赞同——她有许多书籍陈设还在太史局,想要拿过来。 虽然赞同王神玉,她还是提出往王尚书处报备一下。 毕竟他们都去过王老尚书处议事,见过他老人家的院子,朴素至极。 王神玉感慨道:“大伯那人,一辈子求的,便是人皆认定他‘素有清名,克慎勤勉’。” 之后语重心长对姜沃道:“咱们可不能学他。” “等回头,我就叫人将院中好生布置一番,挪些四季花草进去,每日都要赏心悦目才成。” “身为臣子,皇命加身,只好案牍劳形,俗务缠身。” “若是再整日过的跟苦行僧一样,实在是生无意趣!” 王神玉觉得,看在长辈的面上,他忍了二十天,已经是够了。 不得不做这吏部侍郎也罢了,生活质量绝不能丢。 姜沃笑眯眯点头表示大赞。 心中道谢:陛下,您知道您给我挑了个多么合心意的未来上峰吗? 待王神玉终于抒发完关于生活质量的感慨,姜沃放下手里的杯盏:“其实我今日,还有件事想与王公商议。” 她称呼旁人都是称官位。 但对王神玉,一向更敬重些,姜沃就换了称呼,唤一声‘王公’。 时值五月下旬,两人也已经同院办公二十日了。 两人虽性格大相径庭,却奇异的很能处得来——当然这个奇异,是王老尚书的角度来看。 姜沃与王神玉两人彼此倒不觉得奇异。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都是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从不干涉指点旁人的人。 相处自然和谐。 既处得来,又是未来上司,姜沃就将心中一直惦记的事与王神玉说起。 “王公可知京中女医馆?” 王神玉点头:“自然知道,家中还有女眷请过女医馆中的助产士。孙神医亲传,遂安夫人手把手教出来弟子们,各家都是信得过的。” 姜沃眼中便有笑意。 当时请遂安夫人薛则出宫,作为第一位女医和将来女医们的‘二导,’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她曾经太子乳母的身份,本就更令人信服些,只慕此名来学的女医也不少。 姜沃继续道:“是,我想说的正是这助产士。” “王公也知,有助产士在,大有益于难产妇人和婴孩活下来。” “可这等医术,不是口传心授就行的,需得有师父手把手的教导。” “先帝时,就曾下旨令太医署将大夫派往各地。” “如今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州都有京中太医署考核过后,下派的数名医博士、助士,以防各地疫症,大见成效。” “若是女医也能像太医署的官员一样,得个朝廷的官位,被朝廷安排去各州,能够有朝廷文书有俸禄,一路还有官驿,到了地头还有官府的供应——便也能将这助产士散向天下各州,岂不有益天下人口户籍?” 王神玉敏锐道:“你是想走吏部之制,提出在太医署增一助产士官职?” 姜沃点头。 只见眼前王神玉凝神想了片刻:“只怕很难,老尚书处不会批的。” 姜沃努力想说服一下王神玉:“太医署的助士只是从九品。” 太医署的官职都不高,跟着医博士去往各地的男助士,官职也都很低,说句实在的,朝中其实没有人把他们算作真正的官员。 在姜沃看来,女子助产士也可以从此例。 如此微末的职位,都不能够吗? 王神玉依旧一针见血:“不是品阶的问题,是先例的问题。” 王神玉人很风雅,但目光很透彻:“老尚书为人谨慎了一辈子,怎么会开这个先例,令女医挂在太医署,为外官职——若是你向他上此表,他一定会令你改为宫内女官品阶。” 姜沃沉默下来。 此结局她其实也想到了。 姜沃从来知道前路难行,但到了吏部后,见了这个庞大的已经严丝合缝运转的组织,才知道,要为女子入朝撬开哪怕一道缝,有多么难。 不过,再难也总要走下去的。 此时不成,未必将来不成。 于是点头,准备曲线前进:“内官职也好,总之该有的俸禄与出门在外的安稳保障有了,才有女医敢于走出去,将这助产之法带向各州。” 王神玉道:“如你所说,这是一桩有利于人口的好事,老尚书也会同意以吏部名向圣人上表。” “只是应当还要让你再上书给皇后。” 毕竟是要增宫内女官职。 要上奏给皇后这件事,自是现在姜沃最不需要担心的一环。 次日,姜沃刚给王老尚书送过‘女医授内廷女官’的奏疏,回来就见元宝站在门前。 姜沃见了他笑道:“怎么了?太史局有事吗?” “是有太……姜侍郎的信送到太史局去了。”元宝一时还有点改不过口来。 姜沃接过来。 是师父李淳风的。 “多谢。” 然而坐在桌前要拆信的时候,姜沃心头忽然有一阵无法忽视的不安。 她一时竟然不敢拆此信。 直到王尚书处打发一位书令史过来,传达令她‘具书奏皇后’的公务安排时,姜沃才回神。 她索性带上已然写好的奏疏与李淳风的书信,往立政殿来。 皇帝与媚娘原在一处,听了此事皇帝笑道:“原来不是寻朕,而是要禀于皇后的内官职事?那姜卿单独回禀,由皇后决断吧。” 媚娘笑了笑,与姜沃一起来到后殿。 女医事从一开始,媚娘就深知——最开始,姜沃甚至是半夜把她惊醒,然后拉着她说了一夜,这印象实在深刻。 “好,等我看过后用印。” 媚娘从奏疏上抬起头来,却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旁人未必看得出,但媚娘很快就察觉,姜沃似乎有些极罕见的不安。 姜沃取出了李淳风的信,就在媚娘处慢慢拆开。 熟悉的笔迹。 映入眼中的第一句,便是:“袁师已然仙逝。” 夏日绵绵,蝉鸣原不绝于耳。 这一刻,姜沃却觉得很静,静的让人窒息,像是人忽然沉入水底,听不见岸上的声音。 片刻后,她才从这种窒息的安静中,缓慢而迟缓地听到媚娘唤她的声音。 她茫然回首:“武姐姐?” 媚娘也已经见信上之书,用力握住她的手,却不忍说节哀之词。 姜沃把剩下的信看完,心中愈痛。 原来,袁师父仙去并非现在,而是一年前——怪不得,李师父去岁来信,便已在蜀地。 媚娘从未见过姜沃眼中这般失去神采的时刻。 只见她木木然道:“是了,去岁,我还梦到了师父们,醒来便觉得怅然。”那时正是宸妃事后,太史局许多官员解官而去,她直接夜宿太史局忙公务的一段时日。 李淳风信上写的分明:去岁五月,袁天罡病重。但不令李淳风告知姜沃此事,只道她当时必处在艰难之中,不要再令她雪上加霜。 之后月余,袁天罡便溘然长逝,亦留下话,要一年后再告知姜沃。 李淳风遵行,于今岁书信方至长安。 “姐姐,其实我是有预感的——李师父为何忽然自关中入蜀,又为何这些时日不来信。” “我只是不敢深想,更不敢起卦。” 当年她与袁天罡黔州作别,袁天罡已然说过‘此生师徒一场,至今已圆满’。 他们彼此都有预见,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可事不到眼前,姜沃依旧不想去见,不肯去想。 媚娘一直关切担忧望着姜沃,见她眼底终于渐渐有了一丝神采。 不,不是神采,是泪光。 先是蓄在眼底,浅浅一层。 直到姜沃说出:“姐姐,我想与陛下告假数日,去阆中……” “我应当还能赶上师父的周年祭礼。” 姜沃相送过后,回到师父墓前。 “不必绷得太紧。” 但至今为止,才撬动了一点点边缘,让她们成为了内廷女官,却依旧不能入朝。 “袁仙师仙逝事,我也是近来才知道。”两人偶有书信往来,谈论因果事。 因河道未结冰,可以走先帝贞观二十二年所修的京中与蜀地相通的‘斜古道水路’。[1] 所以,良种与高产量的农作物是必须的。 【指南】最先介绍是良种的必要性,以及人口陷阱—— “若是有良田良种,但是到不了百姓手中,也是无用的。” 其实他一直知道,父皇盼着天下百姓永无饥馁。 就不会熄灭。 姜沃只觉得眼底再次发热。 宛如晨钟敲响在耳畔,姜沃忍不住转头去看。 姜沃自拿到那本农作物指南后,这是第一回与人彻谈此事,索性敞开来,把她的困惑都一一道来。 更是要女子也能平等地走入并一同建立这无饥馁的世界。 马车停下,下来的人居然是李承乾。 李承乾点头:“自不会忘。” 六月初,姜沃素衣抵蜀地阆中。 一直自持于眼底的泪光,终于破碎。 是二凤皇帝所期盼的,众生无饥馁,华夏衣冠在。 如果依旧世家门阀林立,百姓们依旧会被迫卖田,成为他们的隐户,剩下的人就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 姜沃不由抬头看着李承乾:这可不像是深居幽谷的大公子会主动问的话。 但相应的,她离眼前重重大山更近了。 只是今日之前,她一直觉得沉重如许,这般宏大之志,她做的完吗? 雉奴,他没有被世家栓住,他已经沿着父皇的路在走了。 果然,很快李承乾直白道:“是袁仙师在信中提及,太史令或许需要与我谈一谈。”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确认了路,才能往前走。” 皇帝登基五年余,发生的事儿却极多,等姜沃说完,大半夜就过去了。 夏日清晨来的迅疾,从晓星现到天光大亮,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暮色深沉中,她与坟茔相伴。 所以,她在火药之后,再也没有买其余的指南,而是一直攒到买了《农作物的活点地图》与能获取相应作物的《航海术》。 “正如父皇之后有雉奴,他之后,又会有他选定的继承此志者。” 她一路走至今,多承先人遗泽。 于良师坟茔前,姜沃闭上眼,静视己心。 姜沃很快想起,当日李承乾离开昭陵时,皇帝曾与专门护送李承乾的亲卫说过,若是兄长到了蜀地后想出来走走,只管随行相护就是。 人口是不能超过农业发展水平的,这是很朴素的能量守恒——有多少粮食,就能养活多少人。 但正因为读过,才令她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但,指南又指出,只有高产的良种也是不够的。 但现在,她不再担心和迷惑了。 李承乾点过香烛后,也未离去。 她临去黔州前,凌烟阁中二凤皇帝曾经说过一句:“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她近来,是有些思绪太杂了。 她总想再快一点。所以她进吏部不足月,哪怕知道时机还不成熟,却还是没忍住跟王神玉提起了女医官职事。 两人各坐一草蒲。 姜沃道:“先帝之言,振聋发聩。” 她走了这许多年,才看到萌芽,看到了几十个人的出现。 在这蒙蒙未至的清晨,黑暗与即将到来的白昼交际之时,仿佛模糊了生死之境。 姜沃总是怕来不及…… “不是吗?” 说来她初见二凤皇帝,他亦未足四十岁,恰似此时此刻李承乾的年纪。 李承乾向来直白淡然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夏风一般温热的关怀,又似深有所感因而叹息:“人若是凡事求全,极力想达成一个太高的成就,就把自己绷得太紧,不是一件好事。” “比如皇帝下的《禁买卖百姓永业田》很好。”长孙无忌到黔州后,李承乾听他说了些朝中事。 “哪怕是经天纬地如父皇,也会想着选继承人,将未完之宏业传承下去。” 而且是不再急切紧绷,而是坚定有序的一步步移下去。 李承乾很快理解道:“农为政本正是如此。父皇是极重视劝课耕织的。” “我之后,必亦有后人移山矣!” 她站在了一个全新的。 泪如雨下。 最根本的,永远是制度问题。 “父皇说过‘大道远而难遵’。” 空气中满是用以驱虫的艾草燃烧的气息,有些微微的发呛。 熟悉的声音和话语自耳畔传来,让姜沃倏尔回到贞观二十二年冬日—— 坐回来时,抬头见深沉夜色如压在肩上,不免又想起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漫无边际的大山——她不单想陪着皇帝和媚娘,一起行打压门阀世家的事儿,她心中亦藏着更‘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女子也能更好的走入这世间。 等待多年的媚娘成为皇后,她深入朝堂都已做到,甚至还已经兑换到了【农作物】与【航海】两本指南。 李承乾看着眼前与自己剖心倾谈此事的姜沃,更安定些:而且,雉奴道不孤。 就比如助产士。 让那些世家门阀,把吃了的吐出来。起码,要阻止他们继续吃下去。 “师父,我生怕自己终此一生,都是愚公移山。” 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觉得内心安静了许多。 他很欣慰。 大道向来幽远难行。 姜沃与李承乾坐在袁天罡墓前,两人是生者,忆起的却都是故君、故师、故亲的期盼。 帝后坚持让崔朝陪她同行,暂将方满周岁的公主暂时接回宫中,媚娘道:“虽说宫中还未彻底理顺,但你此去不足月,我多上心就是。” “我亦是从那一日起,就一直想梦到,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良种,能够亩产比现在的粮米多许多,多到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能够吃饱。” 在袁师父周年祭礼前的一夜,姜沃独自一人提前来至墓前。 李承乾认真听完,然后道:“所以父皇要压制门阀世家——你不知道,贞观初,有多少税赋收不上来,国库有多穷。然父皇还是精兵简政,裁处官员来省钱。父皇曾苦笑道:并非百姓不勤,若再以税加之,百姓就只好去死了。” 还要节流。 姜沃听到这个称呼,还是下意识回头。 李承乾的侧颜在黑暗中微微模糊。 顿首。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真的能做完吗? 天下土地只有这么多,不光要开源,要得到好的良种。 “师父,哪怕终我一生,是愚公移山,我也会移下去的。” 其实姜沃一直确定她的本心是什么—— 颇有些意外:“大公子。” 他先开口道:“太史令为何事所惑?” 亩产再高,也得百姓有亩才行。 夜风吹灭灯烛,姜沃就起身去重新点起来。 “如果绷得太紧,若是一事落下大憾,你或许会再也走不出来了。” 只要先人逝去者,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传承下来。 姜沃恍然间以为看错了人—— 而她,也终会成为先人。 叙过别后事,李淳风温声道:“袁师临终曾提起你,要我再次转告——前路漫漫摇摆不定之时,要静一静心,想一想你的本心。” 竟然也就在墓前坐下来。 “太史令。” “世事难料,你怎么能保证,总如你设想的一般去进行?” 这一夜,两人都未离开,就在此说起京中事、世家事、粮米事、朝堂事。 果然李承乾又道:“我是很久后才明白,韧比坚重要。”韧,柔而固也。 何为‘传统’,只是存在,就自有泰山压顶一样的重量。 这座山显得更高大更坚不可摧了。 夏日夜晚,风温热,蝉鸣响。 姜沃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与李承乾讲了人口陷阱。 李承乾见她转头望着自己,似乎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道,你不必绷得太紧。” 见清晨已到,李承乾便再次上了香烛,告辞离去。 是世家豪族的土地兼并。 姜沃深深触动:这话,必是大公子多年心声。 李承乾的话往往一针见血,给她的启发感触良多。 与上次冬日入蜀相比,这次她到的很快。 时间总是不够用。 并不是得到良种与高产量的农作物,百姓就一定能无饥馁。 姜沃再见到李淳风时,亦不免落泪。 “听闻明晨是袁师的周年祭,我便提早一日过来了。” “大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黔州,我曾与你提起过,先帝所期许的后世。” 师父…… 人类在研究历史中,提出了马尔萨斯人口陷阱:人口增长是成几何数(2、4、8、16)增长的,生存资源却是算术级(1、2、3、4)增长的。[2] 天际晓星初亮。 姜沃已经细细读过。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分担(姜沃来,集体卷起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当日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二凤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姜沃穿过天宫院正殿,在后门外的溪流旁找到了李淳风。 溪流潺潺,似乎比拂过的山风还要清澈。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淳风指了指南边:“将来我的坟茔在南面五里台山上,到时候别忘了祭一祭。” 刚刚参加完袁师父周年祭礼的姜沃,听这话甚为扎心,就道:“师父身体康健,必年寿久长。”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淳风递给她一张纸:“我已至知天命之年。你听了我这话还心中难受——” “那我见你年纪轻轻这般笔墨,又该如何?”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只见是自己在南下蜀中的船上,因伤感而默了无数遍的几句顾贞观的词。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1] 姜沃低头。 李淳风加重了语气道:“你若再做此伤痛之语,薄命之言,才真是负了袁师师恩了。” “师父,我不会再做此语了。” 昨夜与大公子一番长谈,已然将她从伤感迷茫中扯了出来。 袁师父特意推迟一年告知她过世之信,又提前替她将大公子请出山,她已深解师父的意思。 如何还有飘零之感? 她只觉得先人之眷长随身魂。 甚至让她心中有了许多新的想法和谋划,等她回京就…… 姜沃如此想着,便有些出神。 李淳风原本欲就此‘薄命’‘深恩尽负’等锥心之语再重重说徒弟几句。 然而见她出神,就想起她昨夜通宵未睡,今天又举哀半日。 再细察面色,果然如霜似雪,唯有眼圈通红,眼眸中还燃着一种亮的都有些惊人的神采。 李淳风就心软了。 “罢了,师父也不说你了。” 姜沃这才回神:“嗯?” 李淳风越发无奈:“回去吧。” 到底声音温和下来:“师父这几年不在京中,朝上事又多,你独自撑着必然是很累了。” “等过两日我与你一并回长安,日后你有事依旧来与师父说。”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弟子眼巴巴看着他:“师父,我现在就有事。” 李淳风:…… 姜沃道:“这几年,我偶然得到数张航海仪的图纸,就等着给师父呢。” “师父是当世最好的数算家,又是风水将作大家,能够自己改制浑天仪。” 大唐的造船技术,其实已经冠绝当世,比如她南下蜀地走水路,就亲见舟航河洛,弦舸千艘,颇为壮观。 不单是河内船,大唐海船战船亦多——二凤皇帝打高句丽之时,便是提前令扬州、莱州、明州等海口地,造了数百艘海上战船,水陆两军会师。 登陆战打的高句丽各沿海城池纷纷心梗,更深深震慑了新罗、百济、倭国。 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船啊! 故而,比起造船术来,更限制大唐远航的,反而是海上导航问题! 毕竟此时还只有司南,连真正的指南针和海上罗盘都未出现。 如今海上航行,只能靠唐尺来识断北极星与海平面,以此辨别航向。 不过,现在她已经拿到了许多图纸。 姜沃看向眼前李淳风:还有谁比师父,能更快更好的研究出各种航海技术? 毕竟,师父可是重修与注过《海岛算经》的人。 也正是自李淳风起始,大唐在航海时,才可以根据精准的数学来测算遥茫海岛的距离远近与高度。 师父本就是后世所公认的大唐第一数学家。 听姜沃说起有海上航行的测量仪的图纸,李淳风就有些见猎心喜,不,是闻猎心喜。 只是口中还道:“我如今还在给圣人寻山陵吉壤呢,有些脱不开身。” 姜沃太了解师父了,这是口是心非的毛病又犯了。 于是只叹息道:“好吧,那我只好将图纸交给将作监或是工部了——不知师父还记不记得,先帝曾感叹过‘于沧海上,必仰辰极,惜乎海外渺茫不知’……” 姜沃还未说完,李淳风已经道:“回头拿给我。” “好!” 李淳风见她已经恢复了精神,再不复这回再见时的满腹心事与沉重,心中欣慰:这才不负袁师苦心啊。 “等回去,我就把图纸拿给师父!” 航海术有关的图纸,她已经对着系统细细描画出来了,倒是造船术的图纸太复杂,她还没有画完。 图纸难描,姜沃可不敢带着到处走,生怕丢了,都仔细收在长安家中。 李淳风见弟子不过一夜间就整个人都明亮轻盈了许多,不由感慨了一句:“真不知大公子与你说了什么,竟然比师父的话还管用。” 只是感慨,并非探问。 但姜沃还是答道:“大公子说,不必一个人绷太紧。” 她心底补了后半句:那根据压力守恒定律,自己不绷太紧……就只好绷一绷别人了。 能信任的人,都陪她卷起来! 比如恰好第一个撞过来的师父。 姜沃对李淳风摆手:“师父,那我回去了!” 李淳风见她自天宫院后门离去,又转头看了半晌五里台山,先帝替他定的归老之地。 其实今日见徒弟前,他是准备从此远离朝堂的。 他已然替当今选好了陵墓吉穴。 准备回长安后直接递上奏疏,以后就负责监督建造皇陵之事,从此远离尘世。 可现在,是海航之术啊。 不用徒弟提起,他已经想起了先帝。 陛下,那时候您说‘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不烦妄求也。’[2] 又说茫茫海外,必不是神仙居所。 那或许有生之年我能看看海外到底有什么。到时候九泉之下,也好禀明。 李淳风转身离开天宫院。 在蜀地待了这么久,该回去了。 姜沃回到暂居的屋舍。 只见崔朝正坐在院中。 也是一身素服。 “你累了。”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柔和:“屋里已经烧过驱蚊虫的艾草,也有晾好的白水,你眠一眠吧。” 姜沃路过他身旁,停下来问道:“是你把我在船上写的那些伤感之语,拿给师父的?” 崔朝微微一滞,点头道:“是。”他原坐在竹椅上,此时就仰头看眼前人,神色伤感。 “你心里装了太多事,但你几乎从来不说。” “这些年,我只是陪着你,看着你。” 起初他还会问,后来发现她只是笑道无事。 他渐渐也不问了,只是在一旁看她托腮出神,看她不过几日就自行好了起来。 “可这回,你实在是不太对。” “我想着,你若不愿意对我说,或许愿意对李仙师说。” 他语气沉沉不安与郁结:“抱歉。” 姜沃低头看了他片刻,见他亦是眼尾通红,脸色比以往更素白,眼底透出隐隐青色。 这些时日,崔朝也是未有一夜安睡过。 她推了推崔朝,让他挪开一点,然后也坐在这张竹椅上。 姜沃道:“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相伴就很好。” 崔朝声音有些低沉与伤感:“这些年,我只帮过你一次,就是在你不便出宫的时候,替你暂理你父母手里的产业。” “而就连那次,也不是你向我要求的。” “之后我再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总说自己就可以。” “但有时候,我见你……”见你似陷入缠绕之中。 崔朝忽然想起,有一回除夕他们四人吃火锅,皇后饮过酒,曾经叫过姜沃一声小仙鹤。 他有时候觉得,她确实像是悠闲踱步于水边的仙鹤。 但有时候,又像是淋了大雨,翅膀都湿透了,因而看起来特别吃力的仙鹤。 他缓缓将心中所想说出来,然后专注道:“你很早前就说过,有终身所愿之事——我不是想探问你所思所为之事。只是有时,真的想替你擦一擦雨水。” 姜沃仰头看着蜀地晴空如碧,听他说完了这番话。 转头笑道:“这一回来蜀中,我想通了。” 原来,她总觉得自己心中背负着跟别人不一样的想法。 所以有些事,总想都担在自己身上。 经过昨夜,除了将来传承外,她又想起了一句话—— 崔朝就见她带着无尽崇敬神色道:“有一位伟人说过‘最关键的问题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3] 只要他们这个漫长阶段的目的是一致的。 姜沃转头看向崔朝:“以后,我大概要让你做许多事了。” 崔朝见她眼底清亮光泽如冰霜消融后,春光里映着日色的水面,轻声道:“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姜沃回到长安后,才晓得帝后并不在皇城内,而是去九成宫避暑了。 她稍一思索也就明白。 九成宫更清净。 她就也往九成宫去。 帝后二人本以为会见到一个伤感憔悴之人,都已经预备好生安慰她,甚至把一对儿女都提前抱了来,准备让稚子安抚人心。 见到姜沃后,倒是放心许多。 虽然有袁仙师故去事,又是夏日入蜀奔波一回,但瞧着,她除了消瘦一些外,精神还好。 姜沃入内见过帝后。 还未行完常礼,就见媚娘怀里的安安,已经对她伸手,口中还往外蹦着单独的词:“姨姨。” 皇帝笑道:“这孩子记性真好,都快一月未见了,竟然还记得。” 媚娘则把小公主递过去:“好,找姨母吧。” 姜沃到九成宫后,已经先换过了衣裳才来,此时就伸手接过安安。 然后认真与被乳娘抱着的李弘打招呼:“弘儿好。” 将生物数量残酷地清洗到生存资源可负担的红线之下。 若是那时候天降太宗一般的帝王,或许…… “再有,东汉末年,桓帝灵帝年间,人口也是养至近六千万,之后就爆发了黄巾起义。” 诶,果然,人要懂得分享。 姜沃按下这些思绪不去想。 那时候,大唐的土地和粮食,还能养活这么多百姓吗?若是再有世家门阀损国肥私,侵吞土地…… 她特意分成两份来写,正为了此时放在一起对比看。 姜沃返还长安没几日,皇帝就收到了来自黔州的信。 姜沃很快就见到三省六部都紧绷了起来。 皇帝召所有四品以上,宰辅、尚书、侍郎等重臣见驾。 里面是单独的两句话。 下次再回禀良种之事吧—— 在船上拟初稿时她用的是系统里的数据,回来后,还抓着崔朝一起熬夜,与史书上对了对。 “平帝年间人口到了六千万的边缘,接着就到了新莽年间爆发绿林赤眉起义,战火连天,待光武帝刘秀建东汉,重新厘清户籍时,人口只剩……两千多万了。” 做皇帝,原来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我与舅舅也论了此事,舅舅愁的难眠,后来竟去院中翻了一夜的土。” 姜沃先说起,大公子也前往祭了袁师父。 她又想起就在爱州做刺史的刘洎,身处温暖三亚的韩瑗——这些前宰辅们,一定觉得日子很寂寞吧。 若是按如今大唐的繁荣与进户之快,只怕几十年后,大唐的人口,也会到达汉朝人口最多的五六千万。 而是拿出了第三份奏疏。 “雉奴,过两年,你大约就能吃到舅舅种的葡萄了。” 因这不是朝堂事,这是万民事。 只能放血。 倒是兄长,每年只回两封:一次是元日前后(看天气决定信的早晚),一次是他的生辰。 李治看完了这封信,正要收起来,忽然摸到信封里还有一张信笺。 姜沃想起了安史之乱。 姜沃原以为,她只是平等地卷了武姐姐、皇帝、师父、崔朝以及朝臣们。 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战火。 生存资源增长的速度,是远远赶不上正常情况下人口繁衍增长速度的。 “臣还记得,这些年进户是越来越快的。” 姜沃走出门前,回望了一下已经紧绷起来的帝后。 因孩子们都睡了,皇帝的声音很轻。 很是欣慰:都别躺了,都卷起来。 分享后自己真没有那么紧绷了! 媚娘安慰道:“法子不是一夜想出来的。陛下,先保重自身。” “姜卿之奏,朕会再好好思量!” 这次她说的更加详细—— 李治反复看了好几遍。 皇帝先是大略一看,就道:“这是……历朝历代的户籍数目?” 李治闭上眼:“父皇道‘为君者,战战兢兢,若临深而御朽;日慎一日,思善始而令终。’”[4] 叙过一路行程与家常事,姜沃就一顿。 除了李隆基前后水平差别极大的执政外,开元天宝年间,六七千万的人口与越演越烈的土地兼并,大唐本身也摇摇欲坠,繁华背后亦是深渊。 皇帝问的更加直白简略:去岁,天下户籍已近四百万(三百八十余万户)。若数十载后,大唐户籍超过千万,百姓可无饥馁否?又该如何安置? “有些话,却是朕做了皇帝后,才渐深悟。” 又道:“臣与大公子谈了许久——相谈的这件事,臣觉得该尽快禀明陛下。” 姜沃站在其中,见朝臣们一片凝重。 哪怕近年他去信,说起许多舅舅事朝堂烦难事,兄长也从不接此话,只是讲一讲万岭谷的山川草木,问一问他的安康。 东汉末年,‘十户九空’并不是一句虚词。 当场布置,每人要写足五千字策论。 皇帝蹙眉:“可如何睡得着。” 媚娘亦如此,她已经开始走到架子前,去寻姜沃在奏疏上注明的数本史书。 这次姜沃是从实际数据与帝后道:“自秦以来,历朝历代中华人口,皆未超过六千万。” 就如宋朝一般,若是经过引进、育种,以大唐的气候,广袤南面疆土有不少地应当都能种占城稻。 在他看来,舅舅忙着权倾朝野,《唐律疏议》的编纂,便没有《贞观律》来的细致。 这个不必姜沃说完,皇帝本就谙熟于心:“隋末近九百万户,乱世后到高祖武德年间,厘清户籍,只有……二百多万户。” 人口太多,资源有限,本就不可避免内卷。 “是。” 是啊,他体会到了。 于是皇帝立刻拆了——这些年,他逢年过节或是遇到什么事,都会提笔给兄长写一封信。 直接就‘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了,迎来了大名鼎鼎的三国时期。 倒是皇帝和媚娘,一直没睡着,就白日的奏疏,商议未绝。 此番忽然有信来。 他看向姜沃推算过结果的奏疏——太史局出身,果然数算学的好。 见皇帝颔首,姜沃立刻取出两份数据详实的奏疏来。 并不知,遥远的黔州还有人被她影响到了。 如今,舅舅既然睡不着。 皇帝和朝臣卷的越多,天下万民就能卷的少一点。 姜沃叹息道:“陛下,臣知道,这些战火,一定有朝廷极大的过失。汉末隋末,朝堂腐朽。” 也将这个问题抛给他们。 是舅舅于永徽年间所成全套《唐律疏议》 她的情绪已经在整理数据的过程中惊痛过了,此时还算平静,倒是皇帝与媚娘,眉头越皱越紧。 信中更不曾论一点朝事。 之后又连问了几句兄长身体如何,气色如何的话。 “我陪着陛下一起。” 李弘很快就要两岁了,吐字就清楚多了,他也常见姜沃,就慢慢说道:“姨母好。” 可这回,兄长特意来信,说了人口陷阱事。 这一夜,姜沃久违地睡得很好。 提笔作书。 宋代以前,中华大地人口,超过六千万就有要崩溃的趋势。而宋代,却超过了一亿。 皇帝的手按在几封奏疏上。 “但听亲卫说,大哥也从未出过万岭谷。” 媚娘如以往般,将手覆在皇帝手上。 姜沃都一一答了。 李治拆信。 皇帝一听也略带了几分诧异:“朕是吩咐过亲卫,不要把大哥当成犯人拘押着不许出门。” 姜沃与帝后二人再次说起了人口陷阱。 是黔州的亲卫一路北上亲自送的。 “再有隋大业年间……” 姜沃也是为了更直观,把户籍换成了人口数。 媚娘在旁笑道:“弘儿倒是个慢性子。” 直接令外面候着的侍卫将回信与一套书带回黔州。 终于能确定。 不可避免会炸开。 百姓折损一半还多。 但说出来的叹息意味很重:“朕一直记得父皇圣言。” “据汉地理志可见,汉平帝时期,人口约五千七百万。”姜沃拿过另一份奏疏来。 皇帝脸色已经彻底凝重下来。 真想‘劫富济贫’,让贪吃了这些年的世家门阀,把吃了的吐出来啊! 望了片刻儿女稚嫩无忧的脸庞,皇帝道:“若按姜卿所推测,只怕弘儿的孩子,就要难了。” 直到攒够了筹子,买到了活点地图。 当然,人吃都吃了,吐是不可能主动吐的。 再加上朝廷腐朽土地兼并,那就是烈火遇到热油。 他摸出来看。 姜沃原先一直不确定,此时还作为大唐流放地的‘爱州’(越南),到底有无占城稻良种的出现。 其实这些年,为了避嫌,为了朝廷安稳,兄长自请回黔州,道终生不出蜀。 媚娘便知她还有正事要说,就让乳娘把两个孩子都抱走了。 回程的船上,她也不‘飘零久’了,而是一直在奋笔疾书写奏疏。 姜沃见帝后,已经投身于‘人口陷阱’研究中,就暂且告退。 不比跟李承乾说起此事时,两人多半从理论上来探讨。 她的目光落在令人惊心的数字上:“魏蜀吴年间……三国相加人口只有不到一千万。” 帝后二人就起身,一起去东内阁内看了孩子们。 很大原因便是,宋从越南引进了高产的占城稻。 “户部每年会向陛下回禀一年增长的户籍。” 甚好,甚好! 后来还是媚娘打断:“陛下,明日再说吧——若是再熬下去,只怕你又要头痛了。” 她看着眼前帝后二人:“但人口增长和粮食增长不匹配,以至于粮米不足,百姓养不活自己而变成流民乱民,活不下去只能拼命,亦是战乱起因。” 那耕地之余,再精修一下律法疏议也好。 他们一定很需要精神寄托吧! 其实此时朝廷统计的多不是具体人口,而是户籍。 他心中甚是震动。 而自然界的残酷就在于,当生物的数量超过生存资源,必然会带来残酷的‘洗牌’。 不管是对总管天下户籍的户部来说,还是对各州官员来说,治下人口增长,都是妥妥的功绩。 原来,兄长也是在忧虑一样的问题。 皇帝此时的想法,便正如那一夜,姜沃与李承乾商议后的想法一致。 不用听完,他已经明白了姜沃的意思。 第二日就拿来给帝后二人看了。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一场科举(保护伞竟是我自己)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暑热尚未消,圣驾便自九成宫返回长安皇城。 足见皇帝心火更胜暑热——圣驾回长安皇城后,第二日皇帝就把留守长安的四品以上官员也召集起来,同样的题目布置下去。 可谓是公公平平,每个四品以上朝臣都要有五千字(至少)策论,别以为留守长安,当时未随驾九成宫就能躲掉。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再次回到吏部侍郎院中,顿觉眼前一亮。 原本光秃秃的院子,已然大不相同。 院中新移了许多花木过来不说,甚至还特意挪了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来。 巴掌大的浓密叶片,在院中遮蔽出夏日炎炎中一片深浓荫凉。 东西房舍的窗前,又种了丛丛修竹,正巧妙的将他们各自的窗虚笼掩映,不至于外人一进院子,就能透过窗户一眼看到屋里人在做什么。 窗上还换了如一片晚霞落上一般的霭霞纱,与青竹格外相衬。 姜沃实不免赞叹:她才走一月,当真是换了天地。 如今走进这处小院,便如同走进世外桃源一样清幽雅致。 如姜沃初次见王神玉此人一样,只想到‘风雅’二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院中梧桐树的浓荫下摆着一矮几,并两把隔桌几放置的小椅。 此时王神玉正坐在其中一张椅上,他手里拿着一卷书。 案上还摆着一只白瓷壶,两只明润如玉的白瓷杯。 见她进门,王神玉就搁下书,挥袖如流云般:“先饮一杯洗尘。”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坐下才发现,面前的小桌也分外有趣,不同寻常。 这是一张芭蕉伏鹿的小几,桌面就着木的纹理修成舒展芭蕉叶形,下头并非桌腿支撑,而是一只雕刻的活灵活现,伏身于蕉叶下的小鹿,撑起了整张小几。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又端起白瓷盏来喝了一口,是清爽沁凉的谷叶饮。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样的工作环境,让她加班都心情舒畅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两人正在浓荫下叙蜀中风物时,王老尚书到了。 时值炎夏,王老尚书身上官服板正,走过来难免有些燥热。 结果进院一看,身上热未消,心头火更是噌噌冒——他之所以不是叫两位侍郎过去,而是亲自过来,正是因为听到吏部里风言风语,说是王侍郎不理‘司勋属’正事,最近一直在忙着收拾院落。 他今日正好有事寻他们二人,就自行过来了。 来一看,好嘛,这两位下属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啊。 姜沃起身相迎。 正好对上王老尚书‘你们真是掉了’的痛心疾首目光。 她只是垂首恭和道:“如此暑热,王尚书怎么亲至?”然后又请王尚书入屋。 王尚书见了她,神色与语气皆变得缓和,安慰道:“袁仙师本乃世外人,高寿离于尘寰,姜侍郎务要节哀。” 姜沃谢过老尚书关怀。 然后王老尚书转向王神玉,立刻就虎了脸:“瞧瞧你做的孽!好好的官舍,被你搞成这般!” 王神玉被长辈兼上峰责备,脸上神色都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只能说是完全气定神闲。 王尚书显然也知道自家大侄子是什么德行,表过不满责备态度后,也就进屋换了正事来说。 王老尚书坐了上首。 王神玉和姜沃分坐下方左右。 老尚书直接问王神玉道:“陛下所提的户籍与粮米事,你的策论写的如何了?” 王神玉干脆点头:“写完了。”老尚书就要来看。 他实在担心王神玉自由发挥起来,写些不该写的。 从前可以眼不见心不烦,现在王神玉就在吏部,他肯定还是要盯一盯的。 王老尚书根本没提起要姜沃的奏疏看——朝臣们都是耳聪目明的,皇帝忽然提出此等农桑大事,必不是空穴来风,必是有来源的。 而很快,皇帝又在大朝会上赞吏部姜侍郎公心体国,乃心膂之臣。 朝臣们也就懂了,这策论由何而起。 这样想想—— 老尚书看了看为人就跟着这处院子一样别具一格的大侄子,又看了看貌似恭和守礼但总有奇思妙想的姜侍郎…… 王老尚书觉得自己老的更快了。 姜沃也看到了王神玉的奏疏。 他的奏疏就如他这个人,在其位谋其政。 别说他离开了司农寺,就算当年他在时,对耕种事也一窍不通,他只是个无情的预算人。 此时他已经到了吏部,就根本不提户籍、粮米等事。 皇帝的问题里,既然还有如何安置百姓,王神玉就直接立足自身吏部侍郎之职,只就‘如何为百姓选良官’做了五千字策论。 王老尚书松了口气。 虽说有些偏题,但起码绝不算错。 吏部官员就做好吏部事,各司其职尽忠职守,也不失为能臣之道。 确定过侄子没有出格,王老尚书又说起找他们真正的正事—— “十月里,又是一年贡举,要开科取士。如往年一般,圣人依旧将此事交由吏部考功属。”[1] “到时你们也入吏部满三月了,正好去考功属一同料理贡举事。” 姜沃精顿时一振。 她能伸手碰触到、影响到的第一场科举。 就要到来了。 在科举事前,姜沃先旁听了诸位重臣的策论。 五千字完整版策论已然上交御前,这日皇帝再召重臣,则是让他们当庭而论。 姜沃先是欣然体会了何为集思广益—— 朝臣中如王神玉般,立足自身官职,提出中肯建言的不少,颇有针砭时事,可改善朝中吏治清廉与效率的巧思。 更有司农寺新提任的吴正卿(当年负责培育棉花的农学专家吴少卿),写了许多具体的农事改措,上表朝廷可借由各州府,传给当地的农官。 作为专管教育工作的国子监祭酒,则提出在各地州学、府学里,特设一门农科。 姜沃在旁听着,正好想到一事,便向皇帝建言道:“陛下,太医署会向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地派出一名医博士,数名助士——司农寺是否也能同此例,日后向天下各州派出农博士?” “此议甚佳。”国子监祭酒和司农寺吴少卿,差点忘了还在御前,当场就讨论起此事,分起了谁来办学谁来授课的公务。 还是被想要发言的户部任尚书打断,才意犹未尽停下。 …… 凡此种种,各署衙皆有建言。 旁边负责记录的两名中书舍人,笔就没停过,哪怕立政殿很凉爽,他们也因奋笔疾书写出了一头汗。 众人拾柴火焰高,无外如此。 然,除了体会到‘集思广益’外,姜沃更深的体会,其实还是世家门阀的根深蒂固。 姜沃从来不轻视古人的智慧。 因而她从不信这么多朝臣里,没有看透‘世家门阀吞并大量土地’‘多有隐户不纳赋税’的危害。 但并没有朝臣真切的剑指这一点。 毕竟他们绝大多数人,不是出自世家,便是不肯得罪世家(起码此时不肯明着得罪世家)。 总的来说便是,这些朝臣策论中,好的建言颇多,该着手去推进的也有不少,但‘真正触及皇帝炎热灵魂’的并没有。 唯一算是比较入皇帝心意的,便是他去岁才新升的同中书省门下三品杜正伦,提出了些有利于朝廷‘堪实户籍’的举措。 比如不能任由各县、里自统户籍报上州府,而是改由州府下派官员去督查登造户籍,甚至朝廷也要每几年从京中派出朝臣,去各州审核户籍。 杜正伦还特意提出,要令下派朝臣避开各自的祖籍,以免私情。 姜沃听着,这便颇有些‘人口普查’的意思了。 也算是能抑制些‘隐户’之患。 皇帝也即刻给予了杜正伦正面回应,将其正式提为中书令。 很快,八月里,被王老尚书安排至‘吏部考功属’,正式接触到大唐科举的姜沃,再次深深体会到世家于朝堂之根深。 且说大唐的科举制颇复杂,笼统来说分为三种考试科目:进士科(考时务策论)、明经科(儒学典籍)、已经不一定每年都举办的制科(考例如法律、算学等特殊科目)。[2] 当然,世家感兴趣的,只有‘国家取士入朝’的明经、进士两科。 是看不上制科的。 其中,又以‘进士科’更难考中,前程更远大,更为士族所青睐。 毕竟有俗话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便可知进士多么难考。 王老尚书正是把两个令他头疼的下属,放到考功属,令他们负责筹措今岁十月的‘进士科考’。 早在进入考功属前,姜沃就已经花了大半月,将吏部中历年进士科的文书借阅来细看了一遍。 然而越看越觉得不对。 这些进士……怎么看来看去,好像都还是世家人啊! 姜沃就挑了一日,将武德初年到贞观末年,所有报考进士科以及最终的进士名录都拿来与媚娘一起分析。 媚娘在感业寺那一年,曾经将世家谱牒仔细研究过。 毕竟,要打败一个对手,首先要知道对手到底是谁,又有多么庞大细致的根系。 在这上头,刚入吏部不久的姜沃实在不如媚娘通晓,就特意拿来请专家指点。 媚娘对着名录上记载的祖籍和姓氏,一一分析过去。 姜沃就在一旁负责列表统计,计算每科进士的世家百分比。 最终结果出炉,数据证明姜沃想的没错—— 姜沃了然:看来是卢家也不太想让卢照邻结交的朋友。 卢照邻目光依旧清和如许,取出一卷诗文:“且我既来扰你,再不敢以私交举人,必是以我公心来论觉得其人有才。” “不过,姐姐只看如何贡举,就知道为何选出来的依旧都是世家子弟了。” 规则制定者变了! 两人相望心意相通,媚娘道:“你想到的是不是,把考卷上的名字封起来?” 如此一来,其实十月科举真正开考前,就基本已经定榜了。 这些年的进士,依旧有百分之七十出自名门望族公卿之家,剩下百分之三十,也有大半是出自‘门第不高’的世家。 经历过现代完善考试制度的姜沃,回头看唐朝的科举制度,只有两个字可形容:荒谬。 卢照邻温声解释道:“并非卢家子弟。” 对于媚娘提出糊名法,姜沃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有感慨——原本,糊名法就是开创自武周,只是后来唐朝并没有延续下来,到了宋朝才正式成为科举的常例。[3] 原先那种世家自行来把持朝野的局面已经过去了。 姜沃将手里的笔放下。 原来是世家直接‘拿’朝廷的官位,现在则需要走个考试的流程。 媚娘眉心一动。 这一年的贡举后,姜沃格外感慨:世事难料啊。 “但你先不许跟陛下提起,更不许在大朝会上当着所有朝臣提起,听到没有?” 她接过了这张名刺。 世家已经认可了这项皇权制定下的制度。 任凭贡举士子家中是多么了不起的家世,五姓七望还是亲爹就是宰辅,任凭考前走了多少门路投了多少行卷——一旦在考场上把名字封起来,到时候只按考卷来论功名,那‘人情’‘家世’的影响就会极大降低了。 然最先寻到姜沃的熟人,是卢照邻。 恒久而缓慢的消磨敌人,增长自己。 媚娘将今日她们写满了一桌子的各种纸页收好,准备留起来日后再细看细算,口中则冷静坚柔道:“但有科举,就与没有科举时,截然不同。” 想要拿走别人的既得利益,就要有与之相衬的权力与武力。 如今科举已然是皇权跟天下诸般世家的动态平衡,彼此拉锯的结果了。 ‘知贡举’是每年总掌贡举考的主考官。 姜沃见媚娘如此担心,就笑眯眯道:“姐姐勿忧,我再不会这样冲动的。” 姜沃第一年入吏部,从资历名望上,自然都还做不了主考官。 姜沃给阎立本续茶的手微微一顿。 贡举学子们,都会很自然的‘行卷’。 毕竟她想起了那一夜,她叮嘱姜沃不要做‘为帝王社稷而死的臣子’,结果眼前人回了她一句‘我愿意做个为我心中君王挡在前面的臣子。’ 于是这一年的科举,姜沃向皇帝求了一个‘副知贡举’的位置。 阎立本拿出一封名刺:“并州太原人,现夔州长史狄知逊之子,狄仁杰。” 糊名法这一刀捅的太狠了,是直接捅世家的心窝了! 越发显出立政殿后殿的安静。 毕竟‘行卷’最惠及的,一定是世家子弟。 她的手指从武德初年的进士名录,一路划到贞观二十二年的贡举。 姜沃望着媚娘而笑:“是!” “当真是忙的不可开交!”阎立本喝了口茶倒了一会儿苦水,这才说起正事:“但再忙,我也得来给你荐个人!” 合上眼睑休息一下有些酸的眼睛,口中就与媚娘道:“如此说来,在世家门阀眼里,科举,不过是让他们从明抢变为暗偷?” 媚娘和姜沃都清楚,此时还不到时候。 实谈不上公平二字。 最后,也是姜沃了解后,觉得最荒谬的一点,那就是提前定榜!其实往往还没有开考,主考官那里的‘榜上有名者’已经全都排好了! 这始终是一场分胜负生死之战。 他们接受了这个改变,因为这个规则,好像还是他们能掌控的。 没有任何取巧的法门。 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世家从自己制定规则,慢慢滑入了‘遵守规则’的境地。 作为走马上任的‘副考官’,其实姜沃的本意,是想来亲眼见一见‘行卷’‘人情’‘通榜’这些恶劣风气,以备知己知彼,好将来有根据地整顿此风的。 而世家,也渐渐开始习惯,要以科举延续家族荣光。 姜沃望着媚娘,认真道:“我们更擅长持久战。” 这试考的。 若此时再上糊名法,要一举将世家的优势抹去,必会迎来世家绝大的反扑。 前任工部尚书阎立德(阎立本兄长),因病致仕,皇帝便将阎立本从将作监调任工部。 姜沃接过来。 姜沃与阎立本相识十余年,彼此熟络到都省略了客套。 媚娘与姜沃对坐,在这样的静谧中思量着此事。 此时又逢此大事,媚娘不得不千叮万嘱。 姜沃深深感慨:“所以,姐姐别担心,我一定不会急躁的。” 然而…… 媚娘的指尖轻而有规律的,一下下敲在她们方才一起整理的进士名录上:“不要急着毕功于一役。其实,贡举之法,哪怕还不公道,但到底已经伤到了世家的根基。” 姜沃也带上了笑意,颔首道:“是,发现了。世家子弟参与科举的人越来越多了,争得也越来越激烈了,进士科所录进士人数也在不断增多。” 从武德年间,每科只能取中四五名进士,到贞观末,每科已然能取二十名左右了。 姜沃起初还婉拒了一句:“升之也知,我只是副知贡举,如何来为难我?何况卢家子弟,直接递给王尚书岂不更稳妥?” “阎尚书举荐,我记下了。” 而是这一届主考官说了就算了!他怎么选怎么是,因而每年科举前,主考官一出炉,贿赂者走人情者甚多。 攻守异势了。 因而媚娘很快肃容对姜沃道:“糊名法这件事,咱们私下可以商议,也可慢慢去想,去完善此法。” 看起来很不放心。 姜沃道:“姐姐,此法必有用。” 在蜀地,她想起了伟人那一句‘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他是来替人投卷的。 阎立本直接道:“你们吏部再不能放过这个人才,那可是个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5] 且提前定榜,根本是此时科举公开的秘密,都不属于‘科举舞弊’。 大有你们吏部要是不录此人你们就失职了的架势。 似乎,朝廷官位,依旧是他们来把持。 几乎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是啊。” 其次,唐代科举是一言堂。正所谓‘科举之柄,专付主司’,并没有什么阅卷后再有上层宰辅复核,以免偏取漏取这种说法。 姜沃点头:“是,哪怕十之依旧是世家子弟考中,也总有十之一二不是。” 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换句话说,现在朝廷终于变成甲方了,世家也开始要迎合甲方心态了。 而现在,她又再次想起了《论持久战》,要保存有生力量,要做一切自己能做的。不打无准备之仗,力求在敌我条件对比上有胜利之把握。[4] “是我的一位朋友,并非出自名门世家,性情也有些直锐,因而虽少有才名,这些年贡举却一直不顺。” 夏日已然到了末尾。 绝不是拿出‘这是为了天下万民好’的大义,世家就愿意自绝其族的。 姜沃作为永徽五年的‘副知贡举’,来寻她门路的朝臣着实不少。 何为行卷,便是考子们,考前就将自己素日得意的诗、文,投与达官显贵前(甚至主考官本人门下),一来以图扬名显身,二来,期许这些重臣显贵出面,在当年的主考官面前为自己说话,得一个中选名额。 毕竟,如今科举几乎还是‘籍显名’‘卖人情’。 现在,世家也开始越来越积极地参与科举,让子孙以此入仕—— 那给媚娘愁的啊,彻夜难眠。 但此时,媚娘和姜沃看着三十余年来的进士科名录之变更,心中笃定:不是这样的了。 当看到署名‘骆宾王’后,颇生感慨,倒也……不是不能。 世家越致力于在进士科中寻人脉,给子孙谋前程,反而证明了科举的影响力在逐渐加深。 首先,唐朝科举的考卷,是不封名的。也就是说,主试官员能清楚看到手里答卷出自何人。若是世家门阀出身,自然就高看一眼。 而下一个来寻姜沃的,都不是行卷,而是直接来点名荐人的。 姜沃给眼前的阎立本倒上茶,然后好奇道:“阎尚书新任工部尚书,不忙吗?”竟然还有空来吏部寻她。 果然是武皇。 自科举起,寒门多了一道起家的指望,哪怕依旧是一条很难很窄的路,但到底不是从前路途断绝,根本无路上天的情形了。 只是…… 几不闻蝉鸣。 “发现了是不是?” 姜沃不由笑问道;“那我可要请教阎尚书了——这位沧海遗珠是何人?” 皇帝很痛快批了。 半晌后抬头。 哪怕姜沃点头,媚娘还是前后嘱咐了三遍。 真正出自寒门,由下面州县府学一层层考上来的学子,只占了很少一部分。 这一年的‘知贡举’,是王老尚书,姜沃就请命跟着上峰去学习贡举事。 何为世家,其实说到底世卿世禄。想要世世代代维护自己的地位,一定要保证子弟一直有朝廷高等官僚才行。 还是姜沃先打破了安静:“姐姐。其实有法子,可以一举大大减少贡举考中的‘看出身显贵’‘走人情’‘行卷通榜之风’。”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权揽英才(姜沃看,我最后才卷你)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秋初清晨,天气凉爽宜人,坊中街道上行走的人,较之炎炎夏日多许多。 挑着担子卖货的小商贩也多了不少,一派蓊蔚洇润的热闹烟火气。 街上一扇黑油大门向外打开,一个身着胡服的女子走出来,叫住了沿街叫卖桂花糕和鲜桂花的挑担人,口中道:“干湿桂花糕各要两斤,鲜桂花……” 挑担人忙停了下来,边取了干净的长筷子,用干荷叶包桂花糕,边道:“这桂花都筛过了,两种桂花味儿不同哩。这种味轻煮粥最好,这个香气足好做点心的。” “那就都要。”胡服姑娘每每开口,都带了种别样的爽快和利落。且不必小贩慢慢算账,她很快报出了钱数,付过铜钱后又转身进门了。 小贩看着这扇黑油大门,很懂行情的判断出,这里面必然住着个大官。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常年走街串巷,早知道这间宅子的正门是直接开在坊墙上的—— 朝中有定规,坊内所有房舍、店铺,门都只能向里开在街道上,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直接将正门开在坊墙上,白日夜间出入,马车可以不经由坊内。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小贩又隐约想起,似乎这座宅子,更早的时候,是一个亲王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女亲卫长吴英穿过层层回廊,来到主院,将买好的桂花糕和鲜桂花带给正坐在竹椅上坐着看公文的姜侍郎。 就听姜侍郎道:“我就各要四块,别的是给你们买的。” 吴英也不推辞,清脆地笑应了一声。 姜沃也笑了:她格外喜欢吴英这种爽利的劲儿,像是夏日里脆生生的青瓜。 崔朝早准备好了盘碟,将桂花糕留出几块,搁在姜沃面前。 语气里却带着大厨特有的不甘攀比心问道:“你真觉得比我做的好吃?”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朝就低头去慢慢拨动买来的鲜桂花,风吹过,眉眼间如一池春水般微皱。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朝抬头含笑,容色更胜院中景致—— 这院中景致可不一般。 姜沃现在的这座宅子,并不是她夜里会回去陪小公主的小宅。 而是她做了吏部侍郎后,皇帝按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御赐的大宅。 事实证明,皇帝很是英明。 因姜沃在做了‘副知贡举’后,来走门路的人真是络绎不绝。许多朝臣觉得直接到吏部找人,实在是太点眼了,就开始打听,这位姜侍郎住在哪里。 这时候朝臣们才惊觉:姜侍郎没有家族,也未成婚,居然神秘如许,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家宅何处! 只有传言,因先帝与当今皆赏赐颇多,以至于她甚有家资。在京中数间坊子都有宅院,平日具体住在哪里,就说不上来了。 姜沃自然不愿暴露自己的私人住址。 好在有皇帝提前给她赐的大宅。 这座宅子也很有来历,是先魏王(濮王)李泰的宅子。 先帝当年极溺爱魏王,赐下的延康坊宅子,整整占了四分之一个坊子! 妥妥属于超标违规建筑。 到了李治登基,连四哥本人都不想保留,何况这座父皇赐给四哥的违规建筑。 当年就下令将这宅子收归国有,拆除了所有王府规制的装潢,然后按照三品官员官邸可占地的大小,改造出了五套挨着的大宅,准备留待赐与朝臣。 姜沃得到了御赐的第一套宅院。 因这套宅子太大,再不能似原来一样,让她带着一两个女卫独居。 媚娘还特意将府中人都给她配齐了。 门外挑着担子的小贩,快速走过这一条长街,路过了几张一模一样的黑油大门,都没有叫卖——他知道这几间大宅中还未住人,索性省省力气。 出得长街,就是延康坊的正门。 他就在正门外放下了担子,吆喝着等路人来买桂花糕。 小贩已然看出这两个月来,坊中比往日热闹许多,也有许多生面孔走过路过。 他想起了邻里都在说的传言——如今贡举在即,诸州学子入京备考,自然要各处投卷。 而那座大宅里,住的正好就是吏部的大官,管着今年贡举的! 听闻近来延康坊内的房舍,甭管是租赁还是售卖,都贵了不少。 小贩在坊内只有一处祖上留下来的小房,一家子住在里头,自然不可能轻易卖出去。但听到坊中房舍涨价,却也是欢喜的。 何况人来人往,许多入京学子来延康坊投名刺和文卷时,也都会顺手买些桂花糕吃。 近来进项颇丰, 真希望这延康坊,再住进几位大官啊! 姜沃也知延康坊的房价持续走高的消息。 其实这些年行于朝堂,姜沃对权力不是没有深刻认识。 但直到现在,她惊觉自身已经能够带动房价了。才对如今所拥有的权力,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和感受。 清晨空气清澈的过分,又带着丝丝缕缕幽幽桂花香气,熏人欲醉。 姜沃就与崔朝说起:“权势的滋味,实在如饮醇酒,易令人不知何时醉去。” “若是你发现我要醉了,可别忘记拿走我的酒杯。” 其实最初,姜沃是更担心媚娘的——媚娘如今每日会替皇帝分奏疏,陪他一起看奏疏,站的是云端,看的是这天下大势,至高之权。 但现在,姜沃倒是更慎于自身了。 毕竟媚娘虽然离权力中枢最近,但她天天要面对皇帝,面对这个国家最高执掌人,许多事只是建言,尚不能一言堂。 但姜沃走到了朝堂吏部中。 在面对很多人时,她已经有了一言以决的权力。 “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 这句话是媚娘写了赠给她的,是出自先帝的《帝范》。媚娘与她感慨道:“不管是为君还是为臣,只要掌权者,都该有此心才是。” 于是媚娘以此句自勉,也送给姜沃。 人总要心怀畏惧。 但哪怕有日日自省,也常与媚娘相谈,姜沃还是有些担心自己迷失在权力中。 因而也嘱咐崔朝,到底旁观者才清。 发现她不对,及时说出来才是。 今日又提起此事,崔朝就笑着玩笑了一句:“我倒是不担心你迷失在权势里……”能长久对权势保持畏惧的人,担忧自己迷失的人,反而不会真的失去清醒。 崔朝指着自己道:“但我真的担心你将来再迷失在美色里。” 悠悠然:“毕竟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啊。” 姜沃笑的险些连人带竹椅翻过去。 两人对坐吃了桂花糕后,天光大亮。 姜沃坐着不想去换官服,带了点疲倦道:“好容易一日休沐,却也不能回去陪安安。”依旧要加班,不停地见人。 案上摆着十来张名刺。 都是今日要见的人——这还是能推公事的,她都推去吏部官舍相见的结果。 但有些实在推不得,比如手持李勣大将军名刺要来投文卷的人,姜沃肯定是要见的。 大环境如此,姜沃觉得,自己已经‘迅速掉了’。 崔朝也知姜沃对科举的想法,就劝了她几句,与其现在逆势而为,大改科举之制,不如先顺势将能拣的人才拣出来。 姜沃点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科举,无论怎么折腾,都只与天下百分之一的人相关。” 所谓寒门贡士,也至少是能读得起书的殷实人家。且学子能有资费一路从县、州层层考上来的,已经是大唐那前百分之一的人了。 时代所限,文盲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古代,再怎么折腾考试制度,读书这件事,也与天下绝大部分人无关。 但…… 无论这个事实多不公平,但封建社会就是如此,不足百分之一的权贵官僚,来决定剩下万民的生活质量,甚至是能不能有生活。 姜沃如何会不战战兢兢。 如果她选错了官员呢。 若是她记忆里的人与事,与此世并不相符,她的庇护又是什么? 她与崔朝道:“我儿时听过一个故事。海边一只蝴蝶扇了翅膀,改变了一点风,但酝酿至海的另一边,就是一场风暴。” 崔朝懂得她的意思:“风起于青萍之末,或许会带来一场润泽土地的雨水,也或许会成为摧枯拉朽的狂风。” 姜沃点头。 崔朝柔和道:“但你不是蝴蝶,也不是风。” “你是吏部侍郎,你会一直在朝中。” “人为官一世,怎么会一点儿不出错?便是你一时看错了人护错了人,只要你还在朝中,就能当机立断处置了。” 姜沃颔首:是啊,哪怕会引起蝴蝶效应。 但她却不再是一只单薄脆弱的蝴蝶了。 因这‘侍郎宅’中所有人,都是媚娘给姜沃安排的,除了女卫,便都是宦官。 此时有人走来报,外头又有新的名刺递到‘阍室’(门房)了:“姜侍郎今日还再见新投名刺之人吗?” 姜沃摇头:“先收下吧,今日不见旁人了。” 她再次翻看了下案上名刺。 排在头一位的便是阎立本与狄仁杰。 崔朝见这张名刺也不由笑道:“看来阎尚书当真取中此人。不但向你力荐,还要亲自带这年轻人来见你。” 听崔朝说起狄仁杰,是很自然的一句年轻人。 姜沃听来却甚为感慨。 狄仁杰,今年才二十四岁,比她还要小好几岁呢!可不是年轻人吗。 见了她,无论从年纪还是资历上,传说中的‘狄阁老’都要妥妥称她一句前辈了。 还有……姜沃拿出最下面两张名刺,是卢照邻与骆宾王的。 他们的名刺之所以排在最后,是姜沃要给刚回京的卢照邻接风,正好就安排了与小宴一起见了。 算来,卢照邻与她年纪相仿,骆宾王则比她小两岁。 更别提初唐四杰里剩下两位,大约此时也就刚出生。到时候若有缘相见,都正经是她的子侄辈。 她不由道了一句:“岁月催人老啊。” 随着她感叹声落下,就见崔朝立刻看过来笑道:“怎么忽然这么说?人道色衰而爱驰,这就准备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姜沃再次失笑。 一早上,笑过两次后,姜沃心情终于变得如秋日天空一样开阔明朗,愉悦起身去换官服。 准备开始一日的繁碌加班。 姜沃是在正堂候着阎立本与狄仁杰的。 正堂待客,最为郑重。 阎立本走在前头,见了姜沃,两人很熟谙彼此见礼,之后阎立本就把身后的青年让出来,笑道:“这就是狄怀英了。” 帕子已经用菊花叶汁子的水浸过,草木香气很快擦去手上螃蟹的腥气。 明经科主考儒学经典。 然而哪怕是州府的考试,也广有行卷之风。 姜沃也是做过长辈,也问过别人家的孩子‘你考试成绩怎么样啊’这样的话。 在姜侍郎堪称‘平步青云’的履历中,最为学子们注意的,其实是当年她成名之事——于先帝举行的诗会上,只见了诸学子一面,且未知姓名出身的情形下,便精准选中了魁首卢照邻。 而他跟在坐其余人都不熟,甚至其中一位还是他的考官…… 当然,许多自诩正经士子的人,都看不上制科。 阎立本殷切望着她:“当日我口说无凭,今日你亲眼看我这弟子了,觉得他今年考进士科如何?能不能榜上有名?” 还是狄仁杰火速出来救场道:“阎师,历来进士科最难,少有录年轻士子的。明经科也并非不好。其实,依我本心,倒也想下场试一试明法科和明算科。” 她虽还未与王老尚书通气,但她自己也可下决断——毕竟进士榜名额并不很固定,只大略是二十余人。 而这两科考试的范围和题卷又有所不同。 螃蟹小菜,半壶热酒过后。 于是姜沃为卢照邻设宴,也是要再看看骆宾王的性情。 骆宾王很快从拘谨变成了放达。 这一个个名头,已经盖过了她是位女侍郎这件事。 若他一直如此性子,在朝为官,尤其是在京为官,对他未必是件好事。 只见眼前青年人生的眉目英挺,轩昂正气。 听说狄仁杰要考明经科,姜沃还未说话,原本在喝茶的阎立本,已经先道:“这怎么成?若你只考明经科,我还带你来见姜侍郎做甚?你自己回去考就是了。” 哪怕王老尚书已经定榜了二十人,她这里再加一个,也无妨。 崔朝于夜风月色中道:“好,明日我去向陛下请命。” 夜风清爽。 姜沃边吃了一勺崔朝剥好的蟹腿肉,边在心里表扬自己:看,我为国家省下了国子学珍贵的名额。 大唐的官员,文武并不泾渭分明,比如被贬至燕然都护府的前宰相来济,就是文武双全之人,李勣大将军都觉得他能去守边疆。 而骆宾王的为人,用卢照邻对姜沃说过的话来形容就是:“不会趋奉逢迎,有时见权贵不忿事,反倒会作诗文讽刺挖苦。”姜沃当时就在心里接了一句:嗯,我知道。 且进士科录人极少,往年最多也只录二十余人。 并非只有文气—— 秋风起,正是食蟹的好时节。 阎立本蹙眉望着他:“便是今年录不成,也还是考进士科为好。” 姜沃的为官履历,已经被今岁的学子们打听的清楚,也流传甚广。 用姜沃的话来说,明经科起码是有客观填空题的。 因喝了两杯酒,她就不想站起来,只是靠在竹椅上仰头看崔朝:“你在鸿胪寺悠闲了好多年了。” 起初,跟随而来的骆宾王,很有些不安——这明显是一场朋友之宴。 卢照邻做惯了君子,这种小动作也太明显的生疏了。 但此时询问的对象是狄仁杰,还是觉得颇有趣。 这样的为人,在当地州府考中,也未曾中。 “师父研究海上罗盘研究的废寝忘食,极需要算学好的学子。” 阎立本再次向姜沃转头:“姜侍郎以为呢?” 姜沃:啊。 能不能来一点隐晦婉转美学。 姜沃有点困倦,边点头边睡眼惺忪起来:“是啊,起码……要让算学的学生多一些,也别被人瞧不起。” 而立之年的吏部侍郎,副知贡举,银青光禄大夫,册后副使。 尤其是阎师将他举荐给的,是在今岁学子中名声如雷贯耳的‘天子心腹近臣’。 她接过崔朝递过来的帕子。 她和声道:“只听阎尚书举荐,倒还不知,怀英想考哪一科?习的如何了?” 皆是奔着进士科和明经科来的。 但对骆宾王,还未定下该如何。 他说起了国子监的生员构成。 他对自身的律法和算学水准,也很有信心。 螃蟹宴后,姜沃还未彻底想好如何安置骆宾王,倒是…… 比起才华文章,更看重出身与人情。 倒是姜沃很快用‘抓住现行’的目光看了卢照邻一眼。 狄仁杰虽也是官宦子弟,但比起京中世家名门出身的士子,就远不如了。 “国子监下设六学。” 在姜沃问起:“国子监内有为‘庶人之俊才’留有的八百学子名额,为何不去考一考?”之时,骆宾王都忘了眼前是未来的考官,直接道:“何尝进的去!且非达官显贵子孙,便是入国子监,也只是受人白眼。” 崔朝笑道:“国子监?” 他才刚开口又被阎立本打断。 相比之下,进士科只考五道‘时务策’,全都是论述题,士子答卷的优劣就全取决于与当年考官心思。 听他问的这么直白,狄仁杰对阎师和这位姜侍郎的交情之深厚,有了新的认识。 “再往下四门学,可收三千学子,也得文武七品以上的官员的子孙入内。” 青年人上前:“晚生后学并州狄仁杰,见过姜侍郎。” 月色温柔。 狄仁杰:…… 而此番初见,所有沸沸扬扬传言与虚影,终于化作了一个人。 而走明经科,好处是考上的应当会比较早,年轻时就能出仕。但坏处却是将来走到中枢高位却难,也会被进士科出身的朝臣低看一眼。 狄仁杰当然也听说过—— 姜沃答的干脆:“陛下令我四科都随行。” 话多了起来。 姜沃作为袁天罡的弟子,观人自要观面相。 这就是‘普通考生苦于不得不挑一门相对擅长的科目去考,而猛人考生苦于每一门都擅长不知该考哪一门吗?’ 之后骆宾王因写了一句‘如今得举者,必仗亲族或以贿成。’,搞得在祖籍也待不住了,这才寻了文友卢照邻,一并上京。 进士科、明经科、明法科、明算科。 直到今日听骆宾王细细说了。 虽还年轻,但姜沃却看出了几分神似李勣大将军青松一般的坚刚。 不必她说完,崔朝接下去:“我知,咱们不能一人领吏部,一人领国子监。我只去待几年。说到底,我还是更属意鸿胪寺。” “最高等的国子学,只收三百学子,非得是文武三品以上大员的子孙才有机会入国子学。” 从前姜沃对国子监内部具体筛选学子的标准,还真不是那么了解。 进士出身,有‘白衣公卿’之称。 三人分宾主入座。 这般多传说,真假难测,勾勒出一个过于模糊的虚影。 只觉。 骆宾王那句‘如今得举者,必仗亲族或以贿成。’的讥讽世事,不能说没道理,但他说的时候,自己却根本没有能承担这句话后果的立足点。 他少有才名,自然也想靠自己,再立一份家业,起码上不辱先人。 卢照邻在桌上试着扯了扯他,想要阻止他乱说话,然骆宾王说的兴起,根本没察觉。 骆宾王祖上倒也有人做过官,不然少时也读不起书。 但心中却不甚爽快,深觉这顿螃蟹宴,只怕又是要以才侍达官显贵了。 狄仁杰抬头看清人的瞬间,忽然想起了王戎那一句‘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1] 狄仁杰原想考明经科的——一来,明经科录人最多,每次会录百余人;二来,明经科较之进士科,更客观些。 这次不止狄仁杰了,姜沃也有点想要扶额:阎大师啊,虽说咱们是在通榜,但你这是不是也太明目张胆了一点啊。 “阎师……” “至于姜侍郎说的朝廷特设‘庶人之俊才’八百员……”骆宾王虽然称呼了一声姜侍郎,但显然已经说上了头,很快冷笑道:“哪里能真正轮到庶人!朝臣的子孙就抢完了。且就算是‘颇负才名’的庶人学子侥幸入内,能有什么好?” 姜沃目光落在眼前青年身上。 “再往下是太学,得五品以上‘实缺官’的子孙才得以入内读书。” 院中,只剩下骆宾王慷慨陈词的声音。 且他年纪又这般轻,进士科于他而言,希望只怕十分渺茫。 骆宾王这才坐下。 姜沃又想起一事:“但……” 但在祖、父皆过世后,他过的就是‘藜藿无甘旨之膳’的清贫生活了。 姜沃整个人又放松了一点。 对狄仁杰,姜沃是早拿定了主意。 即只要录为进士,哪怕吏部还未正式授官,旁人也觉前途不可限量了。 毕竟哪怕是限制在三品以上官员,他们的子孙,肯定也远超于三百人,竞争很激烈。 见她注目,卢照邻脸上微红,只好低头去与螃蟹面面相觑,双双脸红。 阎立本根本不理他,直接转向姜沃:“你这副知贡举,是跟着王老尚书一起,四科都参与,还是如何?” 姜沃记得,史书之上,狄仁杰六七十还做大元帅打过突厥。 既然是考儒学经典,其中就有些默写题,将经史子集里的字段节选出来,让人填空默写。 且说,今岁贡举开考的共有四科。 一日忙碌后,姜沃与崔朝备下螃蟹宴请卢照邻。 直到姜侍郎开始问话,狄仁杰才正神,开始向考官作答。 于是他都未入座就想告辞,还是卢照邻望着正在给装螃蟹白瓷碟边上,认真摆菊花瓣的姜沃,轻声道:“坐吧,她……姜侍郎已设四座,自然有你的一座。” 更有人扒出了她的师承与过往:师从袁李两位仙师,由太史局入仕,数年前就是先帝亲封的太史令。 阎立本大喜。 后两科都属于制科,并非每年都考,因朝廷近来需要更多‘法学人才’和‘算学人才’,今岁才特意开了这两科。 这样,学子的成绩,起码有一部分是可以靠自己的博学广记,而不是只看考官的心情。 细看后,便了然为何阎立本一见,就以‘沧海遗珠’夸赞其人,并且非要举荐了。 “剩下单列的算学、律学等制科学,收的学子极少不说,在学中也常被人看不起。” “偏生我又没空去帮师父。” 可见师从袁仙师,当真有相人之术。 姜沃莞尔:“我观令高足,今岁学/运颇旺。” 事关前程,狄仁杰在来此前也有不免有些紧张之意。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改立太子(皇帝的心思)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京中昼夜温差大,早晚已经彻底进入寒冬。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日黄昏时分,她离开吏部出皇城的路上,正路过尚书省外的官道,却见到了一派热火朝天的情形—— 今日正是各地贡士正式到尚书省报考的日子。由户部特意安排了数十人,专门负责统一审核他们的投牒和文解(证明文件)。 摩肩擦踵,熙攘人声,在冬日里看的人都心热起来。 她驻足看了片刻学子报考盛况,这才离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为避免遇见人,如今姜沃与崔朝凡直接回姜宅,都是换了小巧无纹饰的马车,并不骑马。 车上姜沃就与崔朝说起:“说是十月里贡举取士,其实到了真正开考日,都得来年正月了——这些学子们真是连年都过不好。” 所谓十月贡举,其实十月只是完成了学子们入京报名的事。 之后还有户部记录户籍公文,吏部再与兵部一起安排考场(尚书省都堂),提前排布书令、桌椅、兵卫等事。 王老尚书还要出考卷,再与陛下过目。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以朝廷办事的流程和速度,考前准备做完,正式开考就排到两三个月后去了。 这一回科举定日还属于比较早的,定在了来年,永徽六年的正月十六。 曾经也做过考生的姜沃,觉得科举人真是不容易。 谁不盼着年前考完试,好轻轻松松过个年呢?但这考试安排的,是年节和元宵都不用过了,只专心备考就行了。 崔朝闻言笑道:“其实便是腊月里考完,他们心也不能定——每年都是二月才放榜。” “且就京兆尹和刑部看来,这么多外来贡子入京,还是年后考的好。” 姜沃就懂了:估计安排年后考试,也有为了治安的缘故。年节下,京兆府肯定不愿意长安城中出现乱子的。 若是年前就考完了,只等着放榜。这些年轻学子心浮气躁又成帮结派的,难免会惹出纠纷事件来。 偏生这些学子里头说不定还有未来的朝臣大员,京兆府是管也不好管,抓也不好抓,简直是社会不安定闲散因素。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让所有考生过年时候都别出来溜达惹事,只忙于复习。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也好,这样我便年后再至国子监。” 崔朝扬了扬手里的公文:“正好年前鸿胪寺也走不开。” 说来,这么多年,姜沃跟崔朝的工作状态,一直是一个高强度,一个常日摸鱼。 只有到年节下,两个人忙碌程度才会反过来。 年节下鸿胪寺忙着接待外邦使臣,崔朝不但不能摸鱼,还得时不时加个班,将没看完的外邦资料带回家中细看,免得接候外来使节(尤其是有时外邦国君亲至)时出纰漏。 在外邦前失了大唐礼节和朝廷颜面,一向是鸿胪寺最忌讳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上月,崔朝向皇帝请命,想调任国子监时,皇帝便令中书省下诏,晋鸿胪寺典客丞崔朝,为国子监从四品司业——专掌‘国子、太学’等六学训导之政。 还很是愉悦的玩笑了一句:“子梧,当年在朕晋王府和东宫中,有名有姓的重臣,你可是最后一个离开六品官位的。” 媚娘在旁听了莞尔,也笑着揶揄了一句:“是要好好恭喜崔司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彼时立政殿的氛围是很愉快,君臣和恰。 然而接到这个消息的鸿胪寺于正卿却很崩溃,恨不得直接去皇帝跟前哭一场:都快年底了,十月份开始就陆续有远邦进京了。 陛下您怎么能这时候,突如其来调走最鸿胪寺要紧的典客丞呢! 虽没真的哭,但于正卿是真的去立政殿求了,只道今年递了文牒至京的外邦较往年多,求皇帝让崔司业年后再赴任国子监。 皇帝见于正卿年过六十,胡子斑白,又因此事满脸憔悴气色不佳,就准了此请——为了在外宾跟前颜面上的好看,还是让崔朝去迎候一下吧。 于是此时,崔朝虽在马车上,手里还是拿着一卷公文在看。 姜沃便也坐过去看,口中问道:“是第一回到大唐来的外邦吗?” 崔朝把成卷的公文全部展开来,与她同看:“是,这个国家今岁第一回递文牒至鸿胪寺,遣使团前来。” 姜沃念出上面的名字:“大食人?” 崔朝温言与她大体解释了下:“这个大食离咱们很远,也是个兵力强盛的国家,这些年占了不少周边小国。” 崔朝记性甚佳,哪怕是多年前的事儿,也信口拈来:“数年前,这个大食国还灭了波斯,波斯王子曾来朝向先帝求兵。只是那两年先帝正亲征高句丽,灭薛延陀,未有暇分神。” “且咱们与大食相距甚远,从前两国又无甚兵戈之争,便未曾应波斯所求发兵。” 且若真发兵攻大食,还要经行一段西突厥之地。彼时西突厥内还乱着,行兵实在不现实。 灭了波斯?强悍向外扩张?姜沃越听越觉得这个国家很熟悉。 正好鸿胪寺的公文上,绘着很简单的舆图,用以标注大食国使臣一路到大唐长安的路径。 姜沃就在脑海系统里点开现代世界地图,就像以往对照那几位宰辅被贬地一样,来寻找大食国对应的现代位置。 很快,古代舆图与现代地图,重合起来。 大食国。原来如此。 她抬头对崔朝道:“等大食人到了,你与我说一声,我想去看看他们。” 崔朝只以为她是好奇心强,就道:“好。” 大食国。 或者说——姜沃脑海里,转换成了自己更熟悉的称呼:阿拉伯帝国。 如今西突厥还在,大唐与阿拉伯帝国,这两个此世纪亚洲的雄踞霸主,还未正式接壤与来往。 尚处于只听说‘对方挺厉害’的和平安静期。 可总有一日……甚至这一日都不会太远,不断扩张的两个霸主,终究要会面以兵戈,要争夺中亚的控制权与影响力。 见崔朝整理细致的大食国资料,又想起他曾经也是这样整理吐蕃风物的——他心思缜密,又很擅长与外邦使臣来往沟通,总能从很多细节,看出外邦当地的人文风俗。 鸿胪寺许多外邦记文资料,都是他这些年渐渐完善起来的。 姜沃不由道:“你之前说更属意鸿胪寺,我也觉得,待国子监事完了,你还是呆在鸿胪寺更好。”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 姜宅。 每次回到家中,姜沃就会先把公务抛下,专心致志去陪安安。 孩子心思其实是很敏感的。 大人有没有专心陪伴,孩子其实都能感觉到。 姜沃换过家常棉衣,走向内间。 内间地上铺着厚实的几层毛毡和皮毛毯,小公主正在自己满地走着,乳母则拿了颜色鲜亮的拨浪鼓,在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哄着她。 姜沃边带笑看着,边在屋外圆凳上坐下来,更换专门踩在毯子上的蒲鞋。 然而安安一眼看到了她,就迅速放弃了乳娘和拨浪鼓,对着她张开小手加快走子过来,口中清晰道:“姨母!抱抱。” 一岁半的孩子,慢慢走已经很稳了,但安安见了她心急,步子就乱了。 小孩子走的快,又张着手,一时失了平衡,正好到姜沃跟前的时候,没站稳,小小的身子往前一扑。 姜沃连忙伸手。 却未接及,眼睁睁看安安在跟前来了个匍匐式五体投地。 姜沃连忙蹲身去看。 好在见安安是双手先伏地,没有摔到也没有哭,只是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趴下了,乌溜溜的眼睛都瞪圆了。 姜沃这才放心,摆手让惶恐来抱公主的乳娘止步,只伸出手,柔和道:“安安,扶着姨母的手起来吧。” 稚子的小手暖呼呼落在掌心。 安安撑着姜沃的手起身。 永徽五年除夕。 岁大雪。 姜沃抱着手炉在窗前看飞扬雪花。 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她嘱咐依旧要去宫门口接帝后的崔朝道:“来回路上一定要慢慢的,这雪一时是停不了了。” 元宵后的第一日大朝会。 因往往就是这些还未入朝的学子们,最爱议论朝事指点江山。偏生他们又都会舞文弄墨,很容易把一件朝事,闹得沸沸扬扬流言满天。 他作为庶长子,被柳奭等人选中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 最要命的是,皇帝完全不禁止东宫官员的流失。 李治倒是一脸理所应当:“你们也知,朕的几个同胞姊妹,婚事上总有些遗憾处。”尤其想起晋阳公主,这个最亲近的妹妹,至今以无心仪驸马为由,还未定亲事,他就焦虑。 此时也正很温和安静的陪妹妹玩。 各地学子都在京中,朝中还是以安稳为上。 “朕早就说过,你们如今有个孩子,难道还怕崔家挟制吗?为何还不要呢?” 虽说皇帝易换储位之心,已然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正月十六日。 倒是姜沃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诶?许李你们二位,尤其是李义府,之所以这么急…… 姜沃眼前甚至浮现了一幅画面:许敬宗李义府两位,可能此时正在家中奋笔疾书,连年夜饭也顾不上吃。 是宫里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过去的王皇后鸣珂是糊里糊涂,不知皇后位怎么坐怎么守。那么太子李忠则是,清醒也没用,只要扶持他的人倒台,他就毫无办法了。 顿了顿后,李治另外起了话:“说来,你们两个……” 兄妹俩在内间很快玩到了一起。 甚至还曾在某次常朝,似有若无般道:“太子不过髫丱之辰,柳奭、褚遂良便结赵国公,频烦进说,以长幼之序劝立东朝。如今看来……”[1] 然后话未尽,只长叹一声。 待二月春榜放出,贡举事毕,除了考中留京等待吏部进一步考核授官的学子,其余各州贡子都大约散去后,才着手处置国本事。 姜沃不由抬头:弘儿?太子妃? 太子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如此重重压力下,自然惧不内安。 姜沃道:“来年春日,应当就有朝臣上奏了。” 永徽六年三月。 姜沃忧伤坐下:唉,当一个皇帝非要说话,还能有什么法子? 果然,皇帝宛如‘催生办委员’上身。 “如今看,还是朕多虑了。” 姜沃:…… 因而弘儿虽小,但举止上已经带了些皇子特有的端正,比起外头的孩子,少了些任性脾气和好奇心。 崔朝答应着出门。 “虽说彼时宫里不清净,但媚娘定下将安安交给你,朕起初总不免有些担心——你们两人又还没有孩子,照料起来岂不是生疏。” 姜沃闻此默然。 李弘在宫里长大,配好的四名乳母都是严格按宫里规矩来照料皇子,再不敢逾矩出错。 只是…… 皇帝便越发少见太子,只令他在东宫闭门读书。 这种不安又致言行失矩,在皇帝前常露出忧虑恐惧之色来,好似面对的不是父皇,而是刀斧手一般。 既如此…… 然而,姜沃还是高估了许、李二人的耐心。 不必姜沃再猜下去,皇帝直接道:“除夕前,太子给朕上了一道奏疏,自让太子位。” 除非是惊世之才(还要佐以天命加身),才能在这种境地下有机会保住自己的太子位,才能翻盘。 这一年来,姜沃在朝中,也听过许多东宫事。 作为考官,姜沃是身在尚书省都堂,看着兵卫审查过的学子鱼贯而入。 朝臣们如何能不浮想联翩。 她看没忍住看了看酒壶:“陛下,是不是今日的酒太烈了?” 可李忠,只是个寻常的皇子而已。 门下省侍中许敬宗,弘文馆学士李义府上奏,如今国有正嫡,国本未正,非国家之福。 他们二人必然会抓住这次机会,顺应圣意。 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 进士科正式开考。 “虽说你们现在若生个女儿,是与弘儿年纪相当,朕也信得过,你们教出来的女儿必然是好孩子。” 皇帝这感叹,如何能不传开?太子又如何不知。 姜沃之前未去向王老尚书探问考卷,此刻卯时已到,才与学子们同时拿到他老人家出的进士科五道时务策题。 皇帝摆摆手:“这些都是末节,总之,你们得先有个孩子,朕才能为你们安排——不然,安安就要长大了,与驸马差好几岁,只怕不太好。” 皇帝下诏:以皇太子忠为梁王、梁州刺史,即日出京赴任。立皇后子代王弘为皇太子。[2] 您要不要听听这都是在说什么啊! 他老人家惊的是这个时间。 正在与老尚书请教,就见有吏部的书令飞奔而来,告知二人今日朝上大事。 姜沃想到正月里的贡举与二月里的放榜——若有朝臣要上奏改立太子,估计也得等贡举放榜过去吧。 至今今岁末,不管是出于旁人的授意,还是太子本人真的受不了了。他终于递上了‘自请让东宫’的奏疏。 当年皇帝无嫡子,太子是以‘长幼之序’得立。 此时王老尚书看着鸦雀无声,正在进行进士科考试的都堂,心内升起些不满:许侍中这也太急了吧,这还在贡举期内呢! “但朕自己是经过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才貌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心性合宜。” 然姜沃也是第一次听皇帝这么明确的提出,弘儿将来会是太子。 然后目光在崔朝和姜沃面上拂过,认真道:“朕相信一定才貌堪配,天造地设。” 他继续安排未来:“若是女儿……这倒是有些麻烦。” 王老尚书闻言也不免一惊——倒不是惊这个事,以王老尚书人脉也早知太子‘自请让位’,东宫将要易储。 好在许李二人上奏虽急,也甚合皇帝心意,但皇帝未急。 李治搁下杯盏笑道:“姜卿好会堵朕的话——但朕今日还是要说。” “安安是朕与皇后的嫡长女,朕自然早早为她打算——若是你们有个儿子,正好给朕做驸马。” 皇后是有儿子的! 才说了一半,就见姜沃执壶,给他添酒:“陛下之赞,臣受之惶恐。” 朝臣皆深知,太子与圣人父子疏离至极。废太子,不过是个时日问题。 她不想说也没关系,喝过酒的皇帝,自己就能说下去。 奏请陛下改立嫡子。 不会是特意挑了她不上朝的这一日,尽早上奏吧。 这也是一桩顺应帝心的功劳啊。 这一声叹息的内涵可太多了! 至宴上,皇帝就笑道:“安安如今一点儿看不出早产孩子的样子了。” 许敬宗李义府正月上书,皇帝先将此事押后。 姜沃未至大朝会——吏部许多官员都告假未至,因这一日是贡举进士科开考日。 太子的东宫就跟筛子似的,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外头的朝臣。自东宫递奏疏到御前,估计耳目聪灵的朝臣,此时已经得信儿,筹谋着请皇帝改立太子之事。 百官拜贺东宫。 姜沃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低头看锅里翻滚的肉片。 东宫属臣屡屡被皇帝调离,剩余属臣也都尽力避走,能寻门路调任旁的署衙的都早走了,剩下走不了的,有天天装聋作哑在东宫呆着的,也有直接畏事解官而去的。 这回帝后来赴新年火锅宴,没有再带食盒,而是带了个孩子。 还是陛下…… 媚娘在旁边接了一句:“若真是有此担忧,也可不姓崔,不入崔氏谱牒就是。” 可如今,皇帝已立武皇后。 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年近两岁半的弘儿被帝后带了来。 毕竟,自从上次他们参奏长孙无忌谋反不成,就总有点心病和焦虑,觉得未彻底切中帝心,生怕皇帝心里给他们记下了一笔。 甚至在帝后离开屋前,弘儿还很规矩道:“请父皇、母后安心。”而安安则是小脸儿玩的红扑扑的,对父母摇了摇肉乎乎的小手。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改元显庆(生前身后事,不过别春风)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从敞开的窗中望出去,就见在院中专注侍弄花草的王神玉。只见他官服外套了一件麻布衣,显然是很有摸鱼经验。 若是一时圣人有召,或是要见其余朝臣,有这样一件外罩衣,就不怕不慎弄脏了官服失了官体。 这几个月来,王老尚书带着姜沃如何忙贡举事,王神玉就如何忙修整院落事。 要不是交代给他的吏部公务,王侍郎都卡着老尚书的标准做完了,王老尚书真的很想像修剪花草一样,把这个不省心的侄子大大修理一番。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此时此刻,姜沃临此春光,在满院清幽花木香气中,于‘金花帖’上端正写下自己的名字。 所谓‘金花帖’,算是朝廷发给考中进士的‘录取通知书’—— 时有制,进士登科,朝廷将发‘金花大帖’以做表。 金花帖之所以有此名,是因此帖以官中特制的黄花笺制成。 也只有进士登科时,才有能用一回的荣耀。 金花帖内,是吏部官方认证的进士登科的吉报,又有吏部大印、考官的押字于上。 姜沃作为副知贡举,在留出给王老尚书押字的空白后,在今岁的二十张金花帖上一一写下自己名字。 作为考官写下名字,是有缘故的—— 中榜的学子需亲自登门拜访金花帖上所书‘知贡举’,口称门生,拜谢座主。[1] 之后再由座主带着新进士们,前往三省拜见诸位宰相。 将来朝堂相见,便是一段颇深的香火情。 姜沃在一张金花帖上写了名字,合上帖子。 泥金色的封面上写着今岁登科学子的祖籍与姓名。 姜沃带了一抹笑意看着熟悉的名字——并州太原,狄仁杰。 等再见时,姜沃可以称他一声狄探花了。 不过,此探花郎倒不是后世科举第三名的意思。 唐贡举的规矩,进士及第的人里,最年少的两个会被选为‘探花使(郎)’,职如其名,是去替诸进士探园折花的。 狄仁杰,无疑是此番登科进士里最年轻的一个。 姜沃望着满园春光而笑:现在,狄仁杰应该也在帝都哪一处名园中,正在寻花折花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春日里草木葳蕤,连着阳光都好似有一层柳叶绿打底一般,显出别样的清亮与生机。 姜沃与崔朝特意调整到了同一日的休沐,带着安安去郊外踏青。 因之前特意给马车窗上装了细木栏,也不怕安安掉出去,姜沃就由着她自己站着,双手抓着栏杆往外看风景。 小孩子兴奋起来,口中就会时不时蹦出几句大人听不懂的话。 姜沃也只是笑眯眯听着,偶尔给安安指一指外头新鲜景,教她认识在家里完全看不到的牛羊(非餐桌上的)。 直到返程的时候,安安困了蜷在她怀里睡过去,姜沃才有空问起崔朝:“骆宾王在国子监如何了?” 姜沃与卢照邻商议过,这一年不令骆宾王参加贡举,而是把他先放到他口中“很看不惯”的国子监里去待两年。 姜沃很直白:“若他连现在的国子监也待不住,朝堂就不必待了。”现在的国子监,可是有崔朝去做六学‘校长’,能够随时照拂他提点他的。 若是骆宾王依旧只有锐才以及对时事的不满书愤,但无与同僚相处保住自己的本事。姜沃就打算只把他放到弘文馆中去做文章。 卢照邻经过那一回螃蟹宴,对此安排也持赞同观点。 崔朝闻此问就笑道:“挺好的,国子监内大儒甚多,他做学问如饥似渴,是个真心好学之人。” “就是偶尔会与看不惯的勋贵子弟‘辩’学问。旁人也辩不过他,最近还刚惹到了几个国公府出身的国子学生员。”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就知道,骆宾王估计又做文章讽刺人家了。 崔朝继续道:“惹到旁人也就罢了,京中国公府原多。只一个要紧的——英国公长孙李敬业也在其中。”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朝见她无语,还以为是对骆宾王的大胆无语。 确实。 崔朝也觉得骆宾王实在有点太猛了,虽说京中国公府多,但英国公李勣绝对是最不能惹的那个。 姜沃不由问道:“上次大将军还与我提了一句,把长孙安排到太仆寺去了,怎么转头又进了国子学?” 崔朝道:“大约是我去国子监做司业的缘故——是李敬业的二叔李思文,将他送过去的。” 姜沃想起旧事:“是了,早些年,你就与英国公府有来往。” 早到晋王时代,李勣大将军刚回京开始靠拢晋王时,就令其次子李思文与晋王曾经的伴读崔朝多来往些。 姜沃自己与李勣大将军关系不错,崔朝倒是跟他家人关系更好。 在姜沃缓了缓微妙心情后,就跟崔朝道:“那你还是要早提点骆宾王一二。”要是真得罪了英国公,真没人保得住他。 李勣大将军是那种内敛低调,很少与人结仇的谨慎人,但……一旦真的结仇就绝对会弄死对方的果决狠人。 详情参考薛万彻。 崔朝笑道:“我瞧着更像是年轻人斗气——你放心,我会把控的。” 又道:“说来,李敬业的性子是不太像英国公,有些骄狂而目中无人。” “国子监内捧着他顺着他的学子太多了,便是为了他好,也缺一个骆宾王这样的人磨一磨他。” “六学内的学子,彼此常斗诗斗文。” 当然,主要是因为国子监内不许斗殴,这些少年人火气重的话,只好写文章彼此搞文字攻击。 但…… 论起骂战,李敬业,加上追随他的几个国公府公子,捆在一起也不如骆宾王能骂。 近来李敬业被骆宾王一篇篇无缝衔接的文章,喷的灰头土脸,偏生自己提笔还骂不过人家,大为恼火。 想想后来一起给武周造反的一对小伙伴,如今先彼此掐起来了。又听说骆宾王还专门写诗文讽刺李敬业不如其祖父英国公。 姜沃深深点头:很好,世事很奇妙。 就在这一年春日。 姜沃终于与媚娘说开了子嗣事。 算来,姜沃已然至此十余年。 这些年来,她亲眼见了古人对承祀香火的看重,对身后事的在乎。 她不由再追问了一句:“你这样坚决……最顾虑的到底是什么呢?” 自然有很多。她有无数的理由:此时的医疗条件,她行至今的仕途,朝堂内外复杂的局势、将来政治派系牵绊…… 正如此刻媚娘对她道:“莫不是陛下那些驸马太子妃的话,让你觉得不安?你放心,将来你的子女如何教导,又如何安置,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 面对媚娘的担忧,姜沃再次扪心自问。 夏夜星空璀璨。 也终于清清楚楚回答了自己—— “生前身后事,不过别春风。” 彼时新帝继位,朝中不欲起刀兵,便派官员前去招抚。 “我只是担心——如今咱们自可相伴一世,可百年后……” 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世界观。 帝震怒。 李治仰头,想要找到那颗帝星。 “天地原无我,五蕴本来空。” 皇帝于备战征讨西突厥之余,忽下一诏。 但此时姜沃都没有提,也不必提。 窗外,春景敷煦,明耀如许。 朝臣们便看出,皇帝这不是要敲打西突厥,看起来,竟然有动用大兵征讨西突厥之意! 果然,父皇驾崩当年,阿史那贺鲁就有反意。 姜沃写毕。 媚娘点头。 只觉心静。 见她如此神态,媚娘便懂了。 “西突厥,便是朕第一回决意大举用兵。” 媚娘与皇帝并肩站在立政殿外的台阶上,同望星辰。 媚娘目不转睛望着她,看着她的笔锋落下,字句渐成。 她将纸页推给媚娘,上面是四句偈语—— 永徽六年,夏日。 先帝曾封阿史那贺鲁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甚为优待。 姜沃却似有所觉,随着笔下每个字落定,心志都比书写前一个字时更坚定,更清明。 诏,次年改元。 她想要过的,只是自己的一世。 “我方才心中忽有一偈,正对姐姐担忧之事。” 不止为了边患,更为了此番袭击大唐的阿史那贺鲁,原是先帝年间西突厥战乱时,率部投入大唐的番将! 而媚娘也正好转头望向他,声音坚定:“陛下当按自己的决意去做。” 永徽六年夏。 以她如今的官身,将来要走的路,孩子不会再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体,而是一个家族的起始。 其实,就在先帝刚驾崩那年,阿史那贺鲁就有反意,曾试探着小袭西州,劫掠了些财物后,未敢屠杀子民便退去了。 改永徽为显庆。 如果说皇帝希望她有个孩子并结儿女亲家,其中或许还夹杂着对心腹之臣的思量。 李治开口道:“朕知道,父皇从前最不放心朕的就是征战事。”父皇总觉得他年幼,性子又柔和温善。 他们亦要一并走入新的年号中去了。 姜沃望着她,含笑依旧,语气轻却决断清晰:“我没准备留下血脉。”更不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家族的起始。 且她也已然拥有了,按照自己心意生活的权力。 人生有许多种样子,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她只是不愿意。 边关忽传战报:西突厥兵马突袭庭州,劫掠四县,伤亡百姓数千人。 那么媚娘除夕夜,接了皇帝一句话,也提起子嗣事,便全然出自一片真心护卫,担忧百年后事之意。 于她而言,只是不愿意选择在这个时代,生养孩子罢了。 阿史那贺鲁也就安稳了几年。 顾虑吗? 提笔而书。 姜沃握住她的手摇了摇。 “不,姐姐。” 先帝去后,第一场外战将起。 里面有些她与崔朝说过,有些没有。 姜沃心中,较之原先,愈加豁然开朗。 “我去写下来,给姐姐看好不好?” 媚娘叹息:她早有预感,只是今日姜沃说的太直白。 然媚娘终不免有些伤感摇头:“罢了。我知你外柔内刚,一旦定下的主意,便不会变了。我拿你也没有法子。” 姜沃细细思索着。 他转头看向媚娘,见到眼前人一如既往的明媚却冷静,就觉安心许多。 姜沃于吏部,闻此诏书,心中感叹。 “可朝中有不少老将朝臣觉得不妥。” 谁料今岁,又犯边境,还杀伤数千大唐百姓! 而大唐四夷,皆是臣服不久。只怕欺他是年少新帝,有怀异心不肯服膺者。 不过短短几句话。 姜沃起身走至案前。 这回皇帝并没有再派朝臣招抚之意,而是接连几日,不断召三省六部重臣相谈,尤其是军中将领,更是频频奉诏面圣。 她们是年少相遇,初时笔迹并不相似,可十余年朝夕相处下来,字迹越来越像。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海事与战事(姜沃是为了让你们,走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海面一望无际,初升朝阳映照其上,波光粼粼。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眺望大海所带来的涤荡开阔感,又与登高望远截然不同。 “第一次看海的人,总难免看住了。等日头高起来,就不要坐在外头了,仔细晒伤。” 姜沃转头,见李淳风从船舱中走出来,来到她旁边。 比起两年前在蜀地素服广袖宽袍的飘然,如今李淳风穿着十分简练,显然更适合在船上的起居。 “师父。”姜沃先起身,待李淳风也坐下后再坐下,然后道:“这两年师父辛苦了。” 李淳风打趣了一句:“所以得吏部侍郎亲至问候?” 姜沃闻言点头笑道:“师父制出了海上罗盘禀于朝廷,圣人封师父昌远县男爵位。我正是‘司封属’侍郎——师父的封爵书上的官印,还是我盖的呢。” 李淳风亦含笑望着海面,粼粼无垠大海同样映在他眼中。 这两年为了按照姜沃图纸原理,来制海上罗盘(指针),起先半年他只在屋里不停地测算,几乎连天日都不见。 直到做出了第一个罗盘雏形,他才向圣人请命,带着数个数算生、将作监匠人出京到了登州港口。 于港口处支了一艘能够出海的海船与数名海员,这一年多来,李淳风就在近海一边出海一边继续测算改进罗盘。 终于改进到他自己基本满意的程度,才将造器图与最新的一只罗盘都上禀朝廷。 圣人封赏的圣旨,早一月就到了登州。 李淳风写谢恩奏疏的时候,又提出想自己先出海一回,试一试罗盘航行术。 这封奏疏递上去没多久,他就见到了自己的弟子,以及……随行而来的不少人。 李淳风就猜到,姜沃此行,应当不只是作为吏部司封属来为他送一个爵位。 昨日安顿过后,今晨师徒二人才有机会单独相谈。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此时清晨海风中,李淳风问起:“你带来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姜沃就笑道:“师父既然上书请命要出海,就帮我带点人走呗。”顿了顿又道:“且师父这一回出海,更多是为了测试罗盘,还未定去哪儿是不是?” 李淳风看她一眼:“听起来,你已经帮我定好了?” 姜沃笑眯眯:“师父知我,我知师父啊。” 李淳风颔首:“也好,我原也未想好走哪一条航线。” “那师父走通海夷道,至爱州如何?顺便将这些司农寺的育种计史和田农带过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说来,自从前年看到占城稻后,姜沃就想先送点消息去爱州来着。 但直到着手去做,才发现以此时的陆上交通,她若是想与爱州建立通信往来有多难—— 此时从京城到爱州,若是带着人口的车队,用时需一年半。[1] 姜沃起初从户部公文里扒拉到这份【爱州贡物入京】公文的时候,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还是户部侍郎在旁热情为她讲解:“路上耗时一年半都是顺的,就这,中间还走了一段水路呢。” 当时姜沃就忍不住问了个问题:爱州刺史刘洎和县令褚遂良,已经出发半年了,如此算来,岂不是还在路上未到任? 户部侍郎点头:“肯定没到呢。官员上任与岁贡,都是不许走海路的。”毕竟海路风险大且与陆上失联后,根本说不清楚官员是卷船跑了还是发生了意外。 “若是走陆路,刘刺史他们应该才到……潭州这块吧。” 姜沃沉默了:出走半年,原来才到湖南。 她不禁想起曾听人说起,哪怕是关系最好的夫妻,一起旅行也很煎熬,难免会发生冲突。 再想想刘洎和褚遂良这一对冤家长达一年半不可分开的旅程,姜沃都不知道更同情谁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倏尔明悟,为什么褚遂良被贬三月后,皇帝就接到了他的请罪奏疏,写的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情真意切(虽然没打动皇帝)。 总之,在研究了长安与爱州的陆上通路后,姜沃就此放弃了跟爱州书信往来,远程与刘洎提起‘占城稻’与育种事——哪怕走朝廷加急驿站,也是过去半年回来半年,费时费力也未必说的明白。 且刘洎的专职到底是宰相,管理一地没问题,但本人估计不通农事。 于是姜沃转身去司农寺‘预订’擅育稻米种的田农去了。 吴正卿起初还很舍不得:擅育种的计史和田农,在司农寺也是很珍贵的。还是姜沃以爱州有良种稻米为诱惑,将来若育成,吴正卿也能见到,他才舍得放人。 而今岁,姜沃也终于等到了李淳风制成罗盘,可以出海了! 其实走海路到越南,古来便有,汉书里就记载过‘自徐闻(广州)至已程不国(斯里兰卡)’中间也到过越南。 汉时就有的海路,大唐自然也有,只是都是广州,而广州,现在也是大唐流放地之一,距离长安,亦是路途迢迢难以通信。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看向李淳风:“师父觉得,若有罗盘为导引,从登州直接海路到爱州如何?”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道:“师父……” 李淳风知道她要说什么:“不必担忧,我必以安全为上。宁可慢些,也不会离陆太远。” “那我就将司农寺的人,都交给师父了。” 说过正事,师徒二人转头看海。 日光渐盛,李淳风原想叫她进去,但见她着迷望向海面,就没开口。 第一回见到海,就多看一会儿吧。 姜沃望着海出神,方才师父说她是第一次看见海——其实不是的。 此生她自然是第一回到海边,但前世,在她病得还没有那么重的时候。父母是带她和妹妹去海边看过海的。 她目光中带着怀恋看着这片海。 多么巧。 当时父母带她和妹妹去的,就是烟台蓬莱岛,如今,她到了一千多年前的被称为登州的地方。 看到了同一片海。 姜沃只觉得潮湿海风扑面而来,凝于睫上。 时隔太多年,当年游玩的细节已经模糊起来。 她与师父说了一声,就回船舱拿了个油纸包出来,准备吃点甜点心舒缓下心情。 打开油纸包,刚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枣泥扇面酥,就觉得眼前一花,手里一空,同时伴随着耳畔阴风划过—— 一只海鸟迅速叼走了她的点心。 啊,记忆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了! 当年她在烟台海边,就是被海鸥无情地叼走了她手里的鸡腿状面包。 这怎么回事啊! 合着你们海鸟抢劫,是有千年传统的是吧! 姜沃幽幽转头:“师父也不提醒我。”这两年总在海上飘着的李淳风,肯定知道她拿出点心来会被无情打劫。 李淳风在旁笑道:“你难得到海边来,该经历的都要经历一番。” 两人这才顺着楼梯下船,来到李淳风的书房—— 有楼梯有书房不算什么。姜沃现在登上的这艘大海船,长二十丈,上载六七百人。上下分为三层,设有不同的屋舍数百间。甚至还有人在船上种菜。[2] 姜沃看到特意运上船的土壤和菜圃后,深深感慨:看,种菜是刻在我们中华民族基因里的。 而唐时的海船技术,已然是出乎姜沃意料的水准。 根据她买的那本《向着星辰大海出发——顺应时代的造船与航海》里所记,大唐的大船已然普遍用了水密隔舱,比西方早了近千年。 内陆运输船只自不必说,只说可涉海作战的战舰,从‘船上三层似堡,能载上千士兵’的楼船战舰,到灵活机动的海鹘船,甚至是专门哨探和冲锋用的走舸……大唐已经具备了十数种战船,都能自由组合形成不同海战体系了。 可以说,大唐的造船技术,几乎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生产力的巅峰。 再想有大的提升,就不是造船技术的问题,而是需要铁器冶炼等各方面工业水准的提升了。 因此,姜沃拿到指南后,便只好先从航海导航术上入手。 至于造船业的发展,估计要以十年来计量——或许有生之年,她能够看到大唐造出郑和下西洋那般远涉大洋的宝船。 她的遐思被师父打断。 李淳风关切问起:“西突厥那个叛臣,被抓回长安了吗?” 去岁六月,他刚离开长安,还未到登州,路上就听闻了西突厥攻打庭州事。 对李淳风来说,深受先帝恩典,结果先帝一过世,就反大唐甚至还屠戮大唐子民的阿史那贺鲁是十恶不赦。 于是这一年多来,李淳风一直很关注京中邸报上,关于西突厥战事的消息—— 去岁六月,西突厥攻庭州, 八月圣人调兵,分南北两路攻西突厥。说是分南北两路,实则主要是北路,南路是皇帝在朝臣建议下派出的‘招抚’路,属于面子工程,以示大唐‘非不教而诛,还是给过阿史那贺鲁悔过机会的’。 北路由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带精兵万余出发,皇帝又就近调燕然都护府兵力、属国回纥骑兵万余,均交由苏定方统帅。 十月,大军过金山。破西突厥处木昆部落,收降兵。 十二月,阿史那贺鲁率兵十万与苏定方率领的万余唐军相遇。 之后…… 之后李淳风再接到邸报,就是苏定方大破敌军,灭西突厥,生擒阿史那贺鲁的捷报了。 再有就是苏大将军留在西突厥继续安顿其余诸部,燕然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将阿史那贺鲁绑回长安,去给先帝和陛下谢罪。 李淳风:?? 十二月西突厥的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为何战事结束的这么快?! 此时见姜沃到了,李淳风自然要问。 姜沃听师父问起,也不由坐直了身子道:“师父,这一战特别精彩……” 长安城。 姜宅。 已经快要三岁半的安安,不要乳娘抱着,而是自己穿过回廊,一路来到了书房。乳母也只在背后跟着。 从苏定方过金山开始,一直讲到苏定方与阿史那贺鲁的一战。 “姨父。” 唐大宛都督府——乌兹别克斯坦。 越对应越感慨: …… 安安闻言捧场:“姨父讲的也好听。” 前路漫漫,还远未尽。 李淳风闻此激昂战事,忍不住起身,在屋中走来走去。 崔朝讲到这,也觉得阿史那贺鲁神奇——刚被苏定方大将军撵的兔子似的,跑出去三百里地,死伤数万手下,结果安营后,竟然还有心思冒雪打猎去。 而吴英则记挂姜沃:若是她这个领头的女亲卫长不在,其余人护卫姜侍郎不够上心怎么办? 安安小手抱着自己的杯子,边喝牛乳边等着听故事。 “父皇当年怀德四夷,未杀颉利可汗,朕也不会杀他阿史那贺鲁的,就让他在长安城‘好好’住着吧。” 姜沃到了初唐,若说有什么遗憾事,便是许多诗词只能在她心头激荡,她却不能说出口。 “改,安西都护府为安西大都护府。” 他讲完后,有点歉然望着安安:“是不是姨父讲的太干巴巴了。”换她来讲,每回总有些新鲜话,逗的安安前仰后合的。 这便是大唐武魂不灭的传承! “嘉禾,你亦如此。皇后令你去内教坊读书,后来甚至亲自教你,难道是为了让你一辈子在立政殿端茶倒水,看守库房?” 皇帝看着眼前崭新的西域舆图:“媚娘,咱们今日不做别的,就把西境州府重设一遍!” 休沐日,正在书房里整理国子监今年新生名单的崔朝,闻言搁下手里的笔。 后来,姜沃曾特意找了半日空闲,对着皇帝新制定的‘安西大都护府’的大唐边境,来对应看她的现代地图。 吴英和嘉禾,还是忍不住来寻姜沃。 崔朝笑了:以往都是姜沃给安安讲故事,这不,安安都记住了许多姜沃的讥讽玩笑话。 “好。” 这两人,是走的最快,也算是最早符合姜沃心中‘女官’标准的。 姜沃交给师父李淳风的,不只有司农寺的育种田农与将作监的匠人。 登州海船上。 “苏大将军趁此下令反击,以一万精骑追的阿史那贺鲁十万大军溃散,四面奔逃而去。” 崔朝开始讲起来。 二十余年后,他带出来的副将,再次于雪夜破金牙,擒阿史那贺鲁,灭西突厥! 嘉禾是担心在宫里的媚娘:这些年皇后身边的衣食住行,她都万般上心,她走后,皇后会不会不惯? 立政殿。 安安又仰着脸问道:“姨父,那个阿史那贺鲁是不是快到京了?” “阿史那贺鲁再次慌忙逃窜,后至石国,终为苏大将军生擒。” 嘉禾是偏沉默的性子,但吴英一向是爽快的有一说一,于是她忍不住眼圈红红道:“我还是想跟着侍郎回长安!我不是怕此去海上和到爱州吃苦。只是怕我不在,您没有用着顺手的人。” “此战,大唐收西突厥马匹、牲畜四十余万。” “阿史那贺鲁逃至金牙山下,时值隆冬,天降大雪。积雪平地二尺,兼有雰晦风冽,人马难行。” “吴英。” 走过来蹲下身子与安安平视:“好,安安想听什么故事?” “增设濛池、昆陵两都护府。” 姜沃抬手,指向窗外无垠大海:“是为了让你们,走出去。” 西突厥灭后,大唐西边疆域大大扩了出去,自然要加设羁縻府州,原先的‘安西四镇’布置,就不再够用了。 “立刻就令十万大军把苏将军的精骑团团围住,开始进攻。” “增设……” “阿史那贺鲁见苏将军身边只带了万余人,就觉得……” 但除了自豪与感慨,更生慎然警惕,因白居易这首诗的全作,写的并不是大唐的繁荣,而是安史之乱五十年后,大唐失去了这些疆土后的痛心—— “阿史那贺鲁便觉这是上天庇佑他。如此大雪,唐军再不能赶来了。” “增设大宛都督府。” 吾辈自当警钟长鸣。 西突厥遂灭。 一大一小两人隔着炕桌对坐,崔朝面前放了一杯茶,安安面前放了一杯煮过的牛乳。 媚娘在旁执朱笔,预备与皇帝边说边记。 “这几年你跟在我旁边,我让你读的那些书,遇到朝廷事时告诉你的那些道理,我一日日带着教导你——不是为了让你一生跟在我的马车旁边护卫我的。” 媚娘正在与皇帝一起看舆图。 “于是阿史那贺鲁便在金牙山下安营扎寨,更率众出门雪中射猎去了。”[3] 登州。 皇帝的手指一下下叩在战报上:“从前叛唐时不悔,屠戮我大唐子民时不悔,如今一被生擒,就悔上来了?” 这一日,姜沃与李淳风就在这艘大唐东境的海船之上,说着大唐西境的战事。 走向独当一面。 “阿史那贺鲁以为唐军必不能至,然而苏定方大将军反其道行之,顶风雪昼夜兼程,奔袭数百里,奇袭金牙山,一举破敌。” 一个是当年媚娘回宫后,从掖庭罪籍中带走,一直跟着她的嘉禾。 唐拔州都督府——阿富汗。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4] 亦主将亦师父。 那日他正好在御前,陛下给他看了公文,口中冷笑道:“阿史那贺鲁请罪,道他深悔背父皇厚恩,才有此灭国天罚。不敢求活,只愿面昭陵而死——”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向待她亲近柔和的姜侍郎肃容起来。 他点头按照姜沃的语气继续讲下去:“是,阿史那贺鲁一看,十万对一万,优势在我。” 何等豪迈英武、焕尔触目! 女儿面容肖父,如今他与安安对坐,简直像是见到一个稚子版的陛下坐在对面似的。 所以崔朝才对安安道,不但能去看献俘仪式,还能就在昭陵拜先帝与文德皇后。 这个故事,安安已经听了好几遍了,但今日还想听。 但这次,皇帝偏定在了昭陵献俘。 “苏将军令大军成方阵,长矛在外,于高地据守。阿史那贺鲁数次冲击,皆不能破,反倒累的自家将士死伤累累。” 用余生来做俘虏。 哪怕姜沃不在家,崔朝也是按她要求的来带孩子。 但此刻,见小小的安安坐在对面,崔朝还是忍不住含笑:这样隔桌对坐的场景,他与皇帝有过许多次。 去向星辰大海。 还有两个姑娘—— 她也知姨母不在家,出远门去了。 陛下啊,真是个很记仇的性子——向来‘军凯还则饮至于庙’献俘虏都是在太庙进行的。 另一个亦是掖庭宫女出身,是跟在姜沃身边最久的女亲卫长吴英。 颇为有趣。 崔朝被安慰到了。 李淳风听姜沃讲完苏定方破敌,也不由击案道:“竟是雪夜奔袭破金牙!好!” 姜沃想,苏定方大将军,在决定雪夜奔袭金牙的那一刻,一定也记起了曾经的李靖大将军吧。 长安城。 “想听苏大将军雪夜破敌的故事!” 忽然想起一事,感慨道:“苏定方大将军,曾是李靖大将军的副将!当年……” 她初闻苏定方大将军,此雪夜突袭金牙的奇战,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那首‘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3] 相距万余里,尽是大唐疆土。 于是这一次,姜沃将活点地图上标注的地点,交给了她们二人,让她们随师父出海,真正的去历练一二。 姜沃颔首接过:“贞观四年,李靖大将军亦是如此,于寒冬大雪夜,只率三千骑兵,昼夜奔袭三百里,直取东突厥王庭定襄城!一战破敌,活捉颉利可汗,灭东突厥!” 看到熟悉身影的时候,安安的小脸儿上就有笑容:“姨父!我想听故事。” 唐波斯都督府——伊朗。 “此去安西万里疆啊。”彼时姜沃放下了舆图,想起了白居易的诗。 崔朝点头:“是,到时候献俘的时候,安安也可以去看。”他顿了顿,露出个笑容来:“正好,安安也可以去拜见祖父祖母了。” 辞别前夜。 之后便是追击逃部,收拢残部。 崔朝还记得西突厥捷报送入京的那一天。 试着把孩子当成同等的朋友,跟她交流的时候,多听一听孩子的意见。 乳娘讲的故事不如姨母讲的,还好姨父在家! “……苏大将军原是亲率精骑在追赶余部,然就在曳咥河叛,遇到了阿史那贺鲁的十万大军。” “还想死在昭陵?”皇帝再次冷笑。 安安忽然冒出了一句:“优势在我!” 自当年,她与媚娘商议定,在掖庭设内教坊,教导宫女读书,选拔体格擅武艺者以来——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安安的问题(已经开始熟练的捞人到自己)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十月中旬,阿史那贺鲁被押送至长安城。 皇帝便按照早定下的安排,点了数十位朝廷重臣同往昭陵,将于昭陵行献俘之仪。 在前往昭陵前,阿史那贺鲁又通过押送他回京的萧嗣业,向皇帝血书请罪,称深知汉人习俗,斩杀罪人于市口,然他只愿死于昭陵。 皇帝接此书,深‘悯’其情,特赦死罪。 还特意嘱咐萧嗣业:“看好他,千万别让他死在昭陵。” 阿史那贺鲁愿意死在父皇陵寝,他这个做儿子的还不愿意呢。 萧嗣业只好回去兢兢业业盯着阿史那贺鲁,提心吊胆怕他偷偷自尽或是干脆病死,颇有些羡慕还在西突厥善后的苏定方大将军。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把安安的衣帽又看过一遍,确认她已然裹得像个白色玉露团,没有漏风处,又让安安抱好手炉,这才将马车的木窗推开,让安安看雪。 一开窗,顿时有冷冽的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令人耳清目明,精神一震。 马车行进中,姜沃怕安安站不稳,就环着她的小身子,给她指已经能隐约看到的雪中九嵕山。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安安望着九道山岭的九嵕山:“姨母,山变成白色的了。” 不只是安安,这也是姜沃第一次见到雪中的昭陵。 天上铺满淡灰色的层云,以至于天光暗淡,整个天地间万物似乎也变成了一片灰色的投影。然九嵕山上覆白雪,雪色映亮了半面天空。 姜沃不由想起那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想起泰山,又见昭陵,姜沃不免想起先帝未封禅泰山。 其实先帝一朝,曾几次议过封禅大礼,但因内外朝事等各种缘故,终太宗一朝,终究未封禅泰山。 但那又如何? 后世人就二凤皇帝未封禅的疑问,都是‘唐太宗的功绩封禅理所当然,为什么不去?’ 反倒是后来真正去封禅的宋真宗,直接以一己之力,把泰山封禅从隆重大典搞成了笑话,后来几朝的皇帝,想想他都不肯去封禅了。 君王千秋功过,自在人心。 姜沃心有所感,就与安安讲起了先帝年间的故事。 昭陵早有太常寺的官员至此安排妥当。 一应献俘流程毕,最后由刑部尚书出面,请皇帝对俘馘行裁决。 阿史那贺鲁再次叩首提出,愿以死谢罪。 皇帝再次‘宽厚’免其死罪。 然,将阿史那贺鲁的叛唐行径刻记于石,就立在昭陵。 姜沃感慨:陛下不愧是你。 原先皇帝都是自己写黑名单塞到匣子里,如今已经进化到刻罪证碑流传千古了。 献俘仪后,帝后率众臣再祭先帝与文德皇后。 之后便有礼部与太常寺官员引着诸位朝臣,先退去昭陵外围的几处起座偏殿暂候圣驾。 皇帝并未即刻下旨返程—— 姜沃退出祭园前,就见皇帝停留在陵寝前的身影。 陛下一定有许多话要与先帝和先后说起吧。 虽说此次战事最后是大胜,但中间的数月却是煎熬。 从八月调兵,到今岁一月捷报传回长安,中间的数月,皇帝没有一日松懈过,所有调兵、军需、招抚等军务,无论巨细,几乎事必躬亲。 三省六部皆跟着夙兴夜寐,每夜都安排双倍的人留在署衙中夜值,预备随时应答。 以媚娘的精力,都与姜沃道,每日陪皇帝看奏疏便分/身乏术,几无余暇,将后宫许多事都委给皇帝的乳母卢夫人暂且照管。 可见那几月皇帝的忙碌辛劳。 如今功毕疆土定,昭陵献俘成,皇帝想来有许多感慨与体会,要与先帝倾诉。 这回跟随至昭陵的,都是皇帝信重之臣。 献俘后,西突厥战事算是彻底告终。 皇帝也于祭拜先帝后,赏赐随行诸臣。 因而如今在起坐偏殿的臣子们,神色都颇为放松和悦,有的在殿中三三两两相谈,有的则在院中观雪看景。 因安安此时是跟在帝后身边的,姜沃倒也无事,就也走到院中看景。 就见李勣大将军正对着一株青松出神。 姜沃师从袁天罡,察人神色,向来入微。 就觉得李勣大将军一如既往的平静面容下,似乎有些低落。 姜沃原见了他站在院中是想见礼的,但看李勣大将军似有心事,就准备安静离开。 谁料李勣倒是先转头,主动道:“姜侍郎。” 然后接着发问:“我这人是不是命格不好?” 姜沃:?您命格不好,谁命格好啊? 不过,姜沃只疑惑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大将军是为了方才献俘事?” 果然,就听李勣长叹一声:“当年李靖大将军能抓到颉利可汗,如今苏定方也能抓回阿史那贺鲁,献俘于昭陵。为什么偏我没有抓住夷男呢?” 姜沃:果然。 夷男,李勣大将军终生之敌。 姜沃也没法劝,这事儿李大将军再念念不忘,也不会有回响了。 与英国公的郁闷不同,姜沃现下心情不错。 借着苏定方大将军大胜之事,她终于把一个早就看好的人才,捞到了自己碗里—— 裴行俭。 其实早在几年前,长孙太尉还权倾朝野,皇帝让她留意朝中有无可用之人时,她就跟皇帝荐过此人。 只是当时裴行俭已经被长孙太尉提拔至长安县令,与京外县令品级不同,京县令是从五品官。 人被长孙无忌提前安排走,姜沃扼腕。 因官职得于长孙无忌,后来随着废后立后事,裴行俭也受到了波及,长安县令这个要职是做不得了,甚至直接丢了京官,被贬为新建的西州都督府(原高昌国)长史。 此番苏定方大破西突厥,裴行俭倒是正好可以借此归京—— 他是苏定方大将军的弟子。 苏大将军曾道:“吾用兵,世无可教者,今子也贤。”[1] 这种文韬武略兼备,能力极强的年轻朝臣,不回长安卷起来,实在可惜。 于是今年二月,姜沃便向皇帝上书。 皇帝此时对裴行俭印象还不太深,又因他出身河东裴氏,还有‘舅舅党’的前事,就把裴行俭搁到吏部司封属,让姜沃再观察一二。 人才在哪里,都如锥在囊中,总能崭露头角。 裴行俭到吏部做司封郎中不过三个月,姜沃便觉得自己的工作轻松了一大半。 今秋若非裴行俭在司封属替她料理公务,她也难潇洒离开长安,出远门去登州探望师父。 时至今日,姜沃心态已然逐渐转换过来——学会用人和放手,而非在太史局那般,为诸事稳妥,宁愿多耗时间精力凡事亲力亲为点查。 以吏部公务之庞杂,她若是历练不出看人用人的眼光,学不会抓大框架而放细务,哪怕以如今的身体素质,估计都得过劳死。 裴行俭,算是她第一次试着大放手。 如今看来,成效甚佳。 姜沃领悟了:果然,权力系统,怎么会做善事。 心道以后可得让李义府继续盯着这位姜侍郎——她动作也太快了。 不过,现下已经不用她自己盯着了。 对于太子的教育,并没有臣子插口的余地,姜沃也只是会与媚娘提一提‘劳逸结合’以及‘孩子心志还未形成’等关怀身心的话。 大雪止,圣驾返回长安。 但后来真的开始看才发现,这些都是很笼统的大纲性要点。姜沃看过后,就像是看了一遍新闻,流水样就过去了。 吃完后,安安抬头,就见搂着她的姨母,似乎在出神。 于是这种压制的父爱就全都倾在女儿身上了。 有许多免费的指南:《权臣·政教篇》《权臣·择官篇》《权臣·礼乐篇》《权臣·刑法篇》《权臣·征伐篇》……林林总总,将各种权臣所需的专业知识都总结为一本本书。 只是裴行俭是受长孙无忌之事连累,才被发落出京的。许敬宗就很谨慎,未免圣人疑心,想等苏定方从西突厥回来后,两人再一并上书把裴行俭捞回来。 比如在陪安安玩一时解不开的九连环时,会在孩子焦急不快的时候安抚她,引导她如何面对一时的挫折和不可得。 “好,那姨母来考安安。” 皇帝自然不会拿学问考女儿——其实皇帝与先帝的性情真是父子相承,对孩子(看重的孩子),都是有些忍不住的溺爱。 且说,曾几何时,姜沃觉得系统还是很大方的。 可如今,安安问出了这个问题。 给许敬宗郁闷的好几日吃饭都没胃口。 然她至今未给安安灌输过任何她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可偏生弘儿已然是太子,皇帝的一腔父爱就得端起来,先要将儿子教导成合格的继承人。 许敬宗见到姜沃也很是郁闷。 有欢喜从姜沃心底渐渐漫出,像是看到种子破土而出,长出嫩芽一般。 再比如,她现在买下的这本《一名合格的幼年皇子/太子/少帝/老师的教育体系》。 曾经做过大公子李承乾的老师,已经致仕的宰辅于志宁,都被皇帝请了回来教授东宫。 没成想安安坐的端正:“姨母,父皇只考哥哥不考我。” 然后眼睛亮亮望着姜沃:“姨母,我都说对了吗?” 姜沃再次推开了木窗。 回程的路上,安安原是跟着帝后的车辇的,然中间在皇驿暂歇的时候,就换到了姜沃的车上。 是侍中许敬宗。 皇子皆是三岁启蒙,弘儿又是太子,皇帝更是早早安排了数名大儒重臣教导。 当年敢于在长孙太尉说一不二的情形下,依旧弹劾褚遂良侵地一事的韦思谦,已调回御史台。 皇帝不舍,媚娘就回一句:安安是公主,若按宫里规矩教导,只能是寻乳母和女官来教,那怎么会有姜沃教的好? 因首倡改立太子事,李义府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了弘文馆,进入了中书省,升任中书侍郎。 李勣大将军不是此时唯一郁闷的人。 安安就自己把油纸放在马车里的小茶案上,又拿起桌上的杯子,按照姨母叮嘱过许多遍的,吃过甜点心后要漱口。 从今天起,她便不再只是安安的姨母。 在姜沃看来,身体从来是最重要的基石。 许敬宗这般想,却不知,姜沃与他别过后,心中也在想一事:盯着已经进了中书省的李义府。 姜沃一手搂着她,一手拿出备好的牛乳酥,用干净的油纸拿起一块,递给望着她的孩子,语气认真肯定道:“安安答的真好。这是今日点心份例之外的奖励。” 因而在媚娘的坚持下,安安如今大半时间,还是在姜宅。 孩子的眼睛,有着别样的清澈:“姨母考我吧。” 截至此番出行前,王神玉已经明里暗里找姜沃要了三次人了——他也想要裴行俭这样让他省心省力的下属! 姜沃笑着把安安抱到身边。 更是要做她的老师了。 而去岁登科进士狄仁杰,此时正在大理寺,任七品司直,专管覆理御史检劾事。 越发觉得当时他与李义府两人,赶在姜侍郎不上朝的正月十六,请立太子没有错! 有这两位专业人士在,李义府老老实实也罢,如果再搞什么诬告朝臣、违法乱纪,那……只能成为别人的一等功了。 且说许敬宗之前与苏定方还有几分私交,自然也知道苏定方弟子裴行俭之才。 皇帝将永徽年间于志宁依附舅舅等旧事都不计,将他重新请出山来教导太子,可见对太子的爱重与期许。 因怕孩子吃多了甜食不爱吃饭,安安每天只能吃两块点心。 谁料姜侍郎这么快,早一步就上书,裴行俭回长安后就入了吏部!还就入了姜侍郎所在的司封属,成为了她直系下属。 姜沃就抱着安安靠在熏笼上,边取暖边考了安安三个曾经给她讲过的典故。 接着就像一只小松鼠似的,两只小手捧着外头的油纸,珍惜地开始吃这块奖励点心。 直到安安去拿杯子,姜沃才回神—— 姜沃与他,一直是淡如水的同僚关系,此时见过礼就各走各路。 宛如读了孙子兵法,但还是不知如何上战场一般。 姜沃原以为安安是因为‘考试压抑氛围’,才不想呆在圣驾车辇上,来到自己这里的。 看的媚娘都曾笑道:“还好安安有一大半时间在宫外跟着你。若是跟我与陛下,只怕就叫陛下溺爱过了。” 安安一上来就抱着姜沃的腰仰着脸道:“姨母,哥哥被父皇考了一路。” 若说有什么影响,便是潜移默化。 太子的位置,决定了弘儿,自幼要担起的重量。 如果说对安安的心性有什么教导,那只有乐观和坚强。 尤其是女儿又早产,当年又因朝局不稳被送出宫养育,皇帝越发觉得心软疼爱,对安安的宠爱,说一句捧若掌上明珠,要一奉十,实不为过。 此时得到了一块额外的点心,安安的眼睛更亮,接过来:“谢谢姨母。” 正好进他门下省。 她给安安讲故事也好,陪伴她玩将作监送来的各种玩器也好,都是以启发兴趣为主,旨在养成乐观坚强的性情与交流能力。 皇帝见媚娘坚持,又见女儿自己愿意,在宫里时也常念叨‘要姨母讲故事’‘要姨母陪她玩’,皇帝也就如此准了。 且姜宅里,不只有姜沃,还有做了二三十年宫正的陶枳。 这孩子,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和要求。 此时许敬宗与姜沃擦肩而过,见她一如既往神色悠然若闲云飘过,心中又翻起旧事。 这些年,她只是尽心的照顾安安的健康—— 熏笼外头罩着细密的铜网。 方才她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系统里给安安挑选教材。 为什么父皇考哥哥不考我? 比如在讲故事的时候,她常停下来与安安一问一答,试着与她更好的交流,让她能更好的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想法。 然后学着哥哥太子李弘垂首听教的样子,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学的像极了。 安安都清晰地答了出来。 姜沃想到此番到昭陵,来回虽耽误两日,但因有裴行俭在,她也不必像往年一样,回署衙后还要加班处理积攒的文书,就不免心情愉悦,优哉游哉往外走。 而许敬宗在拐弯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姜侍郎的背影—— 正好在廊下与一人走个对面,两人停下来彼此见礼。 毕竟论起经史子集的学问来,如今朝中,于志宁才是当仁不让的大家——贡举考试的官方教材,原版是先帝年间孔颖达为主编纂的《五经正义》,当今登基后的新版,就是于志宁负责修订的。 窗外,雪停天霁。 真正有用的指南,还是要花筹子买的详细版本,比如她曾经抽到的那本《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马车上亦设着熏笼。 “可我也在念书。”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亦做执笔人(含29w营养液加更)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书房内炭火烧的旺,烘得地上摆着的两盆水仙香气愈显。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只听姜沃道:“你把那两盆水仙搬走吧,我有些消受不起了。” 崔朝随着她的话走出来笑道:“你自己都是水仙的气息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走进门,看到地上两盆风姿绰绰的水仙,不由赞道:“王侍郎的花养的果然好。” 姜沃笑道:“这花可不是白收的,年关将近。他把裴行俭借走了十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朝将水仙花搬走后,姜沃便推开窗子,准备吹一吹风。 才推开窗,正好看到一身胡服的姑娘,步履轻捷进院门来——这是吴英跟着李淳风出海后,姜沃新提上来的女亲卫长。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隔窗问过好后,加快步伐走了进来。 比起吴英的爽快踏实能干,这位新的女亲卫长,则更偏向机灵活泼。 她人如其名,活泛的就像是廊下飞溅不住的雨点。 聂雨点走进门,利利索索行了个拱手礼。 然后就开始正色交代公事:“您让我打听的消息,我都打听到了。” 姜沃颔首而笑:“果然你做这类事很快。” 她从未忘记,当年她错看‘王正卿’后,李师父教她的用人第一课——人无完人,只要将其长处用在刀刃上,便是用人了。 吴英为人爽快干脆,亦好学能吃苦,但不喜与人多往来。所以姜沃将她送上海船,无论是农事还是海船事,吴英应当都能踏踏实实学到些精髓回来。 而眼前的聂雨点,在女亲卫里,武艺并不是学的最好的,但却是最擅与人往来攀谈的。她在掖庭里做宫女时,就八面玲珑六局都有熟人——简直是天生的情报工作者。 原本姜沃就一直很看好她的潜力。 吴英出海后,姜沃索性就时时把她带在身边,宫里宫外,凡有往来之事,都令她去送名刺。 而聂雨点也一点儿不令她失望,自从到了她身边,收集情报的速度飞涨。 姜沃心上一直有一件事,上月就交给了聂雨点去办。 此时见聂雨点来回事,她便颔首要报告:“既都打听到了,就给我看看吧。” 聂雨点罕见的犹豫起来,她捏着早就准备好的几页纸,却觉得重若千钧,并不想递给眼前的人。 “都是些糊涂人的闲言碎语,您看了也污眼睛……” 望着姜沃的面容,聂雨点声音渐低,终是不敢违拗,交上了手里那几页纸。 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一月前,姜侍郎交给她一件事,让她在几个勋贵朝臣住宅多的繁华坊子中,打听一番关于朝上唯一一位‘吏部女侍郎’的风评。 聂雨点在这些坊中食肆、酒肆、街头巷尾走了一个月。 姜侍郎让她收集的‘风评’,她是收集到了。 可她打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令聂雨点很愤怒,也很难过。 她未想到会有那么多针对姜侍郎的闲言碎语,甚至是污言秽语…… 递上那几张纸后,聂雨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姜侍郎此刻脸上的表情。 聂雨点只好低头去看地上的砖。 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几年前的日子。 她在掖庭做宫女时,负责管教她的姑姑要求她一起拜佛。 姑姑总是虔诚地伏地向神佛祈求,希望得到庇佑,过上好日子。聂雨点则无聊地趴在地上,看着地砖缝,心道:什么是好日子?在掖庭里每一日不都一样吗? 神佛能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呢? 直到有一天,她听说宫女也要开始学认字了。 过了没多久,同屋的阿祝就对她道:“你小时候不是跟着家人学过些拳脚吗?听说宫正司那边要招女卫,你要不要去试试?” 后来……她就走到了今日。 原来有这样的日子。 原来这就是好日子。 因而在聂雨点心里,设立内教坊令宫女认字读书的皇后,将她带在身边见识皇城外无限天地的姜侍郎,就是她的神佛。 可现在,她却亲手将外头的流言中伤之语奉上。 聂雨点忍不住用力咬着唇。 姜沃接过几页纸。 她跳过聂雨点记录在前头的几段好的风评,直接去看后面的—— “以巧技入仕,谄于奉上……” “狐假鸱张、实乃佞臣……” “出身寒微,攀结权贵……” 姜沃好整以暇看着:这些其实都还好,起码是把她当成一个朝臣来骂。 后面,果不其然出现了人身攻击。 “女身入朝,败坏纲纪……” “颇以容貌幸进,想来必深入宫闱,伴君左右,不知妇德……” 姜沃心平气和看完,心道:居然用词这样简单,一定是小聂再三斟酌过了,把污言秽语都剔除掉了吧。 与她想的没多大差别,对女人的攻击,从私德上攻击似乎最简单。 正如……将来她的君王要面对的一切。 姜沃将这几张纸收起来,原想交给聂雨点下一件事的,谁料对上一双通红含泪的眼睛。 红着双目的聂雨点,在听到眼前姜侍郎依旧温和的声音“雨点儿,你哭什么?”后,再也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落得如同她的名字一般。 姜沃带着一点无奈的笑容,看着眼前姑娘受尽了委屈似的大哭。 递上了一块手帕。 冬至后。 立政殿。 安安咬了一小口年糕。 就从最不起眼的市井故事开始,试着让更多女子去发出声音吧。 陶枳见此情形,忽的笑出了声:“孩子长起来,可是一天一个样。你昨儿能说服她的话,今日可就未必能了。” 姜沃现下确实很轻松。 这孩子……好久没这么轻松欢悦了。 新年前两日的冬夜。 在旁人眼里,姜沃已经是朝廷重臣。 “等待”和“希望”。[2] 但…… 思想的改变才是最难的改变。 但在陶枳眼里,姜沃还是当年那个被接进宫的孩子。 媚娘深吸了一口气,才把满腔怒火咽下去。 姜沃看着眼前带着笑语的媚娘,心中有点歉然:啊,姐姐今日心情看起来真不错。 媚娘起先是一怔,在弄清楚这是什么后,神色骤变,凤目里像是燃起了一片烈焰。 大概觉得蜂蜜烤年糕实在好吃,这回安安没有乖乖听话,而是指着姜沃的盘子认真反问道:“那为什么姨母可以吃一大盘?” 她们才是真正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然后与安安讲道理,此时已然入夜,吃多了年糕不好消化。 百岁之后,哪怕是至尊帝王,一人所掌的权力,终究风流云散。 “虽说掖庭中识字的宫女渐多,但能写出好的传奇故事来的,只怕很少。”媚娘道:“不如找几个文采好的学子……” 世上没有什么同盟,比拥有同样的根本利益,更加牢固。 只有通过她们这一代后,走到朝堂与世间的女子,才会执笔捍卫她们的真相! 媚娘提到的,正是姜沃想要说的第二点。 姜沃轻轻拍着媚娘的手臂,继续安抚她的怒火:“但也不能任由人涂抹,让不知朝堂内情的诸多天下人,也都以为女官是什么妖魔鬼怪呢。” 她们亦是在为自己而战。 “怎么?现在是外头的本子都看完了还不够,开始寻人专门写你爱看的了?” 更准确的说,是为了将来的女帝—— 最简单的例子便是:古来帝王下令杀子的有许多,汉武帝杀太子刘据、魏孝文帝赐死太子元恂、唐玄宗一日杀三子……但似乎流传到后世,最出名的依旧是武则天为了皇后位,亲手杀了襁褓中的长女。 “是,此时我也好,姐姐也好,都可以找到诸多学子写尽赞美之词,逐字逐句驳回那些流言蜚语。” 姜沃回神,看向眼前问住她的安安,眼底尽是笑意。 于是姜沃拿自己出来,证明给媚娘看—— 姜沃之所以去收集自己的‘流言蜚语’,是为了将来的媚娘。 陶枳怕火星子迸出来,就抱着安安坐的远了一点。 但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变得很差了。 姜沃:…… 姜沃带着安安快乐烤年糕,就像曾经她跟媚娘在宫正司烤年糕一样。 执掌权力的手,终究有垂落的一天。 这终究不是根本的解决方法。 历史无数次证明了:世上有背叛阶级的人,但整个阶级不会背叛利益。[1] 媚娘已是皇后,姜沃也已然是吏部重臣,她要人为她赞颂,自然能得到锦绣文章。 甚至她若是拿着这些去皇帝跟前状告,亦能在这长安城掀起一片风雨,让许多人为此付出代价。 在美好未来到来之前,人类所有的智慧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 无论多么难的事情,在与媚娘沟通过达成一致后,就只是一件困难,而不再是她惦记的一桩心病了。 姜沃按住媚娘的手,轻声道:“流言蜚语如何彻查?越查只能越热闹。”她放轻松了语气,安慰媚娘道:“所以我才想着,找些会写传奇的宫女,让她们也写些市井流传的故事,写一写宫里的女官,朝上的女官。” “只有掖庭宫女来写,才是真心实意地写我的好——” 因为武皇以女子身走到了‘皇帝’那一步,她破开历史的开创之举,也就是她被无限涂抹的起源。 媚娘笑了:“我记得你之前就喜欢看各种传奇,自己还写过一本《宝珠传奇》给陛下。” 她如今,只占了一个吏部侍郎的位置,背后就有无数蛛网一样的流言加诸于身。 “只有从咱们这儿得到利益,因为你我活的更好的人,才会发自内心的维护咱们。” 姜沃想要告诉未来的君王:不光要做权力的执刀人,还要做执笔人。 姜沃点头:“是。” 更要,留下无数后来执笔者。 在这初唐的雪夜,前世看过的一句话忽然就清晰地浮现在姜沃脑海中。 媚娘跟姜沃在窗下对弈。 “如此侮及朝廷重臣,必要交付有司彻查!再……” 千年后,还不知此世如何更迭朝代。 “被我占了位置的朝臣们,口中自然是绝不会有好话的。”这是利益之争,没法子,谁都不能指望敌人给你歌功颂德。 姜沃取出了那几页纸,递给了媚娘。 此时媚娘还未至帝王路,但若是等媚娘称帝后,再着手安排此事,只怕就晚了。 姜沃早已想的很清楚:如果这一条时间线的武皇,以及她自己,想在史书上得到一个公正真实的记录,那世上一定得有得到她们传承与利益的执笔人。 说到底,若是女人也能当皇帝,便触动了男性皇权的根本利益。 毕竟,她把自己的‘风评’带来了。 就如,有媚娘才会有内教坊,那么从内教坊里得到新生的女子,为了不回到原先的境地去,注定了会是媚娘的拥趸。 “不,姐姐。” 如今她们能安静的彼此对坐的机会也少多了,媚娘时不时就会怀念,当年在掖庭中有大把时光相处的岁月。 若是依旧只有男人执笔,将来史书之上写武皇,自然比写商纣之流更要唾弃,更认作倒行逆施有违纲常伦理的罪人。 然而最可笑的是,这件事却并非铁凿史实。 看着姜沃熟练地给年糕刷蜂蜜,神色欢愉,口中甚至随意地哼着不知名的古怪小调,不由笑了。 就如,被她伤及利益的官员会中伤她,但从她这里走向更宽广世界的吴英、雨点……却会为她出海、为她落泪,是一样的道理。 一局棋罢,媚娘想起一事,就问道:“我听刘宫正说,你托她在掖庭里选通晓文墨会写传奇故事的宫女?” 姜沃将烤至金黄流蜜的年糕递给安安:“只能吃一块。”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传奇(媚娘不必心服口服,只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与以往细乐声声歌舞喧丽不同,这一回元宵灯会,却是军乐与武舞。 奏的正是先帝年间《秦王破阵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为合衬巨鼓之战音,太常乐工亦非寻常打扮,而是身着甲胄、手持刀戟,且武舞三变皆按照先帝当年亲手绘制的《破阵武图》,按战阵之形变换,兵戈之气直入云霄。 鼓声愈隆之时,姜沃不由伸手扶了扶案上的杯盏。 不只她,桌案靠前的重臣,都得稳一稳桌上的酒杯——震天动地并不只是形容词,姜沃觉得整座两仪殿都跟着巨鼓舞乐而震。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因这次佳宴上,百官用的是西域烈酒。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此番元宵灯会,不只是为庆元宵佳节,更是为刚刚归京的苏定方大将军庆功。 姜沃的目光,不由落在苏将军身上。 或许是刚从战场上归来沙场煞气还未散尽的缘故,也或者是为此时场中《秦王破阵乐》所动的缘故,哪怕坐在宴席上,苏大将军整个人依旧颇带杀伐之气,如同一支寒光凛然的蓄势待发的弓弩。 其实,苏定方虽曾是李靖大将军的副将,但并不是青年将领。 他实则与李勣大将军年纪相仿,今年也是六十岁的人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但这白发丝毫不显老态,反而像是日光照在刀剑之上,折射出的雪色光芒一样锋锐。 不光是看着不显老态…… 姜沃心中感慨:苏大将军也是真的不老,甚至体力超神啊! 她如今也是常骑马的人。但若不着急,远一点的路她其实还是更愿意坐车,不然总觉得颠的难受。 然而苏定方大将军,六十岁的年纪,率精兵一路从长安到西突厥战场,这可是扎扎实实数千里路。 到了西突厥一路战一路收降沿途部落不说,还又亲领精骑昼夜奔袭不眠不休三百里,雪夜破金牙—— 这是什么神级体质啊! 姜沃搁下酒杯,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点开了系统。 “小爱同学。” “姜老板元宵快乐!” 姜沃也与小爱道了元宵快乐。 然后问道:“之前我是累计攒够了一千筹子,体质从五点升到的六点。现在我累计已经超过一万筹子了。这个体质问题……”当然,绝大部分筹子都已经被她花掉了。 买完【良种】与【航海】两本书后,她属于一夜回到解放前的贫穷。后来通过吏部科举等公务攒的筹子,又花在了安安的【辅导教材】上。 小爱同学很快回答道:“等姜老板到达【官居一品】黄金成就后,体质就可以刷新一次了。” 姜沃忍不住再次摸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道:“唐朝宰相才三品。” 中书令、门下省侍中都是三品。 原本尚书令倒是二品,但尚书令这个官职,二凤皇帝未登基前曾经任过尚书令,故而自贞观朝后,尚书令都是空设,尚书省的一把手实则是尚书左仆射。 小爱同学‘嗯嗯’两声,一如既往热情周到解释道:“考虑到姜老板处在大唐,系统已经对【黄金成就】进行了调整。职事官到达宰相的三品,诸如中书令、侍中等职,或是散官到达一品,诸如太尉等三公、太子太师等三师,都可以算达成。” 接下来,姜沃就来不及与小爱同学继续讨论了。 因皇帝开始了布置作业——令百官作诗。 姜沃头疼:她其实挺喜欢参加大宴的,每次都有新的大型歌舞可以看。 但她头疼的就是大宴上,皇帝令群臣作诗这个环节。 原来她官位不够的时候,看个热闹就行。但如今列席在前,基本上人人都得交一首诗上去,她也只好写。 她真是很不擅长写宫体诗文。 皇帝此番是命题作文,且题目并非元宵佳节,而是要群臣为西突厥战事作诗。 姜沃再望一眼苏定方大将军,想起他此番征战,脑海中不由就想起了王维的诗词。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1] 实在是以先帝为首的,大唐诸多名将的写照。 低头望着空白的卷子——完蛋,想起了别人的传世佳句后,自己就更不会写了。 姜沃只好苦恼地凑了一首宫体诗,写完后,自己都不愿意读,直接交上去凑数。 横竖只有皇帝看,也不算公开处刑。 而皇帝坐在上首亲自阅卷的样子,让姜沃想起了许多年前元宵佳节,先帝也是如此,挑出了卢照邻那首《元日述怀》评为最佳。 这一回国子监学子也都呈上诗文,应当…… 果然,皇帝挑出了骆宾王的诗。 “好!” 皇帝把诗交给身边的小山,让其拿给苏定方看。 苏定方起身接过,观后也赞好。 皇帝又命声洪的乐人念诵此诗——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1] 李勣大将军亦在旁道:“好一句‘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臣为武将,素来口拙不善言辞,今闻此句,可谓写尽臣等心声。” 姜沃闻此心道:旁的武将说自己口拙也罢了,英国公您可是能出一本‘君臣对答言语艺术’的人啊! 宴席至此,复奏《秦王破阵乐》。 姜沃面对冲天战鼓之声——只盼如先帝所期,华夏武德永远这般充沛,百姓永无受欺凌之苦。 次日,正月十六的大朝会。 诸司禀过年节下的大事后,皇帝却依旧未退朝。 而是复提起昨夜骆宾王之事。 又道:“朕犹记得,此等才子入国子监,是吏部姜侍郎所荐。” 忽然被皇帝点到名的姜沃,持笏板出列。 只听皇帝继续赞下去:“姜侍郎于先帝年间入仕,俄历岁年无有衍失,乃先帝亲封太史令。又于火药事、矿产事、司农事等颇建功勋。” “朕素日多有信重,是为其忠公体国,德逾霜雪。” 话至此,姜沃倒是有几分猜到了何事。 但朝上不少人莫名其妙:知道这是皇帝您看重的臣子,但怎么今日忽然这般夸赞? 只听皇帝话锋一转,忽然冷道:“谁料朕近日听闻,朕之信重,竟招致小人嫉妒言语,颇多中伤之言。” “朕闻之甚为心寒!” 如今的皇帝,虽还未足而立之年,但经过永徽年间一次次的‘谋反事’‘流放事’,如今朝堂里还站着的朝臣,都是已经深明皇帝心性之人。 听皇帝此时语气,便知皇帝已然含怒,此时惧凛然。 尤其是私下鼓弄唇舌,确实传过闲言碎语的官员,在这冬日里,都不由冒汗。 但很快,他们也不必冒汗了。 皇帝直接精准点出数人,按照前两年养成的习惯,送往边疆效力——正好,大唐的边疆如今又扩充了些。 之后皇帝又厉色道:“朕久愁国土辽阔,广地劳民。若有不怕者,只管再行此流言中伤之事,朕有的是地方安置你们!” 言罢退朝。 姜沃来到立政殿见媚娘。 当日她给媚娘看的‘自身风评’,上面并没有人名与来处。 而今日皇帝精准发落了几个朝臣,想来是帝后又令禁中专管侦缉的差使彻查了此事。 于是朝后,姜沃赶来—— 劝媚娘不要生气。 帝后查到的,一定比聂雨点街头巷尾听到的更多,更……过分。 果然,提起此事,媚娘只冷笑道:“可恨不能杀之!” 自先帝起定规,凡死刑要经五遍复核,何况是朝廷官员,更要刑部大理寺同审,罪证确凿。 若如此大审,那那些具体的,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必要传的朝野皆知,人人口中过一遍了。 因而媚娘与皇帝商议过,还是以含糊的‘中伤嫉妒之言’定了夺官流放。 媚娘与姜沃道:“史书工笔,都是千百年后的事了。” “于我而言,只眼前,你受这等侮屈,我就见不得!” “那日你与我说,流言越辩越烈……” 媚娘眉目冷然含煞:“那便不辩!” 她深知也认同姜沃所想:那些存心造谣的人,就像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他们的原意,也不是知道什么真相,而只是想把人拉下马而已。 那有什么唇舌可辩? 在姜沃离去后的片刻,媚娘就定下了:对有些人,有些事,该动刀的时候,实不必加以言语。 “不必他们心服口服,我只要他们知道惧怕!” “更是杀鸡儆猴,让剩下人也学会闭上嘴!” 见媚娘如此,姜沃含笑:“多谢姐姐替我报仇。”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掖庭王才人事。 对媚娘来说,一向是人不犯她也罢,一旦犯她,媚娘出手便也是要人命的手腕。 她一直是个杀伐决断,有仇必报的人。 这就是媚娘,她何曾变过。 两人之间也不需要客套,姜沃很快把来意说明,想请文成做笔杆子替她写些传奇故事。 若非提前预订,酒肆里都难有单独的小间。 玉华寺是自玉华行宫改成,因而园林静谧风景秀丽。 姜沃点头:“是,基本已经定了。” 皇帝登基以来,除了九成宫,还未出京巡幸过。 王鸣珂笑道:“好啊。我也常托这玉华寺外出采买的宦官,多带外头的传奇话本回来。” 姜沃点头,示意文成直说便是。 姜沃一怔:玉华寺,前玉华宫。 二月圣驾巡幸洛阳,各署衙自然都要跟着圣驾而行,只留值守人。 文成欣然应约。 姜沃:……你们就这样认定我酒量差吗? 从酒肆出来,姜沃又邀文成一并回家去看安安。 今岁便打算出远门,往洛阳皇城去。姜沃也早想见一见洛阳皇城的风采,此番亦是随驾。 姜沃笑道:“多谢了——我也不能白请动你,等从洛阳宫回来,我也给你带些洛阳的画来如何?” 然,姜沃到底不是出身户部,她并不觉得局促,反而索性拿了本书跟王侍郎对坐。 这位十三妹解决完家族事故后,就……嫁给了男主(姜沃:??你不是给他主持过婚姻吗)。 三国时代大概太精彩了,到哪个朝代都是说书的顶流话题。 也是前王皇后,如今的王鸣珂所在之地。 虽说柳家王家都被流放,但世家向来盘根错节,总能有跟王鸣珂攀上关系的亲眷。 姜沃是提前订好的,专为在此请人一同听书——此时东西市的大酒肆中,已经有了不少说书人。 如今江夏王李道宗,还在安西都护府屯兵,专为防吐蕃呢。 最后还是定下,若有吏部大考,就让裴行俭回长安,王神玉才拿着书走了。 正如媚娘所说,如今掖庭的宫女认字记账等基本功,是没什么问题了,但要她们写出脍炙人口的传奇来,还是有点难为人的。 文成公主有些怅然不舍:“你这一去,怕不是要一年半载的?” 从两人的气色可见,这两年过的起码不坏。 姜沃想了想道:“我知你,有诺必践。此事悬于心,十年八年也不会忘的。既如此我请一道皇后的手令,悄悄陪你去一次吧。” 文成也应了。 连饮两杯:“还有一杯带给晋阳公主。” 姜沃:真的,要是这么会做美梦,怎么不写写,走个路上有个蟠桃砸在你脑袋上,王母娘娘都要跪求你吃了长命百岁立地成仙呢? 姜沃起身笑迎:“文成!” 在大唐听说书人讲三国,姜沃觉得很有趣。 两人边用酒菜边闲聊,文成接下这个写女官传奇的事儿,自然也随口聊起如今最流行的传奇话本。 但,他跟姜沃就‘裴行俭留京还是随行洛阳’这件事,很是掰扯了一会儿。 “不知我能否向皇后请命,去趟玉华寺。” 见到文成公主带来的画后,王鸣珂很是惊喜。 文成当时刚回京,行事还很谨慎小心,皇后提出要画,她虽不太擅长画作,但还是当月就赶出来两幅送了过去。 王鸣珂闻言而喜:“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吏部要留一位侍郎,自然是王神玉愿意留下:他刚把吏部的院子收拾利落,可不愿意再换个新地方。 她于前世病床之上,曾经在电子书平台上,看到了一本《儿女英雄传》。 “怎么忽然想起叫我来听说书?” 文成听她酒后一串刻薄话,笑得忍不住伏案。 看到这里,姜沃觉得还好,但接下来简介的急转直下,就把她给闪着了。 姜沃:……我体会到了户部尚书当年是什么心情。 “等后来有暇画的多了,却又……” 马车上,文成沉默片刻,似是有些犹豫道:“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你能不能成。” 文成也饮了一杯,然后笑道:“还好今日饮的是浅淡葡萄酒,否则我真不敢让你连喝两杯。” 从少时她就爱读《红楼梦》,但看了更多明清的调调后,才知道这是多么出淤泥而不染的书。 这位当年被长孙太尉硬生生牵连进谋反事的宗亲,听闻长孙无忌也被人诬告谋反进而夺职贬黔州后,据说(正是文成公主告诉姜沃的)高兴的三天没睡着,一闭上眼睛就笑醒。 不必文成说完,姜沃就懂了:后来朝上就出事了,王皇后自请废后,皇帝下诏废后庶人,送往玉华寺。 姜沃看完后,当真是小朋友只有满头的问号。 姜沃笑道:“好,那下次你请我去更好的。” 不然她本就短暂的生命,又会被浪费掉(虽说看简介也已经浪费了她宝贵的五分钟)。 “坊中有名的,我基本都看过了。” 姜沃与文成聊着聊着,就想到了她前世看到的一个反面教材。 事后想想,还好她没看完,而是先看了简介。 然后又对姜沃道:“我与晋阳公主还说过此事呢,公主也觉得恼人。你放心,宗亲中,我们帮你瞧着些,断不让这些流言乱传。” 姜沃转头望向窗外,二月初的玉华寺,已然初见柳绿春色。 然后一夫二妻天作之合,十三妹从此洗手作羹汤不说,还与另一位夫人一起力劝丈夫考取功名。最后丈夫果然金榜题名,后来还有两位贤妻辅佐,位极人臣,然后十三妹跟另一位夫人都有儿子,大家都快乐的长命百岁了。 皇帝将废后放到玉华寺,禁止人出入,也是防着有人拿她做什么文章。 那会子她正在痴迷武侠,发现是本清朝的侠女,就点开后。 不止完善了鸿胪寺关于吐蕃的记载,更完善了军中对吐蕃的认识。 文成解释道:“你还记得我刚回京那一年吗?你陪我入宫,曾到紫薇宫拜见。” 文成道:“我既应了她,却经年未送到。就总是悬在我心上。” 姜沃吐槽过后,心情大好,笑道:“这个自然!” 姜沃安慰道:“中间说不定会回长安吏部。” 大体讲的是女主侠女十三妹,从匪徒手中救了男主和另一位姑娘,还为他们主持了婚姻大事。后来不知怎么的发现男主跟女主两家还是世交,只是女主家遭遇了意外才隐姓埋名。 姜沃忽然想起,眼前这位可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于是问道:“鸣珂,你作画之余,不如也帮我写几本传奇如何?” 文成公主坐下来笑道:“可见你平日忙于公务,到东市还是少了。这一家酒肆的说书人,并不是讲的最好的。” 大唐的‘传奇’,还是比较精彩纷呈的。 文成露出笑意:“好。” 隶芙在旁笑道:“是,我们娘子还为心爱的几本作了画呢。” 让隶芙拿出她这两年作的许多画来,挑她觉得好的分送二人。 之后又嘱咐文成,多画些吐蕃风景与她。 又道:“毕竟曾经也有人,相隔十年万里,对我一诺必践啊。” 正在聚精会神听着,就见小间的门被推开,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说到此,姜沃还想起一事。 文成道:“我应了。也画了两幅雪域图送到紫薇宫。” 绝大部分明清,都是那本《儿女英雄传》的调调,折射出男人对女人的期望:最好有女子救他的命,还得帮他娶媳妇,最后还得自己委身做第二个媳妇,然后给他操持家务催促他功成名就,再给他生个儿子…… 他观此书中记载,当年公主和亲入藏地,因一路行进缓慢,足足走了一年多,队伍中兵士高原反应就很少。又对照当时姜侍郎出使吐蕃时诸事,就也上书皇帝,支持当年薛仁贵提出的‘边境高地,专练其兵,以备西域之战’的策略。 还是裴行俭先受不了了:两位侍郎风雅对坐……怎么?所有公务都他来做啊? 不料当年王皇后又特意召她进宫,还赠给她一幅画,道:“我未去过吐蕃高山雪原,但见你画,却如亲至一样——听闻你未到过扬州,那我送你一张扬州图吧。” 讲的是三国邓艾的故事。 便说出来与文成一笑—— 然后连连跟她保证:“你放心,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写不出这种东西!” 她忽然更加期待【官居一品】后的体质提升了,到时候她酒量一定也会好起来。 姜沃举杯:“多谢文成!” 见文成过的潇洒随意,姜沃就觉得欢喜。 姜沃很快想到了文成。 路上文成就问起一事:“对了,听闻圣人二月里有巡幸洛阳的打算?” 不单酒肆中,连宫廷和寺庙(庙会)上也常见说书者,围观者众,从神鬼异志传奇到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都有。[2] 当时王皇后问过文成会不会作画,若是能,就画些吐蕃风物给她看。 跟着一并来的聂雨点下去对着流水牌点酒菜去了,姜沃独自坐在小间,也能听见外头大堂中传来的说书声。 若想去见到人,还是得请禁中手令。 甚至重操旧业,拿了本书坐在姜沃跟前不走了。 姜沃作为邀请者,自然要比客人到的早一些。 正月里,东西市也比以往热闹许多。 文成虽不上朝,但宗亲自有圈子和人脉,她此时蹙眉道:“你不下帖子请我,我也要上门去寻你了——我听说陛下发落了一批造谣生事的人,发落的好!” 尤其是李勣大将军兼通军事与医学,对于曾经的‘瘴气’,如今被孙神医改称作‘高原反应’这件事,自然比别的将领更敏锐明晰。 正好此时聂雨点也回来了,向两人汇报点了些什么酒菜。文成就熟门熟路加了两道,又转头对姜沃道:“这两年,我与晋阳公主常到孙神医的医馆中帮衬薛大夫,这东市里各个酒肆食坊也就都熟了。” 变成千杯不醉,默默惊艳所有人。 她与姜沃最多相隔月余,总要相见一回,此番若是去了洛阳,只怕是要久不能见了。 她邀请的人正是文成公主。 “可惜接下来我忙着写《吐蕃地志》,只作了几张图。” 前些年,文成就写成过一本《吐蕃地志》,将她在和亲途中所见,以及在吐蕃数年所见过的地势、气候,尤其是风俗、人口等都记录了下来。 姜沃久违的见到了王鸣珂和隶芙。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春日宴(姜沃要不把我户籍改到并) 而那个女子,操控金刚圈,又杀向一个神君八重的黑袍人。 这个黑袍人狂退,但是金刚圈的速度极其惊人,化为一道金光,瞬息间就追上了此人。 此人狂吼,竭尽全力,斩出一道剑光。 这一剑,惊艳无比,什么星球,在这一剑下,都要被击毁。 星空被破开,出现了一条漆黑的裂缝。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最后,这一剑斩在了金刚圈上,剑光狂震,接着直接炸裂开来,最后,连那黑袍人手中的战剑,都炸裂开来。 金刚圈不停,夹带无尽的威能,轰击在这个黑袍人身上,这个黑袍人,连惨叫都没有发出,就化为了飞灰。 这么一会,连续有两个神君八重的存在被击杀了,这场面,简直是爆炸。 这可是神君八重啊,在太虚圣朝,绝对是顶级的强者,要知道,有些弱的天王府天王,也才神君七重而已。 这些人,每一个都能和天王平起平坐的存在,可现在,却不断的被击杀。 还剩下最后一个神君八重的强者,此人无比的惊恐,疯狂的后退,想要逃走。 但是,猿焕,还有那个红袍人,紧追不舍,不断的爆发攻击,将此人缠住,让此人激发不出身上的传送阵逃走。 而这时,上方那个女子,操控金刚圈杀到了。 “你们是谁?我告诉你们,我是圣皇陛下的人,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杀我们,这是诛杀九族的大罪!”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本来,他不想暴露身份,因为上面交代过,不能暴露身份。 但是,现在生死存亡,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能抬出太虚圣皇来震慑。 可惜,不管是猿焕,还是那红袍人,或者是上方那个女子,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攻势不停。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最后那个神君八重的黑袍人,只来及发出一声不甘的大吼,就被金刚圈砸中了,直接被击杀。 至此,三个神君八重的黑袍人,全部被杀。 而剩下的那些黑袍人,更是差点吓死,疯狂的想要逃走,但是被猿从等冥猿战族,还有其他红袍人,死死的缠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些黑袍人嘶吼,疯狂反抗,但是结果已经注定。 不久之后,所有的黑袍人,全部被击杀,一个不留。 “诸位,多谢相助,不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好让我他日亲自登门感谢!” 陆鸣抱拳,向着红袍人,还有那个女子行礼。 “不用,我们只是不想让那些人得逞而已!” 为首的红袍人,冷冷的说了一句,然后看了看星空上方的那个女子,露出好奇之色,接着,他们身形闪动,纷纷离开了这里。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星空上方的那个女子开口,她始终被迷雾笼罩,看不清样貌,说完这句话,她身形一闪,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一次,明显是太虚圣皇骗他来此,然后事先在这里埋伏了强者,要杀他们。 而且,太虚圣皇的目标,是似乎是为了蓝商。 “难道是...因为魂母?” 突然,陆鸣心中一动,想到了这一点。 随后,几人不在停留,离开了这里。 “能知道圣皇计划的,多半是圣皇身边的人,那些红袍人,我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太子派来的!” 他心里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陆鸣又想到了那个女子。 “当初在太虚圣皇寿辰之上,我以灵魂力挡住了巫族强者的灵魂攻击,虽然没有用出魂母,但是太虚圣皇肯定怀疑我得到了珍贵的灵魂类宝物!” 蓝商接着开口,将一切都推测的不离十。 这一下,陆鸣真的是惊讶了。 “那么,那个女子,是谁派来的?” 他父母的消息没有得到,现在,蓝商又被太虚圣皇惦记上,让他怒火冲天,心烦意乱。 “蓝叔,太虚圣皇这次没有得到你身上的宝物,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再一次派人来对付你!” “陆鸣,你应该想到了,如果我没猜错,太虚圣皇,应该是为了魂母,想要杀我,夺走魂母!” 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远离了暗松星域,才停了下来。 蓝商摇了摇头,眉头也皱了起来。 蓝商看向陆鸣,开口道,脸色也非常难看。 太子居然会派人来救他们?太子,不是恨不得将陆鸣大卸八块的吗?会派人救他们? 几人商量了一下,也不能猜出那个女子的来历。 “而他现在,对一切灵魂类宝物都非常渴望,所以才会派人埋伏我们!” 蓝商道。 所以,比起陆鸣的性命,当然是圣皇之位更加重要,所以太子才会派人搞破坏,不让圣皇得逞。 陆鸣皱眉,依然非常疑惑。 “那后面那些红袍人,还有那个女子,似乎是两个不同势力的,是谁派来的,怎么会救我们?” 神君九重,整个太虚圣朝,都没有多少个吧? 蓝商道。 “陆鸣,要冷静,你父母应该没事,对方想要利用你父母要挟你,就不会对你父母怎么样?” “不知道,完全看不透!” 圣皇大限将至,圣皇死后,太子就可继位。 陆鸣皱眉,脸色凝重。 蓝商接着道。 陆鸣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太子派来的? “所以,现在这个时候,他更要提升实力,你的实力越强,你掌控的势力越强,分量就越重,分量越重,对方就会越看重你,你的利用价值才会越大。你父母才会越安全!” “装死?” 陆鸣目光一亮,装死,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似乎看出了陆鸣的疑惑,蓝商道:“若只是圣皇要杀你,太子肯定拍手称快,怎么可能会救?但是,若是有什么宝物,能让圣皇延长寿元的话,那太子自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让圣皇得逞了!” 如果圣皇寿元延长,太子怎么继位? “太子?” 这个答案,真的出乎陆鸣的意料。 “而我的话,看来要装死了!” 蓝商一解释,陆鸣就明白了。 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的偏心(皇帝的磨刀霍霍) 番外(李小白篇)·2023春节彩蛋·时间线跳跃六十余年后预警线!(可全文完结再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不是家里熟悉的床褥,他有点睡不惯。 他把头从帐子里探出来,寻找父母的身影。 寝间跟外间隔着一挂棉布帘子,但李小白能从缝隙里看到透过来的烛光,也能听到父母轻声交谈的声音。 这让李小白觉得很安心,也很快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不过,李小白很少有机会跟父母住,并不是因为他家庭关系不好,而是因为他家有钱。 有钱到李小白今年快要三岁了,却还没有完整逛过自家的大宅子,更别提父母口中的‘别苑’‘温泉庄子’这些陌生的地方了。 家中地方大,祖父祖母住了最中间的大院子,他的父母以及叔叔们就分东西而住。 李小白生父是李家大郎,因此住在府东侧,最宽阔的一处二进小院中。 他从记事起就有了自己的屋子,和专门负责照顾他的乳母和婢女。 爹娘只有晚上跟他一起吃饭,陪他认字玩耍——在他白天想找娘的时候,乳母就温柔地抱着他哄道:“小郎君,娘子去衙门当值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一种李小白还听不太懂的喜悦:“小郎君,你娘亲能去衙门做刑案主司,并不容易哩——你阿翁道家中又不缺银钱,很不必娘子出门做事,还是做这样辛苦的事,连孩子都顾不上。” 李小白认真听着,问乳娘道:“祖父原来不喜欢阿娘出门吗?” 乳娘点头:“是,但娘子心里是很情愿去衙门做官的,刑案官很要紧呢,须得是仔细人。” “我陪小郎君玩好不好。”乳娘声音放的更轻了:“若是小郎君白日想要阿娘的话,传到老主君处,只怕娘子难做。” 按说给小孩子,不该说这么多家庭现状。 但乳娘早发现,自己服侍的这位小郎君格外聪颖,才不到三岁,就认得很多字了,口齿也很清楚。 娘子也说过,平素可以跟小郎君说实情讲道理,不要编什么瞎话哄他。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想起了每天晨起,爹娘会一起来看他——那时候他都是才睁开眼,还没从被窝钻出来,而爹娘却是吃过了早饭换过了衣裳,要出门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她总会弯腰亲一亲自己的脑门:“爹娘去衙门了,今日在家也要乖乖的。晚上回来继续教你认字。” 李小白仰着脸被娘亲一下,心里感觉得到:娘是很高兴的。 于是他不但不闹着找娘,还在祖父把他抱过去故意问他“想不想你娘一直在家陪你?”的时候,蹬着腿开始嚎:“我想爹!我要爹陪!要爹!” 然后在祖父目瞪口呆的时候,从他腿上爬下来,噔噔噔往外跑去:“我要去衙门叫爹回家!” 就听到阿翁在后头急的喊人:“哎哟,你们都是瞎子啊,没看到小郎君跑啦?还不快把他抱回来!如何能去衙门耽搁大郎的公事?” 只是,虽然接受了爹娘只能晚上陪伴自己的事实,但李小白到底还小,心里是恋着父母的。 这段时日能跟爹娘一直呆在一起,连着晚上也都睡在一个屋里,李小白就特别开心。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 李小白脑子很好使,清楚的知道,爹娘这是带他到都城洛阳来了! 因为爹娘要来考试。 娘抱着他细细说与他听:“朝廷向来都是要考核官员的,只是从前,朝廷会按年份,三年一计,让官员们入京述职。” “但自从当今圣人登基后,就改了这种考核。以至于每年过了中秋,各地官员都紧张的不得了。”李小白就见娘亲笑起来:“还有去拜三清、拜佛祖的,拜天拜地盼着不要抽中自己——” “官员们不再按品阶,五品以上的三年一进京,五品以下的八年一进京,而是朝廷每年‘随机抽取’一些官员,进行考核。” “对被抽中的官员来说,等朝廷‘考试通知’到了,就只给三天时间收拾行装,还要整理好自己的‘述职报告’,接着就要坐官驿提供的马车到洛阳来参加‘年度考核’,不得拖延推诿。” “今年也巧了,爹娘同时被抽中了。” 李小白又被娘亲了一下:“阿白跟着爹娘一起去洛阳好不好?怕不怕路上吃苦?” “不怕!” 倒是乳娘闻言有些惊讶,上来劝道:“小郎君还这么小呢。”然后又道:“那娘子带上我。” “不必了,朝廷分给考试官员住的房舍,每家就两间。我与夫君想着,只带一个小厮一个能干的丫鬟去就够了,正好两间房舍。” 乳娘放心不下:“娘子?到时候小郎君怎么办呢?” “我们夫妻俩带着他睡。”就两间房舍,若是乳娘带着儿子睡一间,他们夫妻一间,那带着的丫鬟小厮就只能出去寻逆旅住了,肯定不便。 “那白日,娘子和郎君都是考试的……” “无妨,让丫鬟带着他——你就放心吧,咱们家还有丫鬟已是很好了,据说有些家中拮据的官员,不得不带着孩子去官舍暂住,白日就把孩子托付给那里照应的‘管家’看着,安全的很呢,还供给饭菜,再亏不着孩子的。” “是难得一回长见识的机会!” 周氏是下定决心要带儿子去了——若非这次机缘巧合,他们夫妻一起进京考试,公公婆婆是肯定不会同意她单独把孩子带走的。 就这,公公都好大的意见。 李小白也听过阿翁的抱怨。 爹娘临走前一夜,家中摆宴送别,阿翁喝多了酒,嘟囔了一句:“也没见从前这么些事,果然换了女人做皇帝,女人做宰相,就是乾坤倒悬,世事……” 李小白震惊地看见,阿翁还没说完话,爹娘和叔叔婶子们都如临大敌围了过去,嘈杂道:“爹啊”“阿耶”“天啊”一阵纷乱叫停,最后一齐道:“这话可不能说!” 之后真·七手八脚把阿翁扶走了,请他老人家喝多了就回去睡觉,免开尊口。 李小白跟在后头,还听一向脾气最直的三叔直接抱怨道:“我的个亲爹,您倒是致仕不做官了,可咱们一大家子的前程……”李小白海拔低,清楚地看见阿翁气提腿要踢三叔。 而三叔灵活似猿,一个搂膝拗步就扭开了。 李小白就站在门边点头:原来当今圣人是个女人,宰相中也有女人。 不过,对李小白来说,这个信息没啥冲击力——他虽然聪明,认识很多字,但年纪还很小,完全没有接触过史书,只听爹娘讲过些故事。 对他来说,皇帝是女人这件事,就只是一件事罢了:就像爹是男人,娘是女人一样。 李小白就这么到了洛阳,一路都跟爹娘在一处。 一家三口虽赶路辛苦,不如在家里过得舒坦,但很快活。 此时他利落地跳下了床,来到挂着的棉布帘边上。 娘亲的声音更清晰地传了进来。 “……哪怕明天就要去了,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那可是姜相,是大司徒啊!怎么会忽然要见咱们儿子呢!况且,大司徒如何就得知,咱们夫妻入京,会带着阿白?你不知那宦官来传话时,我整个人都傻掉了,唉,连茶都忘了给那位公公上一杯。”很是懊悔。 李小白就听自家爹好声好气道:“你忘记了?大司徒年少时师从袁李二位仙师。少时向来以占侯指谜,料事如神著称。也就这些年,能叫她起卦的人与事越来越少了,才逐渐少人提起。”李大郎是县里专管县志并收录整理朝廷邸报的,满县里,没有人比他爹更了解遥远的京城和朝廷要员。 不过,李小白知道,他娘的官位比爹还高一点——因他见过阿翁骂他爹没出息,咋的在衙门里还比不过自家媳妇儿。 他爹也只脾气很好地笑。 正如现在,温声细语哄媳妇:“所以大司徒有什么算不到的呢?既然召见,必是咱们儿子的大造化。你明儿还要陪儿子去相府,还不快睡,总不好带着两块眼底乌青去见大司徒。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然后娘亲声音复响起:“你说,大司徒怎么会忽然要见咱们儿子呢?” 外头陪着妻子熬夜的李大郎:……我累了,我真的累了,这样车轱辘的对话,已经发生了八百遍了。 从早起有宦官到这官舍来传话,一直到现在,妻子几乎只会说这些话啦! “娘。” 夫妻俩转过头,看到棉布帘后面钻出来的小脑袋。 周氏连忙起身走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又把搭在椅背上的棉褂子给儿子披上:“你这不省心的小祖宗,就这样穿着单衣在屋里钻来钻去?夜里冷,仔细冻坏了你!” 见儿子乌溜溜的眼睛,周氏又忍不住对着脑门亲了两下。 跟丈夫说车轱辘话,正是因为她满心激动与骄傲:那位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姜大司徒,竟然点名要见自己儿子!以她的神机莫测,相人如神,想必是儿子颇有神异! 她儿子将来说不准有大出息呢。 周氏把儿子抱过来,又重新嘱咐他,明儿见了大司徒该怎么行礼问好。 这样的话,李小白今天也听了八百遍啦! 于是他开起了小差,把头转来转去,结果,就从开着透气的小半扇窗子看到—— “娘!白玉盘!娘屋里的白玉盘挂在天上。” 周氏这才停下嘱咐,忍不住失笑:这孩子被乳娘照顾的太精细了,夜里从来都是守的牢牢地,起夜也不让他出门,生怕小孩子被黑乎乎的夜色吓掉了魂。 以至于儿子快三岁了,竟然是第一次见到明月。 她让丈夫过去把窗子再推开些,然后道:“这是月亮。” 李小白出神望着月亮:这就是他学过的‘月’吗?很像白玉盘,但又比白玉盘更加皎洁! 他不要娘亲抱了,挣扎着来到地上,想跑去窗前,更近地看月亮。 结果被娘拎住了领子。 “不行!夜里冷,不能跑去窗口吹风。” 李小白伸出小手,努力抗争:“要,要……” 被周氏无情镇压:“要个大头!” 说完直接抱起儿子,不顾蹬腿挥手的反抗,把李小白塞回被子里不许他出来了:“好孩子,快点闭上眼睡觉,明儿是决不能起晚的。” 李小白只好闭上眼。 但心里还在想着方才见到的月亮。又想到喜欢摇头晃脑吟诗的二叔,一会儿感花,一会儿对鱼的,都能念上两句。 李小白想:那我以后,要给月亮写诗,写好多好多…… 他睡着了。 次日清晨,周氏坐在租用的官舍马车上,心神不定。 夫君以为她是害怕见权倾天下的大司徒,其实,周氏心内,激动更多些。 她要见到大司徒了!她想,天下所有女官,要有机会见到大司徒,都会激动的! 周氏兀自心潮澎湃,李小白则坐在马车上向外看。 “娘亲,那是什么?” 周氏回神,顺着儿子的小手看去。 只见街上行马道,一个骑着马的女子缓缓行过。只见她头上戴着斗笠似的帽子,垂下来纱织物,将面容挡住了绝大部分。 “这是幂篱。” 李小白点头:“这就是幂篱啊?” 他听阿翁说过这种幂篱。 阿翁是用怀念的语气说的: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官宦人家夫人与小娘子出门,都可讲究,一定要带着幂篱,免得外人窥视了去。可惜如今再没有如此守礼的古风了,女子们甭管有没有出嫁,竟然都大大方方的出门行走,别说幂篱,连个遮面的扇子也不带,真是,唉,真是没眼看啊! 周氏也有点稀奇:这会子出门还带幂篱的女子,多半是从偏远之地来的,家中还未改数十年前的旧俗。 可,若是少见的旧式人家,也不该穿跟自己一样的轻便女服,还独自骑马。 奇怪。 不过,周氏心上记着大事,奇怪过后也就放下了,继续教儿子复习见了大司徒怎么说话。 马车很快到了距离皇宫最近的颁政坊。 里头住的都是勋贵人家,朝中大员。 但哪怕如此,周氏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显眼的相府。 李家也算是当地豪富,宅子颇阔。但见了相府这大厦连云,高阁叠起,还是有些惊住了。 新都洛阳皇城已是出了名的巍峨阔丽,她与夫君进京的第一日,就带着儿子远远看过,深叹壮丽。 然此时近距离看这座相府,还是冲击力巨大。 李小白原本从马车窗口探出头平视外头,现在小脑袋却已经完全仰起来,仰到极限,以至于周氏赶紧托住儿子的小脖子,怕他闪到。 “娘,为什么比别的府邸大好多。” 周氏怕儿子进门后也童言无忌,连忙道:“这原是圣人亲下旨建的宅子,原说是按亲王府邸建的……”所以规制如此,但后来却赐给了大司徒。 一时又解释不清,主要是她确实也不很清楚其中缘故,只好告诉儿子:“这话进门后可不许乱问人。” 李小白懵懂点头。 相府正门前的一条街,就直接划给了相府。 车马络绎不绝,往来如织,都是来请见大司徒的。 街道东西两头都有打扮干练的女吏负责接待,挨个问驶过来的马车有无‘牌子’。又有高大健壮的侍卫,负责引导以及维护秩序,再没有人挤车碰的现象,都是规规矩矩排队。 周氏自然也嘱咐车夫好生排队,自己则从窗口望出去:见前头有一架马车上,有人拿出了黄色牌子,那女吏就对着一个册子勾画了:“没错,确实是三天前定约的。” 还有一架马车则是没有牌子,里头人连声问道:“容接引指点我,去哪里递名刺?” 这是还没预约的。 就有侍卫引着这辆马车掉头,从另外一条路出去,绕去递名刺处。 周氏握紧了手里一块红头木牌——这是来传话的宦官留下的,让她务必带上牌子再去拜见大司徒。她一直在留心,发现有人是黄牌子,有人是绿牌子,但就她一个是红牌子。 这是什么意思呢?周氏有点担忧与旁人不同,但来都来了,只好忐忑递出红牌。 那女吏都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站直了些,忙忙唤旁边候补的女吏:“去前头引着!这是大司徒的贵客——但凡来访,要直接见!” 后面的马车显然也听到了,非常羡慕的看着周氏:居然是司徒府上发的直接面见大司徒的红牌!瞧着只是官舍的租赁马车啊,难道里头坐着什么不显山不漏水的大人物? 周氏也懵了。 不过她很快看向自己儿子——感觉这红牌不是给自己,而是发给儿子的。 宰相府的大门,只会为皇帝驾临而打开,其余宾客,只有东西两侧门可走。 于是周氏的马车驶过正门前,去往西门。 李小白有点茫然:啊,这句娘亲没教给他怎么回答啊。 李小白震惊了:啊,大司徒不是从月亮中来,竟然是太阳吗? 然后大大方方对周氏笑道:“我在战场上伤了脸,有些骇人。” 那女子笑了笑,仍旧不肯放下手:“咱们是无妨的,就怕吓到孩子。” “但现在可不能给你喝。” 然后温柔地搂着他,跟他一样,用说秘密的语气轻声道:“我不是从月亮上来——但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我告诉你,你会不会替我保守秘密?” 李小白生平第一回,在夜色中伏于窗口,尽情看着天空上挂着的白玉盘。 其实李小白是有点茫然不解的。 果然又被捏了。 这……好像还是葡萄汁啊。 他用舌尖小小的点了一下。 李小白从玉碗中抬起头来,只觉得心里被欢喜撑得满满的:“我可以学剑?” 于是李小白呆呆看着大司徒的双眸,直到被人捏了捏小脸蛋,才反应过来。 大司徒道:“请裴将军剑舞。” 俱周氏所知,姜大司徒身上曾经有过的官职不下数十个,如今正在担着的官职也有七八个。 旁边裴旻上前一步的动作晚了,只看这孩子‘咕嘟’一口喝了大半杯葡萄酒——怎么说呢,只看勇气,倒是好的剑客苗子。 他见到大司徒脸上分明的笑意。 然后他就被这位母亲念叨着‘要格外敬畏’的大司徒亲手抱起来,被抱到她坐着的榻上,挨着她坐。 他知道这位让娘亲紧张的一夜睡不着的大司徒,一定很忙——只看门口排长龙的马车就知道了。 他想起之前偷听到的爹对着娘赌咒发誓,说什么会一生一世,不然就……还没说完就被娘给止住了。 十五年啊,太长了。 她不但有爵位,还身兼好几个官职——这在本朝一直很常见,宰相们一般都身上挂着数个官职,比如尚书右仆射,也可以兼着下面六部的尚书,再兼着东宫的职位。 还有…… 目测了下,还不到自己膝盖呢。 闻起来跟阿翁喝的酒有些像。 周氏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在路上骑马,哪怕视线不便,也带着幂篱。 周氏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确定,哪怕没有悬匾,大司徒也是有爵位的。 周氏直到出了相府们还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 “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小太白星。” 周氏见她露出的半边脸,杏目秀眉很是英气,端的是好相貌,心里极为她可惜的,然后又格外敬重道:“这位娘子为家国伤了容颜,我们心中只有敬服的。”请她不必如此遮掩。 月亮,可真好看啊。 见裴师父要上来拿走他的杯子,李小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闭上了眼睛立刻抢喝了大大一口。 大司徒说的当然是真的,裴旻从不怀疑。 那位侍女略一犹豫:“可,大司徒正在跟上官侍郎夜谈……” 周氏甚至忍不住掀帘子确认下,嗯,确实是姜府没错,门上确实挂着御笔亲题的匾额没错! 他看着大司徒,还没有开口,眼前人就已经未卜先知道:“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 明明才是初见,李小白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被捏了左脸,还下意识转头露出右脸。 昨日娘亲教了他好多问题,比如念了什么书,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李小白就以为,自己来见大司徒,是要被问许多问题的,像是爹娘考自己认字一样。 “我来的地方啊,是‘东方红太阳升’之处。” “请裴将军过来吧。” 还很自然就把亲娘在家的说一不二的独断给供出来啦:“昨夜我要多看一会儿月亮,娘都不让,还凶我‘看个大头!’” 虽则已经亲眼见过,但要说大司徒的年纪,周氏完全看不出……只觉得大司徒身上,有种历经世事权掌天下的威严,却又有从未沾过世事的渺然无踪,简直像是传说中‘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的天人。 他是家里最讨人喜欢的孩子,所以大司徒也很喜欢他。 他伸出双臂搂住眼前人的脖颈,像乳娘哄他等娘亲回来一样,轻轻拍了两下:“再等等,就能回家了啊,不着急。” 李小白感觉到了,马车越接近西门,娘越紧张,手都变冷了,似乎还有点颤抖,立刻不问了。 李小白尝了尝,葡萄汁! 接下来的时光,李小白完全看呆了——哪怕他不知道这位是剑圣裴旻,剑舞为当代一绝,但他已经被深深震撼和吸引了。 李小白一直听着,此时便道:“我不怕!” 直到剑舞结束良久,有侍女上来送饮子,李小白才回神。 想来那就是最重的誓言了。 少年将军行礼:“是。” 像是,像是昨夜见过的明月! 大司徒没有拒绝,她亲手为他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衣,又给他带了一顶暖和的虎头帽。 但这整整一日,大司徒却又很耐心的陪着他,跟他一起喝葡萄酒(汁),看剑舞,聊天。 还不忘扭头对另一个侍女道:“大司徒说了,小郎君一醒就去报她。” 李小白睡过去前,还能听见大司徒的声音:“让人去告诉他爹娘一声,这孩子留在这里住一晚吧。” 周氏只好道:“你乖乖的,今日都不要多问。” 大司徒略摆手,侍女退了出去。 按说官职易变,爵位固定,应该称呼爵位更合适些,但所有在朝为官的人,哪怕是他们这些县城的官吏,也都只会称呼姜相为大司徒。 她一身青衣宛然,月光洒在上面,流转出碧波一样的光泽。大司徒在月色中而来,整个人也像是由月光与霜雪凝聚而成的—— 淡淡的情绪蔓开,像是一地月色一般。 耳畔听见,大司徒又笑了。 李小白迷茫后,又很快开心起来:一定是因为他讨人喜欢! 低头看到眼前摆着一只漂亮的玉碗,里头是透澈晶莹的淡紫色。 特别好喝的葡萄汁。 谁料母子俩到了姜府西门,下了马车,竟然又碰到了方才骑马的女子。 李小白用力点头。 “什么时候呢?” “再请府里的儿科大夫来瞧瞧,备些孩子能喝的解酒甜汤。” 李小白现在完全没有进门时被娘亲传染的紧张情绪了——他只觉得,呆在大司徒身边,一点也不令人害怕,反而好自在好舒服。 李小白再次疑惑道:“娘,为什么是姜府?大司徒没有爵位吗?” 李小白眨巴眼:“什么时候才能尝尝酒的滋味呢?”在家里,爹娘有时也对饮,但也不给他喝。 她露出了左脸,李小白眼睛亮亮道:“根本不吓人的!” 大司徒低头对他道:“有一个人,让你见一见。” 有侍女来领他:“小郎君,这边请。” 晕乎乎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另一件异常的事情。 不对!大司徒不是已经年过八十了吗? 于是用过午膳后,他忍不住跟大司徒分享自己昨晚刚刚树立的人生目标:我想写好多好多诗,尤其是月亮的。 李小白好失望,对不到三岁的他来说,十五年,简直是想象不到的长,那还要多久啊! “好,多多写。” 李小白很聪明,已经能分辨出人的情感:爹娘家人疼爱他是因为亲缘,娘眼里满满都是疼宠心爱,有时候抱着他不撒手只叫心肝宝贝。可大司徒明明是初见,看他的时候却好温柔,像是看一块珍宝,带着无尽的期许。 而剑舞毕,下去换过衣裳的裴旻回来,就看到埋头喝葡萄汁的孩子,只剩下小汤圆一样的腮露在外头,心情有点复杂:“这就是大司徒说的,我命中注定的弟子?” 之后,李小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哪怕再不舍,暮色四合的时候,李小白也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这样的宰辅,称呼起来都令人犯难。 只是这会子她已然摘了幂篱,在跟姜府里出来的一位女吏说话。余光看到周氏和李小白时,才忽然捂住了右脸。 “好,咱们一起赏月。” 我是谁?我在哪儿?眼前怎么好多圈圈? 他不由追问道:“那里好吗?” 与周氏的吃惊不同,在李小白的脑海里,年龄还是比较混沌的东西。 李小白已经把娘亲说的‘对大司徒要无比敬重’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说完后,脸又被轻轻捏了一下,李小白后知后觉——大司徒好喜欢捏脸哦。 但刚才看到的女子,绝不是八十岁的老人啊!不会把孩子送错了门吧? 李小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我不想回家,我想看月亮。” 李小白连忙抱住杯子。 直到出了姜府门,才开始惊讶:啊?大司徒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记得她的考试时间?! 一定是的! 李小白索性忘记娘亲教的所有话,只按自己的心情来,他仰着脸儿:“好!” 大司徒的眼睛,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了。 李小白原本仰着的头变成了平视,他惊讶地看着大司徒竟然蹲下身子,完完全全与他平等对视。 无他,只为做臣子,一切应向皇帝看齐。 前日大司徒召见,说自己的弟子已到了洛阳,很快能见到,裴旻就很期待。哪怕大司徒说弟子年纪还有点小,裴旻也没在意,但真没想到这么小啊…… 李小白仰头问道,却没有得到具体的回答,只是又被捏了捏脸。 李小白觉得脸上有点痒痒的,原来是大司徒垂下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银白色的发丝,比他见过最好的银线还要好看,映着一双明月清泉似的眼睛。 只见这女军官左脸虽不是右脸肌肤平整,有一道狭长的刀疤,却让她整个人立刻锋利了起来,添了一种神奇的魅力。 李小白道:“跟葡萄汁是一样的!就是有点苦,还有……” 李小白看着她,又不由转头去看琉璃窗外的月亮,然后不等侍女抱他,就活泼灵巧跳下来床来,一路跑到大司徒跟前,小小声问道:“大司徒是不是从月亮上来的?” 于是他举起小手:“我会一生一世保守秘密!” 他无奈道:“还好吗?” 李小白醒来后,有侍女上前给他喂甜汤。 裴旻上前,弯腰戳了戳李小白的脑门:“你愿意认我做师父吗?我教你剑术。” 大司徒点点头:“嗯。所以,我有些想家了。” 李小白很快发现,大司徒和新师父眼前,虽也是玉杯盛着淡紫色液体,看起来是葡萄汁,但闻起来却跟他杯子里的不同。 月色皎洁,从光亮的琉璃窗透过来,洒了一地银霜。李小白就呆呆的坐在床上,看着大司徒走进来。 李小白:? “这是酒吗?” 倒是他的新师父,上前一步:“大司徒,这孩子还太小,这酒……” 原来是怕惊到路人。 想了想还是去了,反正上官侍郎也不是外人,她常夜里留宿在姜府呢。 大司徒笑了,宛如霜雪冰溶。她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才会有散开的轻柔纹路,显出历经岁月的痕迹来。 不,是月。 为什么呢? 圣人在朝上言必称:“朕之大司徒”,那么所有人就都称姜相为大司徒。 李小白的腮又被捏了一下,只听大司徒道:“果然是你啊,这么小就认识酒。” 大司徒的语气很温和,但周氏就是下意识完全听从了,根本没想过要说出一个‘不’字来。 谁知,大司徒什么也不问,只让他见一个人。 他指着琉璃窗:“开窗看月亮好不好?” 甚至还亲自带他去逛府邸,给他准备了许多书和礼物。 “再等十五年吧。” 很快,大司徒再次抱起他,放在榻上,将玉杯推到他面前:“可以尝小小一口。” 李小白不舍地走到了门口,忽然扭头跑了回来,一直跑到大司徒的榻旁,扯了她垂下来的衣袖问道:“我能尝一口葡萄酒吗?” 很快,一位身着银色薄甲,剑眉星目的少年将军走进门来,腰间还悬着一口宝剑。 她刚进去,行了礼,就听大司徒道:“你下午还要参加两场考试,先回去准备吧。孩子留在我这里,到时会好好送还给你。” 李小白从未见过这样令他着迷之物,寒光凛然的宝剑,电光下射穿透云霄般的剑舞,比之前看到过的一切,都令他震惊着迷。 因而他根本没琢磨眼前人的年纪。小孩子看人,只按照孩童心性直白看可不可亲。 两人分享完秘密后,李小白便听大司徒问道:“夜里会不会想爹娘?要不要找人送你回家?” 那女军官便笑道:“小郎君好胆气,那我可就把手放下了。” 他一路都趴在窗子上看,看到了好几个国公府,侯府呢,怎么到了大司徒这里,府邸正门上悬着的是姜府呢?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则天门(这是走刀尖儿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程望山进院的时候,就见姜侍郎正带着公主吃早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边看安安埋头吃一只小小的羊肉烧麦,边问道:“程公公,陛下如何这样早宣召?”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程望山还未及回话,就见崔司业自廊下而来。 走至庭院中,正好一阵清风拂过,大片娇嫩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如绯雪,落了他满身。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还是崔朝先问他何事,程望山才开口道:“哦……哦!崔司业,陛下宣召您与姜侍郎。” 程望山是再次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下件事,忙道:“陛下还有一言:今日不必带公主过去都督府。” 姜沃了然:那就是今日要花大把时间论正事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则领着安安的小手,走到后院,把安安托付给陶姑姑。 她不在的时候,陶姑姑会教安安认字。 姜沃转回,就见崔朝已经换好了官服,只等她了。 她却一时有点犯懒,在海棠树下石凳上坐下来道:“陛下原是怎么说的?说跸驻并州这一二十日,叫咱们好好歇一歇,到处玩一玩。” “毕竟四月至洛阳后,便要行裁官事。” “今年剩下的日子,只怕都一丝放松不得了。” 但…… 她到并州也一点没歇到啊! 皇帝在并州大行封赏,赏的愉快,她与随驾而来的户部侍郎,忙的痛苦不堪。 好容易昨日有暇,去了场春日宴,今日陛下却又要叫人进宫长谈。 皇帝自己这几日大概是玩够了。 崔朝含笑劝道:“我已然替你将奏疏整过了,你只换过官服,咱们便能走了。” 姜沃进正殿时,就见帝后二人正在窗下一起悠闲欣赏画作。 映着窗外春煕俨然,花光树影,宝鼎中香气袅袅——帝后二人也正如一幅画卷一般。 姜沃还未拿出奏疏,便见媚娘走过来,示意她先跟自己走。姜沃也就随着媚娘出门来,往都督府的花园走去。 “陛下想单独与崔郎谈谈。”媚娘眼中含着些无奈笑意:“也叫我再与你谈谈。” 姜沃:? 媚娘一字无改,把昨晚皇帝的话都与姜沃说了一遍,甚至还不忘描述下皇帝担忧的真切神情。 姜沃听完:…… 怪不得,她昨晚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原来是皇帝在明诽她。 姜沃便也与媚娘说真心话道:“姐姐替我劝着陛下些。我们已然商议过余生事,自有安排的。” 媚娘闻言莞尔,替她取下掉落在发间的几片花瓣:“好。” 之后两人就把这事儿搁到一旁不提。 只是如往年一般,挽手游园。 并州都督府的园子,因要恭迎圣驾,特意移栽了许多当地珍奇花木,与京中景致不同,各有意趣。 不比媚娘与姜沃心无旁骛的游园。 殿中,李治其实是有点不知怎么开口的。 昨夜就他追问媚娘的结果看——姜卿依旧是没有,起码这两年无成亲心思的。 偏生红线这种事又不好硬捆。 李治发愁。 但昨夜媚娘劝说的一句话,提醒了李治——“这是两人之间的事。” 李治便想劝劝崔朝,别一味‘随她心意’下去了。 既然是两人之间的事,那确实是旁人替他说一百句,也不如他自己开口要。 只是怕伤了崔朝的面子,皇帝就很委婉—— 先请崔朝欣赏了画作,然后又给他看自己的字:“瞧瞧朕的飞白书有无长进?” 皇帝引他看案上一张洒金纸。 崔朝就见上头是两句《离骚》。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1] 崔朝颔首真心捧场道:“陛下的字,越发有帝王之风。” 字迹无改,笔锋则确是与从前不同。 皇帝见他真的只留心字体,就启发他道:“朕今晨读至此,只觉春秋更序,时光匆匆。”美人也终将会迟暮啊。 崔朝昨夜刚与姜沃论过生死事,自然更有感触,也就年岁更迭与皇帝感慨了几句。 然后见皇上依旧目中含着期待望着他,就转头继续夸夸皇帝的字。 李治更愁了:朕原本与子梧不是很有默契的吗? 见崔朝不能领悟自己的深意,李治终是忍不住,直接道:“你与姜侍郎……这种事不好一直拖延的。今年有裁官事,明年说不定又有旁事。还是早定下来的好。” 听皇帝这么说,崔朝倏尔想到了被自己锁在九连匣中的书信。 那是她交给自己的‘身后事’。 面上不禁露出真切笑意来:“陛下,臣相信,她此生,不会与臣分离的。” 李治惊呆了:真……真乐观啊。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崔朝刚到鸿胪寺,就被挤兑到最偏远的阿塞班国任吊丧使的旧事。 那时候自己替他担忧的要命,他自己也是如此心宽,只道‘路线荒僻未有人行过,也是多一重见识。’ 罢了。 崔朝是他年少伴读,其心若何,他自知。 于是李治放弃了启发他,只是将这幅字送给他,然后轻声道:“你放心,朕不会置之不理的。” 崔朝:? 他与皇帝为友多年,彼此颇为心意相通。今日也是极罕有的,他竟然有些不明白陛下究竟在说什么。 不过……崔朝很快想起来,刚才皇后带走了姜沃。 晚上应当就能知晓,陛下这是怎么了。 崔朝又不禁想起从前的晋王,也会间歇性的伤春悲秋,尤其是每每见过兄长回来。 陛下啊,对待看重的人,真是很心软的。 不过很快,崔朝心中眼中心软的皇帝就隐去了—— 讨论起‘裁撤冗官’事的皇帝,冷淡又无情。 姜沃呈上皇帝点名要的奏疏:《贞观初年裁京中各署衙官员细录》。 是的,贞观初年。朝中曾有过一次裁官。 而且是大裁官。 贞观初,百废待兴,国库更是捉襟见肘。二凤皇帝以‘吏多民少’为由,令房玄龄杜如晦两位宰相,负责精简官吏。 且那回裁官,并非从细枝末节开始,而是直接从中央机构开刀! 姜沃在整理这份奏疏的时候,已经感慨过了:果然是贞观初的裁官,直接就从京城砍起。 反正比明末裁员,不敢动皇亲和中央,只裁驿站小官,结果裁出了个闯王李自成要强。 皇帝打开奏疏。 他已经习惯于看姜沃的密折,打头都是一句话的汇总,没有什么冗言。 “贞观元年四月,京中署衙文武共二千二百六十员。十月,吏部记,减至六百四十三员。”[2] 大刀阔斧,直接裁掉四分之三。 皇帝对此数目并不惊讶,甚至很熟悉——虽说他当时还未出生,但他做了太子后,先帝亦是手把手带了他好几年。 这等贞观初的要事,自然也教导过。 皇帝向姜沃要此奏疏,是想细致了解下:当年在父皇压阵,房相杜相筹谋下,被裁撤的官职与朝臣具体都有哪些。 因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又涉及整个京城各署衙和朝臣体系。 单这一份奏疏的整理,就花了姜沃数十天。 就这,还是她在白日在吏部搜集过所有原始数据后,夜里绘制表格之时,崔朝能与她一起。 否则,只怕耗时更久。 这份奏疏,也就前所未有的厚实。 光表格的目录就长达两页。 此时皇帝手里拿着这一份沉甸甸的奏疏,真心实意道:“姜卿尽心竭节,朕深明之感之。” 若说个人私事,君臣两人正私下互相腹诽。 但若说起公事来,都就彼此很是感念。 姜沃亦真心道:“若非陛下下旨巡幸洛阳,吏部需备大量旧例以挪移行宫,臣也难无缘无故翻阅许多数十年前的旧档。” 且皇帝此番特意巡幸洛阳,还有更重要的缘故和好处—— 姜沃笑道:“在洛阳行裁官事,许多京中皇亲国戚、老臣旧族的叨扰就少多了。” 若是在长安,只怕皇帝‘裁官’旨意一下,甭管是立政殿还是吏部,门槛都得被人踢平。 长安城中水太深,多的是资历老的旧人,当年在高祖跟前都能求个情。各家族封荫官员之间人脉更是千丝万缕,说不定裁哪一个九品官,背后就能牵扯上数个宗亲、勋贵。 因此皇帝闻姜沃此言,边看此封奏疏边道:“是,若是在长安,只怕诏令还未出中书省,奏疏和眼泪就能淹了朕的立政殿。” 远不如洛阳来的清爽。 也不必担心那些皇亲、旧臣等能追来洛阳求情——连各地县令(及以上官员)、折冲府官员,私自出界都要仗行一百,何况有爵之人。 姜沃想起在京中的王神玉。 接下来,在洛阳的她若是刀剑,那么留守长安的他,便要做一面坚盾。 但若是王神玉的话……姜沃有信心。 皇帝看了两页奏疏,忽然想起一事:“瞧朕这记性——朕也有事关当年裁官旧事的书信要给你们看。”他打开案上一个触手可及的檀木云纹木屉,从里面拿出最上头一封书信。 皇帝将第一页写着家常话事的纸页留下,剩下的交给姜沃。 此信来自黔州。 早在今岁年前,李治就给兄长写了信,问起贞观元年父皇裁官时遇到的种种难处。 毕竟吏部的档子中,记录的只是裁官的结果。 并不会记录当年有多少阻碍,京中又有多少暗流涌动。 只有亲历者才会知道。 而如今朝上,历经贞观元年的旧臣已然极少——就算有,当年也是官微人轻,属于忙着求神拜佛自己不要被裁掉的那一类,根本接触不到中枢决断与此事内情。 在先帝和房相杜相皆故去后,对贞观元年裁官事最清楚的,无外乎当年已然是吏部尚书的长孙无忌了。 李治的信虽是寄给兄长,却知道兄长一定会明白,会替他细问舅舅。到底那一年,兄长也才九岁。大部分时间还在念书,也未深入朝堂。 姜沃拿过一手资料来细观。 这也是她急需的。 两人性情截然不同,朝臣们若有事相商,自然更愿意寻雅平房相。 正所谓‘致治之本,惟在于审’。 杜如晦的脸色看上去很疲倦,但眼眸明锐:“神玉,替这大唐,也替为师,去做一个‘勿失分内之事,勿失为民本心’的朝臣,好不好?” 他不出错,只是不想丢脸面受罚而已。 而王老尚书比之姜沃,另有一重压力:他们王家,起码是他这一脉,经此一事后,岂不是成了只能依附陛下的孤臣? 只是当时心有感慨焚的痛快,等二凤皇帝登基后,欲巡幸洛阳,才觉得有点棘手——自己也是要住的。 比起其余人的紧张,青年时代的王神玉想的是:啊,要是能裁掉我就好了! 殿中安静的似乎能听到风吹花落的声音。 眼前这道拟诏刚送到的时候,许敬宗一见,差点下意识就封驳回去——中书省是疯了吗?怎么忽然拟这么要命的诏令。 始建于隋大业元年的则天门—— 四月十五日。 可现在,皇帝下诏,道人随岁积,朝廷冗官冗职渐多,要裁减每年入流人数—— 杜如晦道:“我知你为人懒散,更无上进之心。但你在太常寺三年,亦从未有渎职贪墨之事,凡事虽做的不够至善至美,却也合乎准则。” 皇帝与媚娘在看奏疏,姜沃与崔朝在看黔州来的书信。 但若是被朝廷和宰相裁掉,那伯父估计也无法可想,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去做个风流名士了! 他这个官职本来也是家族给他安排的。因伯父时任吏部侍郎,导致他想走也走不脱。 姜沃说她是迷路了,王老尚书是很信的,若是……王老尚书不由念叨起自己不省心的侄子来。 结果把自己绕晕了,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姜沃悄悄在自己面前的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在帝后的正确领导下,显庆二年精官简政小组会议,顺利召开完毕。 直到当今登基,欲巡幸洛阳前,便命人先修缮一二。 现有的官职还大大供不应求!各署衙如今都是超额的朝臣,还有许多有荫封但还未拿到官位的官宦子弟翘首以盼呢。 居然摊上这样的艰巨差事! 哪怕早知此事的姜沃,事到临头,也觉肩上沉重如压山。 青年王神玉惊诧道:“这样就够了吗?” “二者,杂色入流。”各府做杂事的胥吏,通过考核(或是人脉),成为正式有品级的官员。但这等官员若无造化贵人,一般走不了太高,终身都会是五品下的朝臣。 显庆二年。 圣驾至洛阳。 于是贞观三年下令重修洛阳宫。 这是动了多少公卿之家的根基啊! 因皇帝凝神看了大半个时辰的奏疏后,实在疲倦,正在闭了眼拿薄荷膏慢慢涂在额角等处。 姜沃边听边点头边做记录。 “神玉,朝廷中能做事的臣子太少了。” 彼时朝上风声鹤唳,王神玉深以为自己会被裁掉——当时他正在太常寺混日子,每天优哉游哉。 随着马车越发接近洛阳宫脚下,安安的头就仰的弧度越大,姜沃要在后面托着她的小脑袋。 许敬宗忍住自己封驳此诏的冲动,当即拿上这封诏书去中书省,要向中书令杜正伦要个说法—— 竟然要裁官? 且他那素习懒散,从前只呆在司农寺闲雅度日二十多年的侄子,真的能挡住长安城中的风暴吗? 谁料,杜如晦不是来免官的。 正是姜沃此时正专注望着的城门。 若是裁撤,必是一场风波,不,风暴。 王神玉垂眸,慢慢解下侍弄花草时穿的外罩麻衣。 也未大修,只是令工匠将当年烧毁的正城门与乾阳殿复原—— 他年少时,曾随任秦王府高参的杜如晦读过书,因此见了杜相要称一句‘杜师’。 安安摇头。 整个书房一时静默下来。 他是真心发问,连他都算个上佳朝臣,不但不被裁撤,还要被升官。那……其余人得成什么样子啊! 姜沃早将马车上的帘子卷起,准备好好看一看这座洛阳宫。 长安太极宫与之相比,可谓黯然失色。 姜沃到吏部时,就见王老尚书和裴行俭都到了。 见杜如晦亲自来寻他,王神玉带着即将拥抱自由的好心情,欢欢喜喜道:“杜师不必念在师生情谊,只管免了我的官就是!” 三十年风流云散。 但那日,一向寡言的杜师,叮嘱他良久。 气氛亦十分凝重。 其实今日她进洛阳宫很早,因此想着走一条其余的路多赏景致。 且洛阳城中宫人也较长安城中少许多,姜沃想问个路都半日抓不到人。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杜如晦颔首:“就是如此。” 动了人家的利益,就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武皇,正是在这座城门之上,登基为帝![3] 武德四年,还是秦王的先帝击败王世充,打下洛阳城后,都不免感叹‘穷奢极欲以亡国’,并以太过奢靡为由,焚了部分宫殿和宫门。 洛阳宫是前朝隋炀帝所兴建。 姜沃默默低头:算日子,很快也要忙起来了。 旁人做出什么反击,都很正常。 大政方针确立完毕,皇帝也不多留他们:“难得最后几日清闲,朕再不宣召你们了。” 长安城。 四月初九。 二凤皇帝虽恼此重话,但到底依此言罢休,还留下一句:朕以后到洛阳,就算是露宿在外也不修洛阳宫了。 王老尚书觉得,他当年没有坚持致仕,真是人生一大悔。 结果被张玄素‘极谏’,直接摆了五大条不能重修的道理,谏皇帝停工。 “通过这三条入仕之途,每年成为入流官(一品到九品正式官员)的人数,大约为……”裴行俭还在腹内默默算着,只听旁边一个声音,已经报了出来。 姜沃握着坐在膝上孩子的小手,指着这座城门:“安安知道,这座主城门的名字吗?” 显庆二年四月初六。 王神玉静待被踢出朝堂,连包袱都收拾好了。 也就是说,若是按照现在的选官标准,每年成为正式官员的人,比例只有四分之一。 也就是说,以后每年约六千人待选,但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得官职! 最终,是由媚娘做了总结发言。 青年王神玉震惊:感觉才到贞观元年,大唐怎么就摇摇欲坠了呢? 王老尚书听后摆手宽和道:“你这才到洛阳宫第三日,这是难免的。” “姨母,这处城楼好高!” “一者,门荫入仕。”父祖是三品以上高官、勋贵出身(军功得来的勋官爵位),子孙直接就能得个荫封。只是不一定有实缺。实职官是要等皇帝或吏部再考核授予的。 因而王老尚书就随口感慨了一句:“圣驾离京,长安城中吏部事少,只怕他更懒散了。” 朝堂之上,人皆言房相‘为人雅平,不欲一物失所。”,杜相则是‘修有烈光,断事无改。’ 裴行俭继续慢慢道:“三者,贡举入仕。” 她忙上前致歉。 当时王神玉就蒙掉了。 是,裁只是过程,并非所求的结果。此时并非贞观元年,朝廷财政上养现在这么多官员,其实没什么压力。 姜沃亦望着这座洛阳宫主城门。 还是找到了大路上,才遇到了巡查的侍卫。 半晌,还是裴行俭先开口,他在与王老尚书汇报,也是在梳理自己的心境:“朝臣得官,共有三途。” 姜沃道:“每年入流为官者,逾一千四百人。” 转眼,杜师已然病逝二十余年。 杜相向来是个严肃寡言的人,不比房相为人处世周全。 巍峨高耸,东西共计十二阙门,五座崇楼如五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又名五凤楼。 若是王神玉说他迷路了,王老尚书肯定觉得他本来就懒散迟到了,在找借口。 媚娘的话向来精炼而一针见血:“裁官是手腕,精官用官才是目的。” 又道陛下您若是重修洛阳宫,便是还不如隋炀帝! 不比姜沃,王老尚书和裴行俭是骤然听闻此诏的,不免惊动。 反而是要他去司农寺,还升他一级去做从六品司农寺丞。 然而杜相找到他—— 姜沃与裴行俭也对望一眼,皆郑重颔首。 王神玉望着院中花木扶疏,想起了三十年前先帝裁官旧事。 她还额外多报了一串数字:“勋贵之家枝繁叶茂,子嗣渐多。今年,因父祖功得荫封者近三千人,杂色待入流者,又是三千人。” 这不就是混日子吗? 实在是洛阳宫太大,而且亭台楼阁有时旁逸斜出,许多时候顺着台阶走上去,发现并非是路径而是高台。 但我当年既应了杜师‘为官一日,必做好分内之事’。 号称是‘穷极壮丽’‘前代未有能比焉’。 门下省署衙内,侍中许敬宗,望着眼前一道拟好的诏令,颇为震惊,久久不言。 最终落脚点还是要‘量才用官,精官简政’,而不是一味裁撤。 王老尚书望着眼前的诏令。 原本精神十足的王老尚书,脸上顿显沧桑,对姜沃与裴行俭沉重道:“接下来……咱们吏部,可就是每一天都走在刀尖儿上了。” “我知你心性,亦信你心性。” 王神玉不由问道:“朝中缺朝臣,已至如此地步了吗?” 屋内氛围更凝重。 中书省负责拟诏,门下省觉诏书不合者,可封驳。 吏部。 这到底是杜正伦他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陛下的意思。 压至五百人! 他颔首示意媚娘说就是——他们二人早已论过此事了。 亦此生不会食言。 用量太多,他整个人都散发出浓烈的清凉香气,像是变成了一株大薄荷。 裁撤冗官除了皇帝要给世家砍砍枝叶放放血,更是要建立适宜本朝的‘审官’制度。 姜沃一字一顿告知安安:“这是则天门。” 杜师,我注定成为不了你那样夙兴夜寐、为国为民为君鞠躬尽瘁的人。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的第一次朝会(想撂担子也可以,反正担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进门后,很快去掉了外头的大氅,只穿着冬日官服,都觉得有些热。 然坐了一会儿后,却见在床上倚着的媚娘,还伸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如意云纹锦袄。 她双手按在榻上,身子前倾靠近媚娘问道:“姐姐冷吗?” 媚娘道:“也不是冷,就总觉得身上有点寒意似的。” 见姜沃眼睛一眨不眨看她,媚娘又很快笑道:“你不必担心,女人有身孕的时候,总是多少跟平时不同——有的人畏寒有的人不耐热的都是常事。且昨夜和今晨,尚药局的奉御都来扶过脉了,孩子已有两个多月,胎像也挺稳的。” 媚娘边说,还边拍了拍姜沃按在床榻上的手,以做安慰。 却见姜沃沉默片刻后道:“姐姐,先生今冬一直在梁洲,腊月里我还给先生送过信和年礼——我再去信请先生回来为姐姐诊一诊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她知姜沃说的先生,自然是孙神医:“从前你可从未主动扰过云游在外的孙神医。” 姜沃也不想媚娘有什么心理负担,于是放松了语气道:“这不是想着,姐姐这两次身孕离得太近了,就总有些不放心——弘儿是八月初一出生的,这才过了元日,姐姐就诊出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目光先环过殿中——她一贯不爱太多人在身边,此时寝间内只有嘉禾,也只是在门口候着。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面容与语气里,极罕见露出些疲倦之意:“我也知道,若只有弘儿一个自然不够。但我也未想到这个孩子来的这样快。” 姜沃只觉出现在媚娘面容上的疲倦,像是一根细却韧的丝线,勒在她心口,勒出一种细密的疼。 她忍不住反过掌心,将媚娘方才安慰她的手握住。 媚娘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力气,再次摇头笑笑示意无事。 她声音放的很轻:“想想腊月里朝上这些大事——还好弘儿没出生在那时候,否则两头用心费神,只怕顾不过来。” 向来女人生产是最脆弱的时候,自己就在鬼门关门口转圈,自然顾不上别的。 姜沃道:“姐姐,就这么定了,我请先生回来诊一诊,彼此都好放心。” 媚娘想了想,到底是接连怀孕有些没底,就点点头:“好。” 抬眸,神色有些复杂:“只是……难为你了。” 孙神医不是能轻易请动的人,姜沃这回为了她请孙思邈从梁洲归长安,也是因为有多年来往的情分。 但这种情分只能救急,断没有形成惯例,总惊动延请孙神医从外地归来的道理。 姜沃这是把救急的机会,毫无犹豫地留给了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两人只是静静相对而坐,彼此相伴着。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坐了良久,直到媚娘疲色隐去,恢复如常。 “那我先回去了。姐姐歇一歇吧。” 谁料刚起身,就听外头宫人报文成公主到了。 媚娘忙命请,姜沃也就站住了未走。 帘子微动,文成公主进门,面上带着恬淡温和笑意:“今日进宫,在皇后处听闻昭仪有孕,自然要来贺喜。”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也对她招手:“看,我已经给你搬了绣墩来。” 文成就跟姜沃一般,也坐在媚娘榻前的绣墩上,顺手给媚娘整了整锦被一角,温声关怀媚娘有无不适。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说来,一年多前,文成公主第一回欲拜访媚娘时,正好遇到‘淑妃为宫正司拆迁,媚娘又去给淑妃拆迁事’。 都未见到媚娘,文成便出宫去了。 如今却已然相熟。 熟到直接跳过宫中那些客套贺喜之词,媚娘还直接问起:“江夏王身体如何了?可撑得住这一路西行?” 其实现在叫江夏王已经很不妥当了。 只是三人私谈,彼此没什么忌讳,才依旧用了旧时称呼。 因‘房遗爱谋反案’,江夏王李道宗被牵连贬至西州都督府。且都未能在宫中过年,年前就出发了。 与吴王、高阳公主等国除流放之人一样,不顾隆冬日大雪,被迫发程。 用长孙太尉的话说:罪臣逆党能留得一命,便全赖皇室血脉。逃得性命已然是侥天之幸,既已定罪当立执,难道还妄图在京中过个年开了春再舒舒服服地走吗? 有太尉发话,年前,该走的人就都走完了。 长孙太尉正好意气风发过年。 且说江夏王此番启程往西州都督府去,却不是去做都督,而是做果毅都尉。 大唐是府兵制,军府又称折冲府。果毅都尉正是折冲府的官员——还是副职,位列六品。 从位高权重江夏王,一下子变成六品果毅都尉,直接给李道宗气病了。故而媚娘见了文成公主才有此一问。 “我去送的父亲。”文成公主当年和亲前,曾被记作李道宗之女,从此也称一声父亲。 “已然将陛下回护之心都与父亲言明,亦请他老人家好生保重自身。瞧着父亲精神倒是不错——还道必要撑住,等将来回京与太尉重逢之时。” 文成公主说的很委婉,其实李道宗的原话是:气是难免的,但想想也不能气死自己,我还得等着回来看看长孙无忌什么下场!如今他在朝上窃弄威权,构陷株连,来日他待如何,我必要亲见之! 姜沃听出了文成公主委婉话语后的原意,心道:俗话说得好,恨比爱更加长久,江夏王怀着这样的执念也好。 说过江夏王事,又关怀了媚娘两句,文成也很快起身告辞,只让媚娘多歇歇。 姜沃与文成一起从立政殿后门出去。 姜沃总觉得文成似乎还有话要说,于是邀请道:“不如去太史局坐坐吧,正好你上次要的几本书,我给你找到了。” 这一年多来,文成正忙于一事——将她在吐蕃所见过的地势、山川、气候、风物、人口等写下来,准备编成一本《吐蕃地志》。 不过文成虽在吐蕃待了九年,其实基本只在吐蕃都城里呆着。 因而她这本书,与其余地志不同,山川河流等地理记载不多,主要所载的是吐蕃风俗、人物。 这都是她九年来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比从前鸿胪寺靠着与吐蕃往来使臣整理出来的吐蕃风物详实许多。 文成是个认真的性子,欲成此书,便字句斟酌。 也常寻姜沃借一些有关‘地势’‘气候’‘风云’等书籍。 两人依旧来到太史局袁天罡之室。 姜沃将准备好的书递给文成。 果然文成道:“我过来,也不单是为了取书。” “我今日在紫薇宫,见到了皇后娘娘生母魏国夫人。” 姜沃等着文成的下文——柳氏进宫太寻常了,何况此时正是年节下。紫薇殿今日应该公主命妇云集。 若只如此,文成不至于单独提起。 果然,文成继续道:“今日淑妃也在紫薇殿。魏国夫人一改往日对淑妃的不理不睬,反而相谈甚欢。” “再有。”方才在立政殿文成就想提醒媚娘,但又恐她才有身孕,若是忧思多了伤身伤神,于是此刻才说:“你瞧着若是适当的时机,再与媚娘提一提——魏国夫人说到‘武昭仪再次有孕’事,语气颇冷。” “还与皇后道了一句:得势便骄狂的嫔妃多有,皇后应多加管束教导。” 这话冲着谁去,不言而喻。 姜沃点头:“文成,多谢。” “朕若是此时下了这几道诏书,只怕媚娘在后宫中,便无立锥之地。” 这便是势。 “先生。”姜沃一礼到底:“扰了先生云游,实在不安。” 永徽四年初,灞桥风雪景。 这便是神医特有的安慰剂效应了。 可现在,完全是砧板上的肉,只能战战兢兢等着太尉发落。 “只瞧在当年你给老夫的那些医书份上,莫说是近在梁州,便是再远些,我也会应这一趟回来的。” 孙思邈诊过脉,细端量过媚娘神色,又问了许多话后,才直白道:“昭仪两次有孕,是有些近了。女子产育是极伤元气的事。” “此次有孕后,还是缓一缓好生调养两三年。” “且昭仪素日多用心神,虽说原是康健之人底子厚,但终究要善加珍养才是。” 皇帝就是那条生路。 比如刘宝林。 谁知道每个人背后牵着多少人,心里又藏着多少心思呢。 孙思邈摇头:“我知你的脾气,若非实在有事,不会向我开这个口。” 作为一个皇帝,想拿回自己能够定储的权力,难道不对吗? 姜沃早候灞桥旁的亭中,见熟悉的马车自长安城外而来,便顺着石子路来到路边。 会有人依附上来,更会有人展露出敌意! 文成摇头:“我以后进宫必然也要少了。”江夏王出事后,她也当跟着沉寂一段时间。 而从前宫中,跟媚娘没有冲突,觉得她如沐春风,能与她和睦相处的人,也变了。 姜沃转头嘱咐两个女卫自行回去,她则上了孙思邈的马车。 比如今日,除了公主们,其实没有什么命妇敢来与她搭话问好,大约是怕跟前江夏王有关联,就触了太尉霉头。 这种让妃嫔缓要子女的话,也只有孙思邈敢这么直白说出来了。 有敏锐的人,必然能嗅出陛下有意改换后位的心思。 孙思邈的面容从帘子后露出来,温和笑道:“莫要多礼,外头风雪,快上车来。” “朕并非不知后宫阴私诡谲事,只怕此间争斗不比前朝差。” 两人对坐,直到一局终了,磊磊落落残棋一局。 储位从来争的是生死。 姜沃在皇帝说出这句话前,就已明白:是,皇帝这三步,直接从出身、子嗣和帝宠三方面把媚娘彻底推到了众人跟前。 自谋反事后,宗亲败退,太尉真正可称得上是大权独揽。 文成就道:“只盼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就见媚娘笑道:“孙神医看过后,旁的不说,心里就安定许多。” 姜沃看似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其实用余光看了一眼皇帝。 总有些疲倦之色,像是影子一样掠过她的面容。 似刘宝林这般,已经把身家性命都压在皇后处的人,又如何能接受媚娘的孩子,给太子带来的威胁? 无论最后媚娘做了什么决定,她总会陪着她一起。 姜沃罕见觉得,你们两位确实有点谜语人在身上的。 不过很快,其中一个谜语人就点了自己的名:“太史令随朕去前头。”又嘱咐媚娘好生歇着。 姜沃见媚娘面上带笑,倒是皇帝脸上还有些犹豫之色似的,不由问道:“陛下可还有疑虑?” 等文成告辞,姜沃边自己一枚枚收棋子边思虑:正如弓拉满一定会回弹,正如两方各自落子后,胜负一定会自分。 若说皇后背后的世家,此前对媚娘这位有子宠妃,只是‘务必打压’下去的想法,那这之后,应当就是‘务必除之’的态度了。 “朕也明白,若再拖个几年,朝上人人只怕已然惯了太尉威势,惯了听从于太尉,再没有心气了——且宗亲暗弱,舅舅现在已然腾出手来,以后朝上再有忤他心意令他厌烦的人,直接可以发落了。” 因此,皇帝不能,也无意拿着这些朝政事与舅舅夺权,平白损耗社稷。 “是该趁现在……可媚娘又忽然有孕,精神看起来不如从前不说,身边还要带着那么小的弘儿。” 甭管长孙无忌多么独揽大权,但无可否认的是,他是个能臣,有关社稷百姓的政令皆是佳政,有关朝政庶务,至今李治都还能跟他学到些处事之道。 见皇帝也很专注听着,闻言也赞同点了点头,这才放心些:这皇家子嗣事,媚娘一人说了不算,得皇帝点头。 媚娘都一一应了。 他要有一件光明正大与舅舅产生不可调和分歧的事。 但事情总要有个突破口。 只要他撕开这个口子,自然会有人依附过来。 “哪怕媚娘就住在这立政殿,朕也不敢说,这立政殿里就干净。”且人心易变,此时干净,将来也未必。 但就像一张弓拉到最紧,一根弹簧压到最低,其实反对长孙无忌的人,也已经被压到了极致——比如原来有宗亲在中间做缓冲,许敬宗这等招长孙无忌厌恶的人,还能依附下宗亲庇护,喘口气。 媚娘坐直了身子,坚持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姜沃立刻就明白了—— 皇帝心中惦记,也陪同在侧——他们朝夕相处,自然看得出,这次媚娘有孕不似上回怀弘儿一样,那么有精神。 李治面容上却还是未决之态:“哪怕无大碍,你怀着身孕精神短缺也是朕亲眼见到的。不如再往后推一推吧。” 姜沃随皇帝来到前头偏殿。 上车后,再次垂首致歉。 人都是求生的动物,面对如此大的生存压力,自然要不顾一切的找条生路。 李治已然看清,宗亲之后,他该自己上场,与舅舅分一分这场‘势’的成败了。 可现在…… 姜沃颔首:“是。” 皇帝道:“原本,朕准备正月里就给弘儿封王,并以追赐武德年间旧臣为由,给媚娘之父复加爵位。再将媚娘的位分往上动一动。” 如今媚娘膝下已有一子,皇帝还特为其取名李弘,这半年来又格外优宠,兼之赶着元日再传出喜讯——他们对媚娘得态度,已经随势而变,必是要打压媚娘,以免威胁到皇后和太子。 姜沃收起了最后一枚棋子:媚娘,实是站在悬崖峭壁之上。 当时媚娘是没有根基没有子嗣的宠妃,皇后处(或者说王、柳两门)的态度是拉拢。 是决意冒险,还是先退一步求稳—— “这样对母体好,对孩子也好。” 李治将心里诸事,一股脑念叨了一遍,然后望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太史令,略微苦笑道:“朕知道你的脾性,跟你说这些事,你也不会催朕做什么决断,你只会等着朕与媚娘来定。” 也实是站在四面皆敌之地。 孙思邈又将媚娘现用着的所有补品、药膳、餐食等方子拿来一一看过,然后再次细问了些媚娘的证候,斟酌着将方子都改过一遍,又写了几条保养之道,让媚娘依此而行,这才告辞。 如今‘势’与媚娘进宫时已截然不同。 姜沃送先生出去后,又转回来。 “媚娘催朕勿要顾虑,早做决断。” 为了让她的儿子李忠能够顺利做太子,她都不惜一直‘病重’,违拗陛下的心意,将儿子托付给皇后养。 袁天罡的屋中,窗下也摆着棋盘。姜沃就相邀:“那文成陪我下一局再走吧。” 他选择的战场是‘后位’,或者说是‘储君位’。 皇帝还没开口,姜沃就听媚娘道:“我知陛下在疑虑什么——可如今孙神医都看过并无大碍。陛下只管按原定之计去行就是了。” 姜沃同孙思邈进宫为媚娘扶脉。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皇后辅政(这是最合适的选择30w)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透过窗户,一片方形的阳光直直切在地砖上。 姜沃先对着这片阳光,验过封口处的印信无误,这才取过一把小银剪,打开王神玉的信。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说来,此时姜沃案上搁着的,还未寄出的信函,并不是她写给王神玉的第一封信。 四月十六日那道‘裁官’诏书,除了发往洛阳宫各署衙,同样快马加鞭送往长安皇城。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随着那封诏书,姜沃已经给王神玉送去了一封早就写好的信函——是她之前整理的贞观年间裁官事的细录。 她与王神玉同僚已然三年,自问是未看错人的。 那么此番‘裁官事’,她与王神玉就算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 既然是战友,那便没有让人去打无准备之仗的道理。 之前皇命在身,‘裁官诏令’未下之前,她不能透漏给王神玉或是裴行俭任何消息。 否则不只是她自己在皇帝面前落一个口风不慎的考评,若是再出点什么岔子,他们两位出身世家的朝臣,一定会被皇帝猜疑。 于是等诏令出,她才即刻送上整理过的资料与原始资料来源目录表。 省去王神玉再去库房翻往年公文的时间。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开头便是谢过她送回长安的‘贞观元年资料’。 之后将自己对此事的安排一一说来—— 王神玉接到来自洛阳的诏书后,沉思半日。 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花木细细检看了一遍,然后……坚决锁上了侍郎院的门,把办公地点搬到了‘艰苦朴素’‘除了桌椅空无一饰’的王老尚书院中。 用王神玉的话说:接下来会有不知多少人到吏部来,或是求情、或是探问、或是以势威逼。这些人来势汹汹,心思不纯,必然会把他心爱的花草们吓坏的。 不但如此,言辞中还流露出一种‘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欣赏我手植花木’的骄傲意味。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望向窗外:洛阳宫中颇多奇珍异草,尤其是洛阳的牡丹尤其好,等回长安时,一定不能忘了多给王神玉带些花木。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接下来王神玉很坦白问道:陛下此番圣心坚决否? 自从‘裁官诏’到了长安,确实惹得物议如沸,无数人来寻王神玉要探陛下心意。 王神玉信中抱怨道:“我一向自以为熟知家中谱牒,然,经过此事才知,原来我还有那么多亲戚。” 之后又与姜沃强调:裁官事中,最要紧的是陛下不能心软,若中途而废还不如不行! 作为亲历贞观元年裁官事(虽然是等待被裁)的人,王神玉用实例与姜沃说话:当年房相杜相,是怎么大刀阔斧,真的做成此事的—— 房相统筹全局,杜相则断然出手,第一批裁掉的官员,就是从前秦王府旧臣! 这都不是杀鸡儆猴了,这是直接杀猴。 当时多少人哭向立政殿,以从龙之功,潜邸旧情向先帝哭诉。 “先帝撑住了未心软,房相杜相才得以功成。” “不知今番圣人心意,可如当年先帝般坚决?” 姜沃看向桌上自己封好的信:等见了新的邸报和这封信,王神玉应当就明白皇帝这回也是铁了心的。 她读完一页,去看下一页。 王神玉的字一向如人般风雅,但这一封信,却带出了些简断锋芒。他写道:若陛下意坚,我亦如此。必不会苟顺颜情,知非不正。 长安诸纷杂人/□□理,尔无需忧之! 有王神玉‘勿忧’一言,姜沃心中愈安。 她将剩下的信一口气读完—— “又及:朝事虽紧要,然自身安康亦重。” “当年两相虔恭夙夜,废寝忘食。实不可矣!” 姜沃从这‘实不可矣’四字里,读出了王神玉的深痛哀缅之意:杜相身体不好,又积劳成疾,以至于贞观四年就一病而逝,时年不过四十五岁。 皇帝给了吏部一月的时间,令吏部拟一份详尽奏疏,禀明每年‘五百入流官’的择官规制。 还特意宣了王老尚书,表明此奏疏要‘详实’‘细致’。 言下之意,不要拿一篇假大空的华彩文章过来糊弄,而是要出具一份完善的选官执行标准。 王老尚书内心痛苦面具,领命而去。 大朝会后,皇帝又连免了五日常朝。 姜沃知道,陛下是真的病了。 其实自先帝丧仪,不,自先帝晚年,陛下的身体就不是太好。姜沃还记得,当年翠微宫含风殿外,见到为先帝端着药碗的太子瘦削憔悴。 而当今登基以来,诸事亦是一件接着一件,从未断过。 这些年来,皇帝头痛目眩发作越来越频繁。 唯有安心静养,如在并州那般过的闲适愉快,方觉得发作的缓和些。 皇帝免朝的第二日,姜沃奉旨面圣时,还遇到了李勣大将军。 英国公深通医理,皇帝又信重,有时还会与他探讨自己的病情。 回禀过吏部事,姜沃与李勣大将军一起告退出来。 到了分岔路口,李勣大将军却站住凝声道:“我知姜侍郎近来必公务繁忙,但还望拨冗一叙。” 姜沃早有预料,她伸手:“英国公请。” 屋内再无旁人。 李勣开门见山问道:“皇后临朝,此事甚大。朝臣皆以为旷古以来,未有此事,实不可行。” “姜侍郎简在帝心,以为如何?” 从在朝上看到媚娘那一刻,姜沃就知道,与英国公这场谈话不可避免。 “东宫属臣?宗亲?朝臣?” 临走前还道:“吏部事多,姜侍郎珍重自身。” 有灵醒的朝臣,觉得心下一突,一时未敢答话。 关于皇后临朝事,亦如此。 “帝后本为一体,若皇后都不能辅政,陛下又该委于何人?” 朝臣们一时再无敢多言。 接下来,她只需要做好吏部事就可以了。 朝堂之事,他洞若观火。 有没过脑子的直接道:“皇后不但是妇人,且非李姓。陛下岂可将国付与外人?” 但对皇帝来说,皇后才是自己人。 姜沃回到吏部,开始正式闭关梳理选官事。 于是姜沃认真道:“大将军深得陛下信任,自知陛下圣躬不安,需得静养方能保全龙体。” 李勣已有决断,便不再多说。 李勣垂下眼眸:他知道。 这一个个罪名,谁担待的起? 她说的尽是肺腑之言。 此时李勣抬头望着眼前的姜侍郎,见她神色诚挚,眼眸清澈—— (本章作话有对双帝王的分析,屏蔽作话的家人们建议开一下) 自此。 时起居郎记: 而当今皇后,从出身、从过往行止来看,无疑是适合的。 觉得这真是一道‘古往今来圣贤之诏’! 李勣历经隋唐两个朝代,光大唐的帝王,也已经见了三位。 是啊,太子今年才六岁。 他们怎么会比媚娘这位‘主动要求流放武氏兄弟,杜绝外戚’的皇后更合适? 就像废立皇后,他最终需得表态的。 贞观殿中。 对面的姜侍郎声音沉静,说的也是李勣近来一直在反复思量的事情:“然朝事繁杂,太子年幼——除了皇后,还有谁适宜处断朝事。” 李勣大将军只是轻易不言,但以他在朝上的地位,事关如此大事,绝不可能一直不言。 皇帝不单是需静养以延绵圣寿,更是……哪怕陛下想强撑,一旦风疾发作,头痛目眩起来,也是实撑不住的。 媚娘与皇帝,既然走了这一步,自然已经想好了如何面对朝堂的反对之声。 有机会造反的宗亲、会挟持年幼太子把持朝纲的朝臣,才是‘外人’。 李勣默然。 皇帝这话,再不过脑子的朝臣,也不敢接了。 数日后,皇帝病愈。 要是说不出答案,又只梗着脖子坚持‘皇后妇人,不得理政’,那岂不是逼着皇帝带病工作,伤及圣躬? 谁还能反对? 反对皇后辅于政事,皇帝就问你要一个‘你觉得皇后不行,那谁行’的答案。而这个答案,要是说不好,就可以去复习下皇帝刚登基时候的‘房遗爱谋反案’与‘宰辅贬官事’的下场了。 姜沃在吏部听闻此谏,心道:魏文帝,这举的是什么好例子吗? 是啊,对他们来说,皇后是女子是异姓外人。 皇后,从只偶然出现在大朝会上,渐成常朝皆至;从只于帷帐后静听国事,到奏疏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皇后朱笔批复—— 陛下圣躬如此,不能操劳,若是太子监国,必要安排辅政大臣,那……朝中才是真的乱了。 姜沃都能想到,媚娘听到这个例子时的笑意。 说实在的,她也不觉得有人能够通过言辞说服英国公。 果然很快迎来了雪花般的奏疏。 她想,李勣心中应当已然有决定,只是最后再与自己确认一二。 后临朝渐多,决事日增。 皇帝闻言冷道:“哦?想来卿已有相中的李姓宗亲了?那荐给朕瞧瞧,能否代朕掌朝政?” 姜沃谢过英国公关怀。 群臣以礼法力谏道:“《礼记》有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不得失序。” 满朝文武不再谏皇帝裁官事,只针对皇后上朝事! 又佐以‘典范案例’:“昔魏文帝,虽有少主,尚不许皇后临朝。所以追鉴成败,杜绝妇人干政。况大唐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陛下应传之子孙,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1] 是啊,这种皇后辅政,看似‘惊世骇俗违背礼法规矩’的决断,才是当前形势下,对朝堂,尤其是对皇帝最稳妥的方式。 是,此诏深得前朝士大夫之心——皇帝不许太后干涉政事,那少主只能听从朝臣,士大夫自然满意。 她知道,关于皇后临朝,外头已然掀起了一场风雨。 ‘魏文帝虽有少主,不许皇后临朝’,说的是魏文帝曹丕那一道《禁母后预政诏》。 魏朝总共四十五年,之后就被司马家给拿走了,这例子是不是不太吉利? 但与李勣大将军谈过后,其余的她就都不在意了。 当事不能圆满时,不得不选择风险最小的安排。 姜沃并不想说服李勣大将军—— 曹丕曾有明诏:“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1] 但…… 皇帝召数位上谏激烈的朝臣,问及此事:“朕躬不愈,太子年幼,若非皇后辅于政事,卿等觉得何人可代?” 【帝自显庆已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皇后详决】[2]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开窗理论(王老尚书的保心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虽已过了端午,但门上悬挂的艾草还未解下。每日都有宫人换上一束新鲜的艾叶,以禳毒气。 屋中小型的计时刻漏,发出几声清脆的石子落地的声音。 姜沃停下笔,走过去把石子捡起来,重新放回到刻漏上端的铜碗中——这是她请将作监改造过的刻漏,以半个时辰为限,铜碗倾斜,里头装的石子掉落。 这样可以提醒她,半个时辰到了,要起来歇一歇眼睛和久坐的身体。 同样的刻漏,她订做了好几个,分送媚娘与皇帝(因帝后规制要用金碗所以姜沃大出血)、崔朝、吏部的几位同僚、以及……已经开始正式念书学写字的安安。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等过了这个生日,安安就是正式迈入五周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至洛阳后,姜沃与帝后回禀过,白日时她都在衙署,晨起就将安安也带进宫来,晌午跟太子一起念书。 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一岁年纪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太子如今学业也都是背书、练字、读史、学礼为主的启蒙,还未到学习治国理事的阶段。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毕竟皇帝自己当年,也曾跟晋阳公主一起被先帝养育,一起念过书。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于是皇帝很愉悦地准了公主去东宫念半日书——之所以是半日,是太子每日下晌都要被不同的大儒们考试(或是口头询问,或是出题以默),以巩固所学。 皇帝依旧是让女儿去读书认字,但不舍得女儿苦读,更不觉得女儿得受被那些大儒们板着脸考较的苦。 在皇帝心里,若是女儿天性聪敏学成才女挺好,若是学识平平不乐读书,也由着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于是下晌时,安安就会去贞观殿陪父母。 若是皇帝精神不济在歇着,安安就跟在媚娘身边看母后在做什么。 皇帝若是精神好的时候,还会亲自教女儿认字,或是带着她学投壶、下棋、蹴鞠,甚至还给了安安一张小弓。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在自己身上还不觉得,看孩子长大,方觉时日过的快。 姜沃边在屋中走着疏散久坐的筋骨,边转了转有些酸痛的手腕。 腕上若隐若现的一点彩绳。 这是端午时的长命缕。 与之前许多年一样,她戴的,依旧是媚娘亲手编的。 区别只是丝线越发精美华贵。 安安手上,也有一条一样的。 姜沃还记得她把长命缕给安安系上时,她欢欢喜喜晃着手腕,小孩子的胳膊像是一节秋藕一般白嫩可喜。 安安眼睛则黑亮的像两枚最好的高昌葡萄,问道:“姨母,等我过了今岁生辰,父皇母后就要给我起名字了是不是?” 姜沃笑眯眯:“是啊。” 时人心中,过了六岁,孩子也就算站住了。 安安只是乳名。 如今帝后便想着给女儿起个大名了。 作为前太史令,姜沃从今年年初,就已经从《释名》《说文解字》两本书中,算了数十个合乎安安生辰的字送到御前。 只是皇帝选择困难症发作了,至今还在举棋不定。 不单安安,姜沃都等的心急。 精神与身体都歇息过后,姜沃重新走回案前,继续公务—— 王老尚书给了她和裴行俭一人十五日,让他们两人各自写一份今岁‘选官规制’。 明日,就要去向王老尚书回禀她的‘策划书’了。 她最后将她的奏疏整理了一番。 看着自己的‘策划案’,想想外头的暑热和王老尚书的年纪,以及老人家最近的心理压力。 姜沃准备明日汇报方案时,带上点孙神医的保心丹。 事实证明,她这药带的很对。 次日,王老尚书堂屋。 见姜沃与裴行俭先后到了,王老尚书就和气道:“这十来日,你们两人可是辛苦了。” 他眼见姜沃每日都要卷了公文回府,而裴行俭有时就直接住在了吏部夜值房中。 王老尚书还给他们准备了消暑的药饮。 姜沃与裴行俭谢过,又与王老尚书道辛苦。 他老人家也确实辛苦:作为吏部最高领导,姜沃和裴行俭闭关工作,唯有王老尚书自己顶在门面上,面对来探问的朝臣同僚,简直是用尽了他几十年的为官技巧。 此时终于到了定下选官制的时候。 王老尚书颔首:“你们二人都拟好了选官制,那就说说吧。” 裴行俭作为下属,忙道请姜侍先说。而姜沃则也谦让令他先说,裴行俭就起身,神色温良恭和:“好,那我这浅显的一得之见,便投砾引珠,请老尚书与姜侍郎指点。” 王老尚书欣慰的捋一捋雪白的胡须。 这两位年轻下属,都是性情稳重谦和之人,又很勤谨。 不似自己那侄子,每回给他什么公务,他只会卡着不犯错的底线做完拉倒,再不肯多做一点。 还好此次至洛阳,是姜裴两人随驾啊。 此时的王老尚书,很愉快的想着。 而一个时辰后。 王老尚书惊呆了。 裴行俭先从之前吏部每年‘增入流官’的标准说起—— 且说不管是通过贡举的学子,还是靠家族长辈得了荫封资格的勋贵子弟,都只是有‘出身’,还不算正式迈入仕途。 依旧要通过吏部‘关试’后,才能获得官位。 只是‘关试’二字,虽有一个‘试’在里面,其实完全算不得考试。 而是先查家世与父祖官衔,其次考察人品名声、再次就是才学谈吐。这三条俱佳的,则授官。 姜沃曾在心内很朴素直白的翻译了一下:就是祖宗与亲爹厉害的先上,其次选名声大,文章才学好的。 裴行俭简短介绍完过去旧制,不由停顿了下。 毕竟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是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关试’…… 他不由抬眼看了一眼姜沃——正是因为姜侍郎曾经给自己透过一句皇帝的真意,他才会大胆按照他本心的想法,写下这封奏疏。 不然,以他此时只是吏部五品司封郎中的官位,他会耐住性子韬光养晦,等十数年,甚至几十年后。若他此生能位列六部尚书或是宰辅,有足够的身份和能力推行此事时,再上这份奏疏。 而此时,裴行俭见姜侍郎捧着白瓷杯,对他微微点头。 他就继续说下去—— 王老尚书都不让姜沃继续说下去,直接打断道:“今岁一下子将入流官裁为‘五百人’,已然是大动。” 姜沃莞尔:“略有些不妥之处。” 他转向姜沃:“小裴说的废除关试,当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你怎么看?” 而这三年里,也不是让候选官在家里只伸着脖子等着。 见裴行俭才说了一半,显然接下去还有更多激进‘考试之法’,王老尚书不由先摆手。 这才开口道:“不成!” “小裴所说的本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也罢了——毕竟入流官的员数大大减少,若是依旧按照原来的‘关试’法,不免被人指摘咱们吏部按私心私情选人。” 说来,王老尚书在吏部为官数十年,专管择官审官事。 只是,今年绝不可行! 王老尚书:……我原来以为小裴让所有人一体考试已经很过分了,原来真正过分的在这儿啊! 姜沃想的这个主意,自是来源于鲁迅先生大名鼎鼎的开窗理论:人性如此,如果屋里太暗,提出说开一扇窗来改变,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激烈提出要拆掉屋不定就会接受开窗了。 姜沃听得欣慰,王老尚书听得心惊。 生怕将来这个守选制度推行开来,他们想考试还得等三年! “吏部选官当慎重,实不必急于当年就考核授官。” 他自问目光如炬。 “下官以为,从前关试法皆应废除!” “若是行资考,有考卷作为依据,到时候吏部也省事些,拿出去考卷也能堵住旁人的嘴。” “只是……若今年吏部只提出所有候选官一体考核,只怕朝堂中反对之声也很大。” 王老尚书和裴行俭齐齐一怔:资官守选? 其实,不光是鲁迅先生的理论。 只是如今,早了几十年出现。 “朝廷取仕,应先重才干,以父祖官职论,实不可取。” 王老尚书只觉得自己心口都疼起来—— 直接将从前吏部关试的标准都推翻。 “方才裴郎中提出的,本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稍有不妥。” 王老尚书便让裴行俭暂停,换姜沃来说。 这是把世家、勋贵、宗亲、甚至是‘才子’们统统得罪了个遍啊。 姜沃不由笑了。 甚至原本端着瓷杯喝草药茶,喝了一半都停了。 姜沃很快细致解释起来: “不如设立资官守选制。”[2] 王老尚书震惊:裴行俭一直是个很妥帖的吏部官员,此番怎的竟如此激进?! 说实在的,资官守选是个好想法,尤其是将来候选官越来越多时,有‘守官’制度,能大大缓解吏部和朝廷的选官压力。 “可你这个再将所有人压三年再考之事,绝不可行!传出去,朝臣们怕不是要掀了吏部的大堂。” 当时姜沃一口一个‘尚书老成持重,顾全大局,实乃金玉良言。’。裴行俭亦点头应道‘必思及全局,慎拟奏疏。’ 这一条主要针对的就是勋贵世家子,若是这三年仗着出身有违法乱纪,那不好意思,考试也别来了。 被裴行俭惊过的王老尚书,不由想起这两人的做官履历。裴行俭是曾经因故被贬官到西州都督府的,但姜侍郎却是一直官位通达,可见更深明官场之道。 唐时吏部铨注(考试取官)、长名榜(官员候补名单)之法,本就是裴行俭所创。[1] 裴行俭就见姜侍郎对自己笑了笑,然后语气依旧温和淡然,说出了可怕的话—— 姜沃起身。 就像王老尚书,方才对裴行俭的考试制度觉得激进,但姜沃一提出‘守选制’,惊的王老尚书立刻觉得:小裴的主意不错哎! 王老尚书甚至带着些痛心疾首问姜沃:“你原先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这次如此急切,难道不知路要一步步走?” 想必他们就会愿意,甚至急切来参加本年考试了。 他那‘稳重谦和’的下属姜侍郎诚恳道:“这是孙神医配置的保心丹,老尚书吃一粒吧。” 就见眼前递上来一个瓷瓶。 他竟然一直觉得,王神玉才是吏部最不省心的人! “至于取‘有才干之人’,也不该以诗文名声取——朝堂不是文馆,若只是诗文精绝,却不擅庶务,只清谈高论,亦不可取。” 准备的真齐全啊! “可若是他们听闻,还有个资官守选制,他们甚至连考试都没资格呢?” 而是有考核标准—— 裴行俭此人,便如从前房相杜相,在他心中,大唐和朝堂,比他一家一姓重要。 她给王老尚书致歉道:“老尚书说的是。我心中也明白,欲速则不达。” 王老尚书:…… 王老尚书之前曾叮嘱过他们:这选官制啊,要事缓则圆。 你们……就是这么‘顾全大局’‘慎拟奏折’的?! 而裴行俭,显然也想到了,他笑道:“我懂了。姜侍郎此法,是按照先帝的兵法: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3] 你们也知道,这会给我老人家一个沉重的打击啊! 所谓资官很好理解,就是有资格来吏部考试的官员,即裴行俭方才说的三种候选官:荫封、贡举士子、胥吏。 不管你什么出身、名声、资历,想要做官,统统来吏部给我考试! 今日后,王老尚书想起这个决定,甚为后悔。 裴行俭竟然提出把从前约定俗成的‘关试’三条全部废除? 这是考都不让别人考啊!先拖至少三年啊! 姜沃深深感慨:这世上闪光的灵魂,总是不谋而合啊。 姜沃亦想起了太宗皇帝的一句话。 王老尚书不由颔首:“是。”还是小姜稳重啊。 但现在,他深深怀疑起了自己—— 姜沃边听边欣慰,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抢先下手,把裴行俭捞到自己碗里的缘故啊。 若是这三年内‘行事修谨’,才能参加吏部的官员考试! 裴行俭道:“下官以为,此后吏部每岁授官,不管是荫封子弟、贡举出身、还是胥吏入流——本年一据资考配拟!” 王老尚书当真吃了一颗保心丹。 此时忽然惊觉:跟姜沃与裴行俭比,王神玉简直是个乖孩子啊。 姜沃主要解释了何为守选:守选即成为候选官后,当年不能参加吏部的考试,而是要守选至少三年。 人性多半如此,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够靠家世、名声得到官位的人,谁愿意再去辛苦准备考试? 王老尚书深知,依着裴行俭的主意,是能选出更称职的吏部官员,但,如果不论家世、名声,授官统统考试,得罪的人也太多了!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大唐公务考(帝后的十年规划含31w)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才过去不久的端午佳节,在崔司业的主持下,国子监六学里的数千学子,举行了射粽赛。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但同时又遗憾自己到底不是头名,因此近来继续勤练射箭。 直到叔父李思文过来叫他:“你怎么还在练射箭?还想着自己被人压一头的事儿?对了,你说这回国子监骑射头名是谁来着?” 李敬业道:“东平郡公之子程务挺。” 东平郡公程名振,是跟着先帝打过刘黑闼的将领,因功封郡公。 程务挺作为其子,也是将门出身,骑射自然好。 但在李敬业心里,郡公,比他祖父的国公爵位要低,说明他祖父军功更大,那他也应该比程务挺骑射更好才是, 李思文摆手道:“别练了,父亲叫你,快去吧。” 阳光灿烂李敬业立刻蔫的像是霜打了的小白菜,放下弓箭换过衣服,胆战心惊去见祖父。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原本祖父给他从兵部弄了实职官,结果他兵部大门还没认熟,就因口舌不谨,提起‘立后典仪逾制’的流言蜚语,被祖父从兵部踢到了太仆寺去看马。 结果马还没数清呢,祖父又直接让吏部把他官职削成白板,扔去国子监读书改造。 还警告他道:“如今国子监崔司业,是陛下曾经的伴读,你到了国子监皮紧一点!” 李敬业在祖父跟前只敢小鸡啄米似点头。 但他在国子监也没少斗鸡走马呼朋唤友,因此一听祖父叫他,就特别心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勣抬眼看了沿着墙根走进来的孙子,冷淡道:“站好了。” 直到李敬业在案前站的端端正正,李勣才问道:“你在国子监,有无听闻吏部新的选官制?” 李敬业当然听说了—— 国子监几乎百分百都是荫封子弟,事关他们将来的切身利益,怎么会不关注,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群情激愤的,都说吏部居然要‘统考选官’,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敬业不只一次听到周围荫封子弟的抱怨:“咱们何等出身?若是只与那二十个进士一起考也就算了,竟然还得跟明经科、制科出身、甚至是各署衙做杂事的胥吏一起考试授官!” 吏部此制若定下来,简直是折辱他们,还折辱他们的家族门庭! 流言如沸,李敬业怎么可能没听说。 但…… 李敬业抬眼看了眼祖父,他还记得上次跟祖父提起外头‘立后逾制’的流言后,自己惨痛的下场。 于是他这次果断摇头:“没听说!” 李勣闻言,眉毛一轩:“如此要事,你身在国子监竟都不知?可见每日不务正业!去外头领十竹板再回来。” 李敬业懵了。 还是小厮来领他的时候,他才连忙改口道:“祖父!祖父我想起来了!” 说着把他在国子监听到的关于吏部‘考核授官’的抱怨之辞,都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还不忘表扬自己一二:“祖父,孙儿知此事是圣人之意,吏部是奉旨办事。所以从不跟他们去说那些抱怨吏部的话。” “还有人想利用孙儿给祖父告状,我也都没理会!” 确实有不少人来寻李敬业,想通过他走李勣大将军的门路—— “李公子,你出身煊赫,令祖父是先帝封的英国公、凌烟阁功臣,当今又加封大司空!这样的出身,难道也得吏部考过,才能授官?” 李敬业当时就怼了一句:“怎么,你觉得我学业不精,考不入前五百名?” 那学子:……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一旦吏部定下这种‘资考’,你这个未来的英国公,有可能得去跟一个在兵部打杂多年的小吏一起考试!多丢脸啊! 而路过的骆宾王,努力憋住了心声:以李敬业的学业水准,除非考骑射,不然他真考不上。 当然,李敬业自己不这么觉得。 正如此时他跟李勣大将军保证道:“祖父放心,今年我格外刻苦,做了十几篇好文章,甚至贡举要考的《五经》我也都一直背着。吏部要考也不怕的。” 李勣大将军看着信心满满的长孙,冷淡道:“那你可有想好,待去吏部投名刺报考时,是考三省六部哪一处?还是考京外州官?” 李敬业茫然:嘎? 怎么,难道不是去吏部领一张考卷,答完就完了吗? 之后我去哪一处,不该是吏部安排吗? 与此同时。 洛阳宫贞观殿。 姜沃也正与裴行俭一起,向帝后汇报吏部具体的‘官员资考’流程。 “我与裴郎中商议许久,最终还是觉得:与其所有候选官一齐来吏部资考,之后选出五百人分送各部。” “倒不如一开始就把五百个名额分给各署衙——就让候选官员,按照自身所擅,先递名刺自选报考的官职。” “可分为国考和州考。” 说到这里,姜沃不由停留了一下。 真正开始推行大唐‘公务员考试’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想入三省六部、九寺、御史台的官员,报国考;欲出京到州县为父母官的报州考。” “所报不同官职,资考之题亦不同。” “以六部为例,由各部尚书亲自出题。” “正所谓量才用人。若只是吏部统一出卷,未免有失偏颇。” “譬如有的候选官,或许不长于经史子集,倒擅城池修浚,土木缮葺,那便可以去报考工部,去答由工部尚书所出的题卷。” 姜沃笑道:“也省的其余署衙,总是抱怨吏部分给他们的官员不合用。” 不如让各部门按所需人才出题,招自己的公务员去。 吏部只负责统一汇总考试,还省了吏部总遭人埋怨。 帝后听完,都道这是个好法子。 姜沃感叹:她只是来源于考试制度太过完善,而且内卷又太厉害的后世而已。 想想现代,要考个基层公务员有多么难,要复习学多少科目。 真正做官,自然应当储备更多知识才是。 尤其是州县官,远离京城御史台等监督机构,又直接接触百姓。是真正的一方父母官! 若无才能,又为了政绩胡乱施为。苦的自然是百姓。 媚娘见姜沃说了良久,还让人上了清凉的药茶上来。 在姜沃喝药茶的时候,媚娘自己又细读了两遍‘报考制度’,忽而一针见血提出一个问题。 “你说,让各署衙的官员来出题,吏部只负责考——那如何能保证这些朝臣,不会碍于人情泄露资考之题以徇私?” 见姜沃还在喝茶,媚娘就点裴行俭回答。 裴行俭不是没面圣回过话,但面对皇后回话,这真是第一次。 他起初还略有点拘谨,说了两句后就自然多了。 “皇后容禀:关于此事,下官与姜侍郎商议了几个法子。” “一,各署衙只有一人可出题卷,若有资题外泄,他自己首先便要担过失。” “二,各部提交四份题卷,具体考哪一份,吏部临时抽取。” “三,每个候选官参加资考时,都考两门:吏部出一份‘常卷’,考些每个入仕为官者都该知道的‘常识’;各署衙再按照官职所需之才,出一份‘特卷’。” 媚娘颔首赞许。 如此一来,比起从前吏部为‘天官’,掌握天下官吏选授,其实吏部的权柄是小了的。 李勣直接问道:“赵国公所编的《永徽疏律》三十卷——不说记诵,你全都通读过吗?” 李敬业听得眼前直冒圈圈,连忙道:“兵部!祖父我想去兵部。” 而最终吏部能交出这样一份‘资考授官制’—— 李敬业恨不得把头埋到领子里去。 皇帝睁开双目,眼中亦多有嘉许之意,尤其是多看了两眼裴行俭。 李勣面无表情,拿过了户部辛尚书的招考要求,开始念起来: 户部辛尚书,直接借此机会,向皇帝和吏部要人了:户部每年多大的工作量啊! 可随着荫封子弟越来越多,哪有这么些实官职可授? 且他老人家‘心绞痛’过后,到底赞同了这份奏疏,并且已经先与六部里其余五部尚书,各要了一份【显庆二年x部考录官职要求】 将来若有违背者,也可按律法惩处。 茫然过后,又很快胸有成竹道:“祖父,我觉得哪一处署衙都成。” 姜沃与裴行俭起身谢恩后,姜沃又提起王老尚书的功劳。她与裴行俭都是还是吏部新人,如此大的改动,若要吏部上下一体完成此事,非得有王老尚书这座泰山石不可。 李勣见长孙被问住了,就问最基础的道:“朝廷去岁新修的井田政令,你背的出吗?再有,我不是让你去国子监后,也得报一门算学吗?你学的如何了?” 李敬业郁闷道:“那祖父,我之前学的经史子集都没用吗?” 还有皇帝。 “姜卿说是不是?” 当科举考试得官在世人眼中的重要性,渐渐能够比肩,甚至在数十年、百年后,能够压过世家出身的重要性。 李敬业先是茫然。 然后与姜沃来到外殿议事。 姜沃:……陛下,真的,卷至如此吗? 李敬业叩首应教。 皇帝示意她拿走看,姜沃就见,是一卷《职制律》——专门针对官吏失职、贪墨、违法所制定的一卷法律。 尤其是大将军自家就有符合条件报考的子孙。 心中如此想,口中却已经诚实答道:“陛下思虑的是,是该将新的‘铨选制’‘资考制’等新制都加入律法了。” 果然,只听皇帝道:“若论起修律法,朝中再无人比得过赵国公。” 而且还想的特别绝:进士及第守选三年便能参加吏部铨选资考,荫封子弟则需至少七年才能参加![1] 此时他问长孙李敬业,今岁若是报考,想要去哪一处。 比如此时映入姜沃眼中的一条:“官员凭借权势侵占私田、民田:一亩以下杖六十,三亩加一等;过杖一百,五亩加一等,罪至徒二年半。”[3] 姜沃就见皇帝案上放了一卷《永徽疏律》。 皇帝把笔交给女儿,柔声道:“安安自己写。” 而此时,听完户部官职要求的李敬业:……这些词听起来好陌生啊。 他目如寒刃,问眼前这个终将要担起英国公府的长孙:“你能够任其职吗?” 不由在心内琢磨道:姜侍郎提出守选制,是想让候选官在这三年内,精学报考署衙所需的学问? 而皇帝又明显是铁了心支持吏部此举—— “你要记着,为将帅,一将无能累死千军!为官者,一人无能,万民受苦!” 于是李勣手里,也有五部的‘招考要求’。 【礼部掌天下礼仪典仪、祠祭……】 还是,另有他意? 李勣则继续低头看着姜侍郎这封奏疏上,还提出一项‘守选制’。 【户部掌天下井田、徭赋、职贡等诸事。故,需在署官员熟记相应律法、擅于统筹各署衙赒给经费、熟知大唐疆域十道、三百余州的人口、贡赋、徭役之事。注:急需精于算学的算官十人】 皇帝道:“可见两位爱卿一心系国,凛然英风。” 姜沃心中一动,等下,皇帝不会是想…… 李勣摇头:“不,那是你能够学会这些庶务的基石。” 而他们真正想达到的目的—— 换了认真的口吻:“此时不能够,不要紧。你要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然后去苦学!” 帝后二人就想到了守选制。 姜沃颔首:甭管前宰相、现爱州县丞褚遂良做官如何。他的字实在是清朗秀劲。 这便是当时姜沃给裴行俭透漏的皇帝心意。 其实,惦记长孙太尉的不止一人。 这样才能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嘛! 【刑部掌天下刑名、律法、讼狱……】 “但,也是给他们做个心理预期。” 李勣继续道:“当年我掌兵部时,最缺的便是职方官——先帝开疆扩土,大唐疆域屡屡外扩,四夷来服。按理来说,各州府舆图三年就该重造一回,然实少擅测制舆图之人。” 英国公府。 倒是裴行俭,姜沃之前举荐他时,皇帝还持有一定保留态度。但此番,这位出身河东裴氏的世家子,能做到这一步,皇帝自是赞许。 李敬业再次闭嘴。 “朕昨夜忽想起一事。” “今岁试行此‘资考制’后,朕必有功赏。” 帝后二人早就说过,裁官只是手段。 李勣大将军作为尚书左仆射,吏部的动向是瞒不过他的,姜沃也没有瞒过他,而是积极请大将军给提意见。 主要针对的就是荫封子弟—— 李勣合上从姜沃处拿到的‘各部授官考制详要’。 守旧的朝臣,还在抱怨今年只有五百个‘新官’名额,机灵的朝臣如辛尚书,已经开始琢磨怎么从这五百个人里,多给自家部门划拉几个名额和中用的人才了! 辛尚书还抓紧机会跟王老尚书告状:“别的不说,老尚书只看原来令侄王侍郎,动不动就坐在这里耽误我们户部的差事,也该多批给我几个官员名额才是!” 随着吏部要【资考授官】的传言和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详实。 皇帝颔首而笑:“朕已然往黔州去信了。” 对姜沃,他已经太熟悉了。 “朕希望,十年后,朝臣中士族、勋贵出身者,哪怕以荫位得官,却也觉不由进士入仕,终不为美。”[2] 姜沃以发传单的架势,将五份‘公务员招考要求’,递到帝后手里。 也难怪安安喜欢。 贞观殿。 兵部的话,李勣大将军根本无需念稿,所需官员皆在他心中,他直接道:“兵部掌武官选授、更掌天下军伍、士卒、边境、关隘、山川……” 姜沃与帝后二人笑道:“今年就提出‘资官守选制’,三年后才能考试,自然是为了吓唬人的。” 李勣也未追究,继续道:“你觉得自己六部都可入?好,来看看其余几部。” 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吏部此番全然是公心,未有私心。 世家勋贵们忽然觉得:从来没有这么一刻,怀念起曾经的太尉长孙无忌!怀念起他在朝上一言劝服皇帝的旧事! 媚娘转向一直闭目听着的皇帝:“足见陛下慧眼,未曾看错人。” 姜沃奉旨来到贞观殿的时候,皇帝正手把手教女儿写字,见姜沃来还摇头笑道:“朕给安安寻了许多字帖,尽是书法大家的。安安却是最喜欢褚遂良的字。” 守选制,其实是帝后二人提出来的。 “且朕见兄长信中说起,舅舅这两年颇醉心田圃。唉。以舅舅的性子,若是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只怕于身体无益啊,朕如何不忧心。” 勋贵子弟,满十六岁可得荫封,所以李敬业三年前,不过十六岁少年郎,就能够被李勣安排到兵部去做实职官。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安定公主(从一盏灯到光明照耀) 狐狸精打不过桃花妖,加上它先前干的亏心事,最后只能委委屈屈地当着众人的面化形。 并且还要应桃花妖的要求,变成女孩子。 地上的红毛狐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绯红色衣裙的……少女。 当看到那少女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下。 桃花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对巫马道:“这样的狐狸精,我实在无法消受,我还是继续去凡间找媳妇吧。” 巫马:“……这个,其实也没那么差啦,不就是胖了点嘛。” “这不是胖了点,是一团肉球吧!”桃花妖生气道,“我们妖怪的喜好再奇葩,也不会喜欢这么胖的,丑成这样,还敢说是狐狸精,真是给全天下的狐狸精丢脸。” 民间的话本里,狐狸精都是勾魂摄魄的美人儿,男人一见就失魂,心甘情愿跟着狐狸精走。这胖成一坨肉球的是美人儿吗?男人看到不会失魂,也不会跟着走,只会呕吐吓走! 仔细看,狐狸精少女的五官确实很妖媚美丽,可都架不住太胖了,一胖毁所有。 狐狸精没想到自己都牺牲这么大,变成女孩子,这可恶的桃花妖还嫌弃自己。 它生气地道:“你不要太挑啊,有姑娘能看上你都不错了,你以为你一个不男不女的花妖又有什么可挑剔的?” 桃花妖朝它挑眉,眉眼间自然萦绕着一股风流洒意,撇开他是妖怪的身份不谈,这外形确实非常出色。 “不要自欺欺人,我这样的站出去一大把姑娘想嫁,只不过我想要找个更合心意,宁缺勿滥罢了。看看你,女体时比不过我就算了,男体时……啧,虽然我现在没看到,但估计不会有姑娘喜欢个大胖子吧?” 瞧瞧这狐狸精少女,胖成一坨肉球就算了,偏偏还穿着一袭大红色裙子,简直是俗不可耐,格外的伤眼。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桃花妖虽然极少下山,不了解山下的情况,但他确实是一个高雅又有格调的妖怪,眼光再怎么差,也看不上这样的狐狸精吧? 狐狸精差点气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桃花妖总是专门往它脸上打,太过份了! 桃花妖看完狐狸精的人形后,很坚决地对巫马表示,他丑拒。 “我很感谢巫仙师的热心,不过我们妖怪的审美其实和你们人类差不多,眼光再差的,也看不上这样的。” 巫马尬笑:“其实还是可以拯救一下的,让阿绯减肥就好了嘛,以后控制它的食量,让它少吃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不要,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不能阻止我吃!吃是我的爱好,就像老祖宗一样。”它很聪明地将叶落扯进战场。 活尸天天吃吃吃,嘴巴没停过,众人都纵着她。 没看到巫马宁愿天天去捉鬼赚钱,也要给她买吃的喝的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叶落正在啃桃子,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慢吞吞地说:“我不胖!” 魂使失笑,手指捻去她唇边残留的桃汁,柔声道:“嗯,落落确实不胖。” 桃花妖朝狐狸精冷笑,以为扯上女仙师他就拿这只胖狐狸没辙吗? 狐狸精顿时恹了,它嚷嚷道:“我只是和老祖宗一样爱吃罢了,不过是胖了点,你们为何这般嫌弃我?” “因为叶姑娘不胖啊。”桃花妖怜悯地说。 胖就是原罪,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很多人类,也适用于妖精。 这世间对肥胖人士就是这么不友好,特别是对那种明知道自己胖还控制不住口腹之欲的。 狐狸精依然想挣扎一下,“我再怎么样,也比你这忽男忽女的桃花妖要好。” 动物化形的妖在草木化形的妖面前总有种莫名的优越感,狐狸精也不例外。它可以嫌弃桃花妖,桃花妖怎么能嫌弃自己? 桃花妖没生气,他犀利地道:“你现在不也是忽男忽女?” 别以为他对女孩子宽容,就忘记这狐狸精的本质是公的。 巫马瞅着这两只互相伤害的妖,觉得还是将他们凑作堆吧,哪个为女哪个为男,以后还是可以商量的。 当即他对狐狸精道:“阿绯减肥吧!”然后转头对桃花妖说,“你先别这么快放弃嘛,阿绯是狐狸精,狐狸精化形后容貌从来都是不差的,等它减下来,一定是个娇俏可人的姑娘,你再看看合不合心意。” 桃花妖勉强地应下,决定还是继续观望一下,说不定狐狸精没有这般无药可救呢。 狐狸精则是晴天霹雳,整只妖都不好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不对,为什么它一定要变成女孩子和桃花妖凑作堆?它明明就是公狐狸啊!那还不如桃花妖变成女体,自己娶了桃花妖呢! 巫马和桃花妖进厨房准备晚餐,叶落和魂使坐在院子里喝茶看夕阳,狐狸精要死不活地蹲在桌边,泄愤般地啃着一块松子糖。 叶落看它一眼,将桌上的松子糖拢到自己怀里。 狐狸精想再拿第二块,看到她的举动,有些傻眼。 “你要减肥。”叶落很认真地对它说,“不然桃花妖不要你。” 狐狸精哆嗦了下,浑身的肥肉也跟着颤了下,被桃花妖气得头晕脑胀,以至于它都忘记变回狐狸,现在依然是那胖乎乎的狐狸少女。 它很委屈地说:“老祖宗,您不要被桃夭骗了,他这是在报复我呢。” 它不过是给他介绍摆摆摆的柳妖嘛,桃花妖就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折腾自己,它敢肯定,就算它像以前那般美,桃花妖也不一定能看上自己。 叶落道:“万一他真的看上你呢?” 狐狸精满脸惊恐,浑身都透着拒绝。 到吃晚饭的时候,狐狸精看到自己面前摆着的一盆素菜,整只狐狸都傻眼了。 它看向桌上的几个肉菜,红烧排骨,茶香鸭,炭烧鸡,松鼠鱼,酱肘子,桃汁鲍鱼煲……暗暗吞咽口唾沫,默默地伸筷子过去。 啪的一声,狐狸少女的手背被打了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狐狸精捏着筷子颤声说:“那、那也给我吃个鸡腿吧?” “没有鸡腿,今天的鸡腿都是叶姑娘的。”桃花妖笑盈盈地说,用公筷将鸡腿夹到叶落面前。 叶落抬头看过来,“是山里的煞气?” 巫马脸色凝重,没想到这大青山里的煞气这般严重。 “什么鬼墓?”巫马和狐狸精都吓到了,不约而同想到巫门祖宅下的鬼墓。 大概也因为如此,所以才没有被那些大宗门注意到这边隐藏的危机。 桃花妖从厨房走出来,手上端着饭后茶点,笑盈盈地说:“我们已经吃饱,刚收桌啦。” 桃花妖看到了,意味深长地看它一眼,看得狐狸精肝颤后,他说道:“估计是山里的那阵法出什么问题了罢。” 妖精们活得好好的,都不想招来那些斩妖除魔的仙师,被仙师当成邪魔歪道弄死。 巫马思索了下,“我明天进山里看看。” 巫马很欣喜,有个对大青山熟悉的妖怪在,省了他们很多功夫,他朝桃花妖道:“你对万鬼窟有多少了解,去过那边吗?” 巫马坐下来,灌了一杯茶,将刚才的事告诉他们,“其实下山的是一只野兽,看样子应该是一只獐子。不过这獐子浑身血肉都渗透着煞气,有半鬼半妖之相,它已经失了智,才会越过大青山的陇道下山攻击村落。” 张村长脚步如飞地跑进来,看到坐在堂屋里吃饭的一家子,顿时有些傻,怎么一段时间没见,这里又多了两个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堕入妖鬼道的妖怪生性嗜血暴躁,杀戮成性,容易沾染血孽,会被仙师们注意到。 桃花妖也惊了惊,“难道是山里的鬼墓出事了?” 巫马手一挥,将院门打开,“村长,我们正在吃饭,你进来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就算是天然形成的阵法,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威力变弱。 狐狸精看到桌上的饭菜已经辙了,不禁傻眼。 巫马二话不说,提着剑就出去,顺手将还叼着筷子的狐狸精拎过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张村长的声音十万火急,让堂屋里正在吃饭的人都不禁抬头望过去。 大青山的情况十分奇怪,这段时间,巫马忙着在附近捉鬼赚钱,匀不出时间进大青山探查,想不到这么快就出事。 这两位也是仙师? 狐狸精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它太可怜了,不仅心爱的烤鸡没了,还要吃草……狐狸精是吃草的吗?明明就是吃肉的。 狐狸精少女吓得脑袋跳出两只绯红色的狐狸耳朵。 巫马淡定地介绍,“这是狐狸精阿绯,你认识的,它已经可以化形。这是桃公子,是我们的朋友,前几天过来投奔我们,会在这里住段时间。” “仙师,仙师,三位仙师,你们在吗?” “那现在山里是什么情况?”狐狸精疑惑地问,偷偷又摸一块点心吃。 正当狐狸精看着桌上的美食,眼泪要从嘴里流出来时,外面响起村长的声音。 听他这么说,张村长以为桃花妖也是仙师,怨不得长得这般好看,那一身风流气度,看着就像个会勾引姑娘的浪荡子,在外面欠了不少桃花债。 如果万鬼窟的情况真的很危险,要赶紧做好准备。 张村长终于回过神,赶紧道:“仙师,救命啊,有怪物从山里出来,已经伤了好几个村民,它朝着我们村的祠堂那边去了,我们都不敢过去……” 作为一个出身于大青山的妖怪,桃花妖对大青山的情况还是挺了解的。 巫马听到这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先前的那只半妖半鬼的野兽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敢耽搁什么,决定还是进山看看情况。 众人讨论了下,暂时没讨论出如何解决山里的那万鬼窟。 多运动也能减肥。 可见世人对狐狸精的误解真是太深了。 他们会选择水泽村落脚,也是察觉到大青山的不对劲,明明青山隐隐、灵气祥和,可这大青山之中,又有煞气横生,滋生妖鬼。 张村长急忙跟上,转头看了一眼堂屋,见那三人依然淡定地坐在那里用膳,不禁感慨仙师们的定力真好。 为了让狐狸精成功减肥,他们都只能冷酷无情地培养它减肥的意志力。 桃花妖看他们被吓到,忙道:“不过万鬼窟周围有一道天然的阵法,一直压制着它,这鬼窟对大青山周围倒是没什么影响。” 桃花妖赶紧摇头,“我哪敢去啊?我修的是日月精华,不敢沾上血煞之气,否则岂不是要堕入妖鬼道?” “不过这里还有些桃花茶,你要是饿,可以喝茶水混个肚饱,我做的桃花茶对姑娘家有减肥美容的效果,你可以试试。”桃花妖很体贴地说,看不惯狐狸精一个“姑娘家”,将自己养得这般粗糙。 “是的。” 倒是大青山因为灵气充沛,滋生了不少草木成精的妖。 “万鬼窟里鬼怪无数,它们互相吞噬,被血煞之气滋养,越来越强大,据说里面有鬼王呢……”说到这里,桃花妖有些不好意思,“当初我们会打着鬼王娶亲的名义,其实也是借万鬼窟里鬼王的名号。” 但凡能称为鬼墓的,一定会有鬼帝坐镇,一个鬼帝已经很可怕,再多一个鬼帝,人间界真的要生灵涂炭。 狐狸精只好哽咽地灌茶水。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点卡目,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如果这是他媳妇,他一定要将之养得白白嫩嫩,娇俏可人。 “村长,有什么事吗?”巫马问道。 “饭呢?菜呢?我还没吃饱呢。” 桃花妖道:“其实也不叫鬼墓,应该叫万鬼窟吧!我刚诞生灵智时,曾经听一些老妖说过,大青山这边原来是一个上古战场,据说死了不少人妖精怪,血流成河,后来时移世易,沧海桑田,那上古战场血气和死气太重,渐渐地演变成一个万鬼窟。” 主要是万鬼窟的规模太大,那可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要不是这大青山有天然的阵法拦着,只怕这一带早就沦为鬼怪横行的凶地。 张村长瞅着那胖乎乎的少女,总算是大开眼见,原来狐狸精并不是像话本里说的那样,都是美貌魅惑,专门勾引男人的,也可以这么胖这么憨的。 三人慢条斯理地吃完饭,桃花妖去洗了碗,做了盘精致的点心,巫马和狐狸精终于回来。 叶落埋头吃,没有理会可怜的狐狸精,这态度也表明她今天要将所有鸡腿都吃光,狐狸精别想吃了。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大唐公务考报名中(学子们的反应含32w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承乾是等到太阳西下,没那么晒,才撑了一把伞出门。 他们一家子都不喜暑热,夏日总是恹恹的。若非特殊情况,他夏天的白日绝不会出门。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承乾看到雉奴需要新修的《职制律》后,想了想,还是决定当日交给舅舅比较好——这样舅舅今天晚上也不会荒废。 他撑着伞出门,一路尽量沿着树荫来到屋舍后的田圃外。 还未走进园圃,就见舅舅正在竹椅上坐着整理葡萄苗。 园圃中的地被分成了好几块,有的已经于春日插上了葡萄苗,有的则于上月插苗,而现在,舅舅又在挑新的苗。 李承乾也不太懂,只听长孙无忌说过两回,什么农书上说的硬枝扦在春日,嫩苗栽于夏之类的。 反正对他来说,一年四季都一样种不活。 在李承乾走进园圃前,长孙无忌也看到了他,立刻道:“承乾,等等!”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长孙无忌放下手里的青苗与剪子,边自己走出来边道:“你就站在外头跟我说就行了。不用进来。”毕竟他觉得今年葡萄结果子还挺有希望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趁着太阳还未出来,李承乾来到长孙无忌屋前,原以为舅舅没醒,他准备在院中坐一会。 谁料见屋里已然亮着灯烛,他就叩门而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长孙无忌摇头:“上了年纪后醒的早。” 然后示意李承乾在对面坐下,帮自己一起整理面前的文书——修律此事并不是脑子一拍,随意就能定下一道律法。 而是要参考前朝律法、当朝现状、以及已发生过的案例,定下合乎能行的具体条律。 下面还要附上不同情况的具体刑罚。 比如—— 李承乾现在正看的这一条:【各署衙官员皆有定数,若署衙过限置人,超一人则仗一百,三人加一等,十人徒二年。】[1] 舅舅先修这一条,显然是要配合雉奴的‘精简官员事’。 这一条律法下面还有各种详细的备注:比如杂色不入流的胥吏不在数中;比如皇帝授官者不在其中;比如下属若私置官员,上峰不知者如何连坐;再比如上下勾连‘欺奏’皇帝的,又如何罪加一等…… 长孙无忌还习惯在每一种情况后,附上一个具体的罪状案例以做进一步说明。 修律就是这样琐碎麻烦而严谨的事。 于是舅甥二人这一日,就沉浸在这一条律法中。 直到接近黄昏,才换过下一条律法。 李承乾一看就露出几分笑意。 下一条是针对朝臣滥用权柄曲法包庇的—— 【凡是公事,各依正理。违规为曲法者,笞五十;为人请求,虽非己事,与自请同,亦笞五十】[1] 李承乾边对照这条律法去翻贞观年间的处置旧例,边轻描淡写道:“舅舅当年包庇褚遂良侵地事,随自己心意安排朝臣、贬斥御史……桩桩件件也属于曲改正理、为人求情吧。雉奴有没有挨个罚舅舅笞五十?没有?可见还是心软啊。” 长孙无忌:…… 窗外日暮迟迟,光线渐暗。 两人点起灯烛,怀着同样的心情,将大唐的《职制律》律精雕细琢起来。 哪怕他们今生也不会回到朝堂中去。 但只要大唐的朝堂臣子、这大唐天下,能够因此律,变得更好一点,便足矣。 洛阳宫。 六月上旬,黄道吉日。 清晨。 吏部外的高墙上,终于贴出了正式的‘资考’公文。 姜沃听到外头的人声,走出去,就看几大张红纸下的大片空地,被各署衙胥吏挤了个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在拿了纸笔奋笔疾书的抄录,等着回去上报上峰与传抄散人。 不过半日,该公文便传遍了洛阳城各署衙。 作为国子监司业,崔朝处自然也得了一份。 但他并没有看,也不用看。 作为家属,这份公文的具体内容,他昨夜已经听最终审稿的吏部侍郎挨个念叨过了。 他想起昨夜灯下,唇角带了几分笑意。 姜沃是睡前不放心,又叫他一起,最后看了一遍明日要张贴的公文。 崔朝就见她乌发如云,本来散落披在肩上,后来似乎是嫌头发总是滑落碍事,就从笔林上,随手取了一只新毛笔,把头发挽了起来,露出莹若积雪的侧颜。 又听她将几页公文一一道来。 “第一张:吏部资考制注解。”便于广大候选官了解,何为吏部‘资考授官’制度。 “第二张:显庆二年吏部‘资考’具体事仪。”这是今年的报名要求与具体考试流程。 “第三张:国考与省考的分类详解。” “第四张:显庆二年各署衙招置实职官的职位、数目、招考要求。(国考)” “第五张:显庆二年各州县招置实职官的职位、数目、招考要求。(省考)” 以上两张公文,并非吏部所出,而是各署衙报到吏部来的——中间也少不了一些极限拉扯。 比如风水轮流转,现在换户部尚书坐在王老尚书跟前不走了,静坐要求道‘多给我们户部几个入流官名额吧!’ 姜沃每每想起,都要笑一回。 她笑过后,才扶了扶头发上插着的笔杆子,对崔朝说完最后一张。 “第六张:候选官报考名刺填报说明。”这是让考生们统一填报名表,方便吏部统计归档。 崔朝还记得她数过这几张公文后,转头看向自己。 眼眸晶亮而饱含期待—— “明日此公文贴出,你就在国子监多走一走,帮我收集下候选官的反馈意见。” “尤其是他们对哪一方面反应最大,对哪一道条文最不理解。”国子监六学数千学子,是最好的信息来源。 崔朝想起她昨夜这句话,起身走出门去。 洛阳宫尚书省都堂。 之后相熟的便三三两两往外走,讨论着备考事宜。 在许多学子还在研究考试制度的时候,也有部分心中早选定了官职的考生,已经抢先开始研究‘考卷’了。 转眼从夏入秋。 姜沃听着崔朝念国子监学子的新闻,慢慢喝凉茶。 比如现在,学子们已经开始收集和交换备考书籍了。 旁边学子边记录边道:“我想考户部,旁的不说,井田政令得倒背如流吧。再有,还得把算学的《九章算经》、《海岛算经》这些通做一遍。定要考算学的。” 什么?以后居然还不能得荫封后当年就考试? 国子监风向骤然一变。 有学子甚至开始列考试必备书目了:“甭管是国考还是省考。总之贡举进士科、明经科都考的《九经》必是要记诵的!” “于太师注释过的《九经》能不能借我抄一份?” 光阴如流水。 灿阳下人头攒动,声论鼎沸。 果然,人类适应变化的能力真的很强—— 崔朝翻过了几页,继续道:“除了关心各署衙官职的学子,还有许多学子,已经在准备几个月后的‘资考’了。” 姜沃就站在廊下,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清晰的讨论—— 十数张桌椅早早排开,吏部的书令史严阵以待。 “以后,我继续给你听着国子监的消息。” 姜沃笑眯眯点头:“好。” 用姜沃的话来说,今天,是大唐第一届公务员考试正式报名日。 有人提出不同意见:“正是下等荒僻之州府,估计投名刺报考的候选官才少,才好考中。你们没看到?今年还有五个下县县令名额,不考也能去做。” 那……要不要今年赶紧考一下? 而另外有高瞻远瞩者,咳嗽两声吸引大家注意力,然后挥手道:“最重要的问题,不应该是先弄清楚:若是报了省考去州县做官,要在外待几年才有机会调回京城三省六部吗?” “国子监内的学子们反应如何?” 崔朝见她欢喜,也就笑了。 …… 今年有资格报考的国子监学子,如今彼此见面第一个问题都是异口同声问道:“今年的国考和省考,你们预备报哪一个?” “你们看到了吗?资考分为两场,吏部和置官的署衙都要出一份考卷。” 有学子主动分析道:“报了省考可是要离京,去州县做官!你们看了今年招置州县实职官的所在了吗?有缺的可都不是什么上州,都是中下的州府!出去可是要吃苦的。” “那本算学合集你们买了没有啊?” 毕竟向来是需求造就市场嘛。 领朝廷俸禄做官,就不能像给朝廷纳税的百姓一样,只求自己安居乐业。 八月下旬,桂子飘香之时。 泱泱候选官排着队,递上按照标准写的报考名刺。并没有人格外去组织,但排队的时候,还是泾渭分明:国子监的荫封子弟在一处,而各署衙熬了多年资历的胥吏又是一队。 不是她天马行空,据她所知,宋代科举盛行,因多考时政策论,就会有读书人专门汇总时事热点以及历年榜上有名的答卷,做成专门的册子售卖。 这日姜沃刚回到家中,还不及换下官服,就问起崔朝此事。 从国子监学子的反应,管中窥豹,也能推断整个朝堂的世家、勋贵们,接下来的注意力估计也不会纠结在吏部居然要‘资考’这件事上。 显庆二年。 他作为国子监司业,是眼见着五月初,国子监这些荫封学子们,是如何群情激愤于‘吏部授官居然要统考’!那时候的舆论环境简直是:头可断血可流,门风不可辱! 闻此言,就有人忧心忡忡道:“这么说。若是报国考,尤其是报吏部、户部这等要紧署衙,说不定要与上百人一起争一个实职官?那我还是换一个吧。”这位学子已经准备去报太仆寺了。 经尚书省与吏部共同筹记:今岁资考人数,共五千三百零二员。 以至于五月初时,若不是他与国子监祭酒压得住,只怕都有学子仗着出身要跑去吏部闹事! 再到今日,不过短短一个月,国子监学子们口中讨论的问题已经变成了这些—— 笑意渐明。 兵部也一早已安排了一队五十名兵士来维持秩序—— 只见他摸出一个册子,一条条与姜沃说起。 估计都会转移到‘给家中晚辈选什么部?选什么官职’。可要早点开始准备,别让其余人家抢走了! 边说边不由感慨,这一月来,国子监内风向变化真快啊。 没见人家前太尉,都没有官职了,还在无情被卷吗? 当消息迭出,新闻一个接着一个,人果然就下意识去追逐新的热点了。 周围人恍然大悟,纷纷颔首赞同:“你说得对啊!” 姜沃含笑听着:其实来到大唐这些年,最大的感触就是古人可不刻板,接受能力很强。 姜沃想,可能用不了几年,就会出现“xx红皮书”、“资考必备四套卷”、“历年吏部常卷真题汇总”等资料书。 这世上,永远有先开始复习的卷王。 …… “吏部出一份常卷,考入仕的常识?什么是常识?” “什么?各署衙的‘特卷’要出四份,考堂上随机抽一份考——那到时候得先去寺中抽个上吉签,保佑抽到我熟记的那一份才好!” 果然,吏部正式公文张贴过后,国子监内处处都是不顾暑热,来回走动,彼此交谈的学子。 而崔朝果然不愧是皇帝的伴读,习惯都差不多。 …… “有理!还有大唐州县图,也要先熟记起来才是——不管是考吏部、户部、兵部一定都考的到!” 这位已经准备求助于玄学力量! 然而很快,‘将来至少三年起步守选制’的风声传出来了。 这一日,姜沃站在尚书省都堂外,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个候考官递上名刺后离去。 荫封子弟们纷纷义愤填膺串联道:让我们去跟那些胥吏和制科举子一起考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卷点好。 首次吏部资考。 就是因为有这些先卷起来的学霸,才能先卷带动后卷啊。 姜沃心情灿烂的,就恍如是在阳光沙滩上,抱着椰子吹海风——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同中书门下三品(印刷术的市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从外头看,青烟袅袅,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李仙师在开炉炼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原是师徒三人一番长谈,谈的都过了公厨饭点儿。 姜沃不由觉出饿来,于是对李淳风堆起了一个分外乖巧的笑容:“师父,这个点儿去公厨必没有好饭菜了。”太史局公厨本就味道平平,每日矬子里面拔将军做的稍好些的小菜,总是早早被抢光。 李淳风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明知故问:“那能怎样?只好凑活吃罢了。” 姜沃双手合十:“请师父大慈大悲,去丹室弄几道小菜救命吧!”姜沃总共做了两套炒锅,一套就被留在李淳风的丹室里了。上回姜沃夜班,还特意进去看了一眼,好家伙,丹炉里头全是新鲜菜肉啊——反正天气已经冷下来了也不怕坏,丹炉就变成了天然金属冰柜。 李淳风继续傲娇:“要求倒多——给你煮碗面吃就不错啦,还‘几个’小菜?” 傲娇归傲娇,了却心事心情大好的李淳风还是整治了四个小菜出来。 不比姜沃厨艺一般只敢做点炒素菜,李淳风已经将炒锅用的炉火纯青,还无师自通琢磨了一道茱萸炒羊血出来,滋味又佳火候又恰到好处,连姜沃这种觉得羊血鸭血有股铁锈气,以前不爱吃的人都吃了好几块。 李淳风又让着袁师多吃,说是冬日进补暖身补血。 再看一眼姜沃,见她肤色光洁,头发乌黑,眼睛明亮——可知气血丰沛充足。这样的人,别说她天生好相貌,便是五官平平,也是极顺眼的。 李淳风看自己孩子自然是越看越好,于是想着:嗯,也不能全怪卢司马。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且说姜沃看人,习自袁天罡,还是很准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原来几回到太史局来送诗稿,是因自己声名鹊起,算是借了三分姜太史丞的东风。又觉姜太史丞为人难得,并不以男女为界限,是真的想做知己,故而来送诗稿。 可偏生这心思不由人,最后一次有些变了。 他立刻警醒了自身:若是问心无愧便罢,若是问心有愧了,自然不能再装作没事人一样来与姜太史丞谈讲,实则是慰自己内心思绪。 必得与家中长辈说定,请长辈们提亲才算不唐突。且还得是妥当提亲,毕竟姜太史丞不光是姑娘家,有闺名需要爱护,还有官体需要慎重。 于是卢照邻出了宫门,直奔叔父家中去。 崔卢这等世家门户,在京中自有许多亲眷族人做官。 诗会之后,卢照邻声名大噪,除了正好有姜沃相人知才之事,也少不了他本家伯父就在京中做官,同僚众多,给他添了一把人气。 亲大伯在京中,分量跟父亲也差不多了。何况卢照邻深知自己父亲,因是幼子出身,素日最爱吟风弄月,只领个虚职拿俸禄,家中大小事都是听伯父的安排。 卢伯父是大理寺的官员,跟别处年底要忙死不同,大理寺年底除了整理卷宗倒是还闲些——十一月了,眼见要过年了,人要作死也得挑日子啊。 且大理寺多断大案,朝臣们都灵着呢,真要告发什么贪污的大案,也会过了年再说,不然年根下拖着没弄完,夜长梦多。 因而这日清闲轮休的卢伯父正在家看侄子的诗作,越看越美——不是他亲大爷眼,看自己孩子好,而是侄儿的诗就是好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卢大伯还在规划侄子将来的官路:托先帝‘洪福’,圣人的兄弟很多。但被圣人看在眼里的却不多,邓王算是比较得脸的了。让侄子先跟邓王待几年,攒一攒资历见识,将来这京中有了合适清贵的实缺,甭管是卢家还是邓王处帮衬一把,卢照邻也就能补上了。 京中的好官位可从没有虚位以待的,向来是一出缺立刻被人抢了去。便是卢照邻现在风头大盛,也没有合适的官位,还真不如去做个卢司马。 世家的绵延和生命力坚韧就在这里,代代相传,如今卢大伯作为长辈替卢照邻思量,将来卢照邻有位高一日,自然也会提携他的族人。 要是寒门子弟,自家两眼一抹黑,做官的时候但凡走错一步,什么大才也都毁了。 听闻卢照邻到了,卢大伯也是立刻就见了。 卢照邻先是按照礼数请安,之后稳了心神,先说了些家常话,请教了学问。 慢慢便谈讲到家中会不会给他定亲这件事上。 卢大伯笑道:“果然立业成家,如今你已有体面官身,自然也想着成家了。”他捋一捋胡子道:“你父亲早写信给我了,托我从京中寻访有无旧交故友家的适龄闺秀。” 邓王的封地上无世家名门,起码没有崔卢这等级别的世家,那还是在京中找吧。 在卢大伯看来:侄子出身正当人又出彩,寻常世家也不行,还得是他们五姓七望这等一流世家女才堪配——甭管二凤皇帝的《氏族志》修出来如何,这几家以及所有世家谱系内还是认他们为第一等世家的。 卢照邻听出了这个意思,险些没给愁死。 他沉思片刻,忽然起身跪了,郑重道:“侄儿有一恳求请伯父一听。” 卢照邻路上整理了无数回措辞,说出来的话很谨慎——俱是他自己一见心折,与姜太史丞再无关的。更睁眼说瞎话,表示姜太史丞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卢照邻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无论两位仙师能否准许将爱徒聘与卢家,但若是他自己就败在家族这一关,根本没有机会去问一问,那他真是不能甘心。 他打小就诗文俱佳,不但如此,还有辩才。见卢大伯默然良久,卢照邻就打叠精神准备开口发挥辩术了,想要把大伯洗脑成功!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就见眼前大伯胡子动了动,点头道:“太史局姜太史丞啊,若能成,倒也是一桩好亲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换了一口气,脸上是一半惊喜一半迷惑:“大伯同意了?!” 师徒三人吃过饭后,姜沃再次给两位师父奉茶,这次是放了柑子的果茶。 李淳风心情依旧很美,还笑着打趣一句:“师父观你这脾性也不宜嫁人的——女子出了嫁,除了公主,谁不要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丈夫?用饭的时候先捧碗盛汤,让你坐下你再坐下,便是家中有仆妇婢女,也少不得你做活——我观你可不是会伺候人的脾气。” 素日相处就能感觉到,这孩子给他们送吃送喝,学着下厨给他们炒菜,全因她是弟子,打心底里想着孝敬师父。 而并非自己是女子,就觉得该伸手做这些洒扫庖厨的活计。 更没有那种,男人是在外头做大事,不该做这些琐碎活的想法。哪怕这个男人是师父长辈,在她跟前干活,她都毫无惶恐别扭,全然一片自然。 只觉得男人炒得好菜,那就男人去做呗——方才李淳风翻炒的时候,她可只是眼巴巴摆了盘子等着吃。 李淳风心内就摇头暗笑:这孩子给人做媳妇,不得被婆婆挑剔死啊。 姜沃连忙敬茶:“师父就是师父!慧眼如炬!” 李淳风又笑了:“放心吧,卢司马的父亲并不在长安,若来人试探亲事,必是他的大伯父卢寺卿,我会替你回绝。事涉世家也好,世家这种门风有一桩好处,总不会把事情办难看了。” 姜沃不由有卢照邻一般的疑惑:“师父,您怎么觉得卢寺卿会开口呢?”她倒是觉得卢照邻若是有意,会说动邓王而不是家族。 “他们世家不是一向坚持世庶不婚吗?尤其是崔卢郑王这几家,把他们家族看的与世人都不同,常常只肯彼此通婚,寻常世家都不在他们眼里。” 姜沃此身父母早早过世,虽都是宫里出来的官身(侍卫与女官),但绝非世家。 甚至再往上此身连祖父家、外祖家都不知道——父亲家是隋末家破人亡剩下一个男儿进了军伍讨生活,母亲家亦是在她进宫为宫女后,举家因当地鼠疫而尽亡。 那真是别说世家,连家都找不到究竟是哪儿的,祖辈都无从考究,可以说是标准的浮萍之身了。 李淳风搁下茶杯:“你久在宫中,见多了帝王将相,难道还将自己,将你师父们看的轻了吗?” 任凭什么家族,不愿意多一位谶纬之师,能预兆家族祸福乃至兴亡? 卢照邻又不是大宗承宗孙,将来会做宗族之主的。用他来与太史局联姻,卢家必是愿意的。 腊月前,卢寺卿来见李淳风。 其实他原也想请见袁天罡的,但如今除了圣人谁也叫不动袁天罡,卢寺卿问过就作罢,只与李淳风相谈。 他先很是客气,婉转将求娶之意说了。 卢寺卿虽是大理寺出身,也颇审过几桩大案处置过不少人,但外在还是走的世家流,形容举止分外儒雅。 他话说的也很到位——既想结亲而不是结仇,就不带任何世家的骄矜,反而口口声声赞姜沃是两位仙师爱徒,他们卢家高攀,拿出了十足十诚恳求婚的态度。 还周到解释:“并不是我们家不懂规矩,不知请冰人上门提亲。而是仙师的高徒不同常人,总要先问过袁仙师与太史令的意思,才好惊动外人。” 又请李淳风放心,这样私下一问,绝不会传得朝上人人皆知,令姜太史丞在署衙里为难。 饶是李淳风不会应这桩婚事,但看卢家这样周全,也觉得不错。 他脸色颇平和,倒让卢寺卿却以为此事大大有戏,不由就多说了几句话:“太史令是神机通天的人物,我便不瞒您。这桩婚事不单是我们卢家老一辈的看中,更是九郎那孩子亲自求的。” 卢照邻祖父尚在,没有分家,序齿也是一大家子排行。 他在男丁里排行第九,家人都称一声九郎。 “那孩子与我说了些肺腑之言,我也就厚着老脸说给太史令听了:他只道极心疼姜太史丞的。说她本该静养在大户深闺中,不该受这些磨难。太史令,若是您二位肯许以爱徒,再不必担心孩子们间相处的不和睦,九郎是个好孩子,实在极想照顾姜太史丞的。” “姜太史丞年幼失怙,我弟弟弟妹都是慈善人,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必会待她如亲女。” 若是换寻常人家,听男方提亲时,不在意女方幼年失双亲,反而承诺会更加疼爱,自是高兴的。 但问题是李淳风不是寻常人,他只是表面正常,内心很奇特。 他听了这番话后,平和的嘴角一滞,心里不高兴了:什么叫不该受这些磨难的?什么磨难?难道在太史局做正六品官是磨难?难道学去他与袁师一身本事是磨难?哦,在你们眼里,姑娘没有生于世家闺中,没有嫁了人去相夫教子就是受苦受难? 合着我们这里是火坑啊? 我一个太史令亲手下厨做菜给她吃是磨难,她嫁到你们家去,晨昏定省端茶倒水伺候你们一大家子老头老太太累死累活是享福? 还九郎,我天。 既不分家,上头两层公婆,无数隔房的长辈,又有八个嫂子,以及不知多少的大姑子小姑子,那不都得我徒弟去伺候啊。 李淳风腹内已经火了。 快拉倒!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卢寺卿说完,然后在卢寺卿觉得自己说的尽善尽美,殷切望着李淳风,盼着他一口应下来这桩两全其美婚事的时候,李淳风开口了。 他冷淡如高岭之花:“不成。小徒生来命格奇颖,婚事极难相配。且我与袁师早算过,她十年内都是不宜婚配的。” 卢寺卿傻了。 下意识说了一句:“这……这怎么会呢,不应当吧。” 李淳风立刻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哦,原来我这太史令算的卦象,是不可信的。既如此,我请袁师亲自出来与卢寺卿分说如何?” “只怕卢寺卿觉得袁师还不可信,那只好另请高明了。” 卢寺卿连忙否认,只道自己太惊讶,绝不是说李淳风的卦象有误。笑话,他哪怕是怀疑,也不敢‘另请高明’啊——袁李二人已经算过的事,这世上哪还有算师敢再算! 他正在茫然措辞中,又听李淳风补了一句:“此卦已过圣人耳,圣人已准小徒婚事自择。” 卢寺卿:…… 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剩一句告辞可以说了。 卢照邻终究是自己又去了一回太史局。 听过大伯父带回来太史令的拒绝,卢照邻想着自己不能不来,不能不亲口问一问,是命格不合适,还是…… “我与卢司马并非一类人。” 卢照邻多么聪明,一句话,足矣。 姜沃平和地望着他,不带什么情绪的坦白问道:“卢司马前几回送我诗稿,并无此心思吧。是因为上回,我看了王绩老先生的诗,露出了几分思亲的伤感,是吗?” 卢照邻脸上一红,有些话原想深藏心中,但见她姑娘家都说的这般坦白,也就直接道:“是,我观你伤感,便觉心中难受……我想以后可令你再不这般伤感,不要再受苦楚。” 他说完后,却见对面姜太史丞报之一笑,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并不是她寻常面对人时,那种微云一样的浅笑,而是一种不同的笑容,很坚定很明亮:“卢司马,那你确实不了解我。我是很少伤感的,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开在旷野山谷里的花,你瞧着它可怜,可真将它移到花圃里,按照你要求的方式生长,那花也不会开的好。” “卢司马觉得我在太史局做事辛苦可怜吗?我却觉得很快活。” 卢照邻怔住了:他从眼前人的笑容里,察觉出,她说的都是心底肺腑之言。 若是如此,那他的怜意,岂不是不合时宜,是让眼前人困扰受苦的事儿之一? 他眼底的缠绵思绪,像是一团渐渐被风吹散的乌云,眸中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定。 卢照邻起身深揖:“是我唐突了,这些日子,给姜太史丞添烦恼了。” 姜沃依旧坦诚道:“愿一世与卢司马为君子之交,朋友之谊。” 卢照邻直起身望着她,轻声语:“固所愿也。” 从太史局告辞前,卢照邻又道:“以后我再做了诗,会写在名刺上送与太史丞。” 名刺如名片,是一张摊开的纸,不似信函般封口,是居中传递人也能看到内容的光明正大之物。 姜沃莞尔:“好,我等着看卢司马的新作。”又关心了一句道:“过去大半月,卢司马身体如何?” 卢照邻便道已经写了信函送往孙神医的老家,便是孙老不在家乡,也会有老仆知道他去往了何地。卢照邻已经跟邓王请过了病假,一旦得知孙老的所在,就会赶了去瞧病。 “待孙老入长安,我再来告知姜太史丞。” 之后又安慰依旧痛失伴读空欢喜一场的小外甥:“舅舅给你带来个好东西。” 崔朝,四年前皇帝见过一面。 鸿胪寺众官员之所以推来推去不肯出使,是因为阿赛班国地处偏远,怕路上吃苦遇险罢了。 然而这回带领使团,万里路走下来,便如同上好的明珠,擦去了最后一层浮尘一般,愈见光华。 她不由发愁,我们太史局的颜面啊…… 甚至使团走的时候,国王还亲自送出了九十里地,又将当地及邻国各色土仪送了好几车给使团。 姜沃端起了自己的玄学范儿,凝神看向崔朝——哪怕是做好了准备,也还是感叹甚至惊叹,这人,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崔朝听闻有能够回晋王府的机会,脸上也见笑容。 毕竟二凤皇帝的慧眼没挡住慈父buff,因而在他看来,晋王是最乖巧柔和不过的孩子,一定要心正的人,方可为幼子伴读,别欺负了雉奴去。 那位新王又想起父君生前,曾有机会亲自去过长安拜见过大唐高祖,父王回来后还说起京中风土人情,对大唐世家也是敬仰的不得了。 “小国僻陋。”阿赛班国国王努力操着不甚熟练的汉语道:“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只多各色玉石、宝石。一点小小心意,请崔使节务必收下。” 而崔朝是在腊月里回京的,特意赶着新岁前回到了长安。 然而却听皇帝依旧拒绝:“那崔氏子相貌实在好,又颇有才学与雉奴谈讲的来。相较起来,太子那里只是胡闹的乐人奴仆,可雉奴这边,朕倒是更担心他心心念念要崔家子回去,是真有些心思……咳咳。” 于是崔朝的差事办得格外流畅顺利,比预想的快许多。 长孙无忌听完后,挽袖子就去找皇帝了。 姜沃抬头见到崔朝的时候,也没有忽略旁边笑得快傻掉了的周元宝。 “何况那不过是个谄媚奉上的太常乐人,原就是奴籍,天生是伺候人的。与世家子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主要也是李治在父皇跟前孤孤单单低落道:“父皇日理万机,大哥要养病,四哥则忙着修书。妹妹们也都大了,更爱跟同龄姑娘们玩。父皇,只撇下我一个了……连看了首好诗,心中激动,却没人可谈说一二呢。” 于是他迅速跟妹夫站到了统一战线:这样的颜值,就戳在鸿胪寺当门面吧。放在晋王府,还是……还是不必了! 卢家赶着年前上太史局的门,姜沃还是很高兴的,她心上记着的事儿多,了结一件是一件嘛,正好清清爽爽过年! 李治郁闷了,明明之前听父皇的口风,要叫阿朝回来的呀! 然而长孙无忌这次再见崔朝也觉大不一样:当年崔朝是孤注一掷,背叛了家族来到京中,自然有些憔悴与不安。且当时他年纪还小些,风姿还未养成。不比如今,经过了大事也出使外域走过了万里山河,就如同珍珠彻底磨出了光彩一般。 崔朝回长安后第三天,皇帝单独召见了他。 都快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又折回身:“我一进门,王爷便说起面圣的事儿,我竟忘了。”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这是我途径各国,所见觉得新鲜的各色器物,有摆件有玩器也有绣件,每一样我都写了出自哪一国,又是怎样做成的。送给王爷赏玩。” 李治笑眯眯:“父皇应当不会难为你,怎么说你也是有功之人啊——那棉花已经在司农寺的暖房里种上了,为此,他们专门划了十间屋子出来呢。”司农寺准备了数间屋舍,烧不同温度的炭盆用不同的土壤,正在精心实验怎么种植这棉花。 长孙无忌大慰:啊,多好的外甥啊! 因而崔朝在哪里都比较受人的优待——比如来太史局,他正按流程在门外递名刺时,就被一个脸圆的不得了的太史局监候给请进去了:“姜太史丞?在,在的,快进来等,外头有大太阳呢!可别晒到你!” 然而真召见了,看到崔朝更胜往昔的容彩,二凤皇帝又立刻反悔了:还是继续在鸿胪寺当大唐门面去吧! 于是李治按照最近半年来的习惯——遇事不决找舅舅,便去长孙无忌跟前委屈了好一会儿。 长孙无忌第一次觉得原来蓬荜生辉不是个夸张的词,竟然真有人能一笑生光! 李治点头:“好啊,你就趁今日去吧。今儿要求见父皇的人都排出宫门去啦,必是没空宣你的。” 长孙无忌丝毫没有倒戈的不好意思,反而借此循循善诱道:“帝王一言九鼎便是如此,圣心两可之间,唯有他一人裁断,雉奴可明白?”羡慕吧?有没有想要上进自己说了算的动力? 李治不用他说完:“放心,我一并令人带进宫来,直接打发宫女悄悄送到宫正司去就是了。” 崔朝一向是个最受欢迎的人。 给崔朝处则单独备了一份,甚至亲手送上一匣子宝石。 李治见他回来高兴的不得了,旁的都不提,就先告诉他:“父皇这两日忙的很,但若无意外总要召见你一回——借着上回棉花的事儿,我已跟父皇又提了你。” 原本他路上还有过担忧,人家国王都没了快两年了,鸿胪寺才派出使团去吊唁,只怕阿赛班国新王会心中不满,生出怨怼。 罢了,这太史局的颜面实在是保不住了。 于是崔朝道:“多亏王爷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也好仔细想想御前应答。”一定好生表现,争取回晋王府。 晋王独自在宫里,必是难得很。 “如今太子哥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年,众人再不提了(实在是比起太子要投奔突厥人的惊人之举,男宠这件事已经失去了热度)父皇那阵邪火也过去了,早知道咱们这几年只是同窗读书,再清白不过。我瞧着父皇有松动之意,叫你依旧回我这晋王府来!” 姜沃观赏同时,又深为遗憾起来:可惜回了宫,实在找不到机会,不然自己定要让武姐姐再瞧一回崔朝! 但这旨意一下,李治可是懵了。 震惊过后,长孙无忌却敏锐的抓住了一点:父母唯有爱子至深,才会胡思乱想,有一点苗头就怕对孩子不利。 李治也是见长孙无忌临阵倒戈,所以故意说这话,看舅舅噎的差点吹胡子瞪眼,心里偷乐,面上却继续懵懂:“舅舅怎么啦,眼睛进沙子了?” 他虽才回来一日,也觉出京中这味儿越来越不对了,魏王李泰气焰火烧火燎简直有种焦糊味。 长孙无忌完全没意识到,他这个想法就是已经格外偏心晋王了。 看着这样的人,真是心旷神怡啊!真想把他留在太史局,当成屏风一样摆在那里观赏,保管所有人上班热情大涨。 倒也不怪太史局的同事们。 父皇堂堂天可汗,怎么,怎么反悔呢。 长孙无忌见外甥似乎要开窍,还未来及的开怀,就听雉奴道:“我记下了,以后要对太子哥哥更恭敬,有事求太子哥哥!”险些给长孙无忌噎死。 李治点头。 那时他年龄虽幼,但二凤皇帝看得出,那是个大道直行并有骨气的孩子。所以皇帝把他放在了疼爱的幼子身边。 长孙无忌道:“此玉都不必雕琢,只令人做个檀木架,摆在桌上就很好看,唯一可惜便是小了些。”若是能做大屏风或者大桌屏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需知崔卢郑王这些五姓七望的人家,连他们老李家还看不大上,皇帝竟然担心人家世家子来做男宠,在长孙无忌看来,实在是胡思乱想啊。 二凤皇帝咳嗽了一声,以作尴尬的结尾。 但此时四年过去了,长安城风起云涌之地,多少人踏入官场时是赤子之心,又有多少人被岁月改变。 于是新国王开开心心认定,若是亲爹知道大唐第一等世家出身的崔家子来祭他,肯定就含笑九泉啦。 能做皇帝的人很多,能做成千古明君的少。而明君最要紧的一项就是眼光:若是识人不明,把个曹操看成个刘备,那也不必称什么明君了。 崔朝幼时从那样境地走出来,体察人心简直是被动技能。 要放在幼子身边的人,二凤皇帝一定要再看一看:背离家族,孤身入长安四年来,崔朝有没有变,心性是否还一如当年清正,如当年般不卑不亢站在自己面前陈道他想要的,只有一个公正。 长孙无忌觉得,可以给雉奴争一争了。 崔朝深知,晋王的性情,虽绝不是传说中的‘仁厚至软弱’,但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柔软的,比如说怕孤单,怕寂寞,凡事有人陪着一起做才更高兴。 哪怕玉质不是最顶尖,有这样的纹理,也是一件极稀罕的好物件了。 崔朝去的这个阿赛班国,是很乖巧听话的,从来没有给大唐作过妖,是特别老实的属国之一。 男女在爱美之心这件事上其实差不离。 差事办的快,使团中人也都想回家过年,于是宁可路上辛苦些,也都加快脚程,终于赶在腊月前回了长安。 他拿出一块巴掌大的玉,难得是清透的玉石中,飘着墨色的纹理竟然自成莲花观音之象。 崔朝颇有感慨:“果然出门一趟长见识。有些物件我都不认得也猜不到是做什么的,想来王爷也猜不到。还请王爷一一看过,先自己猜一猜,再拆我写的标注。” 长孙无忌瞬间理解了皇帝的脑回路,然后差点一个踉跄:合着您这不只是担心孩子们胡搞乱玩,还真担心发展出一段断袖真爱来啊!您这是想象力多丰富的一颗慈父心啊! 他特意没穿官袍,而是换了常服求见——意在表明不以君臣尊卑之分相谈,而以孩子舅舅身份问问你这做爹的,孩子又不要星星月亮,就要个伴读,你咋不给呢! 把二凤皇帝的慈父心给搞的软成了棉花,就有一点肯让崔朝回去的口风。是啊,儿子总不能没有朋友吧。自己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是整日呼朋引伴纵马射猎。 崔朝便笑道:“既如此,如今应了姜太史丞的平安卦,我很该去太史局道谢。” 臣子们无语:……那您继续哭吧。 姜沃才想到这儿,就听见‘咚’一声,原来是另一个太史局的生员,一见崔朝就呆掉了,魂不守舍往前走,撞到了太史局里无数屏风上的一个,这才回神,正在抱头蹲地。 这叫好饭不怕晚! 李治不缺金银珠宝,倒是就缺个新鲜,高兴收了:“你带进宫太显眼了,我打发人去抬。” 皇帝对雉奴的疼爱,实不下于太子和魏王! “听王爷的意思,您请姜太史丞给我起了一卦平安的事儿,也过了御前了?” 若是封疆大吏回京,一定要先等皇帝召见过后,再见旁人的。但崔朝非此等身系兵权的要紧人,因此递了奏疏上去,等了一日皇帝没召见,他就递名刺进去见晋王了。 崔朝也很关心棉花事,准备回头就去司农寺看一眼。 李治心头一颤,舅舅这是在引着他去争储君位?那就是说,舅舅愿意押他? 二凤皇帝还有一桩世人不能及的好处:他从不用老眼光看人。 就保全自己的吧! 再有一事他很放在心上…… 他做错什么事惹到李仙师了吗? 甚至下了口谕给鸿胪寺正卿,以后少叫崔朝出远门,浪费!就让他在鸿胪寺负责接见外宾。 原本还想着由晋王转交谢礼,但现在却可以自己去一趟了。 然而到了后,才发现都是白担心。 若说原本的崔朝,已然是绝好相貌,但依旧稍显单薄,像是上好的精细瓷器,美而脆。 于是松口道:“等崔家小郎回来,朕见一见他再说。” 二凤皇帝原觉得崔朝也有些倒霉:好好的世家子,还是给他修《氏族志》事上出过大力气的世家子,为了太子那档子事儿,连王府的清闲官也做不成,被弄到西域去做了一回苦差,于是召见前还想着,要不再让崔朝再跟着雉奴去。 李治眉眼带笑:“谢谢舅舅!”然后举了举玉牌:“我回去一定用功读书,在朝事上也用心,不叫舅舅失望。” 等亲送使团后,望着远去的使团,阿赛班国王还忍不住哭了起来。旁边人上来劝,国王就悲伤道:“估计下回天可汗再遣使来,就是我死的时候了。” 舅舅当时一脸‘我去给你做主平反,搬走头上大山’的表情去了,一副绝不畏惧强权要给外甥争一争的雄赳赳气昂昂,咋的很快自己变成一座大山回来了?还帮着父皇劝他,让崔朝继续在鸿胪寺。 因而他略有迷惑的察觉到:李淳风李太史令怎么好似不大喜欢他? 总之,崔朝这一路果应了姜沃的话,虽是路途遥远吃了不少苦,但一路平安。 但正因其国偏远弱小,阿赛班国王见了大唐使节终于来给先父王吊唁,兼给自己颁发正位证书,才激动地飙泪,款待规格给的极高。 原来那阿赛班新王是个大唐控兼颜控,原本对大唐上国就毫无怨怼,再一见使团代表崔朝就呆住了,还生出一种‘虽说我爹没了两年,天可汗才派人来吊唁,但若是这等人物亲自来吊唁,我爹也没白等!’的不孝感想。 他这一趟出使西域,总的来说,差事并不难。 因没有说服妹夫,长孙无忌转身就往鸿胪寺去了:他之前是见过崔朝的,知道是个极俊朗的小郎君,但实不值得皇帝这样天马行空乱担心吧。 他笑得风华满室,连在晋王跟前伺候多年,按说见惯了崔朝的小山都差点被晃得摔了壶。 李治也大慰:啊,多好的舅舅! 长孙无忌无力摆手道:“咳咳,无妨……你这孩子,不要光想着求人。要知道你大哥哥也有难处。你要自己立起来,多做事,不光要令你父皇喜欢,更要少些孩子气,显出些本事来,自己说话管用才痛快不是?” 不过他面上还是很自然,只低头似有所感念念道:“是啊,只有帝王才说了算……” 崔朝跟晋王关系亲厚,闻言也不客套,利利索索起身告辞。 又将崔朝当年被鸿胪寺发落到最偏远的小国之事拿出来说了一遍,见雉奴似乎有动容之色,长孙无忌才觉得欣慰许多,自己没有白费唇舌。 崔朝应了:“还有一份是送给姜太史丞的。” 那李泰为了修书,要了多少朝中大儒过去也没见你舍不得,怎么雉奴这就要个世家子这么难呢?做爹不能这么偏心! 他见了皇帝后,好一阵劝说,先说雉奴孤单的可怜,又道:“陛下还想着太子当年荒唐事?所以忌讳生的好看的少年郎?其实倒罢了。我瞧着太子并不是对什么男宠格外放不下,倒更像是被陛下您直接将人杀了,都不跟他说一声,有些怄气。” 且阿赛班国上下深慕大唐,也仰中原文化,虽则文字不同,但国内人人都听得懂常用的汉语,还都能说上几句,以至于崔朝到了后,觉得差事比自己想的简单许多。 大唐与属国之间外交很简单,肯乖巧听话的就好好过,要给大唐捣蛋的,就加入‘唐灭xx国系列’里去。 整个人气度又不同了。 旁边臣子刚要劝国王,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就听那国王继续哭道:“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崔使节了!” 李治难得想要闹脾气,脸儿都皱起来了。 姜沃看的很满足,倒是崔朝,出太史局的时候带了点心事:方才他与姜太史丞方才说了没两句话,就见到了据说白日甚少出现的太史令李淳风。 连皇帝都要挑好看的士子为探花郎呢。 因此他的重臣里,前隋的旧臣、前太子李建成的亲信、敌国的番将都有,他都能知人善任。 李治极是郁闷。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分宗(你是哪位崽崽?) 六月底,尚药局每位大夫的药箱中,都多了一柄‘听诊器’。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二凤皇帝把手里的听诊器放下,太医令蒋季琬就带了两位宦官下去——这是如今太医署的两位珍贵‘案例’,一个人天生心跳的快,有时候还乱跳两下,另一个则是多年有肺病,用听诊器能很明显听到一种,胸膛似乎是哮鸣的声音。 皇帝拿到听诊器后,听了身边人的心脏与肺腑,觉得并无太大差别,太医令就将这两人带了来。 因为是陛下来听,那位天生心跳快且不齐的宦官,紧张地症状越发明显,皇帝听了没两息,都怕他跳出毛病来,连忙让他先退到一边去缓着去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勣很随意道:“不必这么客气,我今日过来,是替先生带给你这个。”他拿出孙思邈写的《听诊方略一》。 姜沃接过来:“先生这就写成了一卷?好辛苦。” 李勣手里也拿着一柄听诊器,颔首笑道:“先生一见此器,实在高兴的很——别说先生,连我这些日子也是随身就带着这听诊器,府中与兵部上下都被我听了个遍。”凡是心向医道之人,骤然得了此器,如何忍得住。 李勣现在就是见了谁咳两声,都想拿出听诊器来给人家听一下。 以至于现在兵部上下一片整肃,那真是一声咳嗽不闻。 “先生的《千金方》和正在新修的《医典》,也要加上这听诊方略了。” 他此时说话的语气,较之初见,已经熟稔许多。 此时替孙思邈捎了一份《听诊方略》后,还很随和亲切地与姜沃说了一声:“既如此,姜太史丞,明儿朝上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二凤皇帝试用听诊器的那日,不光太医令在,太子、李淳风和姜沃也在。 等太医令下去后,二凤皇帝依旧赏罚分明地夸了姜沃几句,并赏下绢五百匹。 姜沃正在边谢恩边听系统里新入账的权力之筹时,皇帝忽然冷不丁问道:“朕昨日看李卿推算的历法,那今岁定日是岁星去日度十四?” 皇帝忽然问起历法,姜沃下意识就答了:“是,太白去日十一,镇星、辰星去日十七。”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忽然有种回到被两位师父考试时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她倒背如流的常用测算法,便流畅答道:“按定日星度,减半总,各以初日行分乘之,顺加逆减之。”[1] 问过历法,皇帝又问了几个问题,天马行空似的,上一个问题还是数算,下一个就变成了风象分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治站在一旁,原本还有点替姜沃紧张,随着父皇问的越多,他便猜到了父皇的意思,倒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果然,二凤皇帝问完,对一直在旁立着看皇帝考徒弟的李淳风道:“李卿与袁仙师教出了佳徒啊。” 李淳风也不矜持一句“皇帝谬赞了”,而是带笑道:“臣也自觉,当年没选错徒弟。” 二凤皇帝点头,很直接道:“既如此,从下个朔日起,便让她一并入朝吧。” 李淳风也很自然接话道:“陛下英明,臣夜里观星,常不能按时入朝。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也是她该做的。” 姜沃在脑海中密集响成一片的‘筹子入账’声中,与皇帝谢恩。 “还得是父皇。”之后李治又单独到太史局贺了她一回,与她道:“原本我想着是等十八年的元日大朝百官朝见时,与父皇进言,让姜太史丞一并参新岁大朝——有了这个开端,再筹划上朝的事儿。” 但皇帝一开口,便不需要什么循序渐进了,直接飞跃。 李治举了举茶盏为贺:“姜卿,下月朔日朝会见。” 且说皇帝让姜沃从下月朔日,也就是下月初一日开始上朝,并不是什么一月之初开始的‘仪式感’,而是姜沃如今是六品太史丞,只能上朔望朝,即一月只需要上初一十五两日朝。 大唐的朝事分为几种,其中朔望两日,为大朝,不论文武官员,只要是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员,皆入朝。 还有一种便是常朝,得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朝参,向皇帝禀事。 因此,满打满算,姜沃一年只需要上二十四次早朝。 “其实,圣人刚登基的前些年,常朝是每日都有的。”李淳风与姜沃讲了许多上朝的注意事项。 贞观初,真是百废待兴,那时每日都有常朝,还都持续颇长。 倒是这几年,三省六部已经磨合数年,一切进入了正轨,政令简明。皇帝便发觉每日常朝,许多朝臣并无之前那么多要事、实事汇报,大约是为了不显得尸位素餐,总要开口回禀点什么,于是开始出现了些车轱辘的套话。 二凤皇帝其实不是个愿意一直坐在那儿上朝的人。见此苗头,直接叫停:没的说就不必说了。 直接把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次。 省的每日浪费彼此的时间。 那时候魏征还在,立刻盯上了皇帝:不肯每日视朝,莫不是奋斗了十年后累了,有了懒政享受的苗头? 为此还连上了好几封谏书。 不过二凤皇帝其人,对于谏言,是有选择性的从善如流。在很多事上,最终还是会坚持自己的观点。 于是到现在,常朝都是三日一上。除非有战事时,才会视情况加常朝。 七月初一清晨。 姜沃很早就起来了。 她刚换过官服,就见陶姑姑进门,亲手拎着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是一盘白莹莹的糖年糕。 五块年糕,按照宫里的惯例,摆成了五福呈祥的样子。而年糕本身,则是按照模具做成了如意的样子。 陶姑姑给她夹了一块放在碟中,笑道:“吃吧,以后更是事事如意年年高。” 与陶姑姑和媚娘一起吃过年糕后,姜沃与姑姑告辞出门去。 陶枳见了她,感慨道:“我还记得你第一回出门办差的样子呢。” 姜沃也记得。 那时她从陶姑姑手里接过写着宫律的竹椟,姑姑说:“完了差事,你就正经是咱们宫正司的七品女官了。” 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今日,她依旧如那第一回出门前一样,站在太史局的正堂里,对着一面等身铜镜,整理自己的衣冠,将身上的鱼袋鱼符检查一遍。 但不同的是,此时她旁边还有一个人。 媚娘递上笏板,笑道:“去上朝吧。” 姜沃从她手上接过笏板:“武姐姐,回见。” 会在朝上见的。 姜沃去太史局等师父李淳风,一起去上朝。 昨夜李淳风依旧在观星,就住在了宫里没走,早与姜沃说了,今日先到太史局,等他一并走。 见袁天罡也在,姜沃不由问了一句:“师父怎么也在?” 袁天罡属于离退人员,是不需要参加早朝的也不需要当值点卯的,他过得是姜沃很羡慕的,睡到自然醒的日子。 “今日是你第一天去上朝,做师父的怎么能不来送送呢?” 袁天罡还指着桌上一个匣子道:“打开看看,师父送给你的。” 姜沃打开,看到一个新的卦盘。 她现在用的卦盘,就是袁天罡给的,是个古铜卦盘,是他少年时用过的。 而眼前这个新卦盘,明显是新制的,机扩枢纽都是崭新的铜器才会有的亮色:“如今你也学了多年,卜卦已经有了自己的习惯——所以师父给你做了个新的卦盘,应该用起来更顺手。” 姜沃心中暖成一片,抬头就见袁天罡对她眨眨眼:“你不会以为,师父每日只在屋中高卧吧。” 她还未答话,旁边的李淳风就道:“绝大部分时间确实是吧——这卦盘是袁师作的图,但一个个机扩、铜片磨了一个多月的人,好像是我吧。”袁天罡就负责在旁边指指点点,继续提改进意见。 袁天罡很名士风流的大笑了两声,转移了话题:“诶?是不是时辰快到了,你们这就出门吧。这可是徒弟第一回上朝,你别带着她迟到——御史台可是有罚例的,凡朝参迟慢,要罚一月俸禄的。” 姜沃收下卦盘,拜别过袁天罡,跟李淳风一起出门。 往前头太极殿走去。 一路上,李淳风就着刚才袁天罡提起的‘罚例’,给姜沃讲了二十多条御史台定下的《文武官朝参不当罚例》,然后道:“嗯,我记得应该就这些了,以后要注意啊,别犯错误。” 姜沃:……师父你果然是二凤皇帝死忠粉,之前给我讲上朝注意事项,直接歪楼到皇帝调整常朝次数是多么英明,以及其余各英明神武事迹,讲了大半日。 结果最重要的‘朝参罚例’今日才告诉我,真是临上轿子现扎耳朵眼啊! 她只好在心内紧急默背了一遍。 等她背完,两人正好能看到太极殿的大门。 夏日天色亮的早,不需要点起大蜡,也能够看清巍峨阔立的殿宇。不断的有官员进入其中。 皇帝忽然下旨由太子监国,他本人则离了九成宫,亲去巡看幽州兵士。 据说晋阳公主最得皇帝疼爱,且为人不但和善,还格外聪慧,与太子一样,都习得陛下的飞白体,腹内颇有诗书。 比如此时,她见了姜沃屋中陈设,就问道:“太史丞惯用胡桌胡椅吗?” “陛下跟皇后特意给公主起了个小名儿,叫小兕子。娘娘拿着书说,那是书上一种身骨强健的神犀,希望小公主也能如兕子一般呢。” 说来,她虽是女官,但遇上两位师父很早,后来几年都在前朝。反而跟这些妃嫔公主们没怎么打过交道。 陶姑姑提起晋阳公主,脸上就带了慈爱和无尽的好感——跟提到长孙皇后其余的孩子一样。 “日子过得真快,我还记得公主出生的时候呢。”她对着姜沃叙起旧事:“娘娘育有数个皇子公主,唉,可惜后来生的儿女,都略有些弱,公主又早产了些,难免更弱一点。” 此时幽州,即后世北京。 似乎非得是“坐一木榻,五十余年,未尝箕股,其榻当膝处皆穿”才算是守礼法的高士。[2] 听晋阳公主这么问,姜沃就知,公主只怕素日还是以《礼记正义》所要求的:“坐,亦跪也”为主。 以至于殿中省和宫正司不得不一起出动,很是清查了一批设赌局的宦官宫人。 这些年,从文成公主和亲事起,到司农寺棉花的种植、凌烟阁的起建址与吉日的测算、再到最近的‘听诊器’…… 便是不请姜沃算,最后出具的文书也需要她来盖太史局公印——李淳风举贤不避亲,在他忙于观星,白日懒得料理太史局的事务时,理所当然的把公印交给了自己徒弟,让她负责把关太史局的测算公务,而不是另一位资历更老的太史丞。 若是他们收的是个世家出身的男弟子,哪怕资质不如,只循规蹈矩,只怕早五年就站在这里了。 那些请姜沃算过吉期的朝臣,那些太史局出具的文书上,有姜沃审过敲过公印的人难道还好意思再板起脸来说什么,女官不能参加大朝会? 唐时,正是跪坐转向椅坐的时期——姜沃记得看过南唐的《韩熙载夜宴图》,里头就基本都是高足椅子或是能让双腿垂坐的墩子了。 以往妃嫔和公主们有想卜算吉日的,也是可以送到太史局的,而晋阳公主私下请托,想来是不想走官中,是私事。 大朝会时,官员们都按序站在这广场上,最里头的殿中地方有限,除了皇帝高坐外,也只有太子、诸位宰辅、爵臣以及在京的亲王能在里头了。 只见里面是个宽阔的能容纳上千人站立的广场。 晋阳公主摇头:“就是近来多陪着姐姐游览九成宫散心,所以有些劳累,并没有什么要紧。” 姜沃就这么自然的站到了朝臣的队伍里,前面就是师父李淳风的背影。 于是几年太史丞做下来,姜沃已经跟大半朝臣,直接或者间接打过交道。 姜沃落后于师父半步,一起走入太极殿的大门。 她望向姜沃:“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请姜太史丞帮忙算个吉期。” 确实,朝臣们也得认同这个观点:只看皇帝吩咐太史局做事,也都点名到姜太史丞,就可知在太史局这种部门,资历实在是比不过资质的。 将作监、司农寺、太常寺这些署衙里,跟她已经熟络的官员们,对于她出现在大朝会上很自然,甚至还都主动跟她寒暄几句。不过,就连跟她没怎么打过交道的署衙官员,也顶多隐蔽地打量她几眼,或是避开免了寒暄尴尬,或是私下议论两句,倒没有人公开露出什么反对之意。 人情往来就是如此,你来,我往。 晋阳点头,她的眼睛就与晋王很像,哪怕细细打量人都很亲柔温和:“好,姜太史丞如此说,我会多留意的。” 不过好在,她一路行来,虽是慢了些,但终于走到了这里。 上行下效,兼之圣驾不在宫中,许多宫人竟也就趁着值夜的时候开始赌斗起来。 “何夫人倒是客气,说不必格外劳烦,只等你休沐就行。可我记着你前儿刚轮过休沐,接下来七八日怕是不得空了。” 姜沃就温声劝她:“公主虽守礼正坐,但要记得多起来走动一二,切莫沉浸于练字或是针线,忘神久坐。” 果然,从韦贵妃开始‘投壶’赌斗开始,不过几日,宫中‘赌斗’事就蔚然成风。 此时才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晋阳公主,人尽皆知的陛下掌珠。 姜沃递上杯盏:“公主身子不适?” 姜沃还听刘司正说,好几个出嫁的公主,都常到九成宫来一起玩。 晋阳公主含笑应下来。 何夫人应了。 毕竟孔子都曾骂过“老而不死是为贼”,骂的就是原壤这人‘夷俟’(即非正坐),又一向无孝悌敬人之德,后来还用手杖敲了人家的腿。 农历七月末,盛暑退去大半。 一路自然免不了遇到相熟之人,需要寒暄问好,也少不了经受旁人的打量目光—— 姜沃应了。 晋阳公主所说的胡桌胡椅,其实就是现在的高桌高椅,可以把腿垂下来坐。 姜沃点头。 是善意的好奇,像是一只幼鹿一般,会带着好奇神色去打量未曾见过的花。 姜沃将公主引进门。 姜沃跟着李淳风走向太史局官员所立之处。 其风之盛,让姜沃都忍不住私下感慨了一句:什么澳门,那就是小九成宫啊。 皇帝都这样选择,其余有脸面的朝臣,自然也都会直接请姜沃来算吉期。尤其是长孙无忌,家中儿孙们婚事的六礼都直接委托姜沃来算。 姜沃想,这便是潜移默化吧。 姜沃就站在这大片队伍的中后方,看起来与周围每一个官员,并无不同。 她于宫正司门外等候,远远就看到晋阳公主过来,身边只带了一个乳母。 说完后,晋阳公主忽然略侧头,以帕掩口咳嗽了两声。 于是各位妃嫔均选择了比较低调但更刺激的娱乐方式:在宫里‘斗牌’‘斗棋’‘投壶’,不只玩儿,还会设局赌些彩头。这样玩乐动静不大,彼此一约能玩一日。 对朝臣们来说,在听多了名后,再亲眼见到这位太史丞走到朝上,就没那么多惊讶了。 是人情往来,更是权力。 只是这会子初唐,高足桌椅,还显得不那么正经。 次日,姜沃将屋子的外间格外收拾了一遍,迎请晋阳公主。 李淳风忽然转头对她似笑似叹息说了一句:“师父陪你走到这里,也很欢喜。” 九成宫原本就是行宫,人口少规矩松,皇帝再一出巡,空气里就更加飘满了自由的味道。 姜沃点头:“姑姑有事,那我早回来就是。” 用他的话说:要是资历有用,他跟袁天罡就不用蹉跎多年,最后收了这么个小徒弟了。 她按规矩垂手安静站着,只用余光打量了下这太极殿外的广场上,站满了乌压压的官员。 陶枳点头:“倒不是我有事寻你,是今日晋阳公主的乳母何夫人过来问起此事,说公主有一事想请你帮着算一算吉日。只是公主不好去前朝太史局,就想来宫正司。” 陶枳又嘱咐道:“晋阳公主亦是文德皇后所出之女,性情极似太子,是最柔和的,她有什么请托,你量力而为就是,若是做不到,只管照实说,公主再不会恼的。” 不但她,这些年,宫正司里凡需大量抄写文书的女官,全都换成了这种座椅——还是舒服最实在啊。那样跪坐久了,再垂着头写字,很快就能体会到医书上所写的‘足痹转筋,肩颈僵直’,甚至‘痹不得摇’。 进了宫正司,晋阳公主便道:“乳娘去与陶宫正叙话吧。”是要单独与姜沃说话的意思。 但凡牵扯过一点事端,便是一份香火情。 “是,姑姑说的有理。那我明儿早些回来。” 但姜沃自己的屋子里,当然用的全是适合她习惯的家具。 “晋阳公主处虽客气,咱们也不可太实在了,真让公主等上个七八天。” 这日姜沃刚回宫正司,陶姑姑就叫她过去:“你明儿忙不忙?若是不忙,能不能早回来些?” 当然,后宫娘娘们是管不住的,她们依旧在快乐设局。 且说‘赌’这件事,之所以在后世被坚决禁绝,正是因为刺激,会让人欲罢不能。 那之后可也得硬气起来,保证你一个家族,没有一点儿需要人家太史局敲章的事儿。 夏日的太阳,很快升的很高,悬于天际,明灿灿照过大殿。 姜沃边算二凤皇帝出巡的吉日,边在心里感慨:幽州啊,这是她前世去过为数不多的城市之一了。 只是今年有废立太子事,圣人心情难测,宫中留下来的后妃就不好大摆宴席,流水似的看歌舞百戏取乐,闹得动静太大。 尤其是高阳公主这种夫妻俩一贯感情不好的,索性每日命公主府的人套了马车,进宫来玩,有时候不单输光了彩头,还把身上所有朱钗环佩都输完了才肯尽性离去,当然,也有赚的盆满钵满的时候,甚至需要向贵妃借两个宦官,才能把赢的一箱钱抬出宫去。 只见晋阳公主身体显见有些单弱,但神色却很平柔,没有病人常见的郁郁,甚至眉宇间还常有好奇探求之色。 近来皇帝忽然调了两府兵力到幽州,此时又去亲巡,大概又要有大动作。 可见礼数的重要性。 不过,对九成宫的嫔妃宫人们来说,并不太在乎圣人是为什么出巡幽州,只知道,圣人会有两三个月不在! 更何况,不知有多少勋贵朝臣,来太史局为自家请过吉期。 姜沃注意到她的眼神在晋阳公主的披风上流连了一遍,显然在查看公主的外衣有没有透风。临走前也到底没忍住嘱咐了一句:“公主莫要说的太久伤了神,刚吃了药呢。”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被文字攻击的人(姜沃希望长安城下一个热)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长安城西面主城门金光门外,早早搭起了两座凉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太史令,这金光门在西,西属金,故以金光命名,这我倒是打小就知道缘故,但这雨坛建在金光门处,在风水上又有什么说法吗?”此时正与姜沃闲聊五行风水事的,并非请她来迎玄奘法师的崔朝,而是司农寺那位不事农事极为风雅的王正卿。 他也来迎接玄奘法师了——不光王正卿,此时金光门外,已经来了七八个朝臣。 原本房相是将‘迎玄奘法师入长安城’事安排给了鸿胪寺。 鸿胪寺卿就按照迎接外邦首领的规格,特意指了典客丞崔朝亲迎,已经算是高规格了。 然而就在昨日,高句丽前线传回皇帝的意思:好生将玄奘法师安置在长安的弘福寺,等他东征归来,要与玄奘法师谈讲佛法。 这下能分开身的朝臣们,不少都来迎接这位西去十七载的法师。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王正卿向来是理直气壮摸鱼,因而来的最早。 姜沃到了后,他就踱步而来,开始与她闲谈:“太史令看到那些僧人了没有?有些是从昨夜就等在这里了,就为听玄奘法师讲佛法。” 因朝廷要迎玄奘法师,便早早有左右街使来维持秩序。僧人们此时都有序站到两侧,将门前的位置,留给了官员们。 姜沃正在跟王正卿闲谈着风水之事,就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唤她:“诶?太史令也来了?” 转头一看,是将作监两位少监,阎立本和于鹿到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阎立本指了指身后跟着拎着画箱的小宦官,笑眯眯道:“今日之事,我是一定要来的,玄奘法师东归,可得好好画下来!”待阎立本说完话,旁边于少监也来与姜沃道:“太史令点过我们用棉籽油做的蜡烛了吗?觉着如何?” 姜沃还不曾回答,旁边司农寺王正卿就转头过来问道:“等下。棉籽油的蜡烛?老于啊,你是怎么回事?你那些棉株是不是从司农寺弄走的?做出了新蜡烛,送太史局自是该的,但是不是也该给我们送些?” 于鹿连忙表示,才做出来没几根,只是想请太史令看看有无不妥,等以后再做,当然头一个要送司农寺。 王正卿点头做了然状:“哦,原来是让姜太史令试毒啊,那没事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于鹿现在已经深深后悔:明明看到这位也在,我过来干啥呢!谁不知道王正卿最会得罪人,要不是有吏部尚书王珪大人这个堂叔,他估计早被人套麻袋打了。 于少监只好赔笑,对着姜沃露出个复杂表情:太史令,你懂我,我没要让你试毒的意思啊! 姜沃莞尔点头,于少监如蒙大赦,速速撤离王正卿身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朝跟在上峰鸿胪寺正卿身后,神色端然垂手肃立。 而目光却如飞鸿点水一般,轻轻掠过正在与朝臣们相谈的姜太史令。 太史令官居五品,官服已不再是青绿色,而是绯色。 崔朝原本觉得她穿绿色官服,正如清心玉映,分外相衬。如今见她为太史令,着五品官员的绯色官袍,又觉浓淡皆宜。 哪怕是炎炎夏日,绯色在日光下亮烈到有些刺目,但她的面容依旧是素犹积雪,神态清举如风,如初见并无分别。 崔朝不由想起,当时自己还在惋惜她不能上朝;后来到了元宵灯会,亲眼见她在朝臣面前得了皇帝的宫灯;再到如今,她已经走出了宫门,身着绯袍与相熟的官员站在金光门前相谈甚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法师来了!” 还是早早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的僧人们最先看到了玄奘法师的身影——他穿着很平常的僧袍,甚至有些晒脱色的陈旧感。 步履稳健,一步步行来。 金光门外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停止了彼此的寒暄闲谈,皆是安静等候着这位法师归来。 一去十七载,取得经文还。 非有大毅力者,不能成此事。 太阳从东边升起,此时正好照在玄奘法师的面上,让他的脸容有些模糊,饶是以姜沃的视力,也一时未能看清玄奘法师的容貌。 只看到他身后还跟着几辆大车,显见拉着许多经文。 听闻玄奘法师带回来数百部经文,还有西域各国诸般佛像图,怪道需要安西都护府派出人手,一路送到长安。 玄奘法师向东而归,从一片夏日金光中,走进了阔别多年的大唐长安金光门。 走到近前,姜沃才看清了玄奘法师的面貌。 她看过些佛经,经文有云:人心慈悲则面慈悲。有大恒心则有清净容。 玄奘法师便是如此,见到他的一瞬间,不会去注意到他五官如何,只觉得眼前人慈悲清净,如有佛光罩身。 其实玄奘法师成名早,年纪并不老,哪怕西行十多年归来,现在也才四十多岁。 只是旅途辛苦风尘仆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不少,倒是像个修行多年的老僧。 但一抬眼,那一双明目,哪怕走过了万里,还是纯净如同一捧清澈见底的水。 在场官位最高的两位正卿上前,正式迎接了玄奘法师,并传达皇帝的心意,请法师暂住弘福寺。 法师双手合十,谢过朝廷礼遇。 之后鸿胪寺自然有安排的车马,送玄奘法师去皇帝指定的寺庙。其余官员们便可以上各自的车散去了。 阎立本见姜沃留下来,不由奇道:“你不回宫去?” 姜沃道:“我去送一送玄奘法师——师父与法师也是旧相识,有话让我带到。” 阎立本点头:“是了,当年袁仙师与玄奘法师论过‘相面事’。那你快去吧,等回头有空记得去将作监,看我为今日之事所作之画。” 鸿胪寺那边,是崔朝负责送玄奘法师到弘福寺。 见姜沃留下,崔朝便道:“太史令也请上车吧。”天气太热了,官员们也都不愿意骑马,今日都是坐车来的。 姜沃先上前给玄奘法师递上师父的名刺,法师看过后,便颔首笑道:“知袁仙师安好,改日便请袁仙师来论‘面相’之事。” 马车很宽敞,也备好了茶点。 因知姜沃是袁天罡的亲传弟子,玄奘法师便与她说起十七年前跟袁天罡论的‘面相’之说。 袁天罡是天下第一相师,当年还年轻的玄奘法师,曾拿着佛经去请教他‘佛有三十二相,八十随行好’之解。 两人论了整整一夜。 如今玄奘法师归来,关于‘相’,自然有了更多新的认知。很想与袁仙师再论一夜。 此时见了袁仙师的徒弟,就先论起了当年事。 崔朝在一旁,举止优雅地为玄奘法师和姜沃倒上凉茶饮子,摆好素点心。 然后垂目安静坐在一旁听着。 姜沃与玄奘法师论完,偶一眼瞥到崔朝,还是忍不住有些恍神,好似一张绝美的美人图。 玄奘法师也侧首看了崔朝片刻,直到崔朝抬眼与他对视,玄奘法师才微微一笑:“这位可是鸿胪寺崔使节?” 崔使节?这个遥远的称呼,勾起了崔朝的某些回忆。 离开长安十七载的玄奘法师能叫出他这个曾经的官职,想来是…… “法师去过阿赛班国?” 玄奘法师点头。 他是取得大乘经文返程的路上,听闻远僻的阿赛班国,有一位隐世高僧,这才又去了一趟。 阿塞班国国王听说他来自大唐,格外客气周到不说,最后送行还亲自送出城门,并道:“上回送的还是大唐的崔使节。”然后用颇为熟练的汉语,跟玄奘法师唠了好一会儿那位崔使节的姿仪。 玄奘法师本来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倒是今日一见,都不必问姓名,就觉得这位必然是阿赛班国王口中念叨的‘崔使节’了。 送下玄奘法师,姜沃也没有多待——初回长安,又带回了那么多经文,玄奘法师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因此她很快告辞。 倒是玄奘法师让她且留片刻,然后从车上无数的麻布包裹中,精准取出一个:“这是送给袁仙师的。” 姜沃替师父收下,这才与崔朝一齐告辞出来。 弘福寺门口,还等着许多慕名而来,一路跟随朝廷车马的僧人。 崔朝与姜沃上车驶出两条街后,才觉得人没有那么多了。 “太史令今日难得有空出宫,不如去看看新的房舍?已经快要修缮好了。” 姜沃曾经托崔朝帮她挑两处好地段的房舍买下来。 虽说她还是愿意住在宫里,跟媚娘住在一起,但该买的京城房产还是要置办下的。如今天下人口还未恢复,长安城的房舍还没有那么抢手,但随着贞观之治百姓安居,未来几十年,人口估计会迎来一个大的飞跃。 说来令人痛心,从隋末到唐初,人口锐减到四分之一——不是锐减‘了’四分之一,而是锐减‘到’四分之一,从八百多万户锐减到两百多万户。哪怕是贞观年间一直在修养生息,恢复元气,但依旧也才只恢复到三百多万户。[1] 从这次东征就可知了,皇帝虽说又是水陆并进,又是骑兵步兵的,看起来好似浩浩荡荡大军无数,但其实总共只动用了十万出头的兵力。 二凤皇帝是真不舍得,也是实在很难拿出隋炀帝百万大军东征的阵容。 十万兵力都是他好好算过的——别看大唐经常把周边国家加入‘唐灭xx国’系列,但其实每回动用的兵力都没有很多,走的是精兵和以战养战的路子。 实在是家底还没彻底养回来。 姜沃想了想遥远的辽东,才转头对崔朝道:“既然宅子还在修缮,那就等修好了再去看。” “我倒是有另一个地方想去。” 姜沃回到宫里时,已是临近暮敲响的时辰。 因是盛夏,天光倒是还亮堂。 她走进院中,就见媚娘坐在窗边,借着天光在看书。 媚娘的神色很专注,都未注意到有人进院。 姜沃止步不动。 她见过媚娘最多的侧颜,就是这样认真看书的样子。 数年过去了。 媚娘是姜沃见过最有意志力的人:有多少人能够在深渊谷底,似乎八方都是绝路的情形下,永远坚持着一步步往前走呢? 然而,媚娘却是在未遇见太子前,就已经坚持了数年——读书、思考、永远没有停下过走路,更没有停下过抬着头去寻找向上攀爬,让自己走出这片绝境的藤蔓。 她胸中永远有一口不服输不绝望不认命的气。 崔朝问姜沃要不要去看房舍,姜沃摇头拒绝,难得白日有空出来—— 媚娘真没注意到姜沃进门。 这里的管事,除了宫里派出来的两个老宦官,便是几个年老的尼姑——到了这感业寺,前程是甭想了,只能想着捞钱了。 不过媚娘此时并非如以往一般,在对着书里深奥晦涩之言思索,而是难得陷入了回忆。 很快就道:“来见我,对武才人来说,也是冒着‘风’而来吧。” 姜沃摇头:“不着急,反正也先不去住。只要姐姐还在掖庭,我当然也要住在掖庭。” 因为太子想见她,想与她谈心解压,她就得去,她需要维系住太子这种好感。 或许父皇会想起大哥当年激烈的反应,不会再那么直截了当手腕生硬的把人烧成灰。 崔朝含笑道:“我瞧今日太史令没有兴致进去,那就先在外面看看——以后若是想进去,随时可以。” 说是去看感业寺,其实马车只是停在外面没有进去,姜沃撩起帘子,从马车上望着感业寺深锁不开的寺门。 人一旦没了性命,就什么都没了。 怎么,难道武才人惹殿下不高兴了,再也不肯见了? 小山连忙领命,表示绝对干的利索。 他也动过这个念头。 但李治清楚,只要他提出此事,在父皇眼里,媚娘和称心就是一样的——有人狐媚太子,引得向来乖巧的太子犯错。 李治的手指上缠绕着披风的绦子,想起小山这句话。 感业寺是皇家寺院,专门负责接收先帝驾崩后,没有子嗣的嫔妃们。 李治一直记得初见媚娘时,她纵马而来,身后还蹲着一只猞猁,眉目鲜妍,带着那样鲜活而丰盈的生命力。 韦贵妃,是再嫁之身入宫。 媚娘回忆过后,动了动低的有些酸楚的脖子,目光随意往外看去,就见姜沃站在门口似乎在发呆。 她赌赢了。 然后忍不住去偷偷觑太子的脸色。 平康柜坊,也是崔朝的产业。 靠近北地,哪怕是夏日,太阳落山后就会有些凉意。 “从前我做晋王时也罢,出入宫门都很随意,可如今我既然是东宫,盯着我的目光只会越来越多。” 其实,从几年前,明明见到晋王的背影,但她没有按照宫规退避,而是选择主动踏入兽苑那一刻起,她就进入了一场赌局。 李治顿了顿,终于问出了这两年来一直想问的话:“武才人可知韦贵妃入宫前之事?” 媚娘笑着将手帕收了,又用手背试了试姜沃脸颊的温度:“还是进来吧,外头热。” 媚娘心里很清楚,但她没有办法。 姜沃没有进门,而是走到窗前,伏在窗户上与媚娘说话。 当然,媚娘在他心里,与称心在当年大哥那里的地位不同。 媚娘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既然没去看房舍,难道只接玄奘法师,就花了一整日?” 偶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媚娘一眼便看出是怎么回事:“太子长日劳碌,若是再为……出门染了风寒,那还不如不见。” 崔朝坐在对面,慢慢与她说起感业寺:“这正门是一直不开的——这些年只开过一次,就是先帝的嫔妃入门之时。” 这些年,一直在赌。 情感上这样渴望着,但理智立刻压住了这个想法。 与此同时,远在定州的李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当时自己制止小山,何尝不是制止自己? 她不由想起前年皇帝巡幸幽州,后宫妃嫔们忽然爱上了赌斗的旧事。媚娘那时常听宫人感慨,哪个嫔妃输掉了一年的俸禄,又有哪个公主输掉了一身的金玉,真是大手笔啊! 她就端上这只杯子,也来到窗下,与媚娘隔着炕桌对坐。 她在赌,会有一日,太子对她的看重,超过了他的孤独感和倾诉欲。他会开始担忧媚娘所冒的绝大风险。 姜沃这才点头,从窗口处直起身子,转身进门。才进来就见桌上摆着一瓷盆井水,里面浸着一只茶盏,想来是媚娘给她准备的凉茶。 李治出门的时候为了不惊动乳娘等人,就连外出的披风也没带,就像往书房去一般,穿着常服自院中穿过,然后才从侧门带着小山走了。 小山是个宦官,每日就是琢磨怎么才能让太子殿下高兴。 他只想跟人说说话,跟一个能听懂他在为什么心累的人说说话。 然而姜沃正讲的意犹未尽,指着她带回来的一个小包裹:“我说完再去换——姐姐,这是玄奘法师带回来的贝叶经文,他特意送了师父一些‘相面’相关的,我方才去给师父送时,就特意求了几份拿回来跟姐姐一起看,先看过再换也不迟。” 这样的罪人,一定是不能留! 李治望了她片刻,忽然轻轻点头道:“好。” “此事好好办,若是办不好,你也就留在玉华宫养老吧。” 最后一次见面是中秋前。 他们两个站在这里,所冒的风险截然不同,因此也绝不平等。 她赌上的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在他心里,是很愿意跟太子来兽苑的,因为每回太子见了武才人就相谈甚欢,连着一两日都会心情不错,像是卸掉了身上一些担子似的。 “除了日需之外,这里面的两个宦官,四个老尼,不敢将他们克扣来的钱财放在寺中,就存在了东市的‘平康柜坊’,换了钱票。” 去岁中秋前见过一面后,回东宫的路上,他就对小山吩咐道:“以后我不再来兽苑了,你记得每旬来看一眼猞猁,别让人克扣了肉食。” 那时候,他心里就动过小山提起的这个念头。 她想起了去岁九成宫,与太子见的最后一面。 终于。 “你……可愿意如贵妃一般?” “再有……”李治想了想道:“今年起驾回长安后,你先留下别走,办好一件事——把九成宫兽苑里的宦官,都送到玉华宫去当差,另外换一批新的来。”玉华宫也是行宫,只是皇帝不喜欢那处,从来没有去过,一直闲置着。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 因穿的单薄,李治到了兽苑后,被风一吹,就不免咳嗽了两声,脸色和指尖都有些发白。 此时看着怅然的太子,小山忍不住把心底埋了挺久的一个想法说出来:“殿下,圣人常给东宫赐宫女服侍殿下的——武才人虽是以才人位分入宫的,但都这些年了,还住在掖庭,连个后宫宫室都没有,其实也就是个有品级的宫女差不离了,殿下何不向圣人讨……” 去年夏日,虽然圣驾在九成宫,但她与李治,其实也就只见了寥寥几回。因圣人那时正在备战高句丽,太子要时刻随驾听从圣人教导,忙的无暇他顾。 当时往兽苑去的媚娘就在内心道:比起这些嫔妃们,自己才是个真正的赌徒啊。 李治低下头继续看文书:暂且不见罢,横竖宫外的事儿,他也安排过了。 每一次两人面对面说话,太子的语气都很随和,有时候甚至给媚娘一种错觉,他们是平等的人。 但对媚娘来说,一旦入局,她只有赌下去,一次次冒着全盘皆输的风险,把性命安危压上赌下去。 “咱们能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 似乎怕媚娘误会他恼了一般,李治下一句话与这个‘好’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边轻柔擦拭边问道:“上回你说过在宫外已经买了房舍,今日难得出宫没去看看?” 姜沃边说这一日的行程,边喝完了一盏凉茶。 “平时只会开东西角门,由挑夫送上日需之物。” 尤其是很多个觉得孤单的时刻:许多次他已经被父皇布置的政理弄得心力交瘁了,结果太子妃还要来说‘对东宫宫人的处置’,以及状告‘萧良娣对她不够恭敬’,而萧氏等人则又来给他送汤水送点心,说着‘这是妾亲手做了一日的,只求殿下念在心意上吃一口’。 若是因为自己……李治只消想一想就有些不寒而栗之感。 如果他去向父皇要一个从未在意过的才人,父皇哪怕一时不满,但只要他求一求,也会答应的吧。 姜沃摇头:“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在宫外可以坐马车,进宫后就只能走路,姜沃这一路走回到宫正司,媚娘就见她额角和鼻尖都带着一抹水痕。 媚娘取出帕子,给她细细擦去。 李治觉得好累:他不想听也不想吃。 媚娘在回忆中,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揉着书页的纸边儿。 这份凉意,让他想起了去年他与媚娘见的最后一面。 小山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眼底的寒意吓得‘噗通’跪了。 虽然近一年未见了,但想起媚娘,她的面容还是会立刻清晰的浮现在他眼前。 定州。 太子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听得小山觉得脑瓜子一片冰冷像是被人拍了一个大雪球:“这样的话,别让我听到第二次。” 媚娘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搁在桌上,催她先进去换家常衣裳松快一下。 “怎么在外面晒着?快过来!” “自从去岁太子殿下提起过,这一年来,这感业寺日用的米面、菜蔬、布料、香烛等物,逐渐都换成了我下面的铺子来送货。” 但在这宫里,皇帝想要一个人没命,实在是有太多方法,也太容易了。 如果他这么做了,他知道媚娘的结局会是什么,已经有前车之鉴了:当年东宫称心就是先例。 那时天气已经有些转寒了。 要换过感业寺的供给商实在容易,只要价格压的低,让这些人有更多油水可捞就是了。 相当于这感业寺,从管事的隐秘到日用所需之物,全都在掌握之中。 见太子殿下一脸怅然,小山就知道应该不是武才人的事儿。那就是殿下太忙了,所以无暇再见? 媚娘起身,不由分说把姜沃拉起来推到里间去了:“先换衣裳,出去一日不累?” “我想去看看感业寺。” 父皇从不会生孩子们太久的气。 若是让外人得知,太子殿下喜欢避开人,单独与一位掖庭里的才人说话,那会怎么样?太子或许会受皇帝两句斥责,但她……只怕性命难保。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新的热点(朝臣们帝王心难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礼部尚书许圉师带着奏疏求见皇帝。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如今许圉师与许多朝臣一样,对于在紫宸宫见到皇后,没有什么惊诧之情了。 毕竟陛下精神不济时, 皇后都常随朝。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许圉师此番是为皇帝指婚事来的—— 御赐婚事,自然不是一道圣旨下去就完了, 而是有许多后续的赏赐与流程。 礼部有多不胜数的旧例, 然这次的赐婚,完全卡不上任何旧例。 许圉师一来为官谨慎不敢擅作主张,二来,自从贡举事挪至礼部后,他对吏部上下都很有好感,此番既然有机会, 他也有意为姜侍郎多争取些御赐恩典,彼此也是进一步结个善缘。 故而他整理了一份‘前无旧例’, 需圣人亲断事的奏疏,特意来向皇帝请旨。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御赐婚姻,男方又是四品朝臣,按例, 女方该同时授予四品诰命。 但……姜侍郎本身无论实职官, 还是虚衔, 都超过了四品。 朝中倒是也有女方出身宗亲, 或是如皇后的姊妹一般, 因母家缘故, 妻子诰命高于夫君的成例。 于是许圉师此番来请旨,是想给姜侍郎请一个三品诰命的。 然而, 却听皇帝道:“不必予命妇封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然而皇帝已经明确表态,许圉师也不敢再有异议, 只好往下念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此时,官宦人家嫁娶,隆重礼多:需两家先交换‘报婚书’,之后再走‘纳采、问名等六项礼仪’,之后才是正式的大婚日。 在许尚书心里,这场大婚对刚刚分宗的崔司业,和本就无亲族的姜侍郎,应当比别的官员还重要才是——相当于开后世之嗣。 又是御赐婚事,自然该隆而重之! 许尚书对着奏疏与皇帝汇报,礼部按照旧例拟定的御赐之物—— 纳采是六礼之首,一般皇帝赐婚,都会赐下御苑中的一对活雁,以做荣耀。有时也会加赐诸如‘如意’‘和合二仙’等吉物。 许尚书就问起陛下是否要加恩厚赏两府。 原以为皇帝肯定会加恩的,熟料许尚书却见皇帝沉默片刻,神色似乎微有些怏然。 许尚书立刻低头。 说来,除了皇帝的东宫心腹旧臣,如今朝上其余臣子,其实对当今的心思是不怎么拿的准的。 当今在潜邸时是出了名的温厚软善脾性,但经过永徽年间种种事故,如今陛下绝大部分时候还是温和的,但……朝臣们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更不知这温和之下,是给自己记了一笔好事还是罪名。 于是见皇帝神色稍改,许尚书就很忐忑。 接着就听皇帝道:“不必送纳采之礼了。” 许圉师:?什么? 他这次是明显愣了愣,才准备再往下念。 然而皇帝直接打断他:“一应六礼赐物与大婚赐礼都不必了。” 许圉师是真的震惊了:合着陛下您这回赐婚,就光秃秃的只赐一张圣旨? 难道皇帝赐婚另有隐情,实则并不乐见于这桩婚事? 许圉师心中一突。 但……哪怕皇帝心里不乐意,到底是御赐婚事,大婚典仪上若是一件御赐之物也无,实在是太不好看了。 于是许圉师努力想壮着胆子劝一下圣人:“陛下,这……” 还未劝谏,皇帝就已经摆手道:“两府只换婚书,不行大婚典仪,礼部无需再涉此事。” 不行大婚典仪? 许圉师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皇帝已经开口道:“退下吧。” 许圉师不敢再说什么,震惊到麻木地退出来了。 许尚书出门的时候心情便是:我不理解但我大为震撼。 而且,脑中还翻腾着许多,他忍不住追索,但又不敢细琢的想法。 他都想象得到,等他回到礼部,告知下属此番御赐婚事竟然是如此办理,次日……又会在朝臣间引起什么样的猜测和波澜。 * 果然,此事很快成为了长安城新的热点。 皇帝这赐婚,哪里有御赐婚姻的样子,简直只是下个通知,这两人是夫妻而已。 朝臣们与昨日的许尚书顿时心情一致,皆震惊疑惑起来。 各种猜测再次如暗潮一般,在朝野中涌动。 * 倒是姜沃,这两日并不在长安城中。 她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三整日休沐,约了文成一起去玉华寺,看望鸣珂。 比起文成的《女医传奇》多传于内宅,鸣珂写的两本传奇,托宦官送与文成府中代为发行后,倒是在酒肆与坊间都颇为流传。 因她写的是此时很流行的侠女类传奇。 王鸣珂天生性子直,看传奇也爱看此类爽快的故事,尤其喜欢一本写“剑术天成越女”的《春秋越女传》 于是王鸣珂这一年自己写的两本传奇,也都是历朝《侠女传》。 她为自己起的笔名也很简单明了:丹青。 * 而姜沃进门,就见王鸣珂手里,也拿着最近风靡的《权臣夺亲外传》,见了她们还举了举此书:“你们看这本了吗?我觉得倒也寻常,但外出采买的宦官,说这是如今最风靡的一本。你们觉得这本书如何啊?” 王鸣珂觉得,完全没有自己写得好啊。 姜沃:…… 多亏了文成在,不必姜沃亲自解释一遍这本书的来历。 而王鸣珂先是震惊:“什么?你与崔郎?” 震惊片刻后,又是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当年在宜春北苑,你也去了!” 王鸣珂想起当年把崔朝误塞给皇帝,而后姜太史令竟然也出现的旧事。当时她还纳闷呢,她只假传圣旨叫了崔郎,可没叫太史令啊! 此时她不由长舒一口气:时隔多年,又解开一个迷惑,甚好! 又过了一会儿,鸣珂才反应过来,重翻了下手边的书:“所以,这本书是在编排你?” 见姜沃点头,鸣珂皱了皱鼻子。 文成在旁道:“他们写,难道我们写不得?”鸣珂点头:“是哦!” 文武百官皆下拜,为曾经的两相拜谢陛下恩典。 崔朝含笑答道:“若无此酒,也无此宴。” 而这个连真正姓氏和性别都不敢写明的话本,不过是有人在警告她——若是她还在意自己的名声就该收敛些,更要为子孙后代留点后路! 姜沃满心期待着。 ** 她步履放轻走过去,顺着皇帝目光看到—— 李治转头看媚娘:“那咱们备的礼就对了。” 其实从长安到黔州,开春走水道的话,姜沃走过,来回不过一月。 * 显庆三年,九月。 能去酒肆听书取乐,并有心思于流言蜚语的,始终是大唐不足百分之一的‘上层人’。 她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是一条之前就有的‘侵占田地’的律令:【官员侵占私田、民田,一亩杖六十……】 李治和媚娘,带了弘儿和安安,是特意错开晚上正宴白日来的,也免于晚上宴席变成帝王宴席。 皇帝苦笑道:“媚娘,朕有些体会到父皇的心情了。” 唯有阎立本最特殊,送的是……白条。 群臣皆有贺表敬上。 晚间赴宴的友人,各有所赠之礼。 文成和鸣珂齐齐笑了。 紫宸宫中。 姜沃接过木匣,抽开一看,十分惊喜—— 兄长的信里特意提了这一条:舅舅大概是自己种过葡萄后,觉得实在太累了。所以认定侵占田圃,罪加一等。 真正在地里劳作的田农,在纺织棉布的女工,因她兑换到的矿灯以至于能少很多坍塌风险的矿工,因为火药可以开山而能少一些徭役的壮丁…… 舅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兄长也已过不惑之年,自父皇丧仪后,十年未见。 * 这便是帝王。 冬至前。 皇帝大喜,设宴群臣。 端起酒杯之时,李治就笑了:“果然你们备的是翠涛酒。” 显庆三年十二月。 李治一时心绪孤寂莫名。 * 皇帝于朝上感伤不已。 只是准备置一宴,遍邀亲友饮一杯酒—— 说来,此番话本事,姜沃除了被亲近人调侃时有些无奈,其实本心并不太在意。 父皇晚年,哪怕病至深处,为了朝局稳定,为了他的太子之位稳固,自始至终没有再见两个疼爱一世的儿子。 媚娘进屋的时候,就见皇帝在对着一卷《永徽疏律》发怔。 若国有大事,必须由他来决断。 显庆三年,十一月。 见的太多了。 作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先帝手下重臣,皇帝给予了很高的丧仪规格:罢朝三日。令在京五品以上朝臣皆往吊唁。 姜沃倒是笑了:“此事若只有一个流言,人人就都去信那一个。若有十个,旁观者倒不知该信哪一个了。” 这些人才最重要。 皇后诞下一子。 边关送来军情急报—— 里面是一首先帝亲笔的诗,写的正是翠涛酒:“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1] 朝中发生了一事:鄂国公尉迟敬德去世。 终究会有属于她的公评。 他写了张白条道:贺礼是回去画一幅今日的喜宴图送来,一定把在场所有人都画上。 这些都没有变化,唯有最后补了一条:“侵占田圃罪加一等。” 赐‘谥号’忠武,赐随葬昭陵。 * 英国公李勣由此提出:房相杜相二人,虽子嗣不忠不肖事涉谋反,然两相功勋深重,受此连累,多年不得配飨香火,其情实在可悯。 姜沃再三谢过。 “媚娘,明年朕就登基十年了。” 倒是文成说完后,又转头问姜沃:“但……只怕与你有关的流言会越来越多。” 而很快,皇帝也无暇再思考外出的问题。 这就是:瓜够多的时候,猹都迷路。 帝后午宴后即归宫。 偏生蜀地,又绝非能浩浩荡荡带着群臣光明正大去的地方。 李治望着这一条出神。 ** 但对皇帝来说,他可以养病一月不上朝,但决不能私下离开一月不在——他是皇帝,朝臣与天下百姓必须知道,皇帝究竟在何处。 四人举杯相碰,翠涛酒在玉杯中漾如温柔碧波。 至此,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还在世者,唯有赵国公长孙无忌、英国公李勣以及早已致仕归齐州养老的卢国公程知节。 因皇帝没有即刻为新生的皇子起大名,以至于姜沃还是不知道这是哪位崽崽。 姜沃接受到了这份警告,但她无所谓—— 媚娘知道,皇帝想做什么,或者说……想去哪里看一看。 所以无所谓。 是夜。 而他再挂念,此生只怕也千难万难亲至黔州——看一看葡萄园。 皇帝闻奏称善,下旨,复房相杜相配飨之礼。 烛影下,两道身影静静依偎在一起。 正如皇帝所说,姜沃与崔朝,并未行大婚典仪。 吐蕃出兵犯吐谷浑。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大唐武德20(一身转战三万里)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是落笔写了‘显庆四年’后,才反应过来写岔了,只好换过一张公文纸重新写。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是回想了几息, 才想起初次见山茶覆雪, 还是显庆二年。而那一年,她随帝后至并州,至洛阳,然后一年都忙于‘吏部资考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看着笔下写废了的公文——感觉她才刚习惯写显庆四年的落笔,就又到了显庆五年。 她忽然记起了前世父母的话:年轻时候不觉得,尤其是小时候坐在教室里的时候, 总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呀,怎么还不下课。然而一上班, 尤其是按部就班做熟了工作后,就觉得一周周嗖嗖就过去了。 姜沃琢磨过这个问题,觉得大约是人活越久,身上的记忆和经历越沉重, 在心理时间上下坠的就越快吧。 尤其是, 显庆四年朝中也未发生什么震惊朝野的大事, 平平淡淡越发过的快了。 其实, 朝臣们原以为, 显庆四年会有大事的——毕竟, 显庆三年底,边关传来战报, 吐蕃起兵犯吐谷浑。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吐蕃进犯吐谷浑, 也在意料之中。 姜沃来到大唐后,常要屡屡提醒自己,时代的不同。 这个时代国与国之间,所谓的和平,都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而不是什么呼吁和平的理念和秩序。 当一个国家强大了,想要持续发展,必是要扩张的。 这点吐蕃是这样,大唐也是这样。 都不是什么维护亚洲和平的正义之师。 既然这就是时代所处的历史环境——那在姜沃心里,自然是自家武德越充沛越好。 此番吐蕃攻吐谷浑,原因也很朴素:就是觉得能打过!就像是一只狼,看到自己身边蹲着一只肥美的走地鸡,那为什么不吃一下呢? 吐蕃真是眼馋吐谷浑许多年了。 所忌惮便是吐谷浑是大唐的属国,算是有主的走地鸡。 狼可以肆无忌惮吃走地鸡,但要是吃了鸡会引来老虎,就要忍耐口水了。 吐蕃的忍耐,在显庆三年被两件事打破了。 一是这一年,吐蕃再次诚心派出使者(起码吐蕃自觉派出的时候还挺诚心),对大唐如今的皇帝献上金盎、金颇罗(金子打造的马球),然后再次请求和亲。 而皇帝,作为先帝的儿子,也继承了先帝当年的传统:礼物收下了,和亲就不必了。吐蕃如今实际的控制人,禄东赞对此事颇为怨忿。 二来,则是这一年,吐谷浑内部出了问题。有重臣叛乱,甚至还有一位叫素和的直接跑路去了吐蕃,将吐谷浑国内兵力和防守关隘的虚实,尽数告知了禄东赞。这便是,内奸从来比敌人更可怕的缘故。 对吐蕃来说,这……实在太诱人了。 若是一只走地鸡,想吃到嘴里还得去追一下,防止被鸡啄两口。然得知这样详细的情报后,在吐蕃眼里,吐谷浑就不再是活蹦乱跳的鸡,而是一只烤鸡了。 再不吃对不起自己了! 哪怕会得罪大唐,也得先撕下点肉来吃了。 于是吐蕃集结十来万军队,兵分两路,是准备以迅雷不及吐谷浑请援军的速度,直接破国的! 而禄东赞此人,也确实是个挺谨慎的将领。 他也知这些年大唐对吐蕃多有防备,一直屯兵高原。甚至江夏王李道宗一直就呆在西州都督府没走。 于是他在打吐谷浑之前,先挑动了疏勒、朱俱般、葱岭三国叛唐—— 意图让李道宗陷入两难选择:是选择发兵救援吐谷浑,还是平定叛乱?须知吐谷浑是属国,但那三国叛唐可是骑兵,跃跃欲试犯大唐国境。 而这种抉择中,江夏王也体现了名将的素质,毫不犹豫选择了率兵支援吐谷浑,然后八百里加急把战报送回了长安城,另请将领来平三国叛乱! 看到是这三国叛乱,皇帝也没有犹豫,直接点了苏定方大将军—— 老熟人嘛! 这三国都是当年苏定方大将军灭西突厥,望风而降的小国。 苏定方也觉得责无旁贷:灭西突厥后,他勋至最高级别上柱国,皇帝又加封左骁卫大将军,邢国公,甚至还直接又给了他儿子一个县公的爵位。 在苏定方看来,皇帝如此厚酬其功,那西突厥再有叛乱,也是他分内之事! 在姜沃看来,苏大将军这就属于‘售后’极为靠谱的人,余生都保修。 * 皇帝封苏定方为‘安抚大使(平叛专用名号,实则武力安抚)’。 诏青海道各州府兵皆听其令。 又因西州都督府原有特意屯于高原的精兵,苏大将军从长安出发时,根本就没带多少兵马,皇帝还给他安排了薛仁贵做副将。 两人是属于带千余精兵,就日夜兼程,直奔西州都督府的先头部队。 若是战事顺利,西州都督府与青海道的兵力够用,自然最好。 但长安城中,皇帝也准备了后手——毕竟吐蕃国力,尤其是战斗力实在不弱——皇帝也做好了准备,若战事不顺,就令英国公李勣军挂帅带大兵出征。 然而,战报很快传回。 不是顺利,而是大顺利—— 苏定方大将军率领千余精兵赶赴战场,也是巧了,还没跟自家大部队汇合,也还没见到‘叛唐三国’的影子,倒是在乌海,先跟吐蕃军队遇上了! 而且还不是吐蕃小股军队,而是吐蕃大将达延莽布支率领的八万大军。 遇上后,两方都有些惊喜—— 吐蕃大将惊喜于:我身后可是八万大军,优势在我!若是能抓住大唐的邢国公、上柱国,绝对是大功一件,说不定可以用来跟大唐交换吐谷浑。 而苏大将军和薛副将则惊喜于:原来以为这次只能来平叛,不能打吐蕃呢!毕竟军中忌讳抢军功。如今吐蕃方面是江夏王在应对,若是李道宗不主动要求,他们倒是不好插手,只好去平叛。但现在居然遇上了?那遭遇战可是不得不打! * 显庆四年三月底,捷报传到京中时,姜沃正好在御前,听了个正着—— “达延莽布支于乌海东,与邢国公苏定方交战。达延战死,以八万败于一千。”[1] 姜沃实在感叹加惊叹:虽说初唐精兵主打就是一个以少胜多,战力强悍,但这一次,胜的也实在是太漂亮了! 一场偶然的遭遇战,兵力又悬殊至此,竟然是唐军大胜。 吐蕃大将直接战死。 就这,苏大将军还在奏疏里请了罪,道此战虽胜,吐蕃军死伤过万,但并未歼灭敌军。 姜沃:……那是数万人啊,你一千人就算带着机/关/枪,也很难歼灭敌军吧! 而苏大将军在乌海清点战场收缴过战利品后,也终于与江夏王李道宗,和青海道军队顺利会师。 至此,苏大将军终于把自己手下精兵,从数量颇为可怜的千余人,补充到了万余人。 觉得万余人就稳够了的苏大将军,与江夏王礼貌道别,两人各奔各自的任务—— 苏定方依旧率兵去平‘叛乱的三国’。 而江夏王则开开心心,准备去找驻扎在吐谷浑边境的吐蕃军队,友好地告知一下:知道不,你们的大军来不了了? 禄东赞也是个能够壮士断腕的狠人,立刻从吐谷浑撤兵,以至于李道宗到吐谷浑时还扑了个空。 除了退兵外,禄东赞还火速再派使者往大唐求和认错,甚至还单独派了使节去求见文成公主,求公主看在旧年之分,向大唐皇帝求情。 又送上大量金银与保证书。 同时全面收缩战线,仗吐蕃地势来面对步步紧逼的江夏王。 * 比起江夏王这边面对天险和吐蕃顽强的战力,在慢慢钝刀子割肉。 苏将军和薛副将这边,两人的作战作风,都是主打一个快。毕竟薛仁贵本就是先锋将出身。 两人率精兵再次一日一夜不眠不休,行三百里,直接打到叶水城下三国叛军驻扎地。 作为‘安抚大使’,苏大将军对其叛唐行为,进行了物理安抚。 叛军首领都曼战败投降。 平定叛乱后,苏大将军看了看身后一万精兵,继续前进了。 他顺着叛乱三国的领土打过去,翻越葱岭,一路打到咸海——当年汉武帝征大宛国,也曾打到过咸海,时人望着一望无际的咸海,以为是天下最西境,又称之为西海。 而苏定方大将军也是至此方归。 * 显庆四年五月,战报送入京城。 姜沃已经很熟练而波澜不惊地在系统里打开了现代地图,开始找咸海在哪里。 而这些年,托皇帝流放人,喜欢往最边边流放习惯的福,姜沃找地图是越来越熟练了。 很快找到了——咸海,现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界湖。 此战后,葱岭以西皆定。 * 西域战事竟然顺利至此,一战未败,京中朝臣自然都是欢欣的。 也只有英国公在心里,为国喜悦之余,为自己小小遗憾了一把。 他真是好久没上战场了,原以为这回能再次率大军出发呢! 不过很快,李勣大将军就发现,自己还是有机会带兵出征的。 * 显庆四年七月,苏定方大将军班师回京——其实也不算班师,因也没有多少师随他去。 而这一次西征,与之前一样,大部分时间其实都耗在路上了。 皇帝再加邢州五百户食邑以做褒奖。 * 而皇帝令苏定方班师,并未集中力量全力打吐蕃,也有两个缘故: 一来吐蕃这次主动挑事儿不成后,损兵折将也算伤筋动骨。然穷寇莫追向来有理,且大唐屯下的能打高原战的精兵,数目还是不够。御敌勉强够用,但深入对方腹地,很容易被对方包圆一口吃掉。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东边亦要起战事。 显庆四年夏日。 皇帝如往年一般苦夏,皇后每每随朝。 只是比起一开始只是坐于帷帐后听政,如今御座后则是置了一道珠帘,皇后坐在珠帘后,朝臣们能够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也能听到皇后时不时会开口论政了。 皇帝这次安排的阵容,让姜沃在心底替百济国祈祷:祈祷百济国国王早早投降,不要因上层的固执而害的更多百姓丧命! 最终,大唐做出的决定是,直接灭百济! 倒是外国来的使臣,在朝上第一次听到丹陛上有女子的声音,显然吓了一跳,哭求都忘了,抬起头来看—— 连王神玉都觉得不对劲了,还请他去酒肆喝过酒。 而皇帝听得也很认真——高句丽是父皇带他亲征的一战。 姜沃站在朝上。 邻国百济侵占了新罗三十多座城池!最要紧的是,百济还阻拦新罗给大唐上贡奉,想要中断大唐与新罗的关系,以便于百济能更好的侵占新罗。 这位一到大殿就开始苦求大唐援军的外国使臣,来自于新罗。 * 然而皇帝没准,而是另外点了薛仁贵作为苏定方大将军的副将。 算来,这便是第一次,倭国站错了队吧。 果然,这回又勾结百济倭国,开始排挤一心靠拢大唐的新罗。 于是此番朝廷备灭百济之战,裴行俭再次恳切上奏疏,想要随军。 于是这几位倭国使者便被软禁在了鸿胪寺——后来鸿胪寺懒得担责任,怕他们跑了,就又转交到了大理寺。 就像在国子监,崔朝做司业,上面也一定要有国子监祭酒才行。这样他就可以只做好自己的事,而不用统筹安排所有人。 大唐阵容如下: 显庆五年二月。 大唐属国众多,姜沃很愿意听这些属国的事儿,崔朝与她提起的国度很多,但每次提到倭国,就觉得她有种隐约的抵触。 这些年来,大唐在高句丽建了安东都护府与数个羁縻州。 皇帝授他鸿胪寺少卿职。 正月初,皇帝正式下旨,此番征百济—— * 所以她听得很认真。 他自己也是更愿意做二把手。 朝臣们如同温水里的青蛙,渐渐习惯(不习惯的也有,主要是抗议也不顶用)。 那时,她曾想起了‘一身转战三千里’的诗。 这一次,已经是倭国第四次派遣使者至大唐了。 此番灭百济,又是水陆同战,便是将他们毕生作战的心血智慧,传承下去的时候。 所朝诸蕃之中,多了一个国家:倭国。 而在大军出征前,姜沃还在意一件事。 说来,崔朝的性格和为官作风,让姜沃来看,便是那种最好一世做二把手的人。 去岁苏定方前往西域平叛之时,裴行俭就向皇帝上奏疏,想随师父一起去平叛。 比起国子监,他自己一直更倾向偏爱鸿胪寺。 唯有她心中知道,将来的中日韩三国,快要进行历史上的第一战了。 新罗打不过,立刻来大唐求援。 其实这第四批倭国使者,只到了五个——本来是两船人,但无奈路上跑偏了,直接被刮到小岛上去了,大使坂合部石布都因此身亡,最后只有五个使臣,好不容易搭路过的大唐商队船只到了大唐。 因倭国与大唐往来实在不多。 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勣率兵六万,陆路至辽东高句丽。 姜沃望着窗外的覆雪山茶花——现在,已经是显庆五年正月了,再过一月余,大军就要出征百济了。 这次,皇帝准了。 忽然记起苏大将军灭西突厥后那个元宵灯会。 * 虽然正月天气极寒,但裴行俭看起来格外龙腾虎跃,神采奕奕。脸色看着比他绯色官服还要红润。 * 虽然在吏部多年,做的是文官的公务,但裴行俭也是个实打实的武将。 自然,倭国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大唐。最早的倭国使臣,出现在贞观四年,自此,倭国便以‘大唐国者,法式备定,珍国也,常须达。’为由,陆陆续续又派了两回使者兼学生来。[2] 好容易裴行俭振作起来,西边战事的捷报却又屡屡传来,听闻师父打出了如此彪炳的遭遇战,以及最后竟然打到了西海,裴行俭整个人又丧掉了。 此番前来,新罗是来求救的—— 还特意开导了他。 而吏部‘资考制’确立后两年,国子监内算学科明法科日兴,已经不太需要他去帮着招收学子了。六学里许多学子都会主动报一门算学课。 他们是作为百济的盟友,想发挥外交作用,说服大唐放弃新罗的。[3] 奏疏里还特意阐述了自己的优点:做过西州都督府的长史,他对西域更了解,跟师父苏定方之间,配合也绝对默契。 虽说只有五人,但姜沃既然提出来,崔朝也对他们格外留意。 他如此有精神,倒不是因为正月里年节下,而是因为他终于能跟着师父苏定方出征了! 跟她一样认真而感兴趣的还有李勣大将军——听说百济勾结高句丽作妖,又有高句丽的残余势力闹事,李勣大将军眼睛都亮了。 传承最要紧。 姜沃于朝上见诸位将军向皇帝辞行。 有的人,天生不适合当要决断安排所有事的一把手。他的性格太平太稳,本人又完全没有锐意进取的意思。 因而裴行俭对随军百济之战的渴望,甚至超过了上次平叛西域。 而崔朝对她的情绪一向很敏感,不过几回就察觉了:“你不喜欢倭国?” 而很快,倭国使臣,果然要单独求见大唐皇帝—— 皇帝当即下旨: ** 毕竟皇帝也知,无论李勣与苏定方两位大将多么能打,他们也已经年过六旬。 那就没什么客气的了。 而是,站在大唐的角度看,灭了百济,高句丽孤立无援才能彻底老实下来! 这些年高句丽名义上是大唐的领地,但实则小动作也没断过。 崔朝不免好奇缘故。 若是平高句丽叛乱肯定得他去啊,这个他熟悉啊!当年他就是随先帝亲征高句丽的行军大总管! 那几日,裴行俭难得对公务都失去了热情,每日丧丧地来,卡着最低公务标准和当值时辰,到点就走。 是裴行俭。 但打下一国,跟能真正控制一国,是两回事。 难免叛乱频发。 姜沃正在凝神细想,就见晨起雪中,有人举着素面油纸伞进门。 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率数千艘水军,共五万人渡海至新罗。 但她心底还记得一事…… 且说,自去岁起,崔朝已经回到了鸿胪寺—— 免得回去走漏消息。 * 总不能过十年后,还让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去高原、去海域。 如果说,上半年大唐与吐蕃之战,算是狼挑衅老虎,老虎予以反击。那么唐灭百济之战,准备的很周密,便是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了。 吏部侍郎裴行俭为副将,随军苏定方。 姜沃都怕他受打击太过,变成王神玉。 这些年来,新罗算是紧靠大唐的国家,皇帝刚登基的永徽元年,新罗就千里迢迢上书,主动使用唐朝年号,这些年也年年贡奉不绝。做足了臣服的态度。 但海战真的没打过! 正好原本的鸿胪寺正卿年老致仕,鸿胪寺少卿顺位升至鸿胪寺正卿,崔朝便请命回鸿胪寺。 中郎将薛仁贵为副将,随军李勣。 崔朝既在鸿胪寺,自倭国使者进京后,姜沃就常向他问起倭客事。 故而显庆四年的下半年,朝中一直在备灭百济之战,直到年底,彻底调兵完毕,只等着来年开春就出征—— 姜沃听闻了此信,唯有一个感想:简直是,不知所谓。 还是那句话,姜沃每每想到这个阵容,就真心希望百济国早投降早解脱。 但如今,她眼看着苏大将军,从最西面咸海归来,又即将奔赴百济—— 朝鲜半岛三国:高句丽、新罗、百济之一的新罗。 倒不是因为新罗使臣哭诉的太惨。 大军出发东征。 姜沃只道:“就是一种直觉。”然后让崔朝多留意,此番倭国使者至此,有无异动。 但这一次,不同。 ‘请’倭国使者们等大唐灭了百济后,再想回国的事儿。 既然确定了,在此次大唐新罗队以及高句丽百济队中,倭国站到了敌对的一方。 而这次的理由,是学军法——他之前被贬西州,是打过西域战的,对于荒漠和高原都不是特别陌生。 大唐的幅员辽阔与此时的百姓子民不够,决定了如今打下的许多属国,都仍旧是原本国度的当地人在管理。 我朝来年必有海东之政,汝等倭客,不得东归。[3] 此外还有诸如骁卫将军刘伯英等七八位副将,各自跟随两位行军大总管。还有新罗,也不能光哭诉不出人,皇帝将新罗王金春秋也封了嵎夷道行军总管,让新罗自己也出点力。 显庆四年的年尾。 她能看到,许多朝臣对此事是没什么兴趣的:对他们来说,东边除了高句丽需要关注,其余百济新罗倭国都是小国而已。 并且告状:百济之所以能顺利打下新罗三十多座城池,是因为他们勾结高句丽的叛军以及倭国的军队! 这都不是一身转战三千里,这完全是三万里啊! **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的黑手套(再削世家两下试试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紫宸宫偏殿书房前的晚梅,尤自盛开。 以往,皇帝便是在此批奏疏, 召见前来求见的朝臣。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顺着殿前的石阶走上去,此时在门口迎着她的, 却不是皇帝身边程望山, 而是严承财。 他见了姜沃立刻笑着接上来:“姜侍郎快请,皇后等着您呢。” 姜沃入内,严承财在她身后将殿门重新关上。 雕有龙腾祥云的红松木门颇为沉重,旁边的小宦官连忙来帮忙。 而严承财望着这两扇华彩妙目的雕纹销金的木门,忽然就想到了当年掖庭北漪园的两扇寻常木门。 更是不由想到了如今殿内皇后初入宫闱时的样子,也想起了当年为宫正司女官的姜典正, 第一次来到掖庭读宫规的样子—— 当时若有人告诉他,他在北漪园见到的人里, 能出一位皇后,一位未来的宰辅,他一定觉得对方在发痴,会让对方赶紧去尚药局看看脑子! 当然, 若有人告诉他, 将来他能站在天子居所前, 迎送朝堂重臣, 他也不会信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几日, 甚至还有来请见皇后的朝廷大员给他塞金银珠宝! 严承财哪里敢收,只觉得恍如梦中。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入内, 就见媚娘着皇后朱锦常服,正坐在御案后, 提朱笔批奏疏。 二月中旬,大军奉命出征百济后,皇帝风疾再次发作起来。 大约是之前大半年,在调兵遣将等事上耗了太多心神,年节下又有祭天祭祖,并大军出征前的类祭,诸事加身,难免劳神劳心。 待到大军开拔,皇帝心神骤然一松,不免再次犯了旧疾。 好在二月里,孙神医还未出京云游,皇帝将其请到宫里来诊病扶脉。 孙思邈扶脉过后,为皇帝开了药方递上。 自先帝病起再到自身发作症候,皇帝久见久历其病,已然成半个医家,见药又加重了二分,不免悒悒。 兼之孙思邈出于大夫的角度,多次嘱他要安神归养。皇帝便将政务委了皇后,自己搬到后殿去安心养病。 道除了军国大事,其余庶务不必再问他,只管与三省宰辅商议着自决便是。 又下旨停常朝,只留初一十五大朝会。 停朝的日子,百官若有奏,便层层上禀,最终由宰辅和六部尚书再汇于皇后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听见姜沃进门,媚娘抬头一笑:“来了?等我批完这道奏疏。” 说着又低下头去,口中还道:“有备好葛花枸杞饮,外头冷,你冒着风走过来,先喝一杯。” 哪怕是做了皇后,媚娘依旧不喜欢写字做事的时候,旁边有人。 宫女都候在门外,听不到门里摇响铜铃的声音,再不敢进门。 因而此时屋内就只有媚娘和姜沃两个。 姜沃也惯于如此,自行取过红泥小火炉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枸杞饮。 看着杯中一颗颗红润润的枸杞,姜沃忽然想起‘保温杯里泡枸杞’这句话,就失笑,想着回头去将作监,打个‘保温杯’好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媚娘批完方才的奏疏,已然搁下朱笔走过来。 正好见姜沃对着杯盏笑,不由也笑了。 姜沃抬头给媚娘也倒上一杯,两人就在窗前榻上对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小十日,是媚娘第一次独自会见诸朝臣。 这些日子下来,朝中三省六部九寺的重臣基本都打过了一遍交道。 媚娘此时就与姜沃闲话笑道:“王尚书确如你所说,是个妙人。” 听媚娘提起王神玉,姜沃倒想起了王神玉对皇后的一句‘表态’。 且说,朝臣们对于‘禀事于后决断’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媚娘也好,姜沃也好,都未特意去打听。 一来,能位列宰相尚书位的都是老狐狸,很难挖出他们真正在想什么,只能问迹不问心。二来,旁人的评价也难动摇左右媚娘的行事。 但王神玉又不同了。 媚娘听闻王神玉对自己这位‘代政’皇后,有过一言感慨,也不由好奇。 姜沃便将王神玉的话说与媚娘。那日,王神玉第一回单独向皇后回过吏部事,回来就感慨了一句—— “后乃沉潜刚克之人。” 姜沃听后,觉得很精准。 如今的媚娘,比起当日在帷帐后走出,痛斥褚遂良的她,更加深藏沉敛,内蕴刚强。 媚娘也是一笑。 * 喝过枸杞茶闲谈片刻后,两人说起正事。 媚娘语气似笑非笑:“我才代陛下理政没几日,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跳上我的船来了。” 姜沃都不用猜,直接问道:“许敬宗、李义府?” 见媚娘点头,姜沃客观分析道:“不,姐姐,他们应当不是急着跳上你的船——这两位本来就自觉有大功于姐姐,只怕他们认定自己原就是你船上的人。” 媚娘与姜沃说话,就不必什么都在心里过一遍。甚至有时候都懒得细想,直接随口问道:“大功?他们对我有什么大功?” 姜沃在心里替两位拘一把同情泪(其实也没泪),合着媚娘根本没记住。 她提醒道:“许李两位是最先提出改立弘儿为太子的。” 媚娘想起来了,语气懒洋洋道:“那不过是顺陛下圣意罢了。” 姜沃笑眯眯:“但他们两人可不觉得。” 在许、李二人眼里,改立太子固然是顺应圣意,但对皇后,确实一件大大有益的正事。 唯有自己儿子做了太子,她这个皇后才能彻底安稳不是? 因而,他们两人当然自觉是‘有大功’于皇后和东宫的。 此番‘后代为理政’,自然该是他们继续靠拢皇后,愈加出头的时候。 * 因殿内炭火烧的旺,说了一番话,难免觉得有些干燥。媚娘觉得唇上发紧,就拉开炕桌下的小屉,摸出一只嵌着明珠的小银盒来。 里面是色做海棠轻红的口脂。 因之前姜沃提醒过她,若是双手之前碰触过旁的东西,便不要直接用手指涂抹口脂,免得病从口入。 媚娘就让将作监给她做了这种小银盒,里面附带一个凹槽,放着一枚细细的小玉勺,专用来涂抹口脂,每日还会用一小杯酒水泡一下。 媚娘拈起玉勺,看了看姜沃,就先对她招手:“过来些。” 姜沃倾身伏案,媚娘替她涂了一些口脂,又问道:“年节下,五品以上官员,不是都受赐口脂吗?怎么也不涂?” 长安城的冬日,实在干燥。 腊月与正月节庆,皇帝都会赐官员口脂、面脂等物。[1] 姜沃抿了抿唇,化开唇上带一点蜂蜜和花香味道的口脂:“总是忘记。” 媚娘无奈摇头。除了皇帝赏与朝臣的,媚娘凡有了好用的口脂面脂沐膏,都不忘给她留一份,她自己总是忘了也无法。 待媚娘也润过唇后,姜沃才问道:“那姐姐是准备用一用许李两人了?” 媚娘点头:“算来,距离‘吏部资考授官’事,也过去三年了。也该再给世家放放血了,免得好了伤疤忘了疼。” 俗话说得好,三天不打还上房揭瓦呢,何况三年过去了。 虽说从去岁开始,吏部已经着手开始推‘守选制’,让荫封子弟都多在家里蹲两年。 但此举,对世家的影响,倒不如对勋贵人家大——世家到底还是有底蕴,真开始督促子弟贡举入仕以及考试授官,进步可比勋贵人家快。 媚娘便觉得,是时候,再专门动一动这些阀阅世家了。 “前两年,那本风靡坊中的《权相夺亲外传》,我还未忘呢。”媚娘凤目微扬。 当时说归说笑归笑,但此书对姜沃的警告,媚娘岂能看不出。 世家依旧是觉得,皇权相权是一时的,数百年的世家才是绵延不绝的。因而特意警告‘权相’,此时闹得欢,小心将来身败名裂,子孙受难! 这是警告‘权相’,又何尝不是在挑衅权相背后的皇权。 媚娘在记仇方面,跟皇帝绝对是天造地设的夫妻。 “昨日,我已经特意单独召见了许敬宗和李义府,示意他们各自去想个法子,好生压一压朝野间五姓七望阀阅门第之望。” 在媚娘看来,许李二人光态度上表露出投靠之意,言辞奉承恭敬没用。 得本人有用处才行。 姜沃闻言点头,对媚娘道:“姐姐,那要我帮着敲敲边鼓吗?” 媚娘看了她片刻,忽然深深叹口气:“这些年了……为何唯有这件事,我总与你说不通呢——不要做挡在皇帝前面的臣子。” “我今日特意把你叫来,正是要嘱咐你,不管他们二人这回闹出什么动静来,你完全不要身涉其中,听到没有?” “之前‘裁入流官’和‘资考事’,你已然走过刀锋了,这次你就好好待着看热闹,不许出声。” 见姜沃乖乖点头,媚娘却还不放心。 再次与她细细道:“当年吏部改选事,是不得不你去做,因你全无私心,会秉公选官——换了许李二人,这种资考选官只怕要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 “尤其是李义府。”媚娘蹙眉:“就在前日,大理寺狄怀英来禀过我,道李义府竟然在私下卖官。” 现在每年的‘入流官’全部由吏部考试授予,李义府就别出心裁,开始卖胥吏等杂色官。 因他是四品中书侍郎,又与许敬宗走的很近,一般署衙朝臣都不愿得罪他。 他‘推荐’来的胥吏,能收也就收了,横竖也不是正经官,不好用也不差这一个闲人。 姜沃闻言感叹道:“李侍郎这是生财有道啊。” 媚娘轻声冷笑了下。 李义府就眼睁睁看着,王相对姜侍郎,可比对自己和气亲厚多了,有时候甚至直接越过他,反而教着姜侍郎起草诏令。 且说姜沃现在站的离丹陛已经颇近—— 许敬宗主张再次重修先帝年间《氏族志》,改名为《姓氏录》。 * * 他直接上奏疏,提出—— 与其禁这些人家之间通婚,变相抬高他们的名望,不如禁五姓七望,尤其是嫡系与皇家通婚。让宗亲,尤其是帝王一脉少与世家牵连起来。 而珠帘后的媚娘蹙眉更甚:她已经与许敬宗李义府二人暗示过了,此事只交给他们。难道他们听不懂,这就是不许扯上旁人的意思! 简直给李义府气完了。 观史明鉴,此时人几乎不能想象世家的消失——如今世家们顶多感慨下他们不比当年,但真没觉得自己会消亡。 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是**一样。 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别的? 可以说王皇后也算跟皇室和勋贵沾亲带故。 李义府才是黑手套,正好干完活弄脏了(也是这手套本来就不干净)就正好扔了。 皇家都要特别强调这几家不许彼此通婚,那岂不是更说明这几家的门望地位? 他提出了‘七姓十家不得内部通婚’的禁婚令。 而许敬宗这个起码是利好了一部分人,朝上被排到《姓氏录》里的寒门官员还是挺高兴的。 朝上庭辩一顿。 姜沃亲历永徽年间,一出就是谋反大案,‘晋西北乱成一锅粥’后,不免觉得这些都是毛毛雨。 好似她才是这中书省的侍郎,自己倒是个外人。 生怕理解有误。 事情其实还要从崔家说起。 问什么呢?皇帝想了想,就问……考功属的事儿吧。 许敬宗已经拜相,官职上实则到头。 尤其是王相。 一来,想打破传统的观念,比打破官选方式更难,并非一道‘诏令’能禁止。二来,此禁婚令若下,甚至有更突出这几门世家与众不同的意思。 朝堂之上,诸臣只听姜侍郎语气一如往常,随口道:“我于朝堂事如何看?与你何干。” 他愿意主动投靠皇后,也愿意接下皇后这个‘打压世家’的交待,除了他自己没有家世靠山,想要更好的保住当前官位荣耀外—— 比起禁婚令,媚娘也觉得这个法子更好。 朝野间又是一片哗然热议。 ** 她原本想做‘打击科举黑幕保护伞’的正义人士,结果后来见了狄仁杰骆宾王后,蓦然现保护伞竟是她自己。 许敬宗和李义府正在反复推敲皇后的话。 简单粗暴翻译下,便是:只要你官位够,就是士族!官位越高,世家等级越高! 晚唐黄巢直接就以‘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方式,端了大半世家传承。 那他也要做一件大事! 李义府当场噎住。 姜沃很快听说了李义府的‘大事’。 不,或许许敬宗能算一把长期使用的黑刀。 就准备再次突袭点她的名。 但许敬宗比李义府为人处世强出八个度,打这儿就能看出来—— 又说起先帝在时,有几年曾提出来:“王妃、主婿皆取自勋臣家。”—— 毕竟这件事让姜沃打头去干,她是不愿意的——性价比太低了。 说起先帝这道圣意,也可见先帝当年为陛下选的当真是晋王妃,而且王皇后鸣珂最开始也是被叔祖母同安大长公主推荐的。 因姜沃已经位列同中书省门下三品,每回中书省的议事她也可参与。 李义府居然就在大朝会上问询姜沃对此事的意见! 媚娘心中生恼:这人,不好用。 一时,朝野间世家名门(尤其是这些一等世家),舆论哗然一片。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凡此七姓十家(崔氏被他算作两姓),不得自为婚姻。” 不过…… 在姜沃看来,比起李义府的禁婚令,许敬宗提出的法子就强多了。 媚娘问起时,姜沃便合盘托出她的想法。 但是他觉得自己该更进一步才是! 还主打一个情绪因素:之前裁‘入流官’事,许多世家朝臣,既不敢明着怼皇帝,也不去怼拟诏中书令,反而抓着他这个审核诏令的门下省侍中,狠命一顿怼。 毕竟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皇帝略微蹙眉,看向李义府:怎么还有人敢抢朕的话。 若是许敬宗提出的《姓氏录》颁布,那就会出现一个问题。 总之,这一年三月初一的大朝会,在皇帝终于上朝后,朝臣们都未讨论旁的,直接针对‘禁婚令’和‘《姓氏录》’两件事,当场庭辩起来! 她在想一件事—— * 因此任由大朝会上,各种朝臣关于‘《姓氏录》’和‘禁婚令’两事唇枪舌战,姜沃兀自出神。 并且创造性的提出:“后族为第一等,其余悉以仕唐官品高下为准,凡九等。”又特意言明:入仕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以军功致五品者,也在其内。”[2] 既然姜侍郎是因为吏部资考事,做了半步宰辅。 ** 毕竟朝代换过多少他们世家都还存在。 “是,歪脑筋倒是灵活,只盼着他在世家事上,也有些别出心裁的主意才好——若是这件事办的漂亮,卖官事说不得还能给他减一等罪名。” 但第二条路,都不能称之为路,只是无可奈何。因为当天街踏尽公卿骨之时,必是民更不能聊生的乱世。 姜沃忽然又想起了几年前的贡举。 姜沃吃瓜中。 而每每看到姜侍郎一身紫袍,他就抓心挠肝似的。 李义府那个‘禁婚令’就是只损人。 ** * 原本被折了面子的李义府,就在暗中记恨,此时有皇后背后撑腰,正好狠踩世家一脚。 最惨的是,他虽然在中书省做侍郎,但两位顶头上司,杜中书令和王中书令都不大看重他,常让他坐冷板凳。 李义府于去岁,为自己的儿子求娶崔氏女。然而,虽说他求娶的是旁支庶女,崔氏还是毫不给面子,一口拒绝,而是表示‘再不必为此事上门’的断然拒绝。 讨论完毕,许敬宗还随口安慰了一句李义府:“如今陛下委以后政事,念在当日请立东宫的份上,你的官位大概可以动一动了。” 这个仇怨,许敬宗记到现在! 如今的姜沃,听朝臣们吵架,也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她的指尖敲在李义府的奏疏上:“等朝臣议一议这道禁婚令再说。” 因许敬宗官位高,大家先骂他。而且这份《姓氏录》,直接被称作‘勋格’。 “唐官品高下为准”,那以她现在的官品,她就会变成二等世家。 许敬宗也罢了,行事还算谨慎小心。 王相原本是吏部尚书,就是那位姜侍郎的上峰! 与许敬宗是寻靠山不同,李义府则是升官之心狂热炙盛。 起码永徽年间就能看清她在吃瓜的皇帝,现在也能看清她在神游天外。 他如今是中书省的四品侍郎——旁人看他官位已然不低。 且自从长孙太尉离职,朝上的骂战的等级都直线下降。 他可是首倡改立太子的人啊,怎么这几年过去,皇帝完全没有再升他的官位,也没重用他?! 世家根本不认,觉得这是官位排行榜,才不是世家排行榜。 此时李义府提出的这种‘禁通婚’,只能算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李义府此人,貌状温恭,说话的时候,总带着几分笑意。 姜沃便知:媚娘是准备把许李二人,尤其是李义府,当成黑手套用了。 真正让世家颓掉甚至泯然众人的,除了靠改变人才选拔的方式,不断打破阶级被垄断的壁垒外,还有……物理消失。 甭管你旧族世家认不认,若是皇家发了这本《姓氏录》,起码也是他们第一次被官方认证了世家! 皇帝原本被这些人吵嚷的头疼,结果又看到姜卿毫不受影响的在走神。 也正似现在,本来正在努力帮着帝后打击世家的她,忽然,变成了二等世家。 而被李义府点名的姜沃,并未回头看,也未出列——又不是帝后点她,何必出列。 皇帝准备好话题,刚准备点名,忽然听见已经有人抢在他之前—— 因此许敬宗在大朝会上被骂时,还是有人维护他的,但李义府被骂……就完全是纯纯被骂。 这是什么‘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养成记吗? 门下省署衙。 啊,这真是…… 此时脸上也是笑容,开口道:“关于下官这道‘禁婚令’。不知姜侍郎如何看?” *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非性转文学(东女国女相传33w营养) 六月底,尚药局每位大夫的药箱中,都多了一柄‘听诊器’。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二凤皇帝把手里的听诊器放下,太医令蒋季琬就带了两位宦官下去——这是如今太医署的两位珍贵‘案例’,一个人天生心跳的快,有时候还乱跳两下,另一个则是多年有肺病,用听诊器能很明显听到一种,胸膛似乎是哮鸣的声音。 皇帝拿到听诊器后,听了身边人的心脏与肺腑,觉得并无太大差别,太医令就将这两人带了来。 因为是陛下来听,那位天生心跳快且不齐的宦官,紧张地症状越发明显,皇帝听了没两息,都怕他跳出毛病来,连忙让他先退到一边去缓着去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勣很随意道:“不必这么客气,我今日过来,是替先生带给你这个。”他拿出孙思邈写的《听诊方略一》。 姜沃接过来:“先生这就写成了一卷?好辛苦。” 李勣手里也拿着一柄听诊器,颔首笑道:“先生一见此器,实在高兴的很——别说先生,连我这些日子也是随身就带着这听诊器,府中与兵部上下都被我听了个遍。”凡是心向医道之人,骤然得了此器,如何忍得住。 李勣现在就是见了谁咳两声,都想拿出听诊器来给人家听一下。 以至于现在兵部上下一片整肃,那真是一声咳嗽不闻。 “先生的《千金方》和正在新修的《医典》,也要加上这听诊方略了。” 他此时说话的语气,较之初见,已经熟稔许多。 此时替孙思邈捎了一份《听诊方略》后,还很随和亲切地与姜沃说了一声:“既如此,姜太史丞,明儿朝上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二凤皇帝试用听诊器的那日,不光太医令在,太子、李淳风和姜沃也在。 等太医令下去后,二凤皇帝依旧赏罚分明地夸了姜沃几句,并赏下绢五百匹。 姜沃正在边谢恩边听系统里新入账的权力之筹时,皇帝忽然冷不丁问道:“朕昨日看李卿推算的历法,那今岁定日是岁星去日度十四?” 皇帝忽然问起历法,姜沃下意识就答了:“是,太白去日十一,镇星、辰星去日十七。”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忽然有种回到被两位师父考试时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她倒背如流的常用测算法,便流畅答道:“按定日星度,减半总,各以初日行分乘之,顺加逆减之。”[1] 问过历法,皇帝又问了几个问题,天马行空似的,上一个问题还是数算,下一个就变成了风象分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治站在一旁,原本还有点替姜沃紧张,随着父皇问的越多,他便猜到了父皇的意思,倒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果然,二凤皇帝问完,对一直在旁立着看皇帝考徒弟的李淳风道:“李卿与袁仙师教出了佳徒啊。” 李淳风也不矜持一句“皇帝谬赞了”,而是带笑道:“臣也自觉,当年没选错徒弟。” 二凤皇帝点头,很直接道:“既如此,从下个朔日起,便让她一并入朝吧。” 李淳风也很自然接话道:“陛下英明,臣夜里观星,常不能按时入朝。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也是她该做的。” 姜沃在脑海中密集响成一片的‘筹子入账’声中,与皇帝谢恩。 “还得是父皇。”之后李治又单独到太史局贺了她一回,与她道:“原本我想着是等十八年的元日大朝百官朝见时,与父皇进言,让姜太史丞一并参新岁大朝——有了这个开端,再筹划上朝的事儿。” 但皇帝一开口,便不需要什么循序渐进了,直接飞跃。 李治举了举茶盏为贺:“姜卿,下月朔日朝会见。” 且说皇帝让姜沃从下月朔日,也就是下月初一日开始上朝,并不是什么一月之初开始的‘仪式感’,而是姜沃如今是六品太史丞,只能上朔望朝,即一月只需要上初一十五两日朝。 大唐的朝事分为几种,其中朔望两日,为大朝,不论文武官员,只要是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员,皆入朝。 还有一种便是常朝,得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朝参,向皇帝禀事。 因此,满打满算,姜沃一年只需要上二十四次早朝。 “其实,圣人刚登基的前些年,常朝是每日都有的。”李淳风与姜沃讲了许多上朝的注意事项。 贞观初,真是百废待兴,那时每日都有常朝,还都持续颇长。 倒是这几年,三省六部已经磨合数年,一切进入了正轨,政令简明。皇帝便发觉每日常朝,许多朝臣并无之前那么多要事、实事汇报,大约是为了不显得尸位素餐,总要开口回禀点什么,于是开始出现了些车轱辘的套话。 二凤皇帝其实不是个愿意一直坐在那儿上朝的人。见此苗头,直接叫停:没的说就不必说了。 直接把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次。 省的每日浪费彼此的时间。 那时候魏征还在,立刻盯上了皇帝:不肯每日视朝,莫不是奋斗了十年后累了,有了懒政享受的苗头? 为此还连上了好几封谏书。 不过二凤皇帝其人,对于谏言,是有选择性的从善如流。在很多事上,最终还是会坚持自己的观点。 于是到现在,常朝都是三日一上。除非有战事时,才会视情况加常朝。 七月初一清晨。 姜沃很早就起来了。 她刚换过官服,就见陶姑姑进门,亲手拎着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是一盘白莹莹的糖年糕。 五块年糕,按照宫里的惯例,摆成了五福呈祥的样子。而年糕本身,则是按照模具做成了如意的样子。 陶姑姑给她夹了一块放在碟中,笑道:“吃吧,以后更是事事如意年年高。” 与陶姑姑和媚娘一起吃过年糕后,姜沃与姑姑告辞出门去。 陶枳见了她,感慨道:“我还记得你第一回出门办差的样子呢。” 姜沃也记得。 那时她从陶姑姑手里接过写着宫律的竹椟,姑姑说:“完了差事,你就正经是咱们宫正司的七品女官了。” 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今日,她依旧如那第一回出门前一样,站在太史局的正堂里,对着一面等身铜镜,整理自己的衣冠,将身上的鱼袋鱼符检查一遍。 但不同的是,此时她旁边还有一个人。 媚娘递上笏板,笑道:“去上朝吧。” 姜沃从她手上接过笏板:“武姐姐,回见。” 会在朝上见的。 姜沃去太史局等师父李淳风,一起去上朝。 昨夜李淳风依旧在观星,就住在了宫里没走,早与姜沃说了,今日先到太史局,等他一并走。 见袁天罡也在,姜沃不由问了一句:“师父怎么也在?” 袁天罡属于离退人员,是不需要参加早朝的也不需要当值点卯的,他过得是姜沃很羡慕的,睡到自然醒的日子。 “今日是你第一天去上朝,做师父的怎么能不来送送呢?” 袁天罡还指着桌上一个匣子道:“打开看看,师父送给你的。” 姜沃打开,看到一个新的卦盘。 她现在用的卦盘,就是袁天罡给的,是个古铜卦盘,是他少年时用过的。 而眼前这个新卦盘,明显是新制的,机扩枢纽都是崭新的铜器才会有的亮色:“如今你也学了多年,卜卦已经有了自己的习惯——所以师父给你做了个新的卦盘,应该用起来更顺手。” 姜沃心中暖成一片,抬头就见袁天罡对她眨眨眼:“你不会以为,师父每日只在屋中高卧吧。” 她还未答话,旁边的李淳风就道:“绝大部分时间确实是吧——这卦盘是袁师作的图,但一个个机扩、铜片磨了一个多月的人,好像是我吧。”袁天罡就负责在旁边指指点点,继续提改进意见。 袁天罡很名士风流的大笑了两声,转移了话题:“诶?是不是时辰快到了,你们这就出门吧。这可是徒弟第一回上朝,你别带着她迟到——御史台可是有罚例的,凡朝参迟慢,要罚一月俸禄的。” 姜沃收下卦盘,拜别过袁天罡,跟李淳风一起出门。 往前头太极殿走去。 一路上,李淳风就着刚才袁天罡提起的‘罚例’,给姜沃讲了二十多条御史台定下的《文武官朝参不当罚例》,然后道:“嗯,我记得应该就这些了,以后要注意啊,别犯错误。” 姜沃:……师父你果然是二凤皇帝死忠粉,之前给我讲上朝注意事项,直接歪楼到皇帝调整常朝次数是多么英明,以及其余各英明神武事迹,讲了大半日。 结果最重要的‘朝参罚例’今日才告诉我,真是临上轿子现扎耳朵眼啊! 她只好在心内紧急默背了一遍。 等她背完,两人正好能看到太极殿的大门。 夏日天色亮的早,不需要点起大蜡,也能够看清巍峨阔立的殿宇。不断的有官员进入其中。 皇帝忽然下旨由太子监国,他本人则离了九成宫,亲去巡看幽州兵士。 据说晋阳公主最得皇帝疼爱,且为人不但和善,还格外聪慧,与太子一样,都习得陛下的飞白体,腹内颇有诗书。 比如此时,她见了姜沃屋中陈设,就问道:“太史丞惯用胡桌胡椅吗?” “陛下跟皇后特意给公主起了个小名儿,叫小兕子。娘娘拿着书说,那是书上一种身骨强健的神犀,希望小公主也能如兕子一般呢。” 说来,她虽是女官,但遇上两位师父很早,后来几年都在前朝。反而跟这些妃嫔公主们没怎么打过交道。 陶姑姑提起晋阳公主,脸上就带了慈爱和无尽的好感——跟提到长孙皇后其余的孩子一样。 “日子过得真快,我还记得公主出生的时候呢。”她对着姜沃叙起旧事:“娘娘育有数个皇子公主,唉,可惜后来生的儿女,都略有些弱,公主又早产了些,难免更弱一点。” 此时幽州,即后世北京。 似乎非得是“坐一木榻,五十余年,未尝箕股,其榻当膝处皆穿”才算是守礼法的高士。[2] 听晋阳公主这么问,姜沃就知,公主只怕素日还是以《礼记正义》所要求的:“坐,亦跪也”为主。 以至于殿中省和宫正司不得不一起出动,很是清查了一批设赌局的宦官宫人。 这些年,从文成公主和亲事起,到司农寺棉花的种植、凌烟阁的起建址与吉日的测算、再到最近的‘听诊器’…… 便是不请姜沃算,最后出具的文书也需要她来盖太史局公印——李淳风举贤不避亲,在他忙于观星,白日懒得料理太史局的事务时,理所当然的把公印交给了自己徒弟,让她负责把关太史局的测算公务,而不是另一位资历更老的太史丞。 若是他们收的是个世家出身的男弟子,哪怕资质不如,只循规蹈矩,只怕早五年就站在这里了。 那些请姜沃算过吉期的朝臣,那些太史局出具的文书上,有姜沃审过敲过公印的人难道还好意思再板起脸来说什么,女官不能参加大朝会? 唐时,正是跪坐转向椅坐的时期——姜沃记得看过南唐的《韩熙载夜宴图》,里头就基本都是高足椅子或是能让双腿垂坐的墩子了。 以往妃嫔和公主们有想卜算吉日的,也是可以送到太史局的,而晋阳公主私下请托,想来是不想走官中,是私事。 大朝会时,官员们都按序站在这广场上,最里头的殿中地方有限,除了皇帝高坐外,也只有太子、诸位宰辅、爵臣以及在京的亲王能在里头了。 只见里面是个宽阔的能容纳上千人站立的广场。 晋阳公主摇头:“就是近来多陪着姐姐游览九成宫散心,所以有些劳累,并没有什么要紧。” 姜沃就这么自然的站到了朝臣的队伍里,前面就是师父李淳风的背影。 于是几年太史丞做下来,姜沃已经跟大半朝臣,直接或者间接打过交道。 姜沃落后于师父半步,一起走入太极殿的大门。 她望向姜沃:“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请姜太史丞帮忙算个吉期。” 确实,朝臣们也得认同这个观点:只看皇帝吩咐太史局做事,也都点名到姜太史丞,就可知在太史局这种部门,资历实在是比不过资质的。 将作监、司农寺、太常寺这些署衙里,跟她已经熟络的官员们,对于她出现在大朝会上很自然,甚至还都主动跟她寒暄几句。不过,就连跟她没怎么打过交道的署衙官员,也顶多隐蔽地打量她几眼,或是避开免了寒暄尴尬,或是私下议论两句,倒没有人公开露出什么反对之意。 人情往来就是如此,你来,我往。 晋阳点头,她的眼睛就与晋王很像,哪怕细细打量人都很亲柔温和:“好,姜太史丞如此说,我会多留意的。” 不过好在,她一路行来,虽是慢了些,但终于走到了这里。 上行下效,兼之圣驾不在宫中,许多宫人竟也就趁着值夜的时候开始赌斗起来。 “何夫人倒是客气,说不必格外劳烦,只等你休沐就行。可我记着你前儿刚轮过休沐,接下来七八日怕是不得空了。” 姜沃就温声劝她:“公主虽守礼正坐,但要记得多起来走动一二,切莫沉浸于练字或是针线,忘神久坐。” 果然,从韦贵妃开始‘投壶’赌斗开始,不过几日,宫中‘赌斗’事就蔚然成风。 此时才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晋阳公主,人尽皆知的陛下掌珠。 姜沃递上杯盏:“公主身子不适?” 姜沃还听刘司正说,好几个出嫁的公主,都常到九成宫来一起玩。 晋阳公主含笑应下来。 何夫人应了。 毕竟孔子都曾骂过“老而不死是为贼”,骂的就是原壤这人‘夷俟’(即非正坐),又一向无孝悌敬人之德,后来还用手杖敲了人家的腿。 农历七月末,盛暑退去大半。 一路自然免不了遇到相熟之人,需要寒暄问好,也少不了经受旁人的打量目光—— 姜沃应了。 晋阳公主所说的胡桌胡椅,其实就是现在的高桌高椅,可以把腿垂下来坐。 姜沃点头。 是善意的好奇,像是一只幼鹿一般,会带着好奇神色去打量未曾见过的花。 姜沃将公主引进门。 姜沃跟着李淳风走向太史局官员所立之处。 其风之盛,让姜沃都忍不住私下感慨了一句:什么澳门,那就是小九成宫啊。 皇帝都这样选择,其余有脸面的朝臣,自然也都会直接请姜沃来算吉期。尤其是长孙无忌,家中儿孙们婚事的六礼都直接委托姜沃来算。 姜沃想,这便是潜移默化吧。 姜沃就站在这大片队伍的中后方,看起来与周围每一个官员,并无不同。 她于宫正司门外等候,远远就看到晋阳公主过来,身边只带了一个乳母。 说完后,晋阳公主忽然略侧头,以帕掩口咳嗽了两声。 于是各位妃嫔均选择了比较低调但更刺激的娱乐方式:在宫里‘斗牌’‘斗棋’‘投壶’,不只玩儿,还会设局赌些彩头。这样玩乐动静不大,彼此一约能玩一日。 对朝臣们来说,在听多了名后,再亲眼见到这位太史丞走到朝上,就没那么多惊讶了。 是人情往来,更是权力。 只是这会子初唐,高足桌椅,还显得不那么正经。 次日,姜沃将屋子的外间格外收拾了一遍,迎请晋阳公主。 李淳风忽然转头对她似笑似叹息说了一句:“师父陪你走到这里,也很欢喜。” 九成宫原本就是行宫,人口少规矩松,皇帝再一出巡,空气里就更加飘满了自由的味道。 姜沃点头:“姑姑有事,那我早回来就是。” 用他的话说:要是资历有用,他跟袁天罡就不用蹉跎多年,最后收了这么个小徒弟了。 她按规矩垂手安静站着,只用余光打量了下这太极殿外的广场上,站满了乌压压的官员。 陶枳点头:“倒不是我有事寻你,是今日晋阳公主的乳母何夫人过来问起此事,说公主有一事想请你帮着算一算吉日。只是公主不好去前朝太史局,就想来宫正司。” 陶枳又嘱咐道:“晋阳公主亦是文德皇后所出之女,性情极似太子,是最柔和的,她有什么请托,你量力而为就是,若是做不到,只管照实说,公主再不会恼的。” 不但她,这些年,宫正司里凡需大量抄写文书的女官,全都换成了这种座椅——还是舒服最实在啊。那样跪坐久了,再垂着头写字,很快就能体会到医书上所写的‘足痹转筋,肩颈僵直’,甚至‘痹不得摇’。 进了宫正司,晋阳公主便道:“乳娘去与陶宫正叙话吧。”是要单独与姜沃说话的意思。 但凡牵扯过一点事端,便是一份香火情。 “是,姑姑说的有理。那我明儿早些回来。” 但姜沃自己的屋子里,当然用的全是适合她习惯的家具。 “晋阳公主处虽客气,咱们也不可太实在了,真让公主等上个七八天。” 这日姜沃刚回宫正司,陶姑姑就叫她过去:“你明儿忙不忙?若是不忙,能不能早回来些?” 当然,后宫娘娘们是管不住的,她们依旧在快乐设局。 且说‘赌’这件事,之所以在后世被坚决禁绝,正是因为刺激,会让人欲罢不能。 那之后可也得硬气起来,保证你一个家族,没有一点儿需要人家太史局敲章的事儿。 夏日的太阳,很快升的很高,悬于天际,明灿灿照过大殿。 姜沃边算二凤皇帝出巡的吉日,边在心里感慨:幽州啊,这是她前世去过为数不多的城市之一了。 只是今年有废立太子事,圣人心情难测,宫中留下来的后妃就不好大摆宴席,流水似的看歌舞百戏取乐,闹得动静太大。 尤其是高阳公主这种夫妻俩一贯感情不好的,索性每日命公主府的人套了马车,进宫来玩,有时候不单输光了彩头,还把身上所有朱钗环佩都输完了才肯尽性离去,当然,也有赚的盆满钵满的时候,甚至需要向贵妃借两个宦官,才能把赢的一箱钱抬出宫去。 只见晋阳公主身体显见有些单弱,但神色却很平柔,没有病人常见的郁郁,甚至眉宇间还常有好奇探求之色。 近来皇帝忽然调了两府兵力到幽州,此时又去亲巡,大概又要有大动作。 可见礼数的重要性。 不过,对九成宫的嫔妃宫人们来说,并不太在乎圣人是为什么出巡幽州,只知道,圣人会有两三个月不在! 更何况,不知有多少勋贵朝臣,来太史局为自家请过吉期。 姜沃注意到她的眼神在晋阳公主的披风上流连了一遍,显然在查看公主的外衣有没有透风。临走前也到底没忍住嘱咐了一句:“公主莫要说的太久伤了神,刚吃了药呢。”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一纸空文(姜沃户部尚书,要不要搞) 姜沃正捧着一份卷宗在看, 手边桌上还堆放着不少—— 狄仁杰甚至已经按照被弹劾罪名,分门别类给姜沃排好了:经济问题、渎职问题、滥用职权问题…… 姜沃看了三份后,目光转移到手边剩下的, 数量可观的奏疏上,心道:李义府自己有这么多小辫子, 还敢主动充当马前卒, 往死里得罪世家呢? 以往看在他中书侍郎的官职份上,他的许多细碎罪行,都是民不告官不究。 毕竟很少有朝臣愿意无缘无故,就去得罪负责拟诏的中书省侍郎。 自从李义府提出‘禁婚令’来的数日,弹劾他的御史数量激增, 而且各个都是带着实锤来的。 且说,皇帝君临天下日理万机, 并不是每一位御史的弹劾,都能直达御前。 毕竟御史台内,从三品御史大夫,到从八品的检校御史, 共有近百人。 如果每一道弹章, 都能直达天听, 那皇帝一天只怕也不用干别的了, 就只坐在那看御史台告状的奏疏就行了。 故而, 御史台内, 只有有数的几名五品以上的朝臣,奏疏才有资格直接送到御前。 而剩下的大部分御史, 若是要行弹劾事,写成的奏疏得先送到大理寺内, 由大理寺复核过无误,再汇总了上报。 狄仁杰如今的大理寺司直官,便是专管覆理御史(五品下)检劾官员奏疏的。 之前他去向皇后上禀‘李义府卖官’事,实是他的职责范围。 此时狄仁杰在旁,边将姜沃看过的卷宗再次收好,边感叹道:“早知我就等等,再向皇后禀明李侍郎卖官事了。” 那时弹劾李义府的奏疏不多,基本也只针对卖官事,狄仁杰就按例上禀代理政事的皇后了。 结果李义府转头就提出了‘禁婚令’,这下子好了,御史台无数弹劾李义府的奏疏雪花似的落到大理寺。 看这数量,狄仁杰很快又得去向皇后回禀一次。 姜沃都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现在根本不担心,能不能把李义府从朝堂上送走这个问题。 倒是开始担心另一件事:到底轮不轮得到她把李义府送走…… 然后拿来记录‘调阅卷宗’朝臣的档子,请姜沃押字。 毕竟这些御史弹劾奏疏,除非有圣意允准,其余官员是不能随意调阅的——若是三省六部官员,都来大理寺扒拉下有无弹劾自己的奏疏,岂不是乱了套? 今日姜沃也是特意请了皇后的朱笔来的。 姜沃在档子上落下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狄仁杰办事的认真之处,无论是面对谁,他都是按照规矩来。 若无紫宸宫的印信,便是宰相们亲至,也不可能从他这里调出任何一份弹劾奏疏。 而姜沃看着他这样一脸正气的样子,忽然就问了他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她语气微妙道:“怀英,你怎么看?” 狄仁杰闻言一怔:“姜侍郎说的是什么事?” 姜沃这才补了一句:“就是李义府提出的‘禁婚令’。” “此时不在朝堂,你我只是私下论一论。” “毕竟你也随赵国公与大公子修编了半年的律法,想必对律法的修拟和推行颇有心得。” “怀英觉得,这道‘世家禁婚令’诏令天下,甚至是直接编入《永徽疏律》中会如何?” 狄仁杰显然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很快做出了回答。 他与姜沃的意见一致,不但觉得很难推行下去,也预料到了,甚至会起到‘禁婚家身愈贵’的反作用。 真应了那句:“自有国情在此”。 两人讨论过对于‘禁婚令’的看法,狄仁杰不由又想起一事,面上略有些迟疑。 姜沃看了出来。 “无妨,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就是。” 狄仁杰的神色清正。 他直问道:“姜侍郎既知,长久以来的风俗难改,朝廷骤然下诏,只怕也是一纸空文。” “那为何姜侍郎又很坚持,请旨改那一条《户婚律》呢?” 姜沃也不禁微微一叹。 她知道狄仁杰说的是哪一条—— 是那一条“禁中表为婚。” 中表为婚,是包括姑舅表兄弟姊妹为婚、两姨表兄弟姊妹为婚的近亲姻亲。[1] 姜沃是几年前的新岁想到这个问题的—— 彼时皇帝正宛如‘催生办’上身,力劝姜沃有个孩子,好与皇家婚配。 姜沃在皇帝面前混过此事后,忽然惊觉:以此时的社会风俗,以及皇帝想要结亲施恩给身边亲厚人的性情,安安将来的婚事,便有可能是中表亲。 就像历史上的太平。 她的第一位驸马薛绍,便是皇帝同胞姊妹城阳公主的儿子,是正经的表哥。后来的驸马武攸暨,也是中表亲。 姜沃就是那时候真正去了解大唐《户婚律》的。 那却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有时候律法在传统、风俗面前,竟然是无能为力的。 说来,姜沃原本一直以为,中国古代,对于近亲结婚这件事,是缺乏科学认知,甚至是具有反向认知‘以差当好’的—— 不但没有认识到近亲结婚对子孙后代的风险,反而将‘亲上加亲’作为一种好的婚姻。 直到她来到大唐,待的越久,越体会到那句‘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 并不是年代久远,人就都是蒙昧的。 古人,实则很早就认识到了近亲结婚的危害—— 春秋时期的《左传》里,就曾提过‘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可见两千多年前,古人已经认识到了,太近的血缘关系,会影响子孙后代的繁衍。 如果说那时还是以‘姓氏’区分,只隔绝父系一脉的近亲婚姻。 那么到了唐之前,南北朝时候,人们也已经有了明确的认知,母系的近亲,照样会有让子孙后代更多疾的风险—— 西魏就有律法:“禁中外及从母兄弟姊妹为婚。” 姜沃又特意从系统里花了筹子,买了《古今律法志》,发现到了宋代,《宋刑统》已经有明确律法规定禁止: “中表为婚,各杖一百,离之。”[1] 明清也是如此定律。 可惜,此事屡禁不止。 别的不说,只看《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婚事,依旧将两姨姊妹、姑舅姊妹作为选择,就可知,律法是律法,但……自有民情在此。 历朝历代中表婚从未消失。 法律如此规定,说明时人已然认识到了近亲结婚会增加孩子异常的风险。 之所以屡禁不止,应当是在古代现实生活中,对贵族来说,家族的利益联姻更重要;对百姓来说,家庭与孩童生存本身就有更多别的风险。 至于近亲结婚所带来的这种隐性的,一时摸不着看不到的风险……并不是他们最看重,最急切需要考虑的。 就像是食物很匮乏的年代里,哪怕人们知道,一种食物有微量的毒剂,如果吃下去,赶上运气不好,可能会中毒。 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吃的。 是千百年来宗族的观念,是生产力的限制,让许多人一生只怕连村、乡都未出过。 结亲,是结两家之好,更是结成固定的同盟,共同抵御风险。 有的亲事是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有的亲事,则是为了利益可以不顾风险。 哪怕宋代明令‘杖一百’,连在朝为官者,许多都不遵守。法不责众,律法并不能禁止中表亲,连约束力都很弱。 总之,在辛尚书口中:大唐不但缺钱,还缺造钱的原材料! 因姜沃有心问,辛尚书就也乐得与她说起,朝廷缺铜钱之事。 当然,到了辛尚书这个级别,并不会纯粹因为情绪而多话。他也有想多表露下自己的难处,好让这位姜侍郎传达给帝后的心思在—— 今年来的番邦,许多是来自西域各国,其中大食国(阿拉伯帝国)的人,在长安想用他们带来的银币花销,结果基本没有酒肆商铺敢收。 只是……许多时候,时代没有给人的生存,留下太多的选择。 每年除了固定少不得的度支,也总有预料之外的庞大开销,他得提前预备出可调配的余钱来—— 哪怕是一纸空文呢,也至少是有纸在的。 辛尚书点头道:“姜侍郎有什么话只管说。” 而作为回报,大食国的使臣,也给了崔朝许多他们国家的金银币。 这些绝非一纸律法能够做到的事情。 姜沃道:“辛尚书,我于钱币事上所知甚少,有些话若是说错了,您指教我可好?” 当然,也不单单是古代,就姜沃看《古今律法志》得知,就连兔朝,也是1980年才确定了‘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禁止结婚’的法律。刚建立国家的时候,法律也只是禁止了直系亲属婚姻,五服内旁系血亲的婚姻,依旧暂从习惯。 [1] 因此早在公元前,迦太基国就能靠西班牙银矿,把罗马帝国搅的天翻地覆。 而铜又不只供应造钱,许多器物亦需铜。 因而铜矿永远是不够的,紧缺的。 准确来说,是来送‘银钱’有关情报的。 甚至有时还得跟刑部多合作,狠抓一批私下把铜钱熔铸了,打造成铜器二次售卖的商贾才行。 “我们户部,尤其是我这个尚书,背后常被人说,是悭吝苛刻不通人情。” 可见古人,不,是人类这个群体,从来不缺乏智慧,不缺少发现科学规律的明亮眼睛。 而姜沃,却是在这时候,来到了户部。 姜沃与辛尚书谈了片刻,便能感觉到这位户部尚书,对于搞钱的执着,对于支出的审核苛刻。 甚至后来,宋、明、清朝许多皇帝,干脆放开了,直接道“外姻亲属为婚,听从民便。”连皇室自己,都常行中表亲联姻。 姜沃取出了一枚银币,问道:“辛尚书,除了咱们大唐只用铜钱于市,许多番邦外族,都是用银币的。” “做老好人多轻松。”姜沃又替王神玉解释道:“故而我们王尚书,虽偶有坐在户部催促之举,心底是认定辛尚书一心为公的。” 此时听姜侍郎这番的话语,辛尚书颇为舒坦! 实在是家大业大,产出多,搁不住花钱的地方也多! 其实他作为户部尚书,难道不知道农事为国家根基?可他也是真的掰着手指头算着过日子啊! 哪怕已然是卓绝的的将领迅速大胜,但只要是打仗,就是烧钱,无非是烧的多少罢了。 但辛尚书这个掌天下银钱赒给调拨之事的人,更多看得是支出! 姜沃只是回答:“国家律法在此,哪怕少一对中表姻亲,也好。” 这次《姓名录》和‘禁婚令’事,帝后都不令姜侍郎沾手。 不,姜沃是来送钱的。 自是圣心回护看重之意。 此时面对狄仁杰的疑问。 “但咱们大唐,银矿极少,实难!” 比如去岁的吐蕃进犯吐谷浑之战,再比如今年大军刚开拔不足月的百济之战。 所以西魏后,隋是不禁止‘中表亲’的,唐的律法,原本也只是规定‘同姓为婚,缌麻(五服)以内的婚姻要流放两年。’ 除了天下十道数百州外,只这京城中,诸衙署年度支费就是一大笔开销。 显庆五年三月上旬。 辛尚书接过姜沃递上来这枚银币,见这可喜的银亮的光泽,边把玩边摇头惋惜道:“唉,西域多金银啊,自然可以铸造金银币。” 在辛尚书眼里,钱永远是不够的! 这是实话:若是辛尚书私心多一些,不愿意得罪同僚,自可以从百姓或是工程支出里挪出一抿子来。 甭管至大唐朝贺的诸藩属国,觉得大唐多么繁华富庶物产丰约;也不论每年租粟、绫绢的赋税能收到多少;亦或是国库的藏货赢储有多少结余—— 这军资、粮米兵械要不要钱?天下修驰水陆舟车要不要钱?漕运水利要不要钱?城池土木修缮要不要钱?大唐幅员辽阔,总有州县不太平需要赈灾要不要钱……这些林林总总汇聚起来,每年便是庞大的不可避免的固定支出。 故而在古代,华夏之地一直是贫银国。直到明朝,银子大量从海外流入,银才逐渐取代铜币,才成为了主流的货币。 因这位姜侍郎平素神色总是淡如云,一旦赞起人来,就显得格外难得而诚挚。 姜沃便道:“不当家不知艰难。虽说国库充盈,钱粮丰足。但若是漫洒使钱又能虚耗多久?还是得处处减省料理才是。” 想到各署衙支费,户部尚书又想起王神玉坐在这儿为司农寺要钱。 正如她手里这枚,从崔朝处拿到的银币。 他抬头对姜沃温和道:“姜侍郎是长在宫闱内的,大约见多了金银器皿觉得是寻常物。但其实,咱们大唐的金银矿都很少——自大唐开国以来,朝中就有定规,六品以下官员,不得用纯银器皿。”正是银矿稀少的缘故。 朝堂中大部分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姓氏录》和‘禁婚令’两事上。 倒是辛尚书一见她,有点条件反射似的麻爪。 只有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会有所谓的‘优生’概念。 而说起银矿,离大唐最近的,矿产丰富的,于古代条件下最好开采的,还是——倭国。 她是有备而来,想与户部辛尚书谈一谈‘银钱事’。 而她能做的,也只是尽力不让安安,太平,以及她身边能影响到的人,尽量不去结成这种‘亲上加亲’。 还是崔朝代表鸿胪寺给他们准备了许多铜钱和布帛,让他们可以在长安城东西市购买土仪。 但……都是大多蕴藏深,难开采。 这大概就是经历过现代社会的人,回到古代来,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吧。 因律法规定,民间是不许私铸金银币的。 也是一点无奈,且安慰自身的坚持。 有时候各地赋税还没到,偏生朝上又有要用钱的大事,户部周转紧张之时,辛尚书做梦都是掉在方孔钱的钱眼里头! 与中华大地的银矿深而难采相对的,是欧洲的银矿,许多都处于浅层表面。 有句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他就听姜侍郎语气温切而感慨:“其实若辛尚书是个图揽同僚人缘,而不顾百姓的,各部的度支只管给足就是了。” 朝廷还通过律法规定:商贾不能积蓄太多铜钱,必须要让钱回到民间流通起来。 于是,辛尚书才愿意说的更多。 因而此时见到姜沃过来,辛尚书下意识心里一紧:这位不会也是来要钱的吧。 户部管天下财政的收入和支出。 大唐银量,连官用奢侈品器物都受限制,何况是作为货币在市场上流通了。 偏生又不是所有货物都能以物易物,这中间就添了不少麻烦。 其实就姜沃所知,中华大地上的银矿储备,从现代来看,总量并不少。 辛尚书将手里这枚沉甸甸的银币还给姜沃,又与她道:“朝廷也有与西域通商的皇商之伍。也常为一事头疼:咱们的铜钱到了外域,当地的百姓并不认。” 旁人看盛世繁荣,是看收入。 西域各国之间的来往,用的都是银币,甚至直接是金子。 这会子,辛尚书也愿意跟能体谅他难处的姜侍郎,多吐吐苦水。 大唐的货币,在金属上,是只靠铜钱的,金银并不是流通货币。 起码在辛尚书看来是这样。 想起了姜沃现如今的上峰王神玉—— 永徽早年,朝堂都在乱着宗亲谋反案,当时还是司农寺正卿的王神玉,依旧风风雅雅往户部一坐,不给足来年司农寺的预算坚决不走人。 卢照邻都看得出来的事儿,朝上这些老狐狸们哪里看不出? 在辛尚书口中,几乎永远是‘度支紧张’四个字。 大唐硬核狠人(含34w营养液加更) 居中的一艘大型楼形战船顶端,树大唐烈烈幡帜。 宽平甲板之上, 再高起三层楼,每层皆设弩窗矛穴。 甚至还有一架破城门专用的抛石车。 与其说是一艘楼船, 也可以说是一座小型的城垒。 三层船楼的顶层, 裴行俭着一身银甲,正专心致志摆弄罗盘。海风将他战甲外的斗篷,亦吹得烈烈有声,宛如旗帜。 直到有人叫他,裴行俭才回头,看清来人笑道:“刘兵曹。” 来人正是负责此次水路军的粮草督运官——刘仁轨。 楼船在海浪中稳如平地, 刘仁轨大步走过来。 大军自长安城开拔月余,入海也多日。裴行俭和刘仁轨同在一艘楼船上, 早已彼此熟络。 此时裴行俭望此天海碧空一色,又见大唐的战舰连天,心中豪气万丈道:“纵身着绯袍轻裘缓带,终不及擐甲执兵!” 然后走过来认真请教道:“这便是李仙师做出的罗盘吗?” 裴行俭点头, 面上尽是赞叹之容:“有此为海航之引, 不比原先, 只能在晴好之日观北斗崇山, 用小尺测影。” 船行海上, 原本最怕风云突变迷失方向:比如倭国的使者, 就是在阴云中无法辨别方向,以至于迷航后, 还流落到小岛上差点全军覆没。 有此罗盘,实大大有助于海上航行。 此番征百济, 海上战船皆是从登州港口出发,横渡东海,将要直达百济熊津江口。 虽说有专门使用罗盘,行驶在先的引头船,但这一路,熟谙风水的裴行俭,自己也一直在用罗盘观测方向定航线。 刘仁轨此番正是来请教罗盘使用的。 听裴行俭提起李淳风来,便问道:“我听闻,李仙师上禀圣人,道这罗盘的图纸本是姜侍郎的?” 李淳风为人,向来不与人争功,何况是自己的亲传弟子。 他以罗盘得封赏时,就把实情直接上禀,道图纸并非他所出。 裴行俭点头,又抬手指向天际,与船队保持有一段距离的几艘船:“刘兵曹看那几艘船,是专门运火药的。” 所以隔了一段距离,远远缀在战船队尾,正是为了防范火药船一旦有什么意外,不要波及别的船只。 “这火药,亦是当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前,李仙师和姜侍郎师徒两个由‘炼丹旧法’改进炼出来的。” 刘仁轨望着的几艘装运火药船,又低头看看近在咫尺的精巧罗盘,不由感慨:“姜侍郎实是个奇人。” 裴行俭颔首,心如明镜:朝野之间关于姜侍郎的流言蜚语从未断过。 他深知,在许多人眼里,姜侍郎能以女子身留在朝堂上,都是因为简在帝心的缘故。 诚然,裴行俭也看得出,圣人也好,代天子理政的皇后也好,对姜侍郎确实看重。 但,裴行俭记得,姜侍郎也曾有过差点被逐出朝堂的危机:当年长孙太尉和褚相力谏皇帝,要求彼时还是太史令的姜侍郎,作为女子,就安安分分退回到宫闱内去做女官,离开朝堂。 那时候保住姜侍郎的除外帝心,更多是实打实的桩桩件件功绩。 正如当时李勣大将军站出来说的话。 李大将军根本半点不提什么男女之分,朝堂之争,只客观站在一个将领的角度,提起她制备火药事、改良矿灯矿洞挖掘法等功。 李勣大将军是立足事实,替姜侍郎分说,也说的理直气壮:难道要把这样一个人才驱逐出朝廷吗? 故而,裴行俭心中明白:圣意是能让姜侍郎平步青云,走的比别人快。 但当年和如今,真正保住姜侍郎站在朝堂上的,还是这些功绩,而非只有帝心和政治手腕。 与此同时,大明宫吏部。 姜沃正在整理新近的官员调动名录。 整到其中一张的时候,手停了下来。 白纸黑字上写着:“调门下省正五品给事中刘仁轨,任五品兵曹参事,督大军东征粮草事。” 后面还附带着一张,刘仁轨自入仕起的官职表。 姜沃对他的履历已经熟记于心。 但每次再看,还是要感慨一句‘硬核狠人’。 刘仁轨少孤贫,性刚直。 贞观年间,他曾经做过一任陈仓县尉。 县尉,官职九品。 当年驻扎在陈仓县附近的府兵首领,折冲都尉鲁宁不遵法纪,在陈仓县中横行霸道,欺男霸女。 因折冲都尉是四品大员,历任陈仓县官只敢讨好他,哪怕正直些的也只能做到不助纣为虐,却也实在没法拿鲁宁怎么办。 直到刘仁轨做了县尉—— 他先是走流程,拿着自己的县尉名刺,上门去告诫鲁宁,要遵纪守法。 鲁宁如何把一个县尉看在眼里?何况刘仁轨还是全无后台,出身孤寒的普通县尉。 把刘仁轨轰走后,依旧我行我素。 而鲁宁下一次违律法后,刘仁轨也就不再告诫,也不再写奏疏上禀。 他直接自己找了根刑杖,找到鲁宁,把他打死了。 没错,直接打死! 刘仁轨就是这么硬核狠人,干脆利落把一位四品折冲都尉物理劝诫完毕。 从此鲁宁确实没有再能够违法乱纪,可谓成效斐然。 因此事太过惊人,以至于从小小的陈仓县直达天听,传到了京城。 连二凤皇帝都不免惊了一下,召见了一面刘仁轨。 原是想责问他为何杀掉一位朝廷四品要员的。 但刘仁轨具实以禀后,二凤皇帝倒觉得他刚毅正直,不但没有论死罪,还给他原地升了一级,让他做县令。 此后,刘仁轨就这样从地方慢慢熬资历。 一直到当今登基,永徽年间朝堂大换血,刘仁轨进入了京城做京官。 姜沃进吏部前,他就已经进了门下省,做了五品给事中。 如今的顶头上司正是许敬宗。 想也知道,刘仁轨的性子,怎么会与许敬宗合得来。 而今岁,刘仁轨又死死得罪了李义府——李义府卖胥吏官位。又因与许敬宗关系良好,自然塞了不少文书胥吏进门下省。 然而,这些人全被刘仁轨踢了出去。 李义府找到刘仁轨暗示他要‘懂事’的时候,被刘仁轨当面厉色怒骂。 气得李义府差点吐血。 其实……姜沃听说此事后,觉得刘仁轨还是客气了的,你看,同为四品,他就没有直接打死李义府啊。 经此一事,恰逢朝廷又在备战百济。 再诏以刘仁轨为熊津都督,驻于百济继续行‘抚民’事。 刘仁轨也很干脆坦率,欣然领此军务,甚至还跟姜沃直白道:原以为把李侍郎得罪死了,又把顶头上峰许敬宗的面子扫了,得被罢免官职呢。 但在大唐灭掉高句丽和百济后,新罗作为朝鲜半岛剩下的唯一本土大势力,越来越膨胀。在大唐的安东都护府内迁后,新罗就趁机算是统一了整个朝鲜半岛。 以至于李勣大将军这两年屡屡被刺激到,午夜梦回也常想起当年自己未抓住夷男的旧事。 距离苏定方率军登熊津江口,恰不足二十日。 李勣心情着实不错——这次苏定方也把人弄丢啦! 何必急于将百济义慈王的消息与苏大将军送去? 朝堂之中,只要有争议,就需要时间来解决争议。 泗沘城危。 倒不是他们吵出了结果,而是苏定方友好体贴的,替这些‘选择困难症’做出了选择。 正是最好的教学战。 在长安城得到捷报前,身处高句丽的李勣大将军先得到了此信。 两日前,苏定方处刚来信报,已经破熊津江口的百济军队,成功登陆百济,正在把战线往前平推。 虽说没有按李义府的心意,给刘仁轨削成白板,让他以白身去军队中。 但同时又有点摸不着头脑:按理说没赶上灭百济国战,少一份战功,李大将军不应该有些遗憾吗?怎么看着心情这么好? 李勣却只是摇摇头:“咱们这边既然需要一月余,只怕来不及与苏定方会合了。” 那时候,新罗已经忘记了,因‘百济阻拦他们给唐朝上贡’,他们曾向大唐求援的旧事。 而是,早就送去了这位能镇压新罗、百济、倭国的硬核狠人。 帝诏,于百济置熊津、东明等五处都督府,数个羁縻州。 都城既破,君王不知所踪,百济各城纷纷望风而降。 正在漫山遍野抓叛军中。 自行来到泗沘城下主动投降,已然被苏定方关押了起来,准备带回京城献给陛下。 史册上,刘仁轨在之后几年,一直镇守百济,并于白江口一战,稳定发挥大唐武德,以少胜多,大破倭国水军。 特意叫了副将孙仁师过来:“我说的如何?” 孙仁师拜服。 东征百济的水路战船,已经能遥遥望到陆地的之时,走陆路进入辽东的李勣大将军,已经先一步到达高句丽地界。 义慈王慌忙自行出逃,一时不知所踪,只留下其子其孙留守城池。 百济朝堂上,以国王义慈王为首的一派人,觉得唐军远道而来,且不如他们常习水战,定然是疲劳之师不足为患。 他知道苏大将军作战勇猛,但从前是打西突厥、吐蕃,那是骑兵战自然快。 李勣大将军的心情,很不厚道地飞扬起来。 打的倭国迅速‘认清形势’,终唐一朝,再没有主动敢招惹过大唐,而是一直保持积极靠拢不断‘学习’的模式。 许敬宗作为门下省一把手,要捏个五品给事中的错处太容易了。 而这次,苏定方也让人溜走了! 李义府继续快乐卖官。 李勣不再理会别人的异议,只派出一队精兵去送信。 此事颇耗时间精力。 见李勣命人去速送情报,副将孙仁师不由问道:“大将军,咱们这边平叛,大约一两个月也就完了,到时候便可去百济都城泗沘城下与苏大将军汇合。” 姜沃知道,别看现在新罗被百济和倭国联手打的嗷嗷叫,哭唧唧来大唐求援,一副忠臣虔诚状。 李勣大将军:…… 他亲率精兵,兵临城下。 但刺头走了就好。 被留下来的子孙:…… 如今却是海战后接着攻城战啊,难道一月内能灭了百济不成? 至此,百济国灭—— 据说百济义慈王,就在苏定方眼皮底下从城中易容跑路,不知所踪。 没想到,吏部姜侍郎亲自批了准刘仁轨调离门下省。 至此,不再有百济国,只有大唐的五都督府。 且这一回征百济,是有李勣大将军和苏定方大将军两人亲自挂帅。 其孙文思索性主动开城投降。 还非得是刘仁轨这种狠人的武德才管用。 当然,也有一部分悲观(清醒)派,觉得唐军这次是大军压境,战船连天而来,只怕是锐不可当,要举全国之力防范才是。 百济国的两派吵了几日后,终于有了结果—— 姜沃知道他会的。 之前苏定方灭西突厥也好,去平叛三国也好,均把贼首抓回了长安进行了光荣的献俘仪式。 这日,先锋将薛仁贵抓到了一条大鱼。正是负责与百济国联络的高句丽叛军。 作为吏部侍郎(人事主管),此次调任事,姜沃是特意跟刘仁轨谈过话的:组织上知道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是秉公行事,倒是上峰褊忌。 原本他们还担心,吏部会在其中调查阻拦此事。 思量片刻后,李勣决定派人快马将此信送与苏定方—— 反而摇身一变,也开始阻拦倭国给大唐进贡,甚至是阻拦倭国遣唐使。 捷报传回长安:大军已灭百济,正在进行战后的盘查城池、清点户籍的后续事。 史载:苏定方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1] 故而此番吏部按照许侍中之言,将你调离门下省送入军中,并非贬黜,而是量才而用。 从他口中,李勣大将军‘亲切问出’了一些百济都城泗沘城的防守情报。 且说,孙仁师的想法,也是百济国的想法。 显庆五年,三月底。 许李两人,就准备把刘仁轨这个刺头扔到海外去飘着。 有的外夷,真的是只服武德。 没想到此番还能留住个五品官位。可见已然是吏部回护周全,圣人宽容大量,他必尽忠职守! 孙仁师:? 其余四都督府,则皆以当地百济人为都督、刺史。 姜沃并不是坐在长安城里,空想倭国的银矿。 其实非得这般硬核狠人,而非君子,才能制住某些外夷。 显庆五年六月。 然而,李勣大将军的好心情还没维持几天,就再次接到百济传来的捷报:义慈王听闻其孙开都城投降大唐,又见举国各城皆降,无处可去便绝望而回。 流放咸海放马(倭国拒绝大唐使者登陆) 第4787章 蒋珊也傻了! 此时她感觉腿发软,娇躯忍不住后退两步。 她能看到,李天赐的师父,直接被‘刘浩’击杀,惨死当场,要知道,这可是少林派的俗家大弟子啊。 这怎么可能,自己嫁给他这几年,从不知道他也是个修炼者,而且还这么厉害 这几年,每次心情不好骂他的时候,他都不还嘴,甚至被李天赐羞辱的时候,也是忍气吞声,从不去抗争。 而今天他竟然杀了李天赐的师父 “浩哥,浩哥我错了,我错了”李天赐跪在那里痛哭流涕,不停的向戈涅磕头道歉。 然而戈涅没有理会,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戈涅的眼神,让李天赐心头发毛,突然大叫一声,指着蒋珊:“浩哥,都是她,是这个贱女人背叛你,当初也是她先勾引我的,真的,半年前的一次酒宴上,要不是她主动向我要联系方式,我也不敢靠近她啊。” 此时的李天赐,完全没了尊严,为了活下去,只能把蒋珊出卖了。毕竟,这蒋珊在他心里不过是一个玩物,哪有命重要? “你” 听到这话,蒋珊娇躯一颤,又急又气:“李天赐,你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这混蛋太怂了,竟然在关键时刻,把我当做挡箭牌。 不过事已至此,蒋珊也不想计较那么多了,仰头看着戈涅:“刘浩,是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 说着就闭上了眼。 然而戈涅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傲的脸上满是不屑。 下一秒,戈涅看了看李天赐:“别这么多废话了,刚才我说的条件” “给,我给。”话没说完,李天赐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浩哥,我名下财产全部给你,只要你绕我一命,我这就写协议。” 说着就哆哆嗦嗦的站起来,在桌子前快速写了一份财产赠与的协议,然后在上面按了手印,按手印的时候,李天赐心都在滴血,自己所有财产加起来,足有几十亿啊,现在全部给了别人,能不信疼吗。 但没办法,不给的话,就没命了。 “浩哥!” 弄好协议后,李天赐走过来,恭敬的递到戈涅面前:“协议弄好了,恳求浩哥大人大量,能饶了我一次。我保证明天就离开东海市,以后都不回来了。” 说这些的时候,李天赐小心翼翼的看着戈涅,说不出的卑微和恭敬。 嗯! 戈涅扫了一眼协议,满意的点点头,只是眼中却闪烁着冰冷,当时骤然抬起右手,直接按在了李天赐的头顶。 当时李天赐根本来不及躲闪,就感应到一股恐怖的力量涌入脑海,当时吓坏了,磕磕巴巴道:“浩哥,饶命,钱已经给你了,饶命啊。” 戈涅仿佛没有听到,不停的催动魔力,目的达到了,他也没想要李天赐的命,但今天的事儿不能传出去,就打算将李天赐弄成痴呆。 噗通! 终于,李天赐扛不住那恐怖的力量,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 嘶! 看到这一幕,蒋珊那张绝美的容颜,瞬间没有血色,刘浩也太狠了,李天赐都把钱给他了,竟然还要杀人灭口。 此时的蒋珊还不知道,李天赐只是昏死过去了。 “浩哥” 这一刻,蒋珊内心极度惊恐之下,再也无法镇定了,当即咬着嘴唇,一步步走到戈涅面前,恳求道:“是我对不起你,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你饶了我,好不好?” 说着就想拉戈涅的胳膊,但感受到他身上恐怖的气势,又忍住了。 戈涅面无表情,静静看着她:“刚才你不是说,要我滚出东海市,永远也不要回来?” 统 与 治 (安全挖银子含35w营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朝上就熊津都督刘仁轨所上‘请征倭国事’, 展开了激烈讨论。 讨论的议题倒不是打不打——拒不交出大唐的人(没错,百济王子已经拥有大唐户口了),以及阻拦大唐使者登岸两件事叠加——打肯定是要打的, 否则正如刘都督所奏,倭国强保百济王子, 必会给辽东局势留下后患。 争论点也不在能不能打赢, 朝臣们没有一个觉得这是个问题。 分歧之处,主要在于此番作战规模——是要打到倭国俯首称臣,从此成为大唐属国?还是就打一场警告战,逼令倭国交出百济王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事关军国大事,皇帝也很慎重, 令三省宰辅详议后,再各自报上最终的意见与详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于是在刚刚返回京城的, 尚书省左仆射李勣大将军主持下,六部内五品以上官员,全体集合开了一场大会,来统一尚书省的观点。 虽说六部齐聚, 但与此战事有关的, 主要还是兵部、吏部、户部三部。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而刑部和礼部的官员们, 都自觉都坐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专业不对口, 纯纯来旁听。 姜沃是习惯了什么会议, 都要做会议记录的。 自李勣大将军开口,她就提笔, 准备开记。 李勣叩了叩桌子,神色一如既往肃然:“首先, 先说说诸位疑惑的问题——”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然她抬头环顾屋内,就发现许多朝臣都在认同地点头。 之后带着一脸求知,等着刚从辽东回来的李勣大将军,讲解下倭国到底是什么国家。 她重新调整了心态:是啊,此时的大唐朝臣,又怎么会关注、了解倭国呢? 就像此时向大唐朝贡的数十个西域国家一样,若是随意拎出来一个,姜沃对其国的了解,也只会停留在‘这个名字有印象’的层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 于是姜沃摆正心态,认真做笔记:她也要站在此时大唐朝臣的角度,来看问题。 李勣大将军简短介绍了倭国—— “倭国,处于新罗之南的海上,依山岛居。冠服颇似新罗人。” 没了。 姜沃:……真的,好简短啊。 而且全都以新罗作为对照组,倭国听了不得破防啊。 好在,李勣大将军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据灭百济时所得的军报,倭国的国力,应当与百济新罗仿佛,甚至略差。”据说当地军械很落后。 听到这儿,便有朝臣不解发问:“既如此,倭国如何敢扣下百济王子,截我朝使臣?”原以为倭国面对大唐这么刚强,多少得跟吐蕃、当年突厥等一个体量呢。合着还不如新罗啊?那为什么这么猖狂呢? 李勣大将军摇头表示不清楚。只是他也并不在意——无论原因是什么,问题解决了就行。 说来,若说此时满屋朝臣,对倭国最了解的,真无过于姜沃。 她起身要求发言。 今日,她不光想让在座六部朝臣们了解倭国,去开发下倭国银矿,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更要紧的构思。 ** 李勣大将军很痛快准了姜沃发言。 姜沃就先与朝臣们解释了下,此时倭国对大唐的认知和态度—— 不单大唐朝臣不了解倭国,其实此时的倭国,根本也不了解大唐的实力! 从诸多事件分析可知:此时倭国的心态,是想要跟大唐平等论交,甚至觉得两方势均力敌,可以试着伸手抢大唐看中的地盘。 姜沃一一道来:“倭国第一次与我朝往来,是贞观五年,谴使者入朝。” 彼时先帝还派出一位刺史高表仁,也去倭国回访了一下。 当时两国的认知就产生了严重偏差:先帝当然是把倭国当成来依附的附属国看待的。 但倭国不觉得,只以为是两国平等论交—— 以至于高表仁过去向倭王宣旨的时候,倭王不肯按照臣子礼数接旨。 而倭王不面北行臣子礼,高表仁便也不肯宣大唐天子诏书。 两方各不相让,高表仁一挥袖子走了,终未宣诏。 倭国也很恼火,觉得大唐瞧不起人。于是终贞观一朝,倭国再未谴使臣入唐。 而大唐二凤皇帝这边,早把倭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直到当今登基,为新罗事,倭国才又三番谴使臣来唐—— 依旧不是来朝贡的,而是来走外交手段跟大唐斡旋,让大唐勿要助百济的。甚至想跟大唐一起瓜分下朝鲜半岛。 一言以蔽之:此时的倭国还真不了解大唐的实力,对待大唐,完全是想争锋的心思。 所以才会出现扣留百济王子、拒绝大唐使臣‘登岸刺探军情’等行为。 ** 至此,大唐朝臣们才总算对倭国,有了个比较立体的了解。 有了解,才有能做出正确判断的基础。 李勣大将军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准备让在坐朝臣开始发表意见。 还未开口,就听姜侍郎又补充了几句:“对了,还有一事。” “之前倭国使臣被扣留在长安城中,经由与他们交流其本土风物——” 姜沃声音愈加和缓道:“倭国虽孤悬海上,土地贫瘠,然多矿产,尤其是银矿。” 宽阔的正堂中,霎时人人露出了颇为感兴趣的神色。 李勣大将军都‘哦?’了一声。 “展开说说。” * 其实原本,大多数朝臣,对倭国成为大唐属国是无可无不可的。 毕竟,倭国跟百济不同,百济是朝鲜半岛的一部分,百济不安,高句丽也会一直难以安定,朝廷想要彻底掌控辽东之地的计划,就会收到阻挠。 所以,唐灭百济之战,说到底还是灭高句丽的延伸,是安定辽东的必要一战。 相较之下,倭国却是孤悬海外的岛国,可没有这种重要性。 然现在,倭国在朝臣们眼里又变了。 现在的情形是,矿产匮乏的大唐,听说了一个矿产颇丰、实力一般,而且还一直在跟大唐作对争地盘的敌国。 那……就没得说了。 ** “其实今日,我还有一事,想与诸公商议。” 李勣大将军颔首:“姜侍郎只管说。” 对姜沃来说,她心中最重要的事,其实并不是倭国和银矿。 而是—— “是我朝对于藩属国的‘统’而不‘治’。” 大约是自古以来的强大与文化传统的缘故,中国历朝历代对‘属国’,其实更看重是一种名义上的‘称臣’和‘朝贡’。 是一种‘统’的理念,而不是真的去‘治(理)’其下属国。 他确实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硬核狠人,然,这次却是对方先动的手! 楼船于海上乘风航行,上树大唐烈烈幡帜。 大唐的水军与倭国的水军,于白江口发生了大战。 自此改用大唐年号。 正如现代社会,各个国家对自己的高精尖技术,一定也是最高级别的保密程度。 心中有鬼,倭国拒绝了大唐使者登陆。 帝下诏,来年改元龙朔。 不过,她现在已经深谙压力转移**了:不要太逼迫自己,而要把难题分享出去,把大家一起卷起来。 作为显庆年间出生的唯一一位皇子,皇帝为其取名李显。 这一场遭遇战,倭国是备战许久的水军皆出,共千余艘,数万兵士。 而‘海水皆赤’的战场,也终于让倭国认清了大唐的实力。 姜沃想到银矿的那一天,就想起了这个问题:如今大唐开山采矿,已经习惯了用火药,航海也已经用上了罗盘—— 而经此一事,刘仁轨顿生警惕,加强了防备巡岸。 苏定方大将军自百济还,献义慈王。 因此,在大唐的国书送达,让倭国在成为属国和灭国之间选一个时,倭国迅速扭转态度,毫不犹豫选择了与新罗一样,成为大唐的属国。 去岁,大唐是怎么备战准备灭百济的,倭国境内,齐明倭王就是怎么准备进攻新罗的![2] 姜沃近来思考这件事情,常想的头疼,生怕哪里漏下什么。 * 与此同时,登州港口,有数艘船只正从大唐出发,行驶向倭国。 刘仁轨立于船头,直至倭国主动将百济王子扶余丰绑了,放到一艘小舟上,送往大唐船上。 因此,在今日六部皆在的大堂之上,姜沃说出了此事。 ** 但到底是两国两心,一旦宗主国衰弱,很可能就会被属国反咬一口。 最要紧的是,中国历朝历代,还多以‘天朝上国’的心态,对于属国的朝贡,返还更多经济的馈赠,实行‘厚往薄来’的政策。 船上除了大唐派往倭国的册封使臣,另有负责冶铸金银铜铁的少府监胥吏数名、负责矿地辨认的掌冶署胥吏数名。 姜沃分享问题完毕,归座。 不过,在显庆年号的最后一天。姜沃终于解开了一个谜团—— 银子固然很香,武德充沛指哪儿打哪儿的大唐,更不愧是威名赫赫的天朝上国。 倭国决心自行攻打新罗。 直冲大唐战船而去—— 刘仁轨这么大胆?不等皇帝命令就开战了? * 此战使得倭国水军精锐尽溃。 经过三省六部的朝议,皇帝最终决定再派战船前去东征倭国时,东海之上的紧急军情却先一步送入了长安城—— 但来都来了,备战都备了一年了,难道转头就走? 倭国惊呆。 那不能够!毕竟,倭国对此战、对自己都很有信心! 朝堂之上诸人:?? 与之前许多与大唐军队交战的敌人一样,倭国水军看到两方兵力(船只)数量悬殊,大喜:优势在我! 他们为此战准备了一年有余,带来了数万的兵士,上千艘战船,怎么能直接就退兵? ** 显庆五年十一月。 此战后,刘仁轨率水师追着残留的倭国船只,一路来到对马港口,即倭国阻拦大唐使者登岸之处。 但看到了战报:“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皆克。” 显庆五年十二月。 故而,姜沃想提出的是:当民族没有彻底融合,不是一家人的时候,该保留的一定要保留,不能任由他人带走! * * 所以,倒也不能怪倭国不肯让大唐使者登陆:实在是太巧了。大唐不会探知到他们要兴兵攻打新罗吧? 这世上没有什么毫无代价的取得。 姜沃侧耳倾听,大明宫的新岁,隆隆钟声敲响。 显庆五年八月。 倭国则是决定先下手为强,直接出击! 正如兵法所说‘未胜先要虑败,才能百战不殆。’ * 行朝贡,奉正朔,凡王位更迭,皆受册封。 若是为了开采银矿得到些许银钱,倒是让倭国反手把火药的炼制、罗盘的制作、大唐的先进造船术这些技术拿了去,那才真是大大的倒赔! 就在此时,大唐居然派使者来要百济王子—— 对属国内部的政治、经济,其实基本是不管的。 显庆三年九月,皇后诞下次子,因小儿年幼,皇帝便一直未起名。姜沃就一直好奇,这是哪位武皇之子,亦或是哪位都不是。 “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1] 上百艘战舰堵在对马港口。 长安城中的朝臣,自然未能亲眼见到这一战。 什么?百济已经被大唐灭了?! ** 说来也巧。 甚至……还会给予先进文化、技术指导。 齐明倭王对此战看得很重,亲自督战,今年甚至搬来了北九州住。 新的一年又到了。 这些举动,在宗主国强大的时候自然没问题,属国会是老老实实顺从的好孩子。 谁料,倭国这边还等着百济的信号,跟百济一起夹击新罗呢,转头就听说—— 但在大唐不断开疆扩土的如今,该如何治理被打下,却并非一心的‘属国’,已经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事情。 刘仁轨冤枉。 皇帝于除夕宴上,宣布了嫡次子的名字。 显庆年间事,至此而终。 这也就造成了,‘宗藩’之间的联系,其实很不牢固。 想要银矿,就得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随行者中,还有两名令胥吏们颇为陌生忌惮的‘监秘官’。一为宦官,一为宫中女官。 到了这显庆年的最后一天。 而刘仁轨这边,则只带了一百余艘战船,万余人。 就这样,两方在白江口发生了一场遭遇战。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一类属国(为一人送行,为一人接风) 是啊,众人不由的沉思,想着当初他们花费巨大,所求的是祈天停雨,可不是绝雨不下啊! 要不是这三个妖道祸害他们,他们这顶多发发洪水的桃源镇,何至于会闹旱灾? 说来说去,都是这三个妖道害人!说他们是邪祟,还正是没有说错! 随着人群再次因为有心人的煽动而群情激奋起来,情势再次一乱,加之周小道都亲自下场撕逼了,再配合上他收买的人,场面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人们手持着武器又开始红着眼睛,朝着院中孤零零的师徒三人逼近。 不仅如此,有人还故意在人群里继续拱火,“就是,就是,妖道害人,迷惑人心,这样的邪祟,就合该抓起来去烧了祭天!”。 “哼!妖道好享受,不愧是邪祟!也不知道与人为善心疼人,日日让大家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们,自己个吃的白白胖胖的,只可怜我们这些苦命人哟,如今却是连草根都吃不上了,他们的日子倒是吃喝不愁,还长这么白胖,啧啧啧……天都旱的要死了,他们却都一点不见瘦!这些肉,可全都是喝了我们全镇人的血与肉,生生养出来的膘呀!他们简直该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人们神情激动的一拥而上,态度跟刚才截然不同,一个个就跟突然被打了鸡血一般。 山来的喊,胖贾的辩,多余哇啦哇的不忿,哪里是这么老些人的对手,几乎全都淹没在了群流的激奋中。 可怜山来,面对气势汹汹,眼睛血红,一步步凶残毕竟的魔鬼们,他一把推过还愤慨的想要往前凑去开骂的师傅,试图把人护在身后。 “师傅,您带着多多进屋去避一避,这边有……”。 关键时刻,一触即发的紧绷形式下,山来口中的我字都没能来得及出口,也实在是他的心里太急,动作太快,师傅也太不配合了,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师傅手里一直端着不撒手的茶盅里,装的居然不是茶,而是…… 啪嗒一声脆响,由于山来的动作太猛太迅速; 由于胖贾太胖,下盘太不稳,心里太急切; 胖贾手里装着梨花白的茶盅,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带着里头的酒水一起,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毕竟当初,镇长供奉给胖贾的梨花白,可是三两银子一坛的佳酿啊…… “呔!好个邪祟妖道!我们在外头可怜的一滴水都喝不上了,他个妖道居然还躲在家里偷偷喝酒,真真是心狠毒辣的妖道!不愧是只会享乐祸害人的邪祟! 乡亲们,这酒,这屋,这妖道身上的肉,可都是我们一分一厘的血汗供起来的呀! 这妖道师徒三个,那是踩在我们桃源镇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头上刮骨吸髓啊! 乡亲们,绑了这祸害我们桃源的妖道邪祟,烧了祭天!”。 如果说,先前的种种煽动过后,堵上门来的这些百姓,心里还守着一丝良知与底线的话,当胖贾手里的茶盅砸碎,当酒香四溢后,这浓浓的酒香就成了他们最后的催命符。 在酒香的刺激下,在场的人哪里还记得自己心里的底线?哪里还保有曾经的良知? 那一刹那,山来心脏骤停,肝胆俱裂。 “上啊,乡亲们,拿下妖道邪祟,为我桃源除害!”。 碎了,全都随着茶盅的碎裂而碎掉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眼睁睁的看着闪着寒光的锄头当头砸下,心念电闪之间,山来出于本能的,只来得及把身形胖胖,反应不及的师傅重重的推了出去,自己却因为惯性的力道,恰巧那般该死的顶替了师傅刚才的位置。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人群里,周小道眼里闪着光的声声呐喊,像是打开了泄洪的砸口一样。 明明是沉闷的一声响,却该死的清晰,震的多余于胖贾的心里当即剧痛。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砸下来的锄头贴着山来的耳侧,勾出血线,重重的挖在了山来的右肩上。 山来只来得及凄厉一声喊,同时抬腿踹开纠缠住自己的俩年轻人,再扑上去解救师傅的时候,已然迟了。 当即手上没有再留手,多余眼里闪着戾气,被人提溜着也没事,小爪子高高抬起,照着中年男人的脸就是狠狠一爪子,丝毫不管自己这一抓下去,对方被她抓的那叫一个皮开肉绽破了相。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臭小子!”。 刹那间锄下血流如注,顷刻间染红了山来身上的蓝色秋衣。 只能说,人心啊…… 被自己在意之人鲜血刺激的,多余瞬间发了狠,骨子里的凶性再也压制不住,哪里还管得了,身前的这些人曾经对她也是抱有过善意,更甚至往昔走在街上遇到时,还曾经对她笑,给她糖吃,对她好,送过她愿力? 只可惜,场面太混乱了,周边的疯子也太多太多了…… 嘴里凄厉的发声大喊,急切的声音都走了板,如幼兽一般凄厉的嘶吼,喊出来的却是曾经她那发音不准的三奶哥。 嘭! 以三对N多,山来即便再是年轻力壮,也根本不是眼前密密麻麻的失智之人的对手。 群情激奋的众人这个时候哪里还记得,当初多余他们师徒三人,为了帮他们祈求停雨做的贡献,又哪里还记得,当初暴雨停歇后,他们自己又是如何对多余师徒心存感激的? 眼看着这群疯子以极快的速度欺上前来,为首的一个被仇恨与饥饿折磨,被有心人洗脑了,满面凶神恶煞的男子,举着自己手里的锄头,高高抬起就朝着自家的师傅砸了下来。 被推出去重重跌倒在人群里的胖贾,下意识的回头一看,看到的,就是自己打小带大的臭小子代替自己受罪,被那要人命的锄头,一锄挖断肩膀的绝望画面; 正在被一个中年汉子拽着衣领子,试图把她提溜起来去绑好呢,本还不是如何剧烈挣扎的多余,在被人提起来的那一刹那,刚巧就看到了她的山来哥被人一锄头挖到了肩膀,蓝衣变黑紫的模样,多余心疼坏了。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安安的功课(太子的换书)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在皇帝距离长安城还有两日路程时,姜沃就能感觉到,所有留在京中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安心起来。 到底之前只能听各种前线邸报,尤其是高句丽未打完,北境薛延陀又进攻夏州之信传来后,朝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的氛围。 现在皇帝圣驾马上到京,哪怕薛延陀的战事还在进行中,但所有的人心都定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就见房玄龄房相的脸色肉眼可见好了起来,甚至还有了闲心,把自己近来花白了不少的须发,用坊间很流行的以‘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染了一遍,又是神采奕奕一枚宰辅。 且说这回皇帝亲征,把宰辅几乎抽空了:三省里头,中书省一把手中书令岑文本、门下省一把手侍中刘洎,尚书省二把手右仆射高士廉(一把手就是房相自己)都被皇帝带走,陪同太子留守定州。 再有长孙无忌、马周等重要宰辅也奉命随军东征。 可以说房玄龄独个留在长安,真是铁件挑重担:一人领着三省,带着六部,这一年来的辛酸苦累,真是说都说不完。 听闻圣驾即将归来,稳重如房相都忍不住激动起来:终于同僚们都回来了,快点把各自的工作领回去,他好松快一下,只去管他的尚书省。 然而房玄龄却没想到的是,自己很快接到了两位同级别同僚,一死一犯罪的消息——中书令岑文本,病逝于归京途中,门下省侍中刘洎则因逆罪被关押,已夺侍中官职,正在等待圣人发落。 可谓是,同僚们回来了,但有没有完全回来。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还是房玄龄先把三省之事一把抓。 想到岑、刘二人都是从前魏王一党,房玄龄实在忍不住怀疑从辽东回来后,被皇帝指派了跟他同管三省事务的另一位同僚——长孙无忌。 尤其是得知,刘洎的罪名是褚遂良首告时,这份怀疑就更重了。 褚遂良,一向是跟着长孙无忌走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见到了整整一年没见的太子李治。 只是两人见面,也没多来得及寒暄,就说起两位宰辅一死一罪之事。 想到岑文本,姜沃也觉得颇为黯然:她第一次出现在朝臣前的那次诗会,就是岑文本主持的。 这才几年过去,岑相已经病逝辽东。 “岑相是到了定州后,身体就不太好,又因军务繁忙病情积重难返。”李治也是先感怀了下岑文本。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道:“只听闻刘侍中‘因逆言获罪’。” 李治下意识抬手掐了掐眉心,这个动作还是跟长孙无忌学的,有时候他头晕脑胀的时候,觉得这样能轻松点。 不过这次掐完,想起长孙无忌,李治就更头疼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刘洎的事儿,还要从皇帝返程路上的一病说起。 或许是因为天气骤冷,或许是因为东征已尽,皇帝从一直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中放松下来,总之,皇帝在中途病了一回。 就是老毛病又犯了,只是这回比较重,不光头疼难以入睡,更觉眼涩畏光、起身更觉目眩难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治自然是日夜陪同侍奉在侧的。 好在还有孙神医提前开好的方子,嘱咐圣人一旦发病就连喝三日——孙思邈对皇帝的病情,是清楚但又无可奈何的。 一来,皇帝久有风疾和气疾,从初次发病的年纪来看,应当是自血脉而来,很难根治。二来,皇帝年轻时候打仗那真是不太要命的打法,曾有三日不解甲,两日不进食的赶命似急行军。 还有诸如冬日卧身冰雪,夏日身着玄甲厮杀汗血俱下,都是常有的事儿。 年轻的时候靠硬抗不在乎,如今,就都成了弊病。 孙思邈开的方子,也都是缓解急症让皇帝免于痛苦的。要说能根治皇上的痼疾,孙思邈做不到,这世上也没有大夫做得到。 皇帝自己也明白,也曾感叹过:“沈疴属此,理所不堪。”因此从没怪过大夫治不好他,对孙思邈开方的要求也是,能够免于风虚顿剧之苦即可。 此次亲征高句丽前,皇帝再次请了孙思邈扶脉备药,就是怕在远征途中病倒。 孙思邈便开了数种方子,一一交代给随军医官,皇帝什么证候要用哪一位方子。 因此,皇帝虽然病了一回,但并不多严重。 吃了药很快就缓解了病痛,还是李治苦求父皇多驻扎歇息两日,皇帝才又多躺了两天。 偏生就出了事。 数日后,皇帝下旨,贬侍中刘洎为桂州清水县丞。 长孙无忌叹口气道:“我都是为了稚奴你的太子位更稳当,你倒总心软来劝我手下留情。” “只有褚遂良带来的几个兵士,刘洎只喊冤说这些人是褚遂良的人。两人各执一词。” 怪不得褚遂良状告他,一告一个准。 “刘侍中当时认了吗?” 那将来,是一言决于自己,还是…… 李治听出姜沃的意思,无奈道:“刘洎跟房相不能比。房相多年来谨言慎行,但刘洎这人……” 他原就是因言获罪,这下子属于破罐子破摔,直接与相熟的朝臣挨个念叨过去:“褚遂良诬我!若是我去清水做县丞死了,必是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居心叵测杀人灭口。” 别说,他还真起过这个心思,让刘洎到处这么一吆喝,反而不好动了。 如今所有事儿都一言决于父皇。 想想圣人,长孙无忌便也只好遗憾放手。 “褚遂良与舅舅向来亲厚。”此事哪怕不是长孙无忌令褚遂良告发的,他也一定早早知情,并且也跟皇帝建议过,刘洎此等诛心之言何当该杀。 他给姜沃举了个例子:之前皇帝让刘洎等人跟自己一起留守定州,还特意嘱咐过刘洎,太子年轻多加辅佐,然后刘洎就拍胸脯来了句,陛下放心,要是大臣有犯错的,不用太子,臣就处置了他。 “可舅舅从头到尾,没有知会我一声。”李治转着手里的茶盏:“或许是上次吴王的事儿,舅舅觉得我了。” 从一朝宰辅,直降为九品县丞,刘洎何等破防可想而知。 李治叹口气:“我并不是怪舅舅想除掉刘洎。” 李治点头道:“我知道舅舅一力扶助于我。只是父皇已有圣断,舅舅再不肯放过刘洎……” 李治搁下茶盏:“也是。” “那有确切证据吗?” 姜沃想了想道:“殿下若有疑虑,可以私下向陛下进言,先保一保刘洎性命——贬官也好,甚至流放也好,只要命还在,就总有回旋的余地,留待来日。” 霍光伊尹什么事?那便是废立皇帝事! 将来,阻拦媚娘立后态度最激烈的,便是褚遂良。 李治笑眯眯道:“这两个吗?好,我知道了。” “那圣人还是将其下狱了?”二凤皇帝在治罪上,其实很看证据。之前房玄龄坐镇长安,还有人状告房相独揽大权要谋反呢,房玄龄大无语,直接将人送去高句丽前线,皇帝也根本没理会。 他在意的是—— 李治想的是长孙无忌,姜沃提出保刘洎,在意的却是此时李治还不太关心的褚遂良。 “舅舅觉得谁合适呢?” 听到这儿,姜沃都惊了:这样的话要是坐实了,那刘洎真就是死罪。尤其是皇帝病中说这样的话,更是罪加一等。 那舅舅究竟是在辅佐他,帮他做决断,还是在替他做决定? 皇帝病倒,随行的宰辅们皆陆续来问安探病,这是常例。 直接出手要干掉刘洎。 清水县穷乡僻壤,只是个下县,县丞官位不过九品。 毕竟刘洎从前是拥立李泰的,甚至还跟吴王李恪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来往。跟长孙无忌的关系更是水火不容。 姜沃:……合着是有前科啊。 兼之小外甥还来劝他:“舅舅,桂州偏远气候湿热,叫他自生自灭去吧。” 长孙无忌略一沉吟:“稚奴觉得褚遂良与于志宁如何?” 然而就在皇帝病好能起身的那一日,褚遂良于御前状告刘洎,说刘洎在外与军士散布流言——口称皇帝病重不起,还私下口出狂言道太子年幼,他可以行霍光伊尹事。 李治摇头:“没有,他坚决不认。” 将来若跟舅舅再有分歧,可以刘洎事为引。 二凤皇帝当时就恼了:朕叫你辅佐太子,没叫你随便诛杀大臣,你还准备代太子行生杀大权? “倒是有一事更要紧些。”李治如以往请教律法一般认真请教:“父皇昨日还问我,岑相过世,刘洎被贬,这一下子空出来两位宰辅,总要选人补上。” 他能说一句,谁说不能说更大逆不道的第二句? 若说上次吴王李恪事,只让李治觉得舅舅有点过激,那么这次长孙无忌连说都不与他说一声,直接要把一个宰辅往死里按,就让李治如冷水扑脸一般,直面了长孙无忌这种来自‘长辈兼宰辅’的压力。 长孙无忌:…… 大唐县分为上中下三级。 或者,也可以说,褚遂良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来告刘洎:毕竟刘洎前一句僭越不当之言,是当着皇帝的面说的,言犹在耳。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帝后教子(十八年已过)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听完陶姑姑私下的教诲后,姜沃又到正堂去接了几次贺礼。 贺礼都是掖庭内耳目聪灵的各局女官命人送了来的,其中又以曾经想抢姜沃饭碗的尚寝局女官送的礼最重。陶姑姑替她剪开外头裹着的油布,用手指轻轻捻了下缎子后就笑道:“这几匹料子是上好的,这都拿出来了,只怕吴六儿心疼的要滴血。” 没错,这会子吴六儿正在揉着心口,腹内大骂其余几位将她拱出去得罪陶枳的女官不当人,又懊悔自己冲动:谁能想到那个小哑巴不但会说话了,还有这样大一段造化,居然被两位仙师一齐看中了收为弟子,还把名儿挂到圣人跟前去了!我真是哪辈子倒了霉了…… 为此,哪怕吴六儿再舍不得,也舍出去了最好的衣料。 姜沃应酬完毕,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就要出门去。 陶枳闻言,抬头望了眼天色:“公厨那已经摆了饭了,怎么又要出门?况且这会子宫道上各处门户快要落锁了,你还忙忙往哪里去?” 姜沃回道:“姑姑,我去寻武姐姐,将今日事告诉她!” 陶枳莞尔劝阻:“这事儿传得快,掖庭里各处都晓得,估计武才人也已听说了。明儿再去吧,今日急匆匆的也说不了什么话。” 却见眼前一向听话的孩子摇头道:“姑姑,若是这事儿不为人知,明儿我再去也不耽误。正为了这事儿已经传开了,我今日才要格外去告诉武姐姐一声——我们可是朋友,若她只跟旁人一样‘听说’我的事儿,我却不亲口告诉一声,显得我心里没有她似的。” 陶枳便许了:“是,你这话想的周到,更能全情分。” 心里也很欣慰,这孩子不单只有听话,更有自己的思虑。在宫正司自己能护着她,眼见她要走的更远,去太史局学星象风水,将来免不了要与朝中皇族权贵打交道,她自己能想的周全,这才更好。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时辰掖庭宫道上人并不多,只偶然见到几个步履匆匆要去各宫上夜的宫女。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姜沃刚转过一道红漆门,就见媚娘迎面走来,步履也颇急,两人正正相遇在半路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橘红色的夕阳将石板路铺上一层柔绒温暖的光,两人踩着满地流光走近对方,然后异口同声问道:“你怎么也出门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我想着总要亲口告诉你好消息。”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又是异口同声。 两人说完就同时笑了。 媚娘眉眼一弯,夕阳的光流转在她晶莹的眉眼中,像是流动的笑意:“我们北漪园消息最闭塞,我是刚听严掖庭丞说了此事——他要替殿中省的几位上官给你送贺礼,特意来问我要不要捎一份过去,我才知道这件大喜事。” “我想着咱们不同旁人,怎么能叫人捎带贺礼,总要亲口来给你道贺。就赶着出来了,路上还怕来不及,宫门落锁呢。” 姜沃拉着她的手:“可见咱们是心有灵犀!我也是想着要亲口跟你说才赶着出来了。” 她说完后,却见媚娘愣了下,问道:“心有灵犀?” 姜沃也一怔,随即才想起,‘心有灵犀’这种她觉得最常用的成语,在初唐却还很生僻,少有人闻。要等晚唐时李商隐那句著名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才让这个成语风靡了起来。 姜沃在心内告诫自己以后说话要格外小心,免得哪天不小心蹦出一句还未面世的名句来,竟是抢了别人的诗文。 比如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等人这会子还都没出生呢,大唐的千古文采风流此时才刚露萌芽,那些万世流芳的名句都还未到面世的时候,还未等来那些‘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妙手。 姜沃心中念叨几遍:将来宁可说大白话,也不能乱用诗词成语了。 此时面对媚娘的不解,姜沃也没法拿‘李商隐’来解释,就只好道:“从前听娘亲说过,犀角有灵,天生一道白线贯穿两角,可比作两人心意相通。” 媚娘回味了‘心有灵犀’四字,只觉果然形容精妙文辞优美。怪道姜沃的母亲从前能侍奉长孙皇后,做宫里数一数二的女官,必是饱读诗书之辈。 听姜沃讲完犀角,媚娘正巧想起一物,就从腰间解下荷包:“心有灵犀……那我身上正好有一物可做贺礼。” 媚娘掌心躺着两枚犀角梳,皆是大不盈掌,是可以随身携带的精致之物,如墨玉般温润油亮,在夕阳下越发光洁可爱。 “这是我入宫前母亲为我准备的妆奁之一。这一对黑犀角梳出自同一支犀角,两只梳子对起来,纹理正好凑做一朵祥云。” 自来女子出嫁,母家准备妆奁钗环都是一对对的,取成双成对的美意。 媚娘入宫为天子嫔御,自算不得三书六礼正式嫁人,但杨氏做母亲的心是一样的。给女儿准备的妆奁之物也都是双对的,尤其是梳子这种寓意吉祥之物,更是精挑细选择了一对天生成如意祥云纹路的黑犀角梳。 他断人命数准的如同开了天眼。只是他十数年前为圣人相过面,为避僭越,这些年来,就再也没有人敢请他相面断命数了。 进门后不由松了口气,站在原地拍了拍心口。 姜沃和媚娘再多话没说完,也只好匆匆作别,各自回去。 然两人虽投契,如今处境却不同:一个是前途未卜,还要走偏路贿赂内监才能有面圣机会的才人;一个却是被两位仙师看重,圣人破例钦赐了太史局官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女官。 媚娘赶着关门前最后一刻踏入了北漪园的门。 直到迎面撞见熟悉的少女从红漆门后走出,眼睛亮晶晶的向她奔来,特意来告知她好消息,媚娘才觉得一颗心落定下来,安心的甚至带了几分酸楚之意。 就算今天都听了好几句了。 怀着这样的决心,一路上媚娘心情颇为沉重。 因此王才人此时的嘲讽,对媚娘根本没有影响。 她回想这些时日往来,自觉她与姜沃是朋友。 如今袁仙师居然收徒弟了! 这还不算,王才人之所以今日紧盯武氏,也是心里泛酸:原本武才人总去宫正司,结交一个七品女官,她们还笑她自低身份。可谁成想那小女官竟然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还被袁仙师收了做关门弟子! 但今日媚娘出门前,王才人说的这些话还是有些戳中她心底事的。 两人的声音洒落在空荡荡的宫道上。 这样的风凉话,媚娘不是第一回听。 她出门前王才人就在这儿‘乘凉’,见她急着出门就立刻奚落道:“哟,一晚上都等不及了,就要去趁热灶?要我说,人家若拿你当个人物,总要打发人告诉你一声。宫正司那么多小宫女,她哪怕随意叫一个来报喜也好。直到这会子都没动静,你心里还没数吗?” 正在院中霸占唯一一个躺椅纳凉的王才人,见她进门立刻坐起来冷笑道:“上赶着讨好旁人回来了?那刚认了袁仙师做师父的姜司历有没有给你算一卦,什么时候能得宠啊?” 媚娘心中自有一杆秤:她会去钻营会去贿赂内监,会用手段去博一个更好的前程,但她不会利用姜沃这个朋友的。 媚娘在屋内愉快解开发髻通头发时,外头王才人已经要气晕过去了。 媚娘径直往自己屋里走,从身体到神态都表达了对王才人完全的无视和不屑。直到进门前才停下来,回头对王才人展露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之后‘砰’的把门关上。 大唐律法明定:五更三筹,从皇城中顺天门击鼓起,各坊门闭合,严格宵禁。 媚娘也扬声道:“好,用心学道!” 但袁天罡不同,他最出名的可是相面如神! 正对今日心有灵犀。 王才人觉得这门跟摔在她脸上似的,明明武才人一个字也没说,却把她气的险些从躺椅上跳起来。 两人还欲再说,只听暮色中鼓声隆隆传来,整个长安城都回荡在鼓声中。 王才人越想越气:宫里上万的宫女,怎么偏武才人能抓着一个未来的小仙师呢!将来要是她给武才人算一卦或是干脆施法改个命格,岂不是要大大压过她去了? 宫中门户管的更严,除鼓声外,还有有小宦官敲着小锣,在各个门户前走来走去,口中拉长了声音:“昼漏尽,一筹后闭门!” 媚娘握着只剩下一把掌中梳的荷包,心里却觉得是有陪伴的:母亲,哪怕在这深宫里,我也不是一个人了。 媚娘一向拿王才人当成马球场‘喑喑’的马驹子们,不理会她在‘嘚嘚’些什么。 姜沃伸手接过一枚梳子。 “咱们一人一支。” 京中谁不知道袁仙师的大名。 转弯前,姜沃回头,正看到媚娘也驻足对她挥手,姜沃就笑道:“武姐姐,五天后见啦!” 闭门后路上再有行人出没,就会被视为社会危险分子,是要被请到衙门里喝茶的。 要狡辩自己没听见鼓声,没来得及回家,那也不可能。因入暮后闭门的鼓声足足要敲四百下,一下没听见,几百下还听不见?再不能做借口的。 她是被亲哥哥们赶出家门又寄人篱下过的,要是连别人一点讥讽的言语神色都受不了,她们母女早该跳井死去了。 媚娘自问无所求,秉着情分去道贺,但她却怕姜沃认为她有所求,会与她疏远。 于是媚娘出门前是拿定主意的:若是察觉到姜沃对她起疑,或是有疏远之意,她就再不往宫正司去了。 李淳风虽也出名,但一来是后起之秀,二来他主攻星象天文——跟星辰有关的只有极上层的帝王将相,一般人都深知自己一辈子也跟星星挂不上钩,甭管天狗吞日还是吞月的,都是天子要发愁的事情。 可媚娘不知该怎么剖白自己:她会相信吗?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朝堂如浪(这是葡萄吗?这是刺客啊) 皇帝这次并不摆全幅皇帝仪驾往黔州。只是轻装简行,速去速回。 媚娘边与皇帝一起走到一只开着的木箱前,边与皇帝道:“还好有苏大将军率亲卫随行护驾。” 皇帝颔首:“媚娘勿虑,路上所有船只与馆驿,都已然提前安排好了亲卫驻兵。” 媚娘又道:“皇帝一应要用的药,我都与程望山交代许多遍了。” 边说话,皇帝边伸手从开着的木箱中取出一物,是一只精巧的罗盘一 这只箱子是姜沃送进宫的,是她带给大公子李承乾的谢礼。当年与他在师父坟茔前的一夜彻谈,于姜沃而言,实在受益良多。 只是黔州万岭谷的所在特殊,无皇帝手书也去不到,没法亲自再去道谢。 此番皇帝下黔州,姜沃就把一箱器物送进宫来,经呈御览。 除了罗盘、船只模型等新鲜器物外,甚至还有一匣子钱币。 皇帝打开一看,里头是西域各国用的金银币,铸造的工艺和花纹各不相同。 皇帝不免感叹人生际遇:兄长做太子时,姜沃还在太史局做太史丞,从未能单独与东宫说过一句话。倒是兄长后来隐居黔州,她倒是成了朝上见兄长次数最多的朝臣。 看过这一只木箱,帝后二人就往后殿走去。 见媚娘坐在妆镜前,皇帝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媚娘,多给朕带两盒海棠色的口脂。” 她从打磨的异常明亮的铜镜里,看到皇帝的身影。 媚娘就转过头来,看着披着厚绒衣的皇帝。 京中多干燥,秋冬时皇帝也会赐给朝臣口脂。只是皇帝和朝臣们用的,多是只用蜂蜡制成的无色口脂。 此时皇帝特意要海棠红色的口脂媚娘的目光落在他唇上,如面色一般淡白无血色。若是风疾发作时,还会泛起明显的瘀紫。 原来,朝臣们皆知皇帝圣躬不安,黔州,却是不知的。 十数日后。 洛阳紫薇宫的九洲湖上,一叶兰舟划过平静的湖面站在船头的船娘有些紧张,小心地尽量平稳地操纵 着这艘小舟。 毕竟,里面坐的可是皇后。 “就停在瑶光台外。” 有声音传来,船娘连忙应是。将兰舟稳稳停下,又拴于岸边石柱,这才告退。 瑶光台是赏景台,无人居住。此时四下一片寂静。 姜沃推开所有窗子,看外头秋水长天一色,只觉神清气爽。 随口道:“不知陛下有无到万岭谷。” 皇帝此番出行的一应行程,都是苏大将军安排的,朝臣们也都不知--窥探打听圣踪也是忌讳。媚娘也从来 不刻意去问,只是皇帝说起她就听着。 此时便回答道:“若是路上没有风雨耽搁,应当到了。” 圣驾离开洛阳城后,媚娘倒是比从前更忙--因皇帝不在,万事才要更谨慎。有些小疏漏,皇帝在时还无妨。若是皇帝不在,闹出什么事儿来,才显得她这个皇后无能。 因而直到今日,媚娘才有空歇歇,邀姜沃一起于湖上泛舟,还备好了酒馔。 这日下晌,李治到了黔州万岭谷。 入谷后不久,转过一道山弯,便见豁然开朗,疏落几处房舍。 且说此处的房舍图,还是当年李治亲手交给兄长的,他自然在图上见过万岭谷的样子。 如今卷图成真一一山明水秀,有竹林有清溪的山谷,几处房舍恰到好处地坐落在其中。 但真正走过去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李治竟然有些恍惚:到底是画卷成真,还是他自己走进了画中? 大约是万岭谷没有其余人居住的缘故,李治发现,门上连锁条都没有,一推就开了。 他望着院中摆设:一株海棠树下放着两把躺椅,一 如当年昭陵凝英殿院中。 方才门口的亲卫已经与他说过了,秋高气爽的时节,大公子都会上山。 算时辰,差不多快要回来了。 李治就走过去坐在其中一张竹木躺椅上,仰着头看云。 自从做了皇帝后,他好像也很久没这样看云了。 黔州多山,在此处看云,竟然真有些像昭陵处的青山白云。 直到门扉声响起,李治才坐起来,正好与进门的兄长四目相对。 一瞬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李治来之前并未书信告知兄长。 因此李承乾见到院中身影时,一瞬间是怔的,也有些讶然,但很快归于平静。 李治望着兄长一一在他眼里,大哥与十一年前从昭陵离开时并无变化,令他安心。 虽说在李治眼里,兄长一切如旧,然在李承乾眼里,相隔十余年,弟弟却是变了的。 哪怕面容没什么变化,但多年帝王,早已由内而外改变了一个人。 虽说李治就这样简单坐着,穿着的也是常服,但李承乾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父皇的影子不,是帝王的影子。是在一个位置上坐久了的烙印。 但那又如何。 李承乾开口如旧:“雉奴。” 听这一声,李治眼眶发烫,声音微哽:“大哥。” 李治觉得,他到了万岭谷后,非等到大哥从山上回来,才一并去探望舅舅,实在是个正确的决定。 因舅舅见了他后,简直像是见了鬼。 先是惊怔了好几息,以至于李治都摆手让带来的奉御赶紧去扶脉,长孙无忌才反应过来。 这朝堂,就像是海浪,前浪在岸上碎去,后浪又至,风浪永无止歇。 李治闻言,对园圃里的葡萄苗肃然起敬:原来是从舅舅手里到了大哥手里。那还鲜旺地活着就很顽强了,倒也不能对它们要求太多。 是啊,权力一换手,把有些臣子给晃迷糊了。 他虽然现在看奏疏上的小字费劲,但视力也没差到分不清绿色和紫色。按说现在葡萄架上,应该有累累紫色葡萄串垂着才是。 洛阳九洲湖上。 之后轻轻咳嗽了一声收住笑,这才问起舅舅近来觉得如何。 李承乾又道:“虽说结的少,也不是全然没有,咱们进去找一找吧。总不能雉奴千里迢迢来一趟,一枚葡萄也吃不上。 媚娘望着落日余晖,语气和眼睛一样冷静:“弘儿在长安监国已有小半年。朝臣中已有人觉得,太子既然能够监国,皇后便该还政于太子。” 媚娘和姜沃看得明白,但许多朝臣未必看得明白。 黄昏落日,洒向园圃中,为片片绿叶,镀上一层金光。 他们兄弟二人则往外走去。 长孙无忌只摇头道:也并不是什么大症候,不过是人老而已。” 他这一串话砸下来,完全没有给李治回答的一点空隙。 “上次咱们一起看落日,还是几年前。” 只是,这串葡萄跟叶片一样是翠绿的,在叶片中若隐若现,几乎融为一体。 毕竟李治打小吃的所有果子,全都是宫人精挑细选过的。他这辈子就没吃到过,也根本想象不出,世界上会有这么酸,这么涩的果子。 ”她们一起出宫去大慈恩寺为文德皇后祈福,,之后的半日在东西市走了一日。 或者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太子年幼,性情又是真的温厚,若是他接过政事,朝上一切萧规曹随,皇后退居后宫,朝臣们的日子会更好过。 甚至不是太子有没有能力理政的事儿一一古往今来,多少太子已经足够出色能够治理国家,但皇帝也不放权的? 李治甚至觉得,舅舅的病都被他刺激好了,起码质问起来中气十足的 “你觉得,我是被掌政的权力所迷吗?” 媚娘笑了。 他们觉得是在要求皇后归政于渐渐年长的太子,自觉这是天经地义。 咬破葡萄皮的那一瞬,李治见到兄长时,那眼眶发烫却最终忍住了的眼泪,哗"就下来了。 李承乾原本也摘了一枚,但见弟弟吃完哭了起来,他又默默放下了。 两人走进园圃后,李承乾先去拿了桌上放着的一顶大的竹斗笠递给弟弟。 姜沃摇头道:“不,这封奏疏,姐姐是不能上的。” 媚娘与姜沃也在看落日余晖,便洒湖面,波光粼粼如一湖碎金。 这简直是刺客啊! 长孙无忌越说越焦虑,神色间全然是不可置信。 “这葡萄好绿啊,能吃吗?李治伸手伸了一半,想到毛虫,又缩回来了,只是袖手围观。 直到黄昏时分回宫,去太极宫的承天楼上,一同敲了暮鼓。 那日她们还说起了一一 李治抬头看了看天儿:“还好,今日太阳不晒。我不带了。”他嫌麻烦。 媚娘转头看着姜沃。 李承乾直接给他扣上,然后边系下颌处的麻绳边道:“不为了挡日头,是为了这葡萄架上会掉一种毛虫,一旦落在人的皮肤上,好几日都是刺痛的。” 直接酸哭。 李治见舅舅被大哥噎住,没忍住笑出了声。 两人这才往葡萄架下走去。 远看葳蕤绿色一片,翠亮可人。 京中诸事如何料理?若有军国大事,又该怎生报给陛下裁决” 倒是他自己开始泛起隐隐熟悉的头疼。 接着便一连串发问道:“陛下怎么能离京至黔州?长安群臣可知?圣驾如何而来?这一路又是谁护卫陛下? 他觉得自己被这葡萄深深伤害到了,这是葡萄吗? 长孙无忌的屋舍在靠近后山处,出门就是园圃。 皇权,皇帝可以给,但旁人不能要。 但其实,他们要求的,还是把皇后手里的,属于皇帝的皇权交给太子。 长孙无忌: 还好,这不是曾经永徽年间的朝堂上。李承乾很快在旁截断:“舅舅别管这么多了,雉奴既然至此,便是一切都安排好了。” 李治闻言,立刻把手也缩回了袖子里。 李治沉默片刻:“舅舅好好养着。” 李承乾略微沉吟一二,终是诚实道:“前两年,舅舅的葡萄养的还是不错的。但从去岁冬日起,舅舅身体不好,我就偶然来帮着打理一下。今秋就没怎么结果子。” 还是李承乾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剪,干脆利落就把这串罕见的葡萄剪了下来:“应当是品种的缘故。舅舅种了许多种葡萄苗,除了紫葡,也有绿葡。去岁我尝着,倒是绿色的更甜。” 她们说过做对方的锚点,免于迷失在权力里。故而媚娘哪怕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想听听姜沃的想法。 片刻后,李治终于发现:“这有一串!” 姜沃望着湖面微微叹息:随着太子长大,第一次开始监国,朝堂上的局势,又要为之一变了。 姜沃点头:“是,那时姐姐刚刚封后,还未行册封礼。 “不过”李治也有些疑惑:“这时候秋日了,葡萄该成熟了吧。” “但我是不会上还政奏疏的。弘儿如今还没法接过朝堂事。” 故而李承乾方才都没发现。 “不是姐姐在权势中看不清,是他们看不清一-皇后如何能还政于太子?要还,也只能还于皇帝!” 虽说还没有人明着上书向皇帝谏言此事,但长安城的消息,媚娘自有法子知道。 李治闻言也想起宫中的贡品葡萄,就伸手摘了一枚,随意擦了擦就放到口中。 之后依旧坦诚而直白补了一句:便是安排不好,舅舅也是管不了的。那何必问。” 这是一片很大的葡萄架,两人边走边找有无结出来的珍贵葡萄。 “权势像是一层层梦境,坠入的越深,就越难醒过来。故而人被权势所迷时,往往会做出一些旁人看来荒唐,但自己并不觉得的事情。” 他觉得雉奴应当不是被好吃哭了的。 之后留下奉御诊脉--也留给长孙无忌平复心情的时间。 李治望着里面葡萄架子,笑道:“这些年每每通信,我知兄长是什么也种不活的,但舅舅种的的葡萄看起来倒是鲜旺。” 这又是占着礼法道理的。 倾谈(兰舟持杯卧月) 李岩现在胸口憋着一口气,就是靠着这口气他才能够继续战斗。 可惜苏哲的杨戬已经无法阻挡,操作、意识、装备,任何一样都完全碾压眼前这些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整个峡谷中都响彻着苏哲的杨戬天下无双的声音,几乎杨戬每出现在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上就会有命案发生。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如果不是65中的这些人没有选择抱团,杨戬很有可能会直接拿下五杀! 短短15分钟之后,苏哲这边的人头数已经积攒到了30个,其中光苏哲就拿下了23个人头,简直就是血虐。 随着三路崩盘的节奏,兵线很快推上了高地,65中的人毫无还手之力,直接被推掉水晶。 放下手机,李岩的几个同学都悄悄松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我再也不想玩这个游戏了。” “我现在看见杨戬就恶心、想吐……” “靠,真是绝望了,对面这杨戬到底什么段位啊?我关注的那几个游戏主播也没有他这么溜啊……” 李岩和陈菲儿被虐的狗血淋头,两人的脸色都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武姿崇拜的看着苏哲:“真是太强了,你的杨戬应该能拿到国服排名了吧?” 刘思宇笃定的说:“肯定的,这杨戬绝对国服上榜!” 苏哲却摇头道:“国服上榜很难的,我还没到这个水准。” 马海龙笑着说道:“没想到哲神最擅长的位置是上单啊。” 苏哲点头道:“嗯,这是我最熟练的位置。” 简单的交流过后,陈天野冷笑道:“是时候跟他们清算一下了。” 说着,他站起来朝65中的这些人走了过去。 “喂,陈菲儿她哥,父子局已经结束了,这下你们认输了吧?” 李岩在游戏里被虐出内伤,现在心情很不好,听陈天野这么一说,他立即站了起来。 “少跟老子废话!什么父子局?不就是打个破游戏而已,父子你妹啊父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怎么?刚才你们已经耍赖一次了,现在还要耍赖?你们算不算爷们,怎么说话跟放屁似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李岩撸起袖子走了过来,指着陈天野的鼻子问道:“有种你再说一遍?” 陈天野性子急,也直接翻了脸。 “老子再说一遍怎么了?愿赌服输,要是玩不起就别玩!之前明明是你们死皮赖脸缠着我们打游戏,现在输了就不认账,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靠,我看你们这些人就是欠揍!” 李岩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直接朝着陈天野冲了上来,之前陈天野就在他手上吃过亏,苏哲连忙带着宿舍兄弟们围上去。 “老子游戏打不过你们,打架还打不过你们?瞧你们这些吊丝模样,真是欠揍!” 说着,李岩一拳朝着陈天野的脸上砸过去,这一下他使了全力,拳头来的很有劲道。 眼看着这一拳就要打在陈天野的脸上,陈天野的背后却忽然探出一条修长美腿。 “嘭!” 这条腿如闪电般踹中李岩的胸口,直接把李岩踹飞了出去! “嘭!” 人高马大的李岩重重的摔在地上,还顺势撞倒了摆在旁边的椅子,李岩被踹的两眼发黑,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踹翻自己的居然就是苏哲请来的绝色美女! 武姿一出手,立即惊艳全场!谁都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娇滴滴的大美女居然还是个功夫高手! 马海龙领教过武姿的身手,知道这位跆拳道黑带很不好惹,陈天野和刘思宇两个人却看傻了眼,谁都没料到身旁这位美女如此火爆! “我靠……原来是高手啊!失敬!失敬!” 陈天野连忙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 刘思宇则小声的问苏哲道:“哲……哲神,你的女朋友……这么虎呢?” 苏哲尴尬一笑:“嘿嘿……我也没想到。” 武姿则大步走到李岩面前,目露寒光的问道:“怎么着?还想跟我们动手?” 李岩揉着胸口,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谁想到游戏打不过,打架居然也打不过,这位美女游戏虽然打得稀松平常,但是打人却是一把好手! 李岩这才意识到自己给叫错性别了,于是赶紧改口道:“妈……” 陈天野也笃定的说:“你请我们吃麦当劳,你说什么我们都信!” 陈天野老实不客气的说:“我要吃巨无霸!再来一对辣翅!” “我要辣腿堡!” …… 武姿得意一笑:“那就行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哲嫂了!” 苏哲用胳膊肘捅了捅陈天野:“臭小子,你还真不见外啊?” “哲神,你这个人不实在啊!人家漂亮小姐姐都承认了,你怎么还不承认啊?”陈天野笑着说。 武姿似乎对“哲嫂”这个称呼很满意,微笑着点点头道:“乖,真懂事,到时候我让我家苏哲多带带你们哈,把你们都带到最强王者去!” 听苏哲这么说,大家又都看向了武姿,而武姿现在正一脸无辜的看着大家,两手一摊道:“你们觉得我像撒谎的人吗?” “就是的苏哲,你可别藏着掖着,快把经验说出来分享分享!”刘思宇也催促道。 “什么?” 十分钟之后,武姿端着满满一餐盘的汉堡和零食走了过来。 武姿朝着门口一指,威严的说。 于是刘思宇和马海龙也不客气了。 这时武姿笑着问道:“你们几个饿不饿?我请你们吃宵夜。” 这时65中的剩下几个学生互相看看,都不知道何去何从,犹豫了一会,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走到苏哲这边,小声说道:“大神,我上一局用的是孙尚香,你的杨戬使得太好了,能不能加个好友,给个车位啊……” “知道……知道……” 不过陈天野却不知道这层关系,笑着说道:“哲神,怕什么?人家是8,土豪中的土豪,还能在乎这一顿麦当劳的钱?” 苏哲还没开口,陈天野立即站出来摆手道:“滚滚滚!搞清楚你们的立场好不好!你们是李岩的人,咱们是敌人!” 苏哲有些尴尬的挠挠后脑勺,无奈说道:“你们都搞错了,其实我和武姿……不是男女朋友啊……” 没想到人高马大的李岩在武姿面前居然怂的像是只小花猫。 几个人拜师不成,只好无奈的离开了,不过打了今天这两局,估计他们短时间之内都不敢再碰这个游戏了。 解决完了65中这些人,麦当劳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李岩在武姿面前立即怂了,低眉顺眼的说道。 这话一出,苏哲他们立即哄堂大笑! 一听这话,宿舍兄弟们全都不信了。 用宫本武藏的男生也点头道:“对!大神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虽然武姿刚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是苏哲的女朋友,但她毕竟还不是真的女朋友,苏哲和她只是普通朋友关系,自然不想让她破费。 刘思宇一边狠狠咬了一口汉堡,一边笑着问道:“哲嫂,你快跟我们说说,苏哲这小子是怎么用这么快的速度把你追到手的,他效率也太高了吧?” “我要麦香鱼!” 马海龙也点头说道:“我愿意相信你。” 小眼镜一听这话,连忙赔着笑脸说道:“其实我们和李岩也不熟,就是偶尔打打游戏,只要大神愿意收我们为徒,我们立即就投靠到你们这边来!” 苏哲一脸无奈的看着这群舍友,晚上大家明明都是吃过饭的啊…… 苏哲无奈的说:“我没有骗你们,我们俩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刚才武姿那么说,估计是开玩笑的。” 刘思宇摇了摇头:“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撒谎呢?” 而陈菲儿则气得满脸通红,这个“哥哥”真是丢光了她的脸。 另一个学生立即凑过来说道:“大神,我刚才用的是宫本武藏,能不能拜你为师!我可以给拜师费的!” 武姿也差点被李岩的怂样给逗笑,不过还是强忍住笑意严肃的说:“什么爹!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男女都分不清,还打什么游戏啊!” 大伙激动的喊道:“感谢哲嫂!哲嫂你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妈什么妈?本仙女有这么老嘛?真是不会说话,赶紧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既然知道,那还不赶紧照做?难不成还想让我请你做?” 李岩连连点头,根本不敢违背武姿的意思。 李岩听了这话,连忙爬起来就往外跑,陈菲儿脸已经丢光了,赶紧跟着李岩跑了出去。 武姿轻轻一笑,看向苏哲道:“这得问他自己了。” 武姿也笑着说道:“就是的,没关系,大家想吃什么尽管说,我现在去买。” 李岩抬头看了武姿一眼,乖乖的小声喊了一句:“爹……” 陈天野被这几个人说的哭笑不得,一脸嫌弃的说道:“别做梦了!大神的车位已经满了,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在这浪费我们时间!” 武姿冷哼一声:“打游戏就要愿赌服输,既然你定下了父子局,就得守规矩,知不知道?” 刘思宇连忙转向苏哲:“那你自己说,可千万不能瞒着兄弟们啊!” “不是……这不都是误会嘛!”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改职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许灵薇打量四周,低洼的地势,干裂的泥土硬块,灵气和神识探查脚下的土地,这似乎不是土阵,这种土质还达不到攻击性。 那是水阵?许灵薇仔细打量,这里看起来很像一个干涸的水池,在干涸的水池边上,似乎有一个泉眼,只是泉眼的位置,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物品。 应是水阵,许灵薇集中精力,等待着水阵的攻击。 可是,等了好一会,也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莫非?这里就是书中苏雅晴和卫梓卿曾经来过的地方,卫梓卿带走了灵池水、千年灵液和泉眼。 实际中,苏雅晴来不了了,但卫梓卿能来,她能那么快筑基,莫非也是因为这个水池? 从前面阵法中的灵气量判断,不排除这个可能。 等了好一会儿,既没有出现福利,也没有出现任何有危险的攻击。 在上古五行火阵之时,她服用了很多补灵丹,也调用了许多洞天福地内的灵气,让原本就快要突破的修为更是压制不住。 半个时辰过去,干涸的水池中依旧没有危险出现。 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许灵薇就地打坐,留了一丝心神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服用上品破障丹,冲击练气后期的瓶颈。 她的修为本就扎实,再加上在前面三个小阵之中,大量的灵气进入经脉,再服用从卫梓卿那里购买到的上品破障丹,突破到练气后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许灵薇吸收着空气中和洞天福地中的灵气,炼化着破障丹的药力,一个周天接一个周天的功法运行。 时间慢慢溜走,阵法中依旧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整整三日,许灵薇成功突破到了练气七层。 小猫咪还在睡觉,不知道它这次突破需要多长时间。 许灵薇刚刚突破成功,从入定中醒来,水阵的环境开始变得模糊,她像是破阵成功了。 许灵薇暗道:“水阵果然是给她修炼的福利,只要她突破了修为,就算破阵成功。幸好没有在木阵时选择突破,那时突破练气七层,这会进入水阵,仅仅靠特殊储物袋中的那点资源和洞天福地中的灵气,想要突破到练气八层,那是不知要修炼多长时间,怕是北辰练气秘境关闭都无法突破到练气八层。” 周围的环境已然改变,不再是干涸的灵泉池,而是上古五行阵的核心阵法处。 许灵薇细细观察后得知,搞了这么久,直到最后这才是需要动手破除的上古五行阵法。 许灵薇着手破阵,感觉这阵法好似为她量身定做的,凌虚派的传承中有它完整的解法。 话说,其他进入北辰练气秘境的修士们,进入秘境后,发现秘境中的灵药年份和数量如门派描述的不太一样。 秘境内,能找到的基本都是三十年份左右的灵药,且极少。 北辰练气秘境打开的九日,是可以随时出入的,修士们寻找了几日收获极小,便有修士出秘境,向此次负责管理北辰练气秘境开启事宜的灵植峰长青真人汇报。 长青真人一听,眉头深皱,如此下去不行,他立刻下令:“所有进入北辰练气秘境的修士,三十年份以下的灵药一律不准采摘,如若采摘百株以上者当罚。” 同时,他发布了其他的任务,让出来汇报的修士带上各种灵药种子,进入北辰练气秘境内,在北辰练气秘境中多处撒上灵药种子,并让更多的修士接此播灵药种子的任务,此任务也会给门派贡献点。 由于知道许灵薇和橘猫也进入到了北辰练气秘境中,卫梓卿便也关注了下北辰练气秘境的事情。 此事很快被她得知,她直觉此事可能与她有关,三年前她进入秘境时,采摘的灵药非常多,只上交了一些很差的给宗门,其他一律都放到了自己的空间之中。 五灵根的她,这么快能筑基,确实与北辰练气秘境的资源有关,北辰练气秘境就是北辰宗的药园,那些东西,按规定是应该交给北辰宗的。 她有空间,取了巧,资源全进入自己的私人口袋了,如若以后有机会,定当好好报答北辰宗。 卫梓卿看着空间中,多得不能再多的灵药,如今它们对她的修炼没有太大的帮助,只是给她带来了些灵石,却是让后三年进入北辰练气秘境的弟子们,失了机缘。 她寻思着,如若下次还进入属于北辰宗的秘境,采摘灵药时,她定多留点。 崔万田进入北辰练气秘境,就给许灵薇发过传音符,可惜传音符并未找到许灵薇。 那接了撒播灵药种子的弟子,其中就有练气后期的崔万田。 撒播灵药种子的他,远离了其他的修士,只为让凡狗小黄就在他的不远处自由嬉戏。 小黄独自嬉戏似乎并不开心,蹦跳间都是与小猫咪玩耍的影子。 不知道许灵薇如今情况如何?为何无法联系?会不会有危险? 翻地、除草、撒下种子,崔万田自言自语道:“小黄,你能感知到小猫咪在哪里吗?小猫咪有没有危险?” 回应崔万田的是小黄依旧不变的自顾自玩耍。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经过几日的计算和动手,许灵薇终于破阵成功。 阵法中心处,是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圆桌,圆桌上放着一个看不出材质的灰黑色小盒子。 小猫咪还未醒来,许灵薇左右四顾,阵法应已破,却是没有出现出口,看来蹊跷就在眼前这桌子和盒子之中。 许灵薇走近前去,神识查看桌子和盒子,却被一阵防神识查看给反弹了回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人,那声音,正是许灵薇意识进入洞天福地时听到过的。 这就是她的师父吗?是神识吗?会不会夺舍? 许灵薇稍稍后退几步,拱手行礼道:“见过前辈,敢问前辈怎么称呼。” “徒儿,这是留影的影像,我乃凌虚派的创始人,凌虚子,道号凌虚上仙。”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许灵薇心神看向洞天福地之中,就见原本是雾气蒙蒙的天地,如今已然变样,可以看到厚土大地,只是天依旧是灰雾蒙蒙,空中依旧似火海。 盒子还在变形,许灵薇神识探查它,神识反应中,那就是一平常物品,没有任何灵气反应。 就见那虚影继续道:“徒儿莫要难过,莫要惊慌。修炼洞天福地千难万难,为师能给你的不多,这个盒子中装的是九天息壤,你且收下它。水阵中也有为师给你留的泉眼,虽比不上九天息壤,但也能为你早日修炼出洞天福地带来些许帮助。” 也没有什么特殊储物袋一说,那里不属于北辰宗,不属于东灵华州,整个魔灵大陆上所有的势力都能进去,包括魔修,南灵美州、西魔幽州、北魔玄州和魔灵中州等魔灵大陆上的各种势力都能去。 又是那句告别的话,说完那句之后,白发老头消失。 “徒儿,切记,要好好活下去,修炼出自己的洞天福地,不要被人世间的事情所牵绊,早日到达天外天。” 等物体将她的手完全覆盖之时,须臾之间,手上的物品消失不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没有声音再回复她,对凌虚派,许灵薇依旧是一头雾水。 不等她抓住盒子,灰黑色的小盒子就像有生命一样,攀上了她的手。 红月秘境危险重重,不能使用储物袋、储物戒指,不能御剑飞行等等。 红月秘境需要有令牌才能进去,里面具体的情况,她还需多多回忆。 “在为师洞天福地另外一处破碎的地方,有为师留给你的东西,还有凌虚派的凌虚剑和凌虚剑诀,徒儿要去取凌虚剑,开启凌虚剑决的传承。” 影像一般是不能对话的,许灵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师父所说的另一处破碎的地方,是哪里?有什么特征吗?” 许灵薇心中大喜,师父果然大方,现在的她有地了?那是不是可以在洞天福地之中,种植各种灵药灵植? 虽记不清楚都有谁拿走过红月秘境的什么东西,但凌虚剑和凌虚剑诀应是没人拿走,至少书中没有提到过。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转念一想,顿觉不妥,在洞天福地之中,她就曾经叫过一个声音师父,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人虚影,叫声师父也无妨,许灵薇恭敬地道:“见过师父!” 上古禁地之一的红月秘境的月亮就有三种颜色,最高筑基修为能进入的秘境,掐指计算时间,书中女主刚刚筑基一年左右红月秘境就开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九天息壤,这是最后都没有出现的神物,修炼好洞天福地需要的都是这等级别的天材地宝吗?为什么一定要修炼好洞天福地? 只是留影的影像?与在她洞天福地中的有没有关联? 许灵薇走近圆桌,伸出右手去碰桌上的盒子,可还是被一层看不到的禁制挡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师父说的好东西又是什么?不会再次被拿走吧? “徒儿不必多礼,此地是为师洞天福地的碎片,当年,补天期间,为师的洞天福地碎成了多块,无法再修复,为师也油尽灯枯,只是草草的留下了此影像,为我凌虚派寻找后人,修炼的路怎么走,全看徒儿个人。” 现在的她刚刚突破练气七层,再过几月,她的修为最多能练气修炼到八层,撑死能修炼到练气九层,筑基修士堆中找师父凌虚子留给她的东西,怕是不易。 凌虚剑和凌虚剑诀,这名字一听就比她在凡间买的剑法高级许多,还有师父留给她的东西,还是要拿到较好。 “师父!” “徒儿大可放心,只有得到凌虚派传承的人,才能拿到为师留下的至宝。” “师父,您给徒儿的东西,只是放在某个地方,不怕他人拿走吗?” 许灵薇看出来了,但也没有多问。 补天?洞天福地的碎块?老头说得太过高大上,这些许灵薇还不是很能理解,凌虚派的后人,说的是她无疑。 泉眼已经拿不到了,师父留给她的至宝九天息壤必须拿好。 刚刚的那个小盒子真的是九天息壤,也只有这种天地间的至宝,才能让她的洞天福地从此有了大地。 等等,三种颜色的月亮,她在中看过,上古禁地之一的红月秘境,是不是师父所说的另一处地方。 “那里月光充足,月亮有三种颜色,为师也不知道,时至今日,已过去多少年,会有什么变化。”说此话间,凌虚子的眉间似有一抹化不开的惆怅,似乎那里有他的牵挂。 红月秘境开启,除了卫梓卿进去了,还有其他修士也进入了,书中,她认识的阵法峰凌天翊也在其中得到了机缘。 红月秘境关闭一段时间后,修仙界还流传着关于红月秘境的传说。 形状和颜色都越来越难看,盒子似有生命,在她的手中,如蠕动的软体动物一般,手上传来痒痒的感觉。 先看看对方只是多年前的录像,还是有自主意识,要是她故意不说话,就可以测试对方是自顾自的说,还是可以一问一答的对话。 至宝!九天息壤算,那小泉眼应是算不上。 凌虚派的东西,怎么才能拿到?许灵薇运转凌虚决,手总算穿过禁制,接触到巴掌大小的盒子,手指传来软软的触觉,不似平常盒子般坚硬。 许灵薇压制心中想要将这个已经变形的盒子扔出去的冲动,静静等着后续。 “师父,弟子初修仙,对凌虚派还有诸多的不解,还请师父多给弟子讲解讲解,关于洞天福地,关于补天。” 很快,整个盒子就似有生命一般,出现在她的手中,慢慢融化。 她努力回忆着北辰宗、银月宗了解到的东西,确定在北辰宗和银月宗都没有听说过,又或者是她的权限太低,接触不到那些信息。 “师父!”答非所问啊!果然是留影。 果然是事先录像自说自话,她并未难过和惊慌。 由于卫梓卿筑基提前了两年,红月秘境并没有因为她提前筑基而提前开放,算算时间,怕是不到一年,红月秘境就要开了。 许灵薇心中不住的暗示自己:这可能是九天息壤,不能扔,不能扔。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拒绝加无用的班(李勣大将军放着我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近两日长安城中天气阴沉,时不时来一场雨夹雪,越发冷到人骨头缝里一般。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所在的尚书屋舍中炭火烧的温暖如春,地上摆着的半人高黄铜莲花香炉中,还焚着雅致宁柔的香料。 只是此时吏部三位领导,都被公务煎熬的心似炭火,均觉得屋里太热了。 裴行俭直接起身去推开窗户,让冷冷的雨夹雪在脸上拍了一会儿,才退回来。 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就开始吃点心一一桌上放着的是王家珍方所制的点心莲藕蜜枣糕,清甜可口。 只是王神玉跟姜沃一样,想到公务缠身没什么胃口,唯有裴行俭化悲愤为食量,自己一人吃掉了一盘子。 也是他最先振作起来道:“先分一分公文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在开始前,姜沃还友情贡献出两样私家珍藏-孙神医亲手所制的保心丹以及薄荷膏。 王神玉立刻接过来:“我得吃一颗!” 裴行俭原本觉得自己不用。毕竟他也是武将出身,从前在百济文臣武将的活儿一起干着不也撑下来了? 但等姜沃开始报考功属需要改动的公文后,裴行俭伸出了他的手:“求一丸保心丹。” 吏部三位领导,就这样边磕药,边努力厘清要改动的公文总数。 正在埋头奋斗中,就从开着的窗扉处,看到一人举着油纸伞匆匆走过廊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王神玉立刻放下手中公务,精神一振:“必也是一位苦主。” 他就不信,这道旨意苦的只是他们吏部。 果然,推门进来的是户部辛尚书,他老人家脸色白的好似他心心念念的银币似的,进门问道:“这,这日子还有法过?” 要知道这可是年初啊,他们户部辛辛苦苦写完一整年的预算度支,就准备春分下发各部了,结果晴天一个霹雳......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辛尚书坐下,刚准备说话,就见裴行俭敏锐看向窗外,然后道:“又有人来了。” 这回推门进来的是礼部尚书许圉师。 许尚书一进门,就抖着胡子道:“你们都在?好,好,正好议一议这事!” 他几步走过来坐下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骤然一改职官,我们礼部上下就算是累死也是干不完的一二月里贡举刚过,诸事还未定!” “且因去岁秋收大丰,陛下早定了今岁三月初要行‘天子亲耕’‘皇后亲蚕’两礼,这可如何忙的过来?” 辛尚书听到这里忽然插了一句:“既然去年就定了亲耕亲蚕,老许你怎么拖到这会子?” 许尚书立刻转头怒道:“这是什么话?你以为谁都像你户部似的?凡事拖到最后才办?我礼部贡举都办完了,你户部还有未拨下来的银钱呢!我明儿就亲自坐到户部去要账!”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王神玉抬手,按住两人的胳膊,风风雅雅调解道:“不要内讧。” 然后许尚书继续‘哇啦啦哇’吐苦水“我礼部正是因为办事勤谨,提前将亲耕亲蚕两礼的规制都拟好了,这会子才苦啊。”得把随行天子亲耕的朝臣官名全都改一遍。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且你们吏部和户部,只改百官名称,然我礼部的皇后亲蚕礼上,还要改后宫品级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许尚书这么一说,姜沃等人也想了起来:皇帝这次‘大改名运动'',并不只涉及前朝,还有后宫。 甚至于,后宫改动更大:从此后,后宫再没有什么‘贵妃’等正一品妃,也没有什么‘九嫔’‘才人’,这些妃嫔名称全部废止,改为‘正一品赞德''‘正二品宣仪’...... 虽说当今后宫里没多少人吧,但这名称一改,礼部所有‘亲蚕礼’的公文确实都得跟着变动。 姜沃感慨:原来最惨的人在这里啊! 王神玉摇头,露出不忍卒听的样子来。 姜沃适时向两位尚书发放保心丹。 人均服药后,王神玉凝神片刻,然后忽然推开了眼前的公文,冷静道:“既如此,就不做了。” 另两位尚书抬头看他。 王神玉道:“一起去向陛下请命,已有的公文就不要动了。甚至直到三月前,各署衙依旧照旧。” “在其位谋其政是不错,却不能累死在这些无用功上!” 姜沃与裴行俭心声一致:感天动地好领导。 其实姜沃面对这些多出来的公务,第一反应也是浪费,人力和物力的双重浪费。 于是她今日至此,是想厘清吏部工作后,带着具体数据去寻帝后,请旨免改已成公文的。 没想到王神玉先提出来了一一他一向非天子近臣,但在此事上却愿担这个责任和风险,实在是大唐好领导。 比如与他身份等同的辛尚书和许尚书,就都迟疑不敢去:“陛下已然下圣旨,咱们却迁延不履,陛下会不会觉得咱们惫懒渎职?” 此时吏部中,裴行俭想起英国公:真羡慕啊,又能去打仗,又不用面对朝上这些糟心事。 在座几位老狐狸(加两只中狐狸),当然心里都明镜似的,陛下为何发落了一批东宫属臣。 姜沃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第多少次感慨大唐武德了。 铁勒诸部派出了数十名部落勇士,要求单挑---不知大唐有没有勇武之兵! 裴行俭继续往下讲去一 英国公依旧是只带少量精兵离京,其余兵士则由安西都护府调用。皇帝还令薛仁贵再次为李勩大将军副将,带兵前往助战。 两位尚书大喜道:“既有此捷报,陛下应当也会开颜!正好趁机去申请免掉繁冗公务。 两月前,龙朔元年十二月,北境传来紧急战报:铁勒九部反,集兵进犯唐边。 许尚书忽的感慨道:“若是英国公在朝就好了。”尚书左仆射作为六部的顶头上司,正可去向陛下陈情。 当然,英国公出征,又是他曾经平定过的北境,裴行俭从未觉得此战会有第二个结果。 “薛将军连发三矢,射杀三人,余部虏气慑,皆下马请降。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 但此时都睁眼说瞎话,只推给陛下心情不好。 李動数一数旗帜,见反叛的九部皆在,心情大好。 裴行俭已经读完,便开讲 ‘铁勒其实算是大唐对北境诸族各部的统称。唐初,诸部中以‘回纥’和‘薛延陀’两部最强。后来,这些分散的铁勒各部就共同建立了一个汗国:薛延陀。 * 姜沃收起了自己的保心丹。 果然,北境战事定,令皇帝沉郁心境稍缓。 他对两位尚书道:“我去,也只会请我吏部事。” 可惜,英国公李勩此时不在长安。 其实比起率兵作战,薛仁贵最擅长的还是作为先锋武力碾压。 裴行俭是上战场打过仗的,对军旅事最通,此时掐指算了算,奇道:“也太快了些。” 但若说起铁勒诸部的前身,便令人耳熟能详了一 捷报上还记载了后续,李勩大将军率军继续扫平余叛军,安抚收编未反叛的部落去了。 剩下两位尚书: 那还是一起去吧,人多力量大! 下诏:各衙署唯更其名,不易职守,已成文书不必繁改。 皇帝便允准。 深冬苦寒,皇帝原不欲英国公再赴北境,然而英国公十分坚持。 首领-夷男可汗。 而铁勒诸部汇聚十万大军后,面对两万唐军,这回倒是没有犯‘优势在我错误,直接冲过来。 因此朝堂之上,一听铁勒九部犯边,英国公李勋当即就请战:真是反了他们了! 裴行俭接过抄送的捷报来看。 “尤其是为了赵国公之事,陛下近来心情极为郁郁不快,朝臣们动辄得咎,东宫属臣都发落了一批了。” 此战已定。 李勩大将军连年都不过了,直奔北境故地重游去了。 李勛与薛仁贵汇合后,带兵前来,两军会于皑皑白雪的天山下。 终于不用漫山遍野一个个去找了! 三箭定天山啊。 但...... 但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搞起了‘个人英雄主义’。 说起铁勒九部或许有的朝臣不熟。 反而是觉得‘人多才能壮势,于是拧成了一股绳,聚众十来万,就在天山脚下,准备借人数并地利抵御平叛的唐军。 且说,叛唐的铁勒九部也算是善解人意,并没有分散开来,各自袭扰大唐边境。 他只是觉得战事未免结束的太快:铁勒九部是松散的联盟,挨个打过去,也不是一两个月能结束的啊。 时间往回倒拨一点。 正在相商面圣细节,忽有胥吏来报:“北境捷报,铁勒诸部已定!” 贞观十九年高句丽之战中,薛仁贵就是因为在阵前冲杀的太猛,而被二凤皇帝在万军中挑选出来。 见辛尚书和许尚书有些畏惧触怒龙颜,王神玉也不强求,展一展袖子起身:“那我自去请见圣人。” 王神玉见他看得入迷,就叩桌子道:“讲一讲。” 姜沃听到这,就已经知道故事结局了。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疏不间亲 (铁面无私的皇后) 随着修为的提升,灵魂会越来越壮大,据说达到一定境界,就算肉身毁灭,灵魂依然长存世间,甚至可以随时以天地能量,凝聚出一具肉身出来。 到了这一步,真正的达到不死不灭之境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不过想要达到这个境界,陆鸣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因为刚突破圣境,灵魂才刚刚成型而已,甚至都不能离体,会被天地间的能量撕碎。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灵神,其实是有真元凝聚而出的,但灵魂不是,是陆鸣的精神意志,孕养出来的,玄之又玄,关乎到不死的奥秘。 慢慢的,灵魂脱离灵神,然后化为一道光芒,冲入陆鸣的识海之中,在识海中盘膝而坐。 当灵魂脱离灵神后,灵神在混沌法则的作用下,开始向着圣心转化。 圣心,以法则为核心,圣力为基础,将来随着法则的强大,圣心,能够演化成一个小世界。 时间慢慢过去,转眼,又过去了半个月,陆鸣的丹田中,出现了两个圣心。 其中一个,上面弥漫着混沌之气,仿佛在孕育着一个宇宙。 而另外一个,上面布满了奇异的符文,让人看一眼,仿佛就要陷进去,难以自拔。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据他所知,其他人,不管是修炼铭炼之道,还是武道,都只有一个圣心。 因为一人,在半圣阶段,只能领悟一种法则。 其实,在武圣阶段,一人,最多只能领悟一种法则而已,只有到了武帝境界,才能领悟多种法则。 而圣心,是以法则为基础凝聚出来的。 陆鸣由于修炼了双生禁决,主身次身各领悟了一种法则,所以融合之后,就修炼出两个圣心。 两个圣心,如双生的一般,彼此环绕,不停的旋转。 “那我以后,岂不是能修炼出两个小世界?”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就在这时,陆鸣仿佛感觉到四周刮起了狂风,无尽的烟雾陡然出现在四周,将陆鸣笼罩,这一刻,陆鸣仿佛进入了一片奇异之地,天地间环境都变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突破圣境,当然也有大劫,不过圣境大劫,与以往不太一样,并非雷劫,而是心魔劫。 心魔劫,比雷劫更加可怕。 每一个人,都有心魔,一旦渡不过心魔劫,那么此人,就会在心魔劫下,烟消云散。 自古以来,无数天骄人物,在渡心魔劫时,功亏一篑,死在心魔劫下。 不过,陆鸣在百族战场的轮回帝墓之中,经历过九生九世,他的心智,何等坚定,何等凝练,心魔劫,根本动不了他。 只是短短的半日世间,陆鸣就成功的渡过了心魔劫。 当陆鸣渡过心魔劫的时候,天地间,有一股奇妙的力量,涌入陆鸣的体内,要知道,这里是山河图内,但这股力量,直接透过山河图。 这一刻,陆鸣体内的精神力,真元,开始发生了质的变化,开始转化为圣力。 呼呼... 接着,山河图内,无尽原气,向着陆鸣的身体汇聚而来。 “原石,需要大量的原石!” 陆鸣心念一动,大堆大堆的原石出现,纷纷爆碎开来,化为浓郁无比的原气,涌入陆鸣体内,不断的炼化成一缕缕圣力。 “现在突破圣境,应该可以进混沌殿了吧!” 不然圣力一出,如摧枯拉朽一般,真元根本抵挡不住。 正是土一,金一等。 土一目光如电,望向陆鸣,仿佛能将陆鸣看穿一般。 “少主!” 除非像陆鸣一样,法则强大无比,灵体强大无比,才能够办到。 陆鸣体内的圣力,越来越多,不久之后,原本的精神力,真元,已经完全转化为圣力,但吸收原气,并没有停止,依然不断有原气被吸收,不断的转化为圣力。 “还有,我的灵魂力,到底达到什么地步了?” 圣力,比真元,强太多了,同样的量,圣力起码要比真元,强十倍以上。 陆鸣露出期待之色。 前方,空间泛起波纹,几道身影浮现而出。 陆鸣细细感受体内蹦腾不休的圣力,感觉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比之前,强大了很多倍。 陆鸣也还礼道。 陆鸣细细感受,识海中的灵魂,感觉灵魂力,比之前暴涨了几十倍。 “少主终于突破圣境了!” 虽然才明圣小成,但与之前,完全是质的变化,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嗡! “或许,这就是因祸得福吧!” 这时,陆鸣内体的圣力,才达到饱和状态。 陆鸣眼中闪过一缕锋芒。 不知过了多久,空间一震,陆鸣发现,他来到了一个恢宏的大殿之中。 圣境,陆鸣终于完全跨入了圣境,成为一个圣人。 现在,陆鸣已经破圣。 混沌令牌嗡鸣,散发出璀璨的光辉,接着,一道光柱形成,笼罩陆鸣,陆鸣感觉被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带着,如同穿梭虚空一般,向着一个地方而去。 陆鸣,有两个圣心,两个圣心产生的圣力,太强了,同样,需要的原石,也更多。 若是陆鸣正常突破,绝对不会有这么大的提升,主要是主身次身融合,不仅灵魂力暴涨,还修炼出两个圣心,所以,陆鸣自己都难以估量了。 土一,金一等人见到陆鸣,向陆鸣行礼。 难怪圣境如此强大,非圣,几乎难以跨越大境界屠圣。 混沌殿,他终于再次来到此地。 “这就是圣力吗,好强大!” 他有种感觉,如果他现在施展神剑诀,能轻易撕裂一个明圣大成,甚至明圣巅峰强者的灵魂。 “诸位前辈,好久不见!” 当初,在混沌殿得到混沌经的时候,土一曾告诉他,想要得到他们的帮助,起码要突破圣境,成为圣者。 陆鸣已经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的原石,起码有几十亿块中品原石了。 这一次提升,陆鸣的战力发生了天大的变化,实现了一个质的突破。 土一,金一等虽然是傀儡,但实力绝对深不可测,难以衡量,若是能得到土一他们的帮助,那么,龙神谷之围,解之不难。 这是质的变化。 心中一动,混元令牌出现在手中,接着,磅礴的圣力涌入到混沌令牌之中。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醋_溜_儿_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144 疏不间亲 铁面无私的皇后 龙朔二年, 三月初一大朝会后,姜沃往紫宸宫去。 三月初五,天子亲耕御田。 之后便是皇后行亲蚕礼。 若是算上沐浴斋戒与前后典制, 亲蚕礼前后共九日。若是只从皇后出宫开始算, 则一共三日:一日馈享祭祀, 一日皇后率内外命妇行亲采桑礼,一日设宴劳酒。 去岁定下亲耕亲蚕礼时,皇帝也未想到皇后会正好是有孕在身。 故而今岁正月,皇帝原是准备诏礼部精简亲蚕流程,将出宫的三日行程缩减为一日的。然皇后劝阻了皇帝:亲蚕礼是奉宗庙粢盛的大礼, 如何能简略,岂非不敬。 “又不是第一回亲蚕礼了, 一应典仪都是熟的,陛下勿忧。”显庆年间,媚娘已经行过一次亲蚕礼。 皇帝依旧有些不放心。 媚娘身孕是去岁十一月诊出来的,当时已然有孕两月,至如今三月里, 已经是六个月的身孕, 略有些沉重了。 一去三日, 中间又有对蚕神西陵氏的跪拜礼,以及亲手持钩采桑的劳作。 媚娘就提出, 若是只有宫人陪着皇帝不放心, 就让姜沃陪她一起。毕竟姜沃既通晓阴阳命理,又略通医术, 处事更是果断。身份上也合宜与媚娘站在一处,就近给她递上贡品与桑叶。 皇帝当时沉吟两息道:“姜卿并没有命妇的敕封。这些年都是一直随天子亲耕礼的。那朕……” 媚娘笑着摇头:“陛下,不必命妇, 她身上自有女官官衔。” 皇帝恍然想起:“朕记得父皇曾说过,因她的女官位是母后给的,便一直留着。” 媚娘闻言莞尔:是啊,这是她们相遇时,她的官位。 至今媚娘还记得,姜沃站在树影下手持竹牍,认真念诵宫规的样子。 带着一点紧张,还带着一点奇特的语调,是媚娘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音调。 那时,姜沃念罢,仔细卷起竹牍,欲转身离去。而她则走上前去道:“姜典正请留步。” 姜沃转身。 在那之后,又过了二十五载。 往事历历在目,媚娘很快又道:“只是七品典正的官职,并不合宜伴皇后行亲蚕礼。我这里倒是一直给她留了一个皇后身边的女官位。” 皇后身边自有女官职衔,这些年,媚娘一直空着一位。但之前并不曾提起,生怕会有朝臣借此机会让姜沃直接回到后宫做女官。 直到这次亲蚕礼,她因有孕,需要女官在旁护持,才是最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德仪女官。” “是她生母曾经在文德皇后身边时任的女官。” 宫规钦定,德仪女官掌教九御、嫔妃:凡有嫔妃晨昏定省亦或是大礼时节命妇们觐见皇后,都是德仪女官带领指导她们参拜行礼。 最合此礼。 皇帝颔首准许:“既是后宫女官,媚娘用凤印即可。那三日,就让姜卿时刻陪着你,朕也能放心些。” * 故而三月初大朝会后,姜沃就往紫宸宫来,陪媚娘演习,不,应该是媚娘陪着未参加过亲蚕流程的她演习。 春日转暖的快,二月里的雨夹雪一停,不过几日,天气就跟翻跟头一样暖了起了。 清爽的风拂面,吹动她腰间悬着的鱼符袋。 她最先获得的二品官位,是后宫女官位。 多亏了媚娘,她从此又多了一份稳定的筹子收入——自从给安安买完辅导教材后,姜沃一直在攒筹子,好一口气购入她看好的一系列指南。 筹子,永远是不够的。 说来,在真实的俸禄钱财上她很宽裕。但谁能想到,她每每在系统领工资攒筹子,依旧像是社畜攒钱买房一样,总是觉得不够。 * 紫宸殿后殿。 姜沃刚转过廊下,就听到安安清脆的笑声,以及孩童奔走的脚步声。 然后就觉得腿上一沉,力道甚至撞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姜沃无奈低头,就见到头顶光亮无发,脖子上挂着念珠小和尚打扮的四岁孩童。 她含笑开口道:“周王。” ‘小和尚’仰着头:“姜姨母!讲故事!” 没错,这一路飞奔过来撞到她腿上,此时又正抓着她袖子做人体挂件的孩童,正是帝后的嫡次子李显。已于龙朔元年封了周王。 他之所以做小和尚打扮,还是因他周岁后多病,帝后带他拜了玄奘法师后,法师道此皇子与佛有缘,若祈安康,可于年幼时剃发着法服,以保平安。 皇帝也欲佛法护佑幼子,允法师所言。 甚至除了周王外,还给了儿子一个‘佛光王’的号,算作佛门之人。玄奘法师亦收了李显为记名弟子。 于是姜沃见到的李显才是这般小和尚模样。她都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光亮的脑壳。 安安从后面而来,笑道:“姨母。” 然后很轻松地把弟弟拎走:“今日姨母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母后寻姨母有事。” 长姐的威力初显,她说过后,李显就听话道:“那姜姨母自去吧。” 还像模像样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姜沃不由笑了。 忽然想起玄奘法师递上的‘请皇子入佛门’的表文中,曾有一句‘皇帝皇后,因子福而享万春,永握灵图常临九域。子能如此,方名大孝,始曰荣亲。’[1] 意思便是,若是李显此子出家,便可佛光荣及父母双亲,使得帝后长寿而长久君临天下——在某种程度上,玄奘法师也算是神预言了。 姜沃刚要走,李显又道:“那姜姨母什么时候给我讲真的《西域记》?” 安安闻言,在旁点了点弟弟的大额头:“怎么?姐姐给你讲的是假的?”李显鼓起勇气道:“我觉得是假的。” 姜沃与安安相视而笑。 在安安的童年,姜沃给她讲过许多《西域记》故事。 为了吴老先生的版权没法申请(朝代实在不对),姜沃并没有讲《西游记》,只是在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的基础上,加了很多神鬼志怪的故事,更未将玄奘法师描绘成一个懦弱的僧人。 毕竟,真正的玄奘法师,是靠着他自己的大毅力走完了这载入史册的一程取经之路。 故而安安是很敬佩玄奘法师的,每年佛诞日,以及大慈恩寺为先帝和文德皇后做法事时,安安都会去拜见玄奘法师。 后来得知弟弟竟然剃度成了玄奘法师的徒弟,安安大为感兴趣。 每回见了李显,就忍不住呼噜一下弟弟的光头,然后给他讲《西域记》的故事。只是安安总信口改故事,把弟弟也给编进去。 前两年李显还小,是姐姐说什么信什么的,直到今年四岁,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从母后处听说《西域记》的故事是姜沃讲的,近来才每次见了她,都要听‘非姐姐’版本的。 “显儿。” 姜沃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李显的问题,就见皇帝自门内走出,身上是纹饰疏淡的常服。 民间有为母舅服‘小功’的丧仪规制——古代丧仪是按照血缘分五种‘服丧’,故而亲眷之间有‘出不出五服’之说。 在唐时,母舅虽不同姓,但因血缘近,也定了可服‘小功’丧仪。穿熟麻衣禁礼乐,服期五月。 然这是民间,皇帝自然不能给除了自家父皇母后之外的人服丧,因而宫中一切如旧。 于皇帝而言,也只有常服略简略些罢了。 “见过陛下。” 皇帝颔首:“姜卿免礼。” 姜沃就见皇帝身上还披着大氅,面色淡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她倒是也有些理解了,之前户部、礼部两位尚书,不敢就改公文事来触皇帝霉头。 皇帝转头看着安安牵着显儿,大概是看到一双儿女,神情稍缓。 李显生的虎头虎脑,相貌看起来既不像媚娘,也不像皇帝。如果单看体型,倒是很有向他四伯李泰发展的趋势。 皇帝望着显儿,心情有点复杂:他原来还担心过,若是隔辈遗传,嫡次子会像父皇的英明神武怎么办,若是打小就展露出过人的天赋怎么办。 结果……显儿没有展露出任何令人惊艳的才智也罢了。 最要紧的是,连相貌也没有隔辈遗传,或是遗传父母,倒是隔房遗传到四哥那去了。 皇帝难免有点心理落差:这是怎么搞的哟! 但到底是自己疼爱的幼子,此时见显儿还在望着姜沃,就边抚着儿子的脑袋,边随口对姜沃道:“安安打小跟着你,更亲近些倒是自然的,然显儿念叨你,竟也比念叨他近来常见的亲姨母要多。可见姜卿还是颇有孩子缘的。” 皇帝这句话就是随口的感慨,并没有催生的意思了——这两年他已经放弃了。 倒是姜沃听到皇帝这话,心中一顿。 李显的亲姨母。那就是媚娘的亲姐姐,韩国夫人。她早年嫁给应山公之子贺兰越石,生了一儿一女,儿子贺兰敏之,女儿贺兰氏,乳名似乎是一个凝字。 说是似乎,是因姜沃这些年来,无论与媚娘走的多近,但与杨家和韩国夫人一脉,几乎无往来。 也多亏了前朝臣子与命妇之间,只要无心专门去奉承,就可以不用往来。 此时听皇帝说起‘近来常见’……韩国夫人近来常出入宫闱吗? 姜沃神色如常,只目光漫过皇帝。 史册之上算不得隐晦地记载着,韩国夫人母女因武皇后缘故,常出入宫闱,颇得帝宠,韩国夫人之女贺兰氏被封魏国夫人,后饮食暴毙,人多谓武后杀之。 而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就更是个挟爱佻横、多做恶事之人。最过分的当属竟然敢逼迫淫辱帝后心中为太子挑选的太子妃,以及……太平公主年幼时往外祖家,欺淫公主身边婢女。[2] 哪怕姜沃修炼到今日心性,想起这种人,还是要克制一下自己,才能不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来。 这种人就属于早死一日,就能少害一个人的祸害。 因而,姜沃给安安身边配上的,从一开始就都是颇通武艺的女亲卫。 毕竟荣国夫人处是安安的外祖母,难免是要去的。 姜沃也早早教导过安安女孩子成长过程中,该注意保护的**与防范的异性举动。 且防范意识不应止于陌生人。 其实自安安五岁后,崔朝作为无血缘关系的男性长辈,就已经很注意,不会与安安单独相处,更不会觉得是看公主长大的长辈,就言谈举止不避讳。 姜沃打小就教给安安,如何保护自己。 毕竟她没法时时刻刻呆在安安身边,孩子总要自己去面对外界,见到这个并不是总在阳光下的世界。 * 皇帝与姜沃闲聊过两句,便道:“姜卿进去吧,媚娘等着与你说亲蚕礼之事。”之后便对儿女道:“安安和显儿跟朕去前头,朕教你们练字。” 姜沃恭送皇帝。 然后随手摸出几枚铜钱来,在指尖转了转。 心中还迅速把时间线整理了一遍,此时韩国夫人应当还未与皇帝有甚瓜葛。 这些年皇帝忙着为大唐的东征西讨调兵遣将;忙着安定朝纲;更是屡屡被风疾所扰。 好容易诸事安定些,才能去岁由太子监国,他巡幸洛阳,还南下黔州一回。 结果从洛阳回来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朝纲不稳与边疆战事。 * 姜沃入内,就见媚娘正在窗下坐着,手里拿着礼部的文书,对她笑道:“过来,我陪你一起瞧瞧。” 两人很快顺过礼部的流程,姜沃笑言:“我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亲蚕礼规制了,当年我为太史令时,还要一一测算吉时。” 宫人端上点心来。 媚娘略摆手,殿中宫女宦官都退下去,将门也关上。 而媚娘和姜沃就坐在窗下,窗扉敞开,就算左近有人也看得到。 姜沃便道:“姐姐有话说?” 媚娘莞尔:“有人在我跟前告你的状了。” 春风拂过,案上礼部文书的纸页微动。姜沃边拿过镇纸压住边口问道:“是吗?有什么可告的?” 媚娘道:“是我母亲荣国夫人,在我跟前告了你一回,说我那外甥贺兰敏之,已经‘入弘文馆读了几年书,颇有才学,然吏部资考授官,却接连两次不中’。” 姜沃莞尔:“姐姐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年前吏部资考授官,贺兰敏之未中后,我确实收到了一封韩国夫人的名刺邀我赴宴。” “只是当时事多,我便谢辞了。” 她抬眼望着媚娘,笑道:“可这事都过去三四个月了,荣国夫人怎么忽然想起告我的状?” 姜沃抬眼望着媚娘,正好媚娘也在看她,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眼中澄然,经年未变。 春风不停歇,哪怕是姜沃用镇纸压住了,桌上的公文还是微有展动。 媚娘的手指就轻轻叩在案上,点在这公文之上。 “为何今日才想起告你的状,正是为了这亲蚕礼吧。” 媚娘想起母亲荣国夫人劝她的话:“皇后既然有孕,身子沉重需人佐行亲蚕礼,何必非要一个外臣女官,你自家亲姐姐或是亲外甥女陪伴在侧,难道不好吗?” “且那姜侍郎,若是全心向着皇后也罢了,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些年她与咱们家可是生疏的很,为了敏之的官职,你姐姐这个一品夫人,都亲自下名刺请她了,她也推拒不来。” “皇后何必将佐亲蚕礼的荣耀,赋予外臣。”言下之意,便是原本是为了拉拢朝臣,现在也该知道,这朝臣滑不溜手拢不住啊。 媚娘当时未再多说,只淡然道:“母亲不必再提,我心中有数。” * 此时,媚娘把荣国夫人的话大略一说—— 若是换了别的朝臣女官,若听说皇后的亲姐姐欲佐亲蚕礼,必会连忙谦让。这世上从来有疏不间亲的道理。 然此时媚娘就听姜沃如常笑道:“韩国夫人行此礼不合宜。” “正因我原是朝臣,而非内外命妇。得授官职后,才能佐后行亲蚕礼——若是真要从内外命妇中挑选,宗亲中有的是辈分高的大长公主、长公主,若是按亲疏来算,长乐公主等几位陛下的同胞姊妹,岂不是更合适?” 若是真为了媚娘考虑,就该提出这些人才是! 真让韩国夫人站到皇后身边,算什么?宗亲们会如何想皇后?会不会觉得后族凌于宗亲之上? 媚娘听她这么说,笑意从眼中一直蔓延到面容上。 她是皇后,甚至是代掌政事的皇后,她的身份和权力足以庇荫许多人。但总有人,不是为了这荣光下的庇荫而来。 而是全心只为她考量的。 不但如此—— 姜沃喝了一口扶芳饮,再次开口道:“还有一事,外命妇实不该常出入宫闱。” 媚娘原本轻轻在纸页上叩动的手指顿住。 多年为后,又代掌朝政,媚娘身上自有威仪,此时她认认真真看了姜沃片刻,无奈笑道:“你这个性情啊。” 她虽然在笑着,但笑容中却不无苦涩与锋芒。 媚娘倏尔感叹:“这话,只有你会告诉我。” “可我又发愁,你怎么就这样说出口了呢?若我是个偏心母家的皇后,你这句话一说,‘以臣间亲’,将来如何自处呢?” 这就好比,一个臣子去跟皇帝说,觉得你同胞兄弟对你有风险,要早做防范——何等危险,若是上位者更偏袒亲人,又或是上位者及早发现苗头,然后跟亲人和好如初了,这外臣要如何自处呢? 岂不是里外不是人,只怕难以落得什么好下场。 姜沃望着感叹的媚娘,轻声道:“可我不能不说。” 之前没有露出什么苗头来也罢了,姜沃也不愿媚娘无故跟血亲反目。 媚娘轻轻点头,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静而决断:“你不必担忧此事了,我已拿定了主意。” 姜沃心下大定。 只是到底问了一句:“陛下如今的心思,姐姐摸得准吗?” 媚娘神色不动:“陛下心细如发,又心沉似渊。谁又能确定自己完全摸得准圣心呢。” “不过这件事,陛下如何想不要紧。” 帝后之间,本不是后完全顺从帝的关系。尤其是皇帝与媚娘,不但是帝后夫妻,更是政治上的同伴与利益共同体。 除了皇权大事,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帝后产生越过对方底线的冲突。 “皇帝若需要妃嫔,选人入宫就是了,毕竟他是皇帝。”媚娘忽的一笑:“你还记得‘丹青’写的东女国吗?那里的女王也有三宫六院——说到底若为至尊,谁不喜欢美人在侧,稍解案牍劳形。” 说过笑话后,媚娘才缓缓收了笑意:“但有的人,却永不能入后宫。” 比如她的血亲姊妹与外甥女,这对她来说,是双重的背叛与威胁。是她会毫不犹豫反击铲除的威胁。 故而这件事,媚娘根本不去问,也不去管皇帝的心思。 她只会按自己的步调,处置了这件事。 以帝心之明,只需见皇后的举动,便会明白其心。 * 龙朔二年,三月中旬。 后亲率内外命妇行亲蚕礼,虽有身孕举动颇缓,然其礼甚全,毫无错漏。 亲蚕礼后,刑部与御史台接连有官员上书,奏韩国夫人之子贺兰敏之有违国律之事:其中还多有侵占田地、逼买良民为奴、纵仆伤人劫掠等流放大罪。 后以中宫为天下表率,不可偏私亲眷为由,令刑部与大理寺按律审案。 五日后,罪名审定,共一十二条。 贺兰敏之按罪,当流放三千里。 后以亲眷违国法,甚为痛心,下令再加两千里,流至大唐海域边境雷州。 韩国夫人入宫,以亡夫之独子恳求法外开恩。 后深悯其情,特有恩典:贺兰敏之虽按罪流放,然法理之外,亦有人情。故额外准许随从照应,许韩国夫人等家眷一并前往雷州。 韩国夫人无奈谢恩。 * 四月,皇后亲手写就一篇 《外戚诫》,上表于帝,以示外戚仗势坐大者危于国,若外戚有过,当罪加一等。 帝以后贤德无私,嘉赏缎物。 同月,皇后再次上谏表,请禁天下妇人为俳优之戏,诏从之。[3] 自永徽以来,皇后自抑母家外戚,凡有过失皆严以刑罚,群臣皆称其德。 145 公主和皇子 水泥和混凝土 四月初夏, 长安城中下了一夜的大雨。 所幸大朵乌云多集中在城中,京郊外的农田并未受大涝之苦。 姜沃昨夜于窗前见此雨,今晨就直接没穿官服, 只穿着家常衣裳在门口望了下, 然后转头对执着伞的崔朝道:“今日不用当值了。” 朝中有制:暴雨大雪后道路泥泞难行, 若不能走马行车,便停朝参。[1] 在各自府中的朝臣们不但用上朝,也不用去部里当值——特殊天气下,就得昨夜夜值的官员辛苦一些,接着呆在部里, 以备突发朝政事要处置。 而安安昨日又住在宫里未归。 也就是说,姜沃今日彻底放假。 于是她就站在后门处, 看了好一会儿大雨,看着雨点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洼。 还是崔朝见伞根本遮不住全部的雨,她的衣摆处渐渐湿起来,才提醒道:“回去吧。” 他刚说完,就听姜沃深深叹口气:“唉, 天公不作美, 这般泥泞难行。真是担忧此时还在路上陪儿子流放的韩国夫人啊。” 崔朝含笑:“是啊, 流放途中,风霜雨雪皆不得停, 必得日行五十里才算完。”徒步日行五十里, 可不是轻松事,若遇天气不好, 更是受罪。 姜沃语气转为赞叹:“还好皇后圣心宽德,虽有罪必罚却也顾念人情,不但令韩国夫人一家子随行, 还特意拨了二十个精干侍卫一路护送韩国夫人。”毕竟韩国夫人还是一品诰命夫人。 当然,最要紧的是派人看着这一家子,免得其路上贿赂官差,出现犯人走脱或是迁延不行的情况。再有,还令亲卫给雷州刺史带去一道‘尚方宝剑’的口谕:不必顾及这一家皇后亲眷身份,若有违法事只管按刑处置,上不封顶。 崔朝亦随着感慨道:“皇后明正无私,宽柔并济。” 两人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说完这番若是让韩国夫人听到能气死的话后,这才入内。 * 因两人方才站在外头吹了一刻的风雨,崔朝就去换掉夏日用的凉茶,重新沏上热茶来。 姜沃捧着热乎乎的瓷杯,继续在窗前看着雨。 其实方才她那声深深叹息是真的。 当然,不是为了韩国夫人。 而是为了大唐的路:哪怕是长安洛阳两都城内,大唐的路也都是夯土路。顶多是连接皇城的几条要道,才用泥土混以细沙子夯实压平,不至于一下大雨就成为泥坑,不能行走。 但这种实沙路属于‘特殊级别’路——大唐默认潜规则,朝臣拜相后,门口才能修一条‘沙堤’路。 可见这种沙路罕见。 因而雨雪之时,道路难行,朝中只能停朝参。 而姜沃也记起了这些年来不少不愉快的回忆:停朝的时候也罢了,有时是春日沙尘天,也不停朝,大家还得在昏惨惨的沙尘中去上朝。就从皇城门走到大殿,便落得尘满面鬓如霜。为了不满面烟尘见圣驾,朝臣们往往自备幂篱遮脸。 如崔朝等一直生活在大唐的朝臣们,已然习惯了。 但对姜沃来说,看着这样的路,是真的想要叹气。 她怀念现代的马路。要知道,在她来之前,老家村中的路都已经绝大部分完成了硬化,起码都是水泥路了。 姜沃点开系统,查看她一直放在收藏夹里的基建类指南。 说来,先购买医药类指南,是她从未改过的第一选择;而之后购买的矿灯和火药相关指南,则是基于当时煤矿频频爆炸伤亡以及高句丽之战的紧迫情形;在之后耗费她多年筹子的农作物和航海指南,是农业国的根基;教育指南也是因为安安的年纪在那里,总不能等到孩子长大了再买…… 于是姜沃一直收藏的基建类指南,就拖到了如今。 当然,除了顺序问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就是基建类指南成系列,需要许多前置的知识。 比如—— 姜沃点了一下她最想买的一本《神奇的建筑材料——水泥与混凝土》。系统就友情提示:客户是否具备相应的化学知识?了解生石灰、熟石灰的制备与风险?是否了解醋酸钙硅酸盐的制备和替代?是否具备水淬矿渣技术……后面还有一长串。 姜沃:啊,她的化学知识,离开高中一年后,基本就停留在只能背出三酸两碱是什么的水平了。 姜沃捧着瓷杯喝了一口茶,目光不由又移到桌上的琉璃杯上——崔朝换了热茶后,连杯子都给她换过了,因此时的琉璃杯是不耐热很容易炸掉的。 而古代所谓的琉璃杯,绝大部分其实都是土法烧制出来的有色玻璃,质地很脆,价格极其昂贵。 姜沃又点了点系统里一本《古代的奢侈品:玻璃的制造》。 作为现代人,住过窗明几净的玻璃窗屋子,在古代屋舍里办公是真的难受。尤其是屋舍大了后,远离窗子的地方,必须要点蜡烛才能看清。且玻璃的妙用也不止于建筑,还可以做镜子等许多工业品。 许多穿越人士不都是靠玻璃发家致富的吗? 且姜沃原以为玻璃的制作是最简单的:原料就是石英(二氧化硅)和纯碱嘛。 然而姜沃点了点这本指南后,系统再次友情提示:检测到该时代已经具备土法炼制玻璃。如客户想要制作现代玻璃——请问是否了解纯碱的制备法?请问客户是否具备‘石灰窑(产二氧化碳)、焦炉气(氨气)、饱和食盐水的制备、除硫法……’等前置化工知识与器具? 姜沃当时就关上了提示页面:师父,别念了。是我僭越了。 而她亲爱的客服小爱同学还给她补了一刀:“姜老板,您知道一个有趣的小知识吗?” 姜沃:? 小爱同学声音一如既往很活泼:“现代建筑用的玻璃,就是您走在大街上最常见的那种平板状的透明平整大玻璃,百分之九十都是浮法玻璃。” “而您的祖国,是在1971年,才突破西方的技术封锁,真正研发了能够生产浮法玻璃的生产线。而且这条生产线能运作,需要大量燃料和电力的支持。” 姜沃还真是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前世随处可见的现代玻璃,竟然这么晚才建成生产线,还是在国家投入了无数专业人士和物力支持后。 小爱同学银铃似的声音还补充了一句:“相较于浮法玻璃,您的祖国,可是1964年就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呢。” 姜沃:“……懂了,你的意思是,与其想造现代玻璃,不如手作原子弹是吧。” 总之,不是姜沃之前宁愿十年如一日在大唐的土路上颠簸吃灰。而是在古代完全没有基础的情况下,要想搞基建,尤其是化工产业相关的基建,实在是太难了。 于是在这个下雨日,望着外头坑坑洼洼无法行人的路。 姜沃就像是一只兢兢业业屯坚果的松鼠一样,再次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筹子。 还好她如今官职多,月入筹子也多。之前媚娘给她留的女官位,以及佐后行亲蚕礼之事,也给她带来了一笔进项。 她如今已经攒够了筹子,能够先买下两本最基础的指南——《自然界中有用化学物质的辨识和提取》、《有用化学物质的人工合成和危害》。 算一算剩下的筹子,姜沃满怀期待地想:希望能在媚娘生产前,攒够最后一笔筹子,买下那本《神奇的建筑材料——水泥与混凝土》。 以此为礼物,送给两位新的崽崽。 没错,是两位武皇崽儿。 ** 紫宸宫。 薛则正陪在皇后身边。因外头下着雨,就只好在屋里慢慢散步。 皇帝进门后,薛则刚要行礼,便被皇帝托住:“遂安夫人不必多礼。”在皇帝看来,这位兄长的乳母,多次入宫陪护皇后生产,实是功臣。 在皇帝细问过媚娘今日情形后,还不免加了一句:“若早知道是两个孩子,朕是说什么也不能由着媚娘你,竟然行足了三日的亲蚕礼!” 跟在皇帝身后进门的尚药局奉御,恨不得把自己变没。 怎么说呢,他们尚药局也有苦衷啊:喜脉这种事,哪怕是孙神医,在月份浅的时候也做不得十成准。比如说断性别,虽说脉经有云‘有孕四月,可按左疾为阳,右疾为女’来诊脉,但实在不能说次次精准,经验再老道的大夫,也不敢把话说死。 因而皇后身孕四五个月时,两位奉御虽然都隐隐把出了双生脉象,但都未敢言明。 若是说早了,到时候皇后只生下一个孩子,皇帝空欢喜一场,他们肯定要吃挂落的。 还是亲蚕礼后(以及皇后处置完家人后),皇后的身孕到了近七月,脉象更明显,十有**拿的准,他们才敢说出口。 当时皇帝脸色就沉下来了:“亲蚕礼前如何不说!”而且一针见血道:“下回再有这等为保自身官位而缓报实情之事,你们自己掂量着!” 当时就给两位奉御吓得心脏差点停跳。 好在皇后胎像安稳,并无什么不妥,皇帝才只记了一笔,把这件事暂且揭过去。 此时,奉御听皇帝再提此事,不免提心吊胆。 不过今日,皇帝心情甚佳,并没有翻旧账。而是对媚娘笑道:“北境又有捷报传回来了,朕与你细说说。大将军啊真是……” 虽说朝中将军不少,但能让皇帝称一句‘大将军’的,必然只有英国公李勣。 自年初赵国公去世,数月过去,皇帝眉宇间郁色终于差不多消散,但也少见这样显而易见喜悦的样子。 于是媚娘也不由好奇,英国公做了什么? 而听皇帝说完后,媚娘也忍俊不禁。 皇帝心情明朗道:“算来大将军班师之时,差不多便是媚娘你生产之时。” “果然是双诞之祥。”[2] ** 姜沃是次日雨停后来到吏部,才见到昨日送入长安的北境捷报。 看过后感叹:英国公,不愧是你! 且说天山之下大唐与铁勒九部一战,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后,铁勒军队溃无斗志,很快败于唐军。 由九部汇聚成的大军,并不是九部的酋长亲领,而是从其中‘仆固’一族里,选了骁勇善战的兄弟三人作为将领带兵。 铁勒大军溃败时,主将伪叶护兄弟三人还想趁乱奔走。然李勣大将军有惨痛的经验教训,盯人盯得很紧,将这三位当场擒获,准备带回长安献俘。 然,这三位俘虏级别不够,不能让李勣满意—— 虽说他们是领兵犯边的将领,但也只是受命之人,李勣要抓的,是下令之人。 于是李勣大将军捡起了自己‘安抚大使’的官职,开始带兵深入北境,挨个部落‘安抚’过去:仆固、同罗、思结……铁勒叛唐的九部,一个不落走了一遍。 甚至期间路过没有叛唐的部落,也对其酋长进行了真实亲切地慰问,‘请’他们以后也要做出这种正确的判断。 而对叛乱的九部,李勣大将军则是剿其叛军,然后策反该部其余的势力道:大唐知道错误的决定都是该部酋长做的,你们也只是被迫协从。既如此,交出酋长一系,赦该部无辜百姓之罪。 各部闻此纷纷望风而降,主动绑了酋长来投降的都有好几部。 李勣大将军就这样一路‘安抚’过去——剿灭一批,招抚一批,再震慑一批,将北境铁勒各部盘的明明白白,安安顺顺。 直至终于集齐九个叛唐酋长,李勣大将军才满意上奏,准备班师回朝,向陛下献俘! 薛仁贵一路跟着,看得叹为观止,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要向英国公深学的!比如这种分而化之,就很适合在吐蕃内部用一下嘛! 姜沃看着详细的捷报,忽而没忍住笑了—— 话说,在李勣大将军‘亲切走访各部’期间,还出了一点小意外:其中‘拔野古’部的酋长,大概是成了俘虏后生无可恋,突发急病。 而李勣大将军,作为《新修本草》的主编,作为大唐数得着的名医,当场给人救了回来! 可谓是,到长安前,你们一个都不许死。 旁的朝臣看这一条或许没有感觉,但如皇帝、媚娘、姜沃等知道李勣大将军‘遗憾’的人,看了这一条,都不禁笑了。 “姜侍郎。” 姜沃正对着捷报而笑,就见裴行俭站在跟前,面上都是求知之色:“姜侍郎见了这份捷报的神情,简直与我师父一模一样。”都是会心一笑。 裴行俭好想知道:“这捷报上是有什么内情吗?”不就是正常的抓叛军首领吗?顶多是李勣大将军抓的全一点,算上那三个将军,一共抓了十二个回来。 他问师父苏定方大将军,并没有得到答案。 此时再问,却见姜侍郎也只笑而不语。裴行俭简直好奇坏了,深叹自己入朝太晚,不知贞观年间旧事。 * 皇帝既知英国公心结旧事,便令礼部于太庙正设‘献俘’之仪。 六月,英国公班师。 同月,皇城中,皇后诞下一子一女,皇子为长,公主为幼。 百官上贺表。 帝设大酺(宴饮)三日,遍宴群臣。 146 不忿的上官仪 快乐的姜尚书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 龙朔三年, 盛夏。 连着闷热了好几日后,六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天际终于雷声大动, 下了一场大雨。直到次日清晨, 雨意未断,依旧泼洒如织。 朝堂惯例,雨后路面泥泞难行,朝臣们自觉放假。 路上几乎无有车马人迹。 说是几乎, 到底还是有的——大雨滂沱中,一辆马车艰难行驶到宫门外数百米停驻车马处。 一位身着深绯官袍的朝臣撑着伞下车。 哪怕他走的很是小心,在这数百米的路上, 也难免踩到了两个藏在雨水下的泥坑, 以至于官袍的衣摆都沾污了。 他皱眉叹气,然也实在无法, 只好继续往宫门处走。 好在于南门处验过鱼符后,皇城内便是石板路了, 不会再有泥坑陷阱, 能走的放心些。 他穿过前朝署衙,来到东宫门口,再次验过鱼符入内。一见太子, 他先就‘官服沾污,有失官体’请罪。 太子年轻, 且一向宽仁, 如何会以此怪罪朝廷重臣?尤其是眼前臣子, 还是中书侍郎兼他东宫的太子中舍人上官仪。 于是太子李弘非但不怪罪,还令人上热汤与干净的巾帕。 上官仪连忙谢恩。 稍稍整理过仪容后,上官仪便准备进入公务状态:这样的雨天他费劲巴力跑到东宫来, 自是有差事在身。 他在东宫的差事,与他【太子中舍人】的官位有关:中舍人是才学过人者,侍从太子左右,负责拟宣东宫之令。 简单来说,与中书省所从事的‘奉圣意拟旨’的公务差不多。 正好,上官仪在朝上的官位又是中书侍郎,本来就是负责拟诏的。 因此皇帝特意点了他做太子中舍人,正是为了让上官仪为太子讲解朝廷诏令事——多么方便,他昨日在中书省拟了什么诏书,今日正好过来给太子讲解,都不用换人倒手。 朝上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上官仪的这两个职位。 毫不夸张地说,有人羡慕到眼出血—— 要知道,原本上官仪的中书侍郎就是正四品的重臣,熬上个十年八年,很可能就再升一步,成为中书令,官至本朝的宰辅。 偏生他兼任的太子中舍人,又能隔三差五侍从太子左右,从东宫中就为太子拟令,那将来太子登基后,岂不更是稳稳的宰相。甚至有可能奔着三公就去了! 身担如此两份要职,上官仪自然也觉光辉荣耀,深感自己未来可期。 他素日于朝事上也兢兢业业。这不,哪怕天气恶劣,朝廷全员放假他也主动来上班,从无懈怠。 说来,他对自己的官职,原本是很满意的,但自从去年起,他心底就多了几分不敢诉说于口的不满…… * “上官舍人,昨日北门学士拟的这道军制诏令,你看一看。”李弘拿起一份放在案上的文书,想让上官仪为他细细分讲一二。 上官仪忙双手接过太子递过来的一份誊抄版诏令。 来了!上官仪心里的不满,甚至于不忿就在这里——居然有诏令不出自中书省,而是出自什么北门学士! 就在一年前,朝上还根本没有人听说过‘北门学士’这个词。 一切都要从皇后说起。 一年前的龙朔二年六月,皇后诞下一对龙凤胎,兼之有英国公凯旋之喜,皇帝大宴群臣。 彼时太庙献俘,太子自然也在场,皇帝还委任了太子一些典仪之事。 东宫属臣们都以此为吉兆:太子都能参与祭祀献俘等大事,可见日渐长成。正好皇后年近四十再得一对年幼子女,只怕要分神照料,正可慢慢将朝政挪到太子手中。 谁料皇后出月后,很快就出现在大朝会与常朝上,依旧是与皇帝一起临朝。 皇帝圣躬不安之时,一应百司奏事依旧归于皇后。 东宫不少属臣都大为失望:毕竟太子不能掌政,他们也就分润不到权力。 但有过皇帝之前‘大改官制’,以及清理了一批跳的欢实的东宫属臣后,剩下来的东宫属臣,还都是能沉住气的(或者说胆小的)。 失望也没法子,继续等吧。 反正太子会继续长大的。 朝臣跟皇帝看太子的眼光当然不一样。 在臣子们看来,太子的‘仁孝宽厚’简直是太好的品质了。 因而在许多拎不太清的朝臣眼里:皇帝不令太子理政,只是因为太子年纪不够。那继续等吧,总不能太子都成年了,政事也依旧握在皇后手里吧? 然而东宫属臣们还没等到太子代掌政事,倒是先等来了皇后设立‘北门学士’。 * 起初,没人把‘北门学士’当回事—— 所谓北门学士,是因其衙署在北门,离禁中更近,入紫宸宫无需从南门进入,一路穿过各个署衙才能到(即上官仪晨起走的这条路)。 北门学士,官方称呼是‘昭文馆学士’。 里头的学士,也根本不是什么朝廷重臣,原先只是一些从五品,甚至六品的弘文馆官员。 皇后最开始设此‘昭文馆’,诏令之上也只说是为编纂书籍。之后两三个月,昭文馆内确实出了几本书,比如《臣轨》、《百僚新诫》。 文如其名,是论述何为忠臣能臣,令百僚借鉴警醒的。 之前皇后亲手写就一篇 《外戚诫》,用来约束自家亲戚,朝臣们还是交口称赞的。但等到皇后开始令人修书训诫百官,就有朝臣觉得不舒服起来了。 更令某些朝臣更难受的,还在后面—— 因北门学士出入禁中更便捷,且又皆擅书写文章,皇后竟然渐渐开始令他们草拟诏诰。 以至于现在,帝后之圣意,若要拟诏,不一定非要经过中书省。 上官仪的不满不忿就来自于此:他深觉自己的职权被人抢了! 北门学士是什么来历?不过是些职位低末的小官,竟然因被皇后点中,就能做拟诏这等要事? 那置三省于何地? * 上官仪也曾将对此事的不忿,上禀两位上峰。 然而两位中书令里,杜正伦对此事不置一词,上官仪提了两回,杜中书令都毫无反应。 而另一位新中书令的反应,则更令上官仪憋闷—— 龙朔二年底,王老中书令因年近八十,以年老致仕,新任中书令乃原吏部尚书王神玉。 王神玉做了上官仪的顶头上司后,简直给上官仪整的没脾气了:这位是什么消极怠工的祖宗哟! 上官仪去向王神玉汇报‘北门学士’逾越职守之事,就见王中书令套着麻衣在修剪花卉。 听他说完后,三言两语就把他给打发了,虽然言辞很风雅,但话中之意却很明显:管好你自己,若是闲了就去多整点文书。 上官仪:…… 他怎么摊上这样的上峰! * “唉,我怎么摊上这样的下属?” 上官仪对王神玉很不满,殊不知王神玉对上官仪也烦的很。 每回大雨后,王神玉都会回到吏部来,替姜沃看一看那株山茶花有无被雨水冲坏。 这回雨后,他照旧过来吏部。 此时王神玉边细察花木,边与姜沃说起上官仪来:“他身兼中书省与东宫两处要职,不说管好自己谨言慎行,倒是成天想把头伸到北门去,看看昭文馆学士有无拟诏。” “与他什么相干!” 王神玉手上对花叶很温柔,口中语气却有些冷:“说到底诏令皆出自圣意,无论是中书省拟诏,还是北门学士拟诏,都是‘代圣人拟诏’。” 许多朝臣大权在手久了,总忘了权力来自于他身下的官位,而不是他自己这个人。 王神玉转头对姜沃道:“若是你来中书省,与我做中书侍郎就好了。”还是从前数年,吏部同僚们搭班子舒服啊! 姜沃还未答话,王神玉就自己摇头道:“唉,可惜你已然是吏部尚书,如何能降级来给我做侍郎。” 姜沃有时不免感慨,时光飞逝—— 永徽五年,她入吏部。年月轮转,至今,她已经在吏部待了九年。 九年侍郎后,于今岁正月,姜沃正式受制封,成为正三品吏部尚书。 王神玉替她收拾过花木,然后努力跟她商量道:“就算看在这株山茶花的份上——我拿上官仪跟你换裴守约好不好?” 姜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王中书令失望而去。 * 王神玉离开后,裴行俭正好过来。 姜沃一见他,就说起王神玉想挖他去中书省之事。 裴行俭与她已经太过熟稔,闻言叹口气:“姜尚书若继续‘不务正业’,只把吏部事交给我,我还真想去中书省了。” 姜沃微微有些心虚,避开裴行俭的目光去盯山茶树:“这怎么能是不务正业呢?这是多给同僚及下面年轻人锻炼的机会啊,你忙不过来就交给裴炎他们去做。” “何况,城建署的事儿,是因在紧要关头,近来我才多去了几次。” 裴行俭无奈。 而裴行俭说起的‘吏部尚书不务正业’,正是指岁姜沃自去岁兑换到《神奇的建筑材料——水泥与混凝土》后,向皇帝申请建设了一个‘城建署’之事。 这一年里,姜沃难免挪了很多精神,去搞基建产业——这个年代没有化学家,最接近化学家的,其实是道士、炼丹师和大夫。 许多有用的化学物质,其实是可以从药铺买到的。比如降低熔制难点,需要加入的氧化铅,在此时叫做铅黄,属于炼丹常用药物,大夫基本都认识。 因此姜沃的城建署内官员胥吏,基本上都是从太医署和尚药局抽调的,甚至还从孙神医的医馆借走了两个专管制药的药师。 姜沃有时候感慨: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她果然还是玄学大佬兼炼丹师的徒弟嘛! * 经过她这一年的努力,‘城建署’的班底终于搭起来了,研究工作也初见成效。 且在将作监的倾力相助下,也终于做出了‘水泥专用窑炉’、‘原始球磨机’等前置仪器。 近来正准备尝试开始制作比水泥简单些的‘砂浆’和‘硬石膏’。 这两样可都是好东西! 硬石膏凝固后,防水效果很好,是用来建食物仓库的绝佳材料。 若是将仓库建在地下,地下的低温加上硬石膏的防水,可以大大延缓食物的变质速度! 在古代,粮食的保存从来是个大问题。朝廷粮仓不得不派人定期晒粮,就是为了避免粮食湿度过大而陈腐。 若是能有硬石膏地下仓库,此问题就会得到大改善。这是涉及无数百姓的民生大事,姜沃当然上心,近来不免多往城建署去了两趟。 吏部许多工作,裴行俭就要铁肩挑重担了。 姜沃想想近来自己在吏部的缺勤情况,确实心虚,于是许诺道:“守约啊,到时候我先送你一座防水仓库如何?” 裴行俭颔首:“那好吧,我便先不去中书省了。” 其实他也只是玩笑——在他知道姜尚书在忙什么后,裴行俭觉得,他便是把吏部所有公务都做了,也是甘之如饴的。 147 落灰的仙鹤 刮一刮大户 夏尽秋初, 寒风乍起,天气渐凉。 城建署设在皇城左银台门之外。 姜沃在申请该部门时,就特意请了离皇城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建署。毕竟化工产品还是颇有风险。 因地处皇城之外, 城建署一向是很安静的。除了当值的官吏和匠人,并不会像别的署衙一样常有朝臣路过。 但今日, 城建署门口负责登记的胥吏, 却见到了两位重臣:一人身着紫袍金带官服,一人则是戎装银甲,正是—— 尚书左仆射李勣。 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 守门的胥吏一人上前迎候, 一人忙入内去请姜尚书。 因有火药这种利器珠玉在前,听闻姜沃又在弄新的坚固‘建材’,这两位大将军就一直甚为关注进度。 尤其是前几日得知城建署已经做出了‘砂浆’后, 两位大将军就特意下了名刺, 与姜沃约定了日子, 一起来城建署实地参观。 * 姜沃很快走出来。 两位大将军看到她时却略微一怔。 他们在朝上见姜尚书也多年了。 在两人, 或者说在所有朝臣眼里, 姜尚书一直是飘然乘云、神情散朗之人, 哪怕朱紫色浓烈的官袍在身, 也都被她本人压淡了。 比起宦海沉浮的权臣,她更像是一位玄门修士,多有人在世外之感。 然今日,他们却见到了外罩粗麻衣,身上甚至面容上都沾着灰尘的姜尚书。 不过她眼神晶亮至极, 看起来比以往在朝上神色生动许多。 * 姜沃先给两位大将军分发‘工作服’。 待两人也穿上粗麻服, 她又取出一物分给两人。 “这是?” 姜沃做示范先戴上,边戴边解释道:“这是棉布口罩。署里面在做砂浆,粉尘大, 若是不戴上口罩,经年接触粉尘对肺不好,易生重病。” 两位大将军闻言,忙戴上口罩。 姜沃来大唐之前,她的世界已经从大人到孩童都习惯了戴口罩了。此时看到两位大将军甚为生疏地学着她戴口罩,颇觉有趣。 水泥的制作过程中,确实多粉尘。若是没有防护,常年接触粉尘的一线工作人员就有极高患上尘肺的风险,最终肺纤维化难以呼吸。 其实真正的水泥厂应该带专业的防尘口罩,但以此时土法水泥的粉尘细度,带棉布口罩也是管用的。 姜沃引着两人入内。 边往里走,李勣的声音边从口罩后传出来:“上月,刘仁轨从辽东送了公文至兵部,里头还提及姜尚书所要的火山灰——已经又攒了一船了,继续发回登州港口?” 刘仁轨作为驻外的熊津都督,主管辽东。哪怕当地无大事,也要每三月往京中兵部上公文,汇报当地一应情形。 姜沃闻言点头:“好!有多少火山灰都好。” 苏定方大将军闻言问道:“姜尚书要火山灰做什么?”他亲率兵灭过百济,也踏上过倭国,便知倭国多火山地动,所以一向以那里为穷山恶水之地。若非后来听闻那里有大量银矿铜矿,苏大将军都觉得不必驻大唐署衙于上。 银子运回来也罢了,还真不知道姜尚书为什么还让船只千里迢迢运送一些灰土。 姜沃心情甚好,边引着两位参观已经制作出来的‘砂浆’和‘硬石膏’,边对他们解释—— 能够做防水建材的硬石膏制作起来比较简单。但硬石膏的缺点却是凝结的比较慢。将硬石膏作为防水层涂抹于粮仓外,自然条件下要近一月才能彻底凝固。 相较之下,水泥凝固可就快多了。 但水泥的制作有一桩麻烦:要想由砂浆变成水泥,需要添加硅酸铝。 目前以大唐化工部门的起步阶段,完全没法大量人工合成硅酸铝。 然而这世上啊,东边不亮西边亮。有种物质是含有天然硅酸铝的——火山灰。 而哪里有火山灰呢?这可不就巧了——倭国! 当时姜沃夜里读这本指南,看到火山灰的作用时,立刻觉也不睡了,起来连夜给刘仁轨写长信:刘都督,需要物资援助! * 姜沃讲完火山灰的用处,又将两位大将军带到一张水泥房屋的图纸前头:“水泥的抗压强度很强,但在张力——就是拉扯水泥的力上,就弱一些。”她的手落在图纸上,毫不避忌沾上尘土。 怕两位大将军不理解压力张力,姜沃就直接道:“就是做承重的墙体可以,但是做房梁容易裂开。” “但若是在水泥凝固前,就在里面加入钢条加固,就能改变这处缺点。自然,钢铁太贵重,先加竹子也是可以的。” 这一路走来,三人哪怕穿着外罩衣带着口罩,冠帽与额上也不可避免落了灰尘。 但眼睛却都越发亮了。 尤其是李勣与苏定方,是第一次这样透彻的了解到姜尚书到底在做什么。 因而不禁心旌浮动:若是将来大唐有平整坚实的道路、防水防火又稳固的粮仓、甚至是加了钢铁的城楼…… 对外破敌有火药,在内防守有钢筋水泥,何愁不稳? 李勣大将军很快道:“我知姜尚书是很注重火药方子军方保密的,但我觉得这砂浆和水泥的方子,也得同样密级才好。你这城建署门口,只有两个胥吏负责阻拦外人进入,有些不足。” 姜沃笑道:“正是,若是大将军近日不来,我也要去求见了,还请大将军调拨兵士侍守。” 李勣颔首:“此事交给我便是。” 他的目光深深,重新望过一遍这稍显简陋又灰扑扑的署衙。 * 直到出了城建署的门,李勣和苏定方两人心绪还未彻底平定——说到底,他们作为武将戎马一生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四境太平吗? 于是他们连马也不骑了,只让仆从牵马而回。 他们两人则自行走回皇城,一路上也好谈一谈军防事:若这等‘建材’能够大量推广开来,边防上必有大动。 两人谈过水泥和军中事,不免也谈到这位姜尚书。 苏定方从前与这位姜尚书并不太熟:但他唯一的徒弟裴行俭与姜沃可是太熟了。 而李勣,则是与姜沃相识于朝堂最早的人之一,对她更为了解。 比起李勣,苏定方是更加标准的武将,几乎从来不涉及朝堂政治问题,然此时都道:“当年英国公出面直言,未让姜尚书离开朝堂,实在是幸事一桩。” 李勣想到方才一幕幕,开口略带些感叹之意:“你也见方才姜尚书谈起‘砂浆’‘水泥’等物的眼神了,是否熟悉尤甚?” 苏定方颔首:就如同他们当年谈起练兵,谈起打仗—— 眼神是全然发自内心赤热的光亮。 苏定方道:“姜尚书为吏部尚书半年来,倒是管城建署诸事更多。可见一片公心,皆是为国尽心竭节,而非为己。” 有的人走到高位是为了揽权,有的人则是为了做事。在朝中为官,多的是人想走的更高,但走到高处后要做什么? 只怕未必人人都记得了。 听苏定方此言,李勣倒是忽然想起一事,不免略微蹙眉道:“不过近来也有朝臣对姜尚书颇有微词,道‘往吏部去常寻不见姜尚书的人。吏部掌天下考官事,然尚书自己竟不能以身作则忠于职守’。” 苏定方比较干脆:“是东宫那起子的属臣吗?他们也未必要弹劾姜尚书,不过是姜尚书与皇后相识于微时,朝中所知者渐多,两人又都是……” 李勣止步,沉声道:“苏烈。” 虽然年岁相差不多,但按资历算,李勣算是苏定方的前辈,此时唤一声名字,算是比较严肃的警示了:“你这不是从前在远离朝堂的军中,再不要以这种语气提起任何有关帝后、东宫之事!” 苏定方颔首受教,也谢过李勣大将军的提点之心。 但他为人刚直,到底又加了一句:“我只是深恶有人自己不为国做事,倒是专爱弹劾或出生入死或为国宵衣旰食的人!” 李勣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是苏定方的心结——当年李靖大将军灭东突厥后,也被未上战场的御史弹劾持军无律,纵士大掠,甚至还弹劾李靖私藏了突厥的宝物。还是先帝直接压下此事,特敕勿劾。 李靖大将军有此体面,但当年苏定方等副将可就没有这个面子和优待了,一起被弹劾且被大理寺审了一遍。 最后虽未受罚,但身上到底就带了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因有此罪名,先帝一朝又名将云集,以至于苏定方从贞观五年到当今登基这小二十年里,一直未有机会再次领兵成就功业。 为此,苏定方一直很厌恶这种在家国大事上,自己不上不说,还要背后弹劾之人。 故而,想到城建署建材的要紧以及方才粗服染尘的姜尚书,再听李勣提起,有人在背后指摘姜尚书玩忽职守,苏定方心内的火就往外冒。 于是道:“英国公,咱们今日既然亲眼见了城建署,不如去向陛下讲一讲。” 李勣颔首:“也好。”但又不忘嘱咐道:“你少说话。” 苏定方举了举手,表示自己只在一旁点头。 ** 夏日虽尽,皇帝精神却还是欠佳,此时也未在偏殿看奏疏,而是在后殿修养。 听闻李勣和苏定方一起求见,皇帝也不意外——他早知今日两位将军要去城建署。 姜沃做官多年,早深谙其道,哪些事情该提早向皇帝报备,她都先坦然做在前头。 程望山直接将两位将军引到后殿。 两人入内,就见皇帝正在窗前榻上闭目养神。 榻旁还摆着一张特制的小桌。五岁的周王李显,正在桌前站着练字,小脸上带了几分显然易见的苦闷和不耐之色。只是父皇就在旁边,不敢违抗只得慢吞吞地写着。 两位大将军年纪也都大了,属于远视眼,一眼看到小和尚打扮的周王,字写的毫无佛家弟子的庄严,倒很像是鬼画符…… 当然,这不是臣子该说的,他们只做不见。 皇帝见两位大将军入内,便大发慈悲对李显摆手道:“罢了,今日先练到这里,去看你弟弟妹妹吧。” 李显惊喜于今日早早结束练字功课,对两位大将军‘阿弥陀佛’了一下就跑走了,宦官连忙追上去护着,外头立着的乳母等人也呼啦啦一片跟上去。 而屋内,皇帝不由扶额:原来他还怕显儿像四哥李泰,可……别的不说,四哥的文采和书法是真的不错,那显儿这到底是随谁啊?! 皇帝看着快活跑出去的五岁孩童,再看看桌上的鬼画符,只好在心内安慰自己:显儿性情很好,跟他的相貌一样虎头虎脑,很活泼又很随和。且又不是弘儿那种处处周全的随和,而是心很大完全不存事的皮实。 若是一直如此,必不会长成四哥那般欲夺太子位的样子。 皇帝的思绪在孩子们身上略转了一下后,便令人给两位将军赐座。 听李勣和苏定方要说起城建署之事,皇帝抬抬手,令两人先等等,然后命程望山去请皇后也过来一起听听—— 帝后对城建署都很感兴趣。之前也已然听姜沃讲过设想。然如今两位大将军却是站在外人的角度,首先亲眼见到了实物。以他们两人的见识,想来另有一番见解。 皇后很快至后殿。 两位将军起身欲行礼,皇后早温声请两位免礼。 * 紫宸殿中,李勣大将军见所见诸事一一道来,附以自身的观点,给予了新建材极高的评价和期许。 足足说了两刻钟未停。 而苏定方大将军直到他说完,才开口道:“臣所想如英国公所言。” 帝后闻之,皆露出喜动之色来。 皇帝的气色都因喜悦而略带红润,还转头对皇后道:“姜卿的性情向来沉稳内敛,事未成之前总不肯多说,更不肯邀功。非得今日英国公亲眼见了,才知那‘水泥’之物,有如此多用处!” 皇后也笑答道:“姜尚书心性,陛下自是懂得。” 之后皇后又凝神看了看两位将军的官服,语气关切道:“两位将军今日也辛苦了,想来那城建署内艰苦——两位的官袍都沾了些许细尘。” 李勣便解释道,这已然穿了外罩麻衣后,还不免沾上的尘土。 然后顺着皇后这话道:“臣等不过今日才去待了一个时辰,倒是姜尚书……”李勣顿了顿,闲谈笑语般对帝后道:“臣与姜尚书也相识二十年了,她是两位仙师高徒,素日臣见她皆是超然物外纤尘不染的人物。” “说来,这是第一回见姜尚书‘烟尘满面,鬓发染灰’,竟似沙场上下来的将士一般。” 帝后皆是怔住。 皇帝是很难想象李勣大将军描述的姜卿。 而媚娘眼前倏尔浮现出姜沃在朝上的样子—— 有时朝堂之上朝臣庭辩纷扰,媚娘就看到姜沃站在那里,似乎永远沉静如璧净直如竹,有时不免幻视一只白羽无暇的鹤安静地站在鱼群‘噗通’作乱的水池旁。 但现在听李勣大将军这一说—— 是羽翼沾了烟尘泥灰的白羽鹤吗? 如此,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 媚娘眼中流露出几分柔和笑意,心中已经在排布时日。 她定要去城建署看一看。 帝后二人各自有些怔住,苏定方则回过味来:面圣前他原问过李勣要不要换衣裳的,李勣摇头拒绝了,原来如此。 而李勣接下来的言辞,更让苏大将军想找张纸记录学习一下: 只听李勣大将军道:“虽姜尚书有此大功,但有一事,臣不得不禀上。” “《职制律》是约束百官的律法,吏部又是考核职官之署衙——近来姜尚书为城建署之事分神乏术,其情自是忠正可谅,然到底是违了当值的律法。臣作为尚书左仆射,不得不禀此事。”李勣大将军一脸正直:“姜尚书今日也向臣自请,要自罚一年俸禄,以正官律。” 顿了顿:“此举甚公,也免于旁人背后指摘,倒是伤了吏部的官体威望。” 苏定方拜服:他原以为,英国公会替姜尚书说话,结果,竟然是另辟蹊径替她请罚! 他转过弯来后,不由在心里给自己摇头:这辈子行军打仗上或许与英国公不分伯仲,但在做朝臣上,自己比英国公真是差出去许多。 * 九月初一大朝会上,群臣皆知吏部尚书自请罚俸之事,帝后勉其清慎明著,准其所奏,减其一年俸。 又嘉其恪勤为公,以其俸禄的十倍赐以缎物。 见二圣如此表态,本来有想于大朝会上弹劾吏部尚书‘缺于职守’的御史,也连忙把奏疏藏的更深些,生怕被人看到。 ** 说来,自从媚娘代掌政事,姜沃倒不太在意是否有人弹劾她了。 近来,除了城建署,她更在意的是随着火山灰而来的,第一船矿银。 银子如何使用,才是她关心的问题。 在与户部辛尚书商议过后,两人一致决定,银子先不铸成货币流入民间门,一来防止大量白银流入,对原有铜钱货币体系造成冲击,二来,银子还另有用处—— “富者靡之,贫者为之,百姓生息,百振而食。”[1] 这是安安在读管仲的《侈靡论》,也正是姜沃想定的,关于银子的安排。 姜沃等安安读完,就笑问道:“所以朝廷决定,先把流入的银子做成官制的银器,通过‘皇商’高价售出,而非让银子进入民间门流通,安安明白了吗?” 安安点头道:“明白了。正如管子所说。富人追求奢侈之物,百姓去为之,钱财流于市,才能百业振奋。” 姜沃莞尔:是,用管仲的理论来说,朝廷不要从百姓和穷人身上逼钱财,而是刮大户,逼出天下豪族沉淀的财富,使之流通到百姓之手。 姜沃每每看到先贤智慧,都不免感叹,何等精妙! 且历史上,如此‘瞄准富人’充实国库的,也并非管仲一人,还有一位‘自比管仲乐毅’的丞相——诸葛孔明。 丞相也曾以蜀锦为蜀汉筹措军费,甚至后来曹魏都要官方下公文,让自家亲贵别买蜀锦了,这不是给敌军送军费吗! 总之,从管仲到诸葛丞相,这一招针对的就是富豪大户。 如今姜沃也想在大唐复制一下此法,刮一刮世家与勋贵。 安安忽然笑道:“对了姨母,我记得之前户部清查户籍,厘清土地时姨母曾提过一句:打土豪分田地。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姜沃一怔:安安的记性也太好了。 而打土豪分田地,这是八七会议后,土地革命的主题。两年前户部厘清土地时,姜沃有感而发,随口提了一句。 没想到安安还记得。 啊,她不会一不小心教出一个‘红色’的大唐公主吧。 148 太子的两次求情 姜沃:我要收养一个女…… 龙朔三年冬。 瑞雪纷纷。 姜沃来至吏部, 站在院中看了片刻茶花。 直到听到门外脚步轻响,姜沃才转头:只见裴炎抱了一大摞公文过来。 因他一手要举着伞挡风雪,一手要抱大量公文, 不免显得有几分吃力。 姜沃就上前欲搭把手接过公文,裴炎忙退后道:“怎能让尚书来拿……” “无妨。” 姜沃还是接过来, 正好看到最上面一份已经写到了‘龙朔四年正月’考值事, 就嘱咐道:“小裴,先别再提前写明年的公文了。” 说来,裴炎真是吏部最勤奋(卷)的朝臣了, 总是提前完成公务,这个月就恨不得把下月能干的活都干了。 听尚书此言,裴炎不由一怔:正月里多节庆又多休沐, 把一些正月例行要写的公文, 头一年腊月里提前写一写难道不好吗? 姜沃边进屋边道:“上月, 绛州都督上了奏疏, 当地现麒麟。” 裴炎起初还没转过神来, 还是姜沃又点了点公文上‘龙朔’年号, 裴炎才想起来:之前圣人将年号改显庆为龙朔, 就是因为绵州、益州等地见到了龙影。 “姜尚书是说,明年可能要改年号?” 姜沃摇头:“我只是提点你一句。圣意如何还未定,也勿要私加议论。年节下,好好歇歇吧。” 裴炎忙起身受教应是。 而腊月十五日大朝会,皇帝果然下旨, 诏改明年为麟德元年。 裴炎立在朝上, 当即想起几日前的事,感慨道:姜尚书不愧是太史令出身啊,对祥瑞之事真敏锐! 姜沃:其实, 我只是对陛下比较了解…… ** 然而麟德元年正月,刚改了新年号的帝后,便遇到了不太愉快的事。 起因,还要从吏部上的一份奏疏说起。 去岁年底,姜沃作为吏部尚书,照例批了一份【国除名录】公文,送与御前。 所谓国除,便是哪怕出身李唐皇室宗亲,也不可能子子孙孙永远留在宗谱之上,当支脉远到一定程度,又或是一脉无后绝嗣,便要被除名。 此律正是防范皇亲宗族臃肿,朝廷要耗费太多财力物力去养宗室。 国除也是吏部与宗正寺每年都要合作的一项重要工作。 去岁亦然。双方核查过名单无误,姜沃也就盖吏部尚书印,送到了御前,皇后也是按例朱批了‘准奏’。 然而就在正月里,东宫上了谏表,以‘今岁国有祥瑞,宇内清平’为由,请旨按‘永徽二年旧例’停一年国除。 姜沃在吏部听闻此奏时,心下便是一叹。 果然,皇后很快为此事召见吏部尚书。 姜沃对着媚娘有话就直接问了:“太子怎么会忽然上这样一道奏疏?” 媚娘眉宇间神色淡淡:“我已经先召弘儿问过了。” 太子回禀的话与奏疏上差不多:父皇当年曾免过一年国除,开恩让血脉疏远的宗亲都留在了宗谱上。今岁国库丰盈,且难得四海清平无战事,又有祥瑞现世。何不再次施恩于宗亲? 媚娘沉声道:“我看的出,弘儿的话发自内心。”并不是格外要跟她这个母后对着干。 但正因如此,媚娘才觉得有些失望—— “永徽二年是什么情形?陛下初登基为新君,长孙太尉权倾朝野,陛下处境艰难,这才欲施恩宗亲,以宗室抗衡太尉。”也是皇帝当时还要继续绵延仁厚的形象。 可太子现在并不需要。 对帝王来说,会称赞喜爱孩子的‘仁孝宽厚’,但若是选继承人的话,还是愿意生子如狼,而不是如羊的! 做帝王可以仁厚,但仁厚后面跟着的应该是爱民。 帝王自身,还是得有手腕镇得住朝廷才行。而不是真把仁慈宽厚变成了圭臬奉行。 见媚娘有些心绪烦躁,姜沃就推开窗子。 正月里刚下过雪,窗外积雪皑皑,大明宫如同一座琉璃水晶宫一般美轮美奂。 清冽寒气入内,果然令人精神一振。 姜沃转头道:“姐姐,虽说太子上此谏表是真心悯国除宗亲,无朝廷俸禄可食。但……” “是谁提醒他永徽二年旧事的呢?”当年李弘还未出生。 “又是为了什么,才提醒太子行此事呢?” 这两个问题,媚娘显然也早已想过。 姜沃就见媚娘唇角微弯,然笑意却比外头冰雪还要冷。 “是谁还待细察,但为何提醒弘儿此事,却昭然若揭——无非是替太子拉拢宗亲罢了!” 媚娘和姜沃对视,同时露出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说来,当年媚娘是跟皇帝站在一边,笼络宗亲为了抗衡长孙无忌。而现在,东宫有人替太子拉拢宗亲,却是为了抗衡她这个代掌政事的皇后了。 十多年过去,人世变幻。 当年媚娘是想不到,许多年后,会有人把她视作‘长孙太尉’,而且故技重施来对付她。 世事有时候真是有趣到有些讽刺意味了。 姜沃也想到了此处,然后发散思维:唔,若媚娘是长孙无忌,自己……岂不是褚遂良? 也是,在东宫属臣眼里,自己可不就像是当年褚遂良?哪怕犯了错(玩忽职守),皇后也不肯按律罚,只象征性罚了点俸禄,还又屡屡赏赐十倍有余补回来了。 这都是什么权力的轮回文学啊…… 姜沃收起了感慨和发散思维,问媚娘道:“姐姐要再查处一批东宫属臣吗?” 她虽是疑问句,却也猜到了媚娘的回答。 果然,媚娘摇头—— 东宫臣子可以裁撤掉一批又一批,但**是裁不掉的。所以才说朝堂如海,永远不会停歇。那是因为人的权欲,永不可能消失。 东宫属臣都要指望太子而得权,像王神玉这种永远是异类和少数,绝大多数人都是只要入了东宫,就会盼着太子掌政,他们会为自己的利益去推动事情的发展。 所以,根子还是在……太子本人身上。 他不应该被这些人引着走。 姜沃想了片刻:“姐姐,这件事来的刁钻,不如让陛下来处置。”毕竟涉及宗亲,太子提出施恩,若是皇后一下子打回去,倒显得皇后故意苛待李唐宗室一般。 姜沃忽然想起了永徽年间,她在朝上吃瓜看热闹,皇帝忽然点了她的名,示意她‘姜卿别躺了,起来干点活。’ 而现在,换了她想跟皇帝道:陛下别躺了,起来干点活。毕竟儿子和宗室都是陛下自家的。 * 皇帝听了此事,心内的失望与媚娘一般,只是强压着没有露出来。 他很快道:“事关宗室,朕来吧。”然后又沉默半晌:“希望这次弘儿能看明白。” 麟德元年正月,皇帝朱批,未准太子‘请免国除’之奏。 不过皇帝也未彻底拂掉东宫的面子,而是依照东宫所言,以‘祥瑞’之名遍赏了宗亲,诸王各赏五百彩缎。 只是有两人例外—— 皇帝欲教导东宫,就有两位藩王遭殃,被拎出来当典型。 皇帝特意没有赏赐一向有贪墨之罪的滕王和蒋王。 其实若只不赏也罢了,然皇帝心情不好,黑莲花属性再次发作:他不但不赏滕王蒋王彩缎,反倒赏了人家两车麻绳,道这两位自己会贪财,不需赏赐财物,只赏麻绳供他们穿铜钱就是了。* 朝臣们:…… 姜沃心道:这要是换个心态脆弱的藩王,见皇帝赏了绳子,还不得吓得上吊啊。 不过蒋王她不了解,滕王李元婴一向是心理素质过硬,没准真会拿着这绳子穿钱,然后继续建他的滕王阁。 * 皇帝教子还不止此一事。 正好年前,大理寺曾呈上一案,魏州刺史郇公孝有违国法,论罪当赐死。 而陇西王李傅义,闻此事特意来皇帝跟前求情。只道这位魏州刺史祖上于开国有功,朝廷应念旧恩。且他并无兄弟,若是因罪赐死,岂不是让他家绝嗣?请皇帝法外开恩,特赦其死罪。 这位陇西王李傅义是高祖李渊的侄子,武德年间就封了王,算是宗亲中很有资历的,从辈分上来算也是皇帝的叔王。 故而觉得自己有脸面求这份情。 然而姜沃在朝上听陇西王求情,心中默默给他点了个蜡:您老人家这是直接撞枪口啊。 果然,皇帝直接道:“岂有为一人屈改国法的?一地刺史罔顾律法,戕害百姓。此等罪名莫说是臣子,哪怕是皇太子,也罪在不赦!他家一脉绝嗣又如何?”* 皇帝不但依旧下旨赐死魏州刺史,还转过头来,就命大理寺和宗正寺把陇西王查了查。 结果发现这位也多有贪墨不法,甚至就在京城内还敢仗身份不遵法度,皇帝立时就恼了,正月都没出就把这位陇西王的邑户削的干干净净。 并以此遍警宗亲,勿违国法。 可以说,皇帝这个正月不太痛快,宗亲们也跟着提心吊胆。 * 就在皇帝言传身教过一番,准备寻一日与太子好生谈一谈此事前,朝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且说皇帝警示宗亲这番举动,还不知太子触动如何,但对另一位皇子的触动倒是很大! 那便是废太子李忠。 皇帝的庶长子李忠被废太子后,改封梁王,很快就被皇帝谴出京城往梁州去了。 对京中朝臣们(甚至是对皇帝这个父亲来说),梁王的存在感,已经淡到几乎不存在了。 皇帝偶然想起李忠,还都是为了现太子李弘发愁:就是因为有这么个当过太子的庶长子存在,以至于他不能对现在的东宫流露出什么不满,以免让朝臣们怀疑弘儿的太子位置不稳。 京城中人忘记了李忠,但李忠自己不这么觉得。 这位皇子前半生都由不得自己,被立被废折腾了一圈后,心理难免出了点问题,总觉得自己是旁人眼中钉肉中刺,担忧惊惧有人要害他,常打听京中诸事。 这两年病情越发严重,甚至会穿着妇人衣裳躲起来,只道是为了躲避杀他的刺客。[1] 此番打听到京中父皇在整饬宗亲,还金口玉言道‘若有违国法,哪怕是皇太子也不可赦’等语,更是惊慌失措,私下行起了巫术占卜等忌讳事。 梁王此举,将本来没病的梁王府长史险些吓死:您平时神神叨叨穿穿女装也就罢了,怎么能干跟‘巫术占卜’有关的事儿呢?当年朝中闹得死伤一片的房遗爱谋反案,您都忘了啊? 于是长史为了自保,上奏于京,禀明梁王种种怪异之举。 帝大怒,下旨废梁王为庶人。 太子为庶长兄求情,帝不准,令太子勿复此谏。 ** 二月底,春寒料峭。 这日姜沃从宫中回到姜宅,忽然就挨个屋舍看了起来,然后与崔朝道:“寻两个妥帖的匠人,重新收拾出两间住人的屋子来吧。”家中人少,许多屋舍都被她当作仓库来用了。 崔朝点头应下,然后问道:“怎么?有客人要来常住?” 姜沃摇头:“是我要收养一个女孩子。” 崔朝:? 姜沃看着选好的两间屋子,想起今日紫宸殿中,媚娘与她说起的话—— 自正月里太子上‘停国除’奏疏起,媚娘就一直在查到底是谁(们)引着太子行此事。 结果这件事还未查清,倒是意外查到了另一事。 太子中舍人上官仪曾对太子感慨了一句:父子亲情血浓于水,若朝上只有圣人临朝决断,先梁王何至于惊惧担忧自身安危至疯癫?实是可悲可叹。 姜沃听完媚娘的转述,望着媚娘冷如霜雪的神情,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嗯,上官仪,真有你的。 于是今日回府,她就着手开始收拾屋子了。 姜沃听闻上官仪去岁刚添了个小孙女,想必就是婉儿。唉,孩子那么小,没入掖庭只怕要吃许多苦。 149 选太子太师 死而不亡者寿 麟德元年, 夏日炎炎。 大慈恩寺中香烛之气缭绕若烟云,其内众僧法事与哀哭之声,传出甚远。 贞观二十二年, 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请建‘大慈恩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为祈冥福, 玄奘法师入内主持寺务, 传讲佛法。 至今十余年过去,大慈恩寺办过许多场祭奠追思法事。 然而这一次祭奠法事,却是玄奘法师自己的。 * 麟德元年初夏, 玄奘法师圆寂于寺内。 据其弟子所言,玄奘法师去的安详,是以《长阿含经》中所记的‘吉祥卧’睡姿而去。 终年六十二岁。 玄奘法师佛理精深德高望重, 更有徒步西域取经之传世之举, 也一向在皇室建立的大慈恩寺中译经文掌法事, 又是周王李显的佛家师父。此番骤然圆寂, 宫中帝后二圣也甚为伤感追叹。 佛家一应丧仪法事所需, 皆是宫中所赐。 皇城中又有特诏, 玄奘法师的遗骨安葬于长安城东一吉地。法师遗骨下葬当日, 长安城内外与附近州县的僧侣,以至城中许多信佛的百姓,闻之都赶至长安城东为玄奘法师送行。 今日,则是为法师所做的最后一场**事。 姜沃换了素服而来,在香烛中静默追思悼念。 皇帝亦命太子前往大慈恩寺, 为玄奘法师的最后一场法事收尾。 安定公主与周王李显亦至。 尤其是周王李显, 与玄奘法师更有佛门师徒情分,最后的香烛便是他来点的。 礼毕,诸僧侣自恭请太子先行, 今日来祭奠的诸位朝臣,也先至门外恭送太子车驾。 侍卫林立的大慈恩寺北门外,安定公主牵着犹自在抽噎的周王,对太子道:“大哥先回宫吧,我与父皇母后说过了,今日带着显儿去姨母家住一夜。” 太子有些不放心,便命侍卫请姜沃上前来,嘱咐道:“夏日炎热,周王又是哭了半日,只怕中了暑气,还望姜尚书多加照料。” 姜沃行礼应下:“臣遵太子嘱托。” 东宫身份不同,幼时,弘儿也曾跟着安安叫过她姨母。但随着太子在东宫开始启蒙读书,见她以官位称之,人前人后,姜沃便也恪守君臣之道。 见太子要上马车,安安就道:“大哥也别只操心显儿,你自己也苦夏,回去宣尚药局瞧一瞧吧。” 太子闻言回头温和笑应。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好是抽条的时候。姜沃看着太子登车的身影:这两年太子长高了不少,但身子骨看上去却过于瘦削了,甚至比皇帝守先帝丧仪那年还要单薄。 尤其是今春东宫属臣大换血事后,太子眉宇间便多了些忧愁多思之态。 算来少年人的十三四岁,正是一个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从生理规律来说,这是孩子向成人的转变时期,这时候孩子往往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依恋父母无话不说,若是沟通不好,亲子关系很容易发生问题。 姜沃与媚娘认真提过几回此事。 媚娘也叹道:“有大公子的事在前,我与陛下如何会不担忧弘儿心思过细,会钻牛角尖?素日遇事便开导他。” * 太子的车驾离开后,安安转身道:“姨母上我们的车吧。”她与李显是乘同一辆朱轮华盖车出宫的。 安安的眼圈还带着点微红,显然是在为玄奘法师而伤感。 姜沃颔首。 倒是李显听了这话,眼里还含着泪,就抬头左右张望,看到崔朝后立刻道:“姜姨母上姐姐的车,我要跟姨父一起!” 姜沃:…… 原本李显是很愿意找她听故事的,然而自从帝后嘱咐她,让她‘寓教于乐’,借故事给周王讲讲功课之后,李显就迅速转移了目标—— 他简直天然有种小动物似的直觉。 且在李显看来,姜姨母认真起来的样子,颇有几分父皇母后的感觉,令他很有压力。 但崔朝就不同了,他温和到毫无压力感,又会吃会玩,李显迅速倒戈。 四人就如此分了马车。 姜沃与安安一起,最后转头对着大慈恩寺一礼。 上车后,姜沃取过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安安,柔声安慰道:“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1] 在诸多高僧中,玄奘法师算不得高寿之人,六十出头就圆寂而去。但他这一世,先有西行求法,又先后译出经文一千三百余卷传世—— 人活一世,肉身至多百年消亡,但如玄奘法师这般,其精神、信念、传说却会一直存在,便是‘死而不亡’,是另一种长寿无极。 安安点头。 她手里握着一串佛珠,这是她幼时初见玄奘法师时,法师赠予的。 姜沃不再多说,这是安安接触到的第一个‘长辈师者’的过世。孩子长大了,不得不开始去体会这人间的人世更迭,生老病死。 马车即将转过街口时,姜沃再次看了一眼大慈恩寺。 她此时置身于朝堂之上,处在此世最繁耀的权力中心,每日见熙熙攘攘之人。然于她心中而言,自身所行却也宛如一场孤身的逆路西行,不知她又能否取得真经。 ** 马车缓缓行进。 临近家门时,安安开口道:“昨儿我听父皇说起,觉得麟德这个年号改的不大好。” 没错,这一年从正月起皇帝就不痛快,东宫事刚处置完,玄奘法师又圆寂辞世,皇帝心绪差到又想要改元了。 而东宫事,还要从废太子李忠说起。 且说梁王李忠惊惧不安,以至于行止怪异,甚至踩着皇室的底线开始行‘巫术’之举,除了让皇帝大怒废掉他的梁王爵位外,还牵扯出了朝上许多人。 三月里,皇帝就下旨彻查:远在梁州的梁王,是怎么探知到京中之事的? 其实李忠毕竟曾做过几年太子,被废时也十岁出头了,有些故交人脉也正常。何况他打听的是朝事,也并非宫中隐秘。 但帝后二圣依旧以此为由彻查,尤其查了东宫。 四月,便以诸如‘心怀不轨,私传禁中语、挑拨天家亲伦’等罪名,发落了一批东宫属臣。 与龙朔年间,皇帝免了一批东宫属臣的官职不同。这次的发落,明显血雨腥风多了,单流放三千里者就有数位,加起来能绕大唐三圈。 其中又以太子中舍人上官仪罪名最重。 说来上官仪文采过人,对他来说可不算件好事。正因其文采上佳,每任东宫属臣里都有他—— 没错,在担任太子李弘的中舍人之前,上官仪也曾被长孙太尉选中,做过废太子李忠的典书。 皇后在听过上官仪那句‘若朝上只有圣人临朝决断,先梁王何至于惊惧担忧自身安危至疯癫?’后,就再不可能留下这种挑拨她与弘儿母子关系的人在东宫。 偏生这句话又不能拿到明面上来作为罪证,于是二圣便以上官仪与梁王私传京中语之罪,将其夺官下狱。 后以上官仪‘不轨窥探于东宫’之罪赐死,家中男丁流放,女眷皆没入掖庭。 说来上官仪因此罪名不得活命,太子自然觉得他太冤枉(也确实并非此罪),大为不忍。因而太子两番上书,又几次面圣向父皇母后求情,道上官仪并无不轨之心,求免其死罪。 皇帝皆不准,甚至第一回对太子说了重话:“太子曾自道‘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如今却屡次三番为臣下求情,岂不令君父伤怀?” 太子至此再不敢言。 * 姜宅。 安安都不用女亲卫放置的矮凳,直接跳下马车,身手颇为灵活轻捷。 她转头对姜沃道:“我想去看看姨母收的那位小弟子。” 安安说的,便是上官婉儿。 上官仪之事,全程由帝后处置,大理寺都只起了个图章的作用,最后盖个章就完了。 朝上各宰辅尚书,更是心里明镜儿似的,没有一个肯沾手这件事的。都是每日照常当值办公,完全不管东宫里今日又流放了几个人。 姜沃也只关注了上官家的女眷。 此时她的一句话,甚至只是令人转达的一句话,也已经够分量到令抄家籍没的兵士守分慎行,不敢欺凌罪家女眷。 至于收养上官婉儿,姜沃在帝后与任何人跟前,都不用额外找什么理由,只是玄乎的一句话:“冥冥中觉得有师徒缘分,应能传承衣钵。”就够了。 毕竟当年她的两位师父,也是在宫道上遇到她,一眼相中就拎到御前去了。 这种玄学收徒的事,也算师门传承。 于是五月底才随母亲郑氏没入掖庭的上官婉儿,在掖庭待了不足一日,就来到了姜宅。 比起让襁褓之中的女儿在掖庭中跟着自己朝不保夕,郑氏自然更愿意女儿跟着吏部尚书长大。且她从前就听闻这位女尚书并无子息,别说她只是要收婉儿为徒,便是这位姜尚书要带走婉儿改为自己的孩子,郑氏也是情愿的——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郑氏只盼着女儿过的好。 婉儿至姜宅后,安安还没有见过,今日便想见见姨母口中‘冥冥注定’的弟子。 姜沃想起刚接回来的孩子,不由含笑:“好,我带你去看婉儿。” ** 紫宸宫。 太子向帝后回禀过今日大慈恩寺法事后,恭敬行礼退去。 外人都看得出太子的瘦削和心神不安,何况亲生父母。 见太子瘦弱身影,帝后二人竟齐齐叹了口气。之后才似乎被对方的叹息惊了一下,再同时望向对方。 皇帝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开口道:“朕欲立一位太子太师。” 媚娘亦赞同。 皇帝是想仿照当年父皇令魏征魏相做太子太师,坐镇东宫之旧例。 若是给弘儿配一个威望足够、毫无私心,且能够时时教导太子,并弹压住东宫数百属臣的太子太师,应当会好一些。 皇帝闭着眼睛,把朝上所有的重臣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尤其是宰辅—— 中书令之一杜正伦甚为威严且刚正。这种人做臣子很好,但若是做东宫太子太师,皇帝总觉得会出现当年张玄素等人疾言厉色诤谏太子之旧事。当年兄长受不了,如今以弘儿的细致多思,只怕也受不住。 再想想下一位中书令,王神玉……皇帝很快放弃了,这位肯定不行,太子还是要勤勉国事的。 帝王思绪转到门下省侍中许敬宗身上,他倒是原本就是东宫属臣之一。但皇帝早知此人的圆滑:他不会如上官仪一般去太子跟前挑弄是非,但太子行为有失,许敬宗也绝不会站出来劝谏。他就是这样一个明哲保身善承上意的宰相。 其实皇帝有想过姜沃。但一来,皇子公主们都管她叫一声姨母,她素日待孩子们也很和气,教导安安也很随性——像好的长辈但不像能够若挈裘领,镇住整个东宫的太子太师。 二来,皇帝也已经亲自去过城建署,见过她为此操劳沾尘之态,想到她已身兼两职,也实不忍再给她百上加斤。 最终,皇帝还是选定了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自晋王府起就护卫于他,数十年如一日公忠体国,言行从无差池的英国公李勣。 150 天赋 先安定家邦后太平盛世 夏日暑热。 从大慈恩寺回来, 姜沃先带着安安去换过衣裳,重新梳洗过后,才往婉儿的院落去。 院中多有梧桐修竹, 遍洒阴凉。 陶枳见两人从外头进来,就道:“我算着时辰,你们也差不多快回来了,早备好了凉茶。” 姜沃和安安一人拿起一盏饮了, 终于觉得自内而外暑气尽消。 陶枳指了指内间道:“婉儿睡着了,乳娘看着呢。” 上官家被抄没之时,女眷尚不能自保, 何况乳母等仆役, 早都各自流散。如今看护婉儿的乳母还是陶枳新寻来的。 好在婉儿已经一岁半了,乳母更多是起个看护作用。 姜沃撩起内间的纱帘,与安安一并走进去。乳娘见了她们连忙起身行礼, 安安摆手,令她不必说话。 一岁半的稚童在栏车里安静地睡着。小脸儿几乎像是雪堆出来的一般细润白皙。因睡得香甜,透着淡淡的新绽菡萏一般的红润。 安安见了, 不由先低声赞了一句“生的玉雪可爱。” 姜沃则轻声问了些乳娘今日婉儿的饮食。 * “姨母。”姜沃带着安安往书房去的路上,安安问起了婉儿的生辰,算了算后道:“她比妹妹小半岁。” 安安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却只有一个妹妹,且是最小的幼妹, 自然更偏爱些。今日见了个跟妹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 便下意识算了算。 “既然是姨母的弟子,将来令月便有玩伴了。” 姜沃莞尔:“等令月再大一大,你就带她来玩。” 而两人口中的‘令月’,便是小公主的名字。 且说, 从屡次更改年号和百官官职就能看出,当今陛下对于起名和改名,是乐此不疲的。 若说今年还有什么让皇帝高兴的事情,那便是给一对儿女定下了封号和名字。 先定下的其实是小公主的名儿。 皇帝想着安安为姐,名为‘曜初’,取‘日出有曜’之意。那么幼女的名字就先择定了月字,又选了有‘吉、善’之意的令字作配。 且令字,除了‘吉善’外,又有‘持节号召于人’之意,也映衬公主的身份。 以此为幼女定下名字:李令月。 封号为太平——在皇帝看来,两位公主连封号也是有关联的:安定太平,取先安定家邦后太平盛世之吉兆。 定下女儿的封号名字后,皇帝又为幼子起名为‘旦’。此字也有朝阳之意。 总之,皇帝是觉得自己起名水准很精妙的:如此一来,龙凤胎幼子幼女的名字是一对。 而两个女儿的名字又能彼此相应,可谓尽善尽美。 * 姜沃的书房里,常有吏部的公文奏疏。 安安见多了也习以为常,有时还会帮姜沃写一写。 但今日,她只是坐在姜沃对面,望着桌上摆着的冰盘,看着滴滴嗒嗒融化的水珠,轻声道:“姨母,东宫事,就到此为止了吗?” 见安安是有心里话要说的样子,姜沃放下了手中的笔,专注地听着:是啊,这几个月东宫事,不单太子身处风暴中心,安安实则也在看着、在经历着。 永徽年间她太小,此番东宫事,才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父母,不,是见到帝王为何,又是怎样大手笔处置臣下。 也是她亲眼见到了,帝王与继承人之间,是一种何等微妙的关系。 让姜沃欣慰的是,在这两三个月中,安安一直很沉得住气。 她没有动,只是在看。 甚至在过程中,都没有向姜沃发问。 姜沃还记得,安安起初听说上官仪的处置之重后,是有些震惊的,当时下意识想问什么,但到底没开口。 此时诸事落定,安安才终于提起东宫这场清洗,问起是否到此为止了。 见姨母只是温和望着她,并没有回答,安安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还没有吧——父皇母后一气儿处置了东宫这么多属臣,为了安大哥的心,也为了安朝臣们的心,接下来应当会给东宫加以重臣辅佐。” 安安说到这儿,又抬眼看了看姨母:“会不会是姨母……” 姜沃含笑:“若是一圣信重,我自尽力而为。” 其实她早已想过此事的两种可能性:帝后欲稳东宫,或是择数位重臣,均加东宫属臣名分以增太子分量,或是专择一人为太子太师,坐镇东宫。 如果是前者,那朝上宰辅尚书们,包括她估计都会喜提一个东宫属臣的名分。 如果是后者,姜沃觉得,是她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朝上还有更合适的人。 安安还小,或许还未想到这一层。但能想到帝后接下来的大方向,也足见其眼光心性。 此时安安伸手,接了些冰盘里落下的冰凉水珠在手上,声音小小道:“姨母,其实大哥心里很难受的。” 他们兄妹俩年纪差的不大,情分也不错。有些话李弘未必能也未必敢与父母说,但对着妹妹还能微露其意。 安安轻声道:“东宫属臣被发落,大哥很伤感。他去向父皇求情,见父皇为此事动怒伤身,大哥又很自责。而且……父皇好像斥责了大哥,这才更令大哥难受,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令父皇失望了。” 姜沃听着安安细碎的倾诉。 近些年来,她与东宫接触不多,太子像是一个有点模糊的影像。但随着安安的诉说,姜沃觉得,弘儿轮廓又逐渐清晰起来。 他是希望,甚至以为一切都能像圣贤书里写的那样——君仁臣贤,只要做君王的善于纳谏,施行仁政,臣子们也会尽忠王事,上下同心,国家自然能得以安乐。 安安还提起太子的一句话:“祖父的《帝范》里,也是如此写的啊。” 故而太子不明白,为何他照着去做,就是错的。 姜沃叹气:是,一凤皇帝的《帝范》里,确实写了‘非慈厚无以怀人’,也写了要善于纳谏,多听臣子谏言。 但……理论跟实践从来不同。 比如一凤皇帝很乐于纳房相杜相之谏,可没见他纳当年世家之谏,依旧把崔氏排到世家第一等去。 姜沃忽然想到:做皇帝,可能就跟学数学一样是种天赋。 古来皇子学的都是一样的公式(经史子集),但就是有人天赋超绝,能融会贯通,看一眼题目就知道代入什么公式,一通百通。 就像是一凤皇帝——说来,他还没受过正统的皇子教育,年轻时候家里还是‘隋朝忠臣’,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教他怎么打天下治天下。可就是这样自学成才,成就了一个千古帝王。 但有的人,就是没有数学天赋,学了公式也不知道怎么样灵活应用。哪怕老师刚教会了这道题,稍微改换一下条件,就还是不会做。面对新的题目,脑子里的公式就乱了,不知道该带入哪一条。 如果没有天赋,还想要个不错的成绩,那就剩下一个法子了——大量刷题。 姜沃想,她能看出来的道理,帝后一定都看得出。 他们到底不是常人。 哪怕父母看孩子总有滤镜,但他们两人都有优秀政治家的清醒。他们会努力将太子精雕细琢成一个合格的君主。 而说起合格的君主,姜沃看着眼前的安安,忽然问道:“太子向往的君仁臣自忠贤,安安觉得如何?” 安安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因姜沃听她不假思索回答道:“这件事,我与大哥已经说过了。” “‘仁’固然是好的,然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1] 皇帝治国,不能只依靠‘仁’,让臣子敬爱并为之尽忠。 还要有让臣子不得不‘爱之’并‘忠之’的本领与手段。 一言以蔽之:不要靠做好人,让臣子自觉尽忠国事。而是要靠章法制度,君王才能,让臣子不得不行正道。 “所以我与大哥说,他待东宫属臣固然是仁厚宽和,但臣子们未必各个真心向着他——父母总不会害大哥的,故而我劝大哥,若是一时分辨不明,就只听父皇母后的。” 姜沃心道:这个公式,带的就对了。 * 姜宅中,姜沃与安安一番长谈,彼此心意明澈,皆是有些放下包袱之感。 而紫宸宫中,皇帝与英国公一番恳谈后,满意的就只有皇帝了。 英国公走出皇城门时,只觉得盛夏的阳光,烤的他头晕眼花,简直是眼前一黑。 偏生在他走出建福门时,还遇到了正从兵部出来的孙子李敬业。 李敬业一脸阳光明媚地跟祖父问好。 在得知祖父蒙诏是被封为太子太师之事后,李敬业就越发神情灿烂,眉眼张扬都快要起飞了,欢喜道:“太子太师?圣人如此厚恩,孙儿给祖父道喜!” 新任太子太师,英国公李勣,觉得自己受到了今日的第一次暴击。 151 抬价 都是黑心商人 麟德元年的秋末。 英国公府外, 修成了一条御赐混凝土路。 * 且说有水泥后,做混凝土就简单多了——在水泥里添上些沙砾、碎石,就是基础款混凝土。 水泥更适合建筑, 而混凝土强度更高,更适合铺路。 长安城的第一条混凝土路,是麟德元年的初夏铺设完成的。 那是沟通大明宫与太极宫之间门的一条主路,常有官员往来。 为此, 城建署修路期间门此路被封,还颇得了不少朝臣的抱怨:姜尚书到底是吏部尚书还是工部尚书啊,怎么还搞起了修路工程?害的他们回旧皇城取份公文都要绕路。 直到道路修好, 抱怨声顿消。 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路—— 一体灰色的坚实路面, 别说下雨下雪,哪怕是下碗口大的冰雹,甚至下刀子, 也依旧平整毫无坑洼,车马人迹通行无碍。 之所以说下刀子也不会,是真的有朝臣拿匕首试过了, 用力划下去只留下了一道白印。 虽未划破路面,但该朝臣还是以‘损害大唐公共基础建设罪’被罚了一月的俸禄。 于是麟德元年的夏秋,两座皇城中间门,就出现了一个奇观:原本下雨的时候,外头都罕有人行, 但自这种新建材修好第一条路后, 下雨的时候,这条路上多了许多来回溜达的朝臣。 毕竟天气晴好时,这种混凝土路比起夯土路,只是更硬实少尘。 然而一下雨就截然不同了—— 夯土路平时夯的再平整, 也经不住雨水冲刷,一下雨就成了泥坑泥洼无法行人。除非是混以大量细沙夯实,修成一条‘沙堤’路,才是勉强能走人。 然这‘混凝土’路(朝臣们已经很快接受了这个从未听过的新鲜名字),下雨后才见其妙处!无论什么样的倾盆大雨,路面依旧坚实平整,水不能侵,这根本不像是‘土’,简直像是用大块无缝的上好石料铺的路。 朝臣们都是有家宅的,谁不知道修宅院时,石料铺地的昂贵:得先丈量尺寸,再命人去采石、割石、运料……还得有人负责定期去除石板缝隙里的草芽。 但这混凝土路,修的时候就有朝臣留意过了,并没有大量的工匠搬运石材,打磨石料。 来修路的人,只有往日皇城中修石路的十分之一不到。工匠们沿着路框出架子来后,倒入了一些稠厚流动的沙灰。 甚至后来有段时间门,所谓修路,其实都没有匠人在干活,他们只是在旁边坐着,不厌其烦劝朝臣们不要走这条路,说什么还没‘凝固’还不能踩踏。 朝臣们:……不开工也不让人走路,你要不是吏部尚书,咱们怎么也得找你理论一下! 直到道路修好,不满声俱无。 * 帝后是秋初时分,来这条路上走了走。 起先是坐着马车来的,皇帝还特意问了一句:“马车行于上无碍吧?” 特旨陪同在御车上的姜沃笑道:“无妨的。”混凝土路耐磨性耐压性都很强,温度稳定性也好,可使用年限也久……总之,主打一个皮实耐用。 其实现代的沥青路,优点更多在于‘行驶舒适、噪音少、更平整美观’等高级需求上。 在抗高温耐磨等特质上,并没有混凝土好。 而对大唐的道路来说,连‘雨天出行’都未解决,实在谈不上顾及高级需求。 混凝土路就足够。 乘坐马车感受了下混凝土路的平整无尘,帝后又下车来,一同走了片刻。 一并下马车的姜沃和崔朝,则站在原地未动。这条路,他们已经走过很多遍,没什么新鲜感了。 而皇帝走过片刻,回头微怔。 媚娘见皇帝驻足发怔,轻声道:“陛下?” 皇帝回神,笑意里带了些感慨:“媚娘,你瞧他们两人。二十多年过去了,朕这样蓦然一回头,远远望去,竟似与从前毫无分别。” 他的目光落在媚娘如云鬓发上,今日媚娘也未戴足皇后那幻彩辉煌的钗环,只是寻常打扮,面容依旧鲜妍,也依旧是一双冷静却充满生机,令人安心的眼睛。 皇帝再一笑:“媚娘也未变。” * 姜沃倒不知皇帝间门歇性‘怀旧文艺范’发作,见帝后二人又缓步走回来,很快问起了实际问题。 “陛下觉得,臣筹钱修路的法子如何?” 要想富,先修路。修路的好处自然多,但问题是,修路也需要钱。 姜沃算过城建署如今自制水泥的成本,就算火山灰这种原材料由属国‘自愿友情赞助’,每修一米的混凝土路,造价也绝对比夯土路高不少。 先别说京城外,就算是想将长安城各主路修成混凝土路,算来就是一笔巨额开支。 而户部辛尚书,已经像那‘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春鸭一样,来吏部找过姜沃,提前‘拒绝’她了。 辛尚书先是好生夸赞了姜尚书神思,又将那混凝土路的妙处赞了又赞,然后‘图穷匕见’—— 姜沃就见辛尚书摆着慈爱的笑脸道:“姜尚书,如此好的混凝土路,造价必是不菲吧。唉,若是国库有余钱,便给天下数百州都修上这种不怕雨雪的路才好呢!可惜啊,这几年国库度支可实在是太紧了。” “昨儿为了两千贯钱,国子监祭酒还在我那磨了半日,这日子真是难过啊。” 可谓是表面好话说的天花乱坠,本质还是来通知姜沃一下:这路很好,但姜尚书要大规模修路,没钱哈! 姜沃:…… 其实只要皇帝下旨,辛尚书哭着也得把预算挤出来。 但姜沃想了想,与其用国库的税赋银钱,不如用富户的钱! 其实自打第一条混凝土路修好,就有不少朝臣到吏部以及城建署打听过,想要出钱让城建署为自家门口也修一修路。 一来为了出行方便,二来更是为了颜面。 长安城中富户甚多,好颜面爱斗富的人也多,有的为了宴席上一道珍肴,都不惜耗费百金。 而菜肴还得进门上桌的客人才能吃到,但这样一条路修在门口,可是人人都能看见的! 姜沃来自于信息爆炸时代,见多了为展示自己‘与众不同’,尤其是‘高人一等’付出极高的溢价的人与事。 因而,在她的授意下,城建署至今未松口给任何勋贵世家私人修路,哪怕是王公贵族也皆不允。 毕竟,姜沃的‘哄抬物价以牟取暴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混凝土路本身的好处,确实足以让城建署报出一个远高于成本的高价,但还不够。 “臣请帝后之尊,为此路再加贵重!” 在皇权社会,还有什么比镀上一层帝王光晕,更能‘哄抬物价’的呢? 若是帝后先为此‘混凝土’正式御赐名称,再将此路作为一种‘特殊赏赐’,赐予寥寥数人,后加以舆论指引,估计不用一年半载,这种混凝土路的身价,就会再增十倍甚至百倍。 官方技术垄断以及极度的需求,就能决定市场定价。 待混凝土路变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那么一旦城建署放开口子,可以为私家限量修路,想必愿意高价修混凝土路的人,会多如过江之鲫。 姜沃的初步打算是,城建署为‘豪富’之家每修一米混凝土路,至少能挣出来为大唐修百米路的银钱才行。 毕竟,看辛尚书的态度,她要是想从国库里拿到修路预算,估计得像王神玉一样天天去户部静坐。 还是自己搞钱自己花更痛快些。 因而她此时望着帝后,简直像是守财奴望着金元宝,松鼠望着坚果山,眼巴巴问道帝后什么时候肯给‘混凝土路’一个正式的皇家名分。 见姜沃如此神态,皇帝方才的文艺伤感尽数被驱散,他笑道:“姜卿这样好生眼熟,简直是户部辛尚书每年年初,在朕跟前算账目哭穷的样子。” “哪有半分当年初见,仙师高徒飘然出尘的样子?”皇帝想起来还打趣了一句:“姜卿如今自己也是师父了,将来就这样带弟子吗?” 姜沃也笑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臣是理解辛尚书的。” 皇帝收了打趣之色,正色颔首:“这话是。” 显庆年间门,朝中对外多有征战。凡用兵,便是花钱如流水,烧钱如烧柴。 哪怕此时国库支撑得住,但想到国土辽阔,将来为平边事,还不知又要起何刀兵,皇帝心里也要虚上那么一虚。 这混凝土路的好处,皇帝也见到了。但让他下旨大规模修路,却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儿,毕竟帝王大兴土木是忌讳。 要依着国库拨钱,估计修个十几年,能把长安城主干道修了就不错了。 如今姜沃想出城建署靠着‘高价限量售卖皇家同款混凝土路’,来自筹款项修路,皇帝如何不欢喜? 媚娘是早知姜沃想法的,今日与皇帝一起过来,也是为了与姜沃一起催一催皇帝。 皇帝颔首道:“下回大朝会,朕便当百官面赐名。” “至于赐路于重臣……”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媚娘道:“自然是以太子太师、尚书左仆射、英国公为首。” * 三人商议完毕,转头见崔朝正望着路面出神。 皇帝唤了一声:“子梧,怎么了?” 崔朝之所以过来,是为了一并商讨定价细节等事——姜沃的想法是一份总纲策划书,但她也好帝后也好,这些年一直在朝堂,经商上没什么实践经验。 崔朝望着混凝土路道:“臣在想,这路面上能否镂以纹路甚至是文字:许多世家是有各自家训和传世图纹的。” 他笑意如春风,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银子的温度:“自然,若要镂以纹饰,这造价可又跟寻常路面完全不一样了。” 而且只要有一家开始刻字,开始镂纹,很快就会有人跟上的。 皇帝闻言感慨:原来朕的吏部尚书,朕的伴读,都是黑心商人…… 还未想完,就见身旁媚娘也加入了讨论道:“我到城建署看过,这混凝土凝固前是灰浆,那能否调加不同色?若所有混凝土路都是灰色,只怕显不出有些名门的‘尊贵独特’——若是异色之路,这报价再翻出十倍去,只怕也有人愿意买这独一份的脸面。” 崔朝闻言双眸一亮:“皇后之言甚是。”简直是为他打开了新思路。 既然花纹可以加,颜色可以改,那怎么不能再上面加一些‘饰品’呢?比如鹅卵石,比如碎珠子……总之,能让一条路显得与众不同,能让人掏银子的,都是好法子! 皇帝看着:嗯,还有朕的皇后也是黑心商人。 真是,甚好! * 帝后起驾回紫宸宫前,皇帝忽然道:“后日,朕在紫宸宫设私宴,单独请一请两位爱卿如何?说来,这些年都是两位爱卿置席请朕与皇后。” 确实。 因而姜沃便与崔朝道:“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这属于有钱能使皇帝请客。” 而席上,皇帝提起一事。 “姜卿的同中书门下官职,还是显庆二年封的,算来已然七年了。” “如今,这个‘同’字,也该去掉了。” 152 尚书右仆射 不知如何定价 紫宸殿中, 炭火哔剥作响,烤炉上的羊肉散发出焦香之气。 而姜沃在听清皇帝那句“姜卿的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同’字也该去掉了”后,脑中一下子有些翁然, 神情怔住—— 倒不是为了皇帝露出的要拜相之意, 而是为了脑海里系统中, 小爱同学的惊喜尖叫声,着实给姜沃惊了一下。 毕竟系统的声音就在脑仁中直接传出来, 实在是震撼。 姜沃只觉得脑子嗡嗡的,甚至得抽空安抚下系统客服道:“小爱啊你知道的, 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孤魂野鬼,你这一声差点把我人震没。” 小爱同学的声音甚至带了点哽咽:“姜老板, 你马上达成【黄金成就】了!谢谢姜老板,我原本只是实习客服,但姜老板一旦达成‘黄金成就’,我就是三星客服了。这么多年了……” 是啊, 这么多年了。 小爱同学大概怕再打扰她,主动静音了系统。 姜沃脑海中恢复了一片寂静。 而她在这片寂静无声中,终于慨然而笑。 如此一来,姜沃的神色变化落在帝后和崔朝眼里,则像是起初被皇帝有意封相之事惊住了几息,之后才凝出几分悠长欢喜来。 这漫然一笑之间,竟似让人望见这数十年的烧灯续昼,烟火年年。 而炭火热气熏蒸中,媚娘望着姜沃这一笑,蓦地眼底一湿。 媚娘想起了贞观十七年,宫正司的正堂里, 姜沃对着一面等身铜镜整理衣冠,而自己递给她一枚竹制笏板,对她道:“去上朝吧。” 那是她第一次上朝,至今二十一年矣。 媚娘举杯饮尽杯中酒。 她会在朝上站的更稳。 她们会在朝上走的更远。 ** “朕欲于今岁冬至日大朝会,册姜卿尚书右仆射之位。” 姜沃起身谢恩。 她早也想过,若皇帝封相,应当便是此位了——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两位宰辅都已然满额,唯有尚书右仆射之位,多年空缺。 那么……从此后,她便是尚书左仆射李勣大将军的副手了。 皇帝忽然摇头叹道:“其实姜卿之前,两任吏部尚书都是升任中书令。”都快形成旧例了,结果到姜沃这儿还是改了。 皇帝喝的是孙神医调制的药酒,用以舒筋活血的,但也颇有酒力,此时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中书令旨草诏书,需得词彩瑰丽。姜卿之才朕深知,然姜卿之文采,实不大适宜为中书令。” 姜沃:……陛下,其实也不用说的这么直白哈。 然而皇帝不但直白,还发问道:“今岁麟德元年元宵灯节,朕令百官为祥瑞作诗。旁人都是锦绣文章,亦或是四平八稳的官体诗。” “姜卿写的是什么,自己记得吗?” 姜沃低头做虔诚认错状:“臣当日不胜酒力,实在做不出来诗。” 每年灯会,帝后都会命百官作诗。姜沃其实早提前写了两首元宵诗,准备交上去凑数。 结果皇帝现场命题,得以麒麟祥瑞为主题作诗。 姜沃当时已经饮过酒了,思绪混沌,完全写不出来。 彼时她望向灯烛璀璨中的媚娘,心中倒是冒出来一句“愿岁并谢,与长友之。” 岁月骛过,誓同生死,长做挚友。 到了宦官下来收卷的时候,姜沃还是没做出两句祥瑞诗来,索性写了这句封了上交——横竖百官诗词只有帝后会看。 而皇帝看到的时候,感想就是:原来姜卿起码还诌一篇官体诗文糊弄下,现在直接不装了,干脆默写一句屈原的诗词就对付过去了是吧? 想到此事,皇帝还不由转头对媚娘抱怨了一句:“媚娘为皇后,评点百官诗文,竟然偏心至此——还以姜卿诗词出众,给她赏了宫灯。” 这简直就是闭眼硬赏啊! 媚娘莞尔:“屈原的《橘颂》难道不出众?”她看到那句‘愿岁并谢,与长友之。’,便觉得比任何锦绣文章都好。 皇帝也只有含笑摇头。 笑过后才正色道:“姜卿,大将军年事已高,如今朕又延请他为太子太师,坐镇东宫教导太子。以大将军的谨慎之心,只怕已经有了辞去尚书左仆射之位的心思。” “故而姜卿为尚书右仆射,不单是朕早拟定之事,大将军也与朕提过一回‘恐乏于双顾东宫与尚书省’,向朕荐过你来做尚书右仆射——他还能先教导你两年。” 姜沃沉声诚挚应是。 英国公身上,实在有太多值得她学习的智慧。 只是从前姜沃掌吏部选官考官,与位高权重的宰辅们都不好走的太近,如今有皇帝这句话,她便可以多向英国公讨教了。 ** 因小宴上多有烤肉等菜肴,待撤下酒馔,就换了消腻的陈皮盐梅茶来。 边饮茶,帝后边问起崔朝,对‘高价限量售出混凝土路’的具体方案。 崔朝先说起‘道路的分类’。 若勋贵世家修路,大致要分两种情形:坊间的公共道路和宅院之内的私家道路。 需知许多世家勋贵,家中是大厦连云,山池花木、竞崇栋宇。 那府邸占地面积大的——想在家里逛一圈都得修好道路,以备车马人轿通行。不然雨雪天气,别说没法出门上朝了,在自家都难从后院来到前院。 崔朝便道:“臣以为,若是修在个人府邸家宅内的私用‘混凝土路’,城建署只管修成此路,将来便任由各家处置,哪怕他今日修了明日不想要了砸掉也无妨。” “但若是修在府邸门前的坊间路上,便由不得该府私下处置,且也不得禁人通行。” 毕竟坊间道路,还是属于大唐的公共基础建设。世家勋贵想把门脸弄得光鲜一点可以,但也不能错以为这就是私家地盘了。 崔朝继续道:“臣初拟定,这两种道路的定价不同,之后的修缮维护条例也不同。” 对于公侯府第门前的公共道路,将来出现裂缝、破损等问题,城建署负责保修二十年。 而府邸内部的私家路则不然,既然由着各家自行处置,将来凡有修缮,需得再掏钱。 * 崔朝说完道路的分类,却微微蹙眉:“至于具体的定价,臣还真有些头疼。” 他来的时候,就带了详实的资料。此时就先向帝后详细介绍下搜集来的情报—— 崔朝先说起外头的物价。 “今岁粮米丰收,斗米至五钱。” “俱臣在东西市所见,一头上等壮年耕牛才售四千文(四贯),次一等的犍牛只要三千二百文。一柄铁镰五十文左右……” 这都是农家种地的成本。 帝后和姜沃都搁下了茶盏,专注听着。 说过了农家,崔朝又说起长安城中寻常居民的生活成本,从粮食布帛一路说到鸡鸭鱼肉。 崔朝细细说了许多外头的物价,最后总结道:一位寻常百姓(非农田中刨食的贫农,而是住在长安城的居民),一年到头衣食住行的花费,大略需要五贯(五千文),若是人均七八贯,则是颇为富足的生活了。 他接着说道:“但俱臣所知,许多世家一房不过数十口人……” 姜沃看向崔朝,没有谁比世家人更了解自家了。 崔朝当场报出当年逼婚他的大伯家的花费情况:“一月便需千余贯。” “一月千余贯?一年竟然也要超过万贯?”皇帝蹙眉道:“去岁东宫支领的银钱与布料,折合市货,也不过一万两千贯。” 可见东宫太子所用,也未必及得上许多世家勋贵子弟。 崔朝还举了个大理寺办的受贿案,也不是旁人,就是正月里被皇帝当作典型赐死的‘魏州刺史’,其中有一条罪名便是‘每岁受馈十余万贯。’ 足见有钱者众。 “世家名门修路,必是为了颜面。” “正如他们府邸中的待客正堂一般。” “陛下可知有豪富之家,单只一间正堂,便花费数十万贯银钱——当真是以沉香为栏,檀香为阶,琉璃为壁。” 沉香、檀香这等珍贵的香料,在不少世家勋贵那里,为了彰显身份富贵,可以直接拿来做木材用。 崔朝苦笑道:“因此,臣还真不知该如何定价。” 姜沃笑眯眯道:“那就不用具体定价了,可以私人订制与竞拍啊。” ** 麟德元年的秋末。 英国公府外,修成了一条御赐混凝土路。 而这条混凝土路上,就在英国公府正门前,格外印有郁督军山纹样——这是当年大将军一战灭薛延陀之地。 帝以此彰大将军军功懋著。 一时,朝臣皆是无比艳羡。 要知道,吏部姜尚书早一口咬定,城建署内‘建材极度紧张’,只够负责皇城内外主路修缮的,不可能给私人修路。 如此英国公府门口这条‘混凝土路’,就是英国公为朝上第一人的象征。 不少宗亲勋贵望之眼热,纷纷向二圣求情,只道雨雪天气,自家也‘出行困难,有碍国事’。 虽不敢望如大将军一般,得御赐之路,但还请二圣开恩,许他们自出银钱请城建署修路。 恳求者众,皇帝却不过情面,便于朝上议此事。 吏部姜尚书再次坚然回禀‘实无余料’。 帝诏,次年,城建署扩建后,再议此事。 诸勋贵豪族皆翘首以盼。 153 拜相 神满气足,益寿延龄 麟德元年冬至。 晨起微霰。 姜沃走入皇城时, 雪纷然而下。 她未撑伞,只是合上了大氅兜帽。于漫天飞雪中,走至含元殿前。 含元殿两旁的翔鸾、栖凤二阁, 飞檐如张凤翼,与正殿相应, 在冬晨飞雪之中, 威仪岳振,令人如置身霄汉。 姜沃入内时, 已然有不少朝臣立在殿内候朝,微有细语嗡然之声。 然随着她进门步履安然往前走去, 殿内声音渐消,多有目光落在她身上—— 虽还未下明旨, 然二圣封相之意已然昭然若揭, 估计只在等一个节庆朝会。 今日便是冬至大朝会。 * 含元殿金阙晓钟响起。 帝后入朝,群臣参拜。 尚书左仆射李勣率群臣上过冬至贺表,二圣则按旧例赏百官冬至赐物。 之后朝上一时静然, 无人出来回禀朝事——都在等着看, 今日朝上是否又要多一位宰相。 皇帝见此, 也就直接点道:“姜卿。” * 姜沃手持玉制笏板,出列于朝堂中,静听宣诏。 “自来明通政事, 莫于相位。社稷之臣, 必正其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吏部尚书姜沃,夙负良材,政理鸿业。往膺圣命,克昭优贤。” “宜命曰鼎臣,拜命朝堂, 制授尔尚书右仆射。” “余职守如故。” 含元殿一片肃然静默中,姜沃向丹陛之上二圣拜谢。 若有似无的珠帘之后,皇后声音传出来,沉定而清晰:“按制,凡宰辅早朝,命其入座——自今日起,赐座于姜相。” 姜沃再拜。 起身时,丹陛之下的首排右侧已经添了一个古朴简约的深色檀木椅。 她走向属于自己的宰辅之座。 这一年,姜沃三十九岁。 ** 且说,姜沃的三十九岁,是她按照周岁来计算的。 时人都会按虚岁来计龄,于是人人皆道:姜尚书以不惑之年拜相,实乃近世宰相之年少者。 同为宰辅之人更深有感慨。 许敬宗下朝后,见与他全然一般紫袍金带,然冠下乌发如鸦羽面如沉璧的姜沃,实生感慨。边往外走,边与另一位侍中卢承庆道:“真是其宰辅位可至,其年纪之轻不可及。” 卢承庆一如既往沉默寡言,未回答。 然心内想到一事:在李勣大将军率兵出征时,皇帝是让他做过一段时间尚书右仆射的,然而随着英国公班师,皇帝又将他调任门下省为侍中。 当时卢承庆就有所猜测,这右仆射之位,只怕帝心中另有人选。 果然如此。 这位姜尚书……不,现在该称一声姜相了,卢承庆也并不陌生。她做了数年的同中书门下三品,三省议事她早参与过了,彼此也算熟悉。 不过自此后,她就不是听政参政了,而是正式与他们坐在一处决议政事了。 面对同级别同僚,态度自然又要不一样。 好在旁的不说,卢承庆也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的人,能判断出这位新宰辅虽是二圣近臣简在帝心,但是个明正之人,所行之事一心为朝。 那卢承庆就安心了:与此等人共事,便是日后有分歧甚至有政事上的不快争执,也可公事公办,不必担心被报复。 对曾经因得罪了褚遂良,就被一路贬黜,直接被弄到甘州(甘肃)吹了四年风的卢承庆来说,这种同僚就够了。 反正他上朝又不是来交友的,彼此都忠于国事就好。 * 对姜沃拜相之事,朝臣同僚当面自然俱是恭贺之声。 姜沃知里面有许多人是真心为她庆贺欢喜。 但自然也有人面谀背毁,面上贺过她大喜,背后议论她终要大祸临头:“登高必跌重,如此煊赫如何是长久之兆?” “尤其是陛下诏令除尚书右仆射外,竟还令其余职守如故?!” 也就是说,姜沃现在依旧是兼任吏部尚书。 朝上贞观年间旧臣虽所剩不多,但许多人还是记得旧事的:上一个做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的,还是先帝年间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在先帝一朝,可谓是除了房相的尚书左仆射外,其余的重臣之位坐了一个遍。 彼时也有人上书先帝,密表长孙无忌权宠太过。先帝于朝上直接道与长孙无忌君臣之间“凡事无疑”更是直接令群臣勿谏,道‘疏间亲,新间旧,谓之不顺,朕所不取也!’[1] 当年之事,岂不是恰如今朝? 但哪怕是长孙无忌到了改朝换代,结局又如何呢? 正巧,这位姜相与从前长孙太尉也很像:因她与皇后相识少年微时,追随当今也是起自潜邸,旧年情分颇重,听闻几位皇子公主们(除太子身份贵重外),都叫她一声姨母。 但长孙太尉这种有血缘关系的亲舅舅都……何况这种完全没有血亲的什么姨母。 且姜相无家族又无子嗣,也不似长孙家能频频跟皇室联姻——将来若跌重,必是粉身碎骨! 在正式拜相的诏令下来前,姜沃就听过不少类似的流言,实不太在意。 相较这些流言蜚语,她倒是更在意一件事—— 李勣大将军为何会荐她为尚书右仆射。 虽说二人私交不错,她对大将军是极敬重,而因医书、火药、城建署等事,大将军对她也颇为欣赏,甚至会明里暗里回护一下(譬如为她请罚俸禄事)。 但以大将军的为官谨慎,本应不会做出在自己还任尚书左仆射时,推荐另一位尚书省宰辅之事。 毕竟如此一荐,便似她收了狄仁杰行卷一般,多少总带了官场上的半师之谊。 按照大将军一贯行事来推演,更该是皇帝封了她为右仆射后,请大将军对她多加教导,大将军才会应下。 姜沃的这点疑惑,在她拜相的这一日,得到了解答。 * 冬至日大朝会后,姜沃随着李勣大将军来到了尚书省署衙。 李勣大将军并未训诫太多,只是大致道:“尚书省总领六部,纪纲百揆,自是机要之处。” 姜沃颔首,简略来说,三省宰辅的分工如下:中书省拟诏令(制定方案),门下省封驳批议(审核方案),最后由下管六部的尚书省来执行。 尚书省是负责做事的部门。 “你做了多年吏部官员,又掌考功事,于六部公务原就熟知,尚书省诸事接手起来,应当也不会太难。” 进行过一番简略的‘岗前引导’后,李勣大将军还邀姜沃今日去他家做客。 姜沃欣然前往:说来城建署给大将军修完路后,她还没见过呢!她也想见见正门前的郁督军山纹样。 那可是皇帝特意令工部尚书阎立本画的,绝对是本朝独一份。将来无论那些世家豪族出多少钱修路,都不可能逾越这份御赐的荣耀。 倒是阎立本有些郁闷,他更擅长人物画啊,结果圣命下来,还得画一座他根本没见过的山脉。 总之,自打月余前这条路修成,李勣大将军也常邀亲友去做客,而且一定请人去他家大门口看看…… 姜沃今日就应邀而来。 她与英国公于正门欣赏郁督军山纹样,李勣指着一处山岭,给姜沃讲他就是在这里抓住了最后一脉薛延陀汗王,也就是夷男可汗的亲侄子咄摩支可汗。 可巧就遇到了出门撒欢的李敬业—— 英国公府的正门,除了皇帝驾临自然是不开的,李敬业是从东面侧门出来的。 他一身银光灿灿的骑装,极为显眼,身后还呼啦啦跟着十来个家丁和小厮,前呼后拥替他牵着马,抱着骑射之物。 不但如此,他自己还‘左牵黄右擎苍’。 是真·左手牵着一只灵活矫健的纯黑色细犬,右肩膀上蹲着一只带着银项圈羽翼鲜亮的兰鹘猎鹰。 好一副斗鹰走马世家纨绔的标准作风。 姜沃虽然不是大夫,但明显感觉到,身边英国公血压蹭蹭就上去了。 李敬业也没想到祖父和姜相正好就在门口,跟他撞了个脸对脸。 只能把手里的鹰、犬都交给小厮,自己霜打了的白菜似的上前问好。 李勣大将军一字一句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李敬业不敢扯谎,老老实实道:“冬至休沐三日,孙儿准备去郊外山上射猎。” 姜沃就听英国公沉声道:“好。休沐三日,你安排的倒是明白。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李敬业闻言惊喜道:“祖父允了?多谢祖父!”然后欢快吹了声口哨,兰鹘猎鹰闻声飞到他的手臂上来,李敬业还问道:“祖父见过我这只新的兰鹘吗?它特别会抓兔子!” 姜沃:…… 她见英国公手里握着的马鞭一动,连忙干巴巴劝道:“骑射也是六艺之一。” 待李敬业离去,李勣大将军看着二十多岁依旧走马耍鹰的长孙,再回头看看不惑之年拜相的姜沃。 发自内心长叹一声,然后道:“我这一世,固然是位极人臣,可惜两子皆平庸,最多官至刺史。” “孙辈……”李勣大将军直接放弃评价,转头对姜沃直白道:“还盼姜相将来多照拂一二。” 原来如此。 姜沃心情略有些复杂:李敬业,有你是我的福气。 ** 在这一天漫长的冬至日后,夜里,姜沃终于独自一人打开了系统。 她达成【黄金成就】,系统要给她进行体质升级了—— 电子音响起:【系统将在接下来的四十九天,替您提升一点体质(6点·六脉调和7点·神满气足,益寿延龄)】 7点体质,系统用了两个词来形容。 不再是之前‘5点·中人之体’和‘6点·六脉调和’这样单个的词汇了。 下面甚至还跟着备注:【神满气足:精元饱沛,宿疾并消,神气充足,身轻无乏】 姜沃反复念了两遍:懂了,就是给我好的精神和体力继续卷呗? 她又好奇问起小爱同学没有备注的后半句:“所谓益寿延龄,是指多少岁呢?” 小爱同学答道:“至少八十岁没问题。” 姜沃想了片刻,忽然觉得‘7点’体质有些熟悉。 精力充沛加长寿——啊,原来她奋斗半生,系统开挂加持两次,这才终于追上了武皇的出厂自带属性。 ** 冬至过后,很快就是新岁。 而接下来的麟德二年,对姜沃来说,是很特殊的一年。 这一年,她见到了许多离别多年的故人。 说来,还要感谢许敬宗于年前上的一道奏疏。 他于祭祀之礼上请改:“高祖、太宗皇帝配祭昊天上帝,高祖皇后太穆皇后、太宗皇后文德皇后配祭皇地祇。”[2] “请旨封禅。” 二圣下诏,命百官,尤其是礼部议定封禅礼仪—— 皇帝决定封禅泰山了! 其实先帝一朝,曾几次议过封禅大礼,但因内外朝事等各种缘故,终太宗一朝,终究未成行。 如今陛下再定此事。 封禅可不是今日决定,明日就能启程的事。起码要提前一年定下行期,再安排各项事宜。 * 二圣是于麟德元年冬日,定下次年十月出发,后年正月正式封禅。又诏令百官能随行者皆至,共襄盛举。 因而麟德二年,姜沃见到了许多故人。 皆是千里,甚至是万里之外的归客。 154 故人归 那些终会盛开的花 所谓封禅泰山, 便是帝王亲于泰山祭祀天地。 《管子·封禅》中曾有记,三皇五帝内伏羲、神农、炎帝等亦曾封禅泰山。 夏商周后的帝王中,秦始皇汉武帝亦曾封禅泰山, 故而后世帝王皆重此礼。 * 麟德二年正月。 皇帝正式下诏封禅泰山。 姜沃与旁人不同, 她是双重身份:既在大唐待了数十年, 亦有后世人的目光——无论从哪一种身份看,先帝唐太宗数次议及封禅,却都因国事未能成行,实是有些遗憾的。 毕竟二凤皇帝之功绩,实配与秦皇汉武并称封禅。 不单姜沃如此感叹,皇帝念及父皇亦做此想,正如姜沃在尚书省内看到的这份诏书。 此诏非中书省代写,而是皇帝亲笔:先写了高祖开国之功绩,又提起先帝惶惶伟业:“太宗功宏炼石,定宇于再麾,业比断鳌,饮沧溟而一息。”。夸过自家父皇,写到自己的时候又换了“忝奉馀绪, 承威积庆”的口吻, 表明自己是继承先祖基业, 努力守成奋进之帝王。[1] 总结完一家三代的光辉历史(和现状),最终下诏:岱宗(泰山)封禅! 于是麟德二年, 姜沃刚到尚书省,就见一道道诏令发下来, 令人忙的晕头转向—— 帝诏册封李勣等六位宰辅为检校封禅使。 帝诏许敬宗(前礼部尚书)、现任礼部尚书许圉师,以及礼部诸礼官速定封禅典仪,于四月前呈上。 帝诏诸州都督、刺史, 于今岁十一月前,集于泰岳之下。(诸边关防守紧要州府官员不在其列。) 帝诏天下诸州,才子俊彦,皆举送入京。 …… 姜沃便在李勣大将军的指导下,挨个分理这一道道诏书。 尤其是那道“诸边关防守紧要州府官员”不必集于泰山最令人头疼:无他,大唐疆域辽阔,边界线实在太长了!到底谁是边防紧要,谁是不紧要?需知封禅大典,便是一朝最隆重的祭祀。 凡是朝臣定然都想参此盛会。 估计见到邸报的各地官员,都在眼巴巴等着京城的信儿,祈祷自己能够接到去泰山底下集合的通知! 故而李勣大将军亲自带着姜沃和吏部、兵部数位官员,按照大唐最新的舆图,一个个边境州府厘过去,逐个裁定留守朝臣。 足足花了两个月,才定下最终‘驻守原地以备边患’的各州府朝臣名单。 经过这两个月,姜沃对大唐边境的认识再上一层楼——自此皇帝再流放人去边境描边,她都不用事后再查地图了,甚至可以给皇帝提供好些个方案…… 直忙到冬去夏至,才算是勉强完成‘封禅大典’第一阶段准备工作。 姜沃感叹:自己果然是个忙命,谁能想到,刚到尚书省,就能碰上百年难遇的封禅大事! 好在,故人渐归,令她心情大好。 ** 她最先见到的是狄仁杰。 其实若无封禅事,狄仁杰也该回京了。 他是龙朔元年往宁州(甘肃)任上去的,去岁已然满三年,他自己又额外多请了一年。 而过去的几年,姜沃掌考功事,也一直在关注狄仁杰的情形:宁州是大唐与曾经突厥(现已归大唐)的边境,最大的矛盾就是戎汉两族混居常引发‘武装械斗冲突’。 狄仁杰到后,很好的‘安抚’了两族矛盾——大唐的文臣可不单是文臣,大半拎出来都能当武将使。 狄仁杰也是如此。 他到了宁州后,是先礼后兵。能调解的矛盾他耐心调解了,而对待剩下那些专门作乱挑事的刺头,则进行了‘物理调解’。 总之他到后一年,就实现了抚和戎夏,宁州和平。 之后的三年,他于宁州整顿吏治,重籍户口,更有安通道路、立桥梁、赈水潦、课栽苗等政举……当真是做了许多实事。 他调任回京的旨意一下,宁州百姓甚至为他立碑勒石。 狄仁杰回京后,自要来到吏部交明旨意,见到姜沃行礼郑重道:“不负姜相所托。” 当年他远赴宁州之前,姜相曾嘱托于他,此去当‘经营一方,爱民安民’。 此言他片刻未忘,所行皆问心无愧。如今回京,便能顶天地立说一句不负所托。 姜沃含笑道:“怀英回来的正是时候。” 正好一起卷起来。 在看过狄仁杰的政绩后,姜沃自然与他论起了修路的重要性,还乐此不疲问道:“怀英,你怎么看?” 狄仁杰听了还很亲切,心道:虽然数年未见,姜相的口头禅倒是没变——并不知道这是单独给他的口头禅。 他已经见过了混凝土路,只感叹道:“姜相神思,我只盼着有生之年,若能见大唐各州之通运要道,都能得此路才好!” 修路实在是太要紧了,无论是为了军事还是为了百姓。 若依旧是土路泥路,雨雪道路不通之时,军需断绝,后果何其可怕?从前战乱年间,军伍之中人相食的惨剧也不是没发生过。 而对百姓来说,道路也极重要,若无道路,粮食丰收了运不出来,天灾**了赈灾粮运不进去,都是让人心如火焚却只能束手无策之事。 故而狄仁杰在宁州,带人修了许多道路——当然没有混凝土路,但能为各村镇多通一条土路也是好的。 姜沃能想象到狄仁杰做的事情,像是在修建一条条细小的血管,慢慢的让血液能流通起来。 到底是在基层做过事的官员,狄仁杰的感触比姜沃更要深:“就是修路实需要人力物力,凭空变不出来,许多时候也只好扼腕而止!” 宁州的人口和财政都很有限,狄仁杰也多有遗憾,若是宁州的官库能支撑,他能做更多的事。 姜沃颔首:所以说,搞基建的银子永远不够用,要可持续发展地宰大户才行啊。 而狄仁杰在随姜沃看过城建署,又听过了她的‘高价限量拍卖皇家同款混凝土路’计划后,眼睛大亮,连连拊掌称妙。 “怀英,大理寺卢正卿还未致仕,这两年,你就先留在尚书省吧。” 姜沃想:当年科举保护伞也不能白当。她要把狄仁杰留在自己碗里两年。毕竟帝后也好,她也好,还有城建署这些官吏,都不曾真的去过京外乡镇通道路立桥梁的现场。在城建署事上,狄仁杰可以替她查漏补缺。 狄仁杰闻言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太好了!他在宁州这三年多,办每件事都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每回看看宁州空荡荡的官库,都愁的他人未到中年而掉发。这几年‘悭吝算计’下来,他整个人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看到银钱就想算算能买多少粮米,修多少路。 如今能在二圣大旗之下,跟着姜相一起宰大户,想想狄仁杰整个人就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银光)。 ** 继狄仁杰之后,姜沃又见到了久违的硬核狠人,如今坐镇辽东的熊津都督刘仁轨。 姜沃见到他亲切地要命:宛如见到了火山灰、银矿、铜矿渡海而来…… 刘都督就是她最靠谱的进货商! 且这回刘仁轨不是自己回来的,他还带了原高句丽王族(太子福男)、百济当地朝臣(百济的王族已然被苏定方大将军抓完了,只能带当地望族)、新罗和倭国的王族并使臣—— 封禅泰山,属国使节随行以增大唐之威。 除了刘仁轨带回来的东边属国,其余突厥、于阗、波斯、天竺等国也各派了使臣前来。 刘仁轨见了姜沃先拱手笑道:“给姜相道喜!” 然后不用姜沃问起就爽快道:“我带着诸使臣的船行的快——剩下几艘载着矿银和火山灰的船应该不日就到。离开辽东之前,我也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运送事,不会耽搁了姜相今岁所需。” 姜沃笑意浮靥:刘都督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 ** 在所有的故人里,最令姜沃欢喜与安心的,还是见到李淳风。 这一年秋日,她于长安城灞桥长亭外,等回了数年未见的师父。 熟悉身影下马车后,早就望眼欲穿的姜沃立刻拜见:“师父……”还未拜下,便被李淳风稳稳扶住。 姜沃抬头,看清师父的头发已经如雪——是啊,师父也已经年过六旬。 她只觉眼中一片滚烫。 李淳风看出她的泪意,望着她紫袍金带,开口笑道:“下官是不是该见过姜相?” 姜沃闻言含泪而笑。 虽说多年来,是她在长安而师父行踪无定。但此时看到李淳风,她才觉得,自己恍如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归乡。 亲人所在,便是故乡。 姜沃拜见李淳风之时,跟在李淳风马车后的马上,则早下来两个女子,立在路旁候着。 等着李仙师和姜相叙过话后,两人上前拜见姜沃。 是吴英和嘉禾。 一别数年,她们形貌也有所不同,但皆是干练许多。 吴英见了她眼中也是噙泪,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只先冒出来一句:“姜相,归程之时,我可以指挥数十船工,驾驭大船了!” 姜沃含笑:“好,等回家去你慢慢说,我都想听。” * 看着吴英和嘉禾,这两个最早从掖庭中走出去的宫女。 姜沃就想到了城建署。 去岁年末,皇帝下旨城建署扩建。 姜沃则顺势以‘城建署秘方诸多,需技术保密’为由,向皇帝申请了,多从掖庭宫女中择选出‘通文字善医药’的女官入署。 就像有一些武林秘籍是传男不传女一样,姜沃将数十种‘化学物质的人工制作’法子教给掖庭女官们。并令她们也签下文书,将来再传于新的女官。 这些技术,就是女官们在署衙内为官的底气。 就像是当年她在太史局一样,是不可替代的。 于是至麟德二年秋日,城建署,这个全新的扩建的署衙,女官已经占到了近一半。 这一处远在皇城外,前朝从无存在过,与大唐格格不入的署衙,并不只是姜沃对于‘新建材’的尝试。 ** 永徽二年,媚娘与姜沃商议在掖庭建立内文学馆,教导宫女读书。 当时姜沃就很期待,这上万名宫女中,在将来要长成的树,那些终会盛开的花。 十五年过去了,小树苗们渐渐长出来了。 155 谶中人 茫茫天数此中求 秋日天空高远, 北雁南飞。 李淳风归京的次日,姜沃陪师父去面见二圣。 这还是李淳风第一回来至大明宫。 他走在恢宏壮阔的大明宫中,回望寂静矗立的太极宫, 回想曾经面见先帝的立政殿。 都已然被岁月悄然掩去。 姜沃昨日已经与师父提过如今朝中形势。 二圣临朝且皇后代理政事——这种从前未见,朝臣们温水煮青蛙多年才渐渐习惯, 或者是青蛙们明着习惯暗里仍然想找机会把锅踢翻的朝局, 李淳风听过后,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 紫宸殿中, 帝后皆在。 李淳风上前见礼。 皇帝温声免礼, 皇后则命人为仙师赐座。 之后凤目专注打量李淳风——早在掖庭时, 媚娘就听了太多姜沃两位师父的名与事。 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尤其是袁仙师, 先帝年间便致仕归老, 后仙逝于蜀地,实是缘悭一面。 而此时媚娘初见李淳风,看清后便颇觉亲切——果然是多年师徒, 他与姜沃的举止神态很是神似。只是李淳风发如霜雪,更多了些萧萧肃肃, 如月透疏竹, 飘然云壑之感。 更似世外之人。 说来,比起媚娘打量李淳风, 姜沃倒是更留神师父初次见到媚娘时的心境。 只见李淳风行礼如常,抬头时目光自然不可避免落在皇后面容上一瞬。 一瞬,亦是一顿。 但也不过就此一顿, 目光依旧如风流转而去, 神色都未动一动。 * 帝后最关心的,自然是有关民生的占城稻事宜。 虽说这些年未断书信往来。但爱州毕竟距离京城太远,一年也就一两回的彼此通信罢了, 实不如听李淳风亲口所说。 且说唐之前,最重要的农作物一直是粟(小米)。 在唐初,主粮的排序也是‘粟麦稻’。 只是,大田粮食作物,正是从唐开始,发生了转变,稻(尤其是南方)、麦逐渐取代了粟的主导地位。[1] 因而占城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大唐此时人口依旧不够——比如灭百济后依旧要从当地迁居一些人口进来补充大唐境内人口稀少的下州。 但有姜沃早已汇报过的‘人口陷阱’打底,朝堂之上也意识到了,从地广人稀户籍不足,到人口指数性增长到令粮食吃紧——这个过程比想象中更快,也更难控制。 在宋朝占城稻引入之前,哪怕以大唐的疆域辽阔,也难以养活超过六千万的人口。可占城稻引入后的宋朝,以半壁河山也能养活超过一亿的人口。这便是高产量良种的重要。 李淳风与帝后道:经过数年育种,占城稻已经能在大唐边境南边数州,诸如振州、梧州、韶州等地种植了。 帝后虽已从书信上见过此报,但再听李淳风说一遍,依旧觉得欣然。 李淳风大略介绍了下占城稻的进展,随即很坦然道自己并非司农寺农官,所知详情并不细。 他这些年,还是专注于继续精研导引航海之术上。 若帝后欲知更多育种事,还是得召见随他船只而回的农官。 说到农官,李淳风又额外提了一句:“有位名为嘉禾的女官,这些年一直随着司农寺的官员育种,且她又通晓算学,这些年来所有农田之事皆以文数记录。臣见过一回,记载十分详细。” 听到嘉禾的名字,媚娘不由一笑。 * 叙了大半个时辰的爱州事,皇帝显然有些倦了。 李淳风起身告退。 皇帝却道:“李仙师且住,朕还有一事托付于李仙师。” 李淳风自出海起,就早已辞去朝中官职,如今身上只有制出指南罗盘后,朝廷授予的爵位。 故而皇帝语气也颇为客气,用了托付二字。 随着皇帝开口,程望山就退出门外,带进来一人——太史局现任太史令周元豹。 多年过去,当年圆圆的元宝同学,已经长成了一个颇具气势的……圆脸中年人。 他见了李淳风立刻如旧年般行礼,执的也是学生礼。毕竟他确实也是李淳风‘太史局岗前培训班’出来的学生。 皇帝便道:“封禅是国之大事,需太史局测算的良辰吉日,以及天象风云等事极多极重。” “朕原本是想让姜相再兼任一回太史令。” 姜沃听到这低头,不由产生了跟李勣大将军一样的想法:换个羊薅毛吧真的。 这不,皇帝果然抓住了新的羊。 “还请李仙师为封禅诸事再操劳一回。” 李淳风的目光在垂首的弟子身上漫过,开口道:“臣领旨。” 帝后同时露出笑意来:终于安心了,为封禅之事找到最靠谱的玄学大师了。 而李淳风接下了太史局的工作,周元豹简直也要喜极而泣。 他自问这些年也兢兢业业,凡事三核五审就怕出错。但无奈他这个太史令职位的前任,一个比一个猛,不是仙师就是宰相。 如今封禅大事,别说皇帝颇为犹豫,不欲直接交给他,周元豹自己也不敢就全盘接下来! 实在是没有底气啊。 好在李仙师回来了!周元豹立刻觉得有了主心骨。 * 姜沃也觉得,好像师父回来,什么都有了托底。 其实这些年她走的再远,始终没有放下过太史局。只要朝中有大事,哪怕再忙,她都要硬分出时间和精力来,为太史局压阵。 可方才师父点头那一下,她忽然就安心的无与伦比。 只要师父在,她就不用再分一丝神多顾太史局。 就这一瞬间,她忽然有点明白李敬业了。 自打去岁李勣大将军提过一回‘将来姜相多照拂一二孙辈’,她每接触兵部公务,都点名李敬业,孜孜不倦地拎他出来挂墙头。 搞得原本就有点怕她的李大公子,现在见了她更像是避猫鼠。 姜沃此时看着归京的师父,心意安定中多了几分可以任性的自由,便想起了李敬业:作为英国公府长孙,从他出生起,祖父就是大将军兼宰辅。他长大的过程中,英国公的地位与威望与日俱增至当朝第一人。 有这样的长辈庇护——哪怕时不时被训斥责罚,可英国公对长孙的爱护,姜沃看的出来,李敬业自然也感觉的出来。 所以李敬业心里永远不会怕,他从来没有长大过,十几岁二十几岁……只要李勣大将军在,他心中山不崩,或许就一直这样。 ** 从紫宸中出来,师徒二人彼此不必多说,便一同举步往太极宫走去。 那里一直保留着袁天罡的屋子。 从大明宫回到太极宫,要走过大唐第一条混凝土路。 李淳风对于这条特殊的路,也颇具兴致。 姜沃边陪着他走这条路边为他介绍城建署,待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姜沃停步道:“师父这些年,可谓是走遍了天涯海角。” 她回望这第一条混凝土路:“师父,或许很多年后有一日……这条路,也能铺到天涯海角。” 哪怕那时候,她早已不在。 * 因朝堂各衙署都已迁入大明宫,太极宫只作为旧日档库存在,自然就再无先帝一朝的熙攘繁华,而是人迹稀疏,很是静默。 太史局的署衙,也静然立在秋阳之中。 师徒二人推门而入。 姜沃替袁师父保留的屋舍,经年来一点未变——几处架子累累都是书,连地上的麻席和矮桌上都凌乱堆放着各种竹简、玉简和纸页。 袁师父往往直接坐在一摞书上,而李淳风一贯是推开到处散落的书籍,在下头铺着的竹席上坐下来。 过去许多年里,姜沃就见两位师父如此这般对坐论星象卦图,而她边听边守着茶炉,见里面翠绿的茶叶翻滚。 而今,却是她与李淳风对坐。 师徒二人隔书案对坐,片刻无言。 还是姜沃先打破了沉寂,她无遮无拦直接道:“我还记得初见两位师父,你们在争辩一事。” 李淳风目光凝于她面容之上,等着她发问。 姜沃也不闪躲,望着李淳风的眼睛:“当时两位师父是在争论,要不要把一句预示‘唐三代有危’的谶语禀明先帝。” “我还记得那四句谶语。”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姜沃再次念起此谶语,自良多感慨。 停顿片刻,她直言相问:“今日师父亲眼见到了应谶之人,却莫说不再如当年一般欲禀明圣人,甚至连动容也不多——只是因为,先帝已经故去吗?” 李淳风神色无改,以问代答:“你怎知,这是我们唯一推出来的谶语呢?” 姜沃微怔。 李淳风倏尔一笑:“从前我与袁师便发现,你对学推演谶语并不感兴趣。” 姜沃点头:谶语预兆后世,她本就来自于后世。 李淳风提笔,另外写就了一道他与袁天罡推就的谶语。姜沃看后,恍然明白为何李淳风再不纠结于将‘唐三代而危,武氏代唐’的谶语禀于上。 纸页之上,是另一道谶语—— “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萧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 安史之乱! 姜沃抬头望向李淳风。 他神色渺渺,如观风云。 早在进屋之时,他便料定弟子必有一问,手上已经拿起了一本曹丕的《终制》,此时随口念及其中文字:“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这世上或许有不灭的国,但哪有无改的朝代? 李淳风淡然道:“一姓之国,如何能够天地久长?” 那谶语之中,无论大唐三代易姓,五代崩折,甚至将来朝代更迭…… 李淳风又能禀明多少? 况且…… 他与弟子平静道:“你说的却不错,也是因为先帝已经故去——陛下在时,我信陛下。如今先帝已魂归九天,便是见了谶中人,我又禀于谁去改换天命?” 姜沃沉思良久。 火炉之上的水沸腾而鸣,她都恍然未觉。 还是李淳风提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 又如二十年前在此处考较弟子功课一般,李淳风问道:“多年过去了,你于谶言之上,又有何解?” 姜沃认真作答:“我一直记得师父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谶词命格、星辰垂象,都不是一种必定的局面。” 比如安史之乱。 也如她许多年前,就曾手持卦盘,与彼时的媚娘,甚至与彼时的晋王说起的话:“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人力看似微弱,但人类最强的,不就是那种与天争命的毅力和决心吗? 若是完全顺应天时地变,那么遇到洪水地震人就都躺平等死吗?或者像小动物一样每次都是根据本能来逃窜。 人没有,他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去救灾、堤坝、造城…… 这些年,她也一直在践行心中所想。 “师父,多年过去,我始终如此相信。” “好。”李淳风平静而笑。 他温声道:“你去忙吧,若是累了就回这里来。”他在外人前如云飘深谷,不露任何情绪的双目,在面对弟子时依旧如当年的关怀与庇佑,哪怕她已然是当朝宰辅。 姜沃含笑应是。 只觉人如镜台,方才是仔细将自己擦拭了一遍。愈见清明。 她告辞走至窗外时,忽然听里面师父传来似叹似感之声:“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 她驻足听完离开。 人迹罕至的太极宫,在秋日里静如梦境。 姜沃走的很稳,也很坚然——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2] ** 这一年十月癸丑。 皇后正式上谏表,称‘封禅旧仪,祭皇地祇,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允’[3] 阐明封禅泰山的祭礼中,祭祀地祇、先后之典仪,由朝中公卿来行,不甚合宜。 皇后提出由她这位皇后“亲率内外命妇祭奠”! 此谏表一出,朝堂哗然,异议者众:封禅之礼,何等隆重,如何能有女子祭奠?! 156 背离之人 姜沃:我不会让人糟蹋我的心…… 皇后提出于封禅礼中“亲率内外命妇祭奠地祇”后, 朝中异议声杂众。 不过姜沃的心思根本没怎么放在这些‘异议声’上,只是以宰辅身份上了附议的奏疏, 就没再管了。 毕竟有异议又如何? 用朴实的农官话来说:“听蝲蝲蛄叫, 还能不种庄稼了?”害虫叫一叫还就不种田了?还得停下来请教下为什么叫? 哪怕封禅日近,媚娘与姜沃都各自忙的不可开交,就此谏表根本没有事先通气, 但姜沃依旧确信,媚娘只要公开上这道谏表,就是做好了十成的准备。 以媚娘的性情和手腕, 是不会让这样重要的一道公开谏表被驳回的。 否则数年来二圣临朝、皇后理政的威望都会大为受损。 她绝不会拆自己的台。 果然, 帝准此奏。 倒是压力又来到了门下省侍中, 兼此次封禅大典的‘礼官’许敬宗身上——朝臣们不敢对着帝后去,又对着许敬宗来了:你觉得女子封禅这合适吗? 许敬宗简直崩溃!怎么回回都是他惨遭针对? 不过他情绪上再崩溃,做官的站队上倒是没有错过。 陛下都准奏了, 他可不敢驳回皇后这道奏疏。 好在之前数次被拎出来骂, 许敬宗已经习惯了,可谓是‘虱子多了不咬’,此番完全不理会这些奏疏, 闷头去肝‘皇后率内外命妇祭奠’的典仪流程去了。 甚至朝堂上被人点名质问, 许敬宗也只哼哼哈哈一副完全摆烂的姿态。 倒是丹陛之上的皇后,听人质问许敬宗,主动接过了话—— 朝堂之上的异议, 归纳起来无非就是那些:朝臣们不敢直接说是自己的想法, 依旧拿着《礼记》里的话做挡箭牌:“《礼记》中有云:帝理阳道, 后理阴德,阴阳各有其位,自然各有所主, 不应相夺。” 姜沃坐在朝上听着,看起来很专注,但实则在小幅度把玩自己手里的笏板开小差:说实在的,这话她都听腻歪了。 这对方辩手多少年都是一样车轱辘似的论点和论据,实在是没有新意啊。 姜沃的目光落在丹陛之上的皇后身影上,其实从媚娘上的那封奏疏里,她就能猜到媚娘如何反驳这句话—— 果然,媚娘特别擅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朝臣们一直强调的阴阳有别,皇后干脆点头认了,然后道‘既阴阳有别,自然要由女子来祭祀代表‘阴’的地祇。推尊先后的祭奠之礼,当然也该由中宫皇后与命妇们来行,怎么能让‘阳’的公卿内参?岂不是颠倒阴阳?’ 朝臣们一时语塞。 不过,媚娘只有耐心驳这一回。 反对的朝臣们还想提出别的论点,皇后便不再理会了,显然是只给一次脸,算是先礼后兵。 对于给脸不要脸,一次没辩过还想继续换个方向‘异议’下去的朝臣,皇后的处置法子也很简单—— 在朝为官,哪有完全不犯错的人?譬如姜沃,若是认真卡标准,她也犯过不少错误,违过不少规矩条律。 于是皇后就抓了几个还在‘颇有异议’的朝臣错处,直接将人踢出了百官追随封禅的光荣队伍。 朝堂中,霎时变得一片祥和喜乐。 人人众志成城,再无异议。 姜沃于朝上坐着,觉得耳根终于清净了。不辜负她百忙之中回到考功属,翻了翻这些人的旧档。 * 姜沃在去紫宸宫给媚娘送吏部档子的时候,媚娘还给她看了许多内外命妇的上书。 少部分命妇以此事为大荣,上书附和皇后之谏。尤其是身份上足够随祭的公主王妃等内命妇,大多觉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们不用只坐在长安城中听闻‘封禅盛典’,而是可以亲至祭奠地祇,留于史册! 但大部分命妇,或出于为家族考量不愿意出头,或虽为诰命然在家中无甚话语权,或是对此事根本不在意,故而没有上表。总之,还是沉默的占大多数。 这些都很正常。 不过,媚娘又单独挑出来几份让姜沃看,还是有命妇上书来反对劝谏她的。文书言辞华丽引经据典,但无非是劝皇后要安分守己,不要违古之典制礼法,甚至还有一位写了‘请皇后停封,以免触怒神灵’。 姜沃相信,媚娘一定把这位世家郑氏命妇,写进了她的黑名单里。 “姐姐不必为这些人生气。”姜沃知道媚娘应当也早有预料,同为女子的命妇中会出现背刺之人。 姜沃想起了前世一种叫做‘香蕉人’的称呼。 香蕉人是指有的人长了炎黄子孙的脸,但全然没有华夏之心。这种人,姜沃并不以之为同胞。正如此时上书反对‘皇后亦行封禅祭礼’的命妇,虽都是女身,姜沃也从不以她们为袍泽。 媚娘倒是也没恼,只是对姜沃感慨道:“我见到这几封奏疏,便想起从前你与我说起一番道理。” 世上会有背叛自身阶级的人,但整个阶级不会背叛利益。[1] 媚娘摇头道:“这句话反过来也是对的,或许整个阶级不会背叛自身的利益,但总有背叛这个阶级的人。” 姜沃颔首。 时已十月,天气已经冷了下来。 因媚娘与姜沃说的话要紧,就一如既往开着窗户。 此时两人并肩立在窗前,看着庭院中冬日里愈见苍翠的松柏。 因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旧事,媚娘的神色也冷如外头的天寒:“我今日给你看这些,也是想与你提醒另外一事——我知你一贯格外爱护掖庭出身的女官,甚至好心将城建署内的数十道秘方也各自分与她们,正是为了她们坐的稳官位。” “可你要当心,勿要让人捧你的碗吃饭,转头再偷了你的碗,甚至砸了你的锅。”媚娘是在提醒姜沃,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女官不少都是有父兄家人的。 姜沃听了这话不由转头而笑:“姐姐,我问你件事好不好?” 媚娘闻言也转头望着她:“你说。” 姜沃笑道:“我在姐姐心里,怎么总是这么‘无私奉献’‘善良尤甚’?”她甚至开了句玩笑:“我若将辛辛苦苦研配出的方子只随意送人而不加以监管——那宫中佛堂里的乐善好施佛,岂不是都要从莲台上下来,换我坐上去?” 媚娘掌不住笑了,但是又立刻抬手拧了姜沃的腮一把:“别说这些轻慢神佛的话!你便不是佛门子弟,也要‘子不语神佛’才是。” 姜沃再不反驳也再不玩笑,乖乖应下。 亲人之间就是如此——前世父母与妹妹想必也知神佛不能救她的命,但却为她跪了不知多少寺庙,点了多少香烛,请了多少平安符。 也正如方才媚娘,很正色阻止她哪怕一点口舌上的玩笑。生恐若世上真有神灵听了这玩笑话去,恼了姜沃,令她折福折寿。 * 在姜沃对着外面的树认真保证,以后绝对‘积攒功德’再不乱说话后,才与媚娘细说起了城建署的管制。 “虽说城建署隶属官署,但其秘方格外要紧。因而我与英国公商议过后,是按照军中机密来定条律的。” 媚娘就见姜沃神色中,难得露出几分刀锋一样的锐色:“诸漏泄大事应密者,绞!非大事应密者徒一年半。漏泄于蕃国使者,罪加一等,连坐家人。”[2] 具体何为大事,何为小事,姜沃也列了数十条具体规定。 姜沃又欣慰道:“尤其是狄怀英回来后,更是帮我将城建署的律法仔细修过了。”狄仁杰本就精通律法,从前又去律法大家长孙无忌处进修过半年。 回京这半年来,顺带手就把城建署的律法重修了一遍,修的铁桶似的—— 细致到别说秘方出岔子了,连一推车的火山灰对不上账,都要按律处置:还分‘丢失’‘误算’‘自盗’等诸多情况,各有惩戒。 姜沃对媚娘笑问道:“姐姐忘记了?我可是教过安安读《韩非子》的:民知有罪之必诛,故民莫犯。” 姜沃教导安安都是这样,又怎么会只依赖于旁人的‘自觉’和同为女子的‘情分’。 她何尝不清楚,这世上哪里有、或者说是极为罕有非黑即白的圣人与恶人,人人都是灰色的,所以需要监管和律法。 何况,姜沃从来很珍惜自己的努力和劳动成果。 她为了系统中的本本指南,多少个日夜烧灯续昼忙于公务攒筹子,熬了多少的心血进去,她全都为自己记得。 这些知识,姜沃会取出来惠及天下,盼着见到一个更好的大唐。 但绝不会免费送于人去糟蹋。 听姜沃说了良久‘城建署律法’,媚娘才颔首:“那我也放心些了。” 诸事议完,姜沃就准备告辞,继续回尚书省卷起来。 刚转身,就被媚娘握住手臂:“去哪儿?先随我去佛堂,给诸神佛添过灯油,抹过今日事后再说旁的!” 姜沃认命,随媚娘去佛堂点佛灯敲木鱼,赎回自己今日损掉的功德。 157 亲友与全图鉴 封禅途中 “丹青, 见信如晤。” 晨起馆驿内,姜沃将墨在手炉上略微烤了烤,才慢慢研墨, 提笔与鸣珂写信。 “麟德二年十月壬子, 圣驾起自长安城内,行向岱岳。文武百官从驾, 仪仗绵延不绝, 首尾不能相顾。可谓是弥互原野,填塞道路。” “此般回望长安, 锦绣成堆。” “随行的藩国,东有新罗倭国等, 西有波斯、乌长等国。算来足有数十藩国君长使臣前来朝会相随。诸国使臣形貌衣饰多有不同, 鸿胪寺内俱有画像为载。待明年我回到长安,与我一路所见所作之画一并带给你。” “可惜,东女国此番并未遣使前来。” “文成亦在途中, 届时随祭地祇……” 姜沃才刚写到这儿,就见垂挂在门上的棉帘微动, 是安安穿着一身如火骑装飒然入内。身后还跟着六岁的周王李显。 “姨母!”两声一齐响起。 姜沃随手收起信函,然后望向窗外天色:“你们起的倒早,不困吗?” 此时外头还是有些黑沉沉的天呢。 * 圣驾离开长安已有五日, 均是按照预定好的行程,白日行路黄昏停驻。 因恐白日行进途中会有各种突发情况(譬如天气不好,譬如二圣突发奇想要停车赏景)耽搁, 未避免帝后错过了住宿,因此每日的行程都规划的颇为宽松。 每到一处,当地的馆驿和官宅衙门,自然早就腾了出来。 就算如此, 帝后圣驾加上京中文武百官随行,各地的官舍住宅也实在不够。 二圣又早下过旨意,一路不得侵扰民户,甚至直接下旨,不受百姓‘自愿献屋献物’——毕竟若不做此限制,谁知那所谓的‘百姓仰慕圣恩主动献屋舍’究竟是自愿,还是各地官府逼迫的。 索性全都禁止。 既如此,官舍衙门并馆驿不够住时,只能由武将们就地发挥特长,按照行军的规格列营置幕,许多朝臣就要一路走一路体验露营生活了。 行程中,一应生活起居便尽量从简。 也只有帝后带着太子、安定公主与周王这皇室一家人,能单独住在当地最大的官衙之中。 朝臣们则全得体验新鲜的拼房生涯,一处大宅中,至少住着数位朝廷重臣——如姜沃这般,就住在离二圣最近的官舍中,能有一个独立一进小院的情况,已经等同于此次行程中的‘总统套房’了。 虽路上条件艰苦些,但姜沃瞧着无论是安安还是李显,都适应良好,明显是出门在外的新鲜感压过了种种不便。 每天都很欢实活泼。 安安还分外可惜道:“可惜令月和旦儿才三岁,父皇母后不令他们此番随行。”安安每每想起临行前与妹妹在紫宸宫中道别,令月拉着她的衣摆呜呜哭泣的样子,都难免一阵心疼低落。 李显倒是对于半年见不到弟妹无所谓,甚至带了点孩童特有的,终于被父母关注的窃喜:说来他生的也不巧,上头有皇太子兄长和因故少时养在宫外,故而帝后格外心疼的嫡长女,下头又有一对龙凤胎弟妹。 帝后本就是执掌天下之人,对太子都无暇每日亲自教养,见太子苗头不对都只得托付李勣大将军,何况是次子李显。 自幼弟幼妹出生后,这两年李显难免有被忽略的失落之感。 倒是此番离开京城,太子哥哥每日都有读不完的书见不完的朝臣,而姐姐则跟着长乐、晋阳姑母等公主王妃,每日温习随皇后祭祀地祇的典仪规制。 唯有李显多留在帝后眼前,承欢膝下,忽然就得到了父母很多关注。 此番他也是代帝后来传话的。 李显从姐姐身后站出来,背着手开始背诵帝后的话:“出门在外诸事不便,朝臣们所用均是当地官舍配给。不知姜卿崔卿今晨早膳如何?可够用否?” 姜沃见一身僧袍脑袋圆圆的小和尚站在自己跟前,认真学着帝后的大人话,憨态可掬。 她只得努力不笑做认真状听完,免得失去自己近来积攒的功德。 确实出门在外赶路,饮食很是不便。 唯有帝后能带两个御厨随行,专食供给。其余朝臣俱由当地官舍供应饮食——但还是那句话,这是头一回京中文武百官几乎全员出动。当地官舍哪怕竭尽全力安排了衣食住行,也只能是保证诸位官员吃饱,而不会吃好。 作为宰辅,姜沃起码能吃到荤素搭配的热乎饭。据说许多扎营的武将,根本不吃当地的供给餐,嫌弃送来的时候都冷了。 冬日的菜肴一旦冷掉结油自然是难以下咽。 于是武将们继续发挥特长做军中大锅饭吃,还有不少文臣去蹭饭。 等李显传达完帝后旨意,姜沃也不敷衍孩子,而是起身认真答道:“还请周王回去,代我谢过帝后关怀。” 然后才笑道“我这里有人做饭,安安和显儿要不要留在这里吃?” 官舍送来的早膳是四色甜咸面点和一瓦罐粥,此时就摆在外头桌上。好在这处小院中有炉灶,崔朝便自去做几道小菜用来配饭。 李显一听眼睛都亮了:“姨父在炒菜吗?我进门就闻到了,是干笋炒腊肉的味道!” 姜沃笑眯眯:“显儿好灵的鼻子。” 李显连连点头:“姨母,父皇的意思是,如果姨母这里吃的好,就让我端两道菜回去!” 姜沃:…… 合着不是来雪中送炭?而是来雪上加霜的? 我这是何等命苦,摊上了这等周扒皮似的上司哟! 最终,安安和李显还是拎走了一个食盒——崔朝所做的菜肴全都分成了两份,大半分给了帝后处。 姜沃还特意指着其中一道茱萸炒兔肉丁,点明来源:“这兔子是英国公处送来的。” 李显转头眼巴巴望着崔朝:“姨父我不吃辣,再有兔子能不能给我做烤兔腿?或者是焖肉萝卜煲好不好?” 崔朝含笑应下。 姜沃无奈:吃拿卡要不说,竟然还点上菜啦?!一家子都是遗传的周扒皮是吧? 还是见安安戳了戳李显的额头道:“光想着兔腿,你昨日的字练过没有?”姜沃才心生欣慰:果然,还得是安安啊。 * 待姐弟俩离去后,姜沃和崔朝则对坐用饭。 白米粥一直温在火炉上,凝成了一层柔润的米油。米油之下的粥滚烫,姜沃边拿勺子慢慢搅动,边对着兔肉想起住在隔壁的英国公。 此番英国公府随驾封禅泰山的,正是大将军和长孙李敬业。其长子为梓州刺史,是直接去泰山下集合的京外朝臣,并不用随驾。 这兔子自然是路上也闲不住的李敬业打来的。英国公哪里有空——他这位太子太师,自然要坐镇太子处。 因此番目的地是泰山,姜沃不由道:“说来,大将军真算是泰山石了。”实在是镇在那里就令人安心。 这回皇后亲率命妇祭祀地祇之事,朝中有异议朝臣不少,但愣是没有出自东宫的属臣敢发声。 只此一事,足见李勣大将军之能耐。 崔朝颔首。这些年他一直在鸿胪寺远离朝堂权力中心,但正因此,他与皇帝才是经年未变,彼此依旧是能临窗下棋,谈天说地的挚友。 此时他就道:“陛下也曾深感:历三朝而夙夜小心,忧勤为国,未有过大将军者。” 姜沃问起:“此番行程,是否要经过大将军的故乡?” 李勣故乡乃曹州(山东菏泽)。 崔朝答道:“是。听陛下说起,大将军还有一位亲姐,年老寡居于大将军曹州故宅。陛下已与皇后说定,到时由皇后亲至慰见,再封赐东平郡君的诰命。” 姜沃深深颔首:“大将军自担得起此荣。到时我也随皇后一并去探望大将军长姐,才算不辜负这一年的教导。” 之后又与崔朝细细说起,正是这一回随行的有文武百官,姜沃才进一步认识到英国公在军中的人望。 听闻英国公每回出征,胜后‘多推功于下’,并且屡将所得金帛之物散与军中将士,故威望极高。 手握兵权累累战功,军中如此人望,朝中又为宰相——英国公却依然能得皇帝如此信重,正如皇帝所说,便是忧勤为国,谨慎持行未尝有过的缘故。 姜沃想起系统里,她要努力的下一个目标是【白金成就·位极人臣】,她就准备以英国公为标杆。 * 用过早饭,姜沃回到桌前,继续写给鸣珂的信。 “丹青,路上时日颇为悠闲,经年未有此感。” 在麟德二年已经过去的大半年里,朝廷上下为了封禅事,俱甚为忙碌。倒是诸事落定,正式启程后,除了赶路再无旁事。 毕竟非军国大事,各地不会有什么奏报,非这时候递到二圣跟前。 故而朝臣们虽觉得路上条件艰苦些,但精神颇为放松。 姜沃亦是如此。 这一路她多是与师父论一论历法,与王神玉探商下花木,与阎立本讨一讨画,与刘仁轨定一定来年的货…… 若说涉及公务,顶多是与裴行俭商议下,也是时候再改良一番吏部‘资考授官’制度了。 说过公事,姜沃与裴行俭观山而论风水时,不由想起他们另一位玄学小伙伴薛仁贵。 可惜此番薛仁贵就不能随驾,毕竟他就属于‘边防要臣’,要驻守在安西都护府防着吐蕃趁此盛事作妖。 这给薛仁贵郁闷坏了,给他们写了好几封信函,还请他们代为礼敬泰山神祇,并为他请几块泰山石。 …… 总之,平时虽都在皇城中,然各有公务在身,彼此见得少,尚不觉得。直到此番出行在外彼此为邻,车马行进途中朝夕相见——姜沃才发觉,原来她在大唐已经有了如此多的亲友和牵挂。 每日行程完毕,各自安顿下来后,他们就会在夜幕中,互相送点心和小菜。有时还彼此相邀,一并换掉官袍,只着常服去逛一逛当地县城风物。 * 写过给鸣珂的信,姜沃将其收到一个专门的匣子里去——她自然不能通过驿站给玉华寺寄信,只能通过她身边最信任的女亲卫亲自去送。因此她都是攒许多信函,才令吴英走一趟。 写过信,她便准备出门走一走。 出门前她来到镜旁,开始挑今日出门是带佛门念珠,还是道家流珠—— 自前番她在媚娘跟前不慎说了一句不敬佛祖之言,媚娘就送了她两串佛珠,让她弥补功德。 于是上月里,姜沃手上就常捏着一串七宝佛珠,李显似的时不时念两句佛。 直到李淳风见了,认真问弟子道:“你还记得咱们师门是道家一脉吗?” 姜沃:…… 李淳风便给了弟子一串他珍藏的道家流珠,共八十一颗桐珠,取太上老君八十一化之意。 于是姜沃就改了习惯:以七日一轮回,一三五带着佛珠,二四六带着道珠。第七日给自己的功德放个假。 崔朝看着她每日换珠子:我不太懂,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然他也只是含笑,看着姜沃今日挑了道家的流珠带在身上,温声问道:“你定下了冬宴诗会之事,到齐州地界就办?那我今日就写一写名刺。” 姜沃颔首:“好。” * 麟德二年冬。 姜沃终于办成了她梦想中的春日宴,不,应该是冬日宴。 在确定封禅之事后,皇帝曾下过一道帝诏:天下诸州,才子俊彦,皆举送入京,为封禅事一路做诗文为纪。 除了本就在国子监的骆宾王和杨炯,卢照邻是奉命回京,王勃则是被当地刺史(也就是他亲爹)趁此盛事良机举送入京。 这一年,王勃十六岁,杨炯十五岁。 初唐四杰,终于集齐! 姜沃禀于二圣后,遍发名刺,办了她入朝为官来第一场诗会。 帝后均应下出席。 曾几何时,她第一次接触到太史局之外的朝臣,便是一场岑相办的诗会。 如今,她也成为了办诗会的宰相。 因她为尚书右仆射又兼任吏部尚书,本就是朝堂中在选官之事上话语权最重的人之一。 此番姜相露出风声来要办诗会,诸多应命入京的才子、随驾的年轻朝臣并国子监学子,俱是摩拳擦掌准备于诗会上大展才华。 可谓是应者如云。 158 稷下学宫诗会 自此,遂成风俗 齐州。 南临泰山, 北濒黄河。 文化亦源远流长。 诗会就选在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宫’旧址来办。 稷下学宫,始建于齐桓公,是古往今来第一座官方高等学府。其兴盛之时, 包罗万象,诸子百家学者皆在其中,无数璀璨思想纷然碰撞, 彼此吸收,产生了无数千载流传的思想与论著。 荀子便曾三进三出稷下学宫担任学宫之长的祭酒之职。 姜沃选在此处办诗会, 也是虔敬先贤之意。 她也早知, 稷下学宫的旧址, 此时是一片隶属齐州官衙的梅苑, 其内种着十数品上千株梅树,正是办冬日宴的好去处。 信息来源——王勃之父,齐州刺史王福畴。 他也有点懵:圣人下诏要天下诸州举送才子俊彦入京, 于是他三个月前刚把幼子王勃推送到长安去。结果现在儿子又回来啦?姜相还就选在齐州稷下学宫旧址办诗会。 王刺史忽然觉得送了个寂寞。 感慨过后, 王刺史精神抖擞起来安排此番诗会!需知这可是宰相牵头, 帝后皆至的诗会, 必是要记入《齐州地方志》流传于后世的,自然, 也是要计入他王刺史为官功绩中的。 刺史三年入京一考功, 他可得把这次诗会筹办好了, 否则明年入长安, 怎么敢再见负责考功的姜相? * 凡诗会, 除了挥毫作诗文的学子,自然还要有专门品评诗文的裁判,压场的贵客。 对姜沃来说,既然是她第一回办的诗会, 且是她心中的‘全图鉴’盛事,她索性把名刺并请帖递到了每一位宰辅并六部尚书处。 说来姜沃这回诗会办的也巧,正好是赶路途中,诸位重臣也无旁事。 既然姜相出面办诗会,他们自也不会拂了面子。 除了英国公依旧要坐镇东宫,实不能至(但把孙子托付了过来)外,其余几位宰辅和尚书,都令仆从送回信道当日必至。 * 而姜沃所请的贵客,并不只是朝堂宰辅。 她挨个亲笔写就请帖,特意邀请之前曾附议‘皇后率命妇祭祀地祇’的几位公主和王妃,至此诗会与朝臣们一并评点诗文。 姜沃很快也收到了回应:诸位宗亲贵女皆欣然应邀。 自然,此消息一传出去,免不了又有朝臣要犯嘀咕:再没听说宰辅们与公主王妃们一处点评诗文的。 不过他们很快想起——这诗会就是一位女相办的。 而且,马上宰辅们都要与皇后公主等内外命妇一同在泰山行祭祀大礼了,那么,一起列席诗会点评诗文,似乎也不算啥了…… 当然,某些朝臣们有意见也白搭。毕竟姜相的诗会,根本也没请他们。官位实不够列席此番诗会。 * 诗会当日。 晨起,天光明,却有纷然细雪。 姜沃坐在窗旁榻上,伸手出去接了一点雪花在掌心:“好雪。” 她已然提前去梅苑看过了,正堂宴席之处,是大片的红梅吐艳灿若披霞。有此细雪,才正是佳境! 不知今日又有多少白雪红梅佳作诞世。 姜沃尤其期待王勃,或许在《滕王阁序》之前,会先有一篇《稷下学宫序》也说不定。 “这件大氅如何?” 姜沃回头,见崔朝手里拿了一件银白缎面的鹤氅。 鹤氅,又名神仙道士衣。 “好。”姜沃接过来。 这件大氅单看是有些素净,然姜沃内里的官袍是极浓烈的紫色,腰间门又是金带玉珏。这件银缎雪面鹤氅便正好相称。 她披上鹤氅振衣而起。 作为东道主,今日她要早些到。 而被选中参与此番诗会的数十位各州才子、国子监学子,都是今日天不亮,就已经到梅苑内集合,由王刺史统一安排。 ** 梅苑正门处。 许敬宗刚下马车,便迎面遇上了也同样下马车的长乐公主。 他连忙退后几步见礼。 长乐公主姿态雍容大方,并不闪避,只客气还礼道:“许侍中不必多礼。” 大唐一向礼遇宰相。先帝年间门,还就宰相们‘只与太子行礼,而不与其他亲王行礼’之事在朝堂上讨论过一回。 最终在魏征魏相的坚持下,宰相依旧是见王不行大礼。见公主亦然。 还是许敬宗为人圆滑,知长乐公主是圣人同胞长姐,与别个公主不同,所以格外礼让又请公主先行。 长乐公主也就带着随身女官和侍女先入内。 许敬宗候了片刻才举步入内。 * 因有这一番相遇,许敬宗也就不免想起这回诗会‘既是女相提办’又有‘公主王妃’等贵女与宰辅们一并列席之事。 然后许敬宗忍不住憋闷地叹口气:这诗会与前两个月皇后提出的‘率命妇封禅泰山之礼’,不是差不多的情形吗? 一样的事儿,那些个朝臣怎么就骂他,到了姜相这儿就息声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咋的,不是吏部尚书的宰相,就不是干粮了? 许敬宗带着这样的郁闷,踩着绵绵细雪,来到了正堂之前。 遥遥望见,一身银色鹤氅立于阶上的姜相。 饶是许敬宗心中带着不满,且这些年来一直与姜沃并无私交(甚至因为李义府,两人间门还略微有些疏冷提防),但此时他望着这位姜相,还是不由感叹一声:好风仪! 凝玉为容雪为衣,不愧是两位仙师之徒。 许敬宗甚至想起自家一位晚辈入朝后,初见这位姜相时说的话:“姜相不似宰辅,倒像是修成得道的玉府仙人。” 此时望着立于雪中的姜相,许敬宗也不禁有同感。 但,许敬宗很快清醒想起了她数年来所作所为:诸如首奏封后、资考授官、属国条例、尤其是近一年来的城建署修路……这位绝对是心冷手黑啊,可不能叫表象骗了! 许敬宗边这样想着,边带着官场上无可挑剔的客气笑容走近前,两人依礼寒暄一番。 * 姜沃站在正堂前,一一迎候诸位公主王妃与宰辅重臣们。 然后在心底默算时辰。 算来,帝后的车驾也该到了。 正算着,就见到熟悉的身影—— 姜沃实在佩服王神玉,硬是能卡准帝后驾临前一盏茶的时间门风雅入场。 大概正是因为有这种天赋和本事,王神玉才能一路摸鱼,却摸成了中书令吧。 ** 帝后入座。 诸学子被引领出来参拜二圣。 帝后各自写下两道命题,交由姜相宣读。 姜沃先宣读皇帝定下的两道主题:封禅制诗;麒麟祥瑞。她心道,麒麟祥瑞真是皇帝的保留真爱题目啊,还好今天她是评诗的,不是作诗的。 皇后的题目则是:稷下学宫怀古;雪境红梅。 四道命题作文宣读完毕,学子们皆是一脸郑重沉思之色。 自有王刺史安排的仆从上前,将这些学子引到别院另室,让他们冥思苦想作诗去。 堂上宾客则在外陪同帝后入宴席用酒馔。 说来,卢照邻和骆宾王并不在别院作诗的学子内——两人都入朝多年,也非年轻学子。只是诗名在外,此番特邀出席。帝后亦令两人为此‘四题’作诗。 姜沃早命人备好了纸笔送上。 * 刻漏沙尽。 自有帝后身边的宦官,入内室收了厚厚一摞诗文出来。 另有十数个负责抄写诗文的书令官,迅速将这些诗文抄了许多份,令在场诸位贵客人手一份。 姜沃听人一一点评去,心中只有一个感想:语文书诚不欺我! 今日诗会虽有天下各州诸多俊彦,却仍以‘初唐四杰’为最佳。 且四人诗文各有所长—— “这王家三郎虽年少,诗文却兴象宛然、气凌云汉!更有神韵灵动,飘逸绝尘之感。”这是在说王勃。 “国子监杨炯,亦年少,然气韵苍然、整肃浑雄……” “我倒觉得,依旧推卢升之这首,最古雅蕴藉。” “骆宾王这首怀古,难道不是如金石掷地,多雄伟之语?” 甚至到了后来,为了谁做魁首,宰辅们都有些争执之意。 说来诸人今日真是眼前一亮——卢照邻和骆宾王是成名日久,但没想到,这回诗会上,还能冒出两位十五六岁的佳才少年郎来! 王神玉是最喜王勃的诗,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事,问姜沃道:“这便是你从前提起过的‘王家之宝树’?” 姜沃含笑点头。 户部辛尚书不知王神玉所说何事,向旁边许圉师打听了一番,才知姜相几年前就见过这位王家三郎一回,当时就盛赞这位十岁出头的少年为‘王家之宝树’。 辛尚书不由道:“姜相于识人上,实乃奇才!” 姜沃含笑谦过,继续津津有味听着旁人夸赞‘全图鉴初唐四杰’。 不过很快,姜沃就觉得有点不太对了。 等等,在座诸位贵客夸赞之词太多,已经把能夸的都夸过了……那一会儿终评,她说些什么啊! 随着许敬宗‘睿哲惟宰、渊哉铄乎’这种诘屈聱牙的形容词都冒出来后,姜沃逐渐躺平。 随缘吧。 她脑子渐渐放空,甚至在循环播放一个画面,就是著名的【关羽谈吐不凡一番激扬话语后,张飞跟的一句‘俺也一样’】。 她正在出神中,诸位贵客却均已评点完毕,王刺史便笑容可掬道:“那便请姜相来总评一二。” 还特意搭台子起高调道:“下官素知姜相殚见洽闻、学富五车,必有妙言以评。” 姜沃:……谢谢你,王刺史。 * 堂上安静下来。 诸学子只见风雪红梅之中,姜相银衣鹤氅而立。 吟咏之间门,声如振玉;眉宇神采,卷舒风云。 “今日所见作诗文者,俱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将来大唐诗歌之盛,必流传千古,永扬华夏!” 诗会至此,实已极盛。 史载: 【麟德二年腊月戊子,时任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姜沃,于稷下学宫旧址,举梅苑诗会。】 【轩车阙下、贵女簪缨。吐纳珠玉、诗文逾百。自此,京中诸公主府邸亦多有诗文之会,遂成风俗。】 159 不惑之年 姜沃:从辛尚书处赚到钱了…… 腊月戊子, 稷下学宫诗会日。 细雪下了大半日,至黄昏方停。 姜沃是送走了所有宾客后, 至夕阳西沉灯烛亮起, 才得以上自家马车。 其实原本不必这么晚的。 主要是贵客之一,中书令王神玉素爱花木。待宴席完毕,就在这梅苑兴致盎然转了起来。 姜沃作为东道主自然要陪同。 转了足足一个时辰后, 王神玉终于停在了最初的起点,缓缓颔首,带了几分骄傲道:“果然,皆不如我手植之梅树!” 还特意对姜沃道:“怎么样,见过我种的梅树, 今日见这梅苑, 是不是觉得总差点什么?” 姜沃:……大概是差点骄傲自满吧。 因两人在梅苑转了太久,哪怕细雪如絮, 沾衣似无, 身上还是带了些湿寒之气, 手炉里的炭火也已经烧尽。 * 两人刚走到梅苑正门,王神玉就见姜府的马车上,先下来一人。 墨色大氅里微露出绯色官袍,正是鸿胪寺少卿崔朝。 他亦未撑伞,手里提着一盏灯,柔和的光芒笼罩于身,细雪在烛光下越见晶莹剔透, 拂过他的面容。 王神玉既钟爱花木, 自是素有爱美之心的人。骤然于此见了崔朝,不由转头对姜沃感慨道:“此番各州举送才子入京,今日坐上也颇多青年俊彦——然再未有如崔郎当年初入京城, 便以风采过人闻名长安者!” 他这话说来,是十成十的赞美。 说来,此时官场之上,被上峰和同僚夸赞仪容,绝不是什么讽刺和贬低,而是件很光鲜很值得骄傲的事儿。 毕竟,大唐官场是明文规定的需得‘以貌取人’。 且说此时吏部授官,虽然是资考授官,想做官统统得去笔试答卷。 但在候选官员能去笔试前,还有些先决条件——身言书判。 在大唐想做官的必备条件:第一条就是‘身’(容貌)——最低标准也得是体貌端正。仪采出众更佳,可加印象分。 ‘言’,乃要求官员言辞谈吐流畅清晰,又以言之有物为佳。 ‘书’乃要求官员书法(尤其是上奏疏用的楷书),字迹工整,又以书法遒劲刚美为佳。 ‘判’乃要求官员能写明状判,又以其文辞简明有据为佳。 因此大唐的‘考公’相当于先面试再笔试。尤其是其中‘身’这一条,卡的还挺严——若是天不凑巧容貌体态有缺,那就必须得有过人的大才,才可能被破格录用。 故而姜沃在大唐官场待的真的很舒服:一眼望过去,不说全是她自家少卿这种‘绝代佳人’,但确实个个都仪容端正,各有风仪,令人赏心悦目。 崔朝原要走过来,但见王神玉和姜沃两人止步相谈,就也停在了原地静候。 而王神玉见他执灯而立,便再次深深颔首道:“尤记崔郎少时初入长安,容采如明锦浮光,令人望而慕之。” “如今多年过去,却越见雅重,好似蕴星怀月。” “凡我一世所见诸人,终不可比。” 他转头望着姜沃,笑意洒然:“姜相一如既往好眼光啊。” 姜沃也毫无谦虚之意,应道:“正如王相之梅树——自是自家庭院中花木为最佳,此世再无更胜者。” 两人谈笑过后,走下台阶。 崔朝将两枚热的手炉分别递给两人,然后请王神玉先上姜府的马车:“王相衣袖微湿,车上有备好的驱寒草药茶。” 王神玉也不推辞,上车喝过一盏茶后才告辞。 * 姜府的马车之上,姜沃正心满意足将厚厚一摞诗稿,装到放了驱虫荷包的木匣中。 这可都是原始手稿! 今日才子所作诗文,皆由书令官抄写了数十份,送与各位贵客赏评。 然原稿,自然被姜沃这位东道主取走了。 其实从前多年,她已经陆续得到了卢照邻等人的手稿,但今日诗会之稿又不相同,值得珍藏。 她合上匣子前,看到最上面的一篇,正是王勃所作《稷下学宫序》。 诗会结束前,帝后额外点了王勃和杨炯两位少年英才,各做一序—— 以王勃之文‘神韵飘逸、气象宛然’,令其为今日稷下学宫诗会作一篇骈文。 以杨炯之文‘整肃雄浑、骨韵苍然’,令其为古之帝王泰山封禅事作一篇骈文。 姜沃轻轻合上了木匣。 经此一事,王勃应当也会留在京中国子监继续读书。 * 诗会后,姜沃心情一直颇佳。 因城建署之事,每到一州一县,她多会去看看当地的道路桥梁。 这日圣驾跸驻后,她依旧披大氅带着吴英往外走去。才出门就遇到了来寻她的狄仁杰,两人正好一路走一路谈。 还未走出官舍之地,就听到有人唤她。 姜沃止步,而旁边的狄仁杰则行礼:“见过辛尚书。” 来人正是户部辛尚书。 他显然是有事而来。哪怕明显畏寒,裹着厚厚的大毛衣裳也要跟姜沃和狄仁杰一起去看道路。 姜沃听他一路走,一路夸‘混凝土路’,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 且说城建署‘限量售卖混凝土路’事,才进行到竞争‘拍卖会名额’这一步。 毕竟麟德二年的一切,先都为了封禅服务。 于是在圣驾出发前,城建署先赶工修了一条,从皇城到长安城南大门明德门的混凝土路。 正是这条正路修好后,整座长安城才惊动了——这不再是修在皇城内部和周边,只有朝臣们权贵们能见到的路。 而是进出长安城的百姓们都能走的路,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世上竟有‘雨雪不侵’坚实如此的道路! 以至于有段时间门‘明德门’前人头攒动,人流量过大,负责京城治安事的京兆府不得不日日加班,简直是累的想哭。 姜沃听闻后,还特意顶着辛尚书‘幽怨’的目光,向二圣申请了一笔加班费给京兆府。 毕竟维持秩序是件很费力的事情,京兆尹加了大班,保证了京城未出现任何踩踏等不良事故,这笔加班费也是该得的。 这一条大路修成后引起的万民惊叹,令京中世家勋贵们,想要给自家门前修混凝土路的心思就更炙热了! 于是以宗亲们为首,屡屡去二圣跟前请命:去岁您二位答应过的,城建署扩建后,就可以放宽条限给私家修路了。圣人您看这门口的路总不好,一旦刮风下雨的,多耽误臣等上朝啊! 帝后又与群臣拉扯了一两月,吊足了胃口后,才令城建署放出风声—— 奉二圣之命,城建署终于‘排除万难’,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挪出了极少量的建材,可以修五条‘十丈长(约合三十米)一丈宽’的混凝土路。 只有五条?! 错愕过后,勋贵世家们倒也迅速接受了:有就比没有强。且第一回只修五条路,若自家能修成,岂不是显得更有脸面光辉? 只有五个名额,自然是价高者得。 然而长安城中豪富之人太多,想竞价者便如过江之鲫。 甚至有王府内直接放出话来:这是城建署第一批为私宅修路,家中无前三等爵位(王、郡王、国公)者,还好意思争? 言下之意,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只靠银钱,就敢跟我们争?! 毕竟朝廷有规定:在尊卑序列上,官同者先爵。 这种得罪人的话都放出来了,足见竞争激烈。 * 此时辛尚书抱着手炉,跟姜沃开口道:“不知姜相……” 饶是辛尚书多年被各部‘要账’练出来的脸皮,此时都有点不好意思,顿了顿才道:“姜相能否将城建署的五个‘修葺混凝土路’名额,给户部一个呢?” 他说完后,原以为姜相会作恼。 却见眼前人依旧是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清然问道:“哦?辛尚书府上也想修路吗?” 辛尚书头摇的异常坚决:“城建署的路,我可修不起!”其价格之昂,简直是听听竞拍底价,就让辛尚书心痛的程度。 他就准备等着蹭朝廷将来修的‘公路’。 姜沃继续含笑问道:“那辛尚书要一个‘修路名额’做什么?” 辛尚书苦着脸道:“姜相可还记得,之前与我商议的,用倭国送来的矿银做些官制银器。之后售于各簪缨豪族,也好充盈国库?” 姜沃点头,她自然记得。 如今从海上来的船,她城建署可是只能见到火山灰,半点银子没见着。 辛尚书叹气道:“大约是官制的银器,样式有些老旧。银器对于官宦之家也不是多稀罕的器物——很有些卖不动啊,如今户部库房里堆着不少银器呢!” 简直给辛尚书愁死。 银子这么好的东西,可别砸他手里。 姜沃之前也听到了一点儿风声:辛尚书是实用流派,他把关做出来的银器,不够精美别致,自然有些不入世家豪门的眼。 此时看着辛尚书愁眉苦脸状,姜沃忽然想起了那张‘十万斤苹果滞销,帮帮果农!’图片。 她止住唇角忍不住泛起的笑意。 听辛尚书苦着脸继续道:“这不我就来寻姜相了吗——若是户部有一条‘混凝土路’的修葺名额,我就好把这些银器清一清。跟姜相一样,都是为了国库啊!” 想必为了竞争修路名额,那些豪门世家是不会介意高价买些银器回去的。 姜沃听罢,故作严肃道:“唉,辛尚书您之前可不是这个态度啊,您不是特意提过,城建署的修葺工作,千万不要寻您户部支领银钱吗?” 辛尚书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不认账,脸上全然是错愕之色:“姜相这话从何说起?” 又见姜沃手上正握着一串七宝佛珠,辛尚书就道:“佛家有言,修桥铺路可是渡人而行的大功德!我一向是极看好城建署的!若是国库丰盈有余,不用姜相提,我便去二圣跟前请命修路了!” 姜沃终是忍不住莞尔。 辛尚书见她笑了,连忙趁热打铁道:“这样吧,为向姜相表诚心,我愿意自出银钱不费国库,给城建署先捐五贯!” 五贯…… 姜沃沉默了。 户部尚书做了太多年,辛尚书的‘吝啬’已经深入骨髓,一位六部尚书,开口竟然只有五贯。 * 在辛尚书当场‘捐出’五贯铜钱(身上只带了半贯,交了定金,剩下的与姜沃约定好今日送到),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五个珍贵‘修路名额’中的一个。 他告辞之前,回首认真道:“姜相能给户部这个名额,足见姜相一心为公。”并不是为己,借着城建署敛财。 姜沃回礼道:“辛尚书亦然。” 她手里拎着半贯钱,目送辛尚书的背影离去。 转头就对上狄仁杰有点复杂的眼神。 姜沃含笑问道:“怀英,为何如此看我?” 狄仁杰看着云淡风轻的姜相,想到了前些日子他亲眼目睹的一事—— 姜相与裴侍郎说起户部银器滞销,然后让裴侍郎私下去与辛尚书提一句‘修路名额’的事儿。 可见姜相本来就要给户部一个‘修路名额’。 姜沃知道狄仁杰在想什么,她晃了晃手中的半贯钱,笑道:“此生能从辛尚书手中挣到五贯钱,余生免却一大憾啊!” 狄仁杰也笑了。 有时,他真是摸不透,姜相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 姜沃将辛尚书的五贯钱,当作自己的生辰礼之一。 她的四十岁生辰,就要到了。 麟德二年腊月二十日,圣驾终于到了泰山脚下跸驻。 只待明年正月初一,正式举行封禅祭天祀地大典。 礼部与工部的官员,忙于按照早已定好的规制,于泰山之上起建封祀坛、登封坛、降禅坛等祭祀之坛。 余者官员皆静候正日即可。 * 腊月二十五日,是姜沃的生辰。 这一日晨起,她睁开眼睛,就见到熟悉的身影坐在窗前。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恍惚以为看错了——竟然是媚娘。 媚娘的衣饰极为简单,并非皇后的丽服广袖,闻声转头对姜沃笑道:“起来了?” 有一瞬间门,姜沃几乎以为一切是梦境,她与媚娘依旧住在掖庭中。 不过现在姜沃有了系统的体质加持,不似从前一般睡醒后要愣神一会儿,而是很快头脑清醒明晰起来。 她披衣起身,走到媚娘身旁坐下:“姐姐是来给我过生辰的?” 媚娘点头:“我早就与崔少卿说过了。今晨,我来给你煮一碗长寿面。”她面露怀念之色:“从前在掖庭,你我的生日,陶姑姑都会亲自下厨煮一碗长寿面给我们。” 这回封禅之行,陶枳并未随行,而是带着婉儿住到了宫里,正好替媚娘一起照应着一对幼子幼女。 媚娘看着姜沃眼睛明亮如辰,思及旧事,不由道:“我记得你少时总是睡不醒。”有时还是媚娘把她从被子中拖出来的。 “如今精神却好多了。” 姜沃笑道:“大概是我越来越像姐姐了吧。” * 姜沃洗漱过后,来到厨下。 媚娘特意换了简单的窄袖衣裳,正是为了下厨煮面。她煮和盛的时候都很仔细,不肯夹断一根面条。 姜沃就站在旁边,静静看着。 * 两人如之前很多年一样,在桌前对坐。 姜沃拿起筷子,挑起碗中的一缕长寿面。 不惑之年的生辰—— 然她将来之路,如何会不惑? 姜沃想起前世过生日,父母会让她许愿。 那时她每一年的愿望,都是自己能够活下去。 如今,她已经拥有了岁月。 若再要许愿,她便祝自己:哪怕要经历这世间门重重考验、别离、伤痛,以及漫长到此生看不到终局的理想未来——她也要终生持有走下去的勇气,走到底的毅力。 ** 麟德二年除夕,帝下诏再改年号。 因封禅事,将年号由‘麟德’改为‘乾封’。 乾封元年正月一日,行封禅大礼! 160 盛极 黄金枷锁(含37w营养液加更)…… “令月、婉儿。” “怀思正切, 骤得云翰,此心甚慰。” 灯下,姜沃才写完回信的第一句, 不由顿笔而笑。 这些年, 她回成年人的书信形成了习惯,下笔自成如此。 这回也是,写了一个开头, 才忽然想起, 这信是要陶姑姑念给太平和婉儿听的。而哪怕未来是名留史册的才女,婉儿此时也还是稚童。 若是她如此回信, 两个才岁的小姑娘,估计要睁着圆圆的眼睛, 懵懵地听着。 什么怀思?什么云翰? 于是姜沃划掉了这句话,另外取了一张纸过来, 索性轻轻松松开始随手写家常话—— “令月,婉儿,姨母(师父)正在想你们, 就正好收到了你们的信, 心里很欢喜。” 姜沃的案上,正放着陶姑姑的信函。 圣驾出京后,长安城内自有公文和信函,定期经由驿站送来——除了朝堂事,帝后还有一对年幼子女在宫中,自然牵挂。 前几日京中送来的信函中, 陶枳除了按例向帝后禀明皇子公主的情形,还格外给姜沃写了一封信,自是惦记着她的生辰。 随信而来的, 还有陶枳在宫中佛堂给姜沃求的平安符,装在她亲手绣的荷包里。 此外,还有太平和婉儿,给姜沃写的生辰贺词。 说是贺词,其实一张大纸上,只有一句话,倒是周边画着些月亮星星和小花—— 毕竟才岁多的孩子,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照猫画虎。 姜沃当年教安安也是如此:孩子太小的时候,骨骼未定,并不拘着她一板一眼练字,而是将笔墨给她,由着她写也好画也好,随她去。 她记得安安那时候画了许多孩童眼里的世界,确实与大人看这天地的角度不同。 姜沃都给她好好留着。 太平和婉儿的贺词,显然是对着陶枳找来的字帖描的。 “令月贺姨母生辰,平安喜乐。” “婉儿遥拜师父生辰,松柏之茂,长似今朝。” 稚子笔触可爱,似字似画,姜沃收到很是欢喜。 因此封禅礼后,就开始给两个孩子写回信。 除了认真谢过两个孩子的心意,也要将她们因年幼错过的‘封禅大典’讲给她们听。 * 封禅正礼共日,今日刚刚结束,姜沃不顾劳乏,就于灯下写起了回信。 “第一日,圣人于泰山之南,祭祀昊天上帝。” “第二日,圣人登泰山,封玉牒。”姜沃还在信中,用太平和婉儿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了下何为玉牒。“玉牒,便是圣人写给上天的信。” 接下来,姜沃主要写了第日。 皇后升坛,亲率内外命妇祭祀地祇并大唐的两位先后。 姜沃只描写画面还嫌不够,索性另外取了一张专门用来作画的皮纸,开始给太平和婉儿画线条简笔画。 圆圆的祭台上,单独站着一个红色衣服的小人,姜沃画了个箭头指出去,在旁边标注:“皇后。” 祭台之下,还有双手捧着俎豆(祭祀礼器)的小人。姜沃再画箭头,标注“安定”。 此外的小人便都是用黑色墨笔画就,代表各位公主王妃,内外命妇。 姜沃画完后,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太平看到这幅画时的样子—— 太平是帝后最幼之子嗣,自然人人疼爱,养的她性情活泼明亮,像是一团火焰一般。她若是见到这幅画,一定会高高兴兴指着这两个红色的画中人道:“这是母后、这是姐姐!” 相较太平,婉儿则从小就性情沉静。且姜沃离开长安前,正在教她最基本的加减数算。那婉儿见了这幅画,应该会安安静静开始数,直到数清楚到底有多少个小人才算完。 而以太平的急性子,若是得不到回应,想必会开始摇晃婉儿道:“快看母后和姐姐。” 婉儿一旦被打断,以她现在必须从‘一’开始数的习惯,估计又得从头再来…… 想到这般场景,姜沃就笑了。 她于画的一角落笔:“乾封元年正月庚午日。赠予令月、婉儿。” 然后取出随身携带二十余年的‘月印’,蘸了红色的印泥,端端正正盖在这句话上。 将画单独放好。 姜沃才提笔准备往下写。 不过,方才作画之事,倒让她想起了一段小插曲。 * 皇后亲率内外命妇祭奠之事已然板上钉钉,再无更改。但礼部有些朝臣又提出了另外的意见—— 因祭祀之典,除了群臣外,还有一些当地的百姓被特许上山观礼,取君民共观盛事之意。 就有礼官提出,皇后与公主王妃等命妇,皆身份贵重,不该抛头露面,祭祀之礼应有宦者四面执帷遮挡一二才好。[1] 此奏疏都不等递到二圣跟前,作为尚书右仆射,礼部的顶头上司之一,姜沃直接就驳了回去。 又特意问了礼官之首许敬宗和礼部尚书许圉师,这封奏疏可是他二人之意? 两人均立即否认。 姜沃便也颔首道:“我想,两位也不会有此浅薄之论——祭祀之礼竟然要帷幔遮之,似见不得人一般。难道不怕地祇怪罪?” 许敬宗就见姜相手持一串道家流珠,口中还念了两句‘无量天尊。’好一派道法庄严之相。 心中好生无语:他没记错的话,之前还见过这位姜相带佛珠? 但无语之情,挡不过许敬宗心中的凛然之意:这封奏疏确实不是他授意上的,但他作为门下省侍中,见到这封奏疏并未驳回——他觉得这封奏疏是有几分道理的,毕竟《礼记·内则》中就有明确的要求:“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 皇后和命妇们非要祭祀也可以,这就相当于‘女子出门’。但既然‘出门在外’,令宦官设帷幔遮住贵女们的身形面容,才符合礼法。 许敬宗是觉得这是挺好的折中之法。 但他又摸不准上意,就持保留意见,只将这封奏疏先留下,准备私下请二圣拿主意。 没想到未等他请旨,姜相直接以尚书省的名义,令礼部撤了这道奏疏! 之后更是直接问到他们面前来。 许敬宗从前未觉,姜相竟是如此锋芒毕露之人。 * 而对姜沃来说,这些层出不穷的,以《礼记》和‘礼法旧例’为由的算计,实在是令人厌烦。 此时,姜沃提笔写道:“令月,婉儿,我只希望,将来你们面对的世间,要比我们所见的更好、更广大。” 那就是她这一生,未曾虚度的期盼。 *** 圣驾跸驻的官衙内。 媚娘自门外入内,就见皇帝正在伏案写信。 她轻声问道:“陛下,不如明日天光亮了再写?” 毕竟皇帝的眼睛并不好,日光太亮会觉得刺眼眩目,但室内暗了又看不太清。 因而这两年,除却军国大事,皇帝已然很少朱批了。 今日却很罕见的,坚持于夜里写信。 皇帝闻言抬头,对媚娘道:“正是今夜一气儿写完才好——媚娘这几日也大累了,你早去歇着吧。” 虽然皇帝没有明说,但媚娘也猜到了,皇帝这封信,必是要寄往黔州的。 于是她不再劝说,只是嘱咐了门口的程望山和鱼和两句,就先行离去,给皇帝留下一个安静写信的夜晚。 屋内灯烛点的亮如白昼。 皇帝落笔并不快,免得因眼睛难受而至字迹疏乱。 他一笔一划写就,如这一年光阴划过。 封禅这般盛典,这年余来耗费了他许多心血。 皇帝也曾担心过许多次,哪怕已经将典仪都安排好了,也会因‘天灾’或是‘战事’不能行。 此时,乾封年终于顺利封禅完毕,皇帝是欣慰与疲倦一起涌上心头—— 他终是行了有唐以来第一回封禅。 于是,除了封禅祭祀时,祭告父皇母后,与他们的魂魄相诉外,封禅结束后,皇帝自要即刻写信将此事告知兄长。 “凡帝王封禅,均有《玉牒文》,祭告天地。” 帝王又称天子,祭祀天地时上玉牒,上书告天之文——就如同臣子给皇帝上奏疏一般,皇帝给天地神祇上玉牒。 ‘玉石’一直被认为能沟通天地阴阳。因而皇帝写给上天的文书,就都刻在玉石片上,然后用金绳捆于外,外头再以金泥封死,加以玉玺为印,最终埋在泰山之上。 算是把天子的祈求送达天听。 自古以来,封禅皆有此礼,秦皇汉武也不例外。 只是秦始皇汉武帝的《玉牒文》皆是最高隐秘,除了两位帝王自己,谁也不知其上具体内容,不知两位帝王究竟向上天祭告了什么。 然而……李治选择了另一种做法。 “兄长,我所祈求,已然昭告天下。” 他将自己封禅时,对着天地神灵所写的玉牒文,再一一写与兄长—— “嗣天子臣治,敢昭告于昊天上帝……” “今谨告成东岳,归功上元。伏愿大宝克隆,鸿基永固。凝薰万代,陶化八纮。”[2] 他向上天所祷—— 愿大唐国运昌隆,江山永固! 愿大唐威名庇佑八方、护民万代! ** 官舍内。 姜沃也正写到这一段。 “令月,婉儿。” “我已亲见‘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申锡无疆,宗我同德。’的盛世。”姜沃想起了先帝年间的参天可汗路,想起了显庆年间的数场战事。 大唐,是真正的‘万里山河’,江山辽阔。 姜沃认真写道:“我盼着你们如我一般,不惑之年能见此盛世——更盼着后世人,亦长享此盛世荣光。” “便如先帝所期盼的那般。” “华夏衣冠永在。” “传承永不灭。” 姜沃写到这儿,就暂且停笔。 尚且年幼的太平和婉儿,还只能听她书信里的故事和念想。 但安安,已经亲眼见到了一切。 曜初,她已经在泰山之上,亲眼见到了日出之下的封禅;亲手为母亲递上了祭祀地祇的礼器;亲耳听到了皇帝《玉牒文》里的‘告天之书’。 大唐至荣盛世,已然刻入她的心扉。 ** 媚娘留给皇帝一片写就书信的空间后,并未直接歇下。 她手里拿了一封奏疏,看了片刻。 若姜沃在,就能发现,这正是她令礼部撤回的那一道奏疏。 媚娘垂眸凝神,眼中俱是冷意。 直到灯花爆了一下,她才抬起头,唤过身旁宫人:“去瞧瞧太子睡了没有,若太子还未安歇,请太子过来。” * 太子李弘到的很快。 进门恭敬行礼:“见过母后。” 媚娘看到长子依旧有些过分瘦弱的身形,心中微微一叹。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母子之间,说开后才会少些隔阂。 媚娘温声道:“弘儿,坐到这边来。” 李弘来到母亲身侧,依礼坐下,身形依旧挺直如竹,从不失一个太子的风范:“母后很少夜里唤儿子前来,可有急事吩咐?” 媚娘将手边的奏疏递给李弘。 “你瞧瞧这封奏疏。” 太子很快看完,低头不语。 媚娘问道:“弘儿觉得,这封奏疏有理?” 见太子犹豫不言,媚娘再次温声鼓励道:“只是咱们母子私下相谈,弘儿只管随心而论。” 太子这才道:“母后,太师曾教导过儿子,父皇母后行事必有深意,儿子不应听属臣之言,应多听父母之言——既是为子的孝道,亦是臣子的忠道。” 媚娘闻言,心中再次感念一番英国公。 然太子接下来继续道:“母后与命妇们祭祀之礼,未按《礼记》以帷帐蔽之,儿子……” 李弘抿了抿唇,未说自己的看法,而是道:“臣民所见,多有惊异。儿子还听闻,有臣子瞻望窃笑,以之为无礼悖典。”[2] 他说完后,便见母后沉默不语,凤目幽深。 太子不由起身,面上带了些忧虑担心之色:“母后是为儿子的话不快吗?儿子读书明理,自知‘子不言父母之过’。儿子方才之言,绝无母后有过之意……” 媚娘含笑摇头,安慰了太子两句,又道:“弘儿,别多想了,回去歇着吧。” 见母亲面上露出笑容来,李弘才略微安心一点,行礼退下。 * “母后……” 弘儿走后,媚娘犹自沉思,忽听女儿唤她。 抬头,只见安安走进来。 安安神色与以往不同,进门先道:“母后,我不是着意要听母后跟太子哥哥说话。” 安安今日亲自经历过封禅大礼,正是心绪激动难以入睡,就想来寻母后说话。 谁料走到窗外,就听到了母后和兄长简短的对话。 “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安安听了也好。” 媚娘对着女儿招手。 安安来到母亲身边坐下,忽然将面容埋到母亲肩上。 她觉得委屈—— 在安安心中,一直极其看重这次的泰山封禅祭礼:她是大唐的公主,她一定要在群臣,在大唐的百姓子民之前,完美无缺地行过这次祭祀地祇之礼。 因而安安这些日子,都忙于反复练习随祭礼仪,未及关注外物。 这是安安第一次知道,原来差一点点,她就要在锦绣帷帐里,不得见人地行完整个祭祀之礼…… 她是公主出身,见多了华丽锦缎,此时身上也正穿着明光锦的衣裙。 可忽然,她就觉得锦罗玉衣让她有些窒息。 “母后。”她伏在母亲肩上,一声比一声委屈。 媚娘不必望着女儿的脸庞,也知这孩子,虽有一张肖似陛下的柔和面容,但生着一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安安的声音闷闷传来:“母后,我不愿被人遮挡起来……不,不是遮挡,是被关起来。哪怕是用这世间最好的锦绣与珠玉。” 她也绝不愿意! 安安忽然想起,姨母曾经给她讲的一个故事。 * 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位公主,人人见了她都会夸赞:公主的明珠金冠真好看。 公主反复的被人赞美着——黄金耀目明珠璀璨,正配公主,这是最尊贵的象征。 于是哪怕时不时会觉得沉重,觉得不便,公主也依旧时时带着她的明珠金冠。 直到有一日,这个国度里出现了一个异乡人。 异乡人见到公主,眼中都是惊异,问道:“公主为什么带着一副黄金的枷锁?” 姨母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安安彼时年幼,尚不能懂,于是追问道:“姨母,怎么会有人分不出枷锁和金冠?” 她记得姨母长久地沉默,然后答道:“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国度的每个人看来,那就是金冠吧。” * 时隔多年,安安倏尔懂得了这个故事。 “曜初。” 听到母后唤她的名字,安安抬起头来。 只见母亲的神色一如既往冷静:“曜初,不要畏惧,也不要后退。” 李曜初望着母亲的眼睛,渐渐平静下来,半晌用力点头。 窗外,冬日雪落,渐渐覆盖夜色中的山河。 161 改 天 换 地 曜初长大了…… 乾封元年正月。 封禅礼成。 壬申日, 二圣于跸驻处受百官朝贺,诏赦天下。 除了大典节庆例行的赦免外,二圣还给此次随行的百官大手笔‘升职加薪’—— 三品及以上朝臣, 皆授爵一等。(唐初臣子不封王爵,似李勣大将军这种爵位到顶,已然是‘国公’者,便加以食邑) 五品以上朝臣, 加散官虚阶一等。 余下官吏也皆有赐物。 姜沃见此大手笔的封爵、升官、赏赐,第一反应便是:还好不是在并州那次, 吏部执事官员只有自己随驾,直接给她忙晕了。 这回吏部几乎是全建制随驾, 忙的过来。 先条件反射性在脑中安排过公务,姜沃才想到——唔, 那自己也要有个爵位了。 不过, 大唐的【公侯伯子男】等爵位,除非有军功, 比如英国公李勣或是邢国公苏定方这等爵位, 才是实封,拥有数百户真正的食邑。 其余绝大多数的爵位, 都属于荣誉爵位,无实封也不能传于子嗣, 除了‘有爵’的荣耀外,顶多就是多领一份俸禄。 但对姜沃来说, 是多领两份俸禄——身上每多一个官位(爵位), 系统都要多开一份工资。 因此姜沃对这份‘升职加薪’是很满意的。 尤其是帝后给她的爵位,直接是伯爵——属于三级跳,跳过了最下面两等爵位。 此等‘逾越’封爵, 朝臣们初闻,不免有些不平之意。 还是二圣的封爵之诏中,言道‘姜卿从前数功,未以爵赏,今朝一并封下。’ 此话一出,嗡议便消——毕竟火药、矿灯、水泥混凝土等实物就摆在那,人人可见。且许多世家勋贵都还在排队等修路,实不能得罪城建署领导。 自此,朝堂同僚若见了姜沃,也可称一句‘姜伯爵’。 只是绝大部分还是以‘姜相’称之。 毕竟宰相之权位,还是要比一个伯爵重的。 * 壬申这日,除了广施‘封爵、提散官虚阶’的恩典外,皇帝又愉快地开始了他改名爱好者的一天。 不过,这次不是改年号(因为刚改过)和官职名了,而是直接开始改封禅的祭坛之名! 且说二圣泰山封禅之盛事,各州府官员,脑子灵活的都报上了祥瑞。尤其是泰山所在的当地官员,更是得哪怕没有祥瑞,掘地三尺也得挖出点祥瑞来。 因此绞尽脑汁,把跟祥瑞沾边的都报了上来,尤以泰山上云景之盛最为壮阔。 皇帝就据此祥瑞愉快改名:将登封台改为‘万岁台’,降禅坛改为“景云台”,除了主祭台外,其余祭坛也都没忘记,挨个改过去。 朝臣们已经被皇帝锻炼出来了—— 原本皇帝改各种名称,朝臣们不免大吃一惊:这都能改? 现在皇帝哪怕改了封禅祭坛名,朝臣们都淡定如初:改,都能改,您高兴就好。 而且皇帝如此热衷于改名,也让各署衙的工作习惯,渐渐向中书令王神玉靠拢——提早干活容易白干,还是卡着最后时间点完成工作吧! * 若说皇帝的改名,已经让朝臣们习以为常。 那么皇后的‘改字’,甚至说是‘新创文字’,则让朝臣们惊疑。 泰山封禅,如此盛事,自然要刻碑以记。 然而此番所立碑石中,有一块格外特殊——并非单碑,而是‘双束碑’。 此碑由两块完全相同的长条石合并而成,如双束并行,故称为双束碑。这两块碑文记述的正是帝祭天祇、后祭地祇,并列而记。 起先只见双碑并立,就已经让很多朝臣觉得不太妥当尊卑不分,当碑文刻成后,便更多惊疑议论—— 皇后在自己的那块碑文上,竟然用了数个从前未有的,她自己改的字! 碑文之上,皇后改‘天’字——天下面原本有是个人字,皇后的‘天’字却多了两道线,像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 碑文之上,皇后改‘地’字为‘埊’,即山水土的叠加。 碑文之上,皇后改‘人’字…… 总之,这块碑文之上,出现了数个朝臣们从前未见过的字!* * 皇后在刻石碑文上行此事,朝中自又是一番暗流涌动—— 不免有朝臣心中忧虑皇后改字,尤其是改‘天地’二字显露出的不善野心与权欲,自然,也有的朝臣不过将其当作女子特有的心血来潮特立独行,只觉得不妥。 但无论是忧心者,还是觉得不妥者,都是私下议论,皆未再上奏疏开谏。 毕竟,说到底也只是一块石碑上的改字罢了。 除了这块碑文,这大唐的天和地,依旧是原本的写法。 既如此,石碑已立,且是代表帝后的双束碑,朝臣们难道还真能头铁上谏,让二圣把碑推了重立? 真要这般头铁,碑文没不没不知道,人肯定得没。 不得不说,过去十来年,二圣动辄将人发配描边的行为,还是起到了极大震慑作用。 尤其是皇后,可是连自己同父的亲兄弟,同胞姊妹一家子,都发落走了。那真是一点不含糊。甚至这回皇帝大赦天下,皇后还不忘周到提醒刑部一句,贺兰敏之‘罪在不赦,遇赦不还’,别搞错了。 以至于朝臣们想在皇后跟前头铁,都得着实掂量掂量,敢不敢承担一家子边境游(单程无反票)的后果。 * 双束碑刻好之时,姜沃就去留了一块拓片。 她知道,媚娘并不是许多朝臣以为的‘特立独行心血来潮’。 此时的媚娘,或许还未有登基为帝的确切心思。但她既在其位,掌其权,她就不愿低人一等,不愿被朝臣以‘礼法’限制。 朝臣们用‘礼法旧典’的书册来攻讦,媚娘索性连记载书册的字都改掉! 这‘天地’二字,自古以来,随着朝代更迭,写法曾数次改变,为何到她这里,不能再变一变? 而媚娘在得知姜沃留了拓本后,还对她道:“你若要留这些新字为念,我与你手写一份就是了,还去弄什么拓本?” 媚娘知姜沃一贯有收集各种手稿笔墨的习惯。 姜沃听媚娘如此说,就来至桌前亲手磨墨,然后取了一支新笔,燎过笔尖儿后饱蘸墨汁,递给媚娘—— “拓片和亲笔,我都要。” 媚娘莞尔,亦来至桌前,挥笔写就带着新‘天地’二字的碑文。 ** 姜沃是从曜初口中,听到了媚娘与太子的对话。 曜初已先问过母后,此事不用瞒着姨母。 她还听母后微叹一番:“你姨母这个性子是改不了了——这种奏疏,门下省都未封驳,她这个尚书右仆射倒是直接令礼部撤了回去,若是有御史抓住这点不放,只怕要参她一个‘逾职’。” 其实呈上来,媚娘来处置此事也可。 而这也是曜初第一次切肤感受到,母后与姨母在朝堂上,哪怕决断政事,也是……与别人都不一样的。 她是打小就见到姨母为官,年少时从未觉得此事有什么异常。 就像日升月落一样自然。 直到她渐渐长大,亲眼看到了许多事,也听到了许多贞观年间、永徽年间旧事。 原来姨母曾经也是,只能呆在太史局不能上朝的女官啊。 * 这几日,曜初总是想起幼时姨母给她讲的诸多故事。 故事的主角,许多都是异乡人。不然便是《西域记》那般,玄奘法师孤身一人西行而去的漫长旅程。 曜初知道姨母是生于长安,长于宫廷。京城就是她的故乡。 那么姨母故事里那么多异乡人……大概就是为着,姨母在这朝堂之上,从来就是‘异乡人’吧。 于是这一日,曜初说过‘母后与太子哥哥的对谈’后,并未离开,而是如幼时般,仰面牵袖相问:“姨母,你是不是觉得很孤独?” 姜沃不意曜初忽有此问。 她原是想笑着回答曜初,她不孤独啊,她有持之以恒的坚念,有心中相随的君王,有一直爱护自己的师父长辈,有曜初等许多优秀的晚辈,有不少志同道合齐心为大唐的朋友同僚,有…… 可开口的瞬间,不知怎的,姜沃忽的落泪如雨。 到底,还是孤独的吧。 前世病榻之上,她曾看过许多《临终诗》,记得最清楚的当属唐寅所作之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她终究是这天地之间的异乡人。 曜初从未见过姨母落泪,遑论泪落如雨。以至于她整个人都惊怔住了,半晌才有点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帕子,抬手想去替姨母擦拭眼泪。 姜沃是倏尔动绪落泪,很快止住。 她接过曜初手里帕子时,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声音柔和的宛如天边一朵蓬松的云:“安安问出这句话,姨母忽然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 她望着眼前的大唐公主:“曜初,长大了。” 若还是过去的孩子,姜沃是不会在她面前落泪的。 曜初闻言认真点头:“姨母,我长大了。若姨母再有烦难事,要告诉我。” 姜沃含笑:“好。” ** 姜沃是从曜初处听闻媚娘与太子的对话。 李勣大将军则是时隔几日后,从太子口中听到的——太子并未把这当成一件正经事来请教,还是说起【双束碑】时,太子才随口提及。 李勣闻言,不由注目太子。 他很想从太子身上,找到先帝的影子,亦或是找到当今的影子。 李勣已然教导太子一年,以他为官数十载的阅历,自然看得出:太子自有其长处,那便是仁孝端和、克己复礼。 如果他是一个世家出身的臣子,有这样的君王,他一定会松口气,就像……曾经晋王被先帝立为太子后,许多朝臣们都欢喜鼓舞。 毕竟当年晋王脾性出了名的柔和仁善,他们都以为晋王登基后,绝不会干出先帝那样强行重修《氏族志》,以武力镇压,屡屡打世家脸的行为。 当今登基后,倒是真没重修《氏族志》,直接改《姓氏录》了,削起世家来,照样是刀刀见血。 李勣至今想起《姓氏录》还不禁一笑,原来陛下爱改名的性子,从那时就有了苗头。 在李勣眼里,当今是个外柔内刚,不,是内‘独断明厉’的性情。 皇帝登基以来,朝堂之上从官名到官制改了许多,用他自己的话说‘朝代更迭,制典自该世代沿革。’ 而最能体现皇帝性情的……李勣想起了这次封禅事。 此番封禅泰山,最终定下的规制,与旧典古籍中不同者多的简直数不过来。 于是在钦定礼仪的过程中,世家名门们曾经联合上谏了一回道:“遍搜载籍,未有古例。若依此而行,只怕后世非议。” 而皇帝直接回了一句:“自我作古,不可乎?”[1] 一众扒拉着典籍劝谏的世家、儒生均无话可说——皇帝摆明车马要自己瞎改,都不怕史册记载他不遵礼了,那他们还劝什么? * 从太子处出来,李勣望着不远处的泰山。 忽然想起了先帝。 先帝临终前,叮嘱他们‘太子仁孝,公辈善辅之。’ 只盼如今东宫的仁善守礼,也像陛下一样,只是少年人没有经历波折前的一个阶段。 “大将军。” 李勣闻声转身。 他身上官职爵位实在太多,朝臣们见了他各有尊称。 但随着皇帝唤大将军的,就那么几个人。 李勣回头,就见一身鹤氅的姜沃:“大将军,二圣有旨后日启程归京。” 他收回思绪,颔首回应:“好。” 听闻圣驾要离开,李勣于这一日,再次攀了一回泰山——毕竟,他今年已经七十有二,这应当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至泰山。 登至一处孤崖,李勣临石望日,久立不语。 * 去岁麟德二年春日,卢国公程知节病逝。 先帝年间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至今尚在人世者—— 唯有他一人矣。 162 新的起点 培根漂洋过海记 乾封元年正月, 圣驾启程归于长安。 途径齐州时,因遇风雪,就暂缓两日行程。 大雪将人封在屋中, 姜沃也难得清闲。 因想起一事, 她索性翻出了针线匣子, 开始在一枚素色荷包上绣纹样。 崔朝进门的时候, 看到姜沃竟然在对着外头雪光绣花,整个人一怔, 甚至退了出去,重新进了一次门。 说来,家中一直有针线匣子倒是没错。 但那是因为姜沃伏案写字最多, 对各种衣裳的袖子要求就很高。每回做成了新衣裳, 都会取过针线, 按照她自己的写字习惯重新固定一下袖子,再请人细改。 然其余女红事, 崔朝是真没见她做过, 主要是不会。 毕竟她少时一直在生病,没有学女红,而病好后直接到了官场之上, 更无暇去学了。 他轻轻走过去, 还未及发问, 就见姜沃叹气,搁下了手中还挂着线的荷包。 “太难了, 放弃了。” 姜沃原是想趁着空闲,给媚娘做点什么。 她生辰的时候,媚娘可是亲手煮了长寿面。 之所以想起绣荷包,是为了想绣一个有意义的图案—— 这一年是特殊的一年, 而且是世间门只有她明白的特殊。 乾封元年,若是按照公元纪年法,正是公元666年。而姜沃的系统用户号,正好是66688。 对她来说,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数字了,她就想绣一个给媚娘。 她原本觉得,虽然她没学过绣花,但不过是绣‘666’能有多难。 然而现实教育了她,真的很难。 崔朝见她把针线放在榻上就去了书桌前,就替她把针仔细收起来,免得一转身找不见了扎到人。然后来至桌前,看她提笔画花样。 姜沃决定:既然自己绣的不好,就亲手画底稿吧。 她很快画了几张不同的‘666’的纹样,周围还配了道家常用的葫芦祥瑞图案。 崔朝在旁看着这未见过的,似乎是三根卷草纹的花样,问道:“这是?” 姜沃笑眯眯忽悠他:“这是我推演卜算出来的,与今岁天时甚为相合的吉利纹样。” 涉及任何‘推演、卜算’之事,不单崔朝,外头有一个人算一个,自然是无条件信任两位仙师之徒,曾经的太史令。 于是崔朝不明觉厉点头:“原来如此。” 姜沃满意:玄学家的身份,还是好用啊。 遇事不决,就报玄学。 * 齐州的大雪下了两日,从窗口望出去,时不时见到大团雪花,如风滚球一般呼啸而过。 然而这样的天却还有人冒雪上门拜访。 来人是梓州刺史李震。 这位刺史姜沃并不太熟,但与他家人实在很熟——李震,英国公李勣长子,李敬业之父。 圣驾离开泰山境地后,各地刺史就该返回各州。 李震是皇帝特下恩旨,令他随驾至齐州后再返。这自是给英国公府的恩典,令其父子多相聚片刻。 而李震此番冒雪前来,则是为了其独子李敬业。毕竟雪停后,他就要返还梓州,只得趁这两日顶着风雪而来。 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姜沃见此,就越发明白李敬业的性子是怎么养成的了。 “叨扰姜相了。” 李震看上去更像英国公些,是个沉稳的中年人。 只是他显然不太会绕弯子说官话,略显拘谨说了两句客套话后,就将来意诚恳道来—— 原来是李敬业不想待在长安城兵部了,想出京去边关军伍中去,真正见一见沙场。 无奈英国公一直不允。 李敬业不敢反抗祖父,直到这回因封禅事,见到了亲爹,就催着亲爹给他想法子。 李震李刺史只有这一个儿子,是个标准慈父,很想答应儿子。但无奈,他更是个怕亲爹的孝子,也不敢去向李勣大将军说情。 还是李敬业灵机一动,劝说亲爹去寻姜相,请她去劝祖父。 李刺史还真就来了。 姜沃叹气:这熊孩子。 李震仍旧在为儿子说情:“姜相,培根这孩子,是有些骄横之气,我想着将他放到军伍中去历练一一,也是好事。” 姜沃:先等等,培根是谁?在大雪天守着火炉,骤然听到培根,还给她听饿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从前确实不知道李敬业的字。 原来李敬业,字培根。 姜沃先在心中决定好了今晚的菜谱,然后才与李震道,会与英国公再商议此事。 见年已五旬的李刺史向她连连道谢后,又告辞冒着风雪辛苦而去,姜沃心中感叹父母难当。 只等雪一停,姜沃就把李培根同学状告到了李勣大将军跟前。 然后诚恳建议:“大将军,要不真将他扔到边关吃吃苦?” 英国公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也想过此事。然姜相也见了,他在京中还有个惧怕。”起码怕他这个祖父,现在也有些怕眼前这位姜相。 “若是去了边关,诸将领谁敢管他?若在军中酿出祸事,我如何见陛下?” 边关各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英国公的晚辈。比如李敬业自己很想去的安西都护府,其将领薛仁贵两次做过李勣的副将,对李敬业一定不会狠管。 李勣大将军更担忧,说不定还会有人看在他的面子上,给李敬业塞点军功什么的。 姜沃来之前已经想好了,与英国公举荐道:“还真有一个人敢管他——熊津都督刘仁轨。” 李勣大将军沉思起来。 他开始还真没想起刘仁轨。 因刘仁轨并非标准军中序列出来的,他是文臣转岗武将。 想想刘仁轨过去的履历——年轻时候刚做九品县尉,就敢直接打死违法乱纪的四品折冲都尉。 实在是不畏强权的硬核狠人。 李勣大将军颔首:“可以。” 他把孙子留在身边,无非是怕李敬业出了京城后,更没人管束他,如今有机会,他自要把人踢出去多吃点苦。 * 封禅完毕,刘仁轨原也要带着他漂洋过海捎回来的,一众倭国、新罗等使臣坐船回去。 就在出发前,听闻尚书左右仆射一同寻他。刘仁轨不免带了几分疑惑过来。 姜沃见人龙行虎步进门—— 这两年刘都督在她心里,是完美的辽东代购。以至于她有时候会忘记,刘仁轨是何等样硬核狠人。 果然,刘仁轨听完英国公的嘱托后,连个磕绊都没打:“若是英国公不怕长孙吃苦,只管将人送到辽东。”还老实不客气直接给李敬业定了品级:“只是辽东无闲职,就让他从最低级的九品陪戎校尉做起吧。” 其实李敬业现在于兵部内已经做到了七品官。而京官到边关,按例其实可以再升一级。 只是刘仁轨不准备直接用这种官三代做六品官。 反而直接把李敬业的品级压到了最低——若是英国公连这点委屈都不舍得人受,那他可不敢要英国公府嫡长孙。 见刘仁轨这个态度,李勣大将军倒是放心了,颔首道:“好。” 刘仁轨见英国公同意,这才接着道:“李公子想要打仗也没问题。高句丽、百济等地动不动就有小股反叛军出现。” “新罗、倭国这两个属国,也总不能尽数安分。” 说到这儿,刘仁轨还特意转头对姜沃道:“我之前与姜相报过的,倭国的银矿,就曾出过倭国‘流民’冲击之事。我虽人未在倭国,但据我看战报忖度——那起子人可不像单纯的流民,估计是奔着炸矿的火药去的。” 姜沃颔首:“正是,所以今日,我也有一事托付刘都督。” “倭国银矿的管理,我准备交给一个叫吴英的女官。她曾随我师父出海数年,能够熟谙使用罗盘,也能操驾船只,本身武艺也不弱。” 刘仁轨也爽快点头:“既是姜相信得过的人最好。否则我也惦记着倭国几处银矿事——银子事小,火药万一丢了事大。” 姜沃心道:你这句银子事小,辛尚书一定不同意。 刘仁轨虽然是姜沃的好代购,但涉及公事还是公办,对姜沃道:“若是全权负责银矿事,必要掌些兵力才保得住安稳——那姜相定下的这位女官,我得考一考她的本事。若不能掌兵,便只好让她做个监管,我另外派将士过去。” 姜沃颔首:“刘都督只管考。” 刘仁轨能提出‘考核’通过后就让吴英掌兵权,已经符合姜沃的预期了。 若是在大唐本土,尤其是此刻大唐还名将辈出,武德充沛的年代,想让毫无根基的女子入军队为将领掌兵权,实在是天方夜谭。 但从属国开始,就并非不可能了。 尤其是倭国和新罗,原本就有过几任女王。如刘仁轨等将领便也自然觉得,当地既然是女王,那么让女将女官去对上女王,也挺正常的。 那就,从最边缘的地方开始吧。 姜沃想起吴英之前出海时寄给她的信:盼着有生之年,也能操驾一回战船。 那一天,想来不会太远了。 * 圣驾离开齐州之时,熊津都督刘仁轨便未再跟随,只恭送圣驾。 之后便带着东夷各国使臣,并两位宰相托付到他手里的两个年轻人,直奔登州,再次渡海东去。 * 接下来的时日,路上再无风雪阻隔,圣驾有条不紊地往长安城归去。 倒是有一日,裴行俭忽然来寻姜沃。 姜沃从未见过裴行俭这样郑重的请求之色。他甚至一礼到底:“姜相素简在帝心,有一事我欲请托姜相。” “不知一圣有无心思,再起本朝的凌烟阁,选功臣入内?” 凌烟阁? 姜沃很快反应过来,裴行俭必不是为自己问的。 而是为其师父苏定方大将军问及此事。 与英国公一样,苏定方大将军也年过七旬了,而且……比起英国公尚能任太子太师,苏大将军这一年来却是多病痛。甚至这一回封禅泰山,苏大将军也只能随行,并无力再掌一路禁军护卫事。 实是岁月不饶人。 作为弟子,裴行俭深知,师父毕生遗憾于先帝一朝少有战功。故而贞观年间门凌烟阁,苏定方想都没有想过。 可当今登基后这些年,他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 从西突厥到百济,转战万里,为大唐开疆扩土。 苏定方时常忍不住想:若当今陛下起凌烟阁,他应当够资格,如他从前追随的主将李靖大将军一样,图形凌烟阁。 然而这话苏定方自己自不能说。 裴行俭看出了师父的深切期望。 然而他作为弟子,却也不好去一圣跟前提起此事,且他觉得自己尚不够分量提出此事。 * 姜沃闻言沉思。 据她所知,历史上高宗一朝,是没有再起凌烟阁的。 倒是之后唐肃宗、唐代宗、唐德宗、唐宣宗等好几朝,往凌烟阁里添加了许多文臣武将。以至于凌烟阁画像人数增加到了一百多人,含金量大大下降。 比起后世挂进去的某些人,苏定方大将军无疑是极够资格入凌烟阁的。 说来,贞观一朝群星璀璨。未能入凌烟阁的遗珠也不止苏大将军一人。 若姜沃来说,还有一人,论实打实的军功亦有资格入凌烟阁—— 平阳昭公主。 163 起阁 姜沃:血压高了 圣驾归于长安时, 已至二月。 二月中旬,柳芽已然初绿。 然却又遇春雪霏霏。 以至于骤然望去,竟不知空中飞舞的是柳絮还是绒绒春雪。 姜沃手持一柄宽大的油纸伞, 来至太极宫东北角。 隋时, 这里有一座寻常的为隋炀帝存放字画古董的小楼。 贞观年间,这是无数文臣武将都梦想进入其中的凌烟阁。 熟悉的楼阁出现在眼前。 当年,姜沃亲眼看到贞观一朝凌烟阁的起建。 且因她时任太史丞, 凌烟阁的选址与动工翻修的吉日,还是二凤皇帝令她算的。 贞观十七年, 也是同样的绿柳初新的二月,凌烟阁正式挂像。 春雪中一切恍如当年。 姜沃兀自出神,只听身旁有熟悉的声音道:“昨日我一算, 竟然过去二十三年了。” 她闻言回神, 将伞握的紧了些,且尤其向身旁的人倾斜了一下。 若是只有姜沃自己,春雪时是一贯不打伞的。但此时她身边还有一人, 是工部尚书,亦是当世第一画师, 阎立本。 此时阎立本继续唏嘘道:“当年姜相定阁算期, 我则挨个将功臣们绘以人像。” “故而我记得最清楚——当年先帝定下二十四功臣时, 其中有十一位已经过世。”此事给阎立本留下的印象很深,哪怕过了二十几年,都不怎么用专注去想, 还是直接开口道来。 “然贞观十七年正月, 挂像入阁的前一月,魏相又病逝。先帝当时极伤痛遗憾。” 凌烟阁终成之日,其内功臣, 阴阳正好半数。 至今,唯余英国公。 而纸伞之下,为众人作画的阎立本也早已两鬓如雪,他摇头道:“时日过的真快,今岁,我也已经是六十六岁的人了。” ** 不过阎立本的唏嘘很快就散去了,可谓是生动地体现了:何以解忧,唯有公务。 两人先没有进凌烟阁,而是先勘察附近的楼阁,看看要重修或是拆盖哪一座。 边转悠阎立本边苦苦抱怨:“今年可要给我忙坏了。” “泰山封禅盛事,自要留不少画作,还都得是大幅长图!” “偏生我又是工部尚书。真是蜡烛两头烧,别说我六十六啊,三十六的时候也扛不住啊!”工部要负责缮修、园苑等事,此番封禅建筑祭坛等事便是工部的营生。 姜沃认真听着,适时表示同情和安慰:也是发自内心的同情,也是,六十六的话,在现代早是退休了到处玩的年纪。 然而在古代朝堂上,宰相平均年龄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姜沃这种不惑之年的才是宰相的异类。 “谁料到这刚回长安,二圣偏又提起立本朝凌烟阁来。” 阎立本一听凌烟阁,当时就是眼前一黑,知道自己要百上加斤。此时苦恼兼疑惑道:“二圣怎么骤然想起此事呢?” 姜沃一脸自然纯良:“不知道哎。” * 姜沃这个不知道,其实说的也算理直气壮。 她并未以宰相官职上奏疏提此事,也未以近臣身份去皇帝跟前密奏此事。 姜沃只是说与了媚娘。 毕竟凌烟阁,原本就该由皇帝提出来,而非臣子提出来。尤其是官位越高的臣子,主动提出来,反而越不太合适——难免被人质疑,是否自己稀图名声想要入阁,才提出此事。 故而当日裴行俭来寻她,才带着那般郑重的请求之色,甚至心内还有几分愧然:这件事其实是会让姜相为难的。 当时裴行俭也与姜沃说了许多遍,只恳请姜相私下问一问二圣心意,若是圣人无意,姜相万万莫再提此事,更不可上奏疏起建凌烟阁。 免得落在朝臣耳朵里,必然生出许多闲言碎语——到时候只怕把姜相说成‘凭恃君恩,妄图名声’,都属于嘴下留情的了。 裴行俭反复念叨了太多遍,以至于姜沃都无奈了:“守约,原来未看出,你还有去佛门念经的潜质。” “我知该如何行。” 这才让裴行俭不再念此事了。 故而,姜沃只与媚娘私下提了此事,并未上奏疏。 而若本朝凌烟阁能成,她的那封正式奏疏,是想要留给‘平阳昭公主’的。 * 媚娘与皇帝提起此事时,皇帝一听就先叹了口气:“朝堂上哪里有这么多,能够与父皇当年图形凌烟阁功臣比肩的朝臣呢?” 虽说父皇是登基十多年后建立的凌烟阁,他如今也登基十多年了,但情形完全不一样。 毕竟先帝是从大唐开国时走过来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均是文治武功功绩彪炳。 而皇帝是承业之主,从前十多年,朝堂上重臣还多是贞观旧人。 “朕知道媚娘何意。邢国公苏定方年老功高,且自去岁起多病,若能入凌烟阁,必是得慰平生,再有江夏王李道宗于父皇年间未能入凌烟阁甚为遗憾——但若只有零星几人,如何起建一座凌烟阁?” 媚娘便道:“陛下,若是将前后顺序换一换如何?” 皇帝捏了捏眉心,示意媚娘继续说。 媚娘便道:“先帝是先择定了二十四个功臣,为褒崇其勋德,特起凌烟阁为念。” “然陛下可先起一座凌烟阁,此时自是不可能如先帝年间一般,足有二十四功臣。但日后若有功勋懋著的功臣便可将其图形其中。” “一来可告慰陛下登基后,军功卓著的邢国公。” “二来,也是勉励朝堂百僚,为国尽忠树立功勋。”也让朝臣们有个终身奋斗目标。 比如此时在吐蕃镇守的薛仁贵,在辽东镇守的刘仁轨等人,若闻此信想必会更加振奋。 亦或是有此时,尚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若有远大抱负,将来也未必不成大唐将才! 皇帝沉思片刻,终是颔首:“媚娘之言,不失为良计。” 想到这一年来病痛甚多的苏定方,皇帝心下也不免黯然——他还记得那个擒获阿史那贺鲁于昭陵献俘的苏大将军。 名将老去……让曾亲眼见过父皇征战沙场,也目睹着父皇疾痛缠身的皇帝,格外伤感。 “是该让邢国公知道,若朕之朝有凌烟阁,以他的功绩,必入阁内。” “就如媚娘所言,先起凌烟阁!” ** 太极宫东北角。 姜沃一脸纯良与阎立本说过‘不知此事’后,两人继续在附近的亭台楼阁转悠。 缓行之时,姜沃还于脑海中打开了系统。 且说,许多年前,在姜沃刚成为‘正式用户’,能够花筹子购买各种指南的最初。她曾经领过一个福利,能够免费抽取一本指南。 因而姜沃从系统中得到的第一本指南,其实并不是医书,而是这本免费抽到的《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这本指南,是一位倒霉前辈的自传——这位与她一样绑定‘权力系统’的前辈,不幸穿到了晚唐,还不幸做了宦官。 不过看题目也可知,这位前辈虽是遭遇地狱开局,最终还是成为了在晚唐能够废立皇帝,大权独揽的一代权宦。 说来,姜沃是很庆幸抽到这本书的。 此书中记载了许多大唐数百年内风云变幻之事。而这位前辈,既有后世人的眼光,又切实地站在晚唐的破碎山河之前。故而回望曾经的大唐盛世时,除了感慨,也剖析了许多盛世下的危机。 这些年姜沃常会把这本书拿出来翻看一二。 常看常新。 当年凌烟阁初建,姜沃就是从这本书里,被剧透了凌烟阁的布局,以及凌烟阁最初的二十四功臣。 而近来,她再次打开了这本指南,将有唐一代,后面几朝皇帝往凌烟阁塞的上百人,都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彻底无语掉。 姜沃先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上官仪(李显将其绣像凌烟阁)、褚遂良、韩瑗、张柬之。 姜沃:…… 后世的大唐皇帝,将以上这批人送入凌烟阁,针对武皇简直不要太明显。这些人的共同点,无非是早些年反对过武皇,又或是发动神龙政变逼迫武皇退位的宰相。 虽说文臣武将入阁的标准不一样。但怎么看,文武兼备的狄仁杰、刘仁轨、裴行俭等人,都比以上几位有资格入阁。 然而他们未曾入凌烟阁,倒是那几位进去了。 可谓是只看‘政治正确’,完全不论功绩了! 姜沃忍着恼火继续向下看:很快发现,没有最堕落,只有更堕落。唐中后期的凌烟阁,固然也有平定战乱的将领,但却还掺杂了些‘神奇物种’。 比如,凌烟阁内甚至出现了叛军。 说来还是熟人的子孙——姜沃有时也很疑惑,为何这些大唐的名臣名将,子孙都不肖其祖。 唐肃宗年间凌烟阁功臣:薛嵩,薛仁贵之孙。 这位可是曾经入仕安禄山,后来见叛军兵败才投降‘迎拜于怀恩马前’,终生并无甚有益于大唐的战功,却能图形凌烟阁。 反而其祖父,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并未有此荣耀。 此外,还有奸邪叵测专权自恣的宦官如鱼朝恩(差点害死郭子仪)、程元振等,也挂到了凌烟阁里。 姜沃关上了系统:血压高了。 164 公主入凌烟阁 战不在兵 乾封元年, 三月初一。 春景盛。 初一十五,皆是百官入朝的大朝会。 晨起,姜沃换过官服, 于镜前静立。 铜镜打磨的极为光亮,映出镜中人紫袍金带。 姜沃对着镜子,先理过腰间三品以上朝臣可佩戴的金银缕鞶囊、水苍玉,再伸手正一正弁冠之上插着的犀导簪。 “师父。” 姜沃无需低头, 从镜中就能看到, 自己身旁站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正仰头望着她。 “笏板。” 婉儿双手捧着一枚,对此时的她来说, 还过于宽大的玉笏。 因怕掉在地上, 她小手握的紧紧的, 以至于姜沃接过笏板后,就见孩童细嫩的手上还带着一道压痕。 姜沃蹲下身子,将婉儿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吹了吹。 稚童的眼睛, 如两丸透澈的黑色琥珀。 婉儿忽然问道:“师父今日……很欢喜?” 姜沃莞尔,孩子对情绪真是很敏感啊。 她点头,温声道:“是, 今日师父要去做一件, 很早就想做的事情, 所以很欢喜。” 婉儿好奇道:“师父, 是什么?” 铜镜旁用来计时的刻漏, 发出清脆地响声, 提示着姜沃到出门的时辰了。 于是她只对婉儿笑道:“等婉儿再长大一点,师父慢慢讲给你。” 婉儿从来很乖,也已经懂得刻漏响起代表师父要走了, 于是点头道:“我送师父出门。” 姜沃站起身来,最后对婉儿笑道:“如果师父今日顺遂,晚上……我们就吃烤培根卷好不好?” 婉儿很喜欢焦香的烤培根,闻言点头:“好!” * 马车之上,崔朝笑问道:“你明明知道培根是英国……” 姜沃打断:“好,这句话到此为止刚好。” 崔朝含笑摇头:虽不知她为何把烟熏猪肉片,以李敬业的字‘培根’来命名,但横竖只在家里称呼,也无妨吧。 他递上一枚荷包。 姜沃接过来,沉甸甸的。抽开绦子倒出来一看,是外面包着糯米纸的一枚枚糖块。 崔朝的语调总是很平稳,像是透过薄薄的棉帘,映进来的春日暖阳。他不紧不慢数过去:“是加了麦冬、木蝴蝶、罗汉果、桔梗的润喉糖。知道你不喜欢款冬花的味道,就没有加。” 说完后才笑了笑:“想来今日你要说不少话。” 姜沃含了一枚糖:“是啊。” * 刚进含元殿,姜沃迎面就遇到了喜气盈腮的江夏王。 自上月,二圣要起本朝凌烟阁的消息传出,江夏王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那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整个人年轻了十来岁!跟年龄相仿,但因为凌烟阁要加更多班而憔悴的阎大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真是这世间的快乐守恒定律:江夏王的快乐,是因为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他见了姜沃,爽朗打招呼道:“姜相。”然后忽然冒出来一句:“今日晨起,我想起赵国公,真是感怀不已。” 长叹一声:“怎么偏生就天人永隔了呢?” 姜沃:…… 李道宗是想让长孙无忌亲眼看看他圆满的一天吧——圣人会在大朝会上,于百官前正式下诏,令阎立本为他和苏定方绘人像入凌烟阁。 * “先帝曾诏:自古皇王,褒崇勋德,既勒铭于钟鼎,又图形于丹青。”[1] “朕追远先德,今再起凌烟之阁,念兹功臣。” 群臣皆拜称圣恩。 尤以邢国公苏定方、江夏王李道宗二人,格外再拜‘图形凌烟阁’之恩荣。 其余朝臣也只好带着羡慕的眼神多看两眼——毕竟武将重臣多在边关,在朝的多为文臣。除了宰辅们还敢在心里想一想,其余绝大部分人自知,此生跟凌烟阁的关系,就是没啥关系。 故而江夏王、邢国公谢恩过后,已经有朝臣摸一摸袖中的奏疏,等着回禀本部朝事了。 然,只见丹陛之下,另有身着紫袍的宰相起身。 * 姜沃手持笏板,立于丹陛之下:“臣有奏。” “如陛下方才所言,先帝曾诏‘建武功臣,麟阁其形’” “臣请为平阳昭公主,图形凌烟阁!” 朝上先是一静,然后微有嗡然之声。 平阳昭……公主? 姜沃没有回头,但她也能想象到身后的情形:对许多朝臣来说,这个名字,大概有些模糊甚至是陌生。 毕竟,平阳昭公主于武德六年仙逝,距今已四十余年。 更要紧的是,公主的两个子嗣,因牵涉进永徽年间‘房遗爱谋反案’,一死一贬黜流放,均已不在人世。 后人凋零无掌权者,自会被这权力中心的朝堂遗忘。 甚至于,如今的朝臣们想起平阳昭公主,大概会最先想起她谋反的子嗣柴令武,而不是她的赫赫战功。 没关系。 姜沃想,那就一起来复习一遍吧。 * “当年高祖举义兵反隋朝。平阳昭公主独自一人于鄠县,散家资招兵。”彼时其驸马柴绍,已然与公主作别,去寻高祖李渊。 “起兵之初,不过数百人。时有胡贼何潘仁攻鄠县,公主以智计武略将其困之,收为己用。” “后公主又遣麾下马三宝,说降李仲文、丘师利、向善志等群盗。自此率众数千人。” 也就是说,平阳昭公主起家之时,身边收服的根本没啥良民。毕竟隋末乱世,良民也难招兵马买成就一方势力。 手下能用的人,基本上除了胡贼就是大盗悍匪,但平阳昭公主却能把这些人降伏的老老实实—— “公主治军极严,令军队所到之处,不得侵掠,申法誓众杀伐果决!” 深广的含元殿上,姜沃遥想公主当年沙场风范。 战争从来最为残酷,从不会怜悯弱者,生死面前更是所谓的‘黄泉路上无男女老幼’!公主能够治住这群盗匪,令他们言听计从不敢违背,只能说明一件事——平阳昭公主,确实比他们都要强! “公主治军之名,远近皆知,投奔者众。” “年余间,由数千兵马增至勒兵七万,威振关中!” 彼时平阳昭公主令使者将此信送与父亲处,把李渊都给整蒙了,没想到女儿给她整出一个七万人的队伍来,还就在关中! 史载:“高祖大悦。令义军渡河!” * 朝堂之上。 群臣嗡然之声不知何时已经尽数屏息。 时隔四十余年,他们听着已经渐渐被尘封遗忘的,公主的功勋。 其实人都是健忘的,哪怕挂在凌烟阁里的画像,都会渐渐蒙尘。若没有人真的记得,那也不过是一张画。 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在诉说,那些故纸堆上的过去,就会立刻鲜活起来。 烽火狼烟未熄,刀锋之上热血滚烫。 姜沃继续说下去。 “平阳昭公主亲率精兵万余,与先帝会于渭水之北。俱围京城。” “公主营中号‘娘子军’。后长安城破,高祖入定关中,称帝立国。曾亲称公主独有军功、功参佐命!” 姜沃握紧了手里的笏板,朗声奏道: “平阳昭公主一生戎马,征战沙场,立下不朽功勋。公主病逝之年,亦以军礼下葬,鼓吹、班剑为仪、虎贲甲卒相送。” “为将者军功懋著,于国有功。” “故,臣请为平阳昭公主,图形凌烟阁!” * 随着姜沃声音落下,朝上再次响起了议论之声。 这…… 虽然姜相将平阳昭公主功绩一一道来,但,从前可未有女人入功臣阁的先例啊。 就像是公主当年下葬之时,太常的第一反应是“以礼,妇人无鼓吹”。 果然,此时已有礼部官员提出此事:“公主虽有战功,但当年高祖已然用‘平阳公主’之位赏之。” 更有人道:“夫妻一体,公主已有公主之尊,其驸马谯国公柴绍已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与公主入阁又有何异?” 姜沃闻言颔首道:“若是夫妻一体,何苦周员外郎上朝?明日只请尊夫人来上朝吧。”之后又诚心诚意道:“毕竟,周员外郎这种稀里糊涂的话都说的出来,上不上朝也无甚差别。” 周员外郎憋的脸通红,在内心劝告自己好几遍‘姜相掌吏部,不要闹僵,她掌考功、授官!’才憋住了反驳,愤愤闭嘴。 姜沃静静立在原地,等着下一位人来反驳。 以上这种蠢言论,姜沃并不在意,她在等的,是真正的攻讦。 果然,来了。 御史中丞李敬玄站出来道:“陛下,皇后,若论战功,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也未尝不可。” “但下官令有一要事请教姜相。” 姜沃转头,看着这位李敬玄。此人前后三娶,皆是氏族名门。[2] 故而此人一向最标榜于世家礼法——之前泰山封禅,提出帷幔遮挡皇后祭祀之礼的官员中,就有他。 此时他手持笏板,对姜沃道:“下官不得不疑惑,之前未见姜相替邢国公请命,也未见替江夏王请命,却独独为平阳昭公主请入凌烟阁。” “是否因为平阳昭公主与姜相都为女子?” “姜相到底是为平阳昭公主请命?还是……” 李敬玄直直望着姜沃,语气里带了几分‘我看破你心思’的笃定:“还是姜相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朝上一片寂静。 无数目光聚集在姜沃身上。 姜沃倏尔笑了。 真是个……好问题。 她等的就是这个质问! * 朝堂之上,百官只见姜相并不理会李敬玄,而是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道:“李御史既有此疑,臣今日便奏请二圣,为后世凌烟阁定规!” 道理不辩不明。 今日姜沃要做的,并不只为请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更有,要定下规程,到底何等功绩,才能入凌烟阁。 免得后来牛鬼蛇神的画像,都挂到凌烟阁中! ** 含元殿。 同样立在朝中的李淳风,忽而想起一事。 玄门之中,向来有一条定规:算人不算己。除非是像袁师那般寿数将尽,才为自己算终卦。 亦要少为至亲之人卜算命格。 但在收徒前,他与袁师曾为姜沃推演过一回命格。 算得四句谶词——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与‘日月当空’之谶一样,彼时他们尚不能解弟子此谶。 可今日,李淳风望着在朝上,身做宰相,欲为凌烟阁定下后世之规的弟子,想起了这一卦。 或者说解开了这一卦。 原来如此。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 战,不在兵! 165 为后世定规 我为何不能上凌烟阁? 含元殿上, 空气绷紧如弦。 在李敬玄直接质问‘姜相可是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 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后,朝上一片寂静。 人人肃立不动,似乎一动都会触动空气中那根弦,割伤自己—— 御史李敬玄提出来的问题, 实在刁钻。 是啊, 大唐战功赫赫的将军不少。先帝年间因‘凌烟阁位置紧张’,遗憾未入阁的将领也不止一人。 姜相怎么不提旁人, 单提跟你一样为女子的平阳昭公主呢?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在李敬玄提出前,许多人并未想到这一点,但他一旦提出, 许多人下意识是暗自颔首‘恍然大悟’的。 尤其因‘资考授官’事, 久已看不惯姜沃的大批世家朝臣、荫封勋贵,均是眼前一亮。 提的好! 提的妙! 提的呱呱叫! 说白了, 很多世家朝臣并不在乎这位姜相研制出水泥混凝土(除了为他们修路时会在乎),做出火药, 更别提矿灯这种离他们特别远的东西, 这些事物,说白了并没有改善他们世家的生活——他们对姜沃最深的印象, 还是吏部的改革! 唯有这件事, 与他们切身相关。损害的可是他们真真正正的利益, 如何能忍。 这些年, 他们也一直想抓姜沃的把柄,或者说可以交易的弱点——就像曾经那本风靡一时的《权相夺亲外传》里, 他们暗含的警告一样:“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日以帝恩权势欺旁族,难道不怕自身百年后,又有权相欺你之后人?” 谁料这位竟然真的没有子嗣! 这些年来, 许多世家朝臣想起这件事依旧是摇头惊叹:果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啊,世家最看重的就是宗族香火、姓氏不断、血脉延续。这位姜相,是怎么回事啊!连个后代都没有,她这么拼做什么啊? 无论世家多么不解,但人家没有子嗣就是没有,也变不出来。 一个没有家族也没有后代,本身还不爱钱(世家一直盯着城建署,郁闷发现账目非常清白,会与户部交账)的权相……让世家狠狠体会了一把何为‘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多年来,这位当年的‘姜侍郎’还就真没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一路坐到了宰相。 这给世家郁闷的。 不过世家朝臣们也不傻,也心里门儿清,他们郁闷,圣人就高兴了。 而这位姜相之所以走的这么快,这么稳,正是因她做的一切事,都是卡着帝后的心意来的。 是标准的天子信臣:想来在天子看来,她没有家族亦无私心,一切为公为君,所以信重。 可现在,随着李敬玄站出来,许多世家朝臣忽然兴奋起来——找到了,找到姜相的私心了! 原来如此。没有家族,没有子嗣,不爱财。 但人总有弱点和私心——原来姜相图的是名声,或者说是荣光! 当然,姜沃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对世家也不重要。 对世家来说,重要的是,要让端坐在丹陛之上的帝后以为姜沃这么想! 只要圣人对姜相生出疑心来就好了——就像曾经的长孙无忌,哪怕是圣人的亲舅,下场也人所共见。 ** ‘李敬玄这话实在刻毒!’ 以上,是裴行俭的心思。 他如何看不出李敬玄之意? 说来,裴行俭也未想到,姜相会忽然提起过世数十年的平阳昭公主,招来这句诛心之言。 但他总觉得,若无自己向姜相提起‘凌烟阁’之事,或许姜相今日就不会受此质问。 他下意识就想站出来,为姜相分辨一二。裴行俭自问从公心而论,若是姜相还有私心,朝上真无为公之人了! 就在裴行俭站出来之前,看到了一个眼神——他是吏部侍郎,站位正好在中书省后头。 裴行俭就见王神玉略侧头,似有若无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多年上司,裴行俭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止步。 王神玉安坐不动:李敬玄挑了‘同为女子’这个角度,那这件事就唯有她自己分辩明白最佳。 他甚至放平了自己手里的笏板,今日,他们都是旁观者。 * 朝上,邢国公苏定方蹙眉。 他当年就因为御史的攀扯,几乎是蹉跎了二十年,故而他一向最烦这种唧唧歪歪弹劾人的御史! 他刚要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就也收到一个眼神——熟悉的,英国公往日制止他,让他少说话的眼神。 苏定方:……好吧。 朝上,一片寂静声中,众人都在等着,姜相对李敬玄这句话的反驳。 * 而此时,姜沃脑中还有闲暇想一想:我是不是跟‘李敬×’什么的犯冲。 先有李敬业,后有李敬玄。 不过想起来,李培根还是比这位强不少的! 片刻寂静后,百官就见,姜相并不直接理会李敬玄,而是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道:“李御史既有此疑,臣今日便奏请二圣,为后世凌烟阁定规!” 含元殿深阔,哪怕外头春日阳光灿亮,也没法照亮整座大殿。 殿中常年点着九枝灯台。 尤其是丹陛之下。 姜沃能看清皇帝的面容——多年来世家想抓她的把柄,她怎么会不防范! 或许她与媚娘之间是能提前不必说,遇事彼此也能互相信任支持。但姜沃对皇帝,从晋王起,就是标准的臣子态度。 她学习的目标从来是英国公。 怎么会让皇帝疑她私心? 这件事她依旧是卡着皇帝的心意来办的。 当今是个怎么样的皇帝?他在封禅的告上天书中,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自认是‘承开国基业之君’。 他想要做的,就是继承后的巩固统治。 所以他顺着先帝的路去打压世家,去继续开疆扩土,去封禅先帝未及封禅的泰山。 那么,他如何不愿意,为后世凌烟阁定规?! 更何况,姜沃早已经私下打过报告。 此时皇帝便颔首道:“姜卿且说。” 而姜沃开口前,李敬玄再次开口质问道:“姜相何以顾左右而言他?下官虽官位不如姜相,却身居御史之位,肃正朝堂弹劾朝臣乃下官之职。” 这次,姜沃转过了身,直直面对这位御史。 以及他身后看不见的无数世家的阴影和恶意。 * “好,李御史。” “我就先与你论一论。” 但姜沃并没有先为李敬玄弹劾自己私心事辩解,而是先问道:“方才李御史说什么?若论战功,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也未尝不可。” “还未尝不可?” 姜沃盯着眼前的李敬玄。 一字一顿问道:“论功绩,论身份,平阳昭公主也轮得到你评价可不可?!” 到底是掌吏部多年的重臣,如今又是宰相……李敬玄追着她质问的时候不觉得,可此时第一回直面姜相,面对她眉眼间的冰冷和锋锐之色,忽然一窒。 哪怕是王神玉裴行俭等人,都觉得眼前的姜沃颇为陌生—— 她在朝堂中,在外人前,一贯是云淡风轻的神色,而在熟悉的人跟前,又有种颇为反差的轻松风趣。 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逼人锋芒。 有那么一瞬间,王神玉忽然不自觉看向丹陛之上的珠帘,不知为何,他恍然觉得姜相的神色,有些像皇后…… 但不过是一瞬,王神玉很快也收回了目光,专注于场上姜沃与李敬玄的对话。 只听姜沃道:“何为凌烟武将之功,先帝与圣人早有定论。” 不管是之前二凤皇帝,还是今日皇帝定下的功臣,自然都给出了入阁的理由。 姜沃就一一道来:“凌烟阁上诸功臣,必有以下至少一功。” “或揭立义旗、从龙而起。”有最开始追随高祖起兵的,这属于原始股,分量不同。也属于最难复制的一条上凌烟阁条件,毕竟现在若再‘揭立义旗’,那不叫义旗,那叫造反…… “或战功彪炳,百胜克敌。”隋末势力很多,如李靖、李勣等人其实一开始都不是李唐这边的人,甚至还是敌对方。但架不住后来实在能打功绩彪炳。 “或开疆扩土、契阔屯夷。”李靖灭东突厥,李勣灭薛延陀,以及后来苏定方灭百济等都属于此功。 故而—— 姜沃对李敬玄道:“昭公主三功皆备。”公主虽年寿不久,未等到后来大唐开始对外夷作战,但在大唐初期,她实实在在打下了疆土。 史载:“公主掠地至盩厔、武功、始平等,皆下之。” 条条皆合。 既如此,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便是天经地义,不是未尝不可! “有此等军功者,难道不该入凌烟阁?” 李敬玄不想自己还没质问到姜相,倒是被她抓住一个‘未尝不可’差点给噎死。 只好道:“于昭公主之事上,下官失言。” 但他很快把话题饶回了‘私心’这上头:“不过,下官窃以为,以昭公主之克顺孝敬之心,当年起兵,必是为父分忧,而非为了居功换赏。” “姜相今日请凌烟阁之事,若公主尚在,只怕也不敢苟同。” 言下之意:人家公主是孝道,怎么会求回报呢?如今姜相你非要让公主入凌烟阁,还是你自私,为了自己! 姜沃冷然而笑:又是如此偷换概念。 他们用礼法,把平阳昭公主的‘勇武’‘战功’‘特殊’,变成了‘孝心’‘克顺’‘妇德’。 并要求她不要荣光,不求回报。 姜沃不准备在礼法上反驳他们——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他们真的尊崇礼法吗?不,他们是用礼法为利刃,来剥削旁人。 既如此,姜沃索性用了媚娘的法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照李御史这个说法,忠孝皆是为君父分忧,并非为了换赏——那李御史可忠于陛下吗?若以李御史的‘大忠’,怎么还要官职?白衣亦可为国做事。” 转头奏请二圣,李御史忠君感天动地,不求回报,不如把官职给旁人。 李敬玄再次差点噎死。 姜沃忽然想起旧事:我当年可是近距离围观过刘洎怎么怼褚遂良和长孙无忌,一个打十个的。 魔法打败魔法,就是最好用的。 * 李敬玄放弃了在平阳昭公主之事上再纠缠。 不过话已至此,反正也把姜相得罪透了。 那起码要来个两败俱伤! 而且他若是能为世家建此功劳,将来,世家一脉也不会不管他的。 “便是如姜相所言,军功懋著者当入凌烟阁,但姜相可身无军功。” “从前凌烟阁上的宰辅,皆是以贤辅谋深入阁。何为贤辅谋深?其意实在含糊,只怕姜相也觉得自己就是‘贤辅谋深’了吧。” 文臣跟武将的区别就在这里,不似军功分明。 李敬玄直接豁出去道:“姜相若无私心,敢不敢说一句,自己此生不上凌烟阁?” * “李御史说的有理。” 姜沃这句话一出,在场许多朝臣,尤其是吃过亏的朝臣,心底都浮现出窃喜:若是能逼得她自己亲口承诺,此生不敢肖想凌烟阁,也是一种胜利啊! 然而只听姜沃继续说道:“何为贤辅谋深?其意实在含糊,李御史这话倒是没错。因而今日,我正要请奏二圣,除了武将外,也为文臣之功定规。” 李敬玄:…… 世家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等等,李敬玄这是在弹劾攻讦姜相,还是在给她捧哏啊?! 怎么他问一句,姜相正好请奏定一规? * 但在请帝后为凌烟阁文臣功绩定规之前,姜沃还有话未说完。 这些话她早就想说,如今,她也走到了可以说这番话的时机。 “公道自在人心,为宰辅者,一人行事,万人皆见。” “我若不够格,自终身不入凌烟阁。” 姜沃目光落在李敬玄身上:“但李御史方才道,我若无私心,就该避嫌自诺此生不入凌烟阁?” “实在是荒谬!” “将来我若够格,为何不能上凌烟阁?” 姜沃自拜相后,上朝时一直位于含元殿最前端。 因此她此时面对李敬玄,是转过身来,正好能看到李敬玄身后的含元殿大门,林立的群臣。 以及正门外高远的天空,春日的灿然千阳。 数十年行来。 她问心无愧。 今日,她就能当着文武百官问出,不,是陈述这一句:我此生,为何不能上凌烟阁! 166 文臣之功 许敬宗:皇后太偏心了!…… 含元殿内, 有一座金纹铜钟。 风大的春日,会微有嗡鸣之声。 只是声音很轻微,往日殿内站着数百朝臣, 人声不绝, 除非耳力过人, 否则难以听见此金钟微鸣。 然今日,在姜相说出‘我为何不能上凌烟阁’后, 殿内实在太安静了。 许多人都听到了风声和嗡鸣声。 甚至有朝臣抬眼看了眼铜钟:这只钟,不敲也会响吗? * 朝臣们脸色各异, 姜沃没有读心术, 但她基本也能猜到许多人的心思—— “她居然明着说出来欲上凌烟阁?” 姜沃心中感慨:那有机会, 我也想玩三辞三让谦虚的把戏, 别人坚持给我, 我连连推辞,最后‘无奈’收下。 但是, 这不是没人给她, 甚至她自己去争取的时候, 还有人想用道德绑架逼她放手吗? 那没办法, 她想要的只能自己开口了。 * “那姜卿觉得,文臣何功足以图形凌烟阁?” 姜沃终于不用面对李敬玄了, 得以转身。 面对帝后时,姜沃心平气和, 也再次捡起了她‘谦虚’的性情, 先就方才事行礼描补道:“事关武将之功勋,臣方才于仓促间,为应答李御史之问,便先提了三条, 想来有许多遗漏不足之处。” “实为引玉之砖。”哪怕武将军功分明,但世情复杂,只她方才说的那三条,还是太简略了。 “恭请二圣与诸位将军,为武将之功勋定规。” 皇帝颔首,然后照旧逮着他最信重的一只羊反复薅了起来:“此乃为后世定典制之重任——唯有英国公可担。” 毕竟,先帝年间凌烟阁重臣,唯有英国公了。他本人又是劬劳军旅数十载,战功无数,由他领头为凌烟阁武将定规标,最为合宜。 这一瞬间,李勣大将军心里是五味杂陈:陛下您是不是忘记了,老臣现在不但做着尚书左仆射,还在给陛下的太子做着太师啊!有事还下意识找我?这都不是百上加斤,这是百上加百啊。 不过,李勣还是起身接了此任。 毕竟心中那五味杂陈里,最重的一味,依旧是深切的荣耀欣喜—— 想当年,他为了自己能不能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还曾十分忐忑。如今,他却接过了为后世凌烟阁武将‘定功勋之准绳’的重任。 说句私心话,在李勣心里,这件事可比成年累月去东宫教导太子重要多了。只是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皇帝又点了江夏王李道宗、邢国公苏定方与兵部一同协于英国公。 * 武将定功勋之事后,朝上氛围顿时一变。 诸多朝臣的关注点,立刻从‘旁观吃瓜御史弹劾姜相’,变成了‘文臣的凌烟之功’。 这是很实在的情形,人会为自己的利益而激动。 若是图形凌烟阁的文臣,真有定规,他们岂不是也有个努力的方向?! 重点一转换,方才吃瓜吃的酣畅淋漓的许敬宗,都有点坐不住了。原本,这一天的大朝会,是许敬宗这两年来上的最高兴的朝会——之前他总是被世家朝臣当靶子的那个,现在终于轮到姜沃被人弹劾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一直看下去。 然而现在,许敬宗坐不住了。 原本李敬玄诛心之论,问的刁钻。许敬宗是热切期待着姜沃辩不清楚,就此在帝后心里种下疑惑。 但现在瞧着,李敬玄的弹劾并没有令帝后对姜相生疑不说,甚至姜相还借着这个弹劾,请奏成了此等大事! 那许敬宗吃瓜的心思就变了——英国公等人为凌烟阁武将军功定规,那,也得有为文臣定功之人啊。 他这个宰辅加从前封禅大典的总礼官就很合适嘛! 许敬宗当即起身道:“陛下,皇后,臣觉得姜相之言有理。” “素来史册夸赞文臣之功,皆以‘贤辅谋深、辅相圣德’等词褒扬,是有些含糊,该行定规才是。” 姜沃见许敬宗起身,就知道他什么意思。 看看,这才是标准的老油条政客:看热闹的时候一言不发盼着她倒霉,甚至等着落井下石;然一看风头转了,有好处了,就积极出来支持她,顺便抢摘桃子。 朝堂之上,值得她学习的人和事,真的有很多啊。 然而丹陛之上,皇后开口了。 “许侍中且住。” “此事是由姜相首奏,还是姜相先论一论文臣之功吧。” 许敬宗只好郁闷坐回去。 * 姜沃自听到媚娘的声音起,就忽想起曜初问的话:姨母为女子,在朝堂为官宛如异乡人,是不是很孤独? 曾经很孤独,但现在,已经并不那么孤独了。 将来,想必会有更多袍泽。 姜沃定了定心思,开口道:“凌烟阁上诸宰相,多有其下之功。” 与军功一样,姜沃也是先大致定了三条。 “或是运筹帷幄、功定社稷。”不过这一条就像是武将里的‘揭立义旗、从龙而起’一般,属于后世文臣很难复制的功勋了。这也是为何大唐宰相无数,但终究首推房杜二人的缘故。从无到有,总是最特殊的。 “或是职重宰位、任总百司数年。”这便是宰辅的资历了,如同房相、魏相一般,都是在宰相的位置上坐了多年,那是无数个为大唐呕心沥血、尽心竭节的日夜。 “再有,便是功绩。”最后一条,也是姜沃最想说的一条。 “何为文臣功绩——臣以为,先要在其位谋其政。” 原本一直望着自己手里笏板的王神玉,听到这句话,神情微微一动。许多年前,他的老师,杜如晦杜相也曾这么说过。 “譬如做吏部选官之人,便要为朝廷考评人物,擢选良才。若选出经世之才,于国有益,自然就是功绩。” “譬如为掌刑罚之官,便要决断无滞,处刑平允。断案优于常人者,便是功绩。” 就像是史册记载的狄仁杰,能够一年内处理好涉及上万人的积压案件,且无一桩冤假错案,这如何不算功绩? “譬如御史监察之官,便要弹举必当、言之有据。”说到这儿,姜沃还不忘回踩一下,已经有些退缩之意的李敬玄。 “如李御史这般,开口就是‘窃以为’‘莫不是’‘只怕是’的种种臆断之举,实在是不配为御史,何况是正四品御史中丞。” 李敬玄脸色煞白。 姜沃这属于走过路过先踩一脚,真正跟李敬玄算账的时候还没到,踩过后也就继续往下说了。 “譬如户部……” …… 姜沃将朝廷各署衙事略加描述,最后收尾:“正如魏相当年,乃良谏纯臣,满朝莫能比。” “故而臣以为,将自己的本职做到至善,便是功绩!” 姜沃说完在其位谋其政,略微顿了下,再次说起另外一种功绩。 “除本职外,其余才干亦属功绩。” 她也毫不避讳提起当年曾经想让她离开朝堂的长孙无忌:“譬如当年赵国公主修编纂律法,譬如申国公(高士廉)编撰《氏族志》,譬如房相主修国史等事,这些非宰辅本职,然有益于后世之事,亦当算功绩!” 姜沃很快又补充了一句:“既说到这儿,臣便举贤不避亲……不,举贤不避己说一句,臣以为,城建署混凝土以及火药等事,也算功绩。” 丹陛之上,帝后同时露出了一点笑意。 说来,媚娘还见过姜沃发火的样子。但对皇帝来说,可谓是第一次见姜卿这般锐气毕露,甚至称得上逼人。 今日,李敬玄大概真是把她惹毛了吧。 说完以上一大篇话,姜沃都觉得嗓子有些干,想想荷包里的润喉糖,很想坐回去,趁人不备吃一块。 而她要陈述的观点,终于算是说完了。 于是姜沃向二圣行礼:“臣之拙见,言尽于此,还请二圣定夺。” 她行过礼后,还不等退回原位,就听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子夏曾评《尚书》此书阐讲道理明晰,形容其——‘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1] “今日,我听姜相之奏,亦有此感。” 说来,姜沃今日在朝堂上,面对李敬玄的诛心之论都无甚波动的情绪。 然此时,却被媚娘当众夸她如‘日月星辰’,夸的略有些赧然。 丹陛之上的媚娘,见姜沃忽然垂目,不由莞尔:怎么这般经不起夸赞? 她转向皇帝道:“陛下,姜相首奏此事,又心有丘壑言之有物。不如将为凌烟阁文臣定规之事,交于姜相与……王中书令。再令吏部考功属诸朝臣佐之如何?” 皇帝很快道:“便如此行吧。王卿、姜卿两位品行,朕信得过。” 王中书令——王神玉。 这一刻,王神玉跟许敬宗的心理,奇异的一致起来:怎么是我(他)?我(他)从头到尾都没发言啊! 许敬宗再稍微一想,就明白了:王中书令,那是出了名的甩手掌柜啊,他是能管半分事,就绝对不管一分。 让他与姜相一起拟制,那岂不是还是姜相来定?再加上吏部考功属辅之,姜相自己就是吏部尚书,吏部考功属裴行俭与她多年同僚。 想到这些,许敬宗觉得自己刚才起来抢功,简直抢了个寂寞,白得罪人啊这是! 许敬宗甚至忍不住带了点幽怨向丹陛上看了一眼——这,是不是有点太偏心了。 尤其是皇后,是真·夸人夸到天上去了。 您要不直接给姜相挂进去呢! * 说来,许敬宗还只是腹诽。 但今日诸事不成的李敬玄,则是破罐子破摔,再次质问道:“姜相!尔今岁才至不惑之年!任尚书右仆射也不过两载而已,哪怕有些‘奇技、奇器’现于世,难道功绩就足以与先帝年间房相、杜相一般,位列凌烟阁吗?” 朝臣们再次宛如吃瓜的猹,一齐看向姜相。 姜沃闻言叹息:唉,李敬玄若再这么善解人意,她都不好意思出手料理他了。 怎么就能这么句句问在她心坎上呢? 朝臣们便见姜相依旧只面对二圣,坦然道:“臣任宰辅不过两载。纵然夙夜小心,自问万事尽心而为。但尚且年浅,所行多有不足。” 做宰辅,她确实还很稚嫩。 从只管人事的吏部,到下辖六部的尚书省,她至今还在奋发苦学阶段。 她清楚她的长处在于后世的各种知识,也很清楚她的短处在于是半路开始混迹朝堂。 在处理政事的手腕上,她自不如英国公、中书令杜正伦等人。甚至论起脸厚心黑,她都还没磨练到许敬宗的水平。 如今朝上,还多有她的前辈师友,姜沃并未打算今岁就入凌烟阁。 然而…… 姜沃的声音清晰而明朗,在这含元殿中,传入每一位朝臣的耳中。 他们听到姜相在说—— “臣此生自当恪勤匪懈、以凌烟阁功臣之准绳自勉!” 她便是要明明白白昭示朝堂,她会一直在朝堂中,且她将来欲上凌烟阁!就如同每个武将都想要封狼居胥,在建平定四方之功后,所得恩锡勋爵一般。 她既是朝臣为宰辅,待她有了足够的功绩和资历后,她当正大光明的图形凌烟阁。 将来文臣之功的定规明明白白,天下人都可以对比来看,她是否够格。 她不会谦让。 不会后退。 将来,她之丹青图画,自要入这凌烟阁之中! 167 杀鸡儆猴 选择困难症 三月初一朝会毕。 金纹铜钟之音响彻殿宇。 二圣先起驾离了含元殿后, 便是一直随朝听事,但今日未发一言的太子殿下再行。 接下来才是朝臣们按官职自前而后,鱼贯退朝。 论序, 自是尚书左仆射李勣走在先,余下宰辅按拜相资历再动。但今日, 英国公却抬手:“请江夏王、邢国公先行。” 两人都是一怔。 尤其是苏定方,下意识摇头道:“百官按职退朝, 我如何能行于英国公前。” 李勣坚持道:“今日乃二位以军功登凌烟之日, 诸臣当敬功不敬位。” “请!” 闻英国公此言,江夏王和苏定方就不再推辞,皆以军中礼与李勣大将军互见。 之后两人便在所有朝臣的注目中,顺着含元殿内铺设的如镜黑石地砖,带着此生圆满的荣耀,走出了殿门。 走入了大唐的春日盛景。 * 李勣负手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出门。 直到两位踏出门槛, 他才如往日朝会般, 与诸位宰辅颔首致意后, 才动步离开了含元殿。 按资历,中书令杜正伦随在后。 姜沃在宰相里资历最浅, 自然要等着最后走。 她站在原地,再次打开她系统里的笔记本,记录大将军方才的言行。 这也太会做人了。 这两年在尚书省内, 做英国公的副手, 实在受益匪浅。 姜沃在系统中奋笔疾书, 也不妨碍她一心二用,应付眼前的寒暄—— 许敬宗正站在她面前,与她描补方才之事。脸上是诚挚到让人难以生起怀疑的和气笑容:“姜相今日之言, 实是敷奏明敏。”然后婉转与她解释下,自己方才可不是抢功,就是听闻此事‘气魄’,不禁动容而起。 直接把自己的抢功,美化成了仗义之举。 许敬宗的文化造诣确实高言辞极动人,神色也很完美,若是不熟知他性情的人,听这一番话只怕就要信了。 姜沃也只含笑听完。 然后带了几分唏嘘道:“多谢许侍中直言。” 她如此这般,许敬宗倒是愣住了。 说来,许敬宗知道,因为李义府的关系,姜相与他一直颇为疏冷,凡事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她对着自己露出了些感喟之意。 许敬宗:……这倒是让我心里更没底了好不好! 而接下来,还没等他继续说话,就听眼前人先截断道:“许侍中深明礼仪,甚通文典。拟定凌烟阁文臣之功时,若有难处,我一定去向许侍中请教。” 许敬宗:这下有底了——‘若有难处再请教他’,就是让他平时离远点别插手呗! 还是被记仇了。 其实都在朝堂为官,彼此争权夺利,许敬宗不介意被人记仇和忌惮。但啥也没捞着就被吏部尚书记仇也太亏了。 许敬宗再次郁闷而去,路过朝堂之上脸色煞白混合着铁青的李敬玄,不由嫌弃加迁怒地看了一眼。 要是没本事,就别惹这事啊! 烦死! 许敬宗这一眼,失魂落魄中的李敬玄并未注意到。 但当姜相走过他身旁,那双如同冷然深泉一般的双目望过来,李敬玄便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李敬玄身边的几个御史台朝臣立刻远离了他一点——万一有雷,可别连累到我。 见姜相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走了,李敬玄狂跳的心口才渐渐平静下来—— 作为世家之臣,虽然看不惯这位姜相,但此刻李敬玄不得不庆幸,这位姜相执掌吏部,从来是铨衡官员褒贬得当。从未听说过她着意整过哪位朝臣,皆是按吏部定规做事。 那还好,自己接下来只要小心谨慎不犯错,以姜相一贯的行事,应当也不会折腾自己。 * 而这日漫长的大朝会后,姜沃刚回到尚书省,李勣大将军就要单独寻她谈话。 姜沃随着传话的小吏来到尚书左仆射的独门独户小院中。 说来,姜沃的每一位顶头上司的院落,风格都异。 太史局内两位师父就不说了,只说后来王老尚书与王神玉,那便是两个极端:一个恨不得朴素到像石窟,一个则恨不得雅致似天宫。 到了李勣大将军这里又是一变。 他院中多兵戈之气。 屋内亦然。 姜沃进门,一眼就看到一整面墙上挂着的大唐舆图。与兵部那幅最大的舆图一模一样。 姜沃的目光不由落在上面。 说来,她是从去年起,才对大唐边境线彻底熟谙起来的——去岁泰山封禅,帝诏诸边关防守紧要州府官员不必前往泰山下随行封禅,李勣大将军就带着她与吏部、兵部数位官员,按照此舆图,一个个边境州府厘过去。 打那起就彻底熟悉了。 她目光还在这张舆图上流连,就听李勣大将军开门见山问道:“李敬玄此人,你预备怎么办?” 姜沃略微踟蹰:“我还未想好。” 英国公闻言面上未动,心内不免叹气:到底还是年轻,大约是爱重官体名声,兼之性情太过温和直善,以至于今日李敬玄在朝上如此攻讦,她竟然却还未拿定主意。 说来,李勣大将军在朝上也一贯谨言慎行,多与人为善常扶持后辈。 在这点上,李勣觉得,姜沃还挺像他的——她在吏部多年,从未听说过她凭势欺人,反而多闻她擢选善用出色的年轻朝臣。 但,也不能一味宽善啊。 李勣自己就是轻易不与人结怨,然而一旦发现对方怨恨自己,尤其是开始有行动针对自己,就一定要让对方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比如从前薛万彻。 两人是一同领兵出征时结怨,回来后,李勣向先帝弹劾,直接就捡着最大的罪名奔着要人命去:“薛万彻屡屡出言僭越怨望,罪不容诛!” 当时先帝念在军功只将薛万彻解去军职。而到当今登基,薛万彻又牵扯进房遗爱谋反案被赐死。其间与长孙无忌一同负责审理此案的英国公,自然顺手替他砸实了一下罪名。 今日,李勣就准备教姜沃这一课。 不过,还未开口,就见眼前人目光依旧落在墙上舆图上。 “大将军,我未想好,到底是让李敬玄去大漠都督府,还是波斯都督府呢?” 李勣:? 姜沃是真的有点选择困难症犯了—— 大漠都督府,是去岁大唐新置的都督府,地如其名,纯纯大漠风沙,且当地的分哥逻禄部又民风很彪悍,也属于常常发生‘械斗’的凶恶之地。 波斯都督府,则更特殊些。这几年,大食国(阿拉伯帝国)不断攻打波斯,波斯派出王子卑路斯向大唐求援,主动请求大唐在波斯分置州县。 那里,算是妥妥阿拉伯帝国扩张的前线了。 姜沃的目光在舆图上这两处来回移动了几回:到底是让李敬玄去大漠阴山吃沙子被当地部落再教育,还是去波斯境地,感受一下阿拉伯帝国的实力,替大唐攒一攒一手资料? 李勣瞬息的疑惑后,很快就明白过来,面容之上浮现出笑意道:“这就对了。” 他随手抽出案旁箭筒里一支羽箭,箭尖儿落在波斯都督府。 “这里。” “大漠都督府到底隶属安西都护府。”若当地有战事,时任安西大都护的薛仁贵还得管。 姜沃颔首:“是,波斯都护府战事更多,便于李御史为国尽忠。那我明儿就拟奏疏,写调令。” 李勣颇为欣慰:“好。” 不过姜沃要告辞前,李勣忽而又想起一事:“等等。” 姜沃站住,垂手静候。 只见大将军略微沉吟片刻道:“此事要快刀斩乱麻,不要拖延——他除了是御史中丞,也是东宫属臣,官至太子左赞善。” 左赞赏,专司‘陈古以箴’太子事,相当于东宫的御史。 与李敬玄御史中丞的职位正好匹配。 姜沃应是。 按说,李勣既是东宫太子太师,此时又算是姜沃的上峰与师长,应当言尽于此。 但李勣到底是有所偏心的,很快就又嘱咐了姜沃两句:“太子对其才学,颇为赞赏。故而此事除了上奏疏外,亦要御前直奏,尽早给他‘升官’,让他即刻就任波斯都督。” 姜沃再次沉声应是。 其实,在李勣大将军提醒前,她已知此事。 她既掌考功属多年,对朝廷官员如数家珍,那么,对李敬玄这个人自然也不陌生。 说来,他虽然屡屡联姻世家,是标准的世家一脉。但此人并非尸位素餐之辈,而是自有其本事。 因而能被世家看重,也能在姜沃掌了多年的吏部各种考核下做到御史中丞—— 他确实‘饱览群籍,尤善于礼’。年少便以才学广博出名,当今皇帝还在做太子的时候,李敬玄就在弘文馆崭露头角了。还被先帝年间的宰相马周推举入朝。可见确实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且李敬玄为官很勤谨,可谓不惮寒暑,略无缺职。可以这么说,如果只看勤奋指数升官,那李敬玄当个宰相都没问题。(反正比现在的某位王姓宰相勤奋百倍。) 因而不用李勣大将军专门提起,姜沃也微微头疼:李敬玄,只怕正是太子最喜欢的那类人——学识渊博、克己复礼、不畏上谏。 只是不知,这次东宫会不会为此人向她讲情。 但无论东宫如何做,这回,姜沃是一定要拿李敬玄杀鸡儆猴。 说来,从前不管朝堂上各种针对她的流言蜚语,还是那本专门讽刺警告她的话本,因未有人在朝上当面锣对面鼓站出来,她都未理会。 可这次李敬玄不同,必须要处置。 ** 从尚书省出来,姜沃含了一块润喉糖,穿过数条宫道,走过大唐第一条混凝土路,回到了太极宫。 来太史局旧址,见师父李淳风。 “推断盈虚,学究精密,风云历法……”姜沃进门,就听李淳风在重复她今日在朝堂之上说的话:“为太史之功。” 李淳风笑道:“我还真未想到,凌烟阁文臣之功里,你竟连太史局都列上了。” 姜沃含笑道:“兢兢业业多年做过的公务,自然不能忘记!” 数载太史令,如何不算她的功绩呢!而且太史局可不仅仅是测算什么吉期,亦要掌历法、风云气候。 修成新历法,如何不算大功一件? 姜沃坐下来,说明今日的来意:“师父,我想问一问,平阳昭公主旧事。” 李淳风十七岁就入秦王府当参记。虽未亲眼见过高祖起兵年间,平阳昭公主的战功赫赫。但武德初年的平阳昭公主,师父一定听说过,甚至是见过。 李淳风颔首。 “我与平阳昭公主唯有两面之缘。倒是公主的旧事,大略知道些。” “高祖破定长安后,便封公主为平阳公主,因公主有军功,每逢年节赏赐,总是比其余公主要高。” 姜沃敏锐听出了不对问道:“每逢年节,高祖赏赐公主——武德初年到六年公主仙逝这段时间,公主一直留在长安城中,再未领兵?” 李淳风点头:“武德初年,高祖置军府,将天下兵马编成十二军。”那时,所有军伍便都整合了,平阳昭公主手下的人马也不例外。 “之后,当年公主手下的几位将领,倒是各有征战——最初就跟随公主的家僮马三宝,封太子监门率,领平道一军。” “当年公主收服的几位胡贼盗匪……”时隔太多年,也就是李淳风记性绝佳,才能再一一道来:“最先投于公主的胡贼首领何潘仁受封左屯卫将军、盩厔县公;丘师利受封郿城县公,这人贞观年间还在,还曾随李靖大将军出征过。”* 李淳风又说了几位当年公主的部下的去向,最后道:“公主,则一直留于京中平阳公主府。” 如果说公主解去兵权,未再领兵,只让姜沃觉得心中凄然。 那么李淳风接下来的话,便忽如锥刺入心口般,让她顿生伤痛—— 李淳风说起了平阳昭公主的性情。 说来他只见过昭公主两面,故而是从先帝的角度来说的:“先帝的性情啊。”李淳风目光中是深切怀念。 武德年间,高祖李渊偏向李建成李元吉,打压秦王李世民等事,人尽皆知,甚至还屡次欲贬黜秦王,实在是悬殊不公。 当年二凤皇帝曾这般形容自己:“朕本性刚烈,若有抑挫,恐不胜忧愤,以致疾毙之危。”[1] 言下之意,以他的性格,若是受了不公委屈,只怕要忧愤气病,甚至气死。 可见气性之大。 毕竟有本事的人,都有气性。 李淳风接着说起:“然先帝亦曾道:朕性情虽烈,尚不及姐。” 平阳昭公主性烈如此! 姜沃只觉得心口一刺,眼底滚烫,不觉含泪。 168 我绝不交 兵符 激流渭水,映照军容…… 三月初三, 上巳节。 这日朝中休沐,姜沃却未留在宅中陪曜初读书,而是依旧乘车入皇城来。 只是, 并非入大明宫,而是到了过去的太极宫。 入宫门时, 她依旧是紫袍金带,交由守卫验过鱼符而入。 太极宫内十分安静, 只零星有洒扫的宫人。 进入宫门后, 她一路行至原本的太史局旧衙署,来到自己从前屋中,换了一件旧日的青色官服——这还是她刚到太史局,做七品司历时的官服。 今日,她要去凌烟阁探拜平昭阳公主的画像,便不愿紫袍朱纹浓色而去。而宫里无丧仪又不许穿素服,姜沃就来换回了自己最初的朝堂官服。 二十年过去, 青色已经略有些黯淡, 且七品官员的衣裳, 也无甚纹饰,倒也勉强算是素装。 但姜沃腰间门还是带上了自己三品尚书右仆射的金纹鱼符——想带给公主看看。 * 出得太史局, 姜沃一路往太极宫东北角走去。 途经太极宫内流淌着的一条金水河,便见数个十来岁的小宫女,双鬟上扎着红色的棉绳, 正带笑在水边伸手拨弄水。 是啊, 今日是上巳节。 《汉书》中记载:“上巳, 官民皆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据说可以祛除身上的疾病、灾难晦气。 姜沃看着她们,忽而想起自己十来岁的时候, 每到上巳节,陶姑姑也会让她和媚娘在这条金水河畔浣一浣手。 她想到不由含笑。但并未停驻,只是走了过去。 并不知身后的几个小宫女倒是在议论她。 有一个眼神好的小宫女先开口道:“方才那位官员……似乎是位女子。” 立刻就有旁的小宫女摇头道:“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朝上只有姜相一位女官。可宰相是要穿紫袍的,方才那人明显是青衣朝服,必是七品以下的官员。” 剩下的小宫女也纷纷附和这个观点:后宫女官的打扮和前朝官员不同。 方才那人分明是前朝官服。 可第一个小宫女觉得自己没看错,就强辩道:“真是女子!且生的极好,神采如玉府仙人——就像那些年长女官们描述的姜相一般!” 但她的话自然没人信。 不过,既然说起了姜相,小宫女们很快就叽叽喳喳说起了相关的事儿,像是一群春日枝头快乐的小鸟儿—— “说到姜相,你们可知,城建署今年还从宫女中招人呢!” “诶,我可考不上,我素来不爱数算,城建署要考好多门,别的都罢了,数算可是里头必要考的——说来,你们都是怎么把那些式子和口诀记住的?”郁闷于那么多数算好的宫女里,为啥没有她自己。 就有相厚的小宫女安慰她:“人都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呢。你虽不爱数算,但你最爱背书啊,那便去考尚药局的女医和助产士,那可是要背好些书。” “是啊,我也想考助产士——可以不只待在长安城,能领着朝廷文书和俸禄去各州教授助产之术,一路还都有官驿,到了地头还有当地官府的供应呢!据说还会参考咱们的户籍,再安排去处。” 这位小宫女只想一想此事就眼睛发亮:“我若是考上助产士,说不定就能被派去我家乡桐州!我不比你们家都在长安附近,一年还能见两回家人,我自从被选入宫,已经三年没见过家人了。” 另一位向来话多俏皮的小宫女接口道:“若是你爹娘见你穿着官服骑着马回去,只怕要惊掉了下巴啊!” 几人都欢然笑了起来。 又有一个挽了袖子正在抓金水河里小鱼的宫女道:“我可是要去考女兵卫的。”然后抬头爽朗笑道:“毕竟助产士最远也就只在这天下各州了,若是做了女卫,说不得能像吴女官一样,去倭国做将军呢!” 其实这些小宫女,并不知道吴英去倭国具体做什么,也不清楚她还要经过刘仁轨的考试,要面对许多风浪。 但对她们来说,最先离开掖庭,如今走的最远的吴英,就像外头的传奇话本一样。 她与嘉禾的履历,在掖庭宫女口口相传中,已经被‘添油加醋’了许多。 以至于吴英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成将军了。 说起话本,几个小姑娘不由又说起掖庭中最流行的东女国系列话本,说起高产的丹青大师,说起她最近一本传奇上,已经提起了‘混凝土路’…… 声音清脆如流水如银铃,为寂静的太极宫添了几分生机。 * 姜沃此时已经走远了。 不过,她倒是也在想着方才见到的小宫女们。 只是她想起的是她们头上缠着的红棉绳。 就像现在随处可见的棉帘、棉袄等棉花制品一般。 说来,棉花虽然是姜沃最早想到的事物之一,然因为并非从系统买到的具体指南,从种植到后续的纺棉,她皆非专业人士,就都不太清楚。自打交给司农寺后就很少再管了。 这算是她管的最少的事情之一。 可现在,棉花已经随处可见,甚至连她都疏忽的地方—— 从前没有棉花的时候,蜡烛芯儿、灯油芯儿都是用麻绳、苇草、松木条等捻做的,不太耐烧。 然而棉花才出现没多久,有一日将作监的于少监就来寻姜沃,说起他用棉花做成了蜡烛芯,发现更好烧—— 就如这蜡烛芯,就如各种新鲜花样的棉织物,就如民间门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回的纺棉的木机。 这都与姜沃无关。 它们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就是这样勤劳又聪明。 有时候,只是需要一点点火花,就能变成一片熊熊的火焰。 姜沃带着这样的欣慰与叹然,走入了这座新的凌烟阁,见到了平阳昭公主的画像。 ** 并不是凌烟阁的丹青绘好了—— 三月一日的大朝会,才定下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 至今才过去两天。 阎立本阎大师就算不眠不休,也画不完三张等身人像。 因江夏王和邢国公尚在世,阎立本会先去画这两位。而平阳昭公主已然过世四十余年,阎立本更未曾见过昭公主本人,就要等着收集一些公主旧日画像他再开画。 皇帝于三月一日大朝会后,已经下诏,令宫外各开国勋贵旧臣之家,若有公主画像者,尽快送入太极宫凌烟阁内。 而皇帝也命人从内宫之中,找到两幅平阳姑姑旧日的画像,已然令人先送到凌烟阁去了。 姜沃听闻后,今日就来探拜平阳昭公主昔年画像。 她推开门的瞬间门,眼中就撞入一位女子画像,栩栩如生。 姜沃不由顿足。 眼中再次微湿。 幸甚,是公主戎装之图。 只见平阳昭公主一身甲胄,正驭白马而行,腰间门悬着黑鞘佩剑,身侧还有彀骑相随。 画师画的是一个瞬间门,乃公主策马急行时,忽而勒马回眸顾眄。 公主身后,是茫茫水波,想来是‘勒兵七万合围长安’的渭水河畔。 激流渭水,映照军容。 * 姜沃反手拴上了身后的门。 太极宫本就寂静,今日是上巳节休沐日,更是渺无人声。 她走到平阳昭公主的画像之前,弯腰放下了一枚羽箭。这是她特意藏在袖子中带进来的。 也多亏了她是宰相,没什么人查她。 姜沃放下羽箭后,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她很想跟公主说说话。 坐下来后,视线骤然变低,她抬头仰望公主的画像。 “好多话,我不能说与生者。”她声音很轻,在这座新修葺的凌烟阁中,连浮尘都惊动不起。 “人人都说公主是生荣死哀。” 姜沃也要这么说。 死哀—— 是啊,人人都道‘公主丧仪加之鼓吹,前所未闻。’而能够荣膺谥号的公主,也很少。 正如李敬玄提起,公主起兵是为父分忧的孝恪之道,更道高祖允许公主丧仪上‘以军礼、有鼓吹’是破例的恩典。 于众人前,姜沃全要颔首认可,口称高祖恩德。 是,当时高祖还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若无他最后的一句‘公主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何得无鼓吹’,平阳昭公主就会连鼓吹都无,只能以团扇、彩帷下葬。[1] 所有人都觉得,公主的丧仪有鼓吹,似乎就是她的莫大荣耀,足以安慰她赫赫军功。 是最盛大的死哀。 可是…… 因屋内有些阴冷,旧官服又薄,姜沃就改了抱膝而坐,让自己暖和一点。 她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像是要跟自己借一点力量。 姜沃轻声道:“公主,我不是这史册上第一个女官,你也不是这世上第一个女将军。” “就在隋朝,还有巾帼英雄冼夫人。” “朝廷以夫人之功,封信都侯,加平越中郎将,转石龙太守。”[2] 同为身有战功的女子,冼夫人做的是正经的将领和朝廷官职。 而且还特许“给鼓吹一部,并麾幢旌节,其卤簿一如刺史之仪。”[2] 女子封将军怎么会没有先例! 若说最早的女将军商代妇好,近乎于传说,而汉代的女将军冯夫人、晋的忠烈明惠夫人是数百年前的历史。 那么就在前朝的冼夫人的事迹,难道本朝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吗? 还是根本不想记得? 为什么平阳公主回到长安后,生荣就是‘册公主,赏赐逾其余公主’,死哀就是‘丧仪得以鼓吹’。 甚至鼓吹还要被太常驳回一遍‘妇人无鼓吹’。 “我不信,这便是最好的生荣死哀吗?” 屋内一片寂静。 画像无言。 姜沃抬头——若是公主永远停留在渭水河畔回眸的一瞬,甲胄在身宝剑悬腰,七万兵士在手,或许也很好。 好在,她没有跟公主一样的孝道与身份掣肘,更身负后世机缘,所以一路走到了如今。 姜沃拿起地上的羽箭,锋锐的箭头划破了她指尖,两滴血染在箭尖。 “所以,公主,我永远不会交出我的‘兵符’。” * 姜沃用帕子把自己手上细小的口子先包起来,想到回去后需用烈酒消毒的痛,不由先皱了皱眉。 她边压着自己的伤口,边对平阳昭公主的画像继续倾诉。 “不过说起冼夫人。” “她与公主一样,后世都不知名字,只知道,她是高凉洗氏之女,嫁了人成为了夫人。” “而且,她哪怕生前被正式册授了将军,也并不在将相传中。” 冼夫人的生平都记载在《隋书·列女·谯国夫人》中。 血迹从帕子上微微洇出,姜沃只仰头道:“说起史书,公主若知道后世许多史书如何记载你,必然也要生气的。” “我就不说与公主了。” 比如到了宋代编篡《册府元龟》,平阳公主很多时候直接就被记载为‘高祖第三女柴氏。’到了明清后更有甚者,称平阳公主为妇人竟能事于军旅,如狐妖昼游。 脑海中不自制的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姜沃反而不觉得手上痛了。 她此时,就如在李淳风处听闻公主性情一般,只觉得心中锥痛。 但姜沃还是努力对画像笑了笑,然后摘下身上的鱼符捧给画像上的人看:“我已然是尚书右仆射了——宰辅多可参修国史。虽说贞观一朝已然修过武德一朝的国史,但依旧还可不断增补。” “公主,将来史册上,自当有单为你而列的‘将传’!” “只要我活在这大唐,武德年间门的旧事,我会一点点去拼凑。” “反正才四十多年,根本不算久远,一切都有迹可循。” “公主,其实哪怕千年以后,也有人在努力追寻着你的真相,想抹掉层层的灰尘,看清你的面容。” 姜沃说的不只是现代,不只是红色的国度以后的事情。 还有自唐后的许多朝代,那些闪光的女子的灵魂,她们也在追念着平阳公主。 比如明末女将军秦良玉,就为平阳公主写过诗。 想起她,姜沃振奋了一点,笑意也真切了许多,对画像上戎装女子道:“公主,咱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 “公主之后,也不是没出过女将军的。其余的先放着以后我慢慢说,先说明末的女将军秦良玉吧。” “毕竟她是第一个被正史记录到‘将相传’里,而不是列女传的女将军,咱们今日就先说她。” 姜沃兴致勃勃,将秦良玉的生平曼声说过。 凌烟阁内沉闷的空气,似乎流动了起来。 * 姜沃说过秦良玉后,想着,反正明朝的事儿都告诉昭公主了,也不差后世事。 “公主,我的故乡,不只有女将军、女官……还有许多女科学家。” 比如因“青蒿素”,国内第一位获得诺贝尔科学类奖的屠呦呦。 说完后,姜沃忽然又想起,诺贝尔奖,昭公主只怕不知道。于是补充了一下:“青蒿素是可以治疗疟疾的!”古时疟疾是高发病症,公主一定听说过。 “我还兑换了一本医书呢,还好大唐也有神医。” 姜沃就这样说下去,从科学家说到飞行员说到宇航员,又绕回到吃的—— “公主,我今天早上吃了鸡丝面。” “大唐也常有禽类的病症。我的故乡,曾经也有过大规模的禽流感。但后来有一位‘陈化兰’女科学家,主持研制出了禽流感疫苗。” 姜沃还记得自己前世病亡前几日,躺在病床上随手刷到的新闻。 是许多国家又受到了禽流感的影响,鸡蛋价格翻倍之类的新闻。而我国正因为有疫苗受到的影响最小,陈院士的疫苗已经为60亿羽禽接种过。 那一晚,姜沃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吃了一碗蛋羹。 还有…… 姜沃说了良久。 后世这样造福万民的女子,还有很多啊,公主,还有很多。 真的很多。 姜沃把面容埋进衣裳。 而她,却从后世来到了大唐。 因带着权力系统,她相当于生来就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 其实如果按照系统最优化来说,她现在最该做的,应当是保住现在的官位,保住宰辅的权势——权力系统是很公平的,如果她做错了什么,失去了权力和官职,她的身体状况依旧会直接掉回到前世的破损状态。 可是,她明明能做些什么,她怎么能不做? * 望着平阳昭公主的画像,姜沃忽然想起了李敬玄的质问:“姜相不提旁人,只为平阳昭公主请命,是不是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筏子? 姜沃不由笑了,她语气诚然问眼前画中人道:“公主,为什么不能呢?” “何为筏?渡水之舟尔。” “我希望咱们都是筏子,能渡后来人。” 她愿意做筏子,她知道,建起娘子军的平阳昭公主,也愿意。 窗外光影转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日。 姜沃站起身来。 “公主,我再来看你吧。” “我还有些事要做。” 比如她要先去向陛下问明平阳昭公主的名字。 到了阎大师正式作画的时候,总不能别的凌烟阁画像上,皆是最高官职加姓名,而公主的,依旧只是‘平阳昭公主’。 ** 姜沃打开门,才离开凌烟阁,便见熟悉的身影自宫道上而来。 “师父?”姜沃迎上李淳风。 李淳风手里拿着一卷画:“前日你提起昭公主。我就查了过去的天象记,以公主的病逝之年的星辰垂象为图,只做公主入阁之念。” 姜沃陪师父返回凌烟阁。 踏入阁前,姜沃忽然开口道:“师父是如今世上最好的谶纬之师。那师父会相信,自己的谶纬预言能够被改变吗?” 李淳风淡然回道:“你自己说过的——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姜沃闻言颔首,接过师父手里的图,奉在平阳昭公主画像之前。 * 而望着弟子的身影,李淳风又想起了她谶语的后半句: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世间门造化之事最难言说。 造化为棋手,天地为棋盘。芸芸众生,皆是棋子——或许一枚棋眼动了,整个棋局就翻转过来了。 明明身处凌烟阁之中,李淳风却觉得自己恍然回到了蜀地幽静无人的竹林之中。 回到了袁天罡过世之前。 那时,袁天罡带着几分笑意对他道:“我眼睛看不清了,你替我写一封信亲送往黔州吧。” 彼时他尚未深解,袁师为何在临终前,还要特意写信与大公子李承乾。请他与弟子深谈一回,解她心结。 李淳风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袁师,您是否比我更早,解开了这一句谶词呢? ** 上巳节后的第二日。 姜沃晨起照旧先来到吏部。 她习惯于先将吏部昨日汇总的公文都看过一遍后,再去尚书省。然今日才看了一半,就有负责传话的小吏,送了一份名刺进来。 口中回禀道:“东宫属臣,太子左谕德萧德昭请见姜相。” 姜沃语气如常:“允见。” 169 姜相的 私心 媚娘输掉了一根金钗…… 方过了上巳节, 正是春阳和暖之时。 宫中习俗,上巳节除了要在东流水旁濯洗,亦要备香薰药草, 也是祛除晦气邪祟之意。 太子左谕德萧德昭,就是在这样的幽微药气中,等候在吏部尚书的庭院之外。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人与事,心中颇为忐忑沉重。 * 姜沃目光落在名刺的官职上:太子左谕德。 正四品东宫属臣, 其职为:东宫上下庶务有可规劝上谏者,便随事而谏。 说白了,又是一个东宫的御史。 按东宫官职算, 还正好的李敬玄的顶头上司。 哪怕已经有预料, 但太子派这样一个人来,其意若何已然分明。姜沃还是不禁一叹。 这件事, 要按照她做的最坏打算走下去吗? * 萧德昭被吏部的小吏引着入尚书院。 进院门就觉得清幽一片,幽静中还带着几分玄意——按说宫中各院落,栽种梧桐和竹子实多见寻常。 但萧德昭就觉得这院中花木列位精妙, 每一株都说不出的恰到好处。 不过他很快想起姜相的师承, 也就不意外了。 萧德昭带着几分紧张入门。 除了在朝上和往年吏部考功, 他与这位姜相从未单独相谈过, 今日这事儿又有些棘手,他难免提着心进来。 进门行过礼后,抬头就对上姜相的目光。 那目光让萧德昭越发心提到了嗓子眼, 甚至忽而想起昨日上巳节,带着子女去一处山间清泉按礼洗濯。山间冷然, 那汪泉水看上去清澈,但触手冷的刺骨。 而随着这彻心眼神的,还有冷然直白的话语:“萧谕德是为李敬玄之事而来?” 萧德昭微愕:都不寒暄一一的吗? 然而如果说姜相这句话是直白, 那么下句话简直是要命了—— 只听姜相继续问道:“萧谕德这次来,是自己来的,还是带着太子殿下之意而来?” 萧德昭:……救命,官场上不是这样聊天的啊。 但上官有问,又不能不答,萧德昭干巴巴道:“是下官,下官为东宫谕德,正是李敬玄的上峰,此番为他来请见姜相,欲……” 他‘欲’什么还没欲出来,就见姜相已经取过一细笔,在他方才送进来的名刺上,勾了个‘已见’的标记,直接打断道:“不必说了——谕德掌东宫谏言事,吏部选官调任之事,与尔何干?” “李敬玄之事,谕德不但不应管,连问都不该问。” 甚至直接下逐客令:“公事繁多,不留萧谕德了。” 萧谕德顿时不可置信到老脸辣红:说来,他虽然官位低眼前的姜相一级,但他年纪可是已过五旬,入朝资历也老。 这位年轻的姜相也太不给面子了!方才这些话,与直接指着他道‘你不配过问,更不配管’有什么区别? 若是就这么被‘逐客’了,他以后还怎么见人? 于是萧德昭也顾不上什么委婉暗示了,语气也生硬了起来道:“臣此番前来,也带着太子之意。” 然后看着眼前姜相:你有本事把太子之意也赶出去。 却见方才逐客的姜相,神色转换如行云流水,对他道:“太子之意请坐。” 萧德昭:……感觉好像更气了怎么办。这简直是完全看不上他,只看他身后的太子啊。 * 姜沃确实是如此想的。 萧德昭真不重要。要是这位竟然是自己脑袋发热跑来给李敬玄求情,那姜沃真是没空跟他多说。 吏部、尚书省、城建署、凌烟阁……多少事攒在手里呢,哪有空听人啰嗦。 她太了解这些人的行事说话作风,若是由着寒暄,半日算是废了,因此姜沃直接三言两语令他干脆痛快一点,说明来意。 果然,觉得受到了伤害的萧德昭,失去了寒暄绕弯子的心情(也怕再绕再丢脸),也不敢再说自己的意思,而是直接拿出太子挡在前面道:“殿下之意,李敬玄虽于朝堂对姜相之言有所疑议,但那是他御史之职,姜相更应秉公处事,而不是因私怨将人遣至偏荒之地。” 姜沃平静听着:太子,是这样想的啊。 她想起了前日,大朝会后的第一天,她去寻帝后的情形。 * 大朝会的第一日,姜沃就带着她的‘请旨调御史中丞李敬玄为波斯都督’的奏疏来紫宸宫面圣了。 待姜沃回禀后,就听皇帝笑了,然后先不回答她的话,倒是对皇后伸出了手:“媚娘,朕赌赢了。” 媚娘莞尔,伸手从头上的数枝金钗里取了一支递给皇帝;“输给陛下的。” 皇帝看了看对这支云纹金钗不甚满意,抬手替媚娘簪上这一支,然后自行取了一根镶嵌红宝垂以珍珠的。 媚娘无奈道:“陛下好眼光,这可是最贵重的一支。” 收取赌资后,赌赢了的皇帝才随手把玩手里的金钗,对姜沃笑言道:“媚娘与朕打赌,姜卿此番气的狠了,必要重惩李敬玄,但朕觉得,姜卿还是会顾念官声,从公处置。” 皇帝手里金钗上的红宝石映出璀璨光芒,将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映的略微红润了一点。 “朕赌赢了。” 珍珠串在皇帝手里转来转去,他又道:“波斯都督可是从三品,倒是比李敬玄之前的御史中丞还高了半级,姜卿还是脾性太软啊。” 依着皇帝的本心,哪怕姜沃不提,他也得把李敬玄远远扔出京城:与善办事、能办事之重臣不合,且出身世家行事偏颇的御史,就该远远调开—— 如果拿姜沃自己类比一下皇帝的心理,就如同:吏部内有个不重要的小官,做实事不多,但非要上蹿下跳找裴行俭的麻烦一样。裴行俭在吏部担着多少事儿啊?自然要把这不要紧的小官调离吏部,免得耽误裴行俭做事。 并不是将官职直接抹去而是调任,甚至还升了半级,在皇帝看来,这就是姜沃‘从公处置’了,甚至太心慈手软。 毕竟他自己打发人去描边,最高给个四五品的刺史(这还得那人原官职够高,诸如韩瑗等人本就是宰相),或者给个县令县尉什么的。 姜沃听皇帝如此道,不由抬头含笑,也对上媚娘的眼睛。 她心中便有融融暖意,姜沃知道,媚娘是着意跟皇帝打这个赌的,也是着意输的。 媚娘是在维护她。 正如媚娘此时又开口问她道:“陛下这话正是,何必给他个波斯都督官职?直接流放了他就是!” “李敬玄又不是没有罪过。”有些话姜沃自己不能说,否则显得像是挟私怨报复,但媚娘都轻描淡写一般在皇帝面前替她点明—— 媚娘转头对皇帝抱怨道:“无论是凌烟阁定功之事、平阳昭公主之事,姜相都是具奏疏当庭上奏,规制合宜,且这些也是宰相的本分。” “但李敬玄却是在朝上直接站出来,并无依据并无奏疏,直接质问当朝宰辅。” “这就犯了《职制律》中‘不依奏疏、书格上奏’和‘不由所管而越上者’两条罪名,按律该各杖六十才是!”* “再有,李敬玄还妄议了平阳昭公主!正如姜相所言,公主是先帝的同胞长姐,陛下的嫡亲姑母,更战功赫赫,也是李敬玄配议论‘未尝不可’的?” 媚娘凤目微竖,露出厉色来:“《唐律》中可还有一条,‘言议政事乖失、更兼涉乘舆者’徒一年!”* 所谓‘涉乘舆者’,便是言谈涉及甚至不敬尊者的意思。 虽说‘乘舆者’多半指皇帝,但平阳昭公主身份功绩不同,与李敬玄相比,自然也不是他能随意评价的‘上位尊者’。 媚娘就这样当着皇帝的面,把李敬玄的罪名一一数过去。 然后又对着姜沃‘不满’道:“他又不是没有罪名,完全可按大理寺的律法走,你何苦按吏部的调任秉公办事——京官外调还升半级。” 媚娘这句话说完,与皇帝刚才的话一致,直接把姜沃调任李敬玄之事,彻底定义成了姜沃为人太和善,过于秉公办事。 姜沃闻言‘垂首内疚’,对一圣道:“其实,臣不是秉公办事,亦有私心。” 她直言无讳道:“李敬玄并不只是御史中丞,更是东宫属臣——陛下这几年,已经处置了两回东宫属臣,尤其以上官仪罪重致死,朝野惊动。” “臣知陛下是为了东宫清明,一切为太子考量。然朝臣们未必解陛下君父之心,只怕多有猜疑。”若不是怕群臣猜疑太子之位不稳,皇帝又何必令英国公为太子太师坐镇东宫。 姜沃能体会皇帝的心意,故而,她选择这样处置李敬玄。 她知道,虽然皇帝口中说她心慈手软,但只有这样的结局,才是皇帝满意的。 此时姜沃也毫不隐藏道出自己的‘私心’,也是皇帝的心意—— “如今李敬玄之事,臣不以大理寺罪名,而以吏部调令行,便是有些私心,东宫不出罪臣最佳。” 果然皇帝听过后叹了一声道:“姜卿的公心是为朝廷,私心是为朕与皇后,更是为太子啊。” “就依姜卿之言行吧。” 姜沃这才告退,很快按照流程,将吏部调任令交于中书省,等着门下省审批。正式通过后,李敬玄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既然送到了中书省,就是公诸于众,这封调任令的具体内容,当天就传遍了朝廷。 别说李敬玄本人是怎么一个晴天霹雳痛不欲生了。 旁的朝臣亦十分惊骇畏惧—— 不同人看事情角度不一样。 在帝后眼里不过是官职调动,甚至姜沃不以罪名论之,已经是给李敬玄留了颜面,不对,李敬玄有什么颜面——已经是给他东宫属臣的身份留了颜面。 别说媚娘喟叹姜沃到底心软,就算是皇帝都觉得,姜卿行事宁和谨慎,一心为他,果有英国公之风。 但从朝臣的角度来看,震慑却够大了!帝后看天下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去哪儿都是调动而已,都得好好干活,给个都督难道还不是恩典? 但绝大部分臣子,是不把边关之地的官位当成官位的,只当成流放的枷锁! 什么三品都督啊,去那种蛮夷之地,时不时担心命都要没了,给个一品也不能干啊! 与其去战乱边地当个什么都督,真不如在京中弘文馆、国子监啥的当个安稳的八、九品学士。这绝对是大部分的官员的心思。 原来姜相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这么狠! 故而对姜沃来说,这个结果算是合乎预期的:皇帝心意、东宫颜面、朝堂威慑都顾及到了。 若是就此过去也罢了。 但今日,太子还是派人前来,指她挟私报复。 姜沃心底一片平静,没有任何失望:她已经为东宫退过一步,也在帝后跟前留过了余地。 彼此留面子的路走不了,那就走一条‘正常’的路吧。 170 太子纳谏 正是为了姜相的名声啊!…… 窗外春光烂漫。 然吏部尚书屋舍中, 姜沃与太子左谕德隔案而坐,气氛却如秋冬冰霜。 她方才回想帝后不过几息, 故而对面的萧德昭根本还没絮叨完, 依旧在苦口婆心:“姜相,太子殿下亦有明见,李敬玄自是言辞有失。殿下也虑到, 姜相为宰辅官体贵重, 李敬玄此番有错也该罚。” “然正因姜相官体贵重,才更要为自身名声考量啊。李敬玄当众质疑姜相有私心,姜相若宽宏大度一笑了之,方为雅名。” “且还有一事,下官实在是为姜相思量着想。”萧德昭换了语气, 推心置腹一般道:“姜相到底与旁的宰相不同, 是女官入朝——既如此, 姜相就更该比旁的宰相更谦重些,才不辜负圣人殊恩提拔之意不是?” “李御史有瑕,姜相恕过,人人都会赞姜相仁厚,钦佩姜相的品行。可若是如此这般将人调出京中明升暗贬,李敬玄也罢了, 岂不是伤了姜相名声?” “太子殿下此番令臣至此,何止是为了李敬玄呢,更是为了姜相啊。” 萧德昭不愧是掌东宫规劝的臣子, 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正反都是他的道理。 姜沃忽然想到:你们平时不会就是这么每日规劝太子,让他‘善于纳谏’的吧。 人人赞她仁厚? 她若是这次放过了李敬玄,朝堂之上, 人人口中说不定真会赞她仁厚,然后转过身去,世家们就会欢呼雀跃:‘太好了是个傻子。’,其余世家相关的朝臣必会前赴后继地弹劾她,毕竟弹劾不成也没事吗,一笑了之罢了。 但这样的话,哄她且哄不过,大将军怎么会听不出…… 姜沃很快转念:也是,英国公就算是太子太师,也不可能时时刻刻(估计也不愿意)跟在太子左右。 只能揽总,保证从东宫出去的正式奏疏没有什么问题。 姜沃又发散思维想到了大公子李承乾,想到了当今陛下,不知他们在东宫的时候,也是被这样的人与言辞包围着的吗? 这几位太子为何又都长成了不同的性情? * 而终于长篇大论完的萧德昭,见姜相的神色不似方才冰冷,反而是转为沉思(其实是走神了),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又‘贴心’给出了处置方案:“姜相,还有一事。波斯都督府战乱频发,大食国屡有侵扰之意。姜相让李敬玄去做都督,只怕他也做不来。” “太子殿下之意,李敬玄也该罚,不如让他去坊州做个刺史罢了。” 以姜沃现在对大唐地理的熟悉,很快反应过来,坊州——就在关中道内。李敬玄若是去了坊州,休沐日还能溜达回家探个亲。这是什么惩罚?罚酒三杯吗? 姜沃看了一眼刻漏。 就算是有东宫的面子,这时间也给的差不多了。 于是再次打断了萧德昭的话。 “一来,方才萧谕德进门时我就说了,调任事归吏部。” “二来,这也是李御史自己的选择。” 听到第二句话,萧德昭一怔:这,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李敬玄怎么会自己选择去波斯。他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如遭雷击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且他自己以及世家亲眷都托人向太子求情了啊。 姜沃将桌上早准备好的一份旧日公文,从案上推给对面的萧德昭。 “大约四五年前,李御史曾上过一道议事奏疏。” 事关狄仁杰自愿就任宁州刺史—— 当年宁州刺史病逝任上,因西北之地苦寒,兼当地戎汉混杂、民风彪悍,多有械斗冲突。官员们都不愿意担这个苦差事。 明知道有个‘五品刺史’的官位空缺,但朝中愣是没有人想要,更是生怕点到自己头上。 彼时吏部选人也很慎重,生怕硬生生摊派下去的人,来个非暴力不合作,便耽搁了两个月,先由当地长史代任。 后来狄仁杰主动请命就任。 而李敬玄作为御史,又总站在世家的角度看问题,见此情形,很快提出了对吏部‘资考授官’的质疑——毕竟‘资考授官’里有一条就是让候选官据才自择官位报考。 李敬玄便就此上书道,会出现这种情况,正是资考授官的缺陷之一。 因过分重视对于才干的考核,就会忽略了对官员德行的考量。 好似就因为资考授官,令官员们失去了‘高尚情操奉献精神’一般。李敬玄的议事里,也曾提出参考‘旧礼’亦按‘德名’选人,隐藏的还是过去世家举荐人的那一套。 姜沃当时就心道:狄仁杰没主动去宁州之前,这位御史怎么也不上这封奏疏。 大概是怕自己被点去宁州吧。 于是,三月初一大朝会,李敬玄在朝上站出来质问她时,姜沃立刻就想到了这封奏疏:这次可要成全他。 说到底,李敬玄为官‘不惮寒暑,略无缺职’的勤谨,是要保住自己官位(而且是京中清贵官位)的勤谨。 而王神玉的不勤和消极怠工却也是在保住官位上。真需要他为朝堂做事的时候,他顶住了压力—— 当年王老尚书、姜沃与裴行俭在洛阳行吏部考官的改革,王神玉可是一个人在长安顶着。 比起李敬玄这样的‘勤’,姜沃更愿意朝上都是王神玉般的‘不勤’! 萧德昭看着这份奏疏一时无言:这,李敬玄还写过这种议事呢? 姜沃在送客前,倒是也没完全拒绝萧德昭,很乐意地采纳了他的一条建议—— “萧谕德方才有一言,倒是提醒了我。波斯都督府情势复杂,让李敬玄去做都督,只怕他也做不来。” “既如此,就降一等,令他去做刺史罢了。” 左谕德萧德昭:…… 没想到来一趟,不但没把人从波斯捞出来,反而让人降了一级。 萧德昭郁闷地简直要吐血,回东宫后,就将此事禀明了太子。 而太子正在书房看过去的奏疏:这是他每日的功课之一,要学习先帝和当今批过的各类政事。每日看过后,还要写成条陈心得,交由太子太师李勣过目。 太子听过萧德昭的回禀,不免有些诧异,放下手中的奏疏道:“并不是不罚,不过是罚的轻些,姜相也不允吗?” 萧德昭摇头叹息道:“殿下,姜相言辞实利,臣老脸全无。” 顿了顿又道:“臣也是从先帝一朝过来的。” “记得先帝曾有言,若朝臣有谏诤,便加以责罚,那岂不是人人战栗畏惧?还有谁敢忠言逆耳呢?” “故而先帝又道:朝臣们哪怕有谏不合心者,也不以为忤。” 萧德昭于太子之前叹息道:“先帝为天下之主尚且如此,然姜相身为宰辅,又是掌选官事的尚书,却……” 说到这儿只以叹息声结尾,然后拱手道:“殿下,姜相毕竟是尚书右仆射,官高位重。臣不过东宫左谕德,姜相瞧不上眼不予理会也难免。还请殿下另请重臣前去吏部吧。” 太子也不免轻叹一声,何至于此。 重新拿起手中奏疏,随口道:“既如此,你就去瞧瞧许侍中在否?令他去向姜相说一声,也就罢了。” 萧德昭应了一声退下。 太子则继续沉浸在一份‘户田奏疏’中。 在他看来,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许敬宗,太子左庶子,本人又是宰相,由他去向姜相说一声,应当就够格了。 * 许敬宗听闻萧德昭来意后,心中顿生无语。 怎么这种事得罪人的就想到他了? 怎么那定凌烟阁之功的好事,就想不到他呢? 他实不想为了一个李敬玄,就去对上姜相——为了他自己争一争还罢了,为了李敬玄算啥? 说到底,许敬宗自己也老被世家骂,彼此相看两相厌呢。 于是许敬宗糊弄走了萧德昭,就打发人去了尚书省。 特意问好了英国公正带着姜相商议凌烟阁之事的空档,当着两人的面,将东宫的讲情之意说了。 自己则像个三不沾汤圆似的:东宫的吩咐也做了,也让姜相知道了他本人绝无替李敬玄求情的意思,然后才拍拍手走了。 * 尚书省内。 许敬宗走后,李勣大将军似乎也并不意外,轻描淡写与姜沃道:“太子仁厚宽和,必是李敬玄亦或是旁人去求了太子,殿下就心生怜悯。” “此事你不必多忧,我去东宫为太子分讲政事时,会与太子讲明白。”每日黄昏前,李勣大将军都会去收太子的条陈,教导太子政事。 姜沃起身,谢过英国公。 李勣摆手,继续低头去看凌烟阁事宜,似乎随口一提似的,说了一句:“李敬玄之事,只要二圣不疑你,就够了。” 只需帝后不觉得,姜沃是拂了东宫面子,便罢了。 姜沃亦似随口感慨:“是,我想东宫也不会就为此事怪罪于我。毕竟殿下性情最宽厚。李敬玄有错,太子尚悯,何况于我。” 言罢,两人再不提东宫之事。 (作话有上千字根据史料分析太子,习惯屏蔽的家人们可以开一下~) 171 曜初的眼泪 姜沃:不能做鸵鸟了 乾封元年。 端午前的一日, 空气中都飘满了艾草燃烧的气息,还夹杂着宫中特制的菰叶裹黏米栗枣粽的香气。 夏日的天空,带着旁的季节都没有的明丽又轻快的清淡蓝色。 “果然好天气。” 晨起, 姜沃就站在窗前, 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绪也像这天色一样轻盈。 哪怕夏日的蝉鸣和炎热都无法影响的好心情。 因今日, 是将三张功臣图, 正式挂入凌烟阁的日子。 崔朝闻言在旁道:“果然是李师父占的日子, 推测的风云气候,再不会有错。” 姜沃笑眯眯道:“诶?现在只有咱们两个, 你夸出花来,师父也听不见啊,” 崔朝颔首道:“有理。今日见了师父我再好生说一遍。” 今日功臣图入阁,帝后亲率东宫与百官同见。 不过,想到这里,崔朝面上笑意就消了,他有些担心陛下的安康:今岁到了夏日,陛下果不其然又发作了风疾。虽说吃着孙神医的药, 头痛没有那样剧烈,但稍一劳累便目眩愈重。如今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外,常朝已经全部停了。 朝臣们若有事回禀,便至紫宸宫回禀于皇后。 唯有凌烟阁之事, 陛下早定了要亲至。 这些年,担忧皇帝的身体已经成了崔朝的常态, 倒是…… 他转头看向姜沃:近来难得见她这样好的心情。 崔朝深知:李敬玄之事后,她心境一直不是很好。当然,不是为了此时已经在去往波斯途中的李敬玄, 而是为了太子。 也是,李敬玄在朝上那般诛心之言,人所共见。 而姜沃之后的处置,崔朝看来也很妥当,已然顾足了东宫的面子和自己的威望。 可太子殿下那里,却连令两人来‘劝’姜沃公正大度,甚至连同为宰相的许敬宗都出动了,以至于三省六部内多有人知,东宫对姜相处置李敬玄颇为不满。 真是……让人不知该作何评价。 那段时间,崔朝都不想去紫宸殿与皇帝下棋了。 哪怕帝后从李勣大将军处完整听了此事后,特意给太子解释姜沃‘调李敬玄为都督’已然是顾及东宫的颜面,太子也表示了‘原来如此,是误会姜相了’的态度。 但崔朝能感觉到,这两个多月来,姜沃一直记得这件事,并心中颇多犹豫纠结似的。 直到前几日,才忽然想开了一般,抛下了这重困扰。 * 没错,姜沃是彻底想开了。 且她决定好了。 * “师父。” 姜沃换上官袍前,特意把婉儿抱起来,问了许多家常话。小孩子能抱在怀里的岁月,就这么几年。婉儿又身世特殊,姜沃不欲她少安全感,便总多抱抱她。 婉儿靠在她身上问道:“师父,明日我也能去看凌烟阁画像吗?” 姜沃点头:“明儿师父单独带你和令月去。” 今日的功臣图入阁,除了太子外,安定公主李曜初,周王李显也都会在场共见。 只有殷王(去岁刚封的)李旦和太平公主李令月年纪还小,帝后恐孩子受不住暑热与人多,不让他们今日随行。 姜沃便准备明日端午带婉儿入宫,再带上太平一起去看平阳昭公主的画像。 * 这一日,典仪隆重,鼓乐声煊。 因今日图形凌烟的三位功臣,都是以军功入阁,故鼓乐用的是带有鼓吹兵戈之声的《神功破陈之乐》。 此乐改自先帝的《秦王破阵乐》,武舞亦按照先帝当年亲手绘制的《破阵武图》,武阵三变方退。 据说江夏王李道宗还特意亲自去太常寺指点了一下军阵变换——在他毕生心愿达成,入凌烟阁的大日子,他可不想太常乐人出错。 武舞完毕,二圣又令太常乐人再献文舞《功成庆善之乐》。虽说本朝凌烟阁这第一回丹青图入阁,并无宰辅文臣,但先奏功成乐,也算是勉励吉庆之意。 典仪行过,文武之乐后,皇帝明显精神恹然起来。 尚药局奉御斗胆上前请陛下回與。 于是接下来二圣只命宦官如常宣了端午赏赐百官的诏书,就带着子女离开。 百官也按次退去—— 虽说今日在京百官皆入宫观其礼,但凌烟阁内面积有限,其实除了宰辅们和几位尚书能跟着二圣入内,三品以下官员就要站到台阶下头去了,五品外的朝臣更是只能看到凌烟阁的楼阁顶。 这还多亏了凌烟阁是二层小楼,一层悬功臣图,二层设祭祀天地的祭器。若是单层的,估计连屋舍都不到,纯粹来晒太阳。 姜沃也是打这样的年代走过来的——她刚开始入朝的时候,每年新岁元日大朝会,都是在广场上冻上一两个时辰候着,等到大年初一群臣给皇帝拜完年才能散,那时候就只有宰辅们入内读贺新岁表。 自然,今朝,她随帝后入凌烟阁内,看清了阎立本所作的平阳昭公主画像。 明铠戎装。 下以浓墨书以姓名—— 平阳昭公主,李风耀。 哪怕是皇帝,因是晚辈,也只是知道姑母的名讳,并不知当年公主的名讳起自何处。 但姜沃看到这个名字时,立时想起了《左传》中的话。 “风——为天于土上,山也。”* “耀——光远而自她有耀者也!”* 是风生于天地,眴焕激熛,如飞腾烈火;亦是巍峨青山,出则安邦定国;更是光于世上,虽远,而长耀后人! ** 这一日,姜沃依旧来与平阳昭公主倾讲些心事。 不过不是在凌烟阁的画像前。 在阎立本的正式画像替换掉公主的旧日画像后,姜沃去向二圣求了昭公主那一张【渭水军容图】。 此时这幅画就安挂在袁天罡从前的屋中。 因年岁久远,为保护画作,将作监已小心翼翼用绫绢将画重新装裱过一回。又特意给了姜沃一套专门用来拂去画上灰尘的‘马尾丝拂尘’与‘驱虫防潮’的诸色药包。 姜沃想,以后大概还是得努力做下透明玻璃。还是用玻璃框罩起来更加保险。 袁师父的屋子,一向是姜沃最安心的所在。 她在竹席上盘膝而坐,转着手上的道家流珠,仰头轻声与平阳昭公主说起她近来最大的心态转变。 关于太子。 * 姜沃心中万语千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是将手里的八十一枚珠子都转过一遍,才开口。 “公主你知道鸵鸟吗?沙漠里常见的一种大鸟,在遇到敌人追击的时候,鸵鸟有时候会选择把头扎在沙子里。” “许多人都有鸵鸟情结。” “在面对困难、压力的时候,哪怕心知肚明一味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先逃避下,不去想,就仿佛纠结烦难暂时不存在。” 之前有句很流行的话是什么来着:逃避可耻但有用。 姜沃笑了笑。 其实在太子李弘事上,她一直就有点鸵鸟心态。 这几年,她越来越发现,李弘自不是她心目中的君王继承人。 可是,姜沃总想永远跟她的君王保持步调一致。 皇帝不是一天炼成的。现在的媚娘,已经握住了许多权力,也绝不会主动放下这些权力,更会如泰山封禅一般,去追求相应的地位和荣耀,不会后退。 但在子嗣事上,媚娘此时对这个嫡长子,哪怕觉得失望,却也未至放弃的地步。 父母痴心无外如是。 因而姜沃在面对东宫,有时候就难免有些鸵鸟心态。 然而现在…… “公主,我做不成鸵鸟了。” 不过,不是为了李敬玄之事。 是为了曜初。 或者说,是为了太子做出的,与曜初,与每个公主乃至女子有关的决定。 ** 十日前,曜初忽然从宫中回到了姜宅。 姜沃从尚书省回到家中时,听闻曜初回来了还有些讶然:晨起两人是一起入皇城的,曜初还说今日留在宫里陪母后。 怎么忽然回来了。 姜沃换过衣裳去曜初院中。才进院门,就见夏日黄昏中,曜初坐在窗边,手里拿了一卷书。 曜初已然是十三岁的少女。 而姜沃当年遇到媚娘时,两人也不过十三四岁。 那一瞬间,真宛如时光倒流。 * 姜沃是进门后,才发现曜初根本没在看书,而是在发呆,且神情中少见的带着深重沉郁之色。 “曜初?” 听到她的声音,曜初才转头,看清姜沃的一瞬间,她忽然落泪:“姨母……” 姜沃极少见曜初哭,就走过去坐下来,取走她手里的书,等她诉说委屈。 原来还是要从平阳昭公主说起。 因昭公主入凌烟阁之事,曜初自然也了解了更多这位姑祖母的生平事。 她知道了一事——平阳昭公主当年,与公主驸马,已故谯国公柴绍,是‘各置幕府’,各自领军。 所谓幕府,并非后来的倭国体制。最早其实可以追溯到我国春秋战国时候的门客制度。 后来汉代,就有了明确的‘开府’一说。而在军中,幕府大多是指将帅出征时候,包括智囊团在内的指挥机关。 平阳昭公主带兵打仗的时候,自有幕府。 后来公主虽留在长安城内不出,手下虽无将领,但到底保留了幕府的建制。也算是她与其余公主不同的一点特权。 毕竟,大唐其余的公主,出宫后虽然也号称住在‘公主府’,但其实,公主与皇子不同,是没有正式‘开府’资格的。 公主自有食邑没错,但公主府邸内下属的官僚,只有替她管理食邑的‘邑司’,里面最高也只有一个七品官,然后两个八品九品官,来为公主料理食邑田庄钱财之事。 但皇子封王后可不一样,是能够正式置幕府的。 下属有‘国令’、‘大农’等数十官员,帮着封王的皇子料理各种府邸事以及封地事。准确来说,唐朝并不会把一块土地直接划给皇子,但皇子封王后,身上一般都担着一地‘都督’的官职。 正如当今皇帝未登基前,不但是晋王,还是‘并州都督’。若非先帝不舍得儿子去封地上,而是让李勣大将军代领并州,按照常规流程,晋王就该去并州把一地事儿担起来的。 故而皇子有幕府,而公主无。 曜初一直觉得此事颇为不公。 公主怎么不能置幕府?旁的不说,公主府上除了食邑财产事,难道没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 而且置幕府才能有正式的兵卫官职,曜初身边打小就跟着几个女亲卫,曜初自觉得等自己开府后,得给这些人相应的官职才行。 只是此时的曜初早不是幼年,想要什么就去跟疼爱她的父皇母后要的稚子。 她对朝局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 父皇圣躬不安,且如今夏日尤甚,她不愿为此事多去打扰父皇。而母后……曜初已然明白,母后代父皇理政的许多难处。 公主置幕府这种有违旧例的事情,如果她去求母后,母后肯定也会为她想法子。但想必母后又要受不少朝臣非议。 于是曜初来到了东宫,寻太子哥哥——如果太子先提出此奏为公主加幕府,皇后只需顺理成章通过,那母后处就不会那么难了。 因年龄相当,曜初与太子兄妹关系一直不错。曜初也就直接与兄长说了此事。 太子当时就颔首表示,会与东宫属臣商议下,令其写一写奏疏。 然而次日曜初再欢欢喜喜去寻兄长的时候,太子便带着歉然对她道:“此事与礼实在不合。” 并给她看了东宫属臣的不少奏疏。 “女在内,男在外,男女有别,中外斯隔,岂可相滥哉!”[1] “幕府者,丈夫之职,非妇人之事!”[1] 其实跟着姨母长大,曜初看过不少奏疏。但之前从没有一封奏疏,让她觉得这样烫,烫到她眼中与心中去。 曜初甚至要停一停。 母后和姨母,也会常见到这样的奏疏吗? 见到这些朝臣们借某些事情,来‘细数礼法’‘明辩阴阳之道’的奏疏——其实这两句话,指的又何止是公主欲开幕府事! 曜初终究继续往下看去。 如果连看都不敢看,她又能做什么? 奏疏上又道:“公主开幕府,实不可。平阳昭公主乃战乱旧例,如何遵之?若公主开府置官,岂非长阴而抑阳?” 这些奏疏果不其然又以圣贤书之道结尾:“《尚书》中有道: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若是不效仿古之礼法,国家焉能长久?! 因此违背礼法旧例,为公主置幕府,是大大的不可! 见妹妹读过奏疏后,神情转为不快,太子便温声道:“曜初,不若我向父皇请命,再为你加二百户食邑如何——那你的食邑便到了八百户,就可以与皇子的份例等同了。” “但开幕府之事,实在有违礼法旧例。” 曜初彼时望着太子问道:“大哥,礼法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太子闻言颔首郑重道:“礼法是立世的根本。” 又教导妹妹:“圣人有言: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再有《荀子·修身》中亦云:人无礼不生,国家无礼不宁……” 曜初没有打断兄长,她沉默地听完了太子所有指教。 然后告退离去。 这一日,曜初没有留在宫里。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点不敢,或者说不忍见到母后。 她不知该如何跟母后说这件事。 于是曜初只让身边女亲卫去紫宸宫回禀了一声,就依旧出宫来,回到姨母家中。 然而见到姨母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落下泪来。 曜初把这件事说完后,怔然半晌忽而又道:“曾祖母太穆皇后曾道‘恨我不为男’。姨母,今日我亦有此恨!” 她伏案而哭。 姜沃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曜初说起的,是大唐高祖李渊的妻子太穆皇后,也是平阳昭公主的生母。 不过太穆皇后是追封的,她未见大唐开国就过世了。 太穆皇后窦氏(亦不知姓名)是北周文帝宇文泰外孙女,曾被舅舅周武帝宇文邕抚养于宫中。 后来隋朝取代了周朝,太穆皇后闻之落泪,自投于床曰:“恨我不为男!以救舅氏之难!”[2] 姜沃未想到,今日从曜初口中再闻此言。 “曜初,不要这样说。”姜沃的手按在曜初的肩上,沉而有力。 若是曜初此时抬头,就能见到姨母眼中,再无往日幽泉般的平静,而是如烈焰升腾。 其实东宫属臣来明里暗里指责她‘挟私报复’,想要干涉她的时候,姜沃是挺平静的,没什么愤怒之情。 她知道太子的性格,也知道若有人在他耳边求情上谏,只怕就会这样。 姜沃没有为此而生出什么愤怒,不过是微微的失望和叹息。 但看到曜初伏在案上失声而哭,说出了太穆皇后那句‘恨不为男儿’,姜沃心如刀绞痛不能当。 那一瞬间,她心底升起的冷厉决绝之意,令她自己也有些讶然。 原来,两世为人历经生死后,在接受了朝代的更迭与无数世情后,在告诉过自己无数遍,此世自有其局限性,做过无数心理建设后——姜沃原以为她能平静接受一切不公并默然去做些什么。 可现在,姜沃发现,她的心底依然深埋着如此滚烫如岩浆的愤怒! 是为了曜初,也为了逼着曜初说出这句话的太子和礼法世道。 何苦,要恨不为男儿。 曜初,原就可以做最好的女子。 ** 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的这一日。 太极宫太史局内。 姜沃坐在师父的密室中,对着平阳昭公主的军容图,说完了这件事。 室内安静一片,姜沃望着画上湍急渭水,映照军容,心道:当年军权被解后,公主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硬是留下了自己的幕府呢? 她想起媚娘曾教导曜初“不要畏惧,也不要后退。” 姜沃忽而笑了:公主,不是我们不要后退。 是我们,退无可退啊。 172 曜初入局 前辈的择君经验(含39w营…… 太史局内。 姜沃与平阳昭公主画像说过太子事后, 起身离开。 路过案前,余光扫到案上还放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后汉书》。 大概是李师父之前在这里看书来着。 摊开的这一页,正好是也做过太史令的张衡之传记。 一句话映入姜沃眼中:“昼长则宵短, 日南则景北。天且不堪兼,况以人该之。”[1] 连天都不能兼成昼夜,何况人哉? 她不会顾及那么多了,这一世, 她只会走她选中的一条路。 既看到这儿, 姜沃索性坐下来,边随手翻着熟悉的《后汉书》, 边在脑海中理了理自己接下来做事的脉络。 然后打开了系统。 * 姜沃打开的是她从系统中得到的第一本指南。 《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一位不幸穿到了晚唐, 还不幸做了宦官的倒霉前辈的自传。 不同的是,这次姜沃没有看任何正文, 而是直接翻到了后记。那位无名的前辈,对自己搅动风云的一生,写了简短的总结和感慨。 系统里的文字没有声音, 也没有图像。 姜沃却觉得见字如见人, 笔迹龙飞凤舞,分外肆意—— “算来我这一生, 前半生行至权巅,后半生操纵朝局,曾两废三立晚唐帝王。” “原来朝代走到尽头的时候,废立皇帝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手握兵权与朝臣的人,只需要走上去, 将瑟瑟发抖的那个人拉下龙椅。” “很难想象。这是太宗皇帝曾经坐过的龙椅。是后世人眼中‘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的龙椅。” 笔迹停住。 再次起笔就是细数旧事了—— “为臣,最要紧的就是择主。可惜,在我太年轻的时候,并不明白这句话。” “我第一个扶持的皇帝,是一位落魄的,与我患难与共的庶出皇子。” “最终我废了他。” “不,没有出现什么富贵后反目成仇的戏码。他一直对我很好,但……他是个无能的好人。” “他很善良,所以会对我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宦官好。然而他也会对许许多多的人‘好’,耳根软没主意,让人头疼的要命。” “我要做的事太多了,不可能随时盯着他身边所有人。他屡屡被欺骗,被利用来对付我。” “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个愚蠢的好人罢了。” “但我不得不废了他。一个愚蠢的队友,远比一个聪明的对手的杀伤力大。” “我亲手将他请下龙椅时,他不可置信。” “但只有如此。” “因为有前车之鉴。第二个皇帝,我选了个聪明懂得权势而无根基的皇子。” “可惜,这位的聪明和爱权,在上位后都用在了内斗上。对他来说,抵御外敌收拾山河,似乎都没有先把皇权从一个有本事的权宦手里夺回来重要。” “没法子,不到一年,只好再废一帝。” “这报废频率真让人心疼。毕竟衮服冠冕都要重做,还得有个大差不差的登基典仪,这可都是钱啊。” “当我终于选对了(或许选对了?)一个皇帝后,却已经太晚了。” “我已经没法缝补这个支离破碎的大唐——一件衣裳,哪怕碎成一千片也能够慢慢缝起来。可我终于找到一位乱世中,或可有作为的明主时,大唐已经成了一缕缕一条条的丝线。” “属于大唐的时代,到底是过去了。” “我这一生,固然权倾天下,废立帝王。但走错的路也不少,并未力挽狂澜。不知这系统为什么还想要我写一本【自传式指南】。那好吧,写就写,反正还有筹子拿。” “所以我给我的指南起了个特别长的名字。” “不知道会不会有后人,愿意花权力之筹买这样一本宦官的书(没有也好,说明我是特例,还是盼着后人别穿成宦官)。” “但还是写一些话留给有缘的后来人吧。” “若你跟我一样,身份上注定了,不能成为被当世承认的正统帝王,或是坚定了走能臣辅国之路而非篡位之路,那一定要选好君主!” “不要为情义所困。” “这就是政治的残酷。” “一步不忍,百步难回首。” 最后一句话,笔墨尤重,让人清楚窥见写下这句话的人,有多少不甘,又有多少遗恨—— “恨不生于大唐开国时!与圣主雄才共建天下!” 姜沃合上了系统里指南: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这本指南的后记。但这次给她的感触比哪一次都深。 这不再只是一个前辈的故事。 李弘并不是合适的继承人,更不是她想要辅佐的君王! 他反而会让姜沃到此为止所做的一切付之东流。 ** 屋内安静如许,姜沃再次将现状冷静地摆出来—— 她看的分明,除非李弘谋反,不然皇帝不会考虑换太子的。太子李弘再与皇帝不同,再让他失望,那也是皇帝的嫡长子。除非李显李旦忽然变异,出现了皇帝曾担心过的‘先帝水准的文成武德’,皇帝或许会纠结一下舍长而立贤。 但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 儿子们如果都不如意,甚至让他失望,那皇帝就会考虑长女吗? 不,不会的。 姜沃比谁都清楚这个答案。 皇帝的脑海里,就没有女儿能登基的概念。放到先帝一朝也是一样:如果当时所有的嫡子都谋反,都失去了继承权,那先帝也只会再选嫡孙、庶子,也不会考虑长乐公主等嫡出公主。 就像没见过飞机,就根本不会有飞机这个概念一样。 也正因如此,皇帝才能放手至此,让媚娘来代理政事。 他是不会想到媚娘登基的。哪怕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媚娘有权力欲,会握住权力,并且要争相应的尊崇与地位。 可那又怎样。 历史上垂帘听政的太后何止一个? 而太后若无权势尊崇,如何帮助皇帝镇压朝堂? 因而皇帝一直默许媚娘的所有行为,哪怕是泰山封禅与他一同祭祀。 太子如今十四岁了,今年皇帝风疾发作却依旧只将政事交给皇后,这本就是对太子的失望,对大唐未来的保障。 皇帝基本就是默许了皇后以后能够做垂帘听政的太后,如此朝堂才能按照他的政治规划走下去。 因为皇帝心里,太后的权力,是一定会还给皇帝儿子的。 姜沃甚至苦中作乐想:如此看来,太子的存在也好,起码占住东宫的位置。 * 姜沃边想事情,手里边无意识的拨动案上的卦盘。 这是袁天罡的屋子,案上自然多有卦盘、铜钱等物。 停下来时,恰好成一幅“乾乾”健行不息之卦。有险而无灾。 姜沃伸手再次拂乱卦盘:是啊,皇帝不会选曜初。 但正因如此,被忽视的才是最安全的。才是最能默默积蓄力量的。 皇帝到底是皇帝,有着天子的心性——就像姜沃知道的史册上的王勃,正是因为两个皇子斗鸡玩耍,而他写了篇斗鸡檄文,当今陛下就大怒,觉得他挑拨皇子们的关系,将其逐出京城。 玩乐事皇帝都如此忌讳,如何会由着一位宰相肆意教导非太子的皇子? 正因为曜初是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皇帝觉得她一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她想像平阳昭公主去做将军,皇帝哪怕错愕担心,但没准也会为了哄女儿而同意(然后给女儿配上无数的亲卫,让她去扮演一个将军)。 因为他根本想不到,曜初有可能做皇帝。 尤其曜初又是妹妹,哪怕真的展露出政治天赋,在皇帝心里,只怕也会跟媚娘一样,正好辅佐性子软的儿子(兄长)。 而姜沃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皇帝对太子失望下去,再失望下去。 他是个会在心里默默扣分的帝王。 姜沃想,这几年她与皇帝走的也略远了些,有些事禀于媚娘就不再禀给皇帝了。 这可不是天子近臣的好品德。 姜沃需得让皇帝清楚地看到太子的样子——您放心把皇权真正地交给太子吗? 有句话说得好,猪队友比敌人的杀伤力还大。 但反过来也成立。 姜沃觉得,自己真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让帝后看见的够多。 太子在长大,东宫属臣只会越来越急躁,会想从更多方面来找出依据和力量,请皇后回到后宫去。 如果皇后不能再掌政事,皇帝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太子。 而姜沃,也要不断地提醒皇帝——只有媚娘握住的皇权,才依旧是你心中的皇权。 直到最后。 ** 这一日,姜沃还并不太意外地见到了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比皇帝年长八岁,比姜沃也要大几岁,气度端凝。 两人在吏部尚书院中,坐在院中梧桐树荫下对坐喝茶。自打泰山封禅事与稷下学宫诗会两事后,姜沃与诸位公主,都熟稔了不少。 其实原本姜沃最熟的是晋阳公主。 在公主年少时,两人就保养之道谈论过数次。 只是这些年晋阳公主行踪飘渺难定,如今反而是最难见到的人。甚至皇后率内外命妇泰山封禅事,都是提前一个月才通知到了晋阳公主,公主现赶回来的—— 晋阳公主于先帝年间,就多慕医道。当今登基后,公主还未定婚事,也拒绝了兄长给她安排驸马的计划,而是直接出宫住到了自己的公主府邸。 不在宫中居住后,晋阳公主出入都不受约束,就常去京中女医馆,也跟着孙思邈孙神医学医术。 起先公主还是留在京中,后来则索性跟着孙神医每年各处云游看诊去。 皇帝最开始听闻晋阳出京,当然惊讶担忧。然他完全管不了这个妹妹,近年已经躺平。 倒是长乐公主常在京中,年节下与姜沃常见。 从泰山回来后,更见亲近——长乐公主回长安后,于春日里举办了大唐第一场公主主办的诗会,还请了姜沃这个有经验的‘诗会举办者’去帮衬了半日。 自然,也是请她这个吏部尚书去‘做镇石’。 有掌选官的宰相在诗会上,许多求官心切的才子,哪里顾得上这是公主的诗会还是皇子的诗会?来就对了。 * 梧桐竹影。 长乐公主端着茶杯,都不怎么需要与姜沃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曜初与我说了公主亦置幕府之事,我觉得很好。” 甚至如同说起明日端午吃粽子一般自然,对姜沃道:“明日端午佳节,我便要带着曜初、城阳等几个公主一起上奏疏给二圣,请置公主幕府。” “倒是晋阳……”长乐公主有点无奈摇头道:“她有另一道奏疏要上。” “我记得,十二年前吧,那时姜相刚入吏部做侍郎,曾经为女医请过太医署的官职。只是当时未能成事,最终女医也只是按内宫女官的例。” 长乐公主慢悠悠喝了一口凉茶:“如今,应当能行了。” 她对姜沃笑道:“毕竟有姜相的城建署在先了。” “只是这一两年先是城建署女官,再是泰山驳回‘帷幔遮祭祀典仪’事,更有这一回凌烟阁为平阳昭姑姑请入阁之事……”长乐公主一一数过去,然后叹息道:“姜相也该停一停歇歇了。” “女医请官事,让晋阳来吧。” 长乐公主的声音,在这炎炎夏日里,宛如一片蕴凉清风。 姜沃举杯,以茶代酒谢过,然后含笑道:“去岁泰山封禅事,也多亏了公主,带着几位公主王妃上谏应和皇后。” 长乐公主与她碰一下杯,饮尽杯中茶,然后道:“女子在泰山之上祭祀地祇,何等难得的荣耀?皇后中宫谏表都上了,我只需要敲敲边鼓,这都不做?难道还要倒过来拉扯皇后。” 姜沃莞尔,替长乐公主再续新茶。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两人愉快地探讨了‘请旨公主亦开幕府’的具体上奏细节。 之后又闲聊了片刻,长乐公主才起身离去。 无独有偶。 当时曜初提起了太穆皇后,这一日,长乐公主也提起了这位祖母。 “祖母说过,恨不为男儿。姜相知道吗?我曾经也有这样的感触——那时候先公权倾朝野,被权势蒙蔽,看不清雉奴的难处,更看不清已经是皇帝的天子之心。” 长乐公主口中的先公,自是她的亲舅舅兼公公长孙无忌。 “我劝过几次,他全不往心里去。只道我是公主女子,少管政事。我当时就在想,若我是……” 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事,又是已经过世的长辈,公主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言尽于此。 姜沃送长乐公主出门时,路过院中只有绿叶的山茶花树。 长乐公主李丽质驻足而笑:“听闻姜相院中这株山茶,覆雪时最佳,待今年冬日,定要请我来赏雪赏花。” 姜沃含笑:“一言为定。” 山茶花种在长安城,并不是合适的地域土壤。 但终究,开出了不畏霜雪的花。 且,年复一年的,渐开渐旺。 * 这一夜,灯下。 姜沃看着曜初写她的第一封奏疏。 曜初写完后拿给她,请姨母帮着改。 姜沃却先放下:“写了半个多时辰,眼睛累不累。先歇一歇吧。” 她望着眼前十三岁的少女,含笑道:“曜初,姨母教你玩一种新的棋戏好不好?” 姜沃将曜初带到棋盘前—— “零和博弈。” 零和博弈——这种博弈的结果,永远没有双赢。 如今这朝局便是一场盛大的零和博弈游戏。 当年媚娘临进宫前夕,她与媚娘曾玩过一局零和棋戏。彼时媚娘感慨道,她已经在棋局外旁观了太多年,终于要入局去。 今日。 姜沃如十五年前一般,拈起一枚黑子:“曜初,就以此事为例吧,我来扮会就此事上谏反对的朝臣们,故而我执黑子,先行一步。” 黑子先行,便如太子已然在东宫,便如同朝臣们手里的礼法规矩,已然占尽了先机。 “曜初执白子。” 姜沃将一枚白子放在她的掌心—— “来做帝王。” 173 端午日常 姜沃的悠闲一日 端午佳节, 艾草悬于门上,以避毒气。 晨起桌旁,姜沃剥开粽子外头的微烫的菰叶, 用筷子分了很小一块黏米栗枣粽给婉儿。 又特意把枣挑掉了,她从前在医院里,就多听闻急诊有被枣核卡到的老人和孩子。 这是宫中御赐的粽子,与家里的味道不同, 姜沃就让婉儿尝一下。 婉儿吃掉了小碗里的栗子粽, 觉得不如家中的好吃,不免仰着小脸儿, 等着吃真正的端午粽子。 崔朝那边已经剥好了一枚,托着底端粽叶递给婉儿—— 她们在家中常吃的端午粽子,其实是姜沃前世最喜欢的‘咸蛋黄肉粽’。 虽说她原是个北方人, 在南北咸甜之争中,也觉得自己是坚定的北方党, 只喝咸豆腐脑。但在粽子的立场上,她就没有坚定住,比起北方的甜粽, 她更愿意吃咸粽。 姜沃吃了一口粽子, 感觉到咸蛋黄独有的绵绵沙沙的颗粒感在舌尖滚过,混着糯米微韧软弹的米香与调味得宜的酥软炖肉, 味觉得到了充分而立体的满足。 甚得她心。 她后知后觉:大概她不是北方党,只是个爱好咸食党? 吃过粽子后,姜沃边喝清茶边随口与崔朝问道:“今年的粽子也分送各家了吗?今岁端午晋阳公主在京中,可别漏下她。” 姜沃前世时那几年,咸粽子在北方也不那么罕见了。但在大唐的长安,这种粽子实是颇为特殊, 都算是姜宅的‘珍馐秘方’之一,每年端午都要分送亲友。 崔朝颔首。 * 今日端午休沐,姜沃是应了带婉儿进宫,再带着令月一并去凌烟阁拜探平阳昭公主画像的。 此事并不急于一早入宫。 这两月她为太子事多有烦心,在家中事上留意很少。 此时算是心意大定,又难得闲暇,就捧着茶杯跟崔朝聊起了家常。 听他说起将端午节礼并家中特有的四味粽子分送了亲友。 而亲友们又各有端午节礼回赠。 “是了,还有一事——孙神医和英国公府都送来了府上新调配的成药和药方。有空你细看看。” 姜沃闻言欣然道:“孙神医又有新药?”即刻就要来看。 怎么说呢,孙神医的保心丹,那曾经可是他们吏部加班的支柱啊。 崔朝也料到她一听闻就要看,早就收在了屋中柜子里。见她果然即刻就要,便起身去抱了几个匣子过来。 姜沃先看过孙神医的方子,是两味治发热的药丸:一味治疗妇人产后突起高热,一味治小儿发热。 她仔细收好——姜沃从未忘记为何会甘愿把系统兑换出来的医书,直接送给孙思邈孙神医,正是因为他的《千金方》,是古往今来,第一本专门把妇女的疾病拿出来专门讲解诊治之术的医书。 看过孙神医的两味新药,姜沃又打开英国公府的药匣,边展开药方边感慨:“有时我经常会忘记大将军还是一位良医。”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领兵打仗克敌制胜,在朝又为宰辅柱石,甚至还精通医道。 英国公府送来的两张药方都是李勣改良过的外敷药膏,一是用来防冻疮的乳膏,二是止血防脓肿的金疮药。 姜沃放下这两道药方,感慨道:“大将军口中不说,其实是很挂念李培根的啊。” 李敬业到了辽东后,有信传来——刘仁轨根本没把他留在原百济国,而是给他扔到北边高句丽去了,就让他驻扎在原本李勣大将军平定叛乱之地。 那里气候苦寒,且常有原高句丽的小股叛军出现。 说来,李勣大将军自己,一生征战多在北地,最远曾打到瀚海(贝加尔湖)。甚至就在几年前,还于寒冬腊月高龄率兵出征,亲平‘铁勒九部(薛延陀)’的叛乱,可谓是不知走过多少寒冬冰霜,刀光剑影。 他自身习以为常不以为苦,然而长孙才到苦寒之地不久,李勣就忍不住开始改良‘冻疮’‘止血药’的方子。 可见心底担忧爱护之意。 姜沃感叹了一回,打心眼里希望李培根在高句丽磨练成一根出色的培根。 她收起了这几味药。 其实若是旁的佳节,亲友间走礼并不会送药物,显得不吉利咒人生病似的。但五月端午是个特殊的日子。 向来有‘此月蓄药,蠲除毒气’的惯例。 京中人家也多于此月储备些常用的止痢丸,黄连丸,疽疮药等常用的药材。 因想到医药事,姜沃正好问起崔朝:“如今东西市各医馆、药铺,用的都已经是太医署新版的《救民简方》了吧?” 她说起的,正是从多年前将医书交给孙神医后,就做的一件事情。 自到了大唐,姜沃见过许多‘神奇’的药方和治疗法子——比如她刚进宫的时候,亲眼见到的小宫女得了疟疾,按照方子喝灶灰水治病。 再比如,如果有人鱼鲠在喉,按照流传甚广的方子,不是寻大夫取出卡住的鱼骨,而是要找到一片韭菜地,面向东方不说话(鱼骨头卡着脖子应当也说不出话来),然后再找到地里蚯蚓洞旁的泥土擦一擦喉咙,据说有奇效。 姜沃第一次见到这个方子,见其号称‘有奇效’,推断了下——大概是这段时间的折腾,让人把鱼骨咽下去了…… 如果说蚯蚓土还能当笑话看,但有的可就要命了。 比如妇人难产,令人服用**汤配‘烧成灰的写了龙字的纸条’。 且这些看起来匪夷所思的药方,甚至都不是民间口耳相传的愚昧偏方,也不是一些邪门歪道骗钱的和尚道士走街串巷姑六婆捏造的方子——有的是正经从南北朝广为流传的医书上《救民简方》上记载的。 以至于在助产士刚出现的时候,哪怕有孙思邈的名声背书,很多人还是觉得,与其让一把钢铁钳子(助产钳)把自己的孩子夹出来,不如给妇人喂这些药水来的稳妥。 这也是姜沃为什么最先要兑换医书的缘故。 旁的事物,哪怕是占城稻这种粮食,从发现到真正的惠民总得有个过程。但医学之事——多一个好的大夫,少一条如上的‘要命偏方’,或许就能立竿见影地救一条甚至数条人命。 姜沃知道,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偏方,比如说喝符灰水治病等方子,在现代许多地方也未完全断绝。 念及此,她忽然想起加缪的一句话:“人世间的罪恶几乎总是由愚昧无知造成”。 而崔朝听她忽然说起这句话,心中一动——她说的也不止是医药事吧。 果然,听姜沃又感慨了下一句:“若是缺乏理解,‘好心’能造成和恶意同样大的危害。”* --- 夏日晨光,倏尔大亮。 姜沃换过官袍,带着婉儿进宫。 才到紫宸宫太平所住的小殿,就见太平从屋内奔出来,身后跟着脸都有点发白的乳娘:“公主……公主慢点跑!” 太平理都不理。 她是个急性子,定好的事情简直一刻都不愿意耽搁。 于是今日晨起一睁眼,她就在等姨母和婉儿入宫。因外头天儿热不能出门等着,太平就于屋内趴了好一会儿窗口了。 简直可以说是望眼欲穿。 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时,立刻奔了出来。 太平声音清脆,让姜沃想起青色的苹果,闻之令人心情爽快愉悦。 “姨母!” 太平边唤一声边急着拉着婉儿的手,就要往外走:“咱们这就去吧!” 脾性之急可见一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这时候才刚慢吞吞从对面屋里走出来的李旦。 太平都奔到院中说过两句话了,李旦此时才走到台阶处呢。 姜沃先颔首笑道:“殷王。” 李旦边谨慎小心迈着小方步逐个台阶挪下去,边慢吞吞道:“姜姨母好。”然后又转头问太平道:“妹妹,你今日不跟我们去……” 他语调太慢了,以至于太平都来不及听他说完,就干脆道:“不去。” 李旦就停了半拍,又慢慢道:“哦,好。” 至此,才刚走完台阶。 姜沃在旁看着颇有感慨:帝后的孩子,真是每一个性情都不一样啊! * 姜沃带着太平和婉儿往太极宫去。 到底是夏日,哪怕稍微绕远一点的路,姜沃也特意挑了树荫蕴凉的路线走。 若是太平和婉儿走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所幸两个孩子体质和体力都不错,尤其是太平,一路上还蹦蹦跳跳的,看起来比姜沃还有精神。 说来不是姜沃特意不带李旦,而是李显早说好了,今年端午要带着弟弟去看太液池上赛龙舟。 这不早起李旦还邀请太平,然而还没说完就被妹妹拒绝掉了。 “赛龙舟有一日一夜呢,咱们可以看夜里的龙舟,更好看。” 太平的话也多,一路上走也不耽误说,说也不耽误走的。 姜沃不免点头:这个肺活量,从小就不一般啊。 太平好奇心也旺盛,哪怕看到一朵新鲜的花,也要拉着婉儿去看。 而在有一次抓着婉儿手腕的时候,就摸到了婉儿手上的端午长命缕。 太平立刻想了起来:“对了!我还给姨母和婉儿留了长命缕!” 端午时佩戴五彩丝线编成的长命缕,也是久有的风俗。姜沃晨起也给婉儿系了一根,还是她亲手编的。 太平边从荷包里拿自己的长命缕,边看婉儿手上现在带着的这一根:“这条长命缕好简单,这不就是五根颜色的绳缠在一起?” 姜沃在旁听闻,觉得稍稍扎了一下心。确实,她的长命缕走的是简约流派。 然而很快太平了然道:“那这根一定是姨母编的!” 姜沃:……这才是真正的扎心啊。 ** 虽然被小太平扎了一两下心,但总的来说,这一日端午,姜沃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然而世间快乐守恒定律,再次发挥了作用。 姜沃心情甚佳,优哉游哉地带着两个孩子去拜凌烟阁——而皇帝今日却心情不佳,正在头疼。 174 皇帝的头疼 媚娘:让刀永远呆在鞘中…… 说来端午这日, 皇帝心情原本也不错。 晨起与媚娘对坐吃过了端午的粽子,也聊了些近来的朝堂大事。又得知今日儿女们各有安排后,皇帝不免笑道:“若只是咱们自己, 倒不觉得日子过的快。但见孩子们一日日长大, 就觉得岁月催人了。” 又听闻李显李旦两个小儿子,今日特意约了去看龙舟, 皇帝便道:“孩子们喜热闹,以后每年端午节庆照旧吧。” 其实原本端午在宫里是很盛大的节日,大明宫内又有太液池, 往年赛龙舟、比射粽等节庆事有许多。 只是这几年便几乎没有任何热闹庆典了,端午多是休沐,安安静静就过去了。 毕竟每年端午都是夏日, 陛下必要圣躬不安——风疾之人头痛目眩,多喜静厌闹,皇帝不喜,宫里哪能欢欢喜喜哼哼哈嘿锣鼓喧天赛龙舟? 也就是今年端午前, 恰有凌烟阁之佳事,皇帝才命组织一次赛龙舟。 但听闻两个小儿子竟然觉得稀罕, 今岁还特意约了一齐去看龙舟,皇帝便欲恢复旧年端午之礼。 媚娘闻言颔首应下,又笑对皇帝道:“陛下慈父之心。” 皇帝撑着额头笑道:“慈父?朕精神不济,兼顾朝政大事且不暇。对孩子们的用心,较之父皇当年待四哥与我, 实相差远矣。” 他是嫡出幼子,当年先帝亲自抚养,事无巨细过问。 然而……皇帝想到自己,不免无奈摇了摇头。 到了他的嫡出幼子李旦这里, 他有心也无力,真的就管的极少了。只能也按照自己的旧例,令儿子三岁封王,保证该给的尊荣待遇一应都不差罢了。 “媚娘,朕忽然真的明白了父皇。” 慈父二字,勾起了皇帝心中旧事软意,便一边端着碗喝药,一边与媚娘道:“当年父皇立朕为太子,除了朝堂外,心中最要紧的牵挂,便是盼着朕性子好,将来能够善待诸兄弟姊妹,尤其是大哥。” “好在朕没有让父皇失望。” 媚娘将蜜饯推给皇帝,没接话。实在是不好接。不知皇帝是真的忘了,还是自我欺骗故意忘了——那是根本不提魏王李泰啊。 先帝驾崩后,皇帝可是连奔丧都不让当年的魏王李泰回京。只有李泰去世的时候,皇帝在朝上掉了两滴眼泪,然后转头就开始庆贺新岁了。 不过皇帝性子就是如此,恶之而决绝,对真正放在心上的则厚至逾礼。[1] 皇帝含了一枚蜜饯,又接着道:“如今膝下诸子渐长,愈能体会当年父皇的心情。” 他摊开手:“固然五指有长有短,弘儿是太子,最为朕爱重。但其余也都是骨肉。若是朕的儿子们,也闹出兄弟阋于墙,彼此成生杀大仇之事,朕可受不住。” 主要皇帝这个‘也’,可不单指大哥李承乾和四哥李泰之事。毕竟这两位兄长虽然是恨死对方,但到底没真出手捅死对方(当然,也不是不想,主要是没机会)。 皇帝这个‘也’,还包括父皇,是真的在玄武门干掉了自己的大哥和四弟…… 从前李治作为晚辈,作为皇位竞争者,想走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不觉得如何。 但正所谓位置决定脑袋,等他自己做了皇帝兼父亲,便真的忌讳担忧起这件事来。也才真正体会到父皇晚年的心情。 且他李唐家也不能连着三代搞出这样的事儿来啊! 故而皇帝想想现在的东宫,颔首满意道:“弘儿最令朕欣慰的一点,便是性子宽厚,上孝父母,下善弟妹。” “便是他在政事上的悟性稍弱一点,也罢了。媚娘,咱们可以慢慢教。” 大约是心情好,皇帝觉得今日蜜饯味道很不错,就又从桌上推给媚娘让她也尝尝,然后笑道:“毕竟,弘儿还是很听话的。” * 媚娘听了皇帝这番话,不由垂眸。 听话? 是啊,弘儿很听话。 就像当日李敬玄之事,她与太子分说过后,太子也乖乖点头应下,还和和气气与姜沃道:“误会姜相了”。 看起来太子是很听她这个母后的话,但问题是,太子也听旁人的话。 她想起了几日前姜沃入宫,与她直言不讳说起曜初的眼泪,以及那几封‘阴阳有别’‘公主不能置幕府’的奏疏。 姜沃与媚娘便说的透彻多了:“这几封奏疏,虽谏的是公主开幕府事,但又如何不是冲着我,以及冲着姐姐来呢?” 姜沃指着那句:“尤其是‘若以女处男职,长阴而抑阳,非久安致远之计。”简直就快指到她面上来说了。 既是指她这个‘女处男职官’的宰相,想必更是指‘抑阳’太子的代政皇后吧。 非久安之策,自然是希望皇后勿违阴阳,早早退回内宫去。 不管太子见此奏疏,有没有想到这一条,心底有没有对母后生出同样的心思。但这些奏疏能出现在东宫且不被太子斥责,甚至还被太子拿给妹妹看,原就是一种态度—— 无论他心底明不明白这是一种态度,是被推着、忽悠着,还是隐约也认同着……但都是一种态度了。 姜沃对媚娘坦然道:“曜初是不欲姐姐伤感,那日从东宫出来,都不敢来紫宸宫,直接回了我家中。” “她是孩子的孝心。但我知,姐姐不是畏伤感,而不敢见事经事的人。” 如果说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注定要发生,媚娘绝不是那种闭眼不看的人,而是那种必出手抢占先机,早做最坏打算的人——若无这样的毅力和心性,媚娘怎么会做皇后,她的人生早就是从掖庭到感业寺,余生吃斋念佛了。 姜沃又道:“且这次只是东宫属臣为公主事谏太子的私奏。并非是朝堂上经了三省六部的奏疏,姐姐还能尽早防患于未然。” 若是将来,真有东宫属臣公开上了这份奏疏,必是要有损皇后的颜面和威信。 * 紫宸宫的气息是艾草夹杂着皇帝惯用的薄荷油的味道。 混杂成一种奇异的清苦气味,却令人头脑清醒。 媚娘望着皇帝道:“陛下,说起弘儿,还有一件要事,不得不与陛下商议一二。” “英国公两月前就上过一道奏疏,称述年迈精神不济,难兼顾诸事。欲辞尚书左仆射一职。” “几日前又上一书。” “陛下,英国公到底是年过古稀的人了。尚书省公务繁重,又要每日去东宫为弘儿分讲政事,实在是太劳苦了。” “不如请英国公每五日往东宫去一回?”媚娘唇边带了一缕笑意:“若陛下不放心,我再寻两个妥帖的臣子,任职东宫?” 皇帝想了想昨日见到的英国公,不免伤感:“是啊,朕打东宫起就惯了凡事多倚仗他,总是忘记,大将军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就按媚娘说的办吧,勿烦大将军每日奔波于尚书省和东宫了。” 然后再次露出一点欣慰:“算来,大将军日日教导弘儿,也一年半了。” “这一年多来,弘儿也再未上过不当的奏疏,可见进益。” 在皇帝看来,自打李勣入驻东宫,可再没发生过什么弘儿请免‘宗亲国除’,替‘上官仪’求情等上奏谏父母之事。 媚娘:…… 这倒未必是弘儿不想上,只是让英国公坐镇东宫压住了。 但现在,英国公不想再压下去了。 ** 凌烟阁内。 太平数了一遍悬挂在墙上的画像,很是纳罕,数着她的手指头问道:“姨母,你不是说,这回入凌烟阁的功臣,有平阳昭姑祖母、邢国公、江夏王吗?” “这是三个人啊,但怎么有四张图?” 婉儿已经在旁细细答道:“公主,这张是英国公李勣大将军的丹青图。” 皇帝待英国公实在不同。 虽说李勣大将军已入贞观一朝的凌烟阁,但皇帝觉得,无论以军功还是以文臣之功来算,英国公都绝对是该入他这一朝凌烟阁的第一人。 于是令阎立本再为英国公作一幅画,也挂入这一座凌烟阁中。 姜沃从宦官前辈的书中见过,中晚唐的凌烟阁颇为混乱,确实也有图画重复的功臣。但在这个大唐,是英国公首开了入两朝凌烟阁的先例——方是实至名归。 不过……姜沃心道:如果按照大将军打几份工,皇帝就给人画几张像,其实还画少了。 而现在,有一份差事,李勣大将军实在干不动了。 李勣不欲担坐镇东宫重任的心思,其实就起自李敬玄事件—— 彼时太子觉得姜沃处置李敬玄过于严苛,令左谕德来说情不成,又令宰相许敬宗亲自来说情。 许敬宗不愿为此事得罪人,特意挑了姜沃和英国公都在的时候,把这件事提了一句就算了。 太子此举,拂的并不只是姜沃的面子,还有李勣大将军的——作为太子太师,在许敬宗出现前,他竟然不知道此事!太子并没有先问过他,姜相对李敬玄的处置是否合宜。 那之后,李勣大将军就先上了一道‘年迈’奏疏。 而直到这次,关于‘公主开幕府’事,太子又是未请教李勣大将军,只召了东宫的礼官议此事,就让李勣大将军下定了决心。 尤其是在听姜沃说起,东宫内那几道‘阴阳奏疏’后,李勣是半点不待犹豫,立刻上书再次称‘年迈多病’—— 甭管太子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反而他得把自己摘出来了。 绝不能一世的文功武绩,出将入相,结果到了晚年,一个不慎栽在东宫! * 真正的聪明人,不只是不用说话彼此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而是……甚至彼此连照面都不需要打,只看对方的行事,就知道对方真正的表态。 比如此时的皇后和英国公。 李勣大将军的‘称病’,就是在告诉媚娘:教导东宫之事,他做臣子的实在力有未逮——太子对他足够敬重,但不够信重,不会凡事与他商议请他指点再做决定。 因而李勣大将军也担忧哪日一个疏忽没看住,这种‘非妇人之事,阴阳相违’的奏疏就真的从东宫流出去,成为了东宫对皇后代政不满的证据。 那到时候他这个太子太师都撇不干净,相当于被东宫许多心思诡谲之臣绑上了一条破船——毕竟在其位除了谋其政,还要担其责! 东宫出了此奏,你这个太子太师是不是也反对皇后代政? 因而李勣要退一步,让出一个空档来。 这是对皇后的无言的上谏:我会尽力而为,但除我之外,请皇后您自己也派人来看着太子吧。 媚娘接收到了李勣大将军那从来沉默而不动声色的支持——正如当年废后立后事一般。 英国公不是那种会主动上谏请立皇后的人。 但他的重量太重,站位太重要。 关键时刻,他从未让媚娘为难过。 总是恰到好处的偏斜那一点。 这就够了。 媚娘实感英国公此时的退一步,默许,甚至请她将自己人放到太子身边去。 说来,媚娘也有些无奈:她之前一直未将自己的亲信‘北门学士’等人放到东宫,不是放不进去。 而是一来有英国公坐镇她也安心,二来,媚娘深知朝臣中心中反对她的人很多,在弘儿跟前闲言碎语的人想来也多。她要再放亲信过去,难免不被人指为皇后要监视太子。 朝臣的闲话也就算了,媚娘要是每一句都入心,早都气死了。 可她不得不顾及弘儿的心思:那孩子多思多虑,不会也以为母后派人监视他吧。 然现在……没法子,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她必须得知道东宫内发生的一切。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变成朝臣们攻讦她最锋利的一把刀! 如果太子是刀,会斩断她现在所有的权柄,逼得她回到后宫去,做一个天聋地哑,抬头只看到四方天的内宫妇人…… 媚娘曾数次扪心自问过,她愿意吗? 哪怕是把权柄让给亲儿子? 不,她不愿意! 若她的子嗣是执刀人,凭借自己的能力欲胜过她,或许媚娘心里还不会这样无奈而坚决不退。 可偏生不是。 那她只能让这把刀,永远待在刀鞘内! ** 媚娘正与皇帝说起东宫,忽见程望山叩门而入,禀明长乐、城阳等长公主与安定公主一齐请见二圣。 皇帝闻言心情更佳:端午佳节,他最亲近的同胞姊妹和掌上明珠的长女一齐来看他,心情如何不好? 他对程望山颔首:“还不快请。” 几位长公主入内,先以国礼见过二圣。 之后媚娘便起身,以家礼与几位长公主寒暄,气氛颇为融洽。 叙过家常后,长乐公主开门见山道有一事请奏二圣。 皇帝不免笑道:“姐姐如何这般肃然,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 长乐长公主很快将置幕府事说明。 皇帝听闻,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颔首应下。 逾制对当今来说从来不算什么——按说公主未成年还不该有封号有食邑呢,他也全都给了。而且也没按照公主三百食邑给,而是寻了‘祥瑞’‘吉兆’等缘故,初封就给两个女儿把食邑翻倍了。 这样出嫁的话,还能再翻一倍。 此时皇帝颔首应下的同时,就已经连给逾制的理由都想好了:“诸长公主今岁随行封禅地祇有功于朝堂,准以同亲王例开置幕府。” 晋阳长公主曾与皇帝一起被先帝抚养数年,兄妹二人最亲厚。 此时晋阳公主李明达笑道:“果然有事来寻兄长没错。” 皇帝闻言含笑,又见女儿随着诸姑姑坐着,便随口道:“安安,既如此,你去寻你兄长,将此事说一声。” 他为姊妹们开幕府,太子若上奏也为两个妹妹请命,岂不是显得天家和睦,父子同心,手足情深? 然而皇帝话音刚落,便觉得室内顿时一片略显诡异的安静。 皇帝心思何等敏锐,当即察觉不对。 不过他沉得住气,也未当即追问,依旧神色如常与姊妹们叙过家常话,等长公主们都离去后,才单独问媚娘。 问清后,不免动气。 “弘儿但凡不答应安安呢!朕也好说一句他克己复礼,不以私情碍公。” “可先应了妹妹,转头问过东宫属臣,又反悔了怎么能成?” 媚娘抿了抿唇说了一句:“弘儿一向虚心纳谏……” 还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媚娘不要过于溺爱。虚心纳谏也分什么事儿,什么谏——哪怕弘儿纳谏的理由,是虑到‘公主置幕府的国库度支’等实务,朕也不至于动气。” 只叫人用一句礼法就框住了,是什么事儿? 皇帝今日的轻松心情尽数消失,头痛起来。 175 拜访英国公府 李勣:姜相你愿不愿意……… 端午休沐的第二日……也是休沐。 应该这么说, 大唐的五月,基本都在休假——根据《吏部假令》,五月除了端午的休沐外、还有十五天的田假, 以供官员们‘农忙’。[1] 朝臣们需不需要农忙不知道, 但总没有人会拒绝放假。 且大唐没有调休补班制度, 纯纯假期。各署衙轮流值班的官员, 也可在假期后补上休沐日。 因而朝臣们对每年五月的期待,远超后世人盼黄金周。 姜沃也不例外,每年都对着历书盼五月。毕竟夏日炎炎,能不奔波于署衙, 自然是好的。 * 休沐假内, 除非有军国大事,朝臣们并不加班,不过还有一种情况, 会导致加班, 那便是帝诏。 端午休沐的第二日,昭文馆学士, 即朝臣们多简称为‘北门学士’的范履冰、刘祎之奉诏入宫, 即日起就任东宫, 为左右谕德。 至于原本的左谕德萧德昭,就是特意代表太子去劝姜相‘宽容大度’的东宫属臣, 则外调坊州刺史。 也巧了, 就是他当时想给李敬玄争取的官位。 休沐日中不上朝,姜沃也看不到朝臣们对此番调令的反应。 但她看到了英国公对此事的反应——端午休沐的第三日,姜沃前往英国公府探望‘近来多病’的英国公,并给李勣大将军带去了他以后只需要‘每五日去一次东宫’的好消息。 英国公府前院很是古朴,正堂内摆着的都是罗汉矮榻。 姜沃坐下来后, 与英国公讲明东宫的人事调动。 李勣听过后,不由露出了悲感伤痛的神色:“陛下以东宫相托,无奈老迈多病,竟辜负圣恩,实是深恨深愧。” 姜沃亦是陪着感伤劝慰了好一会儿。 待流程走完,两人就几乎同时换了神色。 姜沃含笑道:“上回英国公说觉得味道不错的烟熏肋条肉片,我带了些来。” 从端午英国公府送过去的药可知,李勣大将军应该是惦记孙子,姜沃也没啥能做的,就只能给他送来些培根…… 李勣大将军颔首为谢。 他还有话要与姜沃谈,目光不由落在紧紧挨着姜沃,在矮榻上跪坐端正的小姑娘身上—— 这便是上官仪的孙女吗? 说来,李勣是不太懂姜沃为何要收养上官仪的孙女。她若想要收徒,朝堂中多少人愿意把自家的孩子送过去。 就算不是收徒,是要收养,也完全可以去善婴堂抱养一个孤女,身份上没有牵扯的。 之前谁都想不到,她会收上官仪的嫡亲孙女为亲传弟子。当时上官仪可是把帝后同时惹恼了。 她这位天子近臣,多年不松口收徒,最后一收却惊掉一地眼珠。 大约真如曾经袁李两位仙师收她为徒一般,他们一门就是一眼玄学吧。 见李勣大将军的目光看了看婉儿,姜沃便明白,开口问道:“大将军的曾孙女今日在家否?”让孩子们去玩一玩。 李勣颔首转头吩咐仆从,把小娘子请来。 很快有一位二十来岁,相貌明丽桃腮杏口的年轻女子,带了个**岁的小娘子出来。 正是李敬业的妻女。 姜沃一见还略微怔了一下:她早知李敬业成婚,甚至还在英国公府喝过喜酒,但真没想到他女儿已经**岁了。 在心里算了算,姜沃才含笑摇头:原来自己也会犯同样的‘第一眼固有印象’错误——她初见李敬业时,他是十五六岁的跳脱少年人。之后,他在姜沃心里一直是差不多的形象。 有时会忘记,那之后,却也是十年多过去了。 作为国公府子弟,李敬业跟京中这些官二代差不多,都是十七八岁成婚,今年李敬业也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个八岁的女儿,实在是很正常。 只是……姜沃觉得也不能全怪她,主要是李敬业自己年纪倒是长了,但骄横性情和身上时不时冒出来的那种颇为欠打的气质跟十五六岁好像也没啥差别。 这样想着,姜沃看他的妻子,眼前这位明丽又不失温慧的女子,眼神就更柔和了。 在她带着女儿上前见礼的时候,更温声问起她们母女的姓名。 李少夫人微微一怔,自做了英国公府冢孙妇后,好像很久没人问起她的本家姓名了。 这样想着,她对面前的姜相再次行了个晚辈礼,然后答道:“宁拂英。”又指了身旁的女儿道:“小女还未有大名,祖父慈爱,先起了个小名儿。因盼着她一生顺遂无忧——” “故名‘顺顺’。” 姜沃沉默了:人无完人,终于发现了英国公的不足,那就是真不会起名啊。 她又凝神看这位顺顺小娘子。 一打眼便先看清一对不描而天生成的浓眉,五官亦是分明大气。且从她的举止站姿来看,绝不是个整日待在屋里的小姑娘。 姜沃见而心喜,从腰间摘下自己今日佩戴的一枚麒麟玉珏作为见面礼——这就是朝臣们为何常要多悬两块装饰玉珏,一旦出现这种在外初次见到晚辈的突发情况,就能现场摘下来用。 顺顺双手接过了这枚麒麟玉珏,行礼道:“长者赐不敢辞,谢过姜相。” 李勣大将军对曾孙女的态度,比对她爹柔和多了,颔首道:“顺顺带着姜相府上的小娘子去玩吧。”又嘱咐了一句:“照顾好妹妹。” 顺顺脆生生应下曾祖的话,上前牵着婉儿的手,跟着母亲一并告退离去。 * 说来,虽然在李勣大将军和姜沃眼里,李敬业是个令人头疼的存在。但他在外人眼里,绝对是个乘龙快婿:英国公嫡长孙(主要还是英国公长子的独子,将来无可争议的爵位继承者)、本人武艺颇佳,在国子监的骑射中拿过第二名、生的也算剑眉星目,卖相也拿得出手。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有个好祖父。 连不少一二等的世家也觉得,只要李勣大将军来为长孙求亲事,他们也不是不能忽略李勣本人出身乡野农户,甚至曾做过贼寇的黑历史(李勣大将军年少时确实曾落草为寇),还是可以挑个旁系的世家女与英国公府联一下姻的。 然而李勣大将军选冢孙妇很谨慎,最终选了他曾经一位袍泽的孙女。 姜沃在吏部多年,很快对上了号:宁拂英——应当是如今镇守庭州都督府的宁都督宁守中的孙女。 姜沃便与李勣大将军笑道:“我见了小娘子很喜欢。”又请她将来常去家中做客。 李勣闻言也露出几分真切笑意:“姜相的夸赞可是难得。”又道:“姜相若有闲暇,只管叫她过去教导就是。” 李敬业这个孙子,他都托付给眼前这位年轻的宰相了,何况是曾孙女。 想到年轻宰相,李勣不由又想起朝事:算年纪,他是见不到太子登基了,可眼前姜相应当能见到。 东宫啊。 方才姜沃只是报了人名,现在李勣又细问了些这回东宫属臣的来历。 姜沃一一答了,然后道:“太子身边专管谏言的左右谕德都换过了妥当人,大将军也可略省心些。” 虽说工作频率骤减,但李勣还是太子太师。 他这官位是皇帝来镇稳东宫的,故而这名头此生他是摘不掉了,就像魏征魏相一样,一直做到人没了才算完。 端起面前的消暑饮喝了一口后,李勣忽然提起了贞观年间旧人:“姜相还记得褚遂良和刘洎吗?” 姜沃很快点头:这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这二位啊。 当年刘洎在永徽年间朝堂上大杀四方,极限一换一,一波带走褚遂良的旧事,姜沃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呢! 唉,那时候她还是太史令,可以在朝堂上欢快吃瓜。 现在这两位还在爱州(越南),一个做刺史,一个做县丞相看两相厌呢。 说来,姜沃记得史册上褚遂良被贬爱州后,屡次向皇帝上书认罪得不到回应,于是没几年就郁郁过世了。 但现在,大概是鲶鱼效应,有个仇人陪着能够激发顽强的生命力。反正现在褚遂良还健在,并且每年上书求情——已经不求皇帝把他调回京城了,反正别让他待在爱州跟刘洎搭班就行。 据李淳风从爱州回来后告诉姜沃的:原本刘洎作为爱州刺史,褚遂良作为下设一县的县丞,两人不用常见面的。 然而刘刺史道:“那县中也没多少人,一个县令就够了。”直接把褚遂良这位县丞留在了刺史府,给自己当书令员。毕竟褚遂良书法一绝。 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褚遂良真是恨不得去下面县城日日吃土,也不愿意日日给刘洎当秘书。 而李淳风等人到爱州寻占城稻良种,并之后育种事,也得到了刘洎的大力支持。 到底是曾经的宰相,做事精到,安排的明明白白。 故而这次李淳风回京,从爱州离开的也很安心,那边可是两位曾经的宰相在继续经管育种事。说来,永徽年间这些宰相发落描边,还真有些奇效。 占城稻离开爱州后,最先试点就是种在振州(海南)。那里也有一位前宰相,韩瑗。 毕竟是做过大唐宰相的人,安排庶务实在是比寻常边境刺史利落周到百倍。 李淳风还道:“我记得有一年春耕,刘刺史还请(逼)褚县丞亲自下去种地,感受下民间疾苦。” 反正这些年曾经的褚相在刘洎手下也是受了苦了。 姜沃听师父讲过后,边心内饱含同情,边在下次入宫时,向媚娘要了几份宫中存档的褚遂良临摹的《兰亭集序》并其余书法手稿。 先帝极爱王羲之《兰亭集序》,曾令朝中褚遂良、欧阳询等书法大家均摹之。 旁的不说,褚遂良的字是真好看,必须收藏下原稿。 * 不过此时英国公忽然提起这两人——姜沃心念微转,李勣大将军为人最谨慎,必不会直言东宫不好,那就是要借前朝旧事来隐喻下如今东宫? 果然。 李勣大将军道:“你那时还在太史局,许多三省六部的事不能知道。” “你可知,这两位死对头,曾经一齐给先帝上过同样的谏言?” 姜沃不由感兴趣问道:“当真?” 能让这两位摒弃前嫌联手上奏的,得是什么事儿啊? “正是事关当年的东宫。” 事关当年还是太子的李治。 李勣说来也十分感慨:“先帝对当今,实在是慈父情怀深重,朝夕不舍相别。当今册太子后,虽然名义上入住东宫,但实则一月里大半时日都只待在立政殿的侧殿,并不待在东宫内。” “用褚遂良上奏的话说,便是‘朝夕不离膝下,常居宫内’‘入侍宫闱,动逾旬朔’。”* 李勣望着外面天际的白云道:“于是,褚遂良刘洎先后上过《谏圣人勿滞爱太子疏》。” “褚遂良谏先帝,太子自当‘亲近师傅,适君臣之大道’,刘洎也谏先帝‘太子宜勤学问,亲师友,接对朝臣’。”* “有这二位带头,朝中重臣们谏言者多。自此,先帝便让太子至少每隔三日,去与朝中重臣与东宫属臣往来。” 听到这里,姜沃就有几分明白了。 而李勣则带了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意:“瞧,无论什么臣子,都会想着往东宫身边走。”他们要在东宫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努力与太子,与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建立联系。 为了此事,连褚遂良和刘洎这种完全敌对势力的人,都不惜联手,一齐谏先帝,令太子‘接对群臣’。 总得把太子先从先帝身边弄走才行——只有他们有机会出现在太子身边,能够劝谏太子了,才能让太子被他们影响。 先帝为什么会放手?也是不得不放手。 终有一日,他不能把太子留在身边,不能只有他一个人教导太子。 作为太子,大唐的继承人。将来,太子终究是要自己站在丹陛之上,万人之巅,面对所有的朝臣,聆听所有的声音。 自己去分辩是非,做出决断。 李勣的意思很分明了:连先帝都挡不住的事情,他这位太子太师如何能真的镇压住东宫一众心思各异的属臣?如何能挡住各种各样的谏言钻入太子耳朵中? 姜沃垂眸望着眼前浓褐色的消暑茶。 李勣大将军讲这段前朝旧事,是告诉她,说到底,东宫数百属臣来来回回,无数声音交织——重要的从来不是臣子,而是太子本人! 作为执掌者,会听到无数谏言,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其实。”正堂中无旁人,李勣忽然感慨道:“大约是年老,我近来常想起旧人旧事。” “先帝爱子情切,总觉陛下太过温善仁厚,故以‘汉武寄霍光’托付长孙太尉。” “自然,陛下不是仁弱心性。不过,若真如先帝所忧,朝中还真需位长孙太尉坐镇。” 他似乎只是感怀旧事的语气,很快又道:“只是,长孙太尉这种先帝托孤的重臣,不好做啊,历来善终者少!唯有忠心勤勉又夙夜小心之重臣或可持之以恒,一世安稳。” 李勣说完后,目光在姜沃身上缓缓看过。 其实东宫,还有太子少师之位空缺。 太子的性情,将来只怕需要重臣坐镇朝堂。 姜相已然是天子近臣与宰辅,又恰与皇后年少相识,情分不同,若是她能够…… 李勣还未想完,就见姜相依旧含笑微微,点头接道:“是啊,长孙太尉当年有扶立东宫之大功,又是血缘至亲,却终难善终,足可令后人追思而自醒之。” 告辞。 不干。 夏日蝉鸣聒噪。 李勣沉默片刻,便若无其事换过话题道:“追思旧事总令人伤感,还是看眼前吧。” “邢国公病了,改日你我应代尚书省一众同僚去探望一二。” 这件事姜沃自然应下。 然后又好奇问道:“邢国公家里,有女孩子吗?我也好提前备下表礼。”苏定方大将军若有孙女曾孙女,不知又是何样人物? 李勣颔首:“邢国公府上,有两位未出阁的小娘子。” 姜沃点头:好咧! 176 挖人的笑容 裴行俭:姜相看上的原来是…… 姜沃自英国公府告辞前, 李勣原是要令侍女去后面,让孙媳将姜相弟子送出来的。 姜沃就先起身笑道:“大将军,我去后面接婉儿便是。正好可以再与小娘子说两句话。” 李勣颔首, 看着姜相跟着自家侍女离去的背影。 依旧修直若竹, 飘然若云。 他忽然想起了姜相站在朝堂上, 声如振玉道‘臣此生自当恪勤匪懈、以凌烟阁功臣之准绳自勉’的样子。 亦是有凌云之志的人啊。 如他当年一般。 李勣大将军低下头, 看到杯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早不复当年跃马横刀呼啸沙场的青年模样。 虽然还是白日,但李勣命人换过了酒。 端午特有的菖蒲雄黄酒, 传说饮之可辟除百疾。 入口却很冲。 李勣饮此酒, 是想起贞观十七年,先帝立晋王为太子后, 有一日先帝单独置酒宴请他一人过去。 席间与他道:“卿乃晋王府旧长史,今我儿年少为新储, 朕将托以幼孤。” “卿万勿负于朕哉!” 彼时李勣噬指以血为誓, 必不负所托。 他没有负先帝。 但当今……他实无能为力了。他应当也见不到了。 * 姜沃随着侍女走到后院。 早有人通报了过去, 宁拂英已经远远在院外的廊下等着了。 见姜相身影出现, 忙迎上去然后道:“姜相放心,顺儿在带着小娘子呢。外头热气大,她们在屋里投壶玩。” 不在祖父英国公眼前,宁拂英显得更加明快爽利,颇有将门虎女之风。 姜沃边走就边与她闲聊, 顺便问起她对李敬业往辽东去怎么看。 说来,李培根去辽东, 也少不了她的提议,要不是她提出刘仁轨这种硬核狠人,李勣大将军只怕不放心将孙子外放。 姜沃在宁拂英脸上, 看到了一种‘阿弥陀佛!老天有眼!’的神采。 “祖父英明!”宁拂英倒是不知道(主要是李培根自己也不知道)李敬业去辽东,有眼前这位姜相的提议。 她只是忍不住感慨道:“我从前常听郎君私下嘀咕道畏惧姜相——那想必姜相深知他的性情。”然后又道谢:“想必姜相也多看在祖父的面子上,提点于他了。”所以李敬业才会常念叨惧怕。 宁拂英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总之,这辽东当真是去的好!” 姜沃不由莞尔。 李培根这个命啊,是真的好——当朝第一人的祖父,疼爱到有些溺爱的父亲,还有这样的妻女。 两人说着,到了后院。 李敬业是嫡长孙,住的是英国公府中轴线上的一座三进正院。 庭院宽敞,姜沃入内就见里面设着不少箭靶子,靶子正中还插着羽箭。 李敬业都去辽东了,这院中还设着新鲜的草垛箭靶,也就是说——姜沃专向宁拂英:“好射术,是家学渊源吗?” 宁拂英面对这位宰相,既觉得有些激昂心绪,又觉得放松可亲。 此时听她如此夸自己,不知为何,也就没有自谦,而是昂首道:“我与郎君的骑射箭术,只怕在伯仲间。” “姜相可知庭州?” 姜沃点头:怎么不知,来济宰相就被扔过去镶边过,是大唐的边境,换到现在是地处新疆。 永徽六年时,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叛乱,就带兵突袭庭州,劫掠四县,伤亡百姓数千人。 帝震怒举兵,苏定方大将军率军灭西突厥。 但在那之前,庭州一直是战场最前线,时不时就有西突厥骚扰劫掠。 “我自幼随父母在庭州长大,那边的百姓,无论男女,多少都要有些防身的本事才是。” 是不得不民风彪悍。 “庭州大大小小的武将,家中妻女都得会骑射——父亲领兵出征时,城中空虚,说不定就会有突厥的小股骑兵来偷袭城池,想要抓将士的妻女回去为质为奴。” “打小母亲就带着我们姊妹训练家中的仆从和健妇。” “父亲离开时也会留一道城里的兵符给母亲,若有紧急情形,可调守城兵士。” 宁拂英说着说着,见姜相不再往前走,而是站定了看她,不由一顿道:“是我话多了,姜相请。” 却见姜相如玉府冰雪一样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抹如春水初绽的笑容来。 这笑容将宁拂英还晃了一下。 就听姜相道:“拂英,你学过练兵啊?” 宁拂英面对姜相明如星辰的双目,不由就低头谦虚了下:“只是跟着父母学了些皮毛,最多训过百余人而已。” 姜沃颔首:英国公府,我的宝藏之地。 * “师父!”婉儿见到她,就放下了手中正举着瞄准壶口的柘树枝。 姜沃含笑:“无妨,婉儿继续投就是了,师父看看婉儿投的如何。” 她发现,教孩子实在要因人而异,若是太平,姜沃就不说这话了——那太平能真的在这儿玩一整日不走。 倒是婉儿,有些太乖太聪敏了,有时候可以纵容她一下。 顺顺则在旁道:“姜相,婉儿妹妹好聪明。我读什么书,她都一听就记住了。” 开始顺顺以为婉儿已经跟着姜相学过这篇文章,结果换了一本新书后,发现婉儿还是过耳不忘。 姜沃含笑:是啊,史册上婉儿哪怕长在掖庭,亦不掩其聪达敏识。 是十四岁被还是天后的武皇召见,令其做文章,便能援笔立成,让彼时已经理政多年,见多了朝臣才子的武皇,也不由惊叹爱惜其才的才女啊。 * 回府的马车之上。 姜沃替婉儿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从马车上的一只水晶碗里捞出一枚浸在水里的玉鱼,放在婉儿手里让她握着。 这玉鱼质地特殊,浸过水后,凉凉润润握在手里可以消暑。 姜沃也不知是哪一州的贡品。横竖媚娘那里用着觉得不错的,姜府总有一份。 “婉儿今日玩的高兴吗?”见婉儿点头,姜沃道:“以后家里或许会常有各府的小娘子来。” 她话音刚落,就听眼前孩子道:“我会替师父好好招待贵客。” 姜沃失笑:她不是想说这个,婉儿啊。 她摸了摸婉儿的发顶道:“师父是要告诉你,将来哪怕有再多小娘子,师父或许也会收旁的学生,但还是最看重婉儿的。” 婉儿太懂事了。 而太懂事的孩子……或许只是怕不够乖巧懂事的话,会不再被喜欢看重吧。 不像太平,她就会大大方方数着手指,直接对姜沃道:“姨母最喜欢的是姐姐,其次就是我和婉儿!”都不用问姜沃,她自己就盖章定论啦。还拿出新学的一个不太恰当的词儿来要求姜沃道:“以后姨母也要一直如此,不能喜新厌旧啊。” 这个词儿还是媚娘无奈说她的——但凡有了新的玩器,太平就抛下旧的去玩新的。 故而姜沃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婉儿—— 不用那么懂事,她也最偏心婉儿。 婉儿闻言,先把玉鱼小心放回碗里,然后才伸手抱住了姜沃的腰,将面容埋在她的衣裳上,又小小声叫了一声:“师父。” 姜沃静静环着她。 半晌后,她才听婉儿忽然开口道:“师父这几日才高兴些。” 姜沃闻言低头,正对上婉儿仰起头来看她,略显昏暗的马车中,婉儿的眼睛带着一层薄薄水光的亮:“师父虽然不说,但婉儿看得出,师父前些日子总是很难过。” “听公主说起,皇后有时也会如此。” 姜沃知道婉儿说起的公主,一定是太平。若是曜初,她会称呼安定公主。 果然婉儿道:“公主与我说,要是我们快些长大就好了,像安定公主一样。” 婉儿说完后,就见师父笑了,容采如玉,神色安心畅意。 她的手轻轻捏了下自己的腮,有一点微微的刺痛——师父常年握笔,略有薄茧。 “婉儿,你们可以慢一点,但要好好的长大。” ** 五月十五大朝会。 一圣当朝下诏,定下公主可置幕府典制。 又命吏部、礼部、宗人府一同议定具体官职、属僚数目、俸禄等细章。 姜沃听到俸禄的时候,下意识微不可见侧首,看了一眼身后的户部辛尚书,嗯,果不其外看到了辛尚书露出了一张苦脸。 只要增加度支,就如同割辛尚书的肉。 皇帝定下六月十五大朝会将此事呈上——因这次大朝会后,就要开始连放十五日的田假了。 黄昏离开皇城前(正式放长假前),姜沃还去了一趟吏部。 只见裴炎还在整理‘公主幕府事’的细则——这位属于卷王,总是想提前完成公务。见到姜沃来才起身道:“姜相。” “小裴啊,马上就要十五日田假了……” 姜沃原想劝他趁着休沐好好歇歇的,就见裴炎热情高涨道:“姜相放心,家中田亩自有人照管,我每日都来部里当值。” 姜沃:……怎么说呢,小裴这么卷,把她都快比成王神玉了。 而且姜沃眼神很好,她清楚地看到裴行俭原本都要进门了,听到这话又迅速退了出去,显然是怕被牵扯进加班。 姜沃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勉励道:“子隆年轻有志,我甚慰之。”然后也离去了。 唯有裴炎更加振奋地工作(卷)了起来:原本姜相都是只叫他‘小裴’,这还是第一回郑重称了他的字。 裴炎边奋笔疾书边想:不知今岁考功,他能不能升任正四品吏部侍郎? 算资历和功绩,应当够了吧? 总之一定要先把这次的‘公主置幕府’事办好。 朝臣们多知,安定公主少时多养在姜宅。 裴炎就猜到,姜相一定很重视这回‘公主幕府’事,这可是他走向侍郎的重要一步啊。 什么田假,不用休了! * 姜沃走出门,果然见裴行俭站在树荫下等她。 大约是怕她问起加班之事,于是先开口道:“听师父说,过几日姜相要与英国公一起去探望师父。” 姜沃点头:去邢国公府探望苏定方大将军之事,她还特意算了个‘宜探病’的日子。这才与英国公提前递了名刺过去。 裴行俭露出些黯然之色。 姜沃见此安慰道:“守约,这个田假,你一天都不要来了,我替你来当值就是了。你多陪一陪苏大将军。” 裴行俭轻轻点头:“好。多谢姜相。” 与英国公的‘战术多病’不同,苏定方大将军是真的反反复复病着,且日益加重。 凌烟阁那一日,苏定方自然是撑着来了。 但撑过典仪看过武舞,谢过圣恩后,次日就又病至卧床不起。 如今孙思邈孙神医在京,邢国公府也已然请过神医了——就算孙神医不在时,李勣大将军也是精通医道,屡屡替苏定方诊脉开方。 可任是什么良医,也都是只能治病,不能治衰老。 两人并肩往宫外走去,裴行俭还提起一事:“对了,师父已经知道是姜相向皇后提起建本朝凌烟阁之事了。” 姜沃疑惑:“不是说好,不与苏大将军说吗?” 裴行俭苦笑:“我哪里瞒得住师父啊。他才对我露出些微此生不入凌烟阁的遗憾,转头一圣就提起凌烟阁之事,再加上姜相为平阳昭公主请命——师父怎么想不透?” “师父为此还恼我来着。” “姜相可是为凌烟阁事,在朝上很受了一回攻讦。” “师父心中总过意不去。” 姜沃摇头:“那实在不与苏大将军相干啊。”李敬玄等人想要写奏疏参她,何止为一事? 裴行俭驻足道:“我这会子出宫便去邢国公府,不如姜相与我同去?” 姜沃点头:“好。” * 夏日酷热,裴行俭今日上朝也未骑马,而是坐了马车。 姜沃在宫门口与候着她的崔朝说了一声,便上了裴府的马车。 路上,姜沃想起一事,就带着一种往碗里捞人的笑容道:“守约,我记得你有两个女儿。” 她笑眯眯问完,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她也是这么先下手为强把裴行俭捞到吏部来的。 那给许敬宗郁闷的! 凡见了裴行俭眼神都颇为幽怨。 现在,她又要从裴行俭处捞人了。 裴行俭闻言点头,只是略微带了些遗憾道:“不过两女都已经出阁了。” 他与姜沃和英国公常见,自然听闻姜相见过英国公家小娘子后,很是喜欢,从端午至今已经邀至自家做客两回。 而就在三日前,六部朝臣皆在的例行的大议事会的间歇,英国公和姜相还当众闲聊起了此事。 当时英国公就笑言道,若非辈分不对(毕竟李敬业在姜相前亦执晚辈礼),姜相也可收个学生。 而姜相则立刻道:收学生何重辈分之差? 随即又笑言:“陛下曾令我向英国公随学请教尚书省事,算来,我也是英国公的学生。这辈分又如何算呢?” 李勣大将军便颔首道:“既如此,就让她带着投师帖与拜师表仪,登姜相门去。” 两位尚书省宰相,就当众把这件事定下了。 自那日起,朝臣中就多有传言:姜相有松口多收弟子之意。 故而此时听姜沃这么问,裴行俭稍稍有些遗憾:他虽然也才过不惑之年,但女儿生的早,都已经出嫁了,且还都随着夫君外放出京,不在长安城内。 姜沃颔首:“我知此事——我都去喝过喜酒的。” 说来,裴行俭不愧是吏部中流砥柱,挑女婿挑的都是人才。 他的长女,许了此时尚名不见经传的新进士苏味道。然姜沃知道,这位将来也是武皇一朝的宰相。 他的次女,许了齐州长史王福畤的次子,即王勃的兄长。 而且,那位苏味道,不光是大唐的宰相。 他的‘苏’还跟‘苏轼’是一个苏字——正是苏轼的祖先。 感慨完裴行俭挑人的精准,姜沃又道:“我是想说,两个小娘子都已经出阁出京无妨,你夫人不是还在京中吗?”[1] 裴行俭:……原来,姜相看上的是我夫人吗! 177 大唐劲敌 名将是怎么炼成的? 夏日骄阳晒得树上叶子有些打卷。 然如此夏日, 邢国公府东门外,早有一中年男子带着两子迎候在外。 此人正是邢国公苏定方独子,武邑县公苏庆节。 苏大将军初以武封国公, 后再得军功,皇帝除了加其食邑,更给其独子封了一个县公爵位。 以他这般身份, 却主动迎候在门外,见国公府特有的彩饰朱轮马车停下后, 又从台阶上走下来相接, 自是因为来人身份更重。 苏庆节迎的是理所应当心甘情愿:来的这两位,无论是爵位还是官位, 都在他之上。 “英国公、姜相。” 苏庆节行过礼后,亲自伸手虚托着英国公的手臂, 请他下马车,以做礼数。 待英国公下车后, 苏庆节回首见姜相踏着做成三阶台阶状的马凳而下。 明明是下马车,其姿仪竟给了苏庆节一种履云至地之感。 只观其气度,苏庆节就生出了跟许多朝臣一般的感慨:真不愧是两位仙师之徒。 * 说来, 五日前,姜沃已经随裴行俭来过一回邢国公府, 与邢国公解释了一番凌烟阁之事。 请苏大将军勿以此事萦怀。 在听苏大将军非常直白骂了几句李敬玄,之后捎带上了整个御史台,甚至是御史这个职业后……姜沃就了然,为什么英国公总是会给苏大将军一个‘你少说话’的眼神。 不过, 若非朝堂之上,跟苏大将军这种人打交道实在很痛快。 那日,姜沃就见到了苏定方大将军的两个孙女。 苏大将军唯有一独子, 还是年近四旬才得的子嗣,故而他本人虽然与李勣大将军年岁相当,但家里直接差出一个辈分去。 他的两个孙女才十一二岁。 不过苏大将军的两个孙女,并不似姜沃见到宁拂英一般,稍加交谈便顿觉不凡。 两位苏家的女孩子,皆是这京城官宦之家中里最常见的小娘子——出身名门/勋贵,家里自会教读书认字,但学的更多的还是女红和管家理事,目标就是在闺中做一个标准的闺秀,出嫁做一个合格的掌内宅料理家事的夫人。 姜沃多年掌吏部,如今见到任何人,稍加相谈观察便能察其心性,知其志气。 于是很快便清楚地认识到,苏家两位小娘子,都不适合,或者说她们本身就没想过,走一条其余的路。 姜沃见此只是微微失落(果然她虽然运气上佳,但没有每把都抽到ssr的逆天),但绝不失望。 如今的寻常,并不能代表这两位小娘子,已经京中诸多‘寻常’女子的上限和天赋。 宁拂英的特殊,是她出生在庭州,除了天生的性情心智,亦是环境磨练塑造了她。 她见到姜沃的时候,是有表现欲的。不管她自己有无意识到,她已经在向掌权者表露自己的优秀和本事。 换句直白一点的话说,她有不限于后宅的野心。 就像英国公府院落中,插着的新鲜草垛箭靶一样,像那箭箭入靶心的锋锐箭尖一样。 姜沃看得到,她哪怕身处京中最位高权重的国公府邸中,也依然按捺着为自己不甘的心。 她与自己,与媚娘一样——比起依靠权势,更希望自己握住权势,甚至成为权势。 但两位苏家小娘子并非如此,她们对自己这位‘姜相’,有着对宰相官职的敬畏,有着对她以女子为宰辅的好奇和惊叹,更有着面对她的忐忑不安,恐应答有失的如履薄冰。 唯独没有羡慕。 她们不羡慕她,自然更不会想要成为她。 于是姜沃看过两位小娘子,只是送上表礼,并不提什么教导之事。 那日她离开邢国公府时,看到红滟滟铺了遍地的夏日夕阳。越发深知她想走的那条路何其难走,她所在的更是一条战船。 因而她并不想,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拉到战船上来做战友。 何为战?是为了止战。 正如她曾看到的一句话一般:风暴用全力来冲击平静,却寻求终止于平静。[1] 她只希望见到,多年后她做的事情,能够让无数小娘子们过的更自在些—— 人与人是不同的,追求也是不同的。姜沃只盼着,多年后那些不出门不见人的小娘子是因为她们天性就乐意宅着或者社恐,而不是因为不被允许出门。 那她便会觉得欢喜了。 ** 因而这回随英国公再次至邢国公府,姜沃就未再提起见两位小娘子的事情。 毕竟她再要见,可能对两位小娘子还是一种负担。 姜沃只坐在英国公略靠后的位置,听苏定方大将军说话—— 哪怕在病中,但苏大将军气势未改。整个人依旧颇带杀伐之气,如同一支永远寒光凛凛的弓/弩。 他是那种无论与敌人,还是与衰老和天命,都会战至最后一刻的人。 因而就算卧病在榻,他也一直在关心大唐的边境战事。 苏大将军根本不管英国公和姜相是以‘探病’为主题来的。很快拉着他们讨论起了军国大事。毕竟两位尚书省宰辅齐至的机会可不多。 “如今四夷无战事,但绝非无险事。以我来看,依旧以吐蕃为心腹大患。” 姜沃捧着一盏凉茶静听——苏大将军战略眼光确实是很精准。若是按历史进程走,吐蕃现在应当已经拿下了吐谷浑。 然后不出几年,就会攻下大唐的安西四镇。 可以说,初唐的战无不胜动辄灭一国的大唐武德,基本就是从吐蕃这里开始折戟沉沙吃到大败仗的。 而之后三四十年,在西域这个主要战场,大唐与吐蕃各有胜负。 安西四镇来来回回甚至六易其手! 而丢掉安西四镇……姜沃略微垂目,比对地图来看——就相当于丢掉了大唐对西域的大半控制,丝绸之路的南路也会再不由大唐掌控。 不但如此,一旦丢掉安西四镇,还会丢掉瓦罕走廊,进而影响到大唐对吐火罗、对波斯等国的控制和必要的支援。 而波斯、吐火罗等国一旦得不到大唐的支持,凭借自身,肯定是抗不过大食国(阿拉伯帝国)的。 阿拉伯帝国吞掉波斯后,又会继续往东延伸,不可避免地跟大唐发生冲突…… 整个西域就会变成大唐、吐蕃、大食国的战场。 一切简直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 从安西四镇推过来。 故而,作为大唐和安西四镇一道屏障的吐谷浑属国不能丢!安西四镇更不能丢! 姜沃边听苏定方大将军说话,边在系统里的地图上点点画画。 虽说有着系统精神力的加持,她的记性已经很好了,但要紧之事,她还是更倾向于全部在系统里录下来,方便倒查。 “这两年,除了安西都护府外,朝廷亦屯兵于凉州(甘肃)、鄯州(青海)。” 苏定方说到这儿,还额外对姜沃道:“也亏了姜相当年出使吐蕃,曾经提出过大唐的兵士在当地作战时的身体不佳,乃‘高原反应’,而非‘瘴气入体为毒害命’。” “更要紧的是提出此‘高原反应’可以挑选体质合适的军士,令其久居逐渐适应,如今屯兵防备吐蕃的兵士,亦多于高原训兵,将来作战不至于不战而病溃。” 姜沃欠身回礼。 而苏定方大将军既然说到这儿,她就问起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大唐曾经败于吐蕃的数战,除了地理环境带来的很大影响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名将! 姜沃想起了宦官前辈在书里写的话。 “天命也不总是眷顾一个国家。初唐群星闪耀名将辈出,贞观一朝名将如云,若无灭国之战绩,都不好意思与旁人论起战功。” “然而,在贞观一朝将星尽数陨落之际,吐蕃却出了一位天才将领。” 这个人姜沃也算得上熟悉,她出使吐蕃时,曾与其父禄东赞打过交道。 “论钦陵,凡是他带兵与大唐之战,从无败绩。也算得上大唐名将粉碎机了。” 姜沃看到这句话时,是很苦涩的。 论钦陵,其实是后世的称呼,现在人称他为钦陵。‘论’字其实是吐蕃语中宰相的意思。他的父亲禄东赞就是名为宰相,实为摄政王。于是禄东赞过世后,他们兄弟几人也是把持着吐蕃的朝堂。 钦陵也做过吐蕃的宰相,所以后世称一句论钦陵。 此人是吐蕃的最闪耀的战将,却也是最令大唐接下来几十年最令人头疼的敌人。 姜沃于心中感叹:初唐年间武德充沛,只听说大唐名将诸如二凤皇帝本人、李靖、李勣、苏定方等大将军,皆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令周边四夷闻风丧胆。 若是出现战事,将领们就像等着刷经验值的资深玩家一样,就看谁去刷一下了。 然而在贞观朝之后……于吐蕃的战事上,大唐到底也有被反刷的时候。 如今,大唐的两位柱石名将都在眼前。 姜沃便请教,以他们的眼光看来,如今的大唐的年轻一辈武将,有潜力能够未来坐镇山河的名将。 以及,名将到底是怎么炼成的? 178 年轻一代 姜沃:只盼我的君王不必顾虑…… 名将如何炼就? 英国公闻言道:“姜相, 你想想太史局,大约便可知了。” 姜沃很快也是一笑。 是啊, 从自己的‘专业’来看, 两位师父袁天罡李淳风这种人,又是怎么炼就的呢? 再换个角度,医道上, 孙思邈孙神医又是怎么炼就的呢? 各行各业其实都是如此。 她这个问题,与其说是真的请教, 不如说是像‘普通学生’见了某个行业的顶尖科研大佬一样,忍不住就想问问:怎么就能这么超神呢?有没有什么复制的可能性呢? 其实心底也是知道答案的——真正的名将, 是无法复制的。 正如冠军侯霍去病,少年即一战封侯,封狼居胥, 主打就是一个仗怎么打怎么赢,每次都能精准定位找到匈奴(李广落泪), 这上哪儿说理去? 也比如二凤皇帝,他自己都曾道‘古先拨乱之主多年逾四十, 但朕十八岁起兵,二十四岁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还都是虚岁),这种战战彪炳又上哪儿说理去?[1] 而且二凤皇帝这种还不只是打仗厉害,他少时戎旅,也没有专门学着去理政治国,结果做了皇帝,还又是六边形的帝王,这……放弃说理了。 历史上不世出的名将,他们的出身、童年、少时经历等都完全不同。 根本总结不出什么规律。 于是多少人在经过缜密的科学分析之后, 选择了相信玄学——这就叫做天降紫微星吧。 还有眼前这两位。 因方才姜沃好奇说起‘不世出名将’,这两位都很快谦虚道,他们只算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罢了。 姜沃:……好的,两位‘平平无奇’的名将。 这两位从戎起兵的经历也完全不同,苏定方略微闭了闭眼睛,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我少时即隋末,彼时天下多乱事,我就随着父亲率领上千人为本郡抵御讨伐贼寇。旁的不说,起码能护本乡安稳,后来周边郡县的贼寇都绕着走。” 苏定方大将军说完,姜沃就见李勣大将军若无其事转开了目光,然后直白道:“哦,那我少时经历,就是被苏定方讨的贼寇。”隋末年间,他十来岁就落草为寇去了。 姜沃:…… 到底是没忍住,三人一齐笑了。 笑过后,苏定方与李勣对视一眼:五六十年啊,就这么过去了。从隋末烽火狼烟到如今的大唐盛世,他们如何能不珍惜亦融着他们热血的这片山河。 可惜他们都老了。 再不能护此河山。 * “名将是很难只靠教出来的。”苏定方大将军道:“我自己就有儿孙,但我毕生所学,只教了裴行俭——不,或者说,只有他才能学到。” 在此之前,他一直处于一种‘世无可教者’的状态。 李勣慢慢喝了一口凉茶道:“你起码还收到了一个裴行俭。” 他放下杯子,开始回答姜沃上一个问题,对如今大唐年轻一辈武将如何看。 李勣与苏定方还不同,他在贞观年间可没有被雪藏二十年。 他是真正从贞观一朝就手握重兵,几十年走过来的。 且贞观末年就已然出将入相,文武大权皆有,因而对军中将领们了解很深——哪怕没作为下属跟他打过仗的,李勣也能通过朝堂中枢三省六部,对这人有基本的了解。 毕竟知人善任,原就是宰相职责之一。 国有战事,最后是要皇帝拍板定下将领,但也不能皇帝问询宰相意见时,宰相一问三不知,连边关将领都数不全。 说来,以李勣大将军的谨慎,是很少当众点评人物的。 此时见他有开口的意思,姜沃连杯子都放下了,静听其言。 “如今朝中能镇守一方的中坚武将,多半已经崭露头角,也都至封疆大吏或是官高位重——安西都护府薛仁贵、辽东熊津都督刘仁轨、以及如今在京中的裴行俭。” 但这几位最年轻的也已过四旬不惑之年。刘仁轨更是已经年过六旬,也就比眼前两位大将军小十岁而已。 “至于你说的年轻将领,这些年来我也在留心看着。” 事关大唐将来的安稳,李勣大将军如何会不在意? 早在姜沃问起此事前的数年,他就一直在用一双名将的眼睛,观察大唐的年轻一代。 其实哪怕姜沃现在不问,过两年李勣也要单独叮嘱于她——因他看好的几个年轻将领中,有两位出身比较特殊,若朝堂中枢无人愿意庇护一二,或许会有被打压,甚至被弃之不用乃至身陨的危险发生。 如今他还在尚书省,自问还能为国尽力几年(只能为国尽力了,东宫处他实在是力有未逮),还能扶持后辈,铨衡良才。 待将来他真的年老致仕之前,自要交待姜沃许多事才放心。 不过今日她既然先问起年轻一代的武将,又当着苏定方的面,先把这件事交代了也好。 李勣还特意转向苏定方道:“正好你也评一评我的眼光如何。” 他接连说出了数个人名。 姜沃就知,这些事一定也在李勣大将军心里盘算了许久。 “程务挺、娄师德、狄仁杰、黑齿常之、王方翼……” 有的人名姜沃很熟悉。 比如狄仁杰,无需赘述。 比如东平郡公之子程务挺,再往前几年他就因国子监骑射拿了头名,把李敬业刺激地很是苦练了一阵子骑射。程务挺也属于根正苗红的将二代。 而娄师德,也是姜沃早知的未来武周一朝的名将,成语‘唾面自干’就来自于这位。 至于黑齿常之和王方翼…… 姜沃望着李勣大将军,已然领悟了他的意思。 这两位,是需要些额外的关注。 黑齿常之,听名字就知道并非大唐本土人。他其实是唐灭百济时,降唐的将领之一。于前年被刘仁轨举荐入朝,受封折冲都尉,封禅泰山时还特意带回来面见过一次二圣。如今正在刘仁轨手下帮着镇守辽东。 “刘仁轨称他忠勇有谋略,我观之亦然。”李勣道:“他如今不过三十来岁,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大用。” “只是……”李勣不用说完,苏定方和姜沃就都能明白。 虽说先帝年间,就常力排众议重用番将,但许多朝臣始终觉得‘异族不可靠’! 比如先帝曾重用的番将契苾何力,便是贞观六年自铁勒一部投降而来的。入大唐户籍后,也是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先帝对其很信重。 然朝上多有非议。 贞观十六年,契苾何力将军回北边家乡探亲,却不慎被薛延陀夷男可汗(没错又是夷男)给绑架了,要求他背叛大唐归顺薛延陀。契苾何力是宁死不屈割耳表示不叛唐,给夷男气的无法。 彼时契苾何力久久不归,二凤皇帝是坚信他不会背叛,但朝上的主流声音可不是这样。绝大部分朝臣都认定契苾何力本就出身北境,必然是叛唐投奔薛延陀了! 还是二凤皇帝坚决不听,亲派人去薛延陀调查了一番,才探知真相。之后极为动容,甚至松口答应夷男可汗同意和亲换契苾何力回来—— 当然薛延陀的最终结局姜沃已经见到了:二凤皇帝接回了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收了薛延陀大笔和亲的彩礼,然后当即反悔拒绝和亲,把夷男直接气懵掉。 不但如此,贞观十九年还派李勣大将军去把薛延陀干掉了…… 姜沃回想过一番‘爱惹事又平不了事’的夷男可汗后,心思转回到李勣大将军口中这位‘黑齿常之’身上—— 正如当年若无二凤皇帝的坚持查证,契苾何力或许就含冤而死一样。黑齿常之的身份,也需要有人在关键时候站出来为他说一句公道话。 果然李勣道:“前年刘仁轨为他请官之时,朝上就有不少朝臣反对,甚至兵部内还有人道‘异属必兽心,如何信之?’。”当然说这话的人,已经被李勣大将军修理过了。 但存着这种心思的人,决不会少。 作为将军,李勣深知,真正的将士不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怕的是壮志未酬更怕冤屈而死! 姜沃对李勣大将军深深颔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李勣见她神色澄然,不由心中一松露出几分笑意来。 姜沃见他向来严肃的面容上这几分笑意,亦是心中百感交集。 大将军虽是白发苍然,却神色坚毅,依旧像是一株覆霜雪却永远笔直伫立的青松。 * 说过黑齿常之,以及与他代表的一众属国番将,李勣大将军说起了最后一个人——王方翼。 其实这个人,姜沃早知道。 李勣大将军并不是第一个褒赞他有本事的人,第一个跟姜沃单独提到他的是狄仁杰。 狄仁杰做宁州刺史时,他是附近的肃州刺史,两人在甘肃就‘屯田’‘整兵’‘吏治’等许多事上都志同道合。 而李勣大将军单独提出王方翼来,并不是他像黑齿常之一样出身不好(初始户籍不匹配),所以需要额外关注。 相反,王方翼的出身,太好了。 这位是从前王皇后,也就是王鸣珂的堂兄。 这样的身份…… 姜沃原想对李勣大将军道:二圣不会因从前的废后废太子事,柳家王家事迁怒王方翼。 哪怕历史上武皇与王皇后关系到底如何她不清楚,可在这个大唐,王鸣珂在媚娘心里的形象——从前做王皇后时是个‘奇人’;现在嘛,鸣珂就是媚娘最爱看的话本写手,甚至没有之一。 但姜沃到底没说。 二圣心思如何,她看的明白,李勣大将军自然也看得懂。 但旁人未必看的懂了。 想拿废后堂兄来讨好当今皇后(尤其还是代政皇后)的人想必不少。而柳家和王家的罪名,自然也牵扯到了王方翼。 且王方翼这人,也实在是惨。他出身其实真的很好,同安大长公主就是他亲祖母,按理说,他这一脉王家哪怕倒了,只靠同安大长公主在宗亲的辈分也不至于混的很差。 然而,他年幼丧父,同安大长公主这个祖母不知是不是恶婆婆疾病发作,极讨厌王方翼的生母,把孤儿寡母赶到田庄上住去了,王方翼少时甚至要跟庄田上的杂役一块种田修屋。 假如对比李培根,这位真可谓是打小命苦了—— 简直是王家、柳家的光一点没沾到,倒霉的时候还一并倒霉了。 当年王皇后母家柳奭等人流放,王方翼好歹没被牵连流放,但这些年也一直在肃州等偏远之地做官。 其实狄仁杰提过此人后,姜沃就已经在留心他在肃州的政绩了。 如今李勣大将军也提了出来,那这两年内,王方翼必可以动一动了。 李勣大将军最后结尾道:“我方才提到的这些年轻将领,除了黑齿常之外,都还未亲历过大战,更未曾作为将领率兵出征过,若再有机会,便也可如薛仁贵、刘仁轨一样慢慢历练起来了。” 大唐边境辽阔,四夷众多,不会缺少机会的。 作为尚书右仆射下辖兵部,同时又是吏部尚书,姜沃颔首:“我记下了。” ** 姜沃低头望着凉茶。 其实方才李勣大将军说的几位将领,比如程务挺、黑齿常之、王方翼还有个共同点—— 他们都直接间接死于武皇登基为帝这件事。 或者说死于政治博弈。 姜沃无可回避地想到,历史上武皇,确实杀过许多文臣武将,甚至有不少后世评说——正是因武皇杀了太多武将,才导致了大唐许多对外战事的不利。 然而,在皇帝的角度来看,武皇要保住自己的帝位,用人就必须得先考虑对方的政治立场,考虑将领会不会手握兵权后就来反她! 便是那时有李勣苏定方那样的将领,但决然反心,她如何能用?! 这就是政治斗争的残酷和抉择。 不光武皇会这样做,任何一个想要坐稳帝位的皇帝都会这样做。 姜沃此刻就想慢慢铺设做起来的事,就是让她的君王在将来,在用人上能够不必那么顾虑重重;不必为帝位巩固为政治立场,而至对外战事择选将领上举步维艰。 179 实操型兵书 文成的请命 邢国公府。 屋内是渐浓的药香。 有老仆端了药进来, 请苏定方大将军先喝药。 李勣等他喝完,然后伸手扶脉。沉吟半晌后道:“自明日起,方子上的黄丹可以减两分, 桃仁减五枚。” 苏定方道谢, 老仆连忙记下而去。 * 喝了药的苏大将军,精神显得更好些。 而姜沃,表面在静坐,实则正望着系统里一套指南《实操型兵书——从零起步到合格的准军事家》。 下面还有备注:【买我们的兵书吧!如果用科学家来做比方, 那就是:只要学了我们的教材,哪怕不能让每个人都成为‘院士’, 也能教出一个合格的‘科研人员’。】 姜沃太心动了。 但这是一套指南,实在颇为昂贵! 姜沃再次抬头看了看眼前两位名将,决定先试下, 能不能薅到免费的羊毛。 说来, 自从她达成黄金成就,购买指南前, 还多了一点点小福利(真的很小):除了备注外, 还能随机试读一页该指南的具体内容。 姜沃:……试读只有一页, 你好歹让人试读一章呢!系统真的是怕少赚一枚筹子啊。 而此时,姜沃能够试读的这一页,恰好是一半的【夜间袭敌注意事项】。 她不由望向苏定方大将军请教道:“当年大将军, 雪夜突袭破金牙, 擒阿史那贺鲁, 一战灭西突厥——大将军若是传授此战术, 会如何教呢?” 苏定方道:“此战术便是《孙子兵法》中的虚实篇。” 若是讲给裴行俭,其实到这儿苏定方就算讲完了。 但他知道姜相从前未接触过戎旅事,因而苏定方极为耐心继续跟姜沃分析到具体的某句话上:“兵法有言‘微乎微乎, 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故雪夜而行。兵法又有‘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乃驰捣贼营。”[1] 苏定方讲完后,还对姜沃点了点头。显然对自己‘详细’地讲解很满意。 姜沃:……那可不是你讲完了,只有裴行俭能懂吗! 《孙子兵法》姜沃也曾经读过,这两句话对她来说也不陌生。但她读了这两句话,不,是任何人读了这两句话,难道就能复制苏大将军的‘雪夜破金牙’吗? 不可能。 如果能的话,只能说明那个人本身就有军事天赋,如裴行俭,稍加点拨就会更上一层楼。 听过苏大将军的‘兵法讲课’,姜沃低头看着系统里的指南试读页。 这一页上详细写了夜里行军如何隐蔽,如何探知敌情。 详细到什么程度呢——写明了为了尽量减少声音,在行军过程中要‘上坡以脚尖着地,下坡则用脚跟着地。’就是这么详细。 不但如此,还特意列了一个表格,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在不同的地面上,能够隔多远听到敌人行军的声音。 比如在雪地上,是隔着70米能听到步兵跑步前进的声音,而要近到25米,才能听到步兵走路前进的声音。 与此同时,这个表格还列了在‘沙地’、‘硬土地’、‘草地’等不同环境下,夜间行军发出的声响传出的距离。 如果说苏大将军说的是‘中心主旨’,那么这套《实操型兵书》就是具体的步骤说明书。 打个比方:如果每一个学习兵法的人,都是一个刚进实验室的学生—— 那么《孙子兵法》等现有的兵书,就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佬导师,只会给你一个课题,最好的情况也不过再给你指明一个实验方向。 而系统里这套《实操性兵书》,就是实验室里那一位救苦救难,会亲手带着新人做实验的师兄师姐。甚至会从每一台机器的开机,溶液的配比,显微镜的使用开始教起。 正如备注里所说,人在军事上的天赋不同。 如果能系统地学完这套兵书指南,不一定能保证你成为名将,但能保证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或是兵士。 姜沃心中隐隐作痛,但还是果断点击了购买:果然,有的筹子是省不得的嗷。 名将真不一定是军事家,更不一定是好老师。 孙子兵法流传于世,但真正能见微知著,灵活运用的人太少了。如果用武侠里的武功来比较的话,过去的兵书就是深奥难解的武功秘籍,有缘者方能悟,若能修至大成,非得是百年难遇威震江湖的武学奇才。 但如果有合适的接地气的秘籍,普通武者只要刻刻苦苦按照正确的修炼方式,那修成一个一流高手还是有希望的。 而一个门派,如果一流的高手够多,整体实力够强也是足够可怕的。 总比期盼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自家门派来的‘根骨奇绝’的气运之子要靠谱。 ** 夏日蝉鸣不绝于耳。 姜沃是回到姜宅后,才有空细看系统里的这套《实操型兵书》。 一套书里面包括了好几本兵书。 而姜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熟悉的名字——《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两本兵书的作者,戚继光。 说来,戚继光的抗倭十余年名声太大,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甚至不知道,他人生的后十六年,调任蓟州总兵,负责镇守山海关一带,照样是横扫草原! 而在他之前,蓟地连换十位总兵,皆不挡而罢官。直到戚继光到任,才修饬边防,境内晏然。 真可谓是“三十年间,先后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2] 而戚继光,就不但是一位名将,更是一位‘军事家’。 他写成的这两本兵书,之所以被系统放到《实操型兵书》系列里,正是因为,他的兵书,一改之前《孙子兵法》《六韬》等兵书的玄妙写法,写的全都是实实在在的操作性指南。 从选兵、练兵、安营扎寨、制造器械等事无巨细,全部写了下来。 比如在教将领选兵上,就很实在的列出了:少壮便健的士兵适合用藤牌,健大的士兵适合持狼筅等具体的操作。 甚至只针对如何射箭这一项基础功,戚将军就写了十多页的指导,连站姿手势都写的明明白白,甚至还画了草图。 突出就是一个可操作性可复制性强! 换句话说,适合萌新,哪怕没有什么军事天赋,只要肯刻苦踏实,对照着做,也能做个中低级的将领——哪怕不能领兵打仗,也能管好手下的一众兵士。 不夸张的说,在古代,戚继光将军算是极少数摸到了近代军事技术门槛的将领。 正如——系统里的另一本书《民兵军事训练手册(大唐版)》。 这本书姜沃是久闻大名了!传说中穿越三大宝典之一。 出版时间,1959年,作者——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动员部。 姜沃看着这本书,油然升起无数亲切之感。这才是她熟悉的故乡! 这本书,是国家当年公开发行的,为教给全国人民如何应对可能会到来的战争,如何争取胜利,如何在战争中博得尽可能多的生机,活下去。 民兵民兵,全民皆可为兵!随时准备着以身卫家国! 以当年的国际形势,这本书上就详细介绍了如何挖防空洞防轰炸;讲解了如果面对化学武器的攻击,普通的民众该怎么用身边的器物来制作简易的防毒斗篷;还写明了普通的百姓在作战中该如何保护自己,甚至怎么自行编成战斗小组发起冲锋…… 每一步的教学,都有图片,详细到恨不得手把手教着做。 姜沃看了良久,果然,是她的祖国啊。 不过以上这些,大多属于她只需要看一看触类旁通的知识,毕竟此时的冷兵器战争,还用不着精通如何防原、子、弹,也用不着教士兵们如何计算要射击飞机的提前量…… 这本《民兵军事训练手册(大唐版)》内,对现在来说最宝贵的知识,还是近代科学标准化的战阵、宿营、哨兵等适应于此时的技巧。 * 翻过几本兵书后,虽然心疼,但姜沃也得承认:这筹子花的绝对不亏。系统也是一分钱一分货了。 比如戚继光将军的《器械制备篇》,其中哪一些军械是大唐目前技术能达到的,哪一些还需要技术的革新才能制备出,系统都给标出来了(不过姜沃合理怀疑,系统标出来的大唐冶炼或是火器技术不足,不是什么好心,而是想让她去买这些新技术,好继续赚她的权力之筹)。 在跟苏定方和李勣两位名将交流过后,姜沃已经确定,这套《实操型兵书》买的一点也不亏。 然而……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姜沃不能直接把这套兵书拿出来。 她解释不了。 兵书并非是火药、混凝土、矿灯、指南罗盘之类的器物,她可以托以神梦。 这样一整套文字详细、与当世兵书皆迥然不同的书,总不能是一页页梦到的。 之前的医书她可以送给孙思邈,但这是兵书! 她作为一位宰相,关注下朝廷年轻一代的将领是正常的,但忽然拿出一套完全革新化,能够批量培养将领的兵书,却是极大概率会引火烧身的。 尤其是以现在朝堂局势的复杂,以她跟东宫的关系,又有无数朝臣等着她犯错加以攻讦…… 姜沃冷静地想:这几本兵书,只怕要等她的君王登临帝位,起码是媚娘完全掌握朝政后才能拿出来了。 否则她只怕要用命来祭这几本书,更别说什么真的开设军事学堂培养将领了。 不过,既然已经兑换了出来,姜沃也完全不舍得扔在系统里不用,浪费可不行。 不能当众拿出这一套兵书,不代表她不能拆分开交给自己信任的人,比如可以将戚继光将军的《纪效新书》摘录下来给吴英,毕竟专业对口嘛。 《纪效新书》正是戚继光将军总结的,当年在东南抗击倭寇的经验。主打就是海战,正好适合此时正在倭国的吴英。 而此时,连姜沃也没有想到。戚继光将军的另一本兵书,适应于防守北方游牧民族的《练兵实纪》,她竟然会给—— 文成。 * 这一年深秋。 吐蕃派使者入大唐,再次请求与大唐和亲,欲为新赞普求娶另一位大唐公主。 被拒绝后,吐蕃使者显然也不甚意外,毕竟这些年求和亲事已经被拒绝过几回了。但这次他们带来了预备方案:提出想与吐谷浑和亲,并且想请大唐允准,占用吐谷浑赤水地畜牧。 一圣皆不准。 吐蕃使者不满而归。 于是就在这一年冬日,西域传来了两个战报:一是吐蕃以南面天竺国(印度)劫掠大唐商队为由,忽然出手攻打了天竺,甚至一路打到恒河岸边。 一则,西域引月部与吐蕃结盟,军队频频出现在疏勒以南,颇有觊觎大唐安西四镇之一于阗之地的意味。 大唐与吐蕃之间,颇有战事一触即发之感。 而吐蕃的态度也很反复纠结,显然是自恃武力觊觎吐谷浑等地,但因之前战事不利又颇为畏惧大唐。 于是想秀一秀实力,再通过跟大唐谈判,来分割一定的好处,比如他们提出的吐谷浑赤水地。 薛仁贵便上奏疏,请朝堂派亲王或是重臣前来接对吐蕃使臣—— 毕竟他作为安西大都督,实不能一个人又负责打仗,又负责谈判,这个责任太重他背不起,若是谈崩了,倒像是他好战图功故意谈崩一样。 非得朝堂派一个身份相当,能够谈判的人来才行。 其实最合适的人就是江夏王,既是宗亲身份贵重,从前又送文成公主入藏,当年先赞普松赞干布还对他行过子侄礼。江夏王本人对吐蕃朝堂、风俗等事也甚为了解。 但几年前,江夏王正是因年老从安西致仕。 而就在此时,文成公主上奏疏—— 愿为大唐持符使节,前往安西都护府,与吐蕃使节相谈! 180 朝议 公主为使 姜沃与文成的第二幅…… 寒冬腊月, 北风喈喈,瑞雪纷纷。 院中的山茶花覆雪之余,依旧红的如火如荼。 只是这并不是吏部尚书院中的大株红色山茶花, 而是玉华寺内的山茶花。 这株山茶年份比较浅, 花树也比较小。这还是姜沃前两年过玉华寺来的时候,连盆带花株捎给王鸣珂的—— 此时姜沃双手撑在窗上, 探身看院中的山茶花,不由道:“这花是你们自己打理吗?养的真好。” 看王鸣珂这株山茶养的这么好,姜沃心道:莫不是‘王姓’对山茶花有加持buff? 她正想着, 就听屋内传来王鸣珂略带焦急的声音—— “姜沃,我的纸笔都准备好了,你别看花了。快过来把那日朝堂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 到时候话本里好写的。” 姜沃只得从窗前离开,走到书桌前。 而已经坐在王鸣珂书桌旁的文成, 则拿起手炉塞给姜沃,笑道:“是啊,讲给我们听听。” “虽然如今我已接了诏书与出使符节。但我也想知道, 那日大朝会上, 群臣对此事是如何议的,那些反对的朝臣们又说了些什么话?” 姜沃接过文成递给她的手炉, 觉得方才撑于雪中冰凉的手, 渐次暖和过来。 她拂去衣袖上的雪花, 落座笑道:“好, 我讲给你们听。” * 乾封元年腊月十五大朝会。 经百官朝议后, 定下文成公主为持节正使,来年二月启程前往安西都护府。 今日是腊月十八日,姜沃的休沐日, 就与文成约好了往玉华寺来看王鸣珂。 一来,告知王鸣珂此等大事,二来,这之后文成必要为使节事忙碌起来,再想得一日空闲,估计也难了。 此次算是拜访,亦算是道别。 不过,王鸣珂毫无离愁别绪,而是立刻兢兢业业为自己的新话本采风,急着让姜沃把前因后果都讲给她听。 虽然她心里还有许多想写的故事,但王鸣珂决定了,别的脑洞(这个词正是姜沃告诉她的)先放一放,下一本必出公主出使西域前传! * 说来,三日前的腊月十五的大朝会上,定下文成公主为使节事,并非一帆风顺。 反对的朝臣们,最开始提出的理由,正是让姜沃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的‘于礼不合’‘未见先例’。 姜沃才说到这儿,眼前的文成和鸣珂,就异口同声道:“怎么会没有先例?” 文成先说:“当年你出使吐蕃接我回家,难道不是女子为正使的先例?” 而王鸣珂接着就道:“是啊,姜沃是本朝的先例,汉朝亦有前贤为旧例。当年我还在宫中,这事儿我清楚!” 王鸣珂对姜沃道:“我记得当时朝中欲定下你为出使吐蕃正使时,也有许多朝臣反对来着。彼时不就已经找到了先例——汉朝冯嫽冯夫人。” “《汉书》里记载的明明白白,冯嫽能史书,习事,尝持汉书为使。行赏赐于城郭诸国,敬信之,号曰冯夫人。”[1] 王鸣珂说起的,是史书上第一位女外交家,西汉冯嫽。这位冯使节曾经是随着和亲公主‘解忧公主’至乌孙国(西域一大国)的女官侍女,后来她曾作为使节,出使过西域各国,且还不止一次。 且冯嫽出使西域,是正史里记载过的,正正经经‘锦车持节’,作为汉朝正使,持大汉符节宣读大汉诏书,为乌孙国新王‘赐印绶’! 姜沃当年能顺利以正使身份出使吐蕃,少不了有这位汉代先贤为援例。 隔了数百年,冯嫽当年的非凡与英烈之行,依旧如一双手,搀扶了一把艰难踽踽独行的后来人。也如同星光,穿过数百年的光阴,依旧照耀在后人身上。 为她们照亮一点前路。 文成听王鸣珂说完,也颔首跟着道:“正是,且冯使节还不止出使过一次,哪怕年过七十,亦再次锦车持节,慰定乌孙,可谓是巾帼奇英。” 朝中许多臣子可是饱读诗书,素日什么生僻典故都能从古书的犄角旮旯里搜罗出来,显得自己有才学。 等么到了这种时候,《汉书》都忘了?又说没有‘女子出使’的先例? 文成是历经世事的人,胸有丘壑又性情平和,在宗亲中人缘很好,很得诸公主的敬重。 然此时却毫不掩厌恶地冷笑一声,对姜沃道:“倒又让我想起你曾提起过的,平阳昭公主‘妇人下葬历来无鼓吹’——其实并非没有先例,只是没人愿意提起甚至记得这些先例罢了!” 姜沃已经听得太多,心平气和道:“正是这话了。”朝堂话术,引经据典谈及礼法,除了极少部分真正‘研重礼法’的书生,绝大部分都只是扯着虎皮给自己做大旗罢了。 王鸣珂听得眉毛都拧起来了,蘸了好几次墨,连声追问姜沃:“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姜沃对二人摊摊手:“你们方才都替我说完了。” 她就是以冯嫽与自身为例,替文成驳了回去。 姜沃抱着手炉对文成笑道:“这回大朝会你不在,自是我替你驳回。等你从安西都护府回来,必要亲自上朝向二圣回禀出使事——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己驳他们了。当然,如果他们还再敢言三语四的话。” 若是文成这回出使颇有功绩,大约这些人就闭嘴了。 但无论朝臣们是褒还是贬,是善意还是恶意,这次还需要姜沃转述给文成听。而待文成自西域归来,就可以自己亲耳听到了。 * 王鸣珂写下了方才三人说的话,然后有点无聊地提笔,问姜沃道:“除了这些礼法啊,旧例啊,朝上还有旁的谏言吗?” 言下之意,有没有新鲜的? 要总是这些话,显得她的话本都没意思了。 真是一创拖累二创! 姜沃闻言点头,安抚王鸣珂道:“有旁的说法,但就是不太聪明。” * 腊月十五的大朝会上。 除了以‘礼法’直接反对的朝臣,还有一位秦御史,是别出心裁一脸忧国忧民,站在‘为公主好’的角度来劝谏的—— 他捧着自己的笏板出列,向上头二圣和姜相诚恳道:“文成公主身份贵重,从前和亲吐蕃又于国有大功,好容易归朝正该尊养才是,如何能再往西域之地奔波劳苦?” “且此番吐蕃狼子野心,怎么能让公主万里迢迢亲至安西都护府?公主金体贵重,若万一出事……”言止于此没有说完,只有一声担忧的长叹。 姜沃:诶?别说,秦御史还挺懂留白来烘托氛围。 许多朝臣们听完,都觉得这个论点耳目一新啊! 不少人刚想点头附和,就见姜相手持薛仁贵送到京中的奏疏出列。 声音听起来比秦御史还要忧国忧民,还要诚恳万分—— “薛大都督的奏疏上明写,此番与吐蕃使节相谈之事要紧,请朝廷务必派一位身份贵重的使节。” “秦御史方才到,文成公主身份贵重万万不可出事——” 秦御史听姜相说到这儿,直觉有点不好,果然,只听姜相接下来‘忧国忧民’问他道:“那以秦御史高见,谁身份不贵重可以出事? 你说吧,反正这次使节不是从宗亲挑,就是从重臣挑,你看谁不是‘万金之躯’?谁不怕万一? 秦御史:…… 这罪名可担不起啊! 他连忙往回找补道:“姜相,姜相!下官的浅见是,宗亲朝臣皆是要紧,只是公主格外不同,是女子之身更危险些。不如……”他后半句想说,不如派个武将出使。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姜沃声音慢悠悠道:“说来,当年我也以女子之身出使过吐蕃,当时怎么没听秦御史这么担忧我? 秦御史就见紫袍金带的姜相,一双清凌凌双目望着他,似笑非笑问道:“难道我的命就不是命?” 险些给秦御史噎死。 几息后才勉强分辩道:“下官绝无此意!”然后捧着自己的笏板‘嗖嗖’退回了原位,表示自己‘上谏完毕’。 剩下的御史目睹这一番对答,多半都决定今日默默不语,剩下还准备‘语’的,也先在腹内重新整理言辞,生怕再让姜相抓住什么小漏洞噎死。 在殿朝臣们不少都腹诽:姜相这人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但怼起人来,怎么总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刁钻。 唉,人都道宰相肚里能撑船,按说身份越贵重,越要自矜才是,怎么到了姜相这里反过来? 不少年资深的臣子还记得,从前姜相只做太史令的时候,是何等沉静温和的人,怎么官越大,这性情还越来越烈了呢? 当然,这话也只敢在肚子里,或者是彼此私下里说一说罢了。 而那一日的大朝会,秦御史之后,其余整理腹稿的御史,也再无发言的机会了。 皇后很快一锤定音。 “册文成公主为大唐正使节,授锦车符节,宣公主紫宸宫见驾。” * 玉华寺内。 “说得好。”王鸣珂方才拧起的眉毛散开来,甚至带了点眉飞色舞,记录姜沃说的后半段朝堂事。 而姜沃看王鸣珂这一阵奋笔疾书,记录来自宰相的第一手朝堂资料,不由支颐而笑—— 等这本‘公主持节出使传’出来,只怕又有许多人要猜破头的苦恼起来:这‘丹青’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些年朝堂间(尤其是世家朝臣),以及坊间,多有人猜测写话本的‘丹青’,到底是何人。 世家们彼此怀疑出了内鬼:因这人字里行间显露出来的世家风范,是藏也藏不住的,许多世家独有的计较的衣食住行乃至言谈坐卧的小细节,非得是世家名门出来的人,才能这般信手拈来。 不,都不能说是信手拈来,更像是因‘他’过的是这种日子,所以自然而然就写成了这样。 而非世家的朝臣,虽不能确定这位的出身,但都很确定这位是位列朝堂的官员,或者起码是家中有至亲在朝为官,且官位还不低。 因许多朝堂上发生的事儿,在这位‘丹青’的《东女国》系列里,都能找到。 曾经很多人怀疑过是姜相本人,白天忙着上朝,晚上忙着给自己写话本。亦有很多人怀疑过崔朝,毕竟他都与崔氏闹到分宗了。 但这些猜测都很快不攻自破:二圣巡幸东都、并州等地时,这两人每回都随驾而行,常常大半年不归。 然而长安城内的书肆还是稳定出产着话本。 所以到底是谁啊! 尤其是世家中,许多人很是抓狂:这怎么有人胳膊肘十年如一日向外拐啊?! 姜沃想想就很快乐:此时绝不会有人想到,写这些话本的,是本朝从前的皇后,如今被‘幽禁’在玉华佛寺青灯古佛的废后王鸣珂。 将来真相大白,会令许多人惊掉眼珠吧。 * “滋-滋-” 这是烤肉的声音。 冬日大雪,坐在亭中边赏雪边守着围炉吃烤肉,兼有‘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姜沃熟练地翻着培根——烤肉算是她为数不多精通的厨艺之一了。 她与文成正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王鸣珂则还在旁边写写画画,只等着吃。 姜沃便道:“鸣珂,你先别写了。”烤肉凉了可不好吃。 王鸣珂头也不抬,很是敷衍:“快了快了。” 姜沃与文成相视一笑。 文成就替王鸣珂吃掉了姜沃烤好的肉,饮了一口热酒后忽然道:“咱们这样对坐,倒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要离开长安和亲之时。” 当年她曾在太史局,与姜沃谈了半日。 后来她还请阎画师画了一张小像,画了她与姜沃,一人公主服制,一人太史局青色官服,对坐清谈。 姜沃闻言道:“今日事,合该再有一画。” 何况今日,她们身旁,恰好有一位丹青手。 而能让王鸣珂停下写话本的,就只有作画了。果然,她闻‘画’字抬起头来:“我来画!” * 这次的小像,没有人穿官服朝服。 姜沃与文成只穿了家常的衣裙,依旧笑语清谈:说着那或许并不轻松,但值得期待的——未来。 181 媚娘定策 算是第一座 实验室 …… 过了正午没多久, 云散雪住。 姜沃和文成便与鸣珂道别,准备赶回长安城内。 无他,明日还要辛辛勤勤为国打工。 鸣珂颔首, 又指了桌上新的笔枕对姜沃道:“多谢你特意送我这个。”神情颇为欢喜:“我也算见到了真物。” 姜沃则有点心情复杂看着桌上的笔枕—— 笔枕, 也就是笔搁, 便是做成山型, 常用来暂放毛笔的案上小器物。 此物寻常人家多用石制, 若是富贵人家, 玛瑙玉石做成的也常见。 但此时王鸣珂指着的笔枕, 是水泥做的。 若说美感,实不如玉石玛瑙制品,如果硬要夸, 那只能闭眼道‘有几分质朴之趣, 毫无浮夸之感’…… 翻译过来就是:简单的一块山型水泥。 但物以稀为贵,这等‘水泥工艺品’近来在京中卖的比一般玉质的笔枕都要贵。 如今正在跟户部滞销银器搭配售卖,以至于辛尚书每次见到姜沃,就露出了见到金子(原先是见到银子,近来再次升级)一般欣慰的笑脸。 王鸣珂早就听说过水泥路、混凝土路, 可惜她出不了玉华寺,只能听一听。 姜沃这回就给她带了些城建署的‘水泥工艺品’来。 鸣珂笑道:“这就算润笔费了。” 正所谓‘以财乞文,俗谓润笔’, 这些年姜沃每每请鸣珂写话本, 除了书肆的分成, 她也会再封上一笔相应的稿费。 说来,鸣珂虽是废后出宫,但因是自请废后,走的也从容, 她自家的金银细软也都带走了。且她在这玉华寺无需珠宝华服应酬往来,还真不缺钱。 然鸣珂缺不缺钱是一回事,姜沃既然托人写稿,该给的总要给。 而鸣珂每回从姜沃处收到润笔费,不但不推辞,还都会认真点一点这回是多少——自己点灯熬油挣的钱,自然与从家里带来的不同。 这回,鸣珂因终于见到传说中的水泥而很是欢喜,第一次主动道润笔费不要了,不过很快补了一句:“就一本的啊。” 姜沃含笑点头—— 怎么说呢,拿一块水泥结算稿费,哪怕她这颗历经官场的黑心,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临走前,姜沃还特意给鸣珂介绍了个人。 是吴英出海后,常年跟在她身边的女亲卫聂雨点,就是当年替姜沃收集京中关于她‘风评’的天生情报工作者。 “文成离京后,我让雨点儿每月过来一回,你写好的书交给她就是了。” 鸣珂点头,直到这时候才浮起一点离别之情。 她对文成道:“若是离京前还有空,你再来看我一回,若是忙的很就罢了。”然后一路踩着雪,送二人到玉华寺二门处,看她们上了马车。 姜沃与文成从马车上与她挥手作别。 * 马车缓缓行出了玉华寺。 雪原本就会吸收声音,显得世间一切都很安静。而玉华宫被废为玉华寺后,裁撤了绝大部分宫人,(若非如此姜沃和文成也不可能来去这么随意),只留下些注定老死宫中不能放出的宦官宫女,更是越发显得寂静。 文成从马车的帘子后,见站在雪地里对她们挥手的鸣珂,见这寂静无比的玉华寺。 她不由转向坐在旁边的姜沃问道:“鸣珂写了那么多东女国的故事,不知她此生能不能真的去一次东女国?” 还是要一直留在这玉华寺中。 雪光映在姜沃的面容上,她带了一点很浅的笑意道:“会见到的。” 文成忽然就安心了。 就像许多年前,她将离开故土去和亲吐蕃。 那时候文成觉得自己是即将断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信,不会有人再记得,所以才会向当时并不太熟的姜沃,来不及似的诉说自己的过去和真正的姓名。 然后,彼时还是太史丞的姜沃,认真听完她的话后道:“公主会名垂青史。” 她语气那样笃定。 一如今日。 而今日的文成,也不再忐忑了。她也很快笃定笑道:“是啊。东女国就在那里,终有一日会见到。” * 因地上有积雪,回长安的马车,走的很慢。 吱呀呀压过雪地的声音,听得姜沃都困了。 文成笑道:“要不你睡吧——这些年过去了,怎么酒量毫无进益,还是喝到第二杯就不成了呢?” 姜沃:…… 她在脑海内呼叫小爱同学这个客服:“听到了吗?小爱啊,得帮我查查你们这个体质升级是不是有什么bug,为什么不升酒量?” 姜沃在脑海里跟客服‘申诉’的时候,文成则拿起马车上放着的一只水泥做的小鸟。 “这就是那位库狄署令想出来的?” 姜沃笑着点头:英国公府、裴家,都是她的宝藏之地。 库狄琚,正是裴行俭的夫人。 之前她向裴行俭‘讨要’夫人的时候,着实给裴行俭震惊了一把。 姜相真是…… 但裴行俭还是‘从了’,也是,不得不从。 说来他从一开始就对姜沃这位上峰接受良好,正是因为出身和特殊的家庭环境的缘故。他的母亲也好,他的夫人也好,都是很有主意且不是安于内宅的女子—— 就在裴行俭出生那一年,他的父亲,原本的隋朝将军兼光禄大夫裴仁基、以及他的长兄,不幸都被王世充杀掉了,甚至差点被追灭三族。 在隋末乱世,夫君和长子又都被人被杀,只剩下襁褓中刚出生的幼子——裴母但凡是个软性子或者稍微糊涂无能一点,裴行俭都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遑论被教的允文允武。 被不让须眉的母亲教导长大的裴行俭,从一开始看到姜沃,就觉得,还挺亲切的。 故而姜沃向他‘要’夫人,说要将夫人引荐给皇后,裴行俭很快就举手从了。 他知道,自家夫人库狄氏素日是很推崇姜相的——他家中还有收藏的一整套《东女国》系列话本。 * 只是,姜沃虽然早早将库狄琚引荐给了媚娘,但库狄琚并没有如史册上一般,直接给武皇做‘拟诏、谋策’等事。 毕竟此时媚娘还是皇后,与皇帝一起住在紫宸宫,身边实不方便时时刻刻留下库狄琚。 到底库狄琚和姜沃还不同——姜沃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官员,且从未做过诰命,一直是官身。 但库狄琚是正经的裴氏诰命,常日待在紫宸宫实难。 因而库狄琚此时就归了姜沃。经过数月的观察和试用,姜沃终于能愉快地断定,她的城建署,终于有了一位上佳的管理人才! 她终于可以在城建署的管理上,稍微松口气了。 说来,姜沃当年建城建署,是按照诸如‘掌冶署’‘铸币署’等正经营造署衙来建的。 官员配置也是如此。 如今库狄琚,正经官位便是城建署署令。只是各‘署’的官位都不高,哪怕是最高的官职,也只有正六品。 但库狄琚本人也说过,自己做这个六品署令,比做裴氏四品诰命夫人,还觉得舒心。 此时姜沃从文成手中接过水泥做的小鸟,笑道:“还是群策群力好。” 把水泥做成各种工艺品,跟银器一起捆绑销售,姜沃还真没想到——来自现代也自有她的思想禁锢,她印象里的水泥,基本都在脚底下,或是各种建筑上。 听她这么说,文成倒是想起另外一事:“对了,城建署内数十种秘方,你都是交给各位女官,令其签下保密律令的。那库狄署令……” 不是文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是她此时还未见过库狄氏,自然全然从姜沃的角度考虑:库狄琚可不是掖庭出身的寻常宫女,若真是从她这里走漏了秘方,只碍着吏部侍郎(且将来大概率是吏部尚书)的裴行俭,难道姜沃能按律法对库狄琚也处以极刑不成? 姜沃笑道:“你放心,库狄署令自己提出来的,只负责掌城建署庶务,绝不牵涉进任何秘方事。” 与聪明人一起共事实在是舒服。 库狄琚深谙人情/事理,早早便与姜沃说明此事:她不会探知任何城建署的秘方,也不会瞎指挥生产工作。 姜沃以手支颐道:“正好,我也想以城建署做个试验,将【行政人员】和【科研技术人员】分开。” 给科研技术人员丰厚的酬劳和待遇,令他们专心钻研技术,且可以给他们挂虚职以荣耀,但不必他们多费心在‘争官职’这件事上。 真正管理和运营城建署,则交给有管理才能的行政人员来做。两方互相成就,却也互为制衡,可以彼此监督。 如此说来,城建署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姜沃的第一座‘实验室’了。 * 就长安城中各种朝堂事、署衙事说了小半个时辰,姜沃越发酒困,话语间甚至开始出现停顿。 文成看得出来,就柔声道:“你还是睡一会儿吧。” 姜沃到底点点头,就卧在文成膝上以此为枕睡了过去。 而文成则微微闭目,开始在脑海里梳理关于吐蕃的一切——说来,哪怕离开吐蕃多年,许多事还是刀刻斧凿一般在她的记忆里存在着。 吐蕃丧仪,人皆‘断发、墨衣’,还要‘黛面’,即把面容涂成青黑色。 她还记得那一片铺天盖地的墨色,仿佛睁眼闭眼已经没有了区别。 马车里生着炭盆,但文成还是又欠身取过大氅,给已经睡着的姜沃加盖了一层外裳。 只见大氅领子上如雪的风毛拂过她如玉面容。大约是有点痒吧,文成就见姜沃甚至于睡梦中伸手去撩了一下。 文成一笑,替姜沃将大氅上的毛领挪开—— 但就算如此折腾,她也没醒。 文成低头望着她:这些年,你应当是很疲倦吧。 文成又想起从长乐公主处听说的李敬玄之事——姜沃跟她说起都是轻描淡写,但长乐公主说的就详细多了,说起李敬玄是如何指责姜相的私心,又如何想逼姜沃起诺‘此生不起入凌烟阁之心’。 文成于心底自言自语:你在朝堂上,是不是就像当年的我在吐蕃,都是异乡人呢? 她甚至无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膝上垂落下来的发丝:当年,我在吐蕃见到了你,才觉得不孤单。 将来,你会在朝堂上见到我的。 自从回京后,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 朝中定下文成公主启程的日期,是来年冰雪初融的二月。 且说为何腊月定下的出使谈判,要二月才启程? 正是为了让吐蕃等着! 是吐蕃等着跟大唐谈判,是吐蕃又想要吐谷浑,又不敢直接打,故而举棋不定做张做势。 既如此,大唐自不会必有求必应。 更何况此次是文成公主亲至安西都护府。对大唐来说,这是一国公主,对吐蕃来说,文成公主自然也是与众不同的身份。 那更没有吐蕃一说要谈判,文成公主就得冬日里启程赶路的道理了。 出发的日子就定在二月,且一路行程定的并不紧凑,估计等文成真正到了安西都护府,都得月多了。 大唐态度也很明显了:若敢打,你就打!不敢打,就候着! * 文成来年才离京,除表明态度外,也是为了收集情报。 这一年除夕前,媚娘特意寻了一日,单独见了文成和姜沃。 虽说朝上诸臣对于吐蕃事各有建言,但文成和姜沃不同,她们都是亲至过吐蕃(甚至久居吐蕃),更与吐蕃朝堂打过交道的。 故而最后选定文成做使节,在媚娘这里,是属于公事公办——她与文成的私交不会影响国事。 选择文成为使节,媚娘最看重的就是她过去的履历与她的性情。 此时御案上堆着许多从安西传回来的吐蕃情报。 情报上有吐蕃年轻的赞普(松赞干布之孙芒松芒赞,当年还是个孩童就做了吐蕃王)、名为宰相实为摄政的禄东赞、以及禄东赞权势滔天的家族噶尔氏,以及他那五个颇为出色的儿子…… 尤其是—— 媚娘坐在案后,将其中一份情报挑出来递给姜沃与文成:“禄东赞年老病重,这两年吐蕃蠢蠢欲动,除了自恃悍勇兵强马壮,想必也有禄东赞想再立大功,为诸子铺路的缘故。” 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据说颇有宰辅之才。 而次子,姜沃最熟悉的未来吐蕃名将钦陵,此时在吐蕃也已颇有兵权。 其余三子也各任要职。 而根据情报,禄东赞年老病重,自觉寿不久长,就‘举贤不避亲’,有直接推长子接任吐蕃宰相之位的意思。 媚娘含了一缕笑意:“从来听说王位世袭,倒没听说过宰相之位要代代传给自己儿孙的。” “噶尔氏在吐蕃已然是一手遮天,禄东赞还做如此打算,不知吐蕃那位年轻的王以及其余家族怎么想,能否心服?” 媚娘将案上情报拢一拢:“可惜只是远隔千里传书,实在是难以精准判断。没准吐蕃上下还就是君臣和睦一心对外呢。” 她看向文成:“故而此番出使安西都护府,除了与吐蕃商谈吐谷浑事,还得公主多上心——” “细察吐蕃朝局,看能否施以离间计,兵不血刃!”[1] 182 赠兵书 积攒功德送的(含40w营养液…… 紫宸宫。 在媚娘说完‘离间之策’后, 屋内一时极安静。 三人各有所思—— 尤其是文成,显然是陷入了头脑风暴一般的沉思。一时都顾不上在二圣跟前,要有问必答这种虚礼, 直接就沉默下来。 殿内安静的甚至能听到后殿隐隐传来的欢笑声。 姜沃先回神:童音清脆, 且能在紫宸殿肆意欢笑的,一定是太平。 她不由抬头对媚娘一笑,而媚娘也报以一笑。两人都没出声打扰文成,只是以眼神交流定下,一会儿去后殿看太平。 * 又过了片刻,文成才回神。 她抬起头来对媚娘深深颔首道:“皇后,我必尽力而为。” 媚娘敛容, 语气郑重而饱含期待与托付道:“要辛苦文成了。” 媚娘亦很欣慰。 果然,文成很快理解了她方才话里的两层意思:一来, 文成此番至安西都护府,可不只是作为使臣行谈判之事,明面上的任务就不轻, 实际的担子更重。 二来, 就是文成这次留在西域的时间可就要大大延长, 绝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了——要想彻底真切的深入了解如今吐蕃的朝局,需要时间;而了解后要详细妥当安排离间之计谋, 更需要长时间的谋划,以及……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文成对媚娘颔首表示‘尽力而为’之时,就是已经想明白这两层深意。 说来,文成倒是不介意将要在安西待很久。毕竟这次她是作为大唐使节至西域, 是有权柄和自由的。 重要的还是皇后交托的这件事本身。 文成是个谋定后动的,甚至是未胜先虑败的谨慎性子,此时她就与媚娘坦然道:“我在吐蕃多年, 对禄东赞其人是很了解的。然禄东赞的五个儿子,尤其是皇后和姜相在意的手握兵权的钦陵,其实并未有太深接触。” 毕竟她离开吐蕃时,钦陵还是十几岁的跟在父亲身边的少年。文成只记得他确实是自小骑射出众的少年郎,又是宰相的儿子,自然很意气风发。 但如今钦陵是已过而立之年,手握吐蕃重兵的大将,想必是变了许多的。 媚娘转向姜沃,含了些笑意道:“姜相,你怎么看?” 姜沃:…… 媚娘自从知道她很喜欢对着狄仁杰问‘怀英,你怎么看’后,近来也很喜欢在朝上点她‘姜相,你怎么看?’ 真可谓是元芳竟是我自己。 媚娘玩笑一句,很快又正色道:“当年出使吐蕃,你是亲眼见过禄东赞和其子嗣的。你到底是袁仙师的徒弟,相人,旁人都不如你。” 姜沃便道:“正如安西传来的奏疏——禄东赞长子,颇有谋略心思亦深稳。可以这样说,禄东赞要推长子做吐蕃下一任宰相,也未必都是私心,也是其子担得起。” “其次子钦陵,确为名将。”这些年吐蕃虽然没有在东边大唐这里占到便宜,甚至在苏定方手上吃了一次大亏(乌海东一战,八万吐蕃士兵败给苏定方一千人那一回,甚至连大将达延莽布都战死当场)。 但近年吐蕃往南边、西边却是吞并了不少地盘,扩充了不少实力,正如此次打天竺(印度)一口气打到恒河边上,这里头都少不了钦陵这颗冉冉升起将星的功劳。 媚娘听的蹙眉:这样一文一武,还是亲兄弟,一个谋略深沉镇压吐蕃朝堂,一个在外领兵战功赫赫,将来确实是大唐的心腹大患。 姜沃继续道:“钦陵这个人,本事上是没说的。” “甚至是允文允武,颇有英国公之范。” 姜沃记得史册上其兄长过世后,钦陵是文的武的一把抓,一边打仗一边干宰相,还曾整顿过吐蕃的农田税赋,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 不过…… 姜沃说的也不全是坏消息,还是有好消息的—— 室内除了她们三人,再无旁人。而当着媚娘,姜沃无甚忌讳,就很形象类比一下:“好在钦陵此人,性子绝不似英国公,而是像从前的长孙太尉。”顿了顿加了一句:“不,他还带着武将特有的兵气,更胜长孙太尉。” 钦陵其人。 狂! 毕竟长孙无忌最‘无忌’的时候,也顶多是肆意安插下朝臣,帮皇帝定一定太子。然钦陵最后文武一把抓,甚至还给自己也上了个赞普(王)的称号。 大约有本事的人,终究还是狂的多。 在钦陵看来(事实倒也是),他不比那个坐在吐蕃都城里的王,更名副其实吗? 他为吐蕃耗尽心血,又忠心耿耿,并不争夺王族之位,只一个‘赞普’的虚名还不能有? 最要命的就在这里了,许多权臣的通病也在这里:既觉得自己功高份重,也会做出逾越之举说逾越之言,但偏偏心里又是不想反的,依旧也认定自己是忠臣,只是拿了自己该有的奖赏。 但问题是,这种忠臣在‘下’,帝王真是睡不着。 听姜沃说完,媚娘凤目粲然一亮。 虽然外面寒冬腊月,然媚娘的声音和缓如三月春风,对钦陵表示了无限的理解和支持:“有能为的人,狂傲些岂不是常理?正该旁人都宽容些,让着他才是。” 浑然忘记了,当年她是怎么配合皇帝,把‘狂’的长孙太尉削下去的。 此时媚娘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狂的好,实乃大唐之幸。 * 说了良久的话,媚娘便先让宫人换了新的热茶,上了点心来。 姜沃边吃奶卷,便继续听媚娘说话—— 对吐蕃君臣的离间之策,是漫长的任务。最近在眼前的,还是与吐蕃的谈判事。 媚娘从安西的一封封奏疏里,分析吐蕃的态度。 说来,吐蕃对大唐的态度,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以松赞干布的死为分水岭,划分成为两个明显阶段。 松赞干布自从求得与大唐和亲后,确实是大唐与吐蕃的蜜月期。他是很明确称臣并与大唐友好往来的,甚至二凤皇帝在征高句丽的时候,松赞干布还上了奏疏,奏陛下若有所需他作为臣子必会出力。 但到了禄东赞时期,正好也就是当今继位后,吐蕃的态度明显就变了。变成了一种试探和含糊。虽也称臣但小动作不断,更是屡屡骚扰吐谷浑,野心渐露。然禄东赞到底是松赞干布当年的宰相,到底也沿袭了许多他的政治作风。 而如今,若是禄东赞再一死,吐蕃与大唐无疑会进入第三个阶段。 敌对。 钦陵其人的狂,可不是对内。 他对大唐,可以说是全无敬意,只有满满的侵掠之心。只以一事便可知—— 史册上,松赞干布去世后,文成又留在吐蕃三十一年。这些年中,两国交战从未停过。钦陵此人,可不会在意什么和亲之事。 甚至文成公主薨逝的那一年,大唐专门派出的去吊祭文成公主的使节,钦陵都不顾及此使并非战使,而是吊唁使,更完全不敬重‘死者为大’,以及公主留于吐蕃多年的事实—— 钦陵不但没有以礼相待‘大唐吊唁公主使臣’,反而以武力兵刃逼着使节跪拜于他。大唐使节宁死不从,钦陵便真就关了那位大唐吊唁使节十年,等人死在吐蕃后,才将尸体送还了大唐下葬。[1] 这也是当年姜沃出使吐蕃,觉得文成留在吐蕃,与‘和平’实则也无益的缘故。 * 姜沃正在想着,忽然听文成也提起了此事。 文成声音听起来很稳定,神色也没有委屈,只是诉说事实:“这几年来,吐蕃多次来朝再求和亲,均被二圣驳回。” “兼之这两年,两国屡屡有边境不安之事。” “今岁我为使节,就听闻有人道:若是当年我不离开吐蕃,或许都省了今岁的使节事。” 言下之意:当年让文成公主回来干嘛?若是公主一直在吐蕃做和亲公主,说不定两国就不会有这样的战事纷争。 其实这些流言蜚语姜沃自然也听过,但因没有人敢在朝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姜沃也就没说与文成,也不愿她听这些。 没想到文成还是听到了。 此时媚娘和姜沃不由一起皱眉。 姜沃心道:若是有人觉得和亲这么管用的话,完全可以自己代国去和亲。 别说什么男人不能去和亲,完全没问题。 姜沃看向媚娘——她没记错的话,史册上武皇登基后,武周跟突厥也和亲过。那就不是什么挑宗室女封公主去和亲,而是把她一个讨人嫌的武家侄子,封了尊贵王爵,送(扔)到突厥和亲去了。 毕竟为国尽忠,为两国止戈这种事,信奉‘阴阳有别,男主外女主内’的士大夫们不应该更有觉悟吗? 这可是妥妥的外事啊。 媚娘摆摆手,眉眼间有些厌烦,似乎是赶夏日蚊虫一样。 “文成,不必理这些话。”媚娘很快道:“你此去为堂堂正正大唐使节,这些话若有人敢在朝上站出来说,必要治罪。” 媚娘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道:“倒是来说说,你此去要带的人。”她认真道:“你的安危要紧,文成,我知你不是冒进之人,这回更要事事谨慎,保全自己。” 以媚娘一贯的作风,从来是赏罚分明。 她既然交给文成‘谈判’与‘离间计’这两项重任,自然会给予文成相应的待遇的尊荣。 媚娘对文成道:“我已然向吏部下过诏书,将文成你的幕府,比亲王之封。” 吏部尚书笑眯眯在旁举手,手上还捏着半块奶卷道:“是,臣已接旨。” * 说来,自今年六月起,诸公主开幕府。 正如皇子们的册封,有亲王、郡王等高低之分一样,公主自然也有。 长乐公主等先帝嫡出的长公主,幕府就是位比亲王之封。文成当时是与其余公主一样,比侯王之封。 如今文成既为正使,很快要出使西域,媚娘就将她的幕府级别提了上来。 除了显示尊荣外,还有更实际的作用——亲王幕府的亲事(士兵)自然比郡王位的更多,也算是给文成多一重安全保障。 此时媚娘就在一一数道:“亲王府中设有典卫、厩牧等职,专管府上兵士的度支和马匹粮米等事。”就像是军队中的文官。 “这些官职要紧,文成你回去后,要再理一理带走的人。” 文成应声。 媚娘接着道:“位比亲王之公主幕府,其下便可以设‘执仗亲事(弓箭手)’与‘执乘亲事(骑兵)’两队亲兵。” “这两队亲兵,每一队下又最多可置三百三十人。”加起来就是六百多士兵。 而朝廷之所以规定【最多】可置兵六百余人,而不是每个亲王府、公主府都能标配六百余人,正是因地理位置的不同—— 在京城的亲王公主,想置满六百多弓箭手和骑兵,想都别想。 六百多兵械齐全的士兵,在长安城可是能闹出不小事儿来的! 因而留在京中的诸位亲王郡王和公主们,府内都只有一二百府兵,绝大部分还是仪仗队(因严格控制军械,不可能让王府私兵弓马精良齐全。若是哪一家府上出现精良弓箭,那可能得刑部大理寺去查一查是不是要谋反了!)。 可以说长安城内,各府亲事兵基本就是摆设,论战斗力和看家护院,还真不一定有各府的奴仆强。 但文成此去不同! 必得配以精兵。 只是…… 媚娘指了指姜沃道:“姜相与我谏言过,你幕府份内的这六百余名兵丁,不必都从京中选好配齐。” “京中给你带上一百精兵,五十女亲卫。剩下的,便由着你去安西都护府后,自行选一些当地的兵士吧——毕竟吐蕃高原,从京中带过去的精兵一旦发病,只怕战力还未必比得过当地的寻常百姓。对吐蕃风物的了解,就更不如了。” 故而媚娘也采纳了姜沃的建言,决定将选兵之事,挪至西域再行,只先给文成途中护卫之兵。 文成深以为然。 而姜沃之所以提起此事,正是因为想起了宁拂英说起的庭州经历。 在边境上生活的人,无论男女,都要有些防身的本事才能保命,故而边关之城池多民风彪悍。在这种环境中,人想要活下来,尤其是想要活得好,多崇尚血性,好勇好斗。 尤其是西域多年频频有战乱,估计有许多深受其苦的百姓,对吐蕃是心有深恨。 姜沃觉得,文成若是能从当地组成一支娘子军,这跟从京中掖庭宫女里训练出的女亲卫,想必又截然不同了。 至于文成从前未接触戎旅事,会不会选兵练兵——姜沃点开了系统:这不巧了,实操型宝典都准备好了:《练兵实纪》,正是戚继光将军防守蓟州时,为防御北方游牧民族写成的练兵著作。 开篇就是讲解兵员选拔、部伍编制。 教材与专业十分对口。 ** 离开紫宸宫后,姜沃邀请文成去家中做客。 书房内。 文成重新细细想了一遍皇后今日的话,心中既有被委以重任的激荡振奋之意,又不由有些压力和紧张,更有…… 她转向姜沃:“原以为我此番出使吐蕃,大约半年,至多一年就能回来。到时能与你一起并列朝堂。” 然而如今看来,她这一去,绝非一年半载能还。 姜沃含笑摇头,真心道:“外头的天地更广阔。” 若是在京中,文成是绝对接触不到军伍事的。 说到这儿,姜沃就从鱼符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小小钥匙,开了书房中一处隐秘的抽屉。 她取出之前就抄好的,原以为还要再过些年才能拿出来的兵书,送给文成。 * 文成本以为姜沃是送给自己珍本,话本之类的书籍。 接过来就随手翻开看。 然而越看越骇然——文成是识货的人,这样详细的,对照着做就很可能组建起一支强大军队的兵书! 怎么会…… “你这本兵书是怎么来的?”文成不是要探秘,而是太过惊讶以至于下意识发问。 就见姜沃捏着手里的七宝佛珠(今天轮到了佛教),边慢慢数着边认真道:“有一天,我坐在窗前,正在积攒功德。” “忽然飞来一只仙鹤,口中就叼着这本兵书,‘咻’扔在了我怀里。” 文成:…… 她幽幽看了姜沃片刻:“是你前几日的酒没醒?还是以为我喝多了?” 文成少有刁钻话,闻言,姜沃不由笑倒在熏笼上。 手里的佛珠发出簌簌声响。 文成就见她笑了半晌后,才撑起身子专注望着自己,双眸澄澈——文成第一回见姜沃就觉得亲切,正是因为这双眼睛,很透澈的一双眼睛。 多少年过去了,依旧如晴空朗星。 “文成,有些事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 她确实是跟任何人都说不出口。这也算是系统一种自然保护机制,让宿主免于在被‘欺骗’‘下药’‘**’等特殊情况暴露自己的最大的秘密。 所以她只能对着平阳昭公主画像说。而且不怕有人偷听。 “所以,你就当是仙鹤送给我的,好不好?” 半晌,文成才轻轻点头,不再提此事,只郑重道:“这本兵书,我绝不会示人。” 方才,她想起了与姜沃有关的许多旧事。 但她不会再问了。 183 文成的信 礼法的正确使用 窗外春日微雨, 海棠落如一地粉润细雪。 这日正是休沐日。 姜沃原准备坐在大书案前给文成写信,后来见窗外微雨落海棠,春日景宛然可观,便索性直接挪到窗边的矮榻桌上去写。 如今已是乾封三年二月。 距离去岁二月文成离京奔赴西域, 已经整整一年。 两人多有书信往来。 姜沃已经养成了习惯:每个休沐日, 无论过去的十日朝中有无大事, 都会记一记, 等攒够了可观的页数, 一起寄向遥远的安西都护府。 * 姜沃看了片刻窗外景致后提笔。 “仲春时节,微雨留寒。” “见信如晤, 遥盼安善。” 她每回与文成写信, 都少不了‘盼安’这一条。 之后姜沃就写起了过去十日,朝上的第一大事—— “陛下, 又要改年号了。”姜沃端起手边的春日扶芳饮喝了一口, 带了点无奈摇头笑了笑。 没错, 不到三年, 皇帝又‘用够了’封禅泰山的【乾封】年号。 而且这次, 皇帝改年号改的很突然。 原本皇帝虽然也勤改年号, 但好歹都是前一年腊月下诏改, 来年正月正式用上。 这一次却不同, 就是今年二月忽然下诏改年号, 而且当月就要用上。 朝臣们:…… 在惊讶中又生出一种庆幸:果然,都学王神玉王中书令, 把公务拖到最后完成是很正确的, 这要是提前写了公文不又得返工? 比如……姜沃就见到一向热衷于提前完成工作的裴炎,差点没有当场哭出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帝真可谓是‘年号刺客’。 姜沃蘸墨继续写:“皇帝下诏, 改年号为【总章】。自今岁起,就是总章元年了。” 总章…… 在姜沃看来,这一回皇帝改年号,跟以往并不一样:不是因为祥瑞,而是为了礼法,或者更直白一点说,为了——太子。 皇帝改年号的诏书,曜初读过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姨母,父皇是为了太子哥哥吧。” 姜沃闻言莞尔。 是啊,何为总章? 皇帝诏令上明白写着:“明堂制度历代不同,汉、魏以来,弥更讹舛,遂增损古今,新制其图。改元总章元年。”[1] 曜初一看此诏书就懂,而姜沃则一点点解释其中典故给婉儿听。 “婉儿,所谓明堂,是天子为祭祀神灵所设之堂。”可以将其理解为祭祀大礼,君权神授、宣明政教的重要场所。 “陛下此诏之意,便是明堂之礼各朝有异,如今本朝也要重订明堂制。” “以正礼法。” 姜沃又取过一本《礼记》,翻开给婉儿看,里面专门记录了明堂:“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2] 成王幼弱……礼法天下大服…… 彼时姜沃揽着婉儿:皇帝这是在手把手教太子‘礼法的正确用法’—— 礼法就像是皇冠上的彰显身份的明珠,用以加强皇权的稳固。而不是一根捆住自己手脚的绳索。 且今岁皇帝不但以‘正明堂’礼法为太子加重身份,更于正月里令太子奠于国学,追赠颜回为太子少师。 可见皇帝为了巩固太子之位,也实在是呕心沥血了。 不知太子殿下能否体会到? 只怕没有。 * “今日下雨,倒春寒。你便要坐在窗边,也多加一件衣裳才是。” 但凡进姜沃的书房,崔朝都是先叩门再入。 不过今日很方便,他都不需要进门,直接从窗口就把食盒递给姜沃,见她在写信,就只嘱咐了一句加衣裳,未进屋内就撑伞离去。 而见到崔朝,姜沃就不免想起他素日提起的——皇帝跟太子,在心有灵犀这件事上,不说南辕北辙吧,至少也是毫无关系…… 这一年来,皇后代政愈多,皇帝养病之余,但凡精神好一点,全用来手把手教导太子了。 因此,崔朝被叫进宫去陪皇帝下棋(听皇帝吐苦水)的频率直线上升。 皇帝有一回甚至对崔朝道:“朕真不明白——朕说的这么明白了,弘儿为什么听不明白?是朕的问题吗?” 把皇帝这种凡事喜欢藏在心里的‘谜语人’都逼出了这种话,可见太子与皇帝的交流困难。 比如这回—— 皇帝是在给太子示范:礼法的正确使用方法。 太子学到的:礼法的正确。 因太子接着上了奏疏:听闻各州县孔庙,或有破损、或有少修缮者,以至于先师奠祭之礼不全,实非敬事,请修之。 这道奏疏其实上的不错,毕竟太子刚祭奠国学,再修各地孔庙,自是做给天下儒生看的一项很要紧的仁德之行。 如果太子能领会到这一点,皇帝会很欣慰于见到这封奏疏。 然而皇帝留神看着,太子在他跟前奏请此事时,是真心觉得不能缺礼于至圣先师。一定得修缮天下孔庙,令世人能常祭奠圣师。 皇帝郁郁。 还不得不诏从之,再出言褒奖太子。 故而,哪怕太子今岁已经十六,皇帝甚至在留心他的婚事了——但只要圣躬不安,依旧是皇后代政掌百司朝事。 姜沃写给文成的信,自没法将朝局写的这么明白。 她只是写了皇帝改元‘总章’的诏书。 姜沃觉得,文成应当一看就能明白。 写过改元事,姜沃又起笔问起文成练兵事。 ** 写了一半,姜沃又起身,先把文成之前寄来的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她是按时间顺序摆好的。 最上面一封,是文成到吐蕃后与吐蕃使者谈判完毕后寄回来的。 上面,文成写道:“吐蕃清寒,好在快雪时停。” “时隔十余年,我再一次见到了禄东赞。他确实是老了。” 其实文成第一个见到的吐蕃人,就是禄东赞。 当年禄东赞是代表松赞干布来大唐向先帝求亲的,阎立本还画了那幅传世的《步辇图》。 后来文成离开长安去吐蕃和亲,大唐这边是江夏王李道宗一路护送,吐蕃这边便是禄东赞一路相随。 他们对彼此都颇有了解。 其实原本代表吐蕃到安西都护府来商谈的使臣,只是寻常朝臣。 但听闻大唐的正使竟然是文成公主,禄东赞哪怕年老,哪怕身有宿疾,到底亲自出现了。 两人再次相见,实在是斗转星移,时移世易。 而禄东赞也终究没有再用旧时称呼,而是称文成公主为‘正使’,只是感叹了一句:“见大唐正使,忽念及先王。” 文成则直白道:“既念及先王,何以叛昔日之盟誓。” 禄东赞摇头道:“是贵国大唐不公在先啊——多来来,吐谷浑和吐蕃之间,大唐总是偏向吐谷浑,打压吐蕃,如此厚此薄彼,怎不令人心寒。” 禄东赞的汉话,说的就像文成公主的吐蕃话一样好。 这两人的会谈,在旁人看来是很奇怪的—— 禄东赞一口熟练的汉话,连厚此薄彼这种词都信手拈来,然而文成则回以吐蕃话。 她不去顺着禄东赞的话说,分辩什么大唐对吐谷浑更好。 那不是废话吗,大唐还需要吐谷浑做藩篱呢。 说这些‘公平正义’的虚话,实在是没有意思。 文成更倾向于一剑封喉——她直接以吐蕃语问禄东赞道:“论(宰相)欲借吐谷浑之事与大唐开战,集会议盟上可有异议?天神穆王之系,诸贵族如何看待此事?” 彼时禄东赞面色未变,但心底颇惊、亦不免深深叹息:为何,为何来的偏是文成公主! 大唐旁的朝臣,纵然知道吐蕃有集会议盟之事,必然也不知具体底细。然而公主在吐蕃十年,她又非寻常女子,故而是深知吐蕃朝局的!她也了解吐蕃那些贵族,生怕损害自己之利的心理。 文成在信里,给姜沃详细解释了下,何为‘集会议盟’。 是吐蕃政治中最重要的一环:参会者包括吐蕃赞普、重臣,以及吐蕃‘天授’的各地贵族。 在文成没有从吐蕃回来前,大唐这边虽然也知道吐蕃有这种‘集会议盟’,但官方的情报是:“(吐蕃议盟)乃赞普与其臣下一年一小盟,三年一大盟。于夜设祭坛,巫者告祭。”[3] 更倾向于这是一种祭祀类的大盟会。 直到文成公主回到大唐,才改变了这种看法:不,吐蕃的盟会频率,远高于一年一次。凡对外战争、征兵征税等大事,甚至官员任命、户籍察调等政事都需要经过盟会,经过祭祀。 且吐蕃对神灵的敬畏,绝非大唐人可以想象。 其赞普就自称为天神世系穆王一脉。 故而文成以此诘问禄东赞道:“当年先王定下与大唐盟好,亦是有巫者祭拜过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的。连论(宰相)自己,也曾以血入君臣‘效忠之盟’,亦受过先王的‘赏功之盟’。诸盟皆石刻于第穆萨摩崖。” “论(宰相)都抛诸脑后了?” 姜沃继续往下看去,文成的心情能从笔墨的浓重看出来:“这一次禄东赞退了。” “然他到底是老了,也要不在了。” “这一回,我见到了钦陵。也明白了,你说的‘狂’字是什么意思。” “禄东赞会忌惮吐蕃盟会其余贵族的反对,忌惮他曾经誓血的神灵,可钦陵其人,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什么对王族的敬畏,倒是看到了一种舍我其谁的狂傲。” “将来,战事难免还是要有的。” “薛大都护也道,要时时做好战的准备。” 文成在第一封信的最后写道:“到了这里,我才真正体会到你讲过的,宁拂英的故事。” “从当地选兵,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 “我先在于阗之地选了二百女兵卫——她们都有家人亡于吐蕃的骑兵之下。” 姜沃闭上眼睛,想起前年冬日西域的奏疏:引月部与吐蕃结盟,军队频频出现在疏勒以南,颇有觊觎安西四镇之一于阗之地。 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针对个别边境村落、城镇的劫掠,并不是没发生过。 多少人在吐蕃和引月部的铁蹄下流离失所。 文成的笔锋带了峥嵘的意味:“这些女兵,与从京中带出来的决然不同。她们每个人都见过血,不,应该说,每个人手上都沾过血。” “她们见过疆邑陈兵,见过铁骑呼啸而去,践踏尸骨。” “见过暴骨盈野,血染故土。” “我记得最深的一个女兵卫,是我在荆棘丛中捡到的。她家人俱已被屠戮,为了不被敌军寻到,她就躲在了人、马不能至的荆棘丛中,两天都没能吃喝,若非听到其余女兵的声音,她大概也不会出声呼救。” “我原以为她活不了了。好在,将人带回城池后,她活过来了。” 这是文成的第一封信。 姜沃重温过后,仔细收好,拿起了下一封。 184 儿子令人烦恼 可屯兵吐谷浑 “得览玉札, 如见故人。” 一阵轻风拂过,细雨吹入窗中,姜沃以袖子遮挡书信。 待风过后才继续看下去。 文成的这一封书信, 是她离开长安半年余后寄回来的。信中许多话不能写的太明白,但两人彼此很明白—— 这时候, 文成已经觉得,位比亲王之公主幕府, 其下至多可设亲事(士兵)六百余人的数额, 已经不够用了。 且这还是文成已经将长安城内带来的兵卫, 全都送回京城后空出来的位置(这些京兵能够回到长安,彼此也是皆大欢喜)。 文成只能精中择精,定下训练成绩最好的女兵才编入正式的亲事队。 其余收来的女兵,就先被安排了公主府舍人、学官、食官等完全不搭边的文职工作。 只是日常一样跟着训练。 倒是正好符合了兵书里‘赏罚激励’的制度——没有女兵不想转正成为正式‘亲事兵’的。 不然每日的全员训练结束后,那些亲事兵可以继续去训练骑射或者是阵法,而她们这些还担着‘食官’‘学官’等文职的,就得离开校场, 跟着公主府原本的职事官, 去完成本职工作。 比如食官就得去厨房看着做大锅饭去,还得负责每日食材的核查。 这些女兵只要想想一起被公主收编入府的战友们, 都在校场上射箭,而自己正在厨房里数菜帮子的数目对不对,自然是心急火燎。日常训练起来就格外卖力,想要在下一次的‘亲事兵’选拔中,超过别人转正! 姜沃看到文成信里写的这些话, 想了想:其实她如果入伍,还挺期望去做炊事兵的! 她前世就特别爱看炊事兵的野外厨艺比拼——种花家的炊事兵,可是能在野外让士兵们吃上炒了糖色的红烧肉的超神存在。 姜沃决定了晚上就吃红烧肉后, 便继续凝神想文成遇到的难题。 是啊,六百余名额的兵士,到底太少了。 虽说戚继光将军的兵书,本身就更适合训练精兵——戚家军并不是动辄数万的大军,相反,戚将军抗倭的时候,戚家军一般都保持在几千人。打的全都是以少胜多的战役。 而且,姜沃觉得戚将军用兵,最恐怖的一点,就在于战损率,低的惊人。 戚家军的战损数,基本都控制在两位数以下,甚至是零!比如与倭寇宁海遭遇战,倭寇战损300,戚家军战损0;台州救援战,倭寇损失1000余,戚家军战损3人。 甚至在两方作战规模,达到数万人激战的平海卫一战,倭寇损失2600余人,戚家军的战损,依旧控制在16人…… 姜沃曾经想过,如果她没得选,穿到古代必须要跟随一位将军上战场——古往今来这样多的名将里,她一定会选择戚将军。 毕竟,作为普普通通的一名士兵,她最朴素最真实的想法,就是想在绞肉机一样的战场上活下去!什么建功立业不朽功勋,那是将领的,普通的兵士,只要能活,谁愿意成为‘可怜无定河边骨’。 姜沃想,文成一定也很认同并遵从戚将军这一点。 毕竟这近千人,是她从荆棘地里带出来的女兵,是她从战火后的村落里寻找到的孤女,她一个个亲自挑选的女卫……文成一定不会想让这些女娘们随随便便就消失在战场上。 * 说来,有时候劣势其实也是一种优势——正如曜初是公主,没人觉得她能争皇位,姜沃才能无所顾忌地教她;也正如文成是远赴西域的公主而非亲王武将,朝廷才可能给她放权至自行选幕府之女兵,方便护卫她,甚至许其能从安西都护府领取军械。 这换一个能征善战的男性亲王,都绝不可能!比如当年江夏王在此,就不可能有这么多自己训练的府兵。 文成起初觉得,她又未接触过戎旅事,能训练好六百余人应当也够了。 可到了西域,到了烽火和血光扑面的边境,她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原不只有谨慎,更有一种锐意。 她不想只有六百余保护她的亲事。 只是……六百余人,已经是位比亲王的顶配。 哪怕她是公主没有人敢随意窥探她的府邸;哪怕她收的都是些女兵,许多人并不觉得这算真正的士兵,只觉得因公主是女子,为了方便才选的女随卫;哪怕她已经特意离开了安西都护府,来到了安西四镇之一的于阗镇来练兵,但也很难继续扩招兵士了。 毕竟是在大唐境内,于阗之地虽然偏僻,但也有将士驻扎。 若是逾制再多招女兵,总是树大招风。 那……该去哪里呢? * 姜沃:“在吐谷浑练兵如何?” 文成:“我欲往吐谷浑弘化公主处练兵。” 这两封信,应当是在路上交错了。姜沃和文成接到彼此信函的时候,都不由一笑。 这便是心有灵犀吧。 如果大唐境内不方便屯兵,何不去往吐谷浑? 且说,因吐蕃实力强横,藏地的特殊情形,文成公主在史册上是人尽皆知的和亲公主。 其实,唐初的和亲公主,并不只有文成。 吐谷浑也有一位和亲公主,弘化公主。 甚至比文成和亲还要早——当年吐蕃来求亲的时候,还有一条理由,就道为什么吐谷浑能娶大唐的公主,吐蕃不能。 弘化公主其实更能代表历史上诸多被送去和亲的公主:不但没有留下真正名字,因其和亲的国度实力平平,以至于连和亲这件事都寂寂无名。 不过是异国他乡的一生罢了。 且史册上,吐蕃灭掉吐谷浑后,弘化公主还不得不跟着原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一起流亡,一路躲到大唐的凉州,才得以栖身。 文成不好在大唐境内逾制多收女兵,但吐谷浑只是属国,又是与吐蕃接壤的最前线,她多带些女兵防身,实在是再正大光明不过。 且弘化公主,也很盼着曾经同为和亲公主,如今又是大唐正使的文成能亲至吐谷浑看看她。 毕竟吐谷浑这些年,就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不得不蹲在吐蕃这只狼的面前。太盼望身后的老虎,能多给他们一点底气,震慑住对面的狼,不要被一口吃掉。 * 文成的上一封信传回长安,就告知姜沃,定下了吐谷浑之行。 只是,吐谷浑虽然方便文成选兵训兵,却也实在是战火随时可能会爆发的险地。 姜沃想,她们走的或许都是这样一条路,越自由就越危险。 因而姜沃便在每一封信上,都庄重写下:“唯盼安善。” ** “姨母。” 姜沃刚写完给文成的信,就见曜初出现在院门口。 她未打伞,而是穿着一身蓑衣,蓑衣下也是轻便的胡服和长靴,显然是骑马来着。 曜初在廊下解了蓑衣进门,姜沃先递给她一盏热的扶芳饮。又见曜初双手捧着杯子暖手,姜沃就取了一块姜饼点心放到她口中。 春寒之日,带一点辛辣的姜饼吃下去很舒服。 曜初一吃就知道是姨父亲手做的点心,不由就想起方才事,开口道:“姨母,方才我在门口看到姨父匆匆上马车了,身边还跟着紫宸宫的宦官,似乎是程望山的徒弟,想来是父皇急诏。” 姜沃饱含同情点点头:若是为朝堂急事,皇帝应当会召见她。 这样只叫个宦官召崔朝入宫,想来皇帝又有新的育儿烦恼要吐槽。 真是,天子近臣不好当啊。 姜沃同情了两息后,就把崔朝先放到脑后去,只问曜初道:“看过你的府邸了?可还满意?” 曜初今年也十五岁了。 帝后是不舍得女儿早嫁的,姜沃自然更是如此,几年前就与媚娘说起此事了,一定要多留曜初几年。 曜初本人更是如此。只是,她虽然对出嫁不着急,但对拥有自己的公主府(尤其是幕府)还是很急的。 说来,这些年姜沃一直未曾离开吏部。 可以说,从曜初懂事起,就一直在看着姜沃,如何做‘大唐的人事管理工作’。 耳濡目染,她对于选官、考官事,也自谙熟于心。 只是少时她能管的,都是身边宫人。 也就是这两三年,准确来说,是从泰山封禅归来,她与母后说过不愿意被‘关起来’后,母后将后宫事务交给了她。 曜初才真正开始亲力亲为,发现用人管事,实在是深奥的学问。 但后宫事务,到底不是全权由她定夺。 唯有这公主府,才是完全属于她的——从幕府各官职的选人,到将来的运作,都只会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来。 曜初自然很期待。 故而哪怕今日是雨天,曜初都特意约了英国公家的小娘子出门,一起去看了她的幕府署衙。 * 窗外细雨绵绵。 姜沃有时候想想,如今的皇室一家子的情况,也实在是很特殊了:皇后在代理皇帝的政事,而公主在代理皇后的‘后宫之权’,至于皇帝……则在尽力教育孩子。 可谓是,一家子就能撑起【交换人生栏目组】了。 姜沃慢悠悠吃了一块姜饼,心道:不知今日,皇帝召见崔朝,又为了什么呢? * 紫宸宫。 崔朝刚进门,还没有来得及行礼,就被皇帝的话打断。 “子梧,朕记得,显儿小时候最喜欢跟着你。既如此,你去做他的皇子师吧——朕教导弘儿就够头疼了,实在是无暇再与显儿歪缠了!” 崔朝:…… 周王李显啊。 崔朝觉得自己跟皇帝一样,头疼了起来。 其实有时候在对长子失望后,皇帝有在心里暗暗动过一点点心思,拿出帝王看继承人的眼光,准备去看看次子。 他不会真的废长立幼,但人,总会想一想“假如”。 然而,在仔细审视过李显后,皇帝很快决定,嗯,还是好好教弘儿吧! 起码弘儿在九岁的时候,功课是很好的,也不耽于玩乐,是个拿出去人人都说‘聪颖仁厚’的正经皇子。 而次子李显……皇帝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滕王李元婴的样子:好逸恶劳,喜骄奢、喜玩乐、喜书画、喜一切新颖别致器物,就是不喜学业。 偏生李显性格还皮实,无论是斥他责他,甚至打手板,都没用! 说来,每回李显在被父皇修理的那一刻,都会诚恳认错甚至号啕大哭,哭到有两回皇帝都心软下来,觉得自己过分了。 结果后来,皇帝就发现,李显只是认错积极,但屡教不改,转头还是一个样! 对李显,崔朝更无解,只能无数次温声安慰(实则没有实际内容):“陛下别动气,周王毕竟还小,等长大了就好了。” * 皇帝不由想起数年前在黔州,自己还对着大哥担心道‘若是次子过于优秀,像父皇怎么办,岂不是让东宫不安?’ 现在想来……皇帝生平第一回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了。 185 被人设局 皇帝: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总章元年的开端, 皇帝过的就很不愉快。 不但为长子特意改的这个年号【总章】,未起到他想象中对太子的教育效果,甚至今日次子李显的皇子师, 还特意来请罪(告状), 更请以年老致仕。 崔朝在皇帝的注视下,翻了一会儿周王这两个月的功课文章。 抬头见皇帝以惯常的姿势按住额头, 崔朝也就一如既往先把薄荷膏递过去, 然后温声道:“等周王长大……” 皇帝这次直接打断:“长大就好了?滕王今岁正好四十整, 好了吗?”年前京中还接到弹劾滕王的奏疏呢。 崔朝无语。 心道:那陛下你看, 你让人说什么?这话皇帝自己可以说,但他能怎么说?难道能说三岁看老,陛下放弃吧。 但做皇帝就是这点好, 可以不讲道理。 “崔卿, 朕将皇子交付于你了。就以英国公旧例, 每日申时往书房去, 查验周王一日功课,为其讲明道理。” 申时,便是下午四点。 嗯,也就是说白日鸿胪寺的公务也不能耽搁,到了临下班时,还得去教一个混世魔王。 崔朝默默拿过案上的薄荷油,给自己涂了一点。 皇帝见人与自己一般头疼, 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又主动安慰道:“之前朝臣多有顾忌,不敢以师道自居。这回朕既然将显儿委于子梧, 你便不必忌讳什么,只管按……父皇之前的规矩来吧。” 先帝规矩啊。 崔朝望着皇帝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轻叹一声:也不能全怪皇帝,这育儿实在是个难题。 先帝年间门诸皇子师是什么规矩? 只看先帝当年与彼时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定下的‘太子见三师仪’就可知了—— “(太子)迎于殿门外, 先拜,三师答拜;每门让于三师,三师坐,太子乃坐。其与三师书,前后称名,称惶恐。”[1] 每门让行、写信还得自陈‘惶恐’,可见太子面对三师,是完全处于受教晚辈的状态。 而其余皇子面对老师也是如此——哪怕皇帝当年很疼爱魏王李泰,但给他指了老师后,也直接道:“见师如见朕,务必礼仪周全,不得骄逸懈怠。” 先帝是为老师在皇子们跟前树立绝对的权威,方便他们严加管教。 可…… 崔朝看了一眼正在闭目眼神的皇帝。 一来,因为大公子李承乾的缘故,皇帝是亲眼见过当时东宫老师张玄素等人是如何‘诤谏太子’,甚至面折太子之威,一点面子也不留的。 二来,也有自身曾经被长孙太尉压制的缘故,皇帝并不喜欢孩子们有这样强势的老师。 被选为皇子师的朝臣们如何看不出来呢? 又如何敢深管? 正如当时太子不愿读多记有‘不忠不义阴谋诡谲’的《左传》,作为老师的郭瑜就不管多加反驳,直接听从太子之意,换为《礼记》一样。 崔朝再次于心内叹口气:可如今,皇帝却到底说出了‘从先帝规矩’这样的话。 * 东宫。 李勣自行撑着伞行于宫道,才转过回廊望见东宫恢丽庄重的大门,就见太子果然已经迎候在门前。 太子的规矩一如既往一丝不错,迎上来见礼。 如今李勣五日才来一回东宫,倒是比从前日日都见,更能发觉太子的变化。 太子越发沉默寡言,而这沉默中,又似有无数心事。 便如此刻,入门后李勣落座,太子才按礼数坐下。然后两人对坐,竟彼此一言不发。 其实按原先几年的流程,此时该是太子拿出他准备请教的奏疏或是功课,李勣只需要讲解就可以。 可这次,太子就是不开口。 李勣等了片刻,觉得再这样下去不像话了,才先开口问道:“殿下今日,可有什么奏疏有惑?” 太子摇了摇头,低声道:“请太师以父皇之意,为学生授学。” 李勣微微蹙眉,有些疑惑。 恰巧有宦官端上茶来,李勣不由多看了一眼。 不是因为这宦官眼生,而是因为这宦官眼熟——这人似乎在紫宸宫见过,是皇帝身边的宦官。 陛下,怎么忽然换了东宫的宫人? * 紫宸殿。 “朕也是为了弘儿好。前几日为了祭奠国学之事,弘儿耗费心血颇多,又因要追赠颜回,弘儿更做了几篇论颜回的文章出来。” “这样熬着,身体如何受的住?他身边的宦官宫人竟也没有敢劝的,若非尚药局的奉御回了朕,只怕要等他熬病了朕才能知道。” “他身边的人无用,朕就换了。” 崔朝听到这儿,不由望向皇帝。果然,见皇帝眉眼间门有些苦涩之意:“朕都等着弘儿来求情了——毕竟是他用了□□年的贴身宦官,朕说换就换了,以他的性子必是舍不得。” “可他竟然没敢来,必是畏惧朕。” 崔朝递上一盏茶:“陛下,太子或许是体谅陛下的心意。” 皇帝摇头:“你不必安慰朕了。” 半晌后又道:“太子之位难坐,朕见过,也自己经过,如何会不知?朕从来不欲弘儿为了东宫之位担惊受怕,更不想父子之间门如父皇和大哥那几年一般离心生疏,彼此难言。” 当年李治是看着父皇换掉了东宫一批批属臣,老师……后来兄长行为越发失矩,尤其是竟然做出以刀划面之事后,父皇就换掉了东宫几乎所有宦官宫女。 李治也做过太子,知道若是身边人,都不是自己的人,有多么掣肘和难受。 他又想起,弘儿三岁被立为太子,当时那样小的孩童,被太子的冠服压得自己根本走不了路。 册立太子的典仪上必须被人领着走。 皇帝没有用朝臣或者宫人,他是自己牵着太子的手走过去的。 当时他手里牵着稚子小小的手,看着孩子于庄重浩大的典仪上忐忑不安的神情,不由想着——这是他的嫡出长子,是他一心要立的太子。他与弘儿一定不要变成父皇与大哥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终究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窗外细雨未断,绵绵若愁思。 ** 姜宅。 这一日直到黄昏,崔朝才从宫里出来,卡着宵禁的最后时间门入门。 “你去做李显的皇子师?” 姜沃在灯下捧着茶盏,再向崔朝确认了一遍。 崔朝坐到她对面来,不需她说完后半句话:“我知道不合适。只是陛下今日心绪极差,都不是恼火失望,而是伤心,我便不好推辞。过些时日我就去与陛下辞掉。” 皇次子的老师,不应位高权重,免得令朝堂猜忌储位不稳,更令东宫不安——崔朝自己官位倒是很合适,但架不住姜沃官位就很不合适了。 崔朝又道:“且我今日也与陛下提了此事。若我去做周王师。只怕有朝臣要猜疑诬陷你与皇次子亲厚,甚至有动摇东宫的心思。” 姜沃:这,倒也不是什么诬陷就是了。 不过,崔朝提前在皇帝跟前把话挑明倒是很好。 也只有他能跟皇帝说的这么分明直接了。 果然,皇帝道:“无妨,朕心中有数。”甚至又颇有几分黑色幽默地吐槽了一句:“朕主要是信得过显儿——他要真有争一争东宫的本事和心气,也不错。” 崔朝:…… 万般感想汇成一句话:孩子都债啊。 ** 总章元年,春。 吏部。 姜沃随手扔出几枚骰子,见它们在桌面上滚动不停。 有时候她觉得,朝堂就像个巨大的赌局。每个上桌的人,尤其是压好了注的人,都是赌徒,还是输不起的赌徒。 毕竟身家性命可能都压上了。 那么为了自己能赢,给别人设局挖坑,自然是常事。 崔朝做周王老师的第十天,姜沃就站在了别人的局中,或者说是别人为她挖好的大坑边缘。 事情还要从狄仁杰说起。 今年年初,卢照邻的伯父,大理寺卢寺卿年老致仕。 狄仁杰升任大理寺寺卿。 年未至四十,而任从三品大理寺卿,在旁人看来实乃仕途亨通。 又有不少朝臣想起,姜相这些年来只做过一次科举的‘知贡举’,狄仁杰正是她当年选中的唯一一个进士。 而且自乾封年后,狄仁杰又一直在尚书省当值。此番大理寺一空出来,两位尚书省宰辅就一并举荐,直接就做了大理寺卿。 自有人酸道:“朝中有人好做官。” 大理寺的一把手其实不好做——大理寺掌刑狱、详正科条等事,更要掌诸司百官所犯刑罚。 类似于现代的最高检,还要监察百官。 然而狄仁杰这才新官上任不足三月,便遇到了一桩棘手之事。 东宫太子詹事戴至德家人有违律法,‘挟势索财共三万贯’——即仗着家中有人为官,向其余官员、百姓、商户索要钱财。 何为东宫太子詹事? 其职统东宫各署衙政令,举其纲纪,相当于太子府里的宰相。 之前来姜沃跟前劝她‘宽容大度’的萧德昭,官位之重要,比起这位太子詹事,就差远了。 狄仁杰带着卷宗来寻姜沃。 以狄仁杰的断事清明,一眼看出了此事的蹊跷——鸿胪寺崔少卿是姜相的家人,刚接诏为周王李显皇子师,而自己算是姜相的门生,今岁又刚任大理寺正卿。 结果东宫太子詹事的家人立刻就有违律法,被人状告到大理寺。 按律法:家人(尤其是至亲)挟势乞索,官员罪减两等连坐。那戴至德只怕做不成太子詹事了。 再加上之前李敬玄被迁波斯旧事—— 狄仁杰深知,哪怕他是一丝不差按着证据和律法处置戴至德,但一桩桩一件件事穿起来,都像是姜相在针对东宫,针对太子的属臣。更要命的是,显得姜相是在为了周王李显针对东宫。 故而狄仁杰内心是很纠结的:以他的忠直励行,自然想要按律法处置。 尤其是戴至德家人勒索的,除了来京寻门路主动找上门的官吏,更有寻常百姓——见人家祖宅地段好,就勒索了来,差点逼出人命。 这种罪证确凿,狄仁杰自然是想按律判罪,也算是抓个典型,给京中官员以警示。 但他并非看不懂朝局之人。 戴至德家人犯罪之事已有几年,只是民不告官不究。偏生这时候被人大力翻出来,证据确凿告到大理寺——还不是狄仁杰刚做大理寺卿的两月前就翻出来,而是崔少卿去做周王老师后才翻出来。 其中政治意味也太浓了。 狄仁杰又想依法判决,又不想做了旁人手中刀,尤其是面向姜相的刀。 姜沃随手转着掌心骰子:不知这一局,是东宫属臣自导自演,想让皇帝和太子猜忌她有此心,还是东宫以外的世家朝臣,欲挑拨她与太子对立,好借东宫手除掉她…… 都无所谓了。 狄仁杰就见姜相正色凌然:“旁人的流言蜚语、揣测误会并不要紧。” “重要的是国之律法!” “怀英,你按律去办吧,不必顾忌旁事。” 狄仁杰起身:“姜相为人至公,下官感佩。” 带着被鼓励到支持到的心情,狄仁杰大步离开尚书省。 186 破局 有律必依 三月的夜晚, 是最舒服的。 夜风拂面,带着一种微微水气的沁凉,柔和又舒展。 姜沃带着曜初坐在院中海棠树下, 边赏‘红烛照红妆’的灯下海棠,边说着朝堂事。 其实从曜初懂事以后, 只要她感兴趣, 姜沃就从不避讳将朝堂上的盘根错节掰开了揉碎了跟她说。 自泰山回来更是如此。 毕竟是曜初自己醒过来,说出‘哪怕是用这世间最好的锦绣与珠玉,她也绝不愿意被关起来!’这句话 当公主意识到她戴着的不是‘明珠黄金冠’,而是黄金枷锁的时候——清醒伴随的往往不是欢愉, 而是看清后的触目惊心、挣扎破局的艰难。 譬如从公主开幕府这件事上, 从东宫看到的奏疏中,曜初就惊过甚至被大大刺痛过一回:平时所有声音都在告诉她, 她是大唐最尊贵的嫡出公主, 所有人都会‘捧着她’,‘保护她’。 然她却连庶出皇子,乃至皇孙(太子若有儿子便是郡王自能开府)理所当然有的‘开府’, 都没有。 纵然现在曜初已经如愿如亲王例置幕府, 但她从没忘记‘如愿’之前发生的事情。 * 只要曜初想学, 姜沃自会倾尽所能教她。 毕竟,曜初将来的路,不会比她好走。 “以戴至德设局的人,实在选的巧妙。曜初说说看。” 而此时, 姜沃看曜初的眼神,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期待—— 十五岁的曜初,就如当年的她,才开始接触朝堂许多事还想不透。当年她第一回见王神玉, 回头还向师父抱怨‘那官员德不配位不干正事’。 这一路走来,师父教她,许多人教她。 如今她又在教曜初。 让她想起,当年在蜀地,她在袁师父坟茔之前,领略到的最重要的道理:传承。 哪怕终她一生,是愚公移山,她之后,必亦有后人移山矣。 * 这次戴至德此人此事,姜沃并未告知曜初什么。可以说,现下曜初分析的就都是她自己收集来的信息,以及自己的判断。 曜初确实也已经从自己的渠道了解过这件事了——公主们的圈子,信息量绝对不同小觑,她们中往往流通着朝堂和宗室第一手的小道消息。 此时曜初就道:“戴至德这个人,除了身份很特殊,是太子詹事外,他的出身也不一般。” 因两人正躺在海棠树下的竹躺椅上,一阵风吹过有海棠花拂落满身。姜沃边伸手摘掉曜初发间的海棠花瓣,边示意她继续说。 曜初一一道来:“戴至德,是先道国公戴胄之子。” “而先道国公,不仅是最早投奔祖父的功臣之一,更于贞观初年位至宰辅。”曜初说完不由看了一眼姜沃:“而且,还就是跟姨母一样的宰辅。” 先道国公戴胄,做过吏部尚书,掌过选官事。 也做过尚书右仆射过,跟房相搭过班。 可以说,朝中如今还在的不少朝臣,不少也是戴胄经手选出来的。这样一个人,绝对属于遗泽深厚。 同类比一下:假如姜沃有孩子,她过世以后子嗣犯错,那些经她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一辈,不管是出于真正念在旧情的心思,还是出于怕被人指点‘忘恩负义’的面子,但凡能帮一把,多少都会伸手捞一捞。 再不济,也要帮着说两句好话——毕竟,好话又不要钱。 于是这几日,姜沃这里实在是来了不少‘说情人’,有的是恳切相求,有的是走走过场,反正说情者众。 毕竟……人情社会也算是官场特色。 不过,狄仁杰那里的压力,也绝对不会比姜沃少就是了——戴胄在做宰相前,还做过大理寺卿。还是二凤皇帝当年亲自点的将。 甚至戴胄宰相过世后,先帝还罢朝三日以哀,更赠谥号‘忠’。 若非有这样一位父亲,戴至德也做不到东宫太子詹事。 所以姜沃才感慨,能在无数朝臣中,准确挑出戴至德来给她设局,也算是对手瞧得起她了。 若以游戏论,这回相当于是放大招了。 而且这个放大招的时间选的也妙,对手很耐心地等到算是她门生的年轻朝臣接手大理寺后,甚至又耐心等到她跟周王李显扯上关系后,才将戴至德的事儿翻出来—— 水就搅的更混了。 姜沃甚至设身处地想了一下:如果她是太子,有一位宰相直接或者间接贬掉他两位东宫重臣,哪怕都是依法办事,那心里也不得不嘀咕一下,这位宰相是何意啊,是不是针对我啊。 明谋最难解。 对方先出招,就是逼姜沃最少吃一头亏:若是选择按律行事依法办事,就必然要得罪东宫了。 姜沃:这……是什么两全其美的好事。 * 曜初一番分析后,倒是秀眉微蹙,很为姜沃担心:“姨母,这便是针对你设的局。这样一来,你得罪的人也太多了。” 不只东宫,更要同时得罪好几方势力! “我记得姨母说过,人的天性就是寻找同类,并且同情同类。”用老祖宗的话说,就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这一次姨母毫不容情的话,东宫其余属臣会畏惧。”哪怕口里不说,也要怀疑姜相是不是真要扶持周王,正在找借口,挨个修理东宫属臣。 而开国时就有功的老牌勋贵旧臣之家们,也会心生不满:能有这个大唐都少不了他们的一份功劳,如今就人走茶凉,一点儿优待都没有了? 最要命的是…… 曜初又道:“姨母,这种子孙、亲眷、家仆仗势敛财的问题,若是细查下去,保不齐许多家都有,只是多少与轻重的问题。” 说完又蹙眉:“有些世家与勋贵簪缨之族,实不将律法放在眼里!自觉势大,民不敢告官不敢究。” “若一直如此风气,只怕大理寺这回刚处置完戴至德,下回又换汤不换药,再给姨母来一回。” 姜沃实在欣慰,不由含笑:“曜初想的很好。” 曜初这点真的很像媚娘,哪怕年少也没有非黑即白的理想化,她看问题很实际,也很透彻。 姜沃倚在竹椅上,仰头望着一树海棠道:“曜初,没有不能破的局。” 她取出了一枚铜钱:“事情都有两面性。” “没错,戴至德之父戴相,在贞观初位高权重,颇有遗泽。”姜沃笑着翻过了这枚铜钱:“那咱们就要想一想了,以先帝的英明,为何重用这位戴相。” “这几日,我寻了许多四十年前的卷宗,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姜沃对着屋子抬抬下颌:“那些卷宗,我都放在屋里案上了,曜初可以去看。” 曜初等不及地起身,直入屋内。 只剩下她方才坐着的竹椅,尤自在轻微晃动。 姜沃以手支颐:设局人选出戴至德来,当真是好!正如曜初所说,不少世家勋贵对律法不甚重视,觉得律法是用来约束寻常官员和普通百姓的,他们这些高门权贵自有特权。 以戴至德此事,正好可以正一正律法之威。 * 三月十五的大朝会。 朝臣们都是带着吃瓜的心来上朝的,也拭目以待:姜相到底会不会站在大理寺这头,严惩戴至德。 姜沃入朝时也巧,还正好跟戴至德碰了个面,两人彼此按官位礼数见礼。 说来,近来多有人向姜沃说情,然戴至德本人却没有来求情——他是自恃道国公府的出身,又是太子詹事的身份。 他就不信,姜相还真能铁面无私办他? 旁人怕她是宰相,是吏部尚书,可戴至德不怕——谁家没出过宰相啊?而且一旦将来太子登基,他也未必不是宰相! 他倒是知道,大理寺那位年轻的狄正卿,已经按照律法拟好了他的罪名,比如现在,正在朝堂上向二圣回禀。 可那又如何? 戴至德听完,只出列请罪‘未约束好家人’。 之后,也不必他主动求情,自有朝臣站出来为他说话,为他开释道:“戴詹事于东宫夙夜忧勤,几无闲暇。而戴氏名门,家眷亲友众多,若是有家人犯罪便牵连于他,岂非太过?” “正所谓法无外乎人情。且戴詹事于东宫位重,只看在太子殿下的面上,也应宽免其罪,令其效力东宫,将功赎罪才是。” 狄仁杰在旁听得眉目冷肃,心中怒道:若如此还要律法做甚!要是这一回让戴至德轻飘飘‘自罚三杯’就过去了,那之后朝上勋贵世家,更不会将律法放在眼里了! 他刚要手持笏板继续辩驳,便见丹陛之下,姜相起身。 朝臣们:来了来了! 说来,甚至有事不关己的吃瓜朝臣,就此事偷偷下注:姜相敢不敢力挺大理寺,拿东宫太子詹事戴至德开刀? 买定离手。 如今到了开盅的时候,俱是聚精会神。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姜沃取出了奏疏。 “臣请,为先道国公戴胄追封司空。” 朝臣:??? ** 这是哪儿跟哪儿? 姜沃说完后,许多朝臣先是一懵,然后想了想才恍然:哦,那这就是姜相对东宫的示好了。 丹陛之上,只听皇后缓声道:“姜相为何有此一请?” 姜沃便道:“先道国公戴相,任大理寺卿时,为人清直刚义,以法正天下!” “有两事可知。” “其一,当年赵国公(长孙无忌)有一回不慎忘解佩刀而面圣,有违《卫禁律》,时任大理寺卿的戴相便持正律法,不以赵国公为国戚而轻纵,依律论罪罚其两万贯,赵国公如数缴入国库。” “此乃一,其二则更见戴相风骨——” “先帝当年因厌恶一官员伪造功绩,行止恶劣,原下令杀之警示朝堂。然将此官员下罪大理寺后,戴相却判其流放之罪。” “先帝曾责戴相为何如此违逆圣旨。戴相便秉公道:依朝堂律法,此罪乃流放非杀之。故而不敢以圣人一言而有违律法。” “更上谏道:律法,乃国之大信于天下臣民!” “法,不容有失!” “先帝闻言,甚褒奖之,又赞:大理寺乃人命律法所系,非如此风骨不可为之!” 朝上一片寂静,朝臣们也渐渐反应过来姜相是在做什么—— 这哪里是跟东宫示好啊,这是要羞死戴至德啊。 是啊,许多人都只记得戴至德显赫出身,记得他那位曾位高权重的父亲,却忘记了,戴相是为何位列宰辅的。 只听姜相还未说完。 她声音一贯的平和,但此时却冷如珠玉坠入玉盘,令人心颤。 “陛下,皇后。臣从旧卷得知,戴相一生廉洁奉公,仙逝时竟家宅清贫以至于祭享无所,还是先帝特赐银钱,以全丧仪。” “若戴相得知,其子孙挟势索财,逼勒民宅,想来必会严刑正法。” 姜沃查览旧档后,对戴胄这位宰相前辈,是真的很佩服。 她不由看了一眼脸色已经转为‘猪肝红’的戴至德,心道:看来子不类父才是常态。 甭管是房相、杜相还是这位她都无缘谋面的戴相,都是风骨赫然、处心公正之人。 但他们的子孙……不过,比起房相杜相那谋反的子孙,戴至德都算个标兵了。 当然,姜沃也没打算放过这位‘标兵’。 她亲切问道:“方才有朝臣为戴詹事求情,不知戴詹事自己怎么看?是否觉得,应当法外开恩?” 戴至德:…… 我还能怎么看! 你把我爹那“依律法行事,圣人都不能例外”的事迹言行数了一遍,我还能说什么? 这会子他但凡为自己求一句情,姜相绝对会把他打成有违父训的不孝子。 若是没了一个‘孝’字,他这辈子仕途才真正完了。 于是戴至德满面痛苦,向帝后请命:“臣有罪,请二圣重罚之。” 而姜沃今日所请,原也不是为了一个东宫太子詹事—— 她转身向帝后郑重道:“臣请旨,追褒道国公,以彰其德。” “亦彰大唐朝廷不失法度:有律可依、有律必依、执刑必严、违法必究!”[1] 187 东宫新詹事 姜沃:还好这个人不是我…… 这日大朝会令皇帝心烦不已。 他真烦了。 病人本身就心情不好, 兼之他最近还在为双重育儿问题深深烦恼,耐心可以说是涓滴不剩。 好容易把显儿塞给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好日子(其实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日子)才过了没有几天, 竟就有人在寻衅挑事! 哪怕是头疼目眩中,皇帝也一眼看出这个局,做的实在是诛心。 为了挑拨东宫与宰相。 同时,只怕也在顺带试探他,到底有无换太子的心思:就像当年,大哥刚刚伤了腿, 朝上就多有揣测, 很快就开始有人向四哥聚拢, 有人试探父皇的心意。 而弘儿这里,虽然没伤了腿, 但自己这几年换东宫属臣,换的也太勤了些, 且近来又将东宫的宦官罚了换过。 倒是特意给周王李显指了崔朝做老师。在他眼里,显儿还是孩子(且是熊孩子),但在朝臣眼里, 周王也是十岁的皇子了。两相比较—— 怪道有的朝臣不由眼活心活,心思浮动! 故而皇帝烦透了。 他从登基起就深切记得父皇一句话,从前也与媚娘和姜沃等人多次提起:“为君者, 战战兢兢, 如临渊驾朽。” 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因而在皇帝看来, 自己被身体病症拖累后,朝事都多靠妻子靠皇后来分担,来替他驾驭这辆庞大而难以掌控的马车。好在朝上也多有忠臣能臣, 兢兢业业不断检查修补着这辆马车,以避免、减少马车奔波途中造成的朽坏。 然而,如果说有些臣子是在帮他修检马车,那有的朝臣……这就是拼命别他的车轮子,给他车上塞大石头,拖后腿啊! 烦! 皇帝按了按头,耐着性子听完最后一段话——毕竟是自家皇后和姜卿仍旧在商议律法的执行事。 待皇后说完,转向他问道:“陛下,给道国公追赠司空之事,与对现大理寺卿狄仁杰的褒赏之事?” 皇帝颔首赞同:“皇后定夺向来合宜。”其实是他方才光顾着烦去了,都没记清对狄仁杰的恩赏是什么。 不过,有的话皇帝没听清,但有的事儿听得很清楚。 比如关于戴至德的惩罚。 论律法,“亲眷挟势索财”的判罚,是先罚索要财物的双倍弥补给被勒索者。之后勒索犯则按照‘勒索金额’,给予从杖刑到流放三千里之间不等的刑罚。 至于‘家人犯法官员连坐’的那名官员,按律——减在官时三等。 不过方才戴至德‘很有觉悟’自请重罚以正朝纲,皇后便大慈大悲满足了他的心愿,定了减官六等。 即从正三品太子詹事,一路掉到从五品去。 姜沃回到宰相之位上坐下前,余光看了一眼戴至德。此刻他的脸色倒也不是猪肝色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灰白色,像是涂墙的腻子。 他手持笏板站在那里,忐忑不安等待二圣的最终审罚:毕竟,从五品官之间,也有很大的差距。 比如,尚书省的郎中也是从五品,但却是直入中枢机构的要员,属于官位低然职权大,未来一片光明灿烂的从五品。 戴至德深知,自己的从五品,肯定是得不到这种官职了。 依着皇帝的性子……戴至德觉得,自己肯定要被发送去描边境了,比如做个从五品州府长史之类的官。 戴至德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关系,就算被发配描边也没关系。 那谁,对了,裴行俭还描过边儿呢。 只要朝中有人,早晚都能回来。而且,他可是给太子做了好几年的詹事,是标准的太子一脉,太子将来要用人,肯定不会忘记他的。 于是戴至德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哪怕被发落去边境也不能颓废,哪怕向李敬玄一样被发往波斯,他也要坚强,只要等到太子…… 戴至德正在努力开解自己时,就听大朝会上一直没怎么开口,只扶着额头坐在御座上的皇帝道:“降戴至德为从五品周王府文学。” 戴至德只觉一个霹雳:…… 姜沃:不愧是陛下,别出心裁第一名。 这次陛下放弃了他送人去填充边界线的爱好,而是将戴至德从东宫属臣,变成了周王李显的属臣。 如此一换,相当于把戴至德属性都给换了,从此就跟周王捆在一起了。 将来哪怕太子登基,若有其余选项,只怕也不会愿意用周王府的属官。 丹陛下的其余宰相,除了王神玉外,心中都凛然:仕途至此,实在是暗淡。陛下这回果真恼了,直接将后路都给人掐断了。 唯有王神玉,心中除了看透局势的明白,还有些羡慕:文学一职掌王府‘雠校典籍,侍从文章’。可周王的性情,听闻对典籍文章毫不感兴趣——那岂不是可以每日愉快地摸鱼? 而戴至德的心,则比冬日里的冻鱼还要冰冷绝望。 他若知道王神玉的心思,估计能气吐血:要不咱俩换换,我来做中书令! ** 大朝会后,帝后二人各自占据紫宸宫的东西两配殿,开始私谈——皇帝是要与太子谈话,媚娘自是要与姜沃聊一聊。 媚娘是直接就问道:“此局虽破,但你查清了是谁背后设此局吗?” 姜沃把查到的事一一说与媚娘—— 且说戴至德家人的‘仗势索财’,有不少朝臣都知道。主要是戴家也不觉得算什么大事,并不如何避人。 也就是说,能拿戴家做筏子的人太多了。 最开始揭发戴至德家人‘勒索民财’的,只是个去岁刚通过吏部选官,考入御史台的八品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的职权便是负责‘监察百僚’。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小御史,是标准的愣头青,一听说东宫太子詹事违律,竟然无人敢告,立刻热血上头,直接报到新任领导狄仁杰那里去了。 完全属于被人当刀用了也不知道的人。 于是姜沃只对媚娘笑道:“其实姐姐也猜的到,背后之人……无非世家、亦或是东宫里某些心思多的属臣、再就是看我不顺眼的人。” 这种事儿去查证个具体的人出来也太难了,很可能艰难查了许久,依旧只能查到被扔出来的‘挡箭牌背锅侠’——不过姜沃也不太用查证,只道:“我的直觉,先出手的还是世家。剩下的见有人先出招,自然都乐得推波助澜一把。” 因此姜沃也没有非查到底的意思:总不能只许自己削人,不许人家找准机会对她下黑手吧。 反正也不是一路人,对手遇到个好时机坑她一下,这是天经地义啊。 就像是她遇到好机会,一定也会坑世家宰大户是一样的。 大家彼此彼此,只能狭路相逢见招拆招。 媚娘也就颔首,与她说起了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情:“陛下已经叫过弘儿去教导了。此事,一来有人做局,二来,也是戴至德自己有错请罪,与你不相干——必不叫弘儿误会于你们。” 她顿了顿又道:“英国公前几日以年老再请致仕。其实陛下有想过,让你入东宫辅佐弘儿,也正好化解昔日李敬玄之事。” 姜沃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专注听着:皇帝有此意,她并不意外。毕竟皇帝内心,始终是要保太子的。故而,用的顺手的宰相跟东宫略有冲突后,皇帝想把两人塞在一处冰释前嫌,也很正常。 尤其是未来英国公致仕后,皇帝需要人继续坐镇东宫,必然又要从宰相里面挑。 姜沃环视朝野,很悲惨地发现,自己好像还真是挺合适的。 因而她也一直准备了一篇腹稿,准备皇帝提出此事来的时候,有理有据婉拒入东宫。 不过好在有媚娘,她的腹稿也用不上—— 姜沃只听媚娘道:“我细想了想,此事不妥当,便劝了陛下。” “弘儿性子敏感,如果此时陛下将你送入东宫辅佐教导他,只怕效果适得其反。”媚娘叹了口气:“毕竟,我已经安排了两个北门学士入东宫,陛下又频频为东宫换属臣,弘儿已经有些多思畏惧了。” “若此时你再入东宫,不管是外人看来,还是弘儿自己想着,只怕都觉得……” 只怕都会认为帝后对太子不满,要掌控太子的一举一动。这才换了一位与东宫有过龃龉,又是帝后心腹的宰相入东宫。 “故而我劝陛下,哪怕英国公致仕,也还是另选人为东宫主事吧。” 姜沃心中大石落地:还好有媚娘,省了她自己向皇帝说这番话了! * 无独有偶,这一日,不光皇帝在朝上想起了‘临渊驾朽’这句话,姜沃也深深想起了这句话。 只是她与皇帝想的角度不同。 帝王就是驾驭大唐这辆硕大马车的人,他手里牢牢握着缰绳。只是,这条缰绳,终究要传下去。 帝制本身就决定了,哪怕天下有许多才能超群,可能更适合接过这条缰绳的人——但终究不可能。 皇帝心里,真正能接过这条缰绳的,只有太子,扩大一点说,有资格竞争这条缰绳的,只有他自己的儿子们。 只是,当儿子们的能力都暂时不足以驾驭这辆马车的时候,皇帝因怕翻车,就会将缰绳交到皇后手里,让她代为持缰。 等儿子们能力够了(皇帝的美好愿望),再由皇后将缰绳安全稳妥地转移给儿子。 但是……姜沃想,经过这一次,皇帝只怕更不敢把缰绳交给太子了。 毕竟,从戴至德被人告发到今日大朝会,中间也间隔了几日了,然而太子那里,什么动作都没有! 上次李敬玄之事,太子好歹还动了,派人到姜沃这里来,给李敬玄求情来着,总归也是一种政治表态。 可这次,太子大约是有前车之鉴,也不敢随意求情了,甚至完全不插手了。 他不替戴至德这太子詹事向帝后讲情,也不向大理寺表态你们只管依照律法办理。 太子只当这件事与他无关,自己闭门读书起来。 俱姜沃推测:太子是觉得东宫詹事家中居然出了勒索财物之事,总归是违律丢脸;而大理寺毫不给东宫面子非要一板一眼依法办理,也让他有些心烦—— 所以干脆当作看不见了,不管了。 也就是说,太子可能把这件事当成《左传》了。 用他自己评价《左传》的话来说,便是“非唯口不可道,故亦耳不忍闻。”不光口中不愿意提,连听都不忍听。[1] ** 果然,此时紫宸宫东配殿。 皇帝再次头痛。 他先问太子,此番为何不管戴至德此事,太子便恭恭敬敬答道:“朝臣有违律法,自有三司处置。儿子哪怕是东宫太子,但上有父皇母后,凡事自有圣裁,轮不到儿子置喙。” 皇帝见太子如此,索性直白说他道:“虽说前有李敬玄之事,后有戴至德之事,接连两位东宫属臣被贬,看似都与姜相有关。但姜卿为人清慎持公,并非私心。弘儿不可不分明。” 太子依旧垂首而立,看不太清神色,只皇帝说一句他应一句:“是。儿子记住了。” 也是世道轮回,皇帝自己就喜欢什么都藏在心里默默琢磨。没想到弘儿旁的未必随了他,这一点倒是很像他。 多思多虑。 皇帝按了按额头,想起媚娘的话。既如此,还真不适合把姜卿放到东宫里去了。自己教导弘儿都如此隔着一层,轻不得重不得,姜卿过去,只怕真会适得其反,让弘儿想的更多。 于是皇帝道:“朕为你新择了一位东宫太子詹事,是太子太师举荐的人,现刑部尚书张文瓘。” 皇帝启用了预备方案。 说来李勣大将军在试探过一回姜沃后,发现她无意去担东宫重任——且这两年冷眼旁观,李勣也看得出,东宫上下只怕也不想接受姜沃过去。 于是李勣在上书致仕之余,向皇帝另外举荐了一人。 张文瓘此人,在李勣早年代晋王掌并州时,就是并州的参军,是李勣颇为欣赏的下属之一。且此人性情也清直,任刑部尚书这两年执法平恕,并无错漏。称得上才德兼备。 最要紧的是,张文瓘是这两年才从外放调任京城的,在此之前,与东宫素无往来,更无嫌隙。 且此人多年外放为官,比起朝中其余宰辅和尚书,绝不算是天子近臣。 此人若是入了东宫,太子将其收服,就可以是完完全全的太子一脉了。 皇帝心内期盼:选这样一个人做太子詹事,弘儿应当能安心些,不会误解父母是在事无巨细地掌控他。 ** 四月。 皇帝正式下诏,命张文瓘任东宫太子詹事的这一日,姜沃却并不在吏部。 她正心情颇为沉重地坐在出宫的马车上。 宫外来报,邢国公苏定方病重不起,姜沃奉二圣之命前去探病。 这两年,苏定方一直在反复病着。 但这一回,姜沃有预感,不一样了。 188 可怜白发生 如果画像有魂魄 四月。 姜沃再次踏入邢国公府。 马车行驶过邢国公府正门前, 也经过了一段混凝土路。 或者按说二圣的赐名,称‘唐道’。 其实以皇帝对于起名的爱好,曾经给混凝土路起了好几个或文雅或古意的名字—— 比如‘玉瑱’, 取自诗经中“天子玉瑱”这一句(姜沃:这多少有点不顾知识产权了)。 再比如‘砭石道’, 则是取自《山海经》中“砭石之法从东方而来,施及于九州。”之意。[1] 再比如‘灵璧道’,取混凝土的坚固, 与传说中灵璧的坚实如金玉,利刀剖之不动的特性吻合。 …… 最终,混凝土路依旧定下最大道至简的名字:‘唐道’。 大唐之道路! 而姜沃每回走混凝土路, 都会想起后世的唐人街——一个强盛的时代, 哪怕过去, 也会留在后人的骨血中。 成为一种情结一种象征。 比如成书于宋的《后山谈丛》和《萍洲可谈》中便有记载,哪怕已经到了宋代,诸外邦人至华夏之地,仍谓之“住唐”。 海洋悬隔,许多重洋外的国度, 并不了解华夏之地上的朝代变迁风云变幻。但他们记得那个强盛如许,声名远播的国家, 故而远航至此, 皆称‘至唐’。 直至千载之后。 ** 不过, 邢国公府门前的混凝土路,并非他去‘竞拍’高价修成的。 而是一年前, 为凌烟阁功臣功绩定规的‘详录’终于修订完成后,二圣特有恩旨——为邢国公苏定方、江夏王李道宗这两位凌烟阁功臣的正门前,也各铺一条水泥路。 只是到底亲疏有别,皇帝之后哪怕再下旨为旁的功臣修路, 也再没有当年为英国公修路时,特意赐下彰显军功的‘郁督军山纹样’那般用心。 姜沃在东门下马车。 依旧是邢国公苏定方独子,武邑县公苏庆节在门口迎候。 他久侍病榻,神情难免有几分憔悴,更因父亲病重,憔悴中还带着许多伤感之意。 此时是强打着精神上来行礼:“姜相。” 姜沃伸手虚扶——这个动作常日要做,已经如行云流水。 毕竟如今朝上,几乎全都是,见了她要行下官晚辈之礼的人了。 而她要行晚辈之礼的人,越来越少了。 * 姜沃入内。 可巧,苏定方也正在看凌烟阁之功绩定规。 厚厚的两本黄绫皮的册子。 苏定方在看的是‘文臣之功’的那一本。 他摆手,示意子孙都退下:“只我与姜相叙叙旧吧。” 姜沃欠身行礼后,才于榻前坐下。 哪怕被年岁和病痛所侵蚀,苏定方依然带着将军特有的锋锐气势。因而他的白发,便好似‘大雪满弓刀’。 说是叙旧,苏定方大将军最关心的还是边关战事。 他直接问道:“我听守约说——禄东赞死了?” 姜沃颔首:“是。” 就在上月,西域传来最紧急的飞传信报:吐蕃论(宰相)禄东赞病逝。吐蕃的军队全面收缩,从吐谷浑以及疏勒两处边境退走。 苏定方大将军深深蹙眉:这只是短暂的退走。下次再来,想来就不只是陈兵边境的谈判了。 “眼见这些年吐蕃吞并四周,渐成大患。”苏定方大将军的语气带着刻骨的遗憾:“真恨自己不能晚生二十载!若此身尚未如此老朽无用,还能带兵出征……必为大唐平此夷患!” 他以手握拳捶了一下床榻,姜沃看到他虎口处的旧疤。 苏大将军最常用的兵器是槊。槊形似长杆矛,是种重型兵器。 故而于沙场攒槊杀敌之时,若是用力至猛,常有虎口崩裂之伤。 不光姜沃的目光落在他的旧疤上,苏定方自己的目光亦落于其上。 衰老,是任何人都抵不过的天命。 他已无法横槊立马,征战沙场。 苏定方很冷静道:“之前我曾口述过几份备战西域的奏疏,令守约呈上。如今禄东赞一死,吐蕃形势再变。” “只是我是命不久矣之人,不知还能再上几份奏疏。” 听他自道命不久矣,姜沃不由道:“苏大将军。” 不过她开口唤了一声后,便沉默下来,终究没有自欺又欺人—— 苏定方大将军自身已然心如明镜,她要说什么? 现在再虚言安慰什么‘大将军一定会吉人天相、病情好转、长命百岁’,或许才是对一个清醒而有尊严地走向死亡之人的轻慢。 于是姜沃沉默片刻,直到想起了曾经李承乾的话,才轻声开口道:“大将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苏定方神色稍缓,半晌后颔首:“是啊,我很欣慰,这一世还有守约这样的弟子。” 顿了顿看向姜沃:“还有姜相这样的正当盛年的重臣宰辅,以及许多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冷肃苍然的面容上,终于带了一点笑意:“我虽闭门养病,倒也听说了,新的大理寺卿狄怀英,按律处置了先道国公之子?姜相也在朝上以此事为由,正了正律法之威。” “如此才好,毕竟这些年过去,朝堂之上风气,是远不如贞观初年了。” 那时候啊…… 一代一代。 他不在了,亦会有人以身护国。 想到此,苏定方便觉安慰,对岁月不饶人的遗恨似乎也减少了些。 这才真正跟姜沃叙起了旧——说来,他跟英国公等先帝年间的名将还不一样,他的赫赫战功,皆是自当今登基后才立下的。 因而眼前这位姜相是每一桩都亲眼见到的。 两人实在有旧可叙。 姜沃认真倾听—— 苏大将军这一生,虽前半生是明珠蒙尘的遗憾,却好在没有遗憾到底。他终究还是一偿夙愿,以身践行保家卫国之心,并没有‘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的至恨。[2] 苏定方大将军,终究是那个十年内——西进大漠雪夜灭西突厥、东于风高浪急中定百济,南率区区千余人大败吐蕃数万人,一身纵横万里,赫赫战功的名将! 姜沃想起到百济后的吴英,给她寄来的拓片——吴英知道姜沃喜欢收集各种碑文拓片。 那份拓片是《大唐平百济国碑铭》。 上面刻着的就是唐灭百济的一战。 而这块碑铭,在姜沃在的那个时代仍然存在——就在韩国忠清南道扶余市的定林寺中。 千百年后依旧矗立。 记录着将军的不朽功勋。 姜沃还记得其中些词句,此时便与苏定方道:“当年大将军兵贵神速,自登熊津江口到灭百济,用了不足二十日。” “故而碑铭上记载大将军为‘(邢国公)天降飞将,豹蔚龙骧。电发风行,一举而平。”[2] 苏定方闻言再次露出一点笑意:“碑铭之上,只有姓名而无年纪——若是后世人见了这碑铭,只怕以为这‘飞将’是什么飚勇纷纭的青年猛将。” “其实那一年,我已经六十七岁了。” 说完这句话,苏定方看向姜沃,语气里有感慨,更多则是温和的期许:“姜相,你还很年轻。” “我可是六旬后,才被陛下启用,帅兵出征连灭三国,方以战功入凌烟阁。” “武将都能如此,何况文臣乎?” 他道:“当日朝堂上,姜相于群臣面前道‘此生自当恪勤匪懈、以凌烟阁功臣之准绳自勉’,又道‘为何我不能上凌烟阁’。” “好气魄、好志气!”作为战将,苏定方最欣赏姜沃的,不是素日勤谨,反而正是那一日。 他何尝不是如此,数十年磨一剑,六十岁也不曾放弃。 终有利剑出鞘开疆扩土的一日! 哪怕老去,将军的声音也依旧铿锵如兵戈,带着杀伐之气:“我虽是见不到了,但我知——” “我亦信,姜相有日会入凌烟阁。” 姜沃起身,行晚辈礼深拜苏定方大将军。 苏定方伸手扶了她一把,目光望着外头的天空,有些悠远却又很平静,语气带了些幽玄之意:“人道阎尚书所绘人像,皆凝然有神,栩栩如生者。” “人死之后,幽冥之事不可知。” “说不得我死后,魂魄不愿离开大唐,连阎罗王也拿我没法子,我就还能留魂魄在凌烟阁画中。” “若得如此,我便会在画像之中静候而盼——盼来日姜相、守约……以及更多合乎凌烟阁之功的画像挂进来。” 毕竟如今凌烟阁已有功绩定规,每一幅能挂进来的画像,都代表着他们做出了足够的贡献,代表着大唐依旧‘山河坚固、边境清肃’‘明达吏事、政通人和’。 苏定方大将军收回目光,对姜沃颔首道:“那我一定会很欢喜。” ** 这日姜沃回到家中,心中沉痛,一时无心想朝堂事。 她铺开纸笔。 其实脑海中也未着意去想,但落笔便是前世她背的滚瓜烂熟,甚至可以说,所有学生都能熟背的辛弃疾之词—— “醉里挑灯看剑……”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2] 姜沃写完后,原想焚了的,还不及焚烧,便被曜初见到。 曜初眼睛遽然一亮:“姨母,这是何等人物所作之文?” 姜沃沉默片刻道:“是一位姓辛的文人,也是一位骁勇将军。” 曜初便问道:“那等我公主府的第一场诗会,能不能请他?” 姜沃摇头道:“可惜这人,此时不在人世间。”曜初只以为这位文采惊人的文人兼将军已经过世了,不由深为惋惜。 是啊,姜沃也觉惋惜,辛弃疾未生在此时,生在大唐。因而未有苏定方将军后半生之幸,终此一身壮志难酬。 ** 总章元年。 五月端午后。 邢国公苏定方病逝,享年七十有六。 此讣送到朝中时,吏部内正好在议事。 姜沃就见裴行俭手中公文被他无意识捏皱,神色是种空寂的茫然。 裴行俭生而丧父,自少时拜苏定方大将军为师后,师徒情分深厚——有师如父,绝不是一句空话。 他曾与姜沃道:“姜相应当能理解。”想来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两位师父,对姜相也如父亲一般。 吏部大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肃穆垂首。 因裴行俭就坐在姜沃下首左边第一个位置,姜沃便直接伸手,取下了裴行俭手上捏着的公文。 裴行俭这才回神,目光渐渐聚焦。 他唇微动,似乎整个人陷入水中一样行止缓慢:“姜相……” 姜沃颔首:“去吧。吏部之事无需挂怀。” 裴行俭起身,身形微晃。 姜沃不得不令人送他前往邢国公府。 姜沃见他近来消瘦许多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裴行俭之时——那时裴行俭不过三十许人,眉目舒朗风骨秀爽,因师从武将,行坐之间又带着一种峭整清彻,意气风发。 如今,却亦‘鬓已星星也’。 ** 按礼法,师父过世,弟子无需服丧,只‘心哀’即可,是为《礼记》中:“事师无犯无隐,服勤至死,心丧三年。”[2] 其实心丧,才是至为哀痛。 裴行俭再次来上朝时,是五月中旬的大朝会。 因这一日,要议定邢国公的谥号,裴行俭自然要来。 时人重视生前身后事,谥号,可以说是文臣武将死后,最重要之事几乎没有之一。 原本礼部上谥:‘庄’。 礼部择字无错,这个字确实也很适合苏大将军。 《谥法》有云—— ‘兵甲亟作’曰庄。亟,多次也。苏定方大将军一世数次出征转战南北,自是兵甲亟作。 又有‘叡圉克服’曰庄。圉,边境也。以智睿平边境之乱,自是苏大将军战功写照。 至于‘胜敌志强’‘屡征杀伐’也都与苏大将军吻合。 庄这个字没错,但略有不足,只是单谥。 本朝依旧以双谥更佳。[3] 诸如之前凌烟阁之武将,李靖大将军谥号景武,尉迟敬德谥号忠武,多为双谥。 故而以英国公为首的宰相,一并向二圣请命,为邢国公上双谥。 最终,朝堂定论:邢国公苏定方,追赠左武卫大将军,谥号‘庄武’。 谥法云:威彊敌德曰武。 武,便是武将一世的圆满谥号了。 ** 总章元年秋,许敬宗上书,以年老为由,三请致仕。 他第三次上奏疏之时,二圣允准。 姜沃初闻此信,还略有些惊讶,直到算了算许敬宗的年纪,才恍然——是啊,许敬宗跟苏定方大将军同岁,也是七十六岁的人了。 只是许敬宗这些年一直奋斗在‘争权夺利’的第一线,又坚持不懈给自己染黑发,故而每每朝堂相见,从外表看,总觉得许敬宗不过是五六十岁的人。 以至于姜沃总忘记,他也已经年老至此。 他这一致仕,倒是很干脆,连东宫太子左庶子的官职也辞了——可见是要彻底退出朝堂,从此归乡养老。 许敬宗的故乡,是江南道杭州郡。 姜沃坐在吏部,为许敬宗的致仕公文加以吏部公章时,心中亦多感慨。 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苏杭之地风景如画,想来比诡谲朝堂更适宜养老。 * 这一年秋末,原门下省侍中许敬宗正式解官致仕,二圣为其加爵至‘郡公’。 很快,许郡公带着不曾入仕的儿孙们,车马成行,离开长安。 离开了朝堂。 189 公主出使之功 新一代的朝堂 冬日下过一场大雪之后, 长安城的天空蓝的近乎透明。 只是姜沃是到过吐蕃藏地高原之上的,见过蓝的简直让人发晕的天。 她看到这明蓝就不免想起文成。 于是也跟对坐之人提起文成。 茶水滚烫,自杯中升起袅袅白色热雾。 就坐在姜沃对面的李勣大将军, 听她提起文成公主, 也不吝赞叹颔首道:“公主持节西域,慰定四夷,颇有汉代冯使旧风。” 李勣大将军亦想起了汉代女使冯嫽——毕竟时人赞人, 习惯就是赞‘类先贤’。 比如从前夸王勃文采惊人乃‘王家之宝树’,正是类东晋谢玄‘谢家玉树。’ 故而李勣赞文成公主时,也很自然比以冯嫽, 毕竟……史书之上也只有这一位正式持节的女使。他想要找个别的‘先贤’来夸文成公主还找不出来。 姜沃思及一事不由含笑:此时李勣大将军夸文成, 想来想去也只能冯嫽一位‘先贤’能为比。但将来后人再夸女使, 就亦有文成可以为‘先贤’了。 毕竟,李勣大将军方才那句‘持节西域,慰定四夷’,并不是虚赞,而是文成作为使节的‘实绩’。 就在禄东赞病逝, 吐蕃全面收缩兵线后,文成作为大唐正使, 亲至‘引月’、‘疏勒’二国出使, 令两国不战而降之:这两国便是之前与吐蕃结盟, 一直在大唐安西四镇之一的于阗附近蠢蠢欲动的西域小国。 说来,自从禄东赞病亡, 吐蕃不得不退兵回去‘闭门掰扯内政’后,这两个小国顿时就麻爪了——这简直相当于跟着大哥出门打群架,结果大哥家有事先走了,只留下两个小弟, 家就在这里,跑又跑不了。 转头看看已经全副武装的对手(大唐),不免瑟瑟发抖,这,这,他们原来只是等着两虎相争,跟着捡漏的。可不是来直面老虎的。 文成就趁此时机,与安西大都护薛仁贵两人商议好,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红脸—— 文成作为正使,又是大唐的公主,庄严慈悲表示大唐向来‘安抚四夷的友善之意’;薛仁贵作为将领,则率兵至于阗,大军压境,对两国之前与吐蕃‘勾结’之事,表达了强烈不满,欲代大唐‘镇之’。 如此又拉又打,经过一番两方都‘十分满意’地会谈,引月、疏勒二国不战而降,其国王亲入长安请归降。 十日前刚刚到京城,如今还就住在鸿胪寺中。 此乃使臣大功,自当论赏。只是文成公主已经是位比亲王,爵位上无可赏,二圣就为其加实封食邑。 文成此举,也确实已颇有冯嫽冯使节当年‘持汉节,行于诸国,皆敬信之’的风采了。 * 英国公府院中多植松柏,冬日亦不凋,依旧是一片苍绿。 近来又下过雪,松枝上还压着厚厚一层雪,一阵风吹过来,便有雪簌簌之声。 姜沃隔着窗子赏了一会儿院中松柏,转头见李勣大将军杯中已空,就取过小火炉上的紫砂壶,替他倾茶。 然后继续与大将军漫谈朝堂事——说来,许敬宗连上三道致仕奏疏,请辞之意坚决,皇帝也就准了。然而李勣大将军无论上多少道致仕奏疏,皇帝也不肯批准,很坚持表示,放假可以,但不放人。 李勣上一道致仕奏疏,皇帝就跟人谈一次话。 最近一次甚至还搞起了‘哀兵之策’,对李勣道:“朕不过绮纨之岁时,先帝便以朕托付于大将军,数十年来多有倚仗。如今朕为风疾所扰,太子又年少仁弱,若无大将军在朝上,朕昼夜难安。必风疾更重。” 诉苦后又带着无限惆怅和伤感道:“自然,若是大将军依旧坚辞,朕也无可奈何,只有准奏。” 然后皇帝按着他的额头,面色如雪声音虚弱问道:“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李勣:…… 那他还能意下如何,只能继续坚持罢了。 更言道‘自此,再无上书请辞事,必以此躯为陛下镇守朝堂至终。’ 皇帝闻言倒是真的伤感起来,又格外加以尊荣——早在几年前,皇帝就特有旨意:李勣大将军入皇城后,特许可乘车马,不必步行至尚书省。 只是李勣为人谨慎,除非真的身体不适,否则依旧是坚持步行于皇城内,风雨无阻。 此番皇帝就特意又给李勣指了两个宦官,专门负责驾车或是牵马,要求李勣日后不必步行劳累。 又道:“夏日酷暑,冬日严寒之季,大将军亦不必每日出门,辛苦至尚书省,可多于府中修养——令姜卿至府中将要事说与大将军就是。” 姜沃听闻此事:谢谢你,陛下。 不免又想起了那句话:我的命也是命啊。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很愿意到英国公府来的。每隔一日与李勣大将军详述朝事,也是她整理自己思绪的一种方式。 而对李勣来说,这也算是很好的过渡期——他已经带了姜沃几年了,之前尚书省诸事还是他这个尚书左仆射最后决断,可将来他不在了,必要姜沃来断各部诸事。 那也该从如今开始历练起来了。 一把手和二把手还是相差很多的。 * 方才两人因说起文成公主,李勣不免想起其余的公主,因而感叹道:“自平阳昭公主起,大唐公主多有英气之风。” 又问姜沃:“昭公主的追谥之礼如何?” 李勣大将军所说之事,乃以长乐公主为首的几位公主上奏,为平阳昭公主请追‘双谥’之事。 平阳公主原本是单谥‘昭’,故称平阳昭公主。谥法有云:明德有功曰昭。公主谥号来自于此。 而今秋,诸公主上奏为平阳昭公主请‘双谥’。用长乐公主与姜沃说的话便是:“若无姑姑当年率兵征战,首开公主置幕府之制。如今公主只怕也难有幕府,我们自是受了平阳姑姑的遗泽。” “如今姑姑不在了,其后人也皆不在。那么,为姑姑请追谥之事,自然该我们来。” 朝堂议过,为公主追谥为‘昭武’,亦追赠‘左骁卫大将军’——就如宰辅文臣故去后,多追封诸如司空等三公三师之荣,武将过世后,则多追赠一个大将军之位。 如今平阳昭公主,才算得了与战功匹配的哀荣。 姜沃颔首回答英国公:“礼部和宗人府都已经备齐典仪。” 又想起李勣大将军那句‘大唐公主多有英气之风’,不由一笑,何止公主。 明代文人评价大唐,便是‘终唐一世,非常妇人居多焉’。[1] 姜沃捧着热茶,望着外头青松覆雪,心中很安然:在这条时间线上,后世来评价大唐女子,只怕更不止这句话了! * “既提起谥号,正好与你说一说许敬宗。” 听李勣大将军这么说,姜沃不由一怔,甚至有点惊讶:“这……许郡公才致仕,人就没了吗?” 她怎么没听说?按理说不应该在家中修养的大将军都知道了,她还不知道啊。 李勣闻言失笑:“不是。”想了想,自己的话确实有歧义,就又明确了一下:“他还活着呢。” 他接着道:“许敬宗离京前,曾单独设宴邀了我一回。” 姜沃不免问道:“大将军去了?” 她知道,李勣与许敬宗的关系也平平,皆是官场同僚,私下并不往来。一来许敬宗是出了名的‘家宅混乱’‘好色贪财’——其实姜沃有怀疑过,许敬宗致仕这么干脆,又直接带着家人和多年家产离京归乡,是不是被戴至德之事惊到了。 生怕自己也被大理寺查了落个晚节不保,还不如早早抽身退步(简称跑路)。 毕竟大唐没有后世‘贪污腐败倒查二十年’‘退休不是保护伞’的规矩。致仕之人只要不牵扯进什么谋反大案,还是能够平安富贵终老的。 而李勣大将军不喜许敬宗,还有一桩缘由:当年许敬宗之父为宇文化及所杀,许敬宗为活命,却‘舞蹈以求’杀父仇人。 姜沃知道,李勣大将军看似多与人为善,其实与人深交很谨慎。 从前李勣大将军从未赴过许敬宗的私下独邀。 这回…… “我收到那张名刺时,原是想推拒了的,但后来还是去了。”李勣大将军亦望着窗外雪松:“贞观年间故人还在世者,寥寥无几,他到底是贞观初就在朝上的旧臣,我便去了。” “许敬宗是有一事请托。” 姜沃想起方才大将军的话,很快了然:“许郡公担心自己将来的谥号?” 李勣颔首:“他本身私德有亏,这些年又把世家得罪狠了——想想自己身后事,难免有些担心被上个‘恶谥’,想要托我到时候替他多说几句好话。” 姜沃心道:许敬宗的谥号,这还真不好说。 “大将军应了吗?” 李勣摇头:“谥号自在人心。他这一世,有才无德,有功有过。到头来朝堂如何公议,自有定夺。” 李勣神色很淡然:“正如我的谥号到底如何,只由后人公定吧。” 姜沃正在执壶的手不由一顿。 李勣说起他的谥号时,姜沃也不免心口一跳。其实……何止在皇帝心里,英国公与朝臣不同,在姜沃心里,亦是如此。 李勣大将军倒是无所谓,很快说起了旁事—— “我去赴约,不过是为了贞观年间那些旧人罢了。” 其实李勣去赴许敬宗的约,想见到的何尝是许敬宗,而是许多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他抬手指了指窗外的雪,对姜沃道:“我第一回见到魏相,就是这样一个雪天。” “那时候,我还未归顺大唐,是在先魏李公(李密)麾下效力。” “我攻下黎阳仓后,初次见到了还很年轻的魏相,一见便相谈甚欢——后来,先李公战败降唐,我驻守原地一时主意未定,还是魏相写信劝我归于李唐的。” 李勣说到这儿转头,看着姜沃,心中不无感慨:数十年过去了,与他对坐之人换了多少啊。 “对了,还有道国公戴胄。”李勣对姜沃道:“你翻了四十年前的旧档,得知他于贞观初年做宰相之事,那你可知他又是如何归于大唐的?” 姜沃还真没往前翻,不由摇头。 李勣笑道:“是平虎牢关一战——当时他还是郑州长史,被我抓到了,荐于高祖。” 姜沃也不由笑了:“怪道人多谓大将军有知人之鉴。” 做官至英国公,是真臻于化境。 早年他便有举荐戴胄这等未来宰相的先例,何况如今—— 如今朝上重臣,多有英国公举荐之人:比如现任中书省侍郎(王神玉下属、中书省二把手)郭正一,就是当年李勣大将军的军记官,其人经行军伍明习政事,如今在中书省这个负责拟诏的署衙中,文辞诏敕多出于其手。 王神玉再次有了省心的属下,素日依旧快活当他的甩手掌柜。 再比如现任兵部尚书郝处俊,也是当年随李勣大将军讨伐高句丽的有功之臣。 对有才能的后辈,李勣大将军多不吝栽培提拔。 姜沃自己亦是英国公栽培提拔过的后辈。 姜沃正想到这里,就听李勣大将军嘱咐道:“户部近来刚换过尚书,你要多留些心在户部。” 她应道:“是。”又笑了笑:“虽说辛尚书人离开了户部,但心还在户部呢,每天都得回去溜达一圈,翻翻公文才罢休。” 且说许敬宗致仕,门下省宰辅之位空缺。故而今岁,户部辛尚书拜相,为门下省侍中。 空出来的户部尚书之位,则由原户部侍郎岑长倩接任:这位对姜沃来说也不陌生,是贞观年间宰相岑文本之侄。 而当年因弹劾褚遂良抑买强买田地,被长孙无忌发落出京做清水县令的年轻御史韦思谦,今岁亦刚升了‘御史大夫’,为御史台一把手。 …… 这两年也巧了,三省六部九寺的重臣,多有更迭。 姜沃如今列于朝上,便深觉‘一代新人换旧人’,这话一点也不错。 像是不知天气何时转凉,树叶又何时变更颜色一般,朝臣也是这样一点点,一个个换来,似乎都是顺理成章,并非什么‘巨变’。 直到有一日停下来回头望去,才忽然惊觉:原来,这已经是完全物是人非的朝堂了。 ** 这日姜沃从英国公府回到家中后,就见曜初在她书房里等她。 姜沃便问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毕竟近来曜初可忙得很—— 一来,她初掌自己的公主府,正在费心一一安排她的职官。 二来,她今年要接过更多后宫事。 虽说这两年,曜初也一直在帮母后照管后宫,但并非是全权负责。还有燕国夫人帮着她一起。 燕国夫人——陛下的乳母卢夫人。 之前许多年里,媚娘代皇帝理政忙于前朝事,无暇料理后宫。而女儿又太小无法分忧,索性就将后宫诸事委了燕国夫人料理——毕竟,燕国夫人是料理后宫的老手。从做太子之时,李治就完全不放心王鸣珂这个太子妃,只把东宫事交给自己乳母。 燕国夫人也确实兢兢业业担了许多年的重任。 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谬:谁家做乳母的,先干太子妃的活,之后又干了许多年皇后的活? 而且她的情形就跟李勣大将军差不多,因深受信任,想辞也辞不掉。 直到这两年,卢夫人欣慰见到安定公主长成,可为帝后分忧了。 想想自己年近七十,卢夫人便也向二圣正式提出离宫,准备好生安养晚年。 帝后允准,并赐以燕国夫人兴宁坊大宅一座。 正如皇帝留李勣一般,他也不让乳母离开长安,只赐宅令其与家人留居长安。 卢夫人深知陛下不足十岁丧母,二人虽名为主仆,然这些年陛下视她如姨姑长辈一般,自不舍她远离再不能见,也就留在了京城。 而卢夫人在离宫前,自然要将后宫事尽数交代给安定公主。 故而姜沃只听曜初问道:“姨母,我还有两个姐姐吗?” 190 曜初领悟 压制的终究会暴露出来(含4…… 要谈起旧事, 难免是一番长谈,姜沃就带着曜初来到窗前榻上,两人隔着一张小案几对坐。 姜沃觉得有些疲倦, 就略倚在熏笼上。 曜初见姜沃身后没有靠垫,还格外去拿了一个:“姨母去英国公府,一定累了——我听顺顺说过,英国公处还是老做派, 不太用胡桌胡椅。姨母是不是又跪坐了大半日?” 姜沃含笑接过,倚后便问曜初道:“是卢夫人告诉曜初,皇长女与皇次女之事吗?” 曜初点头。 说来,不是姜沃都不肯称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一声某某公主,而是……皇帝根本还没有给这两个女儿封公主,亦没有封号, 姜沃就先按序齿叫了。 按例,公主生下来,会记为皇x女, 之后什么时候封公主, 又全看皇帝什么时候下旨了—— 比如先帝的几位嫡出公主,就都是年纪很小就册封公主,甚至拿到了实封。 但庶出公主的册封年纪,相差就很大了,有得宠封的早的,也有封的晚的:如先帝第十二女, 武德六年出生,直到贞观十五年才封临川郡公主,也就是说直到公主十八岁出嫁前,才终于有了正式封号。 而萧淑妃之前所出两女, 莫说没有封公主,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出现过。 逢年过节皇帝一家子团聚的时候,也从没人提起这两个公主,而年节下的赏赐,曜初这个安定公主所得,皆是按嫡长公主份例(若是祥瑞年份,皇帝还不忘给曜初翻一倍)。 姜沃有时候觉得,皇帝那本就不充足的精神,是真的已经忘掉了还有俩女儿。 她也再次体会到,皇帝对于在乎和不在乎的人,心的冷与热到底差多大。 完全是赤道和北极。 故而别说曜初幼时跟她长在宫外,不知宫里还有两位皇女,只怕连太子,若是没有人格外向他去提,都记不起这件事。 姜沃就问道:“曜初是听闻了此事就直接来了?还未问你母后?” 曜初点头:“我不知过去之事,怕骤然问起让母后为难。就先来问问姨母。” 姜沃温声道:“卢夫人是如何与曜初说的呢?曜初又还想知道什么呢?” “姨母也知道卢夫人的性情,每一句话都很留心。向来是能说一句就不说两句。若不是此番卢夫人要辞去离宫,估计还不会提起这件事。” “卢夫人就只与我说:‘两位皇女的生母从前是萧淑妃,永徽五年因罪废为庶人没入掖庭,两位皇女当年一个十岁,一个七岁。随母而居,多年未出。’” 曜初打小跟着姜沃,数算学的很好。 当时很快算出来——十三年过去了,两位皇姐应该分别是二十三岁和十九岁。[1] 于是她当时就追问卢夫人道:“按例公主十五岁,宗正寺就会向父皇递奏疏的。” 这是宗正寺的职责,提醒皇帝,陛下您有女儿到了年纪该出嫁了,别忘了。(这在公主多的朝代是很有必要的,比如宫里有二三十个皇女的话,皇帝肯定是记不住每个女儿具体年龄)。 说来,曜初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自己刚经历过—— 她听说宗正卿李珍去向父皇母后说起她满十五岁,可以开始选驸马后,就连忙去寻父母,表示自己完全还不想嫁人。 而皇帝接了宗正寺的奏疏,原本还有些伤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掌上明珠怎么就从襁褓婴孩,变成了宗正提醒他该选驸马的大姑娘了呢? 但见曜初这一幅对选驸马避之不及的样子,皇帝又开始担心,还私下问过皇后:“媚娘,朕在朝事上信得过姜卿——但,她不会把曜初教成跟她一样不愿成婚吧?那可不成!你得跟她谈谈。” 媚娘:……陛下,真的,要不咱就起来看几本奏疏吧。 甚至心内叹息道:陛下精力不济尤其是目眩视力不佳,不管朝事就算了。但说是管孩子吧,结果这太子也没教好,显儿也没教服,如今又开始瞎担心女儿,还催她去跟姜沃谈心—— 这怎么不帮忙还天天倒着给她添乱呢? *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有细小的雪花飘进来。 曜初继续道:“卢夫人说,大皇姐满十五岁时,宗正寺就给父皇递过奏疏,父皇只道两个姐姐年纪相差不大,等等一起指婚。” “四年前,二皇姐满十五岁时,宗正寺又递了一次,父皇又说先等一等。”曜初顿了顿:“卢夫人告诉我的,就只有这些了。” 至于为何四年过去了,皇帝还在‘等一等’,到底是忘记了,还是不想指婚,还是另有缘故,卢夫人自然不会说什么揣测圣意的话。 她是要退休出宫养老的人,江湖越老越谨慎,她可不会多说一句话。言尽于此,曜初是多半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曜初就来问姜沃了。 之所以不直接问母后,是因为——“姨母,我算过了,宗正寺递这两封奏疏的时候,母后已经开始临朝听政了,也一直在帮父皇看奏疏。她一定也是见过这两封奏疏的。” “我不知母后是这四年事多,也忘记了再提醒父皇两位皇姐的指婚,还是另有缘故。我生怕冒失提起,倒是让母后为难,故而先来问姨母。” 曜初稍微犹豫了下,到底问道:“母后,是不是很厌恶萧淑妃?” 姜沃颔首。 思绪被曜初带回了永徽初年。 * 如今外头虽是冬日黄昏,然姜沃听到曜初问起萧淑妃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把早产的曜初带出宫廷的那个夏日。 永徽三年,她将曜初带出宫来抚养,除了曜初是早产体弱外,更多是彼时后宫形势云波诡谲的缘故。 那时候,柳奭联合长孙太尉刚刚‘请’皇帝立了皇长子李忠为太子。 而皇帝偏又给媚娘的孩子取名为意义不同的‘李弘’。 那时候,王鸣珂的生母魏国夫人,为了李忠太子位的稳固,当然是很希望媚娘母子赶紧去死的。而萧淑妃为了帝宠和儿女,也是这么想的,两方甚至一拍即合起来。 故而当年姜沃不得不把曜初带走——当时宫里的局势,四面都是明枪暗箭。这样脆弱的早产的小小婴孩,如同漂浮在一个满是恶意的激流中。她还太小太弱了,一个轻微的闪失都经不起。 而弘儿当时也才刚满周岁,一点儿离不得人,且媚娘当时还要与皇帝一起应对长孙太尉等朝堂事…… 姜沃看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雪花:其实媚娘自从回宫入局开始,从来没有放松过一日啊。 永徽初年,朝堂上诸事频发,谋反都成了年度保留节目。那时姜沃虽然也很累,但只要回到家中,她就是完全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区。 可宫中的媚娘并没有一个全然安稳的所在,她日夜都要警惕,如同丛林中要护着幼崽的猞猁。 * 姜沃大略与曜初说了几件萧淑妃之事:比如媚娘刚回宫不久,萧淑妃就向皇帝状告姜沃这位‘太史令与武婕妤,前朝后宫私相勾连’;还曾夜里堵着门抄宫正司,砸了她与媚娘在宫正司住过多年的旧屋舍;再有就是与魏国夫人合谋为难媚娘等事…… 其实再具体琐碎的,姜沃也不太清楚——毕竟当时她已经离开了掖庭,带着曜初住在了宫外。媚娘与萧淑妃之间日日相见相处的‘旧怨’,姜沃也并不知道许多。毕竟媚娘也不是爱诉苦的脾气,不会天天拉着姜沃说萧淑妃又做了什么。 但姜沃清楚媚娘的性情——不与她说,不与任何人说,绝不代表媚娘忘了。 当时皇帝有个黑匣子,在里面一一记录下跟随长孙无忌得罪他的臣子。姜沃想,媚娘大概也有个黑匣子。 一笔不忘地记仇。 总之,永徽初那几年,媚娘必然没少与萧淑妃相看两相厌……不,这样说都轻了,应该是涉及生死之争。 故而媚娘册后以来,该清算的时候并没有犹豫,立刻将萧淑妃废为庶人,关到了掖庭最西边的一处独院中,很明确说明,这辈子萧淑妃是不要想出来了。 媚娘为人从来是有仇必报。 王皇后没有真的对她起过‘加害’之心,故而媚娘能容不再是皇后的王鸣珂,能让没了威胁的鸣珂在玉华寺安度余生,甚至还会看她的话本。(而有心害媚娘,也实施过的王鸣珂生母魏国夫人柳氏,已经流放了。) 姜沃清楚,若是换了萧淑妃,哪怕她的话本写的再精彩十倍,媚娘也绝不会放她出去悠闲度日。 用媚娘的话说:“换位处之:若是当年萧淑妃母子胜了,李素节为太子,以萧淑妃行事与从前数年旧怨积恨——那我和弘儿曜初,必是连命都保不住的。” “留她一命,已然是我当年念在曜初早产体弱,为女儿积福。” 媚娘一向是人不犯她也罢,一旦犯她,出手便也是要人命的手腕。 至于两位皇女……媚娘也没有半分犹豫,让她们都跟着母亲住在掖庭。 正如曜初方才所说,萧淑妃废为庶人那一年,两位公主,一个七岁,一个十岁,都已经懂事了。偏生在她们性格塑造那几年里,全听着生母萧淑妃日日念叨痛恨武氏了,她们对于媚娘自然有恨的。 其实哪怕不是母亲念叨灌输,等两位公主真正懂事后,自然也少不了怨恨的——媚娘和其子女的存在,是完全夺走了她们本可以拥有的巨大利益。 还是那句话,这是彼此不可调和退让的矛盾。 零和游戏。赢家通吃败者如尘。 ** “还有一事。”姜沃带了一点启发之意问曜初:“四年前,宗正寺与陛下递奏疏时,陛下为何会说等一等?” 四年前…… 曜初很快想到:“第二年要去封禅泰山!”是因为那一年父皇心思都在准备封禅泰山上吗? 姜沃先点头却又摇头:“也不只是因为封禅事。” “毕竟萧淑妃不只有两位皇女,还有一位皇子。” 曜初也想起了那位几乎没有见过面的哥哥,李素节——他不但是她的兄长,序齿也比太子年长。 废太子李忠已经废为庶人,但李素节还是郇王,现居于申州(河南信阳),据闻颇有贤名。 论嫡庶,他是不如太子,可论长幼,他在太子先。 乾封元年,李素节也曾上奏疏,想要随父皇一起封禅泰山,然而当时皇帝便下了一道诏书:“素节既旧疾患,宜不须入朝。”[2] 直接宣布‘你病了,不要来了。’ 姜沃当时听闻这道诏书,不免再次感慨皇帝这人的爱憎分明。对曾经也喜爱过的儿子,亦能做到如此冷漠,竟然是见也不肯再见。 此举自也是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才如此分明表达出对年长庶子的冷落,甚至诏令中直接给李素节安上身体不好的名头。 简直就是明白告诉朝臣,别动任何歪心思,太子李弘才是太子。 然皇帝如此下诏,李素节本人却不服。 他还特意做了一篇《忠孝论》,令他王府仓曹参军送到了京城,再次请求入京面见父皇。 姜沃望着曜初笑了笑,不必再说,曜初也明白。 那时候,陛下已然发现了太子的仁厚性情,为了东宫稳固,都让英国公去做太子太师了,怎么可能再见李素节。 故而两位公主的婚事,自然也就从‘等一等’,变成了等。 帝后在这上面心思是一致的:两位公主都是李素节同胞姊妹,这一指婚免不了朝野人心浮动。 * 曜初这才弄清楚这些年来前因后果,细想了片刻,然后道:“姨母,我还是想去跟母后说一说这件事,请她早做定夺——哪怕是父皇母后两人的决定,但外人若是非议起来,只怕都只会冲着母后来。” 往轻了说,会说皇后疏忽没有管好后宫之事;往重里说,只怕直接要指责皇后‘嫡母不慈’,苛待皇女之类的话。 “姨母,我想卢夫人将这件事告诉我,大概也有此意。”很多事卢夫人不能与皇后说,非得是亲生儿女才好去说。 姜沃颔首:“曜初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是了。” 她伸手扣上了窗子,又不由隔着案几抚了抚曜初乌黑的鬓发,温声道:“有你这份替你母后思量的心思,她就会很欣慰的。” 曜初颔首:“我明儿就去向母后说。”她忽然又道:“姨母,我也准备先去东宫与太子哥哥说一声——他这些年想必也不知道这两位皇姐的存在,太子哥哥一贯仁厚心软,若知两位皇姐一直在掖庭,多年无封号无食邑,我怕他会去向父皇请命厚赏两位皇姐。” 那母后……也会伤心的吧。就像当年自己被兄长拒绝开幕府一样。 姜沃听完,忽然道:“曜初,你方才说,担心太子会向陛下请奏。” “你为何就下意识认定,太子不会向皇后请命?” 曜初一怔,是啊,她下意识就是这样觉得的。 半晌后,曜初想明白了。她其实很早就明白了,只是没有深想,或者潜意识拒绝深想—— 当日婉拒她开幕府的时候,太子哥哥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无礼不生,国无礼不宁。” 国无礼不宁。 自己是他的妹妹,所以他觉得有违礼法的事情,可以直接拒绝自己。 但子不言父母之过,若是太子哥哥觉得父母有违礼法,是不是只能闭口不言呢? 所以他沉默,多思,越发消瘦。 在东宫人被换过一批又一批后,尤其是皇后还特意指了两个自己的心腹北门学士过去,只怕更加剧了他这种纠结忧思。 * 姜沃心里涌起一种早有预料的,却也实在为媚娘伤感的悲意。 如曜初所言,在将来,母子之间终究是要发生冲突的。 因太子打心底里,就是觉得母后代政与当时曜初想要开幕府一样,是‘有违礼法’的。他只是为了同样是礼法的‘孝道’在苦苦压制。 然而压制不是不存在,终有一日,会暴露出来。 哪怕这次两位公主的事儿被曜初从中化解,但总还有旁的事儿作为导/火/索。 ** 而导/火/索很快就出现了。 总章二年初。 二月多为祭祀之时。 东宫侍读学士徐齐聃忽上奏疏谏皇帝:“齐献公乃陛下外祖,今周忠孝公庙甚修崇,而齐献公庙不如之,不审陛下将何以重示海内,以彰孝理之风?”[3] 看起来,这只是一道平平常常的礼法奏疏,只是谏‘陛下您亲外祖的家庙修的还不如周忠孝公,看人家周忠孝公的庙修的多么崇丽。如此很不合孝道礼法。’ 但知道内情的朝臣,俱是闭口不言。 因周忠孝公,乃皇后生父武士彟。 此奏疏便是谏‘后族荣耀太过,不合礼法’。 而众所周知,皇后哪有什么外戚在朝,全都在边境蹲着呢。 但,皇后自己却是在朝代政的。 191 礼法与科教 媚娘:该流放流放 总章二年二月。 东宫侍读学士上奏疏明谏‘周忠孝公庙甚修崇逾越’, 暗指‘皇后掌权过甚’后的第二日—— 姜沃完全没受什么影响,依旧按着计划休沐,带着曜初到城建署去做‘突击检查’。 马车上, 曜初还说起昨日二月十五大朝会这件事。 曜初道:“姨母, 好巧,当时我正在长乐姑姑府上取真经呢。”因小时候常听玄奘法师的故事, 曜初很自然地把学习叫做取真经。 长乐公主幕府开的最早, 曜初是去学习先进经验的。 结果还没开始正式学习, 姑侄两人还在吃点心, 就听闻了朝上传来的热乎消息。 长乐公主李丽质当时就恼了——齐献公庙, 这不就是她外祖父(本人论)兼祖父(夫君论)的庙吗? “是, 齐献公不在了, 赵国公不在了, 但我还没死呢,长孙家子孙也还在呢, 倒轮到别人指指点点了。” 说来自长孙无忌之事后,长孙家子孙都自觉(不自觉皇帝也会帮他们自觉)淡出朝堂, 无一人掌实权,可以说家中只有赵国公府的爵位罢了。 这也是长孙家该承受的代价。 毕竟皇帝最后一分容忍与亲情,是在曾经扶持他多年的舅舅身上, 但看皇帝素日作风就知道, 这份情感可转移不到这些相处不多的表兄弟身上——皇帝对某些同胞的亲兄弟(李泰:你点我名吧)和亲儿子都冷如冰,何况什么表兄弟。 趁早别打着什么皇帝母族的旗号往前凑。 横竖家中还有两位嫡出公主(长乐和新城),看在姊妹份上, 长孙家只要低调过日子,皇帝就会优容。 但……低调也不是死了啊。 这种被挑出来当作典型,用以攻击皇后的事儿, 简直是飞来横祸啊! 以至于长乐公主还在跟曜初发脾气,从大朝会上下来的驸马长孙冲(驸马都尉也是官职需要去大朝会上站着),就直奔公主府请示妻子,这事咋办呢? 长孙冲此人,大概是有长孙无忌这个强势父亲的缘故,一直很听话:永徽年间他过的有点分裂,因父亲和妻子观念不统一,他在其中两边挨骂。但如今父亲不在了,他倒是不用纠结了,专门听妻子的话就成了。 今日,他在朝上一听这事也恼火:哈?我这个长孙家的袭爵人还在朝上站着呢,这就打着为我们家好的旗号坑人啊? 要是一个寻常的礼部官提出此事,长孙冲早就站出来反驳甚至喷人了。 但……这人还是东宫侍读,长孙冲只好憋住了。 毕竟长孙家(主要是长孙无忌老人家)原来是坚持立过庶长子李忠的,因而在当今太子这里,行事就要格外小心。 而且,长孙冲郁闷想起:他们家何止得罪过太子啊,他亲爹长孙无忌当时可聚众狠狠抵制得罪过当今皇后啊! 朝局混乱,长孙冲在朝上就没敢说话,准备等着请示完妻子再正式做出政治表态。 毕竟……长孙家是真经不起折腾了。 见姑父来了,曜初就起身见礼然后告辞。 长乐公主还道:“曜初若是回宫,就帮姑母给皇后带句话——我明早进宫看她。” 曜初应了。 在马车上说完此事后,曜初略微有些沉默——她刚刚领悟到母后与兄长间难以弥合认知鸿沟,就亲眼见了这件事。 不,也不仅是关于礼法的认知鸿沟,更是权力的归属。 如媚娘十几岁认识到何为权力,曜初也是于十五岁,真正体会到权力之争。 曜初想起昨夜与姨母摆的一局棋戏。 身处棋眼之位,哪怕东宫不争,也会有人推着他去争的。权力只有这么多,皇后拿着就分不到太子处。 既然有争,就有输赢,那么……曜初扪心自问,这两个至亲,她希望谁赢? 曜初很快有了答案:从‘道理’上来说,太子是继承人没错。但她打心底是希望母后赢的,且赢得越久越好。 因她想要的是公主幕府、是自由,而不是兄长所说的给她添多少食邑。 长乐姑母也是这样想的吧。 还有……曜初抬头看着对面的姜沃:姨母一定是世上最希望,也是最支持母后赢的人。 二月的天已经有些转暖,曜初的心思也渐渐清亮起来。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窗外柳叶萌发,一种生机勃勃的焕然新绿。 * 城建署门前,姜沃仔仔细细给曜初戴好口罩。 曜初的声音从织线密密的棉布口罩后面传出来,带了几分闷闷的笑意:“姨母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姜沃是来‘突击视察’,故而她都走到工业产区了,城建署令库狄琚才匆匆赶过来。 她先行官礼:“姜相,安定公主。” 库狄琚面貌生的丰柔端和,但言谈间非常明断干脆。跟她说话格外省心。 姜沃带着曜初看了一圈后,才从生产区退出来。 果然,人身上不可避免都灰扑扑落了些粉尘。 姜沃见此就道:“今日的突击检查倒还好,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和耳棉塞。”她突击检查,并不只检查产能,更多是来检查职业防护的。 口罩用以防尘肺,耳棉用来防噪声聋。 尤其是尘肺,一旦得了哪怕现代科技也无法逆转,发展到后期只能无法呼吸而去世。 然而很多匠人并不懂粉尘的危害,只觉得是土而已,在地里不也常吸?根本不重视戴口罩。就像现代许多人得了糖尿病,因一时没有症状就完全不在乎控制血糖一样。 很多时候知识的洗脑到底还是慢,姜沃采取了最快最直接的方法:罚钱。 不戴口罩不戴耳棉居然罚钱,那匠人们的‘自觉性’一下子就上去了。 姜沃又嘱咐了一番库狄琚,一旦出现症状的匠人要及时离开产区等人事工作,这才问起了近来水泥的产量和城建署的财政。 “账面上银钱充足,水泥和混凝土的产量也按年度计划,稳中有升。”说着,库狄琚还从袖中摸出一份报表,画的都是表格—— 姜沃爱跟库狄琚说话的原因就在这里。她对自己那套语言、管理系统接受格外良好,而且作为署令,很快带领城建署的女官融入了这套系统。 库狄琚等姜沃浏览完她的财政报表,才继续汇报道:“再有,之前开展的实验效果也很好——加入动物血液后的水泥,在冬日裂缝确实少了许多。” “目前还在实验最低成本的加血量。” 曜初听到这里,不懂就发问道:“姨母、库狄署令,为何加入动物血液能减少水泥裂缝?” 水泥混凝土也面世几年了,无可避免迎来了维修工作。 最常见的问题当然就是裂纹。 听安定公主发问,库狄琚便道:“请公主稍候,我去给公主拿一块实验样本。” 说着从身上开始摸钥匙——珍贵的实验样本都由她亲自保管。 库狄琚去取样本之时,姜沃就与曜初讲起了原理:也是她之前购买的《有用化学物质的人工合成和危害》指南里的基础知识。 但知识如何转化成技术,当真需要实验与群策群力。 比如关于水泥中加入动物血液,其实书上只有一句原理:碱性物质与血液脂肪会发生皂化反应,产生细小的气泡。 其实这也是制作肥皂的原理。 以上是化学知识,等库狄氏拿来了样本,姜沃则开始讲最基本的物理:零度以上水是水,零度以下水是冰,这个循环过程就叫做冻融循环。而众所周知,冰的体积比较大,这样反复的体积变化,就容易产生裂缝。 “曜初看,只加一点血液产生化学反应,产生的这些小气泡,就能减少冻融循环的压力。” 曜初发现这块水泥的横切面,确实能看到一些很细小的气泡。 姜沃给曜初讲完,又特意对库狄琚道:“等实验做完,别忘记发实验补助。尤其是那个提出可以用动物毛发来代替血液的实验员。” 碱与脂肪的化学反应,是姜沃最先提出来,城建署去实验的。 但知识的普及已经开始产生新的灵光——有女官提出如果要抗冻融循环,是否可以加入纤维状的毛发?如今试验了马鬃,效果也还不错。 库狄琚应下:“姜相说过,要格外厚待技术人员,要鼓励她们每一次奇思妙想。实验经费不能省。”这话每次姜沃都会说,库狄琚也都会每次认真应下。 姜沃颔首。 转头见曜初还捧着那块样品,似乎有点发怔,便唤了她一声:“曜初,姨母带你去看水泥工艺品坊。” 虽然姜沃觉得,那其实算不得什么工艺品……不过,这个专门生产水泥摆件的工坊,可是城建署的印钞机! 看在金钱的份上,姜沃已经逐渐开始接受水泥审美。 曜初回神抬头,她看着姜沃和库狄琚身上的灰尘,忽然语气坚然道:“真该把那些满脑子只想着‘礼法规矩’,只盯着谁家的庙修的好,谁家庙旧了的朝臣,抓来这里磨水泥!” 他们在朝上满口‘仁义礼智信’,以武氏家庙逾越做文章,想把母后赶回后宫,之前亦有很多次想把姨母的官位夺走…… 为何不想一想做点真正的事儿! 他们是看不见这些年长安城内修起的路吗? 何况,有利于百姓的不止有路—— 听曜初这愤然之语,姜沃还未及答话,就见一个专门负责传话的官吏跑进来道:“库狄署令……”一见姜沃也在,眼睛一亮:“姜相正好也在,可得去劝劝——司农寺吴正卿和工部刘郎中又坐在咱们待客室不走了!非要署令今年多批给他们水泥和混凝土才走。” 库狄琚难得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也带着期待看向姜沃:“姜相请。” 姜沃:……来的不巧,这是过上了从前辛尚书的日子,让人堵在这里要账啊。 * 曜初跟在姜沃身后一并出去。 边走边想起姨母告诉她的,城建署所出产的各种建材不只可以修路。 其中硬石膏凝固后,防水效果极佳,是用来建储粮仓库的绝佳材料——之前朝廷粮仓不得不派人定期晒粮,就是为了避免粮食湿度过大而陈腐。 此外,水泥混凝土还可以修筑堤坝、围堰和海塘,防水患! 在此前,朝廷修的多是土坝,然而土性松浮,难于长久捍御水患。再有便是更高级一点的碎石加固的堤坝,但这种多需做成大挑坝,撑水外出,且修的越高,将来坍塌的风险就越大——总之朝廷每年都在治水上要花许多银钱。 直到水泥混凝土的出现。 曜初还记得姨母笑眯眯告诉她:“修堤坝最好用的倒不是混凝土,而是‘硅酸盐水泥’——还好有倭国的火山灰啊。” 因想到水泥的这两桩作用,曜初也就知道,为何司农寺正卿和工部郎中会来这里静坐了—— 司农寺必是想多申请水泥建高档存粮粮仓。 而工部内的水部郎中,负责天下川渎,堰决河渠事。每年立堤防之事也归他们。 * 果然,见到姜相竟然也在,吴正卿和刘郎中顿时都眼睛锃亮如探照灯! “姜相做主!” “姜相定夺!” 这两嗓子下来,姜沃都不免有些怀疑自己不是宰相,而是包青天…… 刘郎中目光焦急,但先闭嘴等司农寺正卿说话——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他只能第二个说。 司农寺吴正卿开口道:“粮食乃国家根本。且如今东南的占城稻丰收,又能走海运送到北边,正该多修粮仓屯粮!” 还引经据典:“《汉书》中就道:实仓禀,备水旱!”听他引用汉书,姜沃还真有点刮目相看。 她跟吴正卿相识的很早,那时候王神玉还在做司农寺正卿呢!当时这位吴正卿还是少卿,全权负责栽培棉花事。故而姜沃知道这位是很朴素的‘农官’,这会子却都开始引经据典了,可见做足了功课来的! 吴正卿从来认为粮食是世上第一重要事:“姜相,两京人烟稠密不说,北边本就多人口。一旦有旱灾水灾粮食储备不足,百姓可要饿死的!” 见吴正卿终于说完,刘郎中再也忍不住了:“姜相!百姓不只有冻饿之危,还有洪患之危啊!” “圣贤书都道:守堤如守城,防水如防寇!”刘郎中边说边心道:引经据典谁不会?我们水利工程也有很多名言警句啊。 他这一骄傲,下一句话就不小心说错了:“且粮仓什么时候都能修,但堤坝正该春日加固,以备夏、秋霖潦啊!” 果然刘郎中话音未落,吴正卿那常年务农被晒棕的脸都气红了:“这是什么话?春后青黄不接的时候最需储备粮食,怎么能耽搁?何况边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有战事,不更需要粮草?” 刘郎中憋的脸通红,先道个歉,然后继续跟吴正卿掰扯起来:“可是去岁朝廷已经重修了卫州黎阳仓两百多个粮窖。黎阳仓西边是永济渠,东边就是黄河,往北地各州运送粮食都很便宜——从隋朝起就有‘黎阳收,固九州’的俗语,也暂且够了。” 吴正卿就听不得‘够’这个字,很快反驳道:“刘郎中这话说的不对,难道去岁朝廷没拨给你工部水泥?我记得拨给工部的正是最多的!” 刘郎中崩溃:那一座堤坝就要用多少水泥啊?能跟重修粮仓比用量吗! …… 姜沃还有闲暇掸了掸身上的灰:毕竟,根本插不上话啊。 曜初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如果说在来的马车上,曜初还有些纠结,那么到现在,曜初已然完全坚定了—— 她想看到的朝堂争论,是这种辩论! 是这些心怀天下百姓的官员们争论如何分配有限的资源才更利于民,而不是什么礼法规矩,谁的庙新,谁的庙旧! 兄长,太子说的不对。 礼法不是立世的根本! 起码不是她立世的根本。 ** 紫宸宫中。 媚娘心中亦如明镜。 因而在皇帝面前,她叹息道:“陛下的教导还是有用的——起码弘儿现在,是有心思想要摆脱咱们这对做父母的束缚。” 若是姜沃在这里,必会感叹媚娘这话说的巧妙:东宫侍读上书针对的自然是皇后。但媚娘这一句叹息,就直接转化为针对帝后了。 当然,在皇帝心里差的也不大,毕竟皇后代政,最终的皇权依旧在他手里,但东宫真正理政监国,过不了几年,他就可以去做太上皇了。 不过,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话,如果儿子有父皇文治的本领,就皇帝这身体,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去做太上皇。 但他没有自家祖父的好命! 李治有时候想过,为什么都是膝下个嫡子(李渊活下来的嫡子共个),都是出一的概率,他的祖父就能有父皇这样的儿子。 而他…… 哪怕不是夏天,皇帝也觉得头疼。 若是早两年,太子有这样的政治觉醒,皇帝说不定还真挺高兴的。但现在,皇帝已经深知太子心性本事,是真不敢放手。 有点想法想争,跟真能做好掌政之事,完全是天渊之别。 正如姜沃之前所设想的那样:这两年英国公从东宫半退,她凡事‘俱实回禀’,皇帝又在亲自教导太子—— 这一切,促成了皇帝更不敢将‘驾驭大唐’的缰绳交给太子。 片刻后,皇帝按了按额头道:“之前东宫属臣有过多是朕出面处置,这一回皇后来处置。”顿了顿:“别贬官了,直接流放吧。” 这便是明示群臣,皇帝的选择不变,依旧是皇后理政,皇后的权柄高于东宫! 媚娘颔首:“好。” 她走到案前,起朱笔开始写诏令。 虽说自去岁开始,朝廷开始整顿‘依法治国’。但有一种贬官和流放,是不需要走法律程序的——涉及宫闱、谋反事。 事大事小,一言决于天子。 媚娘甚至懒得为这种人费心想个什么新理由,直接把当年柳奭的罪名拿过来用:“泄禁中语、潜通宫掖。” 所谓泄禁中语,便是泄露皇帝还未公开说的话。这种罪名,自然是皇帝说有就有。 媚娘朱笔略微顿了顿,心中选了个地点:“流放钦州乌雷县(广西)。” 写过诏书后,她也没有放下这支代表皇权的朱笔。 她静静看着笔悬在空中,半晌,一滴朱砂落在桌上。 ** 从城建署出来,姜沃直接带曜初回家,她们这一身灰尘得好好洗一洗。 而姜沃也敏锐地察觉,曜初,比起早晨的她,又有点不一样了。 曜初手里捏着一只水泥做成的小鸟,大不盈掌。据说这只小鸟能卖到比同等大小的银子还要贵。 而这些银钱,又会变成道路、粮仓、堤坝…… 她眼睛明亮:“姨母,我不信礼法比这些有用。” 姜沃含笑说了一句曜初后来记了很久的话:“礼法不能,但科教可以兴国。” 只是此时,曜初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科教。 192 两个永远的谜 关于太子妃人选的乌龙…… 总章二年, 似乎过的很平静。 如果写成史册中,按年份作大事记的竹牍,便是很寻常的、按部就班的一年。 甚至卷一卷都比许多年份都要薄—— 起码比起永徽年间朝堂动荡多谋反大案、显庆年间数次对四夷征战, 乾封年间有唐第一回封禅泰山等年份……要平静的多。 平静的像是站在大明宫的望仙台上,看太液池的湖面一样。 光滑如镜。 至于这一年二月,一位从五品东宫侍读的流放, 自是不足以计入什么大事记的。 也唯有身处朝堂之中的人,才能感觉到总章二年平静朝堂下的暗流汹涌—— 年复一年病情逐渐加重的皇帝, 处置过东宫属臣后权柄威望愈重的皇后、年纪渐长似对皇后代政初露不满的东宫。 外面看上去平衡有序, 内里简直是一团让人不知从何伸手去解的乱麻。 * 若说过了大半的总章二年,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便是关于太子妃之选。 太子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郎,虽未至二十及冠,但在此时也算是标准的适宜成婚的年纪。 于是关于太子妃的人选, 早两年起就是京中万众瞩目之事, 也是许多人家竞相争夺的位置。 毕竟皇帝稳东宫的心思很明显。 且所有人的想法都跟皇帝一样,别说是皇后,哪怕是将来做了太后, 垂帘听政些年月, 也总要还政于儿子。 做太子妃, 就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虽说胜者败者都在眼前, 但人的心理都会把自己代入成胜者—— 欲争夺太子妃之位的人家,只会把自家代入成长孙皇后和长孙一族(前半段)的荣耀, 代入成武皇后如今的权势。 没有人会去考虑自家可能是流放的柳氏王氏一脉,是从前王皇后。 而就在太子妃之位悬而未决之时,总章二年的夏秋交界之际,不知哪一日, 长安城的官宦簪缨门第,都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皇后的生母荣国夫人向二圣荐了一位太子妃: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 帝后似也有赞同之意。 若真是如此……可太偏心了啊! 皇后不是说要抑制外戚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向着自家人呢? 杨思俭虽然不姓武,但他姓杨啊,弘农杨氏的杨!跟武皇后的生母荣国夫人就出自同一个弘农杨氏! 若是按照世家的族谱认真算起来,这位杨思俭跟武皇后还是有八竿子能打到的亲戚关系。 皇后要给东宫放一位‘自家人’太子妃吗? 那东宫又会是什么反应? * 可以说总章二年在京城中讨论度最大的新闻,就是太子妃会不会出自皇后母亲的母族。 姜沃还特意问了一回媚娘:她不觉得这是媚娘的选择。如此一来,只怕太子想的更多,母子之间隔阂更重。 媚娘难得露出些无奈之意道:“是母亲的意思。她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何苦再为杨家争这样的荣耀!” 而且,这不是给她雪上加霜,火里倒油吗? 姜沃也无奈,只好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跟着媚娘道:“老夫人一大把年纪,姐姐别生气。” 毕竟说是一大把年纪,实在一点不夸张。 荣国夫人今年高寿:九十岁整! 姜沃:果然,武皇的高寿还是有很大遗传因素的。 说来,自从几年前,媚娘把她姐姐韩国夫人、以及不成器的外甥贺兰敏之一起‘发送’到雷州后,荣国夫人自然是有些伤心的,也觉得女儿做了皇后,就太有主意也太心冷了些。 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一个被流放,另一个是皇后,老夫人伤心之余还是很识时务地做出了选择,留在京城富贵养老了——心疼没错,但也不能跟着去雷州。 这些年荣国夫人倒也一直在安享福贵,直到太子到了可以大婚的年纪,荣国夫人才再次出动了。 这次是为了自己的娘家,弘农杨氏。 换个人干这样的事儿,媚娘早发落了,但荣国夫人干了,难得把媚娘给难住了:一来这是亲娘,二来老夫人也九十了,身体自多病痛,重话多说两句,都怕老夫人撅过去。 媚娘罕见也有无奈的时候。 姜沃:确实,老夫人这年纪属于豆腐掉到灰里,吹不得打不得。 她只能劝媚娘别为家人怄气。 毕竟老夫人长寿的遗传基因,也是助力武皇登基的最大功臣之一。 偏生又在此时,太子上奏疏,表示自己年纪尚轻,且学业不精不足以为父母分忧,请求帝后待他及冠后再议太子妃之事。 京城掀起了新一轮八卦——嚯嚯,快看,太子这是也不愿意要皇后安排的杨家太子妃啊! 于是本来只是荣国夫人的小心思以及没定下来的小道消息,愣是变成了皇后硬要安排‘娘家人’做太子妃,又被太子拒绝的一场大戏。 姜沃理一理思绪后,只有为这一串乌龙误会叹气,更为了那位杨姑娘叹一声倒霉。 此事最终以皇后准了太子‘奏请晚婚’的奏疏才落下帷幕。 既如此,众人暂且放下这个八卦——等三年后太子及冠再来讨论! ** 提起婚事,虽说总章二年没有选定太子妃,但倒是选定了两位驸马。 这一年,皇后令殿中省办了皇长女皇次女的婚事。 两位公主在出嫁前被册封为义阳公主、宣城公主。 只是这两位公主虽有封号和食邑,但却未能在京中设公主府。两人皆随夫君外任,去了大唐这广袤疆域的某个州(且是远离李素节的州),很低调地离开了京城。 而夏秋之季,正是皇帝风疾重的季节,因而从头到尾都没有管过关于两位公主的任何事。 他有精神的时候,也只为东宫反复思量——皇帝其实挺想要个皇太孙的。 说白了,皇帝有点想培养第三代了,说不定就能隔代遗传呢! 而他之所以最后跟媚娘统一了意见,准了太子那一封请奏及冠后大婚的奏疏,还是因为太子的身体状况。 早几年,太子就总是太过单弱,帝后就多有忧心。 这两年太子思虑愈重,虽然不至于跟皇帝一样缠绵病榻,但也绝对不能说一句身子骨康健硬朗,较之寻常十七岁的少年人,是偏弱的。 不但皇帝惯用的太医院奉御婉转回过此事,连孙思邈孙神医都被皇帝请进宫,特意为此事给太子检查了一遍身体。 孙神医明明白白道太子多思心志缠绵,以至体弱,便是帝后让太子成婚,那也不要多置妃妾。 皇帝这才遗憾接受,估计要晚几年才能见到第三代这个事实。 * 比起东宫大婚这些事,姜沃更在意的还是孙思邈孙神医。 这一年秋日,她再次于灞桥送孙神医出京——这些年来孙神医每每出京,她能送的都会来。 “我看先生这身子骨,至少还能再出去游历二十年!” 孙思邈大笑:“那岂不是成了精怪?” 姜沃摇头:“不是精怪,是神仙。” 她是真这样感慨的。 算来真有许多许多年了,距离她第一回见孙神医,已然过去二十九年——她前辈子都没活这么久! 而那时候的她,曾经好奇问过孙思邈的年纪。 毕竟孙思邈的年纪是个谜题,古籍记载有隋文帝开皇间生人,也有记录其为更早的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终点,还有传说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间出生的! 当时孙思邈就笑道:就让这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吧。 这些年来,姜沃自然再也没问过。 但如今算来,哪怕是按照最轻的年龄来算,孙神医今年也有百岁了! 可这些年,多少故人都走了老了,孙思邈看起来依旧如此。 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神色永远那么安然,眼睛也丝毫没有老人的混浊感,反而像是清透却又温暖的泉眼,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善意的关怀神色。 今日又轮到了拈佛珠的功德日,姜沃捏着佛珠,却觉得眼前的孙神医,比寺庙中的佛像更像是一尊救苦救难的神灵。 马车停下,姜沃该下车与孙思邈分别了。 孙思邈指了指马车小桌几上的脉枕:“还是老规矩,来,伸手。” 姜沃乖乖伸手。 每回孙思邈离京前都会给她扶脉,与她说些保养的注意事项。 这次孙思邈扶脉良久,久到姜沃都想要找系统了:莫不是你们的体质升级出了什么bug。 还好这时候孙思邈开口了:“很好,气血充沛,精神完足。” 他看向姜沃,终是难免带着神医好奇探究之心问道:“这些年,你的体质竟越来越好。我记得第一回为你扶脉,虽康健,却也不过是常人之体。” 按说她已经过了人体气血最充足的年纪,而且随着她官位越高应当越劳碌心累,多年辛苦,体质总不会比年轻时候还好才对。 实在是跟他多年医道之论不符! 姜沃听过后,只笑着眨了眨眼睛。 在孙思邈面前,她忽然像是回到了十几岁时候,轻轻松松道:“正如您的年纪是个永远的谜,我的脉象也是个谜。” 孙思邈不由笑了:“好。” 总归是好事,是令人欣慰的谜题。 两人如往年一般,于长安城外作别。 姜沃独自在秋阳里站了良久。 ** 若说总章二年还有什么大事,便是这一年冬日,江夏王李道宗过世。 过世,并非病逝。他之前未有病痛,只是一夜过后,次日仆从发现他已然于睡梦中离世,神色安详。享年七十岁。 故而腊月十五的大朝会,最要紧之事便是议定江夏王的谥号。 江夏王为宗亲,随高祖揭立义旗、从龙而起;追随太宗战刘武周,战王世充、窦建德;武德年间为大唐驻守灵州边境、数败突厥;贞观年间灭东突厥、吐谷浑、高句丽、薛延陀等战皆曾领兵而行,多有战功。 故而最终朝议定下谥号‘桓武’。 谥法云: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动民曰桓。 * 这一日大朝会后,姜沃走出含元殿,就见英国公并未乘坐御赐的马车离去。 见她出来便道:“随我去一趟凌烟阁吧。” 李勣大将军也不上马车,只是一步步走回太极宫,走向两座凌烟阁。 两人一路沉默不语。 直到远远见到凌烟阁之时,李勣大将军才终于开口:“至今日,凌烟阁内,除我外,再无一故人在世矣。” 姜沃心生怆然。 李勣声音很平静:“我还记得,当年为贞观年间凌烟阁定吉期的姜相,很年轻,只是太史丞。” 那时候,他自然不会想到,这位太史丞会走到宰相这一步。 更不会想到,数十年后,姜沃会站在这里,陪他缅怀诸位凌烟阁故人。 这便是人世造化吧。 * 姜沃随着李勣大将军,先入贞观朝凌烟阁,一一拜过贞观年间故人,再来到新的凌烟阁。 李勣大将军的脚步,停在苏定方的画像跟前。 “近来多有故人入梦。” “前几日我还梦到了苏烈。”李勣大将军道:“也不知是他真的魂魄还在托梦于我,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说,他亦有魂魄久驻于凌烟阁画像内。”李勣大将军转头问姜沃:“这话他生前也说过,你是不是也知道?” 姜沃颔首:“是。”她刚要继续说点什么—— 却见李勣大将军忽然转头厉喝了一声:“在否?” 虽是问句,这一喝却带着将军沙场磨砺出来的杀伐之气,在这有些昏暗的凌烟阁里如同一声惊雷,令人胆战心催。 就见李勣大将军如此‘突袭’一句后,盯着画像看了半晌,见画像上的人没动,就摇头道:“果然是梦境而已。” 姜沃:…… 真的,先不论苏定方大将军的魂魄是否留于画像,但方才李勣大将军突如其来这一下子,给她的魂魄可是险些吓掉一半。 李勣检查过画像,回头看到姜沃一言难尽的脸色,不由一笑:“吓了你一跳是不是?难得见你这样的神色。” 听到这句话的姜沃,忽然就怔住,只觉旧日记忆如洪水般席卷而来—— 贞观二十一年。 二凤皇帝在凌烟阁单独召见了她,让她随着致仕的袁天罡一并去黔州,替他探望一眼大公子李承乾。 那时候她郑重神色接旨后,二凤皇帝忽然就严肃道她之后不必再回京了。 当时姜沃愕然抬头,二凤皇帝才笑了,神色是种连眼角纹路都不能掩盖的明亮:“如何?被朕吓了一跳是不是?” 然后叮嘱她,其实这个年纪不必绷的太紧,要学学袁师父。 今朝,她又在凌烟阁被‘吓’了一回。 姜沃不觉眼眶发烫。 她就走向前两步,借着拿案上拂去画像细尘的‘马丝尾拂尘’的功夫,背对着李勣大将军,迅速用指尖拭去一滴泪。 姜沃正拿着拂尘一点点拂拭画像,就听身后李勣大将军道:“我原山东一田夫耳,有幸遭值明主,居于富贵,位极三公,年将八十。”[1] 他顿了顿又慨然道:“这一世功名始终,俯仰无愧,实无憾尔。” 姜沃不肯回头,只是握紧了手中拂尘。 实值隆冬,凌烟阁内日光昏昏。 ** 总章二年的最后一天。 天象有异,万民皆见日色如赭。 如今哪怕很多军国大事,皇帝也放手给皇后,但天象有异,每个帝王都要亲自过问。 他分别单独召见了李淳风和姜沃。 先面圣的是李淳风。 李淳风答曰:“日色如赭,兆‘变’。” 皇帝自然要追问:“吉兆?凶兆?”是天降鸿福的吉变?还是有兵戈之争的凶变? 李淳风摇头,言简意赅:“只是变,不以吉凶。” 皇帝便再问姜沃,亦是一般的答案,只是姜沃知道皇帝的心思细致,还特意给他整理了自秦汉起至今所有‘日色如赭’的天象当年事,确实是吉凶不定,只是有变。 皇帝心道:还是姜卿行事最合朕心意,玄学也不搞的很玄。 但到底是天象有异,皇帝也觉得过去的总章年间,没有一件好事,于是又动了改元的心思。 帝诏,次年改元咸亨。[2] 193 皇帝的实况模拟 系统:确认绑定吗?…… 咸亨之初, 朝堂之上氛围便异常肃穆沉重。 说来年号咸亨,原本取自《易经》中‘品物咸亨’,乃万事咸宜, 诸事安顺之意。 然而这一年从开头,就完全不顺。 年初,燕国夫人过世。 燕国夫人卢从璧, 原本也是范阳卢氏出身的世家女,可惜刚出嫁没几年夫家就涉谋反大罪, 她受牵连没入掖庭。 后长孙皇后将其选为幼子李治的乳母。前二十几年, 也算是人生跌宕起伏了。 自此,卢夫人一直照顾晋王起居,兢业尽心,用长孙皇后曾感叹过的话道:“雉奴稍有病弱,便至终日忘餐, 达旦不寐。” 后来长孙皇后仙逝, 先帝亲自抚养幼子。然帝王之尊如何能时时刻刻陪在幼年儿女身边,那些日子卢夫人自是越发忧勤,照应晋王一应衣食起居。 卢夫人对皇帝来说, 已然是亲人。 故而信重, 先后将东宫与六宫庶务, 皆任委之。 这些年来, 卢夫人就像是一盏廊下的灯笼,永远温和明亮挂在那里, 因太恒定不变,以至于存在感都不强。然一旦熄灭,才让人觉出那是一片挖空似的黑暗。 皇帝闻此噩耗,哀痛至病。 病榻之上, 不忘亲笔写就圣旨,“燕国夫人丧事所需,一并由宫中供给。”另外指了礼部一位五品官去为燕国夫人治丧。 * 紫宸宫中,媚娘将药盏轻轻放到皇帝手里。 皇帝端着却一时没有喝,语气说不出的沉闷:“媚娘,朕知道,乳娘她年近七十,算是高寿。无病无痛安然而逝,这也是难得的福气,然……” 媚娘声音低而温和:“然心不由人。” 皇帝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碗,雾气蒙蒙一片迷糊。 说来,这些年他虽常风疾发作以至头痛。但其实痛久了倒是有些习惯,且还有止疼的丸药能吃。 对他影响最大的,反而是目眩和视物不清。 他这些年越发看不了奏疏了。 而年前江夏王和如今卢夫人的睡梦中骤逝,不免让皇帝开始担忧,自己若是也忽然过世会如何。 皇帝心道:不光他如此想,每一回他病了,估计朝臣们也在心里盘算,若是皇帝驾崩该怎样应对吧。 他抬眼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的媚娘,她也像这一盏药一样,轮廓模糊似晕开。 正因看不太清,在他心里,媚娘便一直没有变过。 “媚娘,朕有个打算。” “朝臣们未必知道,但媚娘必然清楚,朕的目眩愈重精力愈差。” “之前朕还能与你一并上朝听取政事,之后……”其实近几年,尤其是夏天,皇帝只有每隔十五日的大朝会,才会勉力坚持着上朝。其余日子的常朝,基本都停了。 但偌大国家,朝堂之事多如牛毛,不可能都能等十五日才回禀一次。 故而朝臣们凡有事急需回禀,便至紫宸宫——皇帝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大半是只有皇后听着做出决断。 若事大,皇后还会召见相应各部朝臣,甚至直接就将三省六部的宰辅尚书们都叫来共同商议——这样算来,除了地点不在正式上朝的殿宇,整个流程其实与常朝无异了。 二圣临朝,从最开始的皇后只是坐在珠帘后面听一听一言不发,到如今,常朝基本已由皇后一人听朝。 十余年来,渐变至此。 皇帝喝掉了碗中的药,这才道:“待下月起,让太子试着监国料理庶务吧。但一应军国大事,则交由皇后来决断。” 媚娘不由道:“陛下。”一应军国大事…… 皇帝忽然笑了,抬手打断媚娘的话:“朕信得过媚娘,接下来朕就好好养病。若无极要紧,连媚娘也拿不准的军国大事,可不必来问朕。” 说来,皇帝虽看不太清媚娘,但媚娘能看清眼前的皇帝。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带着一种郁紫。因常年多思病痛蹙眉,以至于现在哪怕不皱眉,眉心间也带着浅浅的竖纹。 今日这一番谈话,他几乎是赋予了自己皇帝的全部权力。 但媚娘也从未有一刻更深切地认识到,正是因为眼前的皇帝还在,她这个皇后才能拿到几乎全部的皇权。 帝。后。 他们是如此紧密的政治共同体。 他需要她才能完成设想中的朝局稳定与格局。她需要他,才能获得世人认可的,如今最高的权力。 那……将来呢? ** 尚书省内,姜沃见到了这道由北门学士拟的诏书,令太子监国理庶务。 她很快也反应过来:皇帝,这是在实况模拟他不在以后的政治秩序。 姜沃忽然想起了城建署的试验。 从现在起,皇帝对未来朝堂的格局,不只停留在计划上,而是开始真正实验试错了:他不再想着先教导好太子,不,应当是是觉得自己没有时间,再手把手教到太子满意再让太子接过‘缰绳’了。 他要直接把太子放到‘将来新帝’的位置上,而把媚娘放到‘太后垂帘听政甚至摄政’的位置。一应军国大事,若是发生了分歧,依旧是皇后有最高的处置权。 既然是在不同的时间线,姜沃便强迫自己抛下固有思维,不去想历史上已经成功的武皇,只来想现在的媚娘。 皇帝这一道诏书,对太子和皇后来说都是一重考验。 对太子(或者说太子代表的一方官场势力)来说,当然想通过这一次的考验,让皇帝对太子彻底放心。将来太子(新帝)头上,能够不压着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 而对媚娘来说,她走到如今,真的愿意再放弃手中权力,回到后宫做太后吗?姜沃可以断定她不愿意。 不管媚娘现在有没有称帝的具体想法,但实则已经有了帝王的心思——她是想要握着权力直到最后一刻,再交给继承人。而不是作为代政皇后,不得不暂代权柄,只盼着继承人合适就赶紧交出去。 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主观能动性’上的区别。 用已经过世的卢夫人来打个不大恰当的比方:卢夫人虽掌后宫事多年,但她是一点不留恋,只是兢兢业业完成不得不完成的工作,故而见到安定公主长成,卢夫人简直是喜极而泣迫不及待把这个重担交出去。 但对媚娘来说,权力不是重担,是她想要握住的一切的根源。 她很清楚的看到,若是没有权力,她就会失去话语权,失去对事态的掌控——就像是曜初从前畏惧的那样。 媚娘清楚若她不是代政皇后,只是皇后,那么泰山封禅,她就会被围在帷帐里祭祀地祇。不,是根本不能去与皇帝并列一个祭天一个祭地。 人已经看到了天空,又怎么会想要退回深井。 * 姜沃闭上眼,这样的矛盾…… 说心里话:她从没有期盼过,太子李弘会像历史线上一样青年夭折。因她知道,死亡太重。孩子让父母失望,跟孩子直接夭折,带给父母的打击是完全不一样的。而太子李弘,曾经也是那个被她抱过,叫过她姨母的小孩子。 这是从情感方面讲。 而哪怕抛开情感,只是从朝局方面讲:太子李弘之外还有两位皇子,媚娘一旦不想放开权力,终归是要跟儿子对上的。 在权力之争中要赢下来,绝不是盼着指望着对手出事。 若是在皇帝的‘朝局实验’中,太子与皇后之间搭配的很不好,太子抵触心理极重。以至于皇帝觉得这个实验失败了,那么在这条时间线上,她怎么去保证皇帝会从头到尾选择媚娘? 当然,姜沃相信媚娘自己也会做后手,做出应对。 但她还是止不住要为媚娘考虑—— 如果太子与皇后之间关于权力的矛盾不可化解,那……能不能转移到自己身上呢。 姜沃又想起了大名鼎鼎的开窗理论:人性如此,如果屋里太暗,提出说开一扇窗来改变,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激烈提出要拆掉屋顶,大家说不定就会接受开窗了。 对东宫来说,若是原本有个垂帘听政的皇后,让太子(东宫一脉)觉得很难受,很抵触。 那如果再多一个完全向着皇后,只会帮皇后稳固政权的宰相——那太子(一脉)没准就会觉得:若是没有这个宰相,只有皇后垂帘听政也还好,毕竟是亲娘,将来总会还给东宫的。 * “小爱同学。” “姜老板!竭诚为您服务。” 姜沃问道:“系统之前警告过我的——失去权力失去一切。” “那具体的判定标准是什么呢?不能一被贬官,就直接被判定为失去权力吧。” 宦海沉浮,贬官升官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儿,许多著名的宰相都是起起落落,甚至曾有被彻底罢黜变为白衣,后来又被启用的经历。 作为一个惜命的人,姜沃在刚绑定系统后,就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毕竟按照警告,一旦失去权力体质跌落,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 但当时系统电子音只告诉她(姜沃那时候连人工客服都不称):要珍惜自己的官位,因为她不是‘任何上位者心中不可或缺的重臣’。那么失去现有官位,就是失去一切。 言下之意,宦海沉浮没错,但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一旦沉了就浮不起来了——掌权者身边多人才济济,很难想起无足轻重的人。 * 然而现在,姜沃觉得以自己的分量,可以重新问一遍这个问题了。 客服小爱同学去为她查询了系统内浩如烟海的详细规则。 片刻后小爱同学的声音才响起:“姜老板,你的权限已审核通过,你要下注绑定某一位上位者吗?” 姜沃安心了:果然。 她之前就想过系统的判定问题—— 比如武德年间,那时候几方势力对峙共同掌权:高祖李渊、秦王李世民、太子李建成等。 期间,时任太子李建成曾经禀明高祖李渊,把秦王的肱骨之臣房玄龄杜如晦都逐出了秦王府。 姜沃就曾想过,若是系统来判定这个情况,难道就能断定这两位失去了官职就彻底失去权力? 果然,判定是不同的。 系统的屏幕上,亮出了选项与血红色的注意事项。 小爱同学尽职尽责道:“姜老板,慎重选择!一旦与某一位上位者绑定,除非你们中有一方死亡,否则不可解绑。” 绑定优势是,朝堂诡谲宦海沉浮。若是绑定某位上位者,一时的官位进退,只会影响权力之筹的进项(月工资)。并不会直接就砍掉面板,失去官职就失去一切。 但绑定自然也有劣势,以后就彻底失去了改换门庭的机会。小爱同学不得不提醒道:“若是这上位者彻底失去掌权的可能性,那姜老板哪怕自身能继续留在官场上,也要退回到白银成就的阶段和体质,且终生不可能再寸进。” 下注失败者,再没有资格入高阶权力场。 小爱同学的声音还未落下,就听姜沃道:“我确定。” “我以三十三年来全部的权力之筹(与已变现的指南)下注。” “绑定皇后武媚娘。” 194 宰相好当吗 要记得辞禄避位 灞桥新柳初绿的二月。 姜沃在长安城外, 迎回了三年未见的文成。 不过并非以挚友之名来迎文成,而是作为宰相率数位官员奉命迎正使归朝。 * 文成并未着正使的官袍,也未着她在西域境内已经穿惯了的甲胄。 而是穿了一身素服。 毕竟她这次回来, 主要是因为年前江夏王的过世。 论起血缘来, 江夏王只是文成的隔房堂伯。不过文成当年是被记作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和亲吐蕃的。 按说, 父丧, 守孝三年。 然宗正寺当时就有点犯难,不知该如何通知远在西域的文成公主—— 毕竟当年‘江夏王之女’身份只是用来应对吐蕃的, 而且当时也未有人想到这种和亲公主出嫁了还能回来。 故而宗正寺的玉牒族谱也未改, 只是和亲文书上这么记录了。 且当年文成自吐蕃回来后,江夏王也并未以父亲身份自居,反而说过:‘公主回朝,享朝廷俸禄如帝王之女,乃公主和亲吐蕃多年之功,并非因为记作江夏王之女的缘故。’ 但无论如何, 江夏王过世,文成公主总要回来祭祀一番。 最终,礼部还是折衷了一番。 请奏过二圣, 便按为亲伯父服丧之礼,请文成公主服九个月大功。 * 待文成祭祀过江夏王后, 姜沃再次登门拜访她。 时隔三年不见,哪怕文成穿的是熟麻衣,但姜沃还是从她身上感觉到几分兵戎之气。 就像许多做过将、兵的人, 骨子里就带了种不太一样的气度。 且这三年,文成不只是练过兵,更是见过,甚至上过沙场的人——她这两年就在吐谷浑练兵, 作为吐蕃和大唐之间的藩篱(夹板),吐谷浑这些年就没有彻底太平的时候。 姜沃见她如此气势,甚至换了称呼:“李将军。” 文成不由一笑,然后很快爽快道:“这个官职听起来也顺耳。” 提起将军,文成语气里也带了怀念与尊敬,提起她祭祀过的江夏王:“伯父年轻时候曾数年镇守灵州抵御突厥,晚年亦镇守过安西抵御吐蕃——他是大唐江夏王,我亦是大唐的公主,都是宗亲没什么分别,我当以此为志。” “书信上到底许多话说不尽。”姜沃问道:“你此番离开几个月,两三千女兵自行留在吐谷浑没关系吗?” 文成竖起三根手指:“若是才练了三个月的兵只怕不行。” “但这是练了快三年的兵了,如果还得我不眨眼的盯着,那也白练了。” 说着她自腰间摸出一枚虎符来,递给姜沃:“这是我们‘娘子军’的兵符,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不能随意轻示。但若没有你的兵书,也没有这支娘子军。” “总要给你瞧瞧。” 书信上许多不好直接问的问题,此时姜沃便关切问道:“养兵需粮草,两三千人所需并不少。” 文成点头:“兵书上亦有广置烽戍、开屯田之法,足以战守有备。”[1] 姜沃边在心底感慨戚将军兵书之全面,边打量文成递给她的半片兵符。 其铸造的方式带着很浓厚的西域诸国的气息。而且也不是中原常见的虎头符。 “这是西域之地特有的雪豹。它们能在气候恶劣的雪山上活动,神出鬼没的。且雪豹有很强的战斗素质,能够捕获比它体型大数倍的牦牛。”文成解释给她听:“我以此打造兵符,也是期许每一个女兵,都是一只雪豹。” 有极端的耐力和强大的战斗素质。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在恶劣的环境下活下去。 文成又取出一对小一点的兵符,造型更加特殊:“这是藏羚羊。” “藏羚羊耐寒,擅奔跑,轻捷灵敏——我就用它来做亲兵的兵符。” 这一对兵符,姜沃看过后还给她,文成就推回来:“我特意给你带回了数十挑选过的亲兵来,你带在身边吧。” 姜沃笑道:“我在长安城内,不比你在边境,岂不是浪费?” 姜沃带笑,文成却没笑,只是认真道:“长安城内就安全了吗?” “我虽是才回京几日,却也是知道如今朝局的。”她看了姜沃一眼:“太子监国料理庶务,皇后决断军国大事,你这个宰相夹在其中好受,好做人?” 姜沃依旧笑眯眯:“照你这么说,旁的宰相也一样不好受啊。” 文成盯着她道:“这能一样吗?圣旨诏太子料理庶务。” “何为庶务,是朝堂每日的常事,就多是六部事。简直是桩桩件件与你这位尚书右仆射有关。” 毕竟尚书省真正的一把手李勣大将军,如今半退休状态。而且他也是太子太师,若他驳回些太子的政见,太子倒也无话可说,但…… 文成直接问姜沃道:“如今六部事,若是皇后与太子意见不合,你都如何做?”虽然是问句,但文成也能猜到答案。 果然姜沃颔首:“我一贯奉圣人之命——大事不决者取于皇后。” 什么是大事?那太子跟皇后两位掌权者都意见相左了,必然就是大事! 当然是按媚娘的意思办。 文成闻言不免一叹:“你这样固然是没错,但只怕会令东宫不满。” 姜沃安然道:“我原非东宫属臣,太子殿下不够信重也是应当的。” 文成也无话说了,这是很实际的问题:谁都更喜欢用自己亲近熟悉的人。文成设身处地想一下,哪怕她能掌更多的兵,她最信任的,岂不还是身边朝夕相处过的这些女兵? 她抬头就见姜沃依旧含笑:“无妨,若将来太子殿下不需我做宰相,我就去你帐下做个典令,帮你一起屯田训兵如何?” 甚至起手行礼:“到时候李将军务必收留一二。” 文成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也就摇头笑了:她在朝堂这么多年,算是平步青云官位亨通,想来对朝局比自己看的明白,想必她有法子能在这朝局中保住自己吧。 ** 咸亨年实在是不咸亨。 这一年秋日,英国公亦抱病。 皇帝闻讯,立刻遣尚药局奉御到府诊脉。 奉御战战兢兢去了——毕竟英国公的医术,可能比他们还要强点,去给一位名医诊脉,压力自然很大。 而诊过脉后,压力就更像山一样大了:英国公病得着实不轻。 偏生英国公还不让他们如实禀明皇帝,只道:“不过是老来寻常病痛,陛下圣躬不安,实在不必惊扰。若是令陛下添病,岂不是我们做臣子的死罪?” 这……两位奉御当场就如同含了黄连。 真是两难!英国公说的倒也没错,但陛下何等人物,哪怕看不清呢,也绝对不是他们能糊弄过去的。 果然,两位奉御回宫,起初也想按照英国公的说法,背背医书将病情含糊一二。 然而很快被皇帝识破,直接问道:“英国公病的到底如何,你们这会子如实说来。若是此时敢瞒朕,将来英国公无事便罢,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就要倒过来问问,你们今日为何说他‘病情无碍’。” 皇帝的语气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怒意起伏,但落在人耳朵里,就是让人心底生寒。 两位奉御腿都软了:陛下,我们也没有说无碍啊! 但再不敢有一点隐瞒,如实说来。 说到底……是人寿有尽时啊。 年近八十的人病了,病情又来势汹汹,实在,不容乐观。 皇帝不顾自己风疾,次日一早,便亲至英国公府探望了一回。见李勣精神还好,才略略放心些。 太子很快也摆驾往英国公府探望太子太师,送了许多珍贵的补品药材。 而皇帝自英国公府归来,还召见了一回姜沃,是以她为吏部尚书而召见。 皇帝沉吟半晌,语气沉沉道:“调大将军的长子李震、长孙李敬业回京为官,令他们就近侍疾吧。” 姜沃垂首应旨。 皇帝扶住了额头,又过了良久才道:“大将军是高寿之人,或许今岁只是病一病。” “姜卿,尚药局的奉御,许多话吞吞吐吐。近来你多去英国公府探望一二。若有什么……就及早告诉朕,不要瞒着朕。” 姜沃应下。 * 英国公府。 过去两年,姜沃来这里很多回。 空气中是熟悉的桂子香气。英国公府有一片极好的桂花。 又因英国公位极人臣,实在是‘贵’。 故而长安城中许多人都觉得英国公府这片桂花种的好。 见姜沃到了,李勣放下手中的书。 “你来的正好。今日我精神好,有些话要嘱咐你。” 姜沃端端正正跪坐下来。 李勣望了她片刻,语气中带了几份感叹:“原来,我曾经期盼过你做长孙太尉。” 那时候他想过要举荐姜沃入东宫,做太子少师,走一条跟他一样的路。 只是后来朝堂又发生了许多事,她与东宫,实在是走不到一处。 那么…… 李勣沉声道:“如今,我就嘱咐你,一定不要做长孙无忌。” “为臣者,要记得位重亦危,且一朝天子一朝臣。” “待将来,辞禄避位,除猜破疑,方是长久之道!” 李勣能看出来皇帝的心思,对太子不够放心,故欲让皇后垂帘听政,稳定朝堂。 想来皇后掌握政事时期,姜沃会是安全的。但他不得不嘱咐姜沃:皇后归政之日,可一定要赶紧跟着退下来,才能安稳善终! 别想着什么朝堂少了她不行,更不要舍不得宰相权柄。 到时候一定要干脆退下来,以保始终。 姜沃深深颔首应下其心意。 毕竟,李勣大将军跟任何一个人一样,根本没想过皇后会不归政自己登基这条路。 所以他替姜沃考虑的,真是最稳妥的后路了。 195 贤哉英公 尚书左仆射之位,太子殿下慎…… 桂花的花期, 多只有短短一月。 英国公府秋日桂子落尽之时,梓州刺史,英国公长子李震回到京城。 比起远在海外的李敬业, 就在蜀地的李震得了诏命自然归来的更早, 与其弟李思文朝夕侍奉于病榻前。 说是侍疾,其实也只是陪伴。 他们眼见父亲并非病得起卧不能, 反而有时候还能在院中转两圈,摸一摸刀剑之类的。 与其说是病得厉害, 不如说是……像花到了时日,该落了一般, 摇摇欲坠于枝头。 宫中二圣与太子屡屡赐下各类药材和补品。 频繁到李震几乎每隔两日就要进宫谢恩。 进皇城次数多了,李震也就明白了,为何父亲嘱咐他, 待来日他去后子孙皆不许外出涉朝事, 就在家关着门老老实实守孝三年。 冬日里, 李勣大将军几乎不能再起身于院中闲走时,李敬业终于昼夜兼程赶回了长安。 见到这个久未见到,最让他挂心的孙子,李勣神色还是很严肃, 只是打量了他良久, 这才略微点点头:“到底是, 多了一分稳重。” 李敬业闻言落泪。 * 姜沃是在尚书省见到李敬业的。 她下意识的评价跟李勣大将军一般:“多了几分稳重。” 李敬业脸上还带着祖父病重的伤感与昼夜赶路的憔悴,闻此言露出几分欲笑却似哭的神色:“姜相谬赞了,祖父说只多了一分稳重。” 说完后垂头道:“奉祖父命, 请姜相过府一趟。” 姜沃颔首起身,又拿起桌上一份公文收入袖中——英国公病的这段时日,也依旧会听一听朝堂大事, 这已经多年的习惯。 然而这一日,姜沃取出公文时,却见英国公摇头道:“不必了。” 姜沃手顿住。 旁边侍立的李敬业还以为是祖父有什么不适,忙上前急声道:“尚药局的大夫就在外头。” 李勣抬抬手,打断孙子的话。 然后对姜沃道:“你也知,我起自草莽,家中亲眷多亡于战乱中。并不似世家大族一般,多有宗族长辈。” “今日我自忖将不起,自有些话要交代约束子孙。” “姜相与我做个见证。” 然后转向有些呆愣的李敬业:“去吧,将诸人都叫来。” * 榻前站了数人。 李勣一一看过面前后代,最后将目光落在李震和他身后李敬业身上——不是他偏心,而是长子和长孙,终要承袭英国公府,要成为一府人,一族人的庇护。 若是行差踏错,他们家可不是皇帝母族,能有一次容错的机会。 就像…… 李勣沉声道:“都不必做什么悲戚之色,世间门哪有不死之人,自是修短有期。如今我年近八十,已然是福寿过人,何以悲哭?” 李震勉强收了悲伤之色,恭敬道:“请父亲约束子孙。” 李勣这才点头:“从前我便告诫过你们过多次,房相杜相一世忠勤,以功立身,却皆因不肖子孙而受牵连荡覆,家族凋敝。” 他对李震道:“这些年来我约束子孙甚严,然将来一族子孙愈多,担子就都落在你身上了——你性宽温,故而我今日有一厉言交代与你。” 李震站也不站了,直接跪于病榻前,其余子孙亦跟着跪下敬听。 姜沃原被安排了坐在一旁小凳上,此时也起身垂手而立。 只听李勣大将军叮嘱袭爵长子道“来日族中子孙,你皆要严加管束,若有交游非类,以英国公府之名胡作非为者,便逐之或按律杀之——若你有包庇之行,便是你的不孝!” 言辞语气皆甚厉。 李震先是被这句话惊的浑身一颤,之后才在父亲的肃然注视下,俯身叩首而应。 李勣大将军这才似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姜沃道:“姜相为此见证。” 姜沃亦行礼而应。 * 英国公府诸子孙退下时,李敬业是走在最后的。 虽然知道祖父还有几句单独的话要跟姜相说,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我就候在院外,祖父有事就唤我。” 见他身影退出,李勣大将军摇了摇头道:“说来,我虽然对敬业总没有好脸色,甚至时不时罚他,但终究没有狠下心使劲管束他。” 姜沃颔首:也是,李勣大将军可是军中出身,要是下狠手训孙,总能扭过他的性情来。 李敬业或许就不是那种,行事多有任性放肆,遇事懒得多想深想,只是口无遮拦快意恩仇的性情。 李勣问道:“姜相也多为此子头疼,是不是曾想过,为何我的孙儿不像我?” 姜沃轻轻点头。 李勣忽然微微一笑,这笑意里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怅然:“不,其实是姜相不识少时我。若是魏相等人还在,必然会道‘敬业是最像我的’。” “他与十来岁的我一模一样。” 姜沃微愕,望着这个她心目中,从来谨慎稳重如松柏般的李勣大将军。 忽的心中涌起莫大伤感。 “你从前虽知我出身草莽,但大约不知我为贼寇时,是何等性情。那时隋末人命比草贱,我行事便是如此,只按性子来,所有不惬则与人争斗。” 后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当年落草为寇时的十三四少年,只觉乱世朝不保夕,说不定自个儿明日就死了呢。他想过生想过死,却绝没有想过,他会见证一个新的王朝诞生,并做了三朝重臣,以位极人臣的地位终老。 人生际遇实是玄妙。 此生至此实算圆满。 如果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便是几十年前,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乞丐,告诉他‘汝家数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 此事一直压在他心上。 所以方才才会如此严厉叮嘱长子约束子孙。 所以,才特意让姜沃来做见证。 此时室内无人,唯有一片混沌的药气。李勣大将军沉默片刻,终是问道:“姜相师承两位仙师,不知能否算得,我家族劫数可能化解?或是,能否有化解的机缘。” 姜沃颔首:“能。” 她望着李勣大将军,字句重若千钧,如以一己之力撑住天数:“我在,就能。” 如果这一回李敬业还要造反,她会先处置流放了他。她会保住李勣大将军的身后事。 李勣的神色终是彻底一松:“我知姜相是一诺必践之人。” “子孙或平庸或不肖,多托于姜相了。” * 姜沃离开前,李勣忽然又想起一事:“还有一言,得请你代我转达给陛下。” “我已然吩咐过子孙,不许多置金玉陪葬。” “棺中惟加朝服一副,死倘有知,望着此奉见先帝。”[1] 李勣能管的了子孙,可管不了皇帝。他想,以皇帝的性情,必会为他行大葬,多赐礼器。 实在是不必了。他早就给自己选好了明器,是几匹曾经随着他征战沙场的爱驹的彩瓷。 “只请陛下万勿费心。” 姜沃听过后也只能道:“大将军之言我必转达到,只是……”皇帝只怕不会应。 * 果然,皇帝听闻姜沃转述之言,次日再次摆驾,亲临英国公府。 这一日,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只与英国公谈了大半日。 最后,两人再次说起薄葬之事。 皇帝原本坚不允。直到李勣自榻旁取出一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陛下早已赏过臣最好的明器了。” “臣初见陛下,是陛下五岁时。先帝命臣代陛下镇守并州。” “彼时陛下从先帝的多宝阁上取了这一对柿子相赠。还道曾听文德皇后言,柿乃‘事事如意’,以此相赠,盼臣诸事如意。” “臣这些年尊荣已极,皆是陛下所赐。” 皇帝眼前一如既往有些模糊,他伸手接过这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冬日里,玉质一片冰凉。 他声音薄的如同冬日里散开的雾气:“大将军若去,朕于朝堂再无可依。” 李勣一世谨慎小心,用皇帝的话说,便是‘历三朝未尝有过’。 哪怕皇帝从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提及他是托孤重臣,待他亦多如师长般敬重。但自皇帝登基,李勣在他跟前,便没有一点逾越身份的言行,皆是以臣下本分自居。 直到今日。 他才稍稍逾越一二,像是一位老师与长辈一样,语气温和但却不那么毕恭毕敬,对皇帝道:“陛下这些年困于病痛,已然做的很好了。” “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亦如此道。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皇帝终于榻前泣泪难言。 ** 十二月戊申,尚书左仆射、太子太师、英国公勣薨。 是冬无雪。[2] 次日恰好是大朝会。 礼部尚书许圉师带着礼部通宵达旦为英国公拟了数个谥号,以备皇帝明日择选。 然而次日大朝会,皇帝不但久违上朝,还根本未用礼部拟好的谥号。 直接为英国公定下谥号‘贞武’。 朝臣们是略有些惊讶的:因‘贞’字多用于文臣,且是最顶尖的文臣。比如魏相谥号便是‘文贞’。 姜沃更知,虽说后世排谥号,最佳是文正,但其实‘正’字是为了避讳宋仁宗‘赵祯’的‘祯’字,才把文贞改为了文正。 此时文臣宰辅最佳之谥,便是‘文贞’了。 如今,皇帝却定下一世战功赫赫的英国公谥号为‘贞武’。不过朝臣们也只是略略惊讶一下,并无异议。 出将入相,英国公当配此谥。 议过谥号,还要议及……下葬事。 尤其是下葬之所:说来,英国公历经三朝,究竟陪葬何处皇陵,还得看皇帝的心意。 皇帝这回根本不与任何人商议,所有的话都只是吩咐,礼部只需要在旁当个耳朵记下来。 “英国公陪葬昭陵。” 礼部尚书许圉师记下这句话时,直接将下一句话‘配享庙庭’也写上了—— 说来,能陪葬昭陵的,不一定能配享帝王庙庭。譬如陪葬先帝昭陵的臣子上百人,但只有诸如李靖、高士廉、房相杜相(还因为子孙谋反被取消过数年)、长孙无忌几人,才有‘配享庙庭’之殊荣。 但英国公一定会有的。 故而许圉师已经先写下了这句话。 却听皇帝道“英国公陪葬昭陵,但来日要配享朕之庙庭。” 许圉师一怔,这,本朝无此先例啊。 但这个念头只转了一瞬,很快就灭掉了。他绝不敢今日在此事上提出异议,于是全当这件事特别正常,立刻应声,继续记下去。 直到一一定下这些或有争议之事,皇帝才于朝上露出悲痛之色,最后一次为大将军加封官职:“追赠……英国公太尉,并州大都督。” “辍朝七日。” “昭陵英国公坟茔,从汉代卫、霍之名将先例,筑阴山、铁山及乌德鞬山,以彰大将军此生亦有封狼居胥之功。” “待下葬日,百官送殡。” 满殿朝臣俱是俯身接旨。 姜沃起身时,看了一眼身侧空出来的,属于尚书左仆射的乌木椅。 虽说今年,英国公本来上朝的次数也不太多,这个座位多是空着的。 但此后,英国公再不会入座了。 ** 为英国公下葬当日,棺椁自京中起,将送往昭陵。 百官奉诏送殡。 皇帝为天下主,自是不能随行为臣子送殡。 故帝后亲登太极宫旧殿目送。 皇帝起先只是静立,直至望不见送殡之伍,运灵之车,才再次失声落泪。媚娘扶住皇帝,亦眼中有泪光,久久无言。 这一日京中,柳车(灵车)轮转,賵马(送葬之马)悲声。 ** 英国公过世后的这个年节,京中过的极是安静沉寂。 东宫更是如此。 太子一贯仁孝,太子太师过世,自多伤感哀痛。不但停歌舞礼乐,更停年节下东宫属臣上贺表之事。 而新岁后,太子右庶子郝处俊依旧来东宫求见太子。 “殿下,臣知殿下为先英国公感悲。” “然还有一事,臣不得不谏于殿下。” “尚书左仆射之位,乃宰辅中最重。请殿下思之慎之。” 196 姜相结党 与太子 剖心论朝堂 …… 咸亨二年正月。 太极宫。 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 能听见廊下挂着的‘占风铎’发出奇特金玉相碰声响。 风角占,听风而辨。亦是术数五行占的一种,起自殷商, 盛于两汉。可用来占卜气候。 姜沃闭眼倾听了片刻。 虽多年立身朝堂,但师门的占术本行她并没有忘记。 半晌,她才开口道:“今冬无雪, 只怕关中有旱灾。” 说到旱灾,不光她眉头紧锁, 李淳风如今那一向万事不在意的神态, 也凝重起来。 姜沃也是到了大唐后,才真切了解‘旱灾’的可怕。 是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井泉多涸,疫病者多’, 也是‘种粒皆尽, 人多流亡。’ 太史局的本职工作之一便是掌岁日历法、风云气候。自年前入冬无雪以来,李淳风也一直在观测天象气候。 此时点着桌上厚厚一摞写满了测算之数的纸页道:“关中或有旱,但观之,尚不至史书中‘久旱大旱牵连数郡’的情形。” 之后李淳风又问起关中各地粮仓储备。 姜沃一一回答,她是惯常用数据来回答问题的—— “如今南面稻米丰稔, 比之贞观十六年,岁运至关中二十万石, 至今岁已有三百万石。” 说来, 唐朝恰好是稻米这一农作物重要性节节攀升的朝代,之后取代了粟成为主要农作物。而占城稻的发现和育种,又加速了这一过程。 比起原本的大田农作物构成, 多了一种产量高的主流农作物,自然是多了一重预备‘水旱’之灾的保障。 故而户部新上任的岑尚书还说了一句:“自江淮、潭桂等州,再至原本偏荒的爱州、振州等地, 如今凡稻米熟便可旁资数道。” “故天下大计,仰于东南。”[1] 一点点盘算过北地诸重要粮仓,姜沃心下稍安。 也算是手有余粮心不慌吧。 李淳风虽知朝廷应当已经想到了,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若有旱灾,还要防疫病。” 姜沃转身道:“都有预备。先帝于贞观初年就曾下诏:天下各州都要下派太医署的医官去,八品医博士一人,学生十数人。” “除了教授太医署的正规《医典》,每年还要按照要求,备下常用的药材丸药,储于官衙中,就是为了防备疫症。” “此诏令,从先帝年间颁下至今,太医署一直未有懈怠。”主要是自打姜沃到了吏部,把这一项当作太医署的重点考核指标了。 跟官位考功和俸禄挂钩,太医署立刻提高了重视意识。 李淳风颔首道:“果然是先帝之英明神武,高瞻远瞩。” 姜沃:……她不信师父不知道此事,这会子特意提一遍,大概就是找机会再夸一遍先帝吧。 * 虽今冬无雪,但气候倒是冷的惊人。 姜沃为了心算风角占,在窗前站了片刻。此时退回炉火旁,冷热交替,她都不禁打了寒战。 李淳风原本就在烹茶,见此递给她一盏热茶,嘱咐道:“先等一等再喝,不要才灌了一腔冷风,又喝热茶。” 姜沃就先捧着茶暖手。 见她抱着茶杯坐在自己对面,似乎在出神,李淳风就屈指叩了叩桌子问道:“说过了朝堂事,说说你自己吧。” 他们师徒两人说话,与英国公嘱咐姜沃还不同。 李淳风是一点儿也不婉转也不含蓄,直接对弟子道:“若依旧是二圣临朝的朝局,英国公去后,这尚书左仆射之位你接过来也无妨。横竖二圣都信重你。” “但现在却是东宫监国,皇后垂帘……这尚书左仆射之位,不,不如连尚书省和吏部的官位,你都辞了算了。” “省的夹在中间,做人眼中钉。” 姜沃慢慢喝了一口茶,无奈道:“师父这说的就是赌气话了。我若这会子退了,明枪暗箭可都对着皇后去了。” 李淳风继续一针见血道:“是,在他们的脑袋里,哪怕太子的理政本事不如皇后,但只有他是‘李唐’正统。” “陛下自然该‘谨守宗庙,传之子孙,绝不可持国于外人’。” 宗庙守得怎么样可以再议,但一定不能给外人! 姜沃颔首:是啊,所以媚娘一直是站在激流之中。 毕竟站在太子身边的,不只有东宫属臣。 只要是太子,不管太子冕冠下具体那个人是谁,只要是正经的太子,国家礼法钦定的继承人,就会有人愿意聚集在他的旗帜下,这就是礼法的力量。 何况太子李弘还是出了名的仁厚与克己复礼,是臣子们会很‘爱’的仁君。是会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仁君。 而皇后,自然没法‘克己复礼’,因她本身代政的存在,就完全不符合‘礼’。 故而很多朝臣打心底里觉得,确实不该皇后代政,就该太子全权监国。 比如兵部尚书郝处俊,这位是曾随李勣大将军讨伐高句丽的有功之臣。也算是英国公之前提拔上来的人。 因有英国公举荐其才,之前皇帝才会把他放到东宫去做‘太子右庶子’这个重要官职。 但哪怕有这样的履历,也并不妨碍郝处俊持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实看不惯如今太子都监国了,还要事事受制于皇后。 “兵部尚书郝处俊。中书侍郎李义琰。” 姜沃报出了两个名字:“师父方才说,如今的朝局我若是还要做尚书左仆射,就是旁人眼中钉。” “视我如眼中钉的人多了——但官位够高,有能力在太子跟前直言相谏,在陛下跟前说上话的,也就是这两个人了。” “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去东宫上谏?” 廊下的风角占再次叮咚作响,姜沃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或者说,已等不及去了。” 李淳风就见茶杯袅袅热雾之后,弟子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其实这样也好。” 姜沃低头望着茶叶沉沉浮浮:就去东宫面前谏她吧,把精力放在拦着她做尚书左仆射上吧。 少把精力放在皇后身上。 ** 与此同时。 东宫。 太子右庶子郝处俊正在道:“尚书左仆射之位,乃宰辅中最重。请殿下思之慎之!” 太子李弘瘦弱的像是一片剪影。 他眉宇间是深切悲痛:说来,从前他对英国公这位太子太师,是敬畏大于亲重,有时候面对他还有些紧张。 但此时太师不在了,太子才觉得,有的人真的像镇山石一样,只需要存在着,就让人安心。 此时英国公一去,朝上再无人有这般资历坐镇东宫,为太子太师。 太子在悲痛中,也难免有些心绪彷徨,愈加不安。 故而此时太子听郝处俊此言,不由随口道:“慎之思之?有何可思?父皇数年前将姜相调于尚书省,不就是因先英国公年迈,为了令姜相来日接任尚书左仆射的吗?” 虽说……李弘微微叹气:姜相做左仆射,必然比不上太师的。 太师凡事谨慎,多持中不言。可姜相,是明明白白偏向母后。东宫所出政令,凡与皇后相违,都不用怀疑,姜相一定按皇后的旨意去办。 “诏令未下,此事便未定下。故而臣特来向殿下建言。” 太子李弘见他如此正色,就也端坐了细听。 虽说郝处俊入东宫才没几年,但李弘还是很敬重这位太子右庶子的。 此人知书能礼,兼有学识。且安于清贫,从不阿谀奉承皇族与权贵。太子李弘曾听过郝处俊从前为官一桩出名事迹——贞观末年郝处俊考中进士,那时吏部还没有什么报名考官,而是分配制,郝处俊被分配到滕王府去做长史官了。 当时吏部王老尚书正是看重郝处俊性子比较直,不畏皇族敢于直谏,希望他能劝谏管束一下喜欢敛财,多胡为的滕王李元婴。 然而他忽略了郝处俊另一种书生傲气。 郝处俊看不上滕王人品,直接‘弃官归耕’,表示这活没法干,回家乡耕地去了。 正因此事,郝处俊在士族中名声很好,是所谓的‘搢绅义之’,觉得这种不留恋官职权位,敢于冒犯得罪皇亲国戚的,才是风骨啊。 于是后来郝处俊又被不少世家朝臣举荐回来了,没有白衣终老。 滕王倒是上奏疏告了他一状,但无奈滕王本身的名声太差,这告了郝处俊一状,反而给他扬名了。 * 见太子端坐,郝处俊就从袖中取出奏疏,开始启奏。 “殿下也已监国近一载,朝中各署衙的朝臣都熟谙于心。” “不觉得,若姜相再为尚书左仆射,颇有引官朋党之嫌吗?” 太子蹙眉:“郝尚书慎言。” 皇帝亲手教导过两年,又监国一年,太子还是领悟了许多轻重的:比如‘引官朋党’这个罪名就太重了。若是这句话是紫宸宫父皇口中说出来的,姜相只怕要立时认罪辞官。 郝处俊先行礼认罪,然后抬头道:“殿下,今日臣以东宫右庶子身份谏言,语不传六耳。只是一片为殿下的赤心,是想与殿下彻底论一论这朝局。” “殿下身边属臣虽多,但人人恐因言获罪,只怕没有人愿意与殿下剖心而论。” 太子抿了抿唇。 是的。 起初倒是还有一些,可后来,东宫属臣被父皇母后换了个遍。尤其是母后换来的那两个北门学士,与姜相一样,面上恭恭敬敬,但实则,一点不听他的。 * 见太子沉默下来,郝处俊就开始了‘剖心论朝堂’。 “殿下听臣道完,若依旧觉得姜相可为尚书左仆射,臣便再无谏言。” “太子殿下请细思:姜相如今已然是何等官位?” 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 太子此时开口答了一句:“我曾听母后提过,姜相已然上奏请解吏部尚书官位。” 郝处俊微微摇头:“殿下啊,这是姜相对尚书左仆射之位势在必得,才会自愿辞去吏部尚书之位。” “而且姜相便是不做吏部尚书,下一任吏部尚书,除了裴行俭也别无他人。” “裴行俭其人,无需臣多说。殿下也知,其与姜相是十数年的同僚,如今裴行俭的夫人还在城建署,可见两家亲厚。” 郝处俊适时加评一句:“何止亲厚,其实说一句私交过甚绝不为过。” “殿下,这朝廷官位——哪怕城建署是二圣特许姜相自设的衙署,但可不是姜相私人的衙署!” “毕竟姜相自己都是大唐的臣子,是陛下是殿下的臣子,城建署的朝臣自然更是如此。她却随意安插,竟然将署令之职付与裴行俭之妻,付与一诰命夫人。实在是闻所未闻。” “此举难道不是为了拉拢裴行俭?若是姜相无此心,就不该行此事!” “故而臣说一句结党之嫌,实不为过。” 太子沉默不语。 郝处俊等了片刻,未等到太子对姜相的点评,就继续说下去。 “殿下,若只是吏部也罢了。” “最要紧的是,三省内——中书令王神玉是姜相从前上峰,门下省侍中辛茂将从前为户部尚书时,亦与姜相多有往来。 太子再次开口了:“姜相在朝堂多年,与其余宰辅都是同僚,自然有朝事正常往来。” 郝处俊先颔首道:“殿下说得对,宰辅间自然要有接对往来。” 随机又一转:“然何为正常往来——姜相与从前侍中许敬宗、与另一位中书令杜正伦才是正常往来。除公事外再无私交。” “而似王中书令与辛侍中那般,提起姜相言必称善,岂非有些过了?” 若姜沃能听见这话,必要感叹一声:这也没法子,辛尚书见了她确实跟见了银子一样高兴。 ** 郝处俊停顿了片刻,留下些时间给太子思考。 而他自己也在这个间隙感慨了一下:世事真是个轮回啊。 郝处俊继续做敢于直谏的忠臣,与太子深度剖析目前朝堂局势,对东宫的危险: “殿下,自大唐开国以来,已然出过近百位宰相了。”这还是名正言顺的宰相,若算上之前姜沃做过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就更多了。 “宰相虽多,但曾经权通三省的,只有两位——房相房玄龄、赵国公长孙无忌。” 郝处俊自觉好一番苦口婆心,给太子分析道:“然这两位宰相的情形不同。” 房相是情况特殊,乃先帝征高句丽的时候,连太子都带走了,朝堂重臣抽空了一半,房相不得不自己暂理三省,在长安压阵。 第二位,就是长孙无忌了。 别说,虽然李弘对这位舅公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然有的人可谓是,人已经不在江湖,江湖依旧处处是他的传说啊。 郝处俊道:“房相权通三省时,夙夜忧劳,为人公正。然长孙太尉却是自行上过请罪奏疏道己‘罔上负恩,擅弄权柄’之罪。” 殿内再次沉默片刻。 郝处俊便直接问道:“太子殿下,您觉得姜相,更似哪一个呢?”虽然是问句,但显然是剖析出了答案。 李弘垂眸看着案上摞着的许多奏疏,轻声道:“父皇一贯信重姜相,曾数次与我道姜相清慎明著。” 郝处俊深叹道:“姜相乃陛下一手提拔的近臣,陛下未病,能亲御朝堂之时,姜相自然如此。我从前在外为官,也多闻姜相无家族子嗣,故为人清正,一心为公。” “但殿下,人是会变的。” “先帝年间,长孙太尉哪怕一人担三省,亦是肱骨良臣,从未有过逾越揽权之心。” “不然以先帝之圣明,也不会放心托付社稷。” “可时移世易,后来之事殿下也都知道了——长孙太尉不但揽权,更有干涉储位之心。” “殿下,姜相来日若觉殿下不倚重于她,是否也会升起此心?” “听闻周王与殷王,至今仍以姨母唤之。” 郝处俊行礼道:“殿下,或许姜相此时并无此心。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蔓草之生,起于微种。” “殷鉴未远,当防微杜渐,以绝其源!” 197 皇帝失望 媚娘:我不会让你退太久的…… “郝处俊, 李义琰。” 太史局内,姜沃说完这两个名字后,李淳风很快道:“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姜沃含笑:确实。 郝处俊的履历人尽皆知, 那是‘风骨铮铮’‘不畏强权。’ 李义琰也差不多:他本人其实是出自陇西望族, 打小自然也是高楼广厦锦衣玉食的。 但他为官后又特别注重营造清廉名声, 住了个窄小破旧连堂屋(相当于客厅)都没有房舍,以至于每个去家中拜访的官员都要感慨:李侍郎位至三省重臣, 却不崇高舍, 真是好品行! 跟郝处俊一样, 又是一个搢绅(士族)义之。 故而如郝处俊、李义琰这种人,他们怎么能不拥护太子?他们本身就是完全符合‘标准’的官员。 自然会跟太子这个克己复礼,重视官员‘风骨气节’,又不刚愎自用‘善听谏言’的继承人站在一起。 权力之争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 只有立场。 姜沃跟李淳风又聊起了李义琰的破房子,然后忍不住笑道:“师父不知道, 为此, 李义琰可把王中书令得罪的不轻!” 王神玉那是什么人生观价值观, 简直是官可无血可流, 生活质量不能丢。李义琰现在是什么官?正好是中书侍郎,是王神玉副手之一。 这是衬托谁呢? “看到他就烦。”这是王神玉年前来修剪山茶花时对姜沃说的话:“他若是真的家贫也算了——听说其族弟以他房无堂屋,还给他送过一批良木让他建一个。然而他只道‘身居高位, 不居华宇’, 把木材在外面放烂了也不肯盖一间堂屋。” “既如此,还要屋子做什么?朝廷要员夜宿雪地岂不是更显得清廉?” 然后跟姜沃抱怨道:“东宫监国,要熟知三省六部各署衙庶务,往中书省塞人是应有之义。” “但能不能给我塞个正常人进来!” 王神玉一向是风雅的, 难得有这么分明的不快,甚至暴躁情绪,可见跟李义琰多不对付。 姜沃报以十二万分同情。 王神玉的心态简直是这‘破班一天也不想上了’。但偏生另一位中书令杜正伦年迈,皇帝又不许王神玉致仕。 * 说来也巧,姜沃从太极宫回到大明宫后,刚好在官员出入宫门的‘千步道’上遇到了李义琰。 李义琰的官袍外头只穿了一件,一眼看过去就很寒素甚至老旧的大衣裳。好一个清廉安贫官员。 “姜相。”李义琰先行礼。 姜沃颔首还礼,就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准备走人。 然而李义琰却道:“姜相请留步,下官有一言进于姜相。” 姜沃依旧往前走了两步才驻足:“李侍郎说吧。” 她选了个风口位置,寒风呼啸。 免得李义琰说太多话浪费她的时间。 姜沃抱着自己刚从师父处添过炭的手炉,又裹了裹厚厚的大氅,在风口上安然而站。 今日天寒彻骨,在风尖儿上更是如此。 李义琰原本真想长篇大论再引入主题,但叫这风一吹,准备好的客套话立刻吹没了一半。 他抬眼见这位姜相依旧悠闲如云的神态,心中不由愤懑。 不过是善体圣意,竟然能以如此年纪如此身份,官至尚书左仆射?他们这些德行出众的朝臣,竟然不如她?且她为李唐宰相,却不鼎力支持东宫,竟然只依从皇后而行,简直是没有王法了! 真是越想越义愤填膺。 李义琰脸色难看,姜沃倒是没太在意——她以为他是冻的。 而李义琰开口,正好也提起了他贫旧的家宅。 又感慨道:“姜相,其实我族弟后来曾送与我一批木材,只道如今朝上哪怕是七八品的官,都有高宇阔堂。” “然下官却觉得,官位越高,越该谨慎约束自身,重视德行才好。否则处贵仕却无令德,必受其殃。” “姜相觉得下官之见如何呢?” 他正说着,正好一阵风刮过,冻的他后半段话都有点结巴起来。 姜沃见李义琰冻的这样,还要哆哆嗦嗦进行一些暗示,还要站在所谓‘道德制高点’上指点一下。 姜沃只有一个看法,也就如实说了。 她真诚道:“李侍郎,朝堂的休沐日还是挺多的——你有空就好好去看看病吧。” 之后就抱着手炉走了。 只留下李义琰在身后,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依旧是冻的,抖的更厉害了。 ** 两日后,紫宸宫宣诏。 此时还在年节假中,故而宣诏的宦官,是至姜宅中宣的姜沃。 来的也是熟人,正是严承财。 姜沃莞尔:“怎么劳动严公公亲自出来了?”严承财也跟着笑道:“请姜相,咱家什么时候都愿意自个儿来。” 两人虽是玩笑,然见严承财亲自出来压车,姜沃便知,是媚娘急着要见她。 * 紫宸宫中,除媚娘立在窗前外,并无一人。 媚娘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她掌政多年,对情绪的掌控早已炉火纯青,朝臣们很难辨出她真正的喜怒。正如王神玉评价的那般,皇后沉潜刚克。 但姜沃还是能感觉到的——媚娘心情不太好,或者说,很不好。 果然,媚娘冷道:“陛下还在呢,他们竟然先担忧起,你会做长孙无忌来!” 两人依旧在窗下对坐。 媚娘很直接,毫不掩饰她在东宫放了眼睛耳朵这件事:“前日,太子右庶子郝处俊,就你接任尚书左仆射之事,去与弘儿说了半日。” 她们虽未在下棋,但媚娘还是习惯性捏起一枚黑色棋子,在棋盘上敲着。 手下习惯动作能帮媚娘整理思路。 她很快道:“若无意外,元宵后的大朝会,就该任你为尚书左仆射。”所以郝处俊等人才这么急,年刚过完,就得去东宫跟前剖析朝局。 如今军国大事,一委皇后。 而任命宰辅,就是大事,自然是皇后定夺。 东宫一脉也看得出,依着皇后,自然愿意姜相为尚书左仆射,这样才好政令通行,权柄更牢固。 等皇后这道圣旨下了,就来不及了! 只有现在去令太子劝住陛下,才能阻止皇后。 媚娘道:“弘儿或许真会去陛下跟前说这一番话。” 姜沃拈起一枚白棋不语。 就见媚娘忽然将手中那枚黑色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再不掩饰内心惊涛骇浪一般的怒意:“他们这是逼着陛下在弘儿与你之间选一个。” 若说从前,皇帝只是觉得,姜沃这个宰相与东宫之间,稍有些误会不合—— 但太子若是去皇帝跟前,怀疑姜相要做‘长孙无忌’,那就完全是对立了。 对立的宰相和太子。 皇帝要选哪一个。 “若太子真去回此话。”姜沃见媚娘因方才击案后掌缘都有些发红的手,轻声道:“陛下哪怕心中如明镜,只怕也会选择太子。” 这是皇帝的选择。 与对错无关。 纵观历史就可见,有不少皇帝在觉得继承人仁弱,压不住某些资历深的臣子时,选择都不会是换掉他的亲儿子、亲孙子,而是会选择提前为继承人杀掉这些老臣。 这便是疏不间亲了。 不过…… 姜沃抬头对媚娘笑了笑:“因为有姐姐在,陛下倒是无论如何不会杀我。” 说来,她挡在媚娘与东宫之间,而媚娘又何尝不挡在她与皇帝之间呢—— 若没有皇后能坐镇朝堂,一个有实权的宰相跟太子十分对立(虽然是太子主动去对立的),皇帝哪怕痛心,估计也得除宰相保太子。 皇帝自己就经历过权臣把持朝政的事情,他当然不愿意见儿子重蹈覆辙。 可有皇后在就不一样了——数十年风雨,一路行来,皇帝是完全相信,皇后能压住姜相不会如长孙无忌般膨胀把持朝政的。 就像皇帝曾无数次感慨过的那样:如果当年母后(长孙皇后)在,他与舅舅必不会走到最后的情形。 媚娘觉得掌下黑子膈着手掌心的不适。 若弘儿这次真的去陛下跟前说了这些话,不光她,陛下也会极为失望吧。 媚娘先收起无用的伤感失望情绪。 她看着姜沃道:“凡事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弘儿真糊涂到去说了这话,陛下必要寻你探问情形。” “你要退。” “不要为自己分辩一句!” “甚至,宰辅的官位,都可以暂时不要。” 姜沃刚要开口,媚娘就打断道:“我知你是如何想的,这一年来我都看得明白:你觉得我与弘儿是亲母子,不要为了监国事闹僵,所以你凡事都在中间调和,你能挡住东宫的,就不让我出手。” “但这次不一样了。” “我要你保住自己。” 这一个冬日虽然没有雪,但媚娘眼中却像是盛满了凛冬风雪:“陛下数年病痛,多思多虑。我心中能拿定九成九陛下的心意——这件事,他不会怀疑你。但他到底是帝王,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就是臣子的万劫不复。” “这一回你必须听我的话!” 媚娘完全不给姜沃开口的时间,而是直接截断道:“你不要再只考虑我——如果你不是宰相,我在朝上是会艰难些。但也绝不会撑不下去。” 媚娘抬眼,凤目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你要信我。” 不会让你退太久的。 姜沃望了媚娘片刻,亦轻而坚定颔首:“好。” ** 紫宸宫后殿。 皇帝头疼欲裂。 他实在没想到,弘儿会在他跟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太子竟然怀疑姜卿将来,甚至现在就在做‘长孙太尉’。 这一刻,李治望着眼前的儿子,心中是难以言说的伤痛与无能为力:他实想不到,弘儿对姜卿竟然生了这样深的忌讳,以姜卿之明晰善谋,哪怕此时未察觉,将来也一定是瞒不了她的。 既如此,他想要安排的皇后坐镇姜卿辅佐的朝局,只怕再不能成了—— 储君这样忌讳,哪有臣子不惶恐,姜卿如何还能,还敢为朝堂尽全力?而她又会不会因为储君的猜忌,被逼无奈下真的生出为自保改换太子的心思?毕竟他还有李显李旦两位明显更亲近她的皇子。 皇帝意识到,他对于身后朝局的安排,全盘乱掉了。 人是没有前后眼的,皇帝并不确定自己寿数。故而这一年,他是真的在认真安排他万一驾崩后的朝局——毕竟去岁卢夫人和英国公接连病逝,皇帝也大病两场。 他实没想到,太子会对姜卿深疑至此。 若是他没有决断,或许会真的朝堂不稳,或是两败俱伤。 太子见皇帝脸色很差,比以往还要差许多,不由有点惴惴道:“父皇,儿子知道姜相多有神思巧计。她若是做个工部尚书,必是合衬。只是尚书左仆射,任总百司……” 皇帝抬手打断:“太子不必说了。” “朕会与姜卿深谈一番。” 太子住口,又立了片刻,见父皇只是以手撑额,便道:“若父皇没有旁的吩咐,儿子告退。” 太子退到门口时,忽然听到父皇的声音。 沉重而疲倦。 “太子。” “朕有一道旨意,将来无论朕在否,你一定要遵从。” 太子忙惶恐道:“父皇勿做此不祥之语。父皇的吩咐,儿子谨遵无违。” 皇帝倦然道:“姜卿无家族子嗣,多年来于国有功。太子遵朕旨,永不得褫夺姜卿爵位,要保住他们一世的富贵。”顿了顿:“尤其是平安。” 太子应下。 ** 皇帝召见姜沃这一日,罕见没有谜语人。 他与姜沃谈起了东宫的忌讳。 就在皇帝刚起了个头,就见姜沃起身道:“陛下,不能令东宫安心,竟让东宫怀疑,臣有动摇储位之心。便是臣的过失。” “若臣为宰辅,太子殿下不安,朝堂不安。” 她坦然道:“陛下,臣引咎辞宰相之位。” 皇帝心中不胜悲感,他忽然想起当年他为晋王时说的话:“愿此后长久得姜卿之佐。” 他低声道:“姜卿,是朕负你。” 姜沃摇头道:“陛下没有负臣。这一路行来,臣深谢陛下的赏识。” 她说的全然是肺腑之言——她与皇帝,认真算来,当真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这一路走来,她所有的功绩,皇帝皆以官职犒赏过了,并没有亏待她分毫。 这真的就足够了。 至于皇帝在太子和她之间,选择太子,这不是很正常吗? 她在皇帝和皇后之间,还选择皇后呢。 说来,她与皇帝,真是很奇特的一对君臣了。 她说的情真意切,皇帝也体会的到,因而更加伤感。年岁越长,他越觉得皇位之上的孤冷。在之前那一年,他很想留住乳母卢夫人,想留住李勣大将军,想留住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人。 可皆是事与愿违,阴阳永隔。 而现在,活着的人他也没法子。他是亲手断送了跟姜沃之间除却君臣的那几分友情。 “姜卿。”皇帝忽然道:“你现在还是宰相。” “既如此,朕有大事不决者,当与宰相相商——朕风疾难愈,太子年少仁弱,朕欲令皇后摄知朝堂国事如何?” 皇帝,是真的对太子失望了。 这一刻,姜沃忽然有种课间铃声终于敲响的奇异放松感。 就像是上了一堂异常漫长的,需要她凝聚精神的两小时数学课。 她心中有所激荡,语气却没有波动,只是沉静道:“臣之所想一如从前,陛下之意便是臣之意。” 与此同时,姜沃忽然听到系统里小爱同学的声音。 她略有些惊讶:她凡是有正经事在做的时候,都是屏蔽系统提示音的,只有紧急的情况,小爱同学才会出声联系她。 “姜老板,你自请不做宰相,是会从你之前达成的成就上掉下来的。” “系统会给予一定的警告惩罚——惩罚一般跟你初始愿望相关,也就是跟你的体质相关。” 姜沃在脑海里分神问了一句:“我不是已经绑定皇后了吗?”那媚娘只要还在,体质应该不会掉才对。 “是,不会真的掉落,但会有‘暂时性惩罚’。意在警示宿主。” “姜老板,花一千权力之筹可以免掉的,我替你免掉吧?” “一千?” 太贵了。 姜沃想了想:“既然是暂时性的,不用免了。” 198 姜侯 姜沃:我要投诉系统乱加症状…… 其实事关身体康健, 哪怕是‘暂时性惩罚’,姜沃原本也想再问问系统具体情况。 无奈此时在御前,面对的是李治这样心思细致的帝王, 答的更是极为要紧的话。 姜沃能分出来的精神实在有限。 只能跟小爱同学再度确认了下,不会真的影响她的体质, 就暂时放到一旁, 专心先应对皇帝。 尤其是方才皇帝提出的一句话—— 欲令皇后摄知国事! 这便是历史线上曾经夭折过的‘皇后摄政计划’吗?不是太子监国,皇后掌军国大事, 而是皇后全面摄政。 何为摄政? 姜沃连平时最不想记起的《礼记》, 都想起来了——《礼记》有云: “周公摄政,践祚而治。” 摄政,代行天子政也! 姜沃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前的皇帝一眼。 史册上的高宗,曾经也因风疾不能上朝, 提出过‘皇后摄政’, 但宰相反对过后,终究搁浅了这项计划。 说来也巧, 当时反对的宰相们,也不是外人, 就是郝处俊和李义琰这两位熟人。[1] 未能成型的‘皇后摄政’计划,究竟只是两位资历不深的宰相反对,还是皇帝自己未下定决心? 姜沃觉得,只怕还是后者的占比更大一点。 毕竟皇帝一意孤行的事情,做了可不少。 尤其是眼前这个, 姜沃已经相处、琢磨了数十年的皇帝, 他真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那绝不是寻常宰相能阻挠的,甚至李勣大将军能不能真的动摇他, 都得打个问号。 姜沃看着皇帝的神色,是疲倦而深切失望。 就像姜沃早就察觉到的,这次放手让太子监国,接对群臣料理庶务,是皇帝的考核。 而一年过去了,太子交的这份卷子,无疑跟皇帝心里的标准答卷毫不相干。 姜沃目视皇帝,所以陛下不得不再次调整了他的政治规划—— 如果拿她的宰相位,换皇后的摄政,姜沃顿时就觉得一点儿都不亏了! 这就相当于武德年间,房杜二人一时被免官不算什么,只要保住秦王李世民,自然就有将来。 于是姜沃是按捺了心潮起伏,像原来一样温然沉静表示,一切都遵照陛下的意思来。 皇帝以手撑额,慢慢点了点头。 * 见皇帝面色很差,姜沃就轻声问道:“陛下若是头痛犯了,臣先告退?还是陛下龙体安康要紧。” 还有她自己的安康,她也想赶紧看看自己的‘暂时性惩罚’具体是什么。 皇帝闻言摇摇头:“尚药局的奉御就在偏殿候着,不急。” 心中更不免感叹:都到这时候了,姜卿还是先顾着朕的身体状况,而不顾自身——方才她辞了宰相位置,朕可没有给一句准话,安排她将来官职。 皇帝想起太子的话,就按着额头说了一句:“太子曾提起,工部尚书阎立本,已年过七十,去岁也曾上奏疏以年迈请辞尚书位。” 工部尚书? 太子的意思,竟然想让她去做工部尚书。 姜沃心内失笑:这是什么只让人干活,不让人吃饭的行径啊——权力不能掌,事儿你得继续去做。 说来,她并非不愿意做工部尚书,掌天下百工,正好专门培养下技术人员,搞一搞研究工作。 但她不能在太子和东宫一脉的掌控下去做工部尚书! 那就是两个字——白给。 她又想起那句‘若真是如此,那宫中佛堂里的乐善好施佛,岂不是都要下来,换她去做。’ 但面对皇帝,姜沃当然不能说出心里话。 她只是凄然一笑:“陛下,东宫宽仁惜才之心,臣心中感念至极。” “只是陛下有令皇后摄政之意,臣若继续留在朝中为尚书要职,岂非又生出事端。” 这么多年来,姜沃第一次跟皇帝真正打起了感情牌。 感情牌这种绝杀,一般不用,用就要用在刀刃上。 姜沃望着皇帝道:“陛下知臣,臣知陛下。” 她甚至第一次换过了称呼:“我自年少失父母双亲,若非文德皇后恩典,接入宫中抚养,只怕早就幼年夭折了。” “我长于掖庭,看到的都是皇城四面。” “后来先帝许臣入朝,才有机会离开这皇城。” 皇帝认真听着她的话:说来,他与崔朝常有朋友论交之谈,然而跟姜沃,确实这些年只有君臣之言了。 大概,只有卸下宰相之位,她才会说些真心话吧。 皇帝就听姜沃继续道:“只是这些年下来,无论是长安、洛阳、并州、泰山……臣虽有幸随圣驾去过许多地方,但也都是当地官员提前精心准备好的行程,是想让陛下看到的一面。” “陛下,凡我大唐臣民,一世所愿,必是大唐社稷安稳,百姓安居乐业。” 她语气极为诚挚:“庙堂之高,朝臣们再用心,一层层庶务禀上来,必也有许多走了样的事实,看不见的弊政。” “所以臣想要亲眼去看一看这江山天地,亦是替陛下去看一看。”。 姜沃说的绝大部分也是真心话。 好多年了,她或许终于有机会,能真正走出去看看这个大唐。 不再只从别人的口中信中听说,而是能身至吐蕃的娘子军、占城稻的田垄、倭国闪亮亮银矿,各地的女医馆…… 必然能给她更多的灵感和未来努力的方向。 “求陛下允准臣出京。” 皇帝半晌无言。 姜卿这番话,不但没有丝毫怨怼不甘,反而一派平静坦然,甚至露出一种带着期盼的微微欢喜。 似乎她毕生所求,都是只要对大唐好,对他这个皇帝好,就够了。 是啊,为什么不够呢? 她连自己的家族子嗣都没有啊,最接近她孩子的,还是帝后的女儿。 皇帝心下动容怆然越深,只觉如鲠在喉,半晌才发出声音来:“好。” 姜沃又道:“臣还有两件事有求陛下。” 皇帝颔首:“只管说就是。” 姜沃道:“第一件是臣年前禀过一次的事:今冬无雪,恐来年关中有旱。此事原是臣在尚书省暂理,安排协调六部朝臣备旱、疫。来日,请陛下交给擅庶务的妥当人。” 皇帝颔首。 姜沃说起第二件,也是她最警惕的:“陛下,城建署不能并入六部。”肯定已经有人盯上了那里,但好在城建署从开设起,她就知道这是一座会被人窥视的金山,所以常与帝后回禀,甚至重要步骤都请帝后参与一下。 比如混凝土路从起名到商议定价,再到赐路,她都请帝后来做。 哪怕她不在朝中,谁要动这里,都是动二圣的金库。 此时再提,一来是再次强调一下,二来……主要是给窥探的人埋点雷——估计都不用等她离开长安,就会有人忍不住想‘摸一摸’这座金山。 那可就要直接撞上火山爆发期的皇帝了。 果然,皇帝道:“此事朕心中有数。你既信得过那位库狄署令,就令她依旧全权掌城建署事。” 君臣二人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皇帝按着眉心:“姜卿,朕为你加爵一等,自伯爵升为侯爵,实封三百户。”有实封的爵位分量决然不同,何况皇帝出手就是三百户,与公主例等同。 “臣谢陛下恩典。” 看来,她要做一段时间姜侯,而不是姜相了。 ** 皇帝刚允了姜沃告退,她甚至还没走出去两步,就听脑海中系统提示音——并非小爱同学的声音,而是最初的系统冰冷电子音。 【检测到用户66688号失去‘官居一品(宰相)’成就】 【检测到用户已绑定上位者】 【上位者无异常】 【综合评定,现给予用户66688号‘失势的惩罚’体验版】 【请用户在以下五种惩罚内随机抽取一项】 姜沃此时还有心情苦中作乐一下:整的还挺正式。 而小爱同学再次建议道:“姜老板,你现在不是没有足够的筹子。就把受罪免了吧。” “我方才去查询了一下系统中关于惩罚的示例,多半与用户的初始愿望密切相关。” 姜沃明白了:“我是心脏病去世的,想要的是健康,那惩罚大约就是几种疾病的体验版?” 生病啊,要是十根筹子,姜沃还真就花了,但一千筹子……实在是舍不得。 何况是随机抽取一个惩罚,姜沃无论在现实还是系统里一直属于运气很好的人。 她应该能抽到最轻的那一种病。 然而看到系统给出的几个选项,姜沃就有些无语。 【心痛如绞】【寸心如割】【锥心刺骨】【痛彻心扉】【心如刀锯】 【备注:皆为七日体验版。】 【请用户66688号十秒内完成抽取,否则系统将随机分配一个。】 姜沃:……我认真地发问,你们这几个选项,跟随机分配有什么区别呢? 系统没有回答。 姜沃再次感觉到系统的现实——之前她成为宰相达到黄金成就后,系统界面给她布置的格外精美,甚至蹦出来的对话框,都会飘出漂亮的金色小星星,现在就完全是回归冷冰冰界面。 甚至走神的几秒也给她算进去了。 【5,4,……2】 姜沃随手抛出她的权力之骰,选了一个。 只看词语没什么好坏之分,估计系统是要让她重温一下前世病痛。 【恭喜用户66688抽中‘心痛如绞(限时七日体验版)’】 姜沃心道:倒是也不必什么都恭喜哈。 【希望用户认真体会‘失势的惩罚’,不要拿权力做儿戏。系统不是慈善家,失去权力失去一切!】 过于熟悉的绞痛感传来。 姜沃走出紫宸殿的脚步都不由一顿。 还好,屋里不只她一个病人。皇帝也正撑着额头,并未发觉她步履停顿了一下。 姜沃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 然而又走了两步,刚摸到殿门,就觉得喉间一片血腥气。 姜沃:…… “小爱,我前世的心脏病可没有吐血的症状!我能不能投诉系统乱加症状?” “姜老板。”小爱同学很快着急又担忧地解释道:“其实方才五个关于心痛的词语,对应的是五种心脏病。” “前世姜老板的心脏病是先天性的法洛四联症,多半不会吐血的。” “可方才姜老板抽到的是‘二尖瓣狭窄(早期)’,从科学的角度讲,这个病早期确实会引起左心房压力骤然增大,导致支气管静脉或是肺静脉破裂,出现咯血症状。” “其实姜老板运气还是很好,这是里面最轻的一个心脏病了。”起码没抽中心衰晚期啊! 姜沃:……这时候讲究起科学和医学来了?但你们系统的存在,本来不就是最不科学的吗?! 她努力压着喉间愈重的腥甜,忍着久违的绞痛推开了门——再不赶紧离开,只怕她就要把血吐在皇帝的后殿里了。 然而推开门,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外阶下。 姜沃怔住了。 ** 紫宸宫后殿,姜沃与皇帝谈了多久,媚娘几乎就在门口长长的台阶下站了多久。 毕竟帝后起居都是在紫宸殿,媚娘虽不会犯忌讳在皇帝身边放自己的人。但她也还能知道,太子曾屏退众人与皇帝详谈过,而第二日,皇帝又召见了姜沃。 终于还是出现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形。 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久了,甚至会有错觉,似乎是刀片刮过一般的疼。 媚娘站在这里,是为了防备最坏的情况发生——万一皇上真的疑心姜沃结党营私,或是觉得与东宫对立的宰相太危险,容不下她。 媚娘总要保住她这个人。 紫宸殿门扉洞开。 媚娘还未及走上台阶,便见姜沃止步,并不与她目光相接不说,更忽然抬起手掩住了口。 倏尔,有血红色自指缝滴落。 媚娘拾级而上的脚步顿时停住。 这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思绪有点空白。 之后,脑中忽然冒出了完全与此刻无关的旧日画面—— 姜沃请她去赏吏部尚书院内的山茶花,捡起一朵给她看,说道:“山茶跟别的花不同,哪怕凋落,也并不逐片掉落花瓣。花落的时候,都是干脆利落整朵连花带蕊而落。” 所以,曾有人称呼山茶为断头花。 媚娘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红的像火,但更像血的山茶。 199 我必须成为他 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 紫宸殿内, 听见门扉响动,知道姜沃已经出门离去的皇帝, 深深叹了口气。 他用力捏了捏眉心,这两天耗费精神太多了,从听到太子那番话开始,他的思绪就没有停下来过。 现在,李治只想安静一会儿—— 然而片刻后,脚步跑动声、堪称纷乱的人声,突兀于殿外响起。 这是天子居所紫宸宫! 皇帝心内的火气忽然就压不住了,伸手将桌上触手可及的所有笔墨纸砚尽数扫到地上。 “程望山!” 门外程望山一个激灵,这才一路小跑进门。 * 程望山起初其实并没发现姜相不对。 今日皇帝吩咐了要与姜相单独密谈,程望山就驱散了后殿院中的宦官宫人, 亲自站在阶下守门。 谁能料到不一会儿皇后就到了。 程望山原本还在为难怎么拦阻皇后呢, 就见皇后略抬手表示自己不进去,之后就在台阶下正中立等。 程望山要给皇后搬来椅子, 皇后也只再次挥手。 眼见皇后根本没有理会人的意思, 程公公就识趣退开,在台阶边角处背对殿门站着。 待听到门扉洞开后, 程望山就见皇后拾级而上。 他当时还有闲心感慨呢——二圣临朝多年,皇后更代政数年, 这气势是越来越足了, 行走间何止是端雅, 更有一种凌然睥睨之态。 正感慨着,就见皇后骤然停步,神色怔然。 但也不过是一两息功夫,程望山还没转过弯来呢,就见皇后忽然疾步登阶, 朱红裙裾在光滑如镜的黑石地上迅疾划过,如翻滚的红云。 程望山从未见过皇后失态,简直呆掉了,下意识顺着皇后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呆上加惊! 只见一身鹤氅的姜相正在阶上垂首而立,以手掩口。 然而从他们阶下人的角度仰头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姜相指缝间溢出的血,在手背上蜿蜒成行,触目分明。 妈呀! 程望山是真没忍住低声‘啊’了一下。 * 姜沃其实有点不知如何面对媚娘。 她本来不该这样见她。 这原本是一场胜局。 姜沃原想的是,若还是重现前世的病症,她都能忍耐,涂个口脂遮掩下唇色紫绀就好了。 然后就去告知媚娘皇帝的‘皇后摄政计划’—— 她们接下来最要紧的事情,并不是什么东宫属臣,甚至可以放任他们再多微操一下,让皇帝决心更甚。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一道皇帝令中书省拟定、门下省审核过,尚书省最终要执行的,盖了玺印的‘皇后摄政’诏书! 谁料,她从系统中抽中了一个新的心病,就好似那虐文主角,走三步吐三回血。 这不是给她倒油吗? 而偏生才出门,就跟媚娘四目相对。 姜沃第一反应是毫无理智的,是躲避媚娘目光,甚至生出鸵鸟本能,想着干脆晕过去算了。 第二反应才是理智重启后的:不,或许媚娘会误认为皇帝容不下她!要告知媚娘如今的情形,不能为这事儿跟皇帝起任何冲突! 偏生此时,小爱同学还在脑海中道:“晕过去?好的,姜老板!” “我知道你舍不得一千筹子免去七日全部病痛,我刚刚努力用权限去申请了,五十筹子晕一天如何?你们人体的话,晕过去是不是就不痛了?现在晕吧?” 姜沃:……你做的很好,快不要做了!快住手! 她要是现在晕过去,就乱了套了。 就这么一耽搁,媚娘已经来到台阶之上,来到了她身侧,伸手扶住了她。 * 媚娘在殿外站久了,哪怕一直捧着手炉,手背也已然被冬风吹的冰凉一片。 因而越发能感觉到血液的温热,甚至是滚烫。 媚娘左手扶住人,右手就覆在姜沃手上,血从两人指缝渗出来。 而媚娘的手与声音一样,此时俱是稳定的惊人,甚至让姜沃想起系统里的电子音,冰冷而无分毫情绪。 她问道:“是?” 姜沃在咯血间隙也要立刻回答道:“不。” 媚娘这才点头。 这会子才刚奔上台阶的程望山,只隐约听到了姜相似痛哼似言语似的吐了个含糊的音节,但完全没听懂。 只有媚娘和姜沃知道这一问一答是什么。 是两人需要交换的最重要的一个信息—— “是不是皇帝所为?” “不是。” * 好在程望山到底是御前服侍多年的人,服侍的又是常发作风疾的病人。 他虽然又惊又呆,但见了病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尚药局奉御!正巧尚药局奉御就在偏殿候着给皇帝诊脉呢。 他立刻奔去将人拉来,急得将年纪已经不轻的林奉御扯的左摇右晃。 然而程望山脚不沾地刚回到殿前,又听见皇帝在里面砸东西叫他。他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再次小跑进门,向皇帝回完话后,险些没憋死。 * 皇帝走出门的时候,被窗外阳光刺了一下眼睛,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楚。顿时觉得血色比阳光还触目。 “姜卿!” 方才人还是好好的……吧 应该是吧,皇帝不确定起来。 是啊,她在朝堂多年夙夜为公,如今却不得不辞官离去,又是为了飘渺的猜忌。 方才在殿内,或许只是强压着伤感,是担忧朕…… 皇帝刚想到这儿,便听姜沃开口了。 “臣御前失仪,惊扰了陛下。”说来咯过一波血后,姜沃自己是有心理预期(科学打底),恢复是所有人里最快的,还能不忘保持人设:“陛下万勿惊忧,圣躬安康要紧。” 皇帝闻此,心中越加百感交集。 林奉御声音抖得比北风都厉害,颤颤巍巍道:“回二圣,姜相这般站着脉象紊乱,下,下官诊不准脉。” 他这话才说完,就收获了皇后冷冷一瞥以及一句:“何不早说!”若是早说,早扶她进殿坐下诊脉,还用在这儿寒风里站着,边吐血边诊脉?! 皇帝闻言,也立刻道:“先进殿。”然后转头问程望山道:“孙神医还在京中吗?” 程望山忙回已经出京了。 姜沃要不是还在咯血末期,差点下意识回一句:我送出京的。 皇帝便一指林奉御:“那你来。” 林奉御觉得自己今日值班,简直是值到了阎罗殿里。 * 在媚娘用掉数块干净细棉,蘸着温水替姜沃一点点拭去面上血迹后,林奉御终于收回了手。 他深吸了一口气刚准备开口,就听皇帝冷声道:“不许背医书。” 林奉御那一句‘医典有云’当场被憋回去,噎的他要命。 其实方才在殿外,他并不是没诊出姜相的病症来,只是当时不敢说——姜相怎么会有心脉断续,似命不久长的脉象? 哪怕他从前从未给姜相诊过脉,但‘望闻问切’,只从望和听说,他就知道姜相素来身体很好,这些年都未听说姜相请过病假不上朝。 这会子他突然诊出来一个这般重症,最要紧的是从紫宸宫诊出来的…… 到底是宫里老大夫,不能背医书,林奉御还有别的招数,他直接转头问姜沃:“下官听闻姜相原本就会服孙神医配置的保心丹。” 林奉御之所以知道,还是刑部官员来尚药局要过,说为什么吏部有保心丹吃,尚药局厚此薄彼。 他才着意打听了一番,得知吏部用的,是姜尚书从神医处得来的私房药。 今日正好拿过来问。 见姜相点头,他又接着问道:“今冬寒冷异常,姜相是否受了风寒?近来是否曾昼夜难入眠?可否有遇事,以至于心绪波动?” 姜沃俱是点头——多给林奉御点儿外在病因吧,否则七天后若是换了大夫一诊,自己好人一个,岂不是耽误了人家林奉御的仕途。 林奉御心下落定,有这些个病因,那就好解释了。 他转向帝后:“回禀二圣,这些病引子哪怕只有一条,都可致病。今日天冷的过分,姜相大概是叫冷风一激就起了病症。” “何况姜相多年为宰,夙夜忧勤,所耗心血必是比常人多百倍……” 说来,林奉御是想借机捧一下姜相劳苦,讨好一下帝后和宰相的。 谁料到他这一下没拍好,简直是皇帝心头正扎着一把针,让他一巴掌给拍进去了。 所耗心血百倍……然,终究半生心血尽数付之东流。 皇帝实不忍听下去,直接打断:“既然诊明了,还不出去开方。” 林奉御说了一半,再次被皇帝噎死,只能告退出去开药方。 * “去召崔少卿入宫。” 皇帝刚说完,便见媚娘道:“一来一回,耽搁太久。曜初就在前殿,让曜初送她回家。” “曜初还是个孩子。”皇帝下意识道,一来,让她个孩子去陪病人皇帝不放心,二来,他下意识不想让女儿接触这些波诡云谲。 却听媚娘声音平静道:“曜初都是开府的公主了,陛下如何看她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皇帝默然。 * 直到马车上,姜沃才用温水漱去了血腥气。 心道:今日从头到尾,在紫宸殿真是连一杯水都没喝到啊。 她抬头对上曜初的眼睛。 “好孩子,不用担心。” 曜初面容生的柔和,轮廓似皇帝,但越长大,神色真的越似媚娘,尤其是目光:“那姨母不要瞒我,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沃的心口因还带着绞痛感,就长话短说,也是实话实说,与曜初将近日事说了一遍。 “东宫疑姨母有结党营私、动摇储位之心?” 曜初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从今日起……姨母就不再是宰相了吗?” 姜沃点点头:“是啊,曜初,我不再是宰相了。” 这一瞬间,曜初体会到一种比当年太子先应后拒,告知她‘不能开幕府’还要真切数倍的伤痛和……愤怒。 而这愤怒中,曜初又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那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父皇总是说更喜欢她这个女儿,若宫中独一份的珍宝贡品,父皇确实不会给东宫,会私下给她。 可,曜初知道,这不够。 按说曜初不应该记得那么小时候的事情。可她就是记得—— 那是苏定方大将军捉住西突厥可汗献俘昭陵的一年,回程之时,她原本是在父皇的御车上一并回长安。 可在马车上,父皇只在考兄长,考了整整一路。她与太子只差半岁,是一同启蒙读书认字的。 父皇问的书她知道,在兄长答不出的时候,曜初满怀期待等着父皇问她。 可自始至终都没有。 于是马车中途歇息的时候,曜初就不肯再跟着父皇和兄长枯坐,就要去姨母马车上。 皇帝只以为女儿烦闷了,自是允准。 曜初还记得自己靠在姨母身边道:“父皇只考哥哥不考我。可我也在念书。” 当年便是今日。 因太子的猜忌,东宫的进言,父皇就会权衡掉姨母的宰相之位。这样重要的抉择,这样与大唐江山社稷有关的考题…… 与从前经史子集的题目没有区别,自己这些年,从来没有被父皇考的机会。没有人会考她,因为没有人在意她到底懂不懂会不会—— “曜初,姨母考考你吧。” 耳畔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恍如有闪电,照亮曜初此时又压抑又黑暗的心情。 她遽然转头,看着虚弱地靠在车内熏笼上,面色如霜但目光依旧柔和的姨母。 “好。姨母考考我吧。” 曜初如幼时一般去坐在姜沃身旁。只是这回,她不再是稚童靠在姨母身上,而是坐的端正,让姜沃靠在她身上。 姜沃声音很轻,也是没力气大声:“这是个很重要的考题。” 曜初十分专注:“是。” 姜沃想起了曾经教导曜初的那些年:“曜初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吗?” 要用马克思理论武装头脑。 曜初记性是继承了父母的绝佳——其实除了李显外,帝后其余的儿女在学业上都很优秀,几乎都有过目不忘的记性。 只是‘聪明’不等于‘智慧’。 曜初很快道:“我记得。” “有一位先贤曾总结道:事情发展是复杂的,有多重矛盾的。” “而每种矛盾重要性不同,对事物发展起的作用也不同,有主次之分。” “必有一种矛盾与其它诸种矛盾相比较而言,处于支配地位,对事物发展起决定作用。”[1] 姜沃听她背完,便问道:“曜初,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朝局纷乱如此,英国公过世、皇帝风疾不能理政、太子监国、皇后掌军国大事、东宫属臣、宰相之位的变动…… 而今日,曜初又刚见了她与东宫的矛盾激化。 她是否知道,在这片激流与重重矛盾和权力博弈中,她最该在意的是什么? 哪怕她现在还没有足够大的力量,但仅有的力量,如果能一击必中,用在最正确的地方,也会是四两拨千斤! 曜初确实是皇帝心里最疼爱的女儿,是掌上明珠。其余皇子不能说的话,宗亲朝臣不能说的话,她能说。 片刻沉默后,曜初声音很坚定。 “母后摄政。” 姜沃在马车微微晃动中,觉得欣慰安然。 曜初小时候回答对问题,姜沃都会给她一块点心。 今日车上没有点心,就算有她也没精力起身,于是勉力抬手在曜初手上点了点:“好。曜初,这一场考试,你通过了。” 曜初望着面上越来越无血色,还在坚持与她说话的人,开口道:“姨母,你歇一歇吧。” 她明白了。 姜沃颔首。 快到家了,她可以放心晕一下了。 不然实在是太疼了。 ** 是夜。 紫宸宫侧殿。 这里原是皇帝召见宰辅群臣的书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所在。 只是这几年皇帝病得厉害,才搬去了后殿安静的地方住着,这间书房多半是媚娘在用。 不过,依旧是按照皇帝处政之殿来布置的—— 媚娘的手,一一拂过案上的七枚玉玺。 本来应该是八枚:自有唐以来,天子有八玺,皆玉为之。只是其中有一枚‘神玺’专为镇国藏而不用。[2] 媚娘拿起其中一枚天子行玺——这是大朝会上会用的玺,将来皇后摄政的诏书上就该是这一枚印玺。 今日姜沃离开紫宸殿前,只来得及跟媚娘私下说‘摄政’两个字。 毕竟心中感怀的皇帝,从头到尾都在一旁,从林奉御诊脉到送重病的姜卿上紫宸宫外轿辇,未曾稍离。 姜沃真的想说:陛下,您要是心里真过意不去,能不能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 她知道她离开后,媚娘跟皇帝一定会就此事深谈。 那必须让媚娘知道最新进展才行。 于是姜沃只能在走向宫门外走的路上,如一杯翻倒的绿茶一样,一个踉跄摔在扶着她的媚娘身上,然后极近极快极轻地说了两个字。 这就够了。 在她上轿辇后,见媚娘对她点头,姜沃就放心了。 媚娘懂了那两个字。 * 媚娘确实是懂了。 故而在皇帝说起‘免姜相而封姜侯’时,在皇帝问起‘媚娘会不会觉得朕无情’时,媚娘声音很柔和。 “陛下很为难,我都懂,她也懂。” 皇帝心下稍宽。 媚娘离开紫宸宫后殿:帝王是执掌棋子,落子下棋之人的为难。这样的为难……总比棋子的无能为力要好。 不过,又有哪一个棋手,不是从棋子过来的呢? 先帝与陛下,也都曾是棋盘上的棋子。 她亦然。 * 金线在烛火下,折射出丝丝针样细芒。 这些年来,宫中服饰越发讲究华美繁细,皇后的衣裳更是如此。 媚娘今日的广袖上,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且用绣工织出了凤鸟层层羽翼感。 只是此时,凤目下带有今日染上的点点血迹,似凤凰泣血。 媚娘回来后,也未换掉这件衣裳,而是就这样,拂过一枚枚玉玺。 最后停步在御案一角,拉开桌屉,取出了一枚荷包。 这枚荷包很奇特,是用毛茸茸的兽毛织成的。这是,曾经五十九号猞猁的兽毛制成的。 几年前,这只媚娘唯一养过的猞猁寿终就寝。 媚娘只留下了些毛发做了个荷包为念。 她想起了掖庭的日子。 无聊枯寂,看不到头也看不到未来。姜沃去当值的日子,她就常去兽苑与这只天然亲近她的猞猁为伴。 直到有一日她到兽苑,看到熟悉的小猞猁奄奄一息趴在里头,前爪鲜血淋漓,还露着骨头。 是当年圣眷正隆的魏王李泰,为了挑选一只合心意的豹子,就把这只小猞猁当作了猎物肆意供给豹子追捕撕咬。 那是媚娘第一次觉得心碎,感觉到无能为力。 凭她自己,连魏王李泰的豹子(都不是魏王本人)咬过的猞猁都救不了。 她也是那一日,再次遇到了晋王李治。 晋王轻描淡写就救了小猞猁的时候—— 媚娘曾于那一夜,于黑夜中,跟姜沃说了心里话:就在那一刻,她心里涌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感激和庆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不甘,还有,那近乎嫉妒的极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如果我是掌权者就好了。 * 媚娘在御案前坐下,取过朱笔,开始看今日没有看完的奏疏。 朱砂亦如血。 现在,我要成为他了。 不,是我必须成为他。 如果一开始,她没有走上这条路也罢了。如果她只是后宫里的皇后,只是太子的好母亲,也没有关系。 可现在,朝臣们见过她掌权了,也体会过她掌权下的日子了——媚娘心知肚明,他们无疑是很不爽快很难受的。 那么一旦她退回去,他们就会忙不迭抹掉关于她一切的痕迹,封掉一切可能会让她再度掌权的力量。 那时候,所谓的后宫之主,皇后亦或是太后的位置,与当年掖庭的武才人不会有丝毫区别。 她自己,她所在乎的所有人与事的存在,都依旧只能靠等来一个掌权者的怜悯。 生死亦在旁人怜悯和认知之间。 她不可能再去做武才人。 哪怕那个掌权者,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夫君’与‘子嗣’。 都绝无可能。 * 媚娘悬朱笔,唤来宫人:“去请今夜当值的北门学士过来。” 今夜当值的恰是刘祎之,他也是媚娘指去东宫的‘左右谕德’之一,自是皇后心腹。 刘祎之在御案前垂首:他其实感觉到最近东宫氛围不对,有几个朝臣总是单独去请见太子,似乎在谋划些什么。 只是太子也没请他加入一下,故而刘祎之便不知详情,没有敢来跟皇后回禀。 皇后是为此事召见他? 很快他就发现,并不是。 皇后提起的是曾经令北门学士编的书:《臣轨》、《百僚新诫》。文如其名,这两本书是论述怎么做臣子,令百僚警醒的。 这是二圣临朝时,皇后为了彰显自己亦是临朝者,令他们所编写。 “这些日子,你们去搜罗经史子集,拟一本《少阳正范》。” 刘祎之心下一颤,这个名字…… 果然听皇后继续道:“以正何为太子风范。” 200 姜相以病乞归? 流言甚嚣尘上(含42…… 姜沃睁开眼的时候, 已经是半夜了。 半夜? 她很快反应过来,系统说是【五十筹子晕一天】,原来是‘一天’, 不是‘一天一夜’。就是只管十二小时,多一分钟没给。 她准时醒了过来。 何等趁火打劫的奸商啊。 * 桌上燃着一盏灯, 照亮了床前熟悉的身影。 递过来的温水盏里插着一根麦管, 估计崔朝是想让她不必撑着坐起来, 就可以直接喝水。 然而姜沃摇头:“坐起来才不难受。” 这个病症,坐着反而比平卧舒服许多, 甚至许多病人是坐着过夜的。 “好。”崔朝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他甚至不敢就去扶她起来, 不知自己用力不对是否会让她更痛苦。 崔朝是眼睁睁看她慢慢起身, 似乎很熟练地找个了姿势坐好。 心底是一阵细细密密的痛楚。 姜沃松口气,坐起来果然觉得憋闷好了一点。 崔朝的声音像是夜色里的灯一样,轻的像是一团光晕:“姑姑年纪大了,守你到临近子时, 我劝了许多次她老人家才离开。”这还是曜初没敢说吐血的事儿, 只说姨母在宫中病了吃了药睡了。 至于朝中事, 曜初就与崔朝说了。 “除了曜初转达的,我也已经进宫去问过陛下了。你不必费神再说。” 姜沃一听他去面圣来着,原本都半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反正刚晕完也睡不着, 不如听听故事来分散疼痛和憋闷。 崔朝见她神色, 就知其意,将今日下午的事儿,大略告诉了她。 “我听曜初说过前因后果,就带着这些年替陛下照管的田庄铺子等产业入宫交还去了。” 要不是心绞痛,姜沃很想笑来着。 陛下这两日真忙啊, 人人都找他。 崔朝继续道:“我能猜到,哪怕你突蒙此谗言猜忌,含屈自请解官,在陛下跟前必也得是 ‘忘己忧国恤君’的臣子。”这才‘堪为’宰相。 总不能宰相位置一没,人设就崩掉,那岂不是显得从前都是为官职装的? 故而姜沃此生在皇帝跟前,都必得是一片丹心的样子。 “所以我就去御前‘不识大体’了。”崔朝还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林奉御嘱咐过,要看看她夜间门有无发热。 俗话说:大恩成仇。其实内疚也是一样的。 人性是很奇怪的,如果对一个人太过内疚,甚至可能会转化成厌烦。说到底,人都不愿意浸润在负面情绪里,哪怕是自己先对不起别人,哪怕这负面是由自身而起。 可以让一个帝王伤感、内疚三分,但不能让他内疚太深。 所以姜沃一点儿不推辞皇帝要给的侯爵和食邑,还会顺势求他几件事。 只是没想到‘手气太好’,抽了个病症,出门就吐血了,给皇帝着实惊了一下,想必让皇帝心里很过意不去。 崔朝想了想,不等她醒来,当天就入宫‘找补’去了。 * 皇帝见他进门就要求交还这些产业,便与他解释了几句今日事,之后叹道:“子梧,你最知道朕的为难,何必如此?” 然而崔朝很干脆很直接道:“臣知道陛下的为难,那陛下可知臣的为难?这些账簿再留在家中,臣睡不着——只怕哪日被抄家,成了贪墨皇家财物的罪证。” 皇帝都怔了:“子梧!你这是什么话?” 崔朝行个礼走掉了。 皇帝:……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崔朝请见进门到他走人,程望山都还没来得及退出去。不得不眼睁睁看完了这一幕,这给程公公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不过,程望山却见皇帝没有他想象中的大怒。 皇帝只是静静坐了片刻,甚至伸手翻了翻案上摞的,加起来得有半人高的各色账簿——这还只是今年的。 “先收起来吧,等他气消了再说。” 程望山上前收拾的时候,就听皇帝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还好。” 还好?程望山又不懂了。 而皇帝想的是:还好,他没有求见后,恭恭敬敬跪下给朕请罪。 * 崔朝面圣的故事讲的很快,因实在整个过程也很简短。 他声音放的越发轻了:“接下来,我只陪着你养病。之后,咱们离开长安四处走一走。你之前不是说想看滕王阁吗?咱们去寻滕王。” 宁愿去见传说中‘骄奢淫逸’的滕王,也不想看这些道貌岸然之人。 姜沃:好哎,邀请初唐四杰一起去看滕王阁。多好的文章和典故啊,决不能给后世莘莘学子只留下一篇《滕王阁序》。 不过…… 她还没问,崔朝已经回答道:“至于鸿胪寺少卿之职,我辞官的奏疏,就在那些账簿里。”皇帝看没看见就不知道了,反正刚才皇帝留下了,那明日他就去找裴行俭办手续。 说完今日事后,崔朝问道:“你想歇着,还是我寻个话本念给你听?” 却听姜沃忽然道:“七日。” “什么?”崔朝略想了想才明白:“是了。还有七日,就是正月十六的大朝会。” 原本在这个大朝会上,二圣会下诏,令姜沃接任尚书左仆射。 而现在……崔朝声音微冷:“是啊,算来距英国公仙逝,尚不过二十三日。” 姜沃听他提起英国公,忽然想起:就在一月前,自己还特别‘高人风范’笃定回答了英国公那句‘家族之劫能否化解’——‘我在,就能。’ 然而……她光速就不在(朝堂)了。 不知凌烟阁画像到底有没有英魂常驻,若是英国公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惊讶和担忧? 那等离开长安前,去与英国公解释一下吧。 请他放心,她还会回来的。 ** 咸亨二年正月初九。 自吏部起,有一道诏书像是长了腿一样,不过一日遍传朝野,无人不知! 曾经所有人(东宫某些朝臣除外)都以为,将要在元宵后接任尚书左仆射的姜相,竟然辞相位。 最令人震惊的是圣人允准,赐封姜侯,准离朝堂。 吏部作为地震的最中心带,新任吏部尚书裴行俭,久久望着他面前待处置的奏疏。 裴行俭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做吏部尚书的第一日,要落下印的,竟然是姜相的辞官表。 很简约的一张奏疏,很有姜相的风格。 字句分明,裴行俭不由低语出声:“以病乞归……” 他不信。 不只是他,朝堂内哪有人信呢? * 正月初九。 吏部风起云涌风声鹤唳之时,姜沃正继续保持端坐位,看着对面银发但黑脸的师父。 “师父……” 她才刚称呼了一声,就听李淳风直接打断道:“果然,论起谶纬之术,我还是不如袁师。他当年拦着我不去向先帝禀明‘日月当空’那一句谶语,实是先见之明。”好在如今朝上还有皇后。 姜沃闻言笑道:“是,师父说的都对。所以我听师父的把官辞了。” 见李淳风脸色更差了,姜沃立刻做认错状,低头叼麦管喝药,不拿这件事玩笑了。 李淳风这才继续道:“辞官也好,等你病好了,跟师父出海看看吧,天地宽广,实不必拘泥于此。” 说起出海,不免想起先帝与粲然贞观,李淳风到底一叹:“哪怕是谶纬之师,也不能免俗,依旧盼望先帝一手开创的大唐能永昌。” 姜沃:? 不过她脑海中这个问号,是替李渊‘?’的。 想来高祖若是听到这句话,必然会满脸问号:好家伙,什么大唐忠臣啊这是,直接屏蔽我这位开国高祖是吧! 李淳风叹气过后,见弟子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圈椅上,脸色煞白,又由叹转怒,冷声道:“好好养着吧,等春暖了咱们就走。” “师父等等。” 姜沃缓了缓一阵憋闷道:“师父自乾封年回京后,这五年来,不是一直在为朝廷编写新历法吗?” 历法的重要性,在某些程度上,绝不次于礼法! 历朝历代颁‘历法’,就是朝代权力的象征。 用最直接的例子就可以证明——当年刘仁轨去打倭国与新罗的时候,就只用说一句‘欲扫平东夷,颁大唐正朔!’ 所谓正朔,正有历法之意,亦代表着正统。 大唐之前的历法,还是大体沿用《皇极历》《大业历》等隋朝历法,只是按朝代修改了。 但李淳风在制出罗盘,又亲自出海在各地观星后,就对‘日行盈缩、月行迟疾’等过去迟滞的难题,有了新的破解之法。 因而自乾封后回京,李淳风一直在独自研究新历——倒不是姜沃这个做吏部尚书的弟子不给自己师父分人。 实在是院士带不了大学生或是高中生。 太史局的人去了也陪着瞪眼,还不如等李淳风研究明白一个点,给他们分点数算的活。 “师父年前还跟我说,新历只剩下岁差的重算,就修好了。” 李淳风冷着脸道:“你病糊涂了,没有这回事。” “修历何等艰难,只怕再过二十年也修不好。” 姜沃从大氅里伸出手,堪堪来得及拉住李淳风一点袍袖:“师父先别走!” 皇后摄政的新气象,多配新历法啊! ** 咸亨年实在一点也不诸事亨通! 以上,是尚药局上下的想法。 这一年的正月,尚药局的大夫们简直要疯。 其实原本正月里,尚药局是最清闲的——哪怕有点小病小症,一般人也不会在元宵内就寻大夫,生怕给一年开一个坏头。 但今年不一样了,尚药局热闹的像是新岁前的东西市!那叫一个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还各个问东问西。 而作为‘第一见证人’,林奉御更是险些被逼得也当场吐血给人看! 此时,距离正月初九那道震翻朝堂的‘姜相请辞奏’,已经过了两日。 京中水深,什么皇亲国戚世家簪缨都是扎堆论,这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过两日,就扒出了不少蛛丝马迹—— 紫宸宫那日固然没有闲人,也无人敢去窥探二圣居所。 但,此事可不只有紫宸宫知道,起码东宫里不少人的反应就很奇怪。 而且,很快就有目击证人表示,那日姜相确实是坐轿辇出宫,到了宫门口又换了马车,全程都是安定公主陪同,又有林奉御一路随行至家中。 故而,林奉御倒了霉了。 “姜相……姜侯真病了吗?” 他这两日被明问暗示了无数遍相同的问题。 说来,能在尚药局干一把手,常年随侍病中的帝王,林奉御不是不能抗压的人。但这次情况太特殊了,原本他只用承受皇帝一个人的喜怒无常和威压,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了(毕竟没人敢跟他打听皇帝病得怎么样)。 可这次,所有人都冲着他来了! 而这次的事儿,涉及的又全是他一个说不对,只怕就得赔上自己脑袋的人物。 如此不过两日,压力过大的林奉御倒是真的病了。他忽然起了高热,直接在尚药局就栽倒了。 而病倒的林奉御,忽然有一种‘我解脱了’的感觉。 带着这种解脱感,林奉御又想起自己这一病的来源,心有戚戚:这朝堂之上压力也太大了,自己才撑两天都病了,那姜相心脉断续而吐血,他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而林奉御这一病,流言更是甚嚣尘上——姜侯的‘因病乞归’必然是不寻常啊,看看,尚药局的奉御,都‘畏惧致病’了。 继续扒吧! 有时候特意摆出来的真相没有人信,只有那种格外隐秘的传来的流言,才会被人深信不疑。 而所有的流言,不说条条大路通东宫吧,至少也是八条里七条跟东宫有关。 * 咸亨二年正月十一。 太子请见皇后。 媚娘在紫宸宫侧殿,隔着御案,隔着案上堆叠的奏疏与七枚玉玺,久违地等来了太子。 这样说,其实并不准确。 因太子素仁孝,晨昏定省是再不错的。每日晨起都会来跟帝后省视问安。 但母子两人好好坐下来说一说话,是很久没有了。 毕竟这两年,主要是皇帝在亲自调理太子。 而媚娘已经放了北门学士过去,也能感觉到太子对此的不适,因此她出言教导太子的时候反而少了—— 也是因为无话可说。 更因‘问迹不问心’。 她无论对太子说多少宽慰开导之言,无论太子答应的多么动容,但依旧有‘皇后代政’这个鸿沟横亘其中。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她退回后宫,不再理政。 然而媚娘,又是不会退的。 * 太子看起来很不安:“母后,姜相病得如何?” 媚娘不答这句话,她只是问道:“弘儿,你去向你父皇提起‘姜相或有引朋党之嫌,更甚有动摇东宫之意’时,到底是如何想的?” 未待回答,皇后语气加重:“太子,你为东宫储君,却对宰辅之臣出此诛心之言,你有想过,姜相该如何自处吗!” 你是太子,你对某个臣子露出些怀疑之意,后果有多严重,你想过吗? 做一个决定前,都不知道最坏的后果是什么,普通人可以,但太子如何能行?! 太子原本就立在案前,见母后罕见动怒,更是垂首认错。 且被皇后这样疾言厉色一逼问,他不由便将自己所思所想道来。 “母后,我只是不愿将来万一……与姜相走到父皇与舅公那般。若是将来真如此,母后岂不是更难过?我又如何见弟妹们呢?姜相若是做工部尚书,做姜侯,岂不彼此安心?” 甚至用东宫某些臣子劝他的话来说:此时退去才是对姜相最好啊。 只看先帝一朝,多少重臣折在废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的争斗上? * 听完太子的话,媚娘甚至与皇帝一样头痛起来——因她知道太子也没说谎。他真听了信了那套‘防微杜渐’的话。 媚娘已经完整知道了那日的对话,起初臣子谏他‘姜相结党’,太子还算知道严重,也会制止,但逐渐就被说服了。 媚娘看着眼前的太子,只想道:若是你思考的不全面,其实也可以不思考。 最怕的就是思考一半,还思考的特别多,旁逸斜出。 * 紫宸殿中,母子之间门一片沉重寂静。 在寂静中,媚娘忽然想起姜沃与她说起的,英国公生前所托——生怕子孙不肖,将来干出似房家、杜家子孙一样谋反的大罪,连累家族败亡。 当时媚娘还感慨了一句:他们已然是国公府子孙,父辈挣下偌大基业,若是自己有能为,可将家族发扬光大更上一层楼更好。 若不成的话,少惹事不就好了吗?也可以安享尊荣。 媚娘现在发现,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回旋镖扎在了自己身上。 问题就在这儿了—— 每一个认真‘思考’的人,都觉得自己很英明,想的很透彻。 就像房遗爱参与的那漏洞百出的谋反,就像杜荷跟着大公子李承乾谋反,其实都没搞清楚李承乾的真实想法一样。 他们也一定不会觉得自己做事荒谬,一定也觉得很是‘深思熟虑’‘精密策划’过了。 媚娘这样想还有点奇异的安慰:看看房相杜相,房谋杜断、一世辅国的本事也完全没遗传到子孙身上啊。 * “母后……” 太子的声音唤回了媚娘的思绪。 她不欲再跟太子继续谈朝堂局势,而是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 “太子素重礼法。” “既如此,今日我给太子布置一道功课。” “你回去细思。” 太子忙上前接过来。 “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1] 若是子谏父母,三次谏言父母依旧不听从,就不该再说,哪怕是哭着也要顺从追随父母! 她已经完全不再期盼太子能真的理解她,跟她站在一方。 媚娘如今要的便是:太子、东宫尽可以不认同她—— 但不得不从于她! 201 朝臣心思 我只是想要退休啊! 大唐的正式年假是七日。不过正月十五之前, 都无大朝会,各署衙依旧是轮流当值。 皇城中大约只有一半的官员在衙内。 然今年情形大不相同:诸朝臣少有能在府中安坐的过节的,俱是前所未有的爱岗敬业, 每日入皇城来署衙当值。 都在翘首以盼关于姜相请退的第一手资料与最新进展。 毕竟,这不光是涉及一个位高权重的宰相,更涉及东宫太子与接下来的朝局大势—— 虽说姜相是‘请归’,但能‘允归’的只有陛下! 说到底, 是陛下让她离开朝堂的。 明眼的朝臣(或者说官位够的朝臣)都看得出, 在过去的一年中,在代政皇后和监国太子之间,姜相无疑是更支持皇后的, 起码是更支持皇后的政举与用人之道。 几乎没有附议过东宫与皇后相悖的政见。 当然, 据姜沃自己的统计:可以把几乎去掉。 而现在,原本该做尚书左仆射,总任百司的姜相,忽然就离开了朝堂。且综合各种大道小道传闻来看, 与东宫一脉的谋划不无关系。 那么……是否可以说明, 皇帝在英国公去后, 心态再度发生了变化, 想要让监国一年后的太子正式接过政事, 而不再用皇后代政了呢? 否则, 为何要让从前甚为支持皇后的近臣宰辅, 离开朝堂? 朝中不少人都持如此摇摆中偏向东宫的心态, 坐等大事发生。 尤其是东宫属臣,只觉得曙光和希望就在前方啊!只要接下来,空出来的两个尚书省宰相位置,有一个属于东宫属臣。 那他们就赢了! * 咸亨二年正月十二。 裴行俭行至紫宸宫外宫道上时, 正好与狄仁杰走了个对面。 狄仁杰比裴行俭要小十来岁,资历也官职也都更低,因此见了他先端端正正行下官礼问好:“裴尚书。” 倒是裴行俭待他一贯颇为亲切,只颔首道:“怀英。” 两人一并往前走去,谈的也是姜沃的病情。 狄仁杰先问道:“裴尚书去探过姜相……姜侯了吗?”他自得了消息这两日,写了好几封名刺,准备送到姜府前,却又都留下了。 毕竟听闻姜相是心疾发作,还有小道消息传闻姜相直接在紫宸宫就吐血了,传的有鼻子有眼的……那这心疾,只怕是情绪大恸所致,他若去探望,少不了要说起朝政,万一引得姜相病更重就不好了。 为此狄仁杰纠结两日了,今日正好抓住裴行俭问一问。 裴行俭道:“我夫人已然去探望过姜相了。”裴行俭也是说顺了的称呼,但他只顿了顿并没改口,就接着道:“姜相是病了。我已说定了明日去探姜相,你正好可与我一起去姜府。” 狄仁杰先是颔首,然后又不免关切道:“姜相病中还在见客?如今尚药局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姜相那里不会被人扰了清静吧。” 因两人快到紫宸宫门口了,裴行俭就长话短说:“姜府已然闭门谢客,连名刺都不收,我能说定明日去探望,还是请夫人亲口传达的。”而库狄琚是姜沃主动要见的。 狄仁杰就再度拱手为礼,还好遇到了裴尚书,不然他哪怕递了名刺,只怕也进不去门。 “也不是。” 裴行俭似乎知道他的心声,目光注视着宫道远处缓步行来的熟悉身影,带了点无奈之意道:“王中书令就连名刺都没递,昨儿直接上门去了。” 他目视的正是从前上峰,现中书令王神玉。 裴行俭和狄仁杰驻足在宫道上等王神玉,然而……就见王神玉虽然依旧风风雅雅行来,但走的速度好似那蜗牛爬。 每一步似乎都写满了‘我真是干够了’这种气息。 在冷风里等着的裴行俭:…… 而狄仁杰忽然觉得王中书令这个态度很眼熟——将他引荐给姜相的伯乐,也是他的老师工部尚书阎立本,就是这个状态! 而裴行俭见王神玉这样子,还有点担心。 他很熟悉这位从前的上峰的性情,今日是常朝日,朝中四品以上重臣皆在,东宫属臣官位够的自然也在。 王神玉这幅样子,怕不是要被他们弹劾。 * 能位列常朝的官员少,故而不必至含元殿,只在紫宸宫正殿。 正殿内,诸臣肃立,唯有宰相坐在丹陛之下。 而继英国公过世后,朝上又少了一位宰辅。 今日常朝……依旧只有皇后亲临,陛下未至。太子倒是如常坐在丹陛下东侧,面对群臣,看上去礼仪依旧端正而标准。 朝上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皇后的神色也依旧是不辨喜怒的威严平静,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中,她也只是如常说起了朝事。 如此气度缓定,甚至以她一人之定,就压住了常朝上的群臣之间那种躁动而不寻常的氛围。 不管愿不愿意,所有人都得‘正常’起来,跟她一起议过需要决断的朝事。 但也有不正常的人…… 裴行俭的担心成为了现实。 他站在吏部尚书之位上,就见坐在他前面的中书令王神玉,从朝会开始,就咳嗽了起来。 而且皇后说话时还好,但有些朝臣一开口,王神玉就拿帕子掩口开始咳。 裴行俭整个人都不好了:我知道您是真想病退,但朝上如此,不怕被人弹劾一个御前失仪啊! 果然,王神玉咳了三回后,就有人关怀出声了。 还不是旁人,正是王神玉的下属,现任中书侍郎李义琰:“中书令是否身体不适?若是冬日染了风寒,实不该来朝上,否则若是累及太子殿下与皇后圣体,就是大罪了。” 若换个人问王神玉是不是病了,他大概就会顺势应下来,然后直接当朝请辞,哪怕辞不了中书令的官,也得请个病假才行。 可李义琰开口,王神玉就心烦。 直接道:“怎么?你盼着我病了?就好似你在中书省说的‘姜相如此为官,怎么能不病’一般?” 王神玉这句话说完,李义琰只觉得一个激灵。 抬头果然对上皇后目光。 这目光只是一瞬,李义琰还未深体会里面的意味,但下意识就是觉得背上冒寒气。 他连忙反驳王神玉的话:“中书令何出此言?下官并未说过此等话。” “不尽然吧。”此时开口质问李义琰的却不是王神玉,而是一道女声。 是已然出了江夏王的孝期,此时正在朝上的文成公主。 或者用她的官位来称呼——安西招慰使。 并不是临时的使节,而是朝堂官职。 ‘安抚大使’和‘招慰使’在本朝是两个较为特殊的抚边官职。 比如当年英国公带兵去铁勒平叛,就会被封一个为‘安抚大使(平叛专用名号,名为怀柔远德安抚叛军,实则武力安抚)’。 而招慰使的官职更偏文一点,是负责去安抚四夷,稳定政局的。但作为武德充沛的大唐,这招慰使也不完全‘文’,战事突发的紧急情况下亦可持节调遣将士。 这个官职,便是文成守孝结束后,姜沃在吏部里精挑细选了一番,最终选定的。 很合文成之前的使节身份,却又比使节的职权更大——文成在吐谷浑练兵,若真遇到战事,招慰使的官职,自是比使节有用,是能紧急调动到安西驻军的。 而文成,也以此开始上朝。 对此事有异议的朝臣,皇后只回了一句话:“事涉吐蕃,若有所问必要问及安西招慰使——若她不随朝,难道次次现去宣人觐见?” 再有就‘公主上朝于礼不合’上谏的御史,媚娘就直接发落了两个,还是送往西域,表示:待你们对吐蕃有了跟文成公主一样深的了解,能让我凡事请教你们,就换你们回来上朝。 朝臣们就此息声。 安西招慰使,正四品,跟李义琰的中书侍郎正好是同等官位。 故而两人离得不远。 此时,文成穿的并非公主服制,而是深绯色官袍。而听到她开口质问李义琰,媚娘有一瞬间甚至略有些恍然。 她下意识去看丹陛下熟悉的位置。 却,没有看到熟悉的人。 媚娘收回目光,专注于文成的话—— “李侍郎没说那句话吗?” “不尽然吧。” “李侍郎的原话是——” 文成甚至把嗓音压低了一些重复李义琰的话:“姜相这病啊,也不奇怪。年后我曾在皇城内与姜相偶遇了一回。原本两人好好说着话,我还在与姜相论及臣子的德行,姜相忽然就翻脸了,也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居然让我有病赶紧去看病!” “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如此面折同僚之规箴,岂非仗宰辅势欺人?唉,姜相如此为官,怎么能不病?” 文成重复完李义琰的话,恢复了正常的语调。 只是声音很冷,她以目注视问道:“李侍郎曾在中书省公厨内,当着好几个朝臣说过这番话,还说的语重心长一叹一咏的,怎么现在自己就忘了!” 王神玉都有点惊讶了:李义琰的话,他这个中书令知道不奇怪。不料文成公主也知道,主要是还知道的这么清楚,连李义琰的神态也似眼见一般。 这情报收集能力,实在是不容小觑啊。 怪道朝上会吐蕃语的大臣不少,但二圣还是坚持选择了文成公主去做这个招慰使,想来不只因为文成公主曾和亲吐蕃待了十年的缘故。 毕竟,若是脑子不行的人,在一个位置上待十年,也不会有什么进益的。 以上这句话,王神玉表示只是有感而发,绝不内涵任何人。 而看着把李义琰问的哑口无言的文成公主,王神玉忽然又想到,这次姜相病情的好多小道消息,可都是从几个公主府最先透出信儿来的。 他的思绪迅疾转过一轮,对如今京中乱局更多了一分明白。 不过……这不重要,他要致仕最重要! 王神玉说了一句:“如招慰使所言。”以后,就再次咳嗽了起来。 而媚娘对王神玉的咳嗽充耳不闻,只对李义琰道:“李侍郎此言……” 李义琰连忙手持笏板站出来,只等皇后说完他好赶紧分辩!然而,皇后言尽于此,竟然不说了,只是最后瞥了他一眼,然后就不再理会他。 反而直接面对所有朝臣道:“今日常朝,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诸卿且议。” 李义琰:……啊这,这怎么都不给人澄清自己的机会呢! 他只得手持笏板继续站在那里。 * 而皇后所说最要紧的事儿,就是备旱灾。 若说年前,还是李淳风、姜沃这种专业人士能察觉出今年气候不正常,但现在,有些庶务经验的朝臣,也都会上书了,从去岁冬至到今年元宵,这都三个月了,天上一点雨雪没下啊! 今岁关中只怕必有旱灾。 只能尽最大可能备灾,将损失降低到最小了。 媚娘手中拿着一份奏疏,也已经雕版印了许多份,此时则有宦官们发给每一个能够位列常朝的重臣。 “这是姜侯之前上书的《备咸亨年间关中旱荒十二事》,你们先看一看吧。” 备灾从来不只是‘储备粮食’就完了的。这只能算是灾前预防的最重要的一项而已。 除此外,更要修堤梁,通沟浍,越是旱灾年间,越要检修水利,能够引河渠灌溉干涸的农田,使得民有所耘。 再有就是李淳风也曾提起的预备旱后的疫情。 除此外,旱灾后次年往往还会出现蝗灾,若是没有提前防备,百姓依旧是颗粒无收,如此接连两三年下去,灾地的百姓就不免要变成流民,流民又可能变成叛军。 故而才有‘山崩(地震)川竭(旱灾),亡国之征’的说法。并不全是迷信,而是这种天灾之后跟着的人祸,实在可怖。 * 此时,朝上一片安静。 他们在看姜相,不,姜侯所书的关于今岁备灾的一条条细则。 不只有文成、王神玉、裴行俭、狄仁杰等与姜沃私交佳笃的朝臣,觉得心寒。 有不少在各署衙老老实实当差的臣子,不免都在心内要想一想:如姜相般无家族,无子嗣,一心为公的朝臣,只因没有打上东宫的标签,没有去东宫做过属臣,便要离开朝堂。 那他们将来又会如何? 这朝中,到底还是没有入过东宫的三省六部朝臣多啊。 而且……他们中许多人,正是从吏部‘资考授官’之后才做官或是升任的,而姜相除了是宰相,更是做了十多年的吏部尚书。 如今能位列四品,站在这常朝上的人,也有不少受过姜相的鼓励和提拔。 便是不念这份官场人情,那他们也要为自己害怕一下,东宫会不会把他们视为‘姜相一党’呢? ** 姜宅。 与此时紫宸宫正殿内云波诡谲的氛围不同,姜沃正安闲靠在熏笼上,与曜初闲话。 屋内烧的温暖如春,令人昏昏欲睡。 姜沃屈指算着自己的‘惩罚日’,想到已经过了大半,心情大好。 她现在精力不足,也没有跟曜初说起朝政,而是与她背了一段自己前世自己就很喜欢的话。 也算与今时今日事相合—— “我们很少信任比我们好的人,宁肯避免与他们来往。相反,我们常对与我们相似、和我们有着共同弱点的人吐露心迹。我们并不希望改掉弱点,只希望受到怜悯与鼓励。”[1] 加缪写人性,真是深入骨髓。 而曜初听后,先是一怔,之后便不由深思起来。她到底年轻,又是公主,对人性的复杂,了解的还不够深。 而姜沃则发散思维到:这便是先帝什么人都能用的缘故吧,不管是狄戎归降之臣,还是从前太子李建成的属官,以及隋末各个势力投奔而来的文臣武将。 确实也没人比他强。 ** 姜沃岁月静好之际。 紫宸宫。 皇后开口不容质疑:“备旱之事需有人总任。” “既然姜相病归,自今日起,中书令王神玉任此事。” 正准备下一轮咳嗽的王神玉惊呆了。 202 天后摄政 黑莲花的遗传基因(含43w…… 姜宅。 姜沃轻轻拍了拍正在出神的曜初:“我这里无事, 曜初回宫吧。” “近来你母后不是在整理‘摄政事条’?你回去帮她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皇后要摄政,就不能悄无声息的摄政, 不能只有皇上的一道圣旨就完了。 这些年来,皇后乃‘代政’:皇帝精力不济, 将大方向拟好后,皇后代为行政。 但摄政就不同了, 皇后将要有自己的政见, 自己的规划, 以及更多的担当—— 就如《汉书》《后汉书》明确记载的几个‘摄政人’存在的时期,朝廷一旦出了什么执政差错,那基本就属于摄政者的锅了, 都不好骂当时在位的皇帝。 为此事,帝后已经商议过, 皇后应先准备几条针对当前朝政的改正事条, 一旦摄政诏书下了, 当即开始推几条‘新策’。 以示皇后摄政的新局面。 这与皇帝永徽后改年号,或是改官制等事一样, 皆是彰显权柄, 显示分量之举。 而皇帝提出了此等具体的方案,便是真正下定了‘皇后摄政’的决心。 * 曜初从深思中醒神, 给姜沃换了一杯温热的水。 姜沃看着她——说来,皇帝下定‘皇后摄政’决心并准备迅速实施,也有曜初的不可或缺的缘故。 皇帝这个年过的着实苦闷啊! 还未从英国公过世的伤痛中走出来,太子迎面就给了他一个‘过年惊喜’,元宵节都没到,就又让他权衡掉了一个宰相。偏生这件事, 皇帝还无人可倾诉苦闷。皇后忙着理政,而原本能说话的朋友……也不会为这件事开解他的。 皇帝是在曜初每日来晨昏定省时,与女儿说起这件事的。 或者说,是曜初跟他说起这件事的。 彼时曜初陪着父皇吃过了晨起的药,然后拿了一碟准备好的新蜜饯给皇帝:“父皇尝尝这个吧,是我公主府做的——近来父皇不曾展颜,宫里上下都战战兢兢。御厨也是一点新花样不敢有。”怕惹皇帝不快倒了血霉,于是只敢按照最稳妥的方式备膳。 “父皇是不是都吃腻了?” 当时就给皇帝感动的,差点头疼都好了,觉得这蜜饯上都要开花了。 果然还得是女儿! 父女两人一齐吃一碟蜜饯。 曜初又说了许多姜府事,来宽慰父皇之心。 而皇帝在听着女儿安慰之语时,忽然想起了媚娘那句‘曜初都是开府的公主了,陛下如何看她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他便屏退了宫人,问女儿道:“曜初,这回东宫行事,你看来如何?” 甭管曜初心中怎么想,她都不会说半句东宫的不是。 因她知道,父皇是盼着东宫好的。 曜初闻此一问,先是捏着蜜饯想了想,然后才在皇帝示意她有话直说的柔和目光中道:“父皇,女儿是从小与兄长一齐长大的,对大哥的性情,只怕比父皇母后还了解——都怪那些东宫属臣罢了!” 她气的甚至放下了蜜饯:“女儿也不光为了姨母委屈,更为了父皇委屈!” “他们曾谏过父皇什么,我多少也听说过几句——陛下正合慎守宗庙,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1] “这话就是在冤枉父皇,也就是父皇宽仁,才不处置他们。” 曜初目光澄然,她生的原本就肖似皇帝,这样孺慕望着皇帝时,把皇帝一颗慈父心直接化作温泉水。 他就听女儿接着道:“父皇才不是他们谏的‘有私于后’的私心,父皇是为公于天下的苦心!” 皇帝心下动容,尤其是听了‘苦心’二字,想到近来自己的遭遇,要不是顾念在女儿面前的颜面,都差点心酸委屈当场洒泪。 而曜初跟姜沃待久了,有些习惯也很像,还适时吐了个槽道:“而且父皇,便是您要‘私于后族’,母后哪里还有族啊?全家只剩下外祖母这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家了!” 皇帝莞尔,是啊,他为何如此放心媚娘,也有这个缘故。 若换了世家出身,牵绊无数的皇后,哪怕夫妻两人情分笃厚,他也不会在政事上如此放手。 “父皇,给。”皇帝方才是下意识捏了捏眉心,没想到曜初已经递了薄荷膏过来。 皇帝欣慰接过涂抹。 就听曜初继续道:“父皇母后没有私心,那些人才是私心。”她顿了顿,很快就坚然开口:“父皇让女儿说,我就都说了——兄长的性情最温厚了,他自己也屡屡道于政事上还有许多不通之处,不敢随意决断,又怎么会急着接掌军国大事呢?” “况且父皇已经许兄长监国了,不过是有东宫臣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借着兄长监国需广纳谏言,就屡屡进言,才生了这件事出来。既为难了父皇,宰相也跟着受累。” 曜初垂眸掩去愤怒之色:“何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便是如此了。” 她很快又安慰父皇:“不过,我听闻兄长也有后悔之意,已然去向母后认错了,父皇可别生气了。” 然而皇帝一听更郁闷:兄妹情深,女儿护着哥哥,一味劝自己不要生气。但这孩子却不知道,太子认的是什么错!到底还是认不清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说到底,做皇帝,最要紧的不就是用人吗?比如父皇写的《帝范》,除了第一条是君体,下面连着三章都是“建亲、求贤、审官”的用人之道啊! 弘儿不认那几句错,自己和媚娘还少生一口气,他还真不一定下决心,让皇后这么快摄政。 但这些话,皇帝就不与曜初说了。 今日与女儿细谈一番,皇帝是真颇有感慨——他一直只盼着掌上明珠欢喜无忧,可女儿长大了,且比他想象中更贴心懂事。 又想着他们兄妹之间到底亲厚,不似儿女跟父母之间,有些话说不开。 就像……皇帝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兄长。大哥与父皇,最后也未能面对面彼此解开心结。因他们不单是父子,更是君臣。 便如他跟弘儿。 但大哥有些话能跟他说。 于是皇帝对女儿道:“曜初,日后你多帮父皇和母后看着兄长好不好?” 曜初闻言略怔,之后沉思了片刻,才抬头望着皇帝道:“父皇,女儿明白了。我会为父皇母后分忧的。” 皇帝大慰。 父女两人又闲话了半晌,曜初才起身离开,走之前还不忘与皇帝道:“父皇,我明日还出宫看姨母,回来再禀明父皇。” “父皇勿要担忧,姨母当日突然吐血应当是寒风所激,这几日渐渐好起来了。” 皇帝闻言也心下宽了些。 而曜初都走到门口了,又回头道:“父皇,其实我去一趟,是安两边的心——姨父姨母每日也都要问问父皇可好些了。” 皇帝闻言,心下又是一黯,只温声道:“好孩子,去吧。” 而曜初与皇帝相谈过后,还将整个谈话过程与姜沃复述了一遍。 她知道此时主要矛盾要紧:母后摄政的诏书一天不下,终究不够安稳。 因此特意说了一遍:“姨母听一听,若我有说错的话,好再去弥补。” 而姜沃听完了曜初的复述,不由看了曜初片刻:说来,曜初的相貌是真肖似皇帝,眉眼弧度柔和,眼睛像饱满的杏子,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微弯的弧度,望之可亲。 如今看来,也不单是相貌肖似——亦有陛下当年风范心性啊! ** 听姨母说,让自己回去帮母后整理‘摄政事条’,曜初倒是又想起一事。 她抬眼看了看姨母精神还好,这才说道:“姨母,确实已经有人想动城建署了。” 姜沃一点儿不意外:在许多人眼里,她一离开,城建署就是无主肥肉,谁不想吃? “是哪一边?”姜沃倒怕是世家那边太急了,现在趁乱跳出来想抢城建署。 不过,应当不至于。九成九的可能,还是自觉‘赢了一半’的东宫一脉。 果然,曜初道:“兵部尚书郝处俊已上书,城建署应按照甲坊署、弩坊署等例,归于兵部统一管理。” 真是,急不可待啊。 姜沃忽然想起了故人——魏王李泰。 当年太子位一空出来,李泰就觉得‘舍我其谁’,甚至一急还跑去先帝跟前说了那句流传至今的昏头话:‘父皇让我做太子,将来我就把儿子杀了,传位雉奴。’ 然而在巨大的利益(尤其是自以为要到手的利益)面前,昏头的大有人在啊。 当年,多少人都笑魏王李泰,现在,又有多少人是魏王呢? 姜沃便对曜初笑了笑:“也是一桩好事。” 不知如今的宰辅之一,从前的户部辛尚书,见东宫一脉如此行事,作何感想呢? 曜初也笑了:“是。那姨母我回宫了,你好好歇着。” 又提了一句:“姨母怕婉儿见你病着害怕,就让我将她带到宫里暂与令月一起——可我瞧那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听乳母说夜里也惊醒,吃也吃不好。” 姜沃想了想,轻叹道:“那便让她回来吧。” 婉儿虽然才八岁,但又哪里是寻常八岁孩子的心思呢。 正好,她这些年也忙的太甚,教导婉儿的时间总是不够。 待此事尘埃落定,正可带着婉儿出京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 咸亨二年的元宵佳节,二圣以‘岁冬无雪,天象有异’取消了所有的庆贺典仪。 而是改为了祭天祈雨,并祭祀太庙:除了求天外,还请祖先在天之灵庇佑大唐风调雨顺。 而皇帝这人非常实在靠谱,并不会白求祖宗。 求过祖宗庇护后,他郑重给祖父和父皇都上了他亲自拟的新尊号——太武皇帝(高祖李渊)为神尧皇帝,太穆皇后为太穆神皇后;文皇帝为太宗文武圣皇帝,文德皇后为文德圣皇后。[2] 给祖父是换了俩字,但给父皇,则是从文皇帝加到了‘文武圣’皇帝。 礼部尚书许圉师当时就心道:皇帝登基以来,真是省了礼部好多事,甭管尊号、年号、甚至是他在意臣子的谥号,他都亲自起。 他还没感慨完,就闻皇帝于祭祀之所再宣诏道:“为避先帝、先后之称,自此后,皇帝称天皇,皇后称天后。”[2] 百官鸦雀无声:这,这还把自己的称号也给改了? 天皇。天后。 帝后称呼岂能轻动。 已然有敏感的朝臣,察觉到必有大事要发生! * 次日,正月十六大朝会。 二圣一同入朝。 太子依旧设坐丹陛下。 皇帝,不,现在应该称一声天皇了。望着下首群臣模糊的面容,又看了一眼比之年前空出来的两个位置。 很快点名道:“王中书令。” 王神玉起身。 仪举罕有的肃然。 * 昨日元宵祭祀天地太庙后,帝后诏他单独面见,嘱他以中书令的身份起草了一道诏书。 天后摄政诏书! 王神玉在短暂的震惊后,很快行礼道:“臣领旨。” 为什么不呢? 王神玉甚至能想到明日朝堂上,臣子们对这道堪称石破天惊诏书的反应。 肯定会震惊。但震惊后,会集体上谏吗? 只怕不会。 世上的事儿就怕比。 若是没有太子监国一年,若是没有东宫属臣这些堪称‘党同伐异’操作,且真的操作成功,逼退了一个宰相。只怕许多朝臣对‘皇后摄政’,不,现在是‘天后摄政’了,还得异议一下。 但如今,很多朝臣的想法大概就变了—— 如果太子摄政,东宫属臣可足有数百人,那他们现在的官位,说不定就要‘让贤’了。 而如果皇后摄政,大家至少能按部就班过日子,甚至能多点‘就业机会’。毕竟东宫属臣不少都兼着别的官职,比如李义琰就兼任中书侍郎。 多么香的中枢官职啊,想来皇后不会让他干下去的!那空出来的,他们不就能竞争一下? 这选择题,不太难做嘛! 王神玉很快起草好了诏书,文约理赡,略无可改处。 帝后看过后,媚娘还格外赞了一句:“王中书令果然是能臣,故而备灾事交给王中书令,才让人安心。” 王神玉:……什么叫‘以怨报德’啊,我刚为天后起草过‘摄政诏书’,她却再次戳中了我的痛处。 * 起草过诏书的王神玉,并未直接离去。 其实绝大部分朝臣,只能起到舆论声音的作用。 最要紧的还是宰相重臣们的意见,尤其是专门负责‘审议封驳’诏书,哪怕皇帝有诏,他们觉得不妥也可驳回的门下省宰相的意见。 王神玉奉帝后之命,将诏书送到了门下省。 门下省无异议! 毕竟门下省现任侍中之一,正是从前户部尚书辛茂将。 其实姜相病退,在某些程度上讲,对其余人的打击,远不如对辛茂将的打击大。 辛茂将差点也跟着吐血:这走的不是别的,这是财神啊。 且辛茂将很明白,城建署这座金山,必须得有人镇住才能一直用于国,而不是肥于人。而辛茂将最欣慰的就是姜相年轻,足以长久镇住,直到形成惯例再稳妥交到下一代靠谱宰相手里去。 可没想到,姜相忽然病退,给他打击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后来辛茂将自己还觉得心中有些愧疚:因他听闻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其实没担心姜相本人,而是先想到了‘国库!钱!’ 尤其是姜相才病退后没几日,竟就有人要对城建署动手。 辛茂将心都差点凉了。 因此,看到‘天后摄政’这道诏书,辛茂将不但没有封驳之意,甚至在另一位侍中卢承庆来与他商议时,辛茂将还直接表态:“此中书省诏令,我已审定。” 卢承庆望着这道诏书:“此事其实与礼法不合,陛下最后如何决断咱们或许拦不住,但为门下省侍中,这道诏书,按例该封驳一回。” “否则,只怕你我于朝野间名声,便如从前许侍中一般。” 言下之意,之前许敬宗不敢封驳圣旨,只承圣意,可没少被骂。 辛茂将忽然笑了:“我在户部多年,被骂的已经惯了。今日事,日后史书工笔,任由后人评说吧!” 他心知,皇后摄政若最终败了,甚至没有好下场……那今时今日,他们这两个不封驳此诏的门下省侍中,将来只怕都要被算到‘佞臣’那堆去。 可今日,辛茂将自问,是无愧于心的。 卢承庆亦终默然无阻,看着辛茂将取过门下省特有的“政事印”,端端正正盖于其上。 诏定! * 故而正月十六这日大朝会。 这道《天后摄政诏》并非帝后与群臣商议,而是直接颁行! 而在东宫属臣出来上谏抗阻之时,天后则起身道:“陛下下诏,三省宰相已议定,便为‘皇言’可昭天下!” 何为诏? 诏,照也。以此示天下,使昭然,知所有由也![3] 帝王御宇,以诏行天下,响盈四表! 天后冷然道:“尔等欲抗诏吗?” 朝堂一时鸦雀无声。 而原本坐在丹陛下面对群臣的太子,终是忍不住震惊,回头望着帝后,尤其是母后。 然而他很快发现,母后并没有看他。 她立在凤位之前,目视群臣。 而母后面前的珠帘,已经被宦官拉开——天后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立在群臣之前。 ** 正月十六。 姜沃裹着厚厚的大氅,推开窗户看日出。 冬日依旧很冷。 但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朝阳自云层后一跃而出。 光耀四方。 203 摄政时代起 我会来做这个君王的…… 咸亨二年正月十六。 这一日的大朝会直至临近正午才散朝。 而正式散朝前, 含元殿内的那口高大的金纹铜钟,被早就守在一旁的宦官大力敲响。 钟声雄浑洪长,响彻殿宇。 满殿着紫朱青碧不同色官袍的朝臣, 不约而同被这意外的钟声震了一下—— 这座铜钟, 原先可只有上朝时才会敲响! 丹陛之上, 已然起身欲行的天后, 闻此钟声驻足而听。 钟声落下后,她神色与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定道:“自此后, 凡大朝会, 皆以钟声为始,亦为终。” 一息寂静后,回过神来的群臣,在宰相们的带领下, 山呼应是。 而在这群臣山呼而拜之际,媚娘的目光却也未再落在朝臣上, 她的目光从开着的殿门处望出去。 虽然目不能及, 然媚娘眼前,依旧浮现出太极宫的承天门城楼。 她初为皇后时,曾有一日与姜沃一并出宫去大慈恩寺祈福。 回到宫里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两人一齐登承天楼。 此楼掌晨钟暮鼓,正是这京城中白日的起始和终结。 那一日,媚娘取过沉重的鼓槌,亲手敲响了第一声暮鼓。 之后递给姜沃, 她敲响了第一声。 至今媚娘还记得, 那日巨鼓嗡鸣之声,震得整个人似乎在发麻。而后,两人站在最高的承天楼上, 见城门随鼓声次第关闭,整座长安城渐次安静了下来。 媚娘自殿外收回了目光。 当日鼓,今日钟。 她们走了这样久这样远的路。 只可惜…… 只可惜今日人未在。 * 帝后离开含元殿后,群臣依旧久久肃立未动——太子没走谁敢走? 太子殿下依旧坐在原处未动。皇太子服制中特有的玉簪远游冠下,他的神色有些茫然,以至于面容都有些不真切似的模糊。 半晌后,太子依旧未起身。 殿内群臣,尤其是站在后排的,今日之事纯纯是‘看热闹不看门道’的朝臣,有些已经不免开始探头探脑想看看前面是怎么了,怎么今天不退朝下班了呢? 再僵持下去就不好了。 方才自帝后离殿,宰相们也都已经自座上起身恭送。此时王神玉就迈出半步,姿仪风雅,声音也依旧从容不迫道:“臣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起身离殿。 百官这才如常自宰相起开始退朝。 如今英国公仙逝,是自老中书令杜正伦开始退朝的。 这位与英国公年纪相仿,也已然是年迈老者,这两年屡有致仕之意。此次天后摄政诏他也是提前知道的,也未发一言—— 他如何会出言反驳,许多年前,在姜沃刚到吏部当侍郎时,杜正伦就是第一个当朝提出‘勘察户籍’‘抑世家隐户’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并因此事被皇帝升为中书令。 一做这些年。 方才听到钟声响起,年迈的中书令忽然有一点平静的释然,自己应当终于可以致仕了。 宰相们一一离开含元殿后,其余肃立的朝臣才敢动。 许多人一动才发现,这一日因站了太久,腿脚已经麻了。 不过也不只腿脚麻了。 毕竟除了极少数的人提前有思想准备‘天后摄政’之事的臣子,对其余朝臣来说,这都属于是晴天一个雷炸响,被惊的从内到外都是麻的。 从明日起,就是不一样的朝堂了。 ** 太子从侧门离开含元殿后,在殿外停了良久。 今日之事,令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下朝的,他甚至不知该不该回到东宫去。那里会有人等着求他谏他吗? 太子到底先来到了紫宸宫,欲求见父皇。 紫宸殿后殿,皇帝下朝后,便见曜初已经在后殿等着他了,见他进门才松口气道:“再晚一会儿,父皇今日喝药的时辰就要误了。” 皇帝刚坐下来喝药,程望山便进来回禀太子求见。 皇帝摇摇头:“先不见了。” 就先不见了吧,免得弘儿又要给那些人求情。媚娘的‘天后摄政事条’他也知道些,一定有东宫属臣要倒霉。 既然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一烧也好。 而且之前他们顾忌太多,又考虑东宫的稳固,又要虑着弘儿心性多思,缚手缚脚的。此番也算是不破不立,希望弘儿经过这一回,能够幡然清醒。 这太子之位他自幼有之,便觉天经地义,甚至是想当然,觉得自己是东宫,便该如礼法中一般,所有臣子也天经地义对他‘忠诚不逾’。 然而见程望山出去回绝太子,皇帝到底不忍,不由抬眼望向女儿。 还未说话,就见曜初道:“父皇,我去劝劝兄长好不好?” 皇帝欣慰颔首。 紫宸殿的院中,遍种梧桐,传闻中凤凰非梧桐不栖。 兄妹一人在树下对面而立。 曜初劝惴惴不安的太子道:“父皇正在饮药,今日又上了半日朝,实在劳乏无神。兄长最是仁孝,必能体谅父皇。”顿了顿:“兄长不如去求求母后?” * 太子是在偏殿门口与天后相遇的。 殿门外已经备好了凤辇,天后显然是要因事出行。 “母后。” 太子如今日殿上那般,望向母后。 因昨日是大祭,今日又是大朝会,天后服制较往日庄重繁复许多。 是一身特意改制过的袆衣。朱裳、青襟、玄领纁里。 腰间悬的纽约、佩、绶皆一如天子。 因要出门,天后的袆衣外头还加了一件大裘,亦是玄色羔毛为缘。太子就见,一阵冬日的风拂过,纯墨色的风毛,拂过母后的面容。 上好的羔毛,有一种流水一样的光泽感,正映出一双威严凤目。 就在太子开口前,天后已经抬手打断:“接下来,我要处置一批东宫属臣,太子闭门读书吧。” “这些时日,太子先不必接对朝臣了。” 太子不免再次出声:“可……” 天后并未等太子说出口,她边登轿辇边道:“弘儿,你总是琢磨太多。而从前,我们也顾虑太多。”也是期许太多。 现在。 “你不必再多思,琢磨我与你父皇的心思。” 天后于凤辇上落座,明白告诉眼前的太子—— “遵从。” “像你熟背恪守礼法一样。太子,遵从就够了。” 凤辇离开了紫宸宫,一径前往宫门。 太子奉命回东宫闭门读书。 * 姜宅。 七日已到,姜沃是先好好平躺伸展了一会儿,这才神采奕奕坐起来。 崔朝进门的时候,见她如此:“这是大好了?” 姜沃点头而笑:“本就是风寒所致,风寒过去,就好了。” 有她第一日吐血的‘急重病’在前,后来六日惩罚,她那种病怏怏的没精神,都被视为转好的征兆了,起码没再吐血晕过去(因未续费)。 崔朝放下心来:“天后的车驾快到门口了。” 姜沃直接起身:“那我去门口。” 崔朝闻言还是吓了一跳,立刻拦阻道:“可不要出去吹风了,严公公特意先到一步,正是传天后口谕,令你不要出屋。” 姜沃这才在屋里坐等。 而崔朝将天后将至之事转达后,自己还得赶紧再出去在正门接驾——毕竟天后没有免了他的接驾。 崔朝接驾过后,原欲陪同天后进门,却听天后传达了陛下之意,让崔朝进宫面圣去。 媚娘自行入院内。 毕竟这处姜宅,她也来过不止一次了。 曜初年幼时就长在这里,她也曾屡次出宫探望女儿。 而这次姜沃生病的七日内,媚娘还来过两次,于是很熟门熟路直接走到姜沃这回养病的院落中。 她推开院门,一眼便见到窗边伏着熟悉的身影。 姜沃就伏在窗口,看到大裘朱裳的媚娘进门,她于窗后而笑:“奉天后旨,于屋内接驾。” 两人隔窗四目而望。 而摄政的天后,露出了今日,也是摄政后的第一个笑容。 * 严承财关上院门,亲自守在门外——如今他亲自守门的时候可少了,毕竟他是天后多年的管事宦官,也算得上宫人里头数一数一的人物了。 媚娘与姜沃于窗前对坐,一时谁都没有先开口。 屋内一片安静。 只能听到红泥小火炉上,紫砂壶里水的微微沸腾之声。 姜沃没开口,是知道媚娘有话要问她—— 许多人,包括崔朝在内,都以为她是骤然被东宫猜忌,被皇帝‘准归’(免官),半生心血付之东流而情绪大痛致病。 也有些人,比如王神玉裴行俭狄仁杰等,还以为姜相是多年劳苦心血煎熬留下的身体亏空。 尤其是王、裴一人,大家在吏部一起磕过保心丹(其实那是姜沃给当日王老尚书准备的),如今回想,都以为她素日的康健都是强撑,说不得早有病根。这回吐血是病根、风寒、心绪三重夹击所致。 但姜沃知道,以上这些理由,能对所有人解释她的病情,但唯独无法对媚娘解释,她为何忽然重病至此。 因只有媚娘清楚,太子的猜忌皇帝的权衡,姜沃是早就知道的,根本不会让她惊动! 连她的退,都是她们一人商议好的,又何来心绪大痛而至呕血? 而她往日到底有没有‘病根’,那几日又有无受过风寒,媚娘亦是最清楚。 那么,她究竟是为什么还未走出紫宸殿,就吐了血? 她养病的这七日,媚娘一点儿没有过问的意思。 但现在她病好了,姜沃便等着媚娘问她。 媚娘开口了。 然而她问的,是一个让姜沃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的问题—— “这些年来。”媚娘眼前似有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她们相处的日子,姜沃做成的很多事情…… “这些年来,你做的每一回‘神梦’,是不是都有代价?” 见姜沃点头,媚娘心底五味杂陈: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那些事物,怎么会没有代价。 虽有系统限制,姜沃还是想再解释两句:“姐姐,我说不了很清楚,但我……” 然而媚娘再次笑了:“不用说了。” 她抬起手来扶在姜沃手腕处,寻到脉搏按住。 媚娘对医术称不上精通,但也有了解:在先帝年间,她曾预备着以后要去感业寺,就略微学了些医术。而这些年身边有病人,耳濡目染更知道些。 起码正常脉象扶的出。 她能感受到姜沃的脉象果然恢复了往常的规律有力,不再是前几日的极平弱,甚至是紊乱。 “你只需要告诉我,于你寿命与身体无碍吧?” 这个能说。 姜沃很快道:“无碍。甚至还有益。”她笑道:“我过四十岁生辰的那日,姐姐不是还问过,为何我少时总是睡不醒,倒是这些年精神反而变好了?” 媚娘感受到指尖脉搏的规律跳动:这就够了。 有些话她说不出,便也不用再说了。 媚娘收回手:“既如此,我便与陛下说,不要再派奉御出宫给你诊脉了。只说……你将要出京去寻孙神医好生调养些时日。” 她注视眼前熟悉至极的面容:“太多年了。出去好好歇一歇,看一看这山河吧。” * 虽然已不再朝中,也不是宰相了,但姜沃还是第一个看到全部‘天后摄政事条’的人。 共有十一条。 是媚娘这些年代政的政见心得,是将要推行的新策。 因今岁眼见旱灾在前,第一条就还是‘劝农桑,薄赋徭’。[1] 下面又有许多细则,比如姜沃当日上书的‘备关中旱荒十一条’。 姜沃去取过纸笔,一条条看下去,时不时与媚娘商议。然后一如当年在掖庭一般,两人边说边随手记录下来。 直到看到第七条总则“杜谗口。”[1] 姜沃不由抬头一笑。 何为谗口,那巧言惑于东宫肯定算是的。姜沃都能想象到,等来日这‘天后摄政十一事条’,一旦形成明文诏令发下去,东宫里只怕一大片人,见此文就怕得睡不着觉。 听姜沃这么说,媚娘摇头道:“应当是今夜就开始睡不着了。” “太子闭门读书,他们无人可求。” 天后竟然令太子闭门读书,这对东宫属臣来说,就是个天后要收拾人的明确标志啊。 然而,媚娘边继续在纸页上落笔,边轻描淡写道:“我是准备处置人,但并不准备几日内就处置了他们。” “刀一下落下去,是解脱。” “悬而未决才是折磨。” 就让刀高悬一会儿吧。 姜沃还好奇问了一句:“姐姐准备让他们都去戍边效力吗?”虽说大唐边境大,但这些年发落的人也着实不少了。 媚娘摇头:“我既摄政,该有些新气象才是。” 多年来,一直发落人描边,也觉得有些招式用老没意思了。 姜沃翻回第一页劝农桑下的备旱诸事,举起来给媚娘看:“今岁也不愁没事让他们做。” 媚娘颔首:“是啊,总能寻到些‘好差事’的。” * 两人把‘天后摄政十一事条’从头到尾讨论了一遍后,姜沃搁下了笔。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掖庭,媚娘就曾提起的‘匦检制度’。 即史册上武皇首创的‘自荐/举报制度’,是由皇帝掌握的铜箱,凡天下自认有才有能为之人,都可以直接投信自荐。 使得寒门甚至是平民,可以不依赖世家门阀的路子,直接上达天听。 只是,还是不到时候啊。 代政跟摄政不同,摄政跟当政又不同。 这种大型制度改革,只怕还要媚娘掌政多年权柄稳固,甚至登基改朝以后,才能靠铁腕和魄力推行。 于是她对媚娘笑道:“这些摄政事条推行过后,姐姐的摄政应当就稳了。” 朝臣们也能意识到,是来到了天后摄政时代。 “有些事,可以以后慢慢再做。”她手上整理着公文,口中道:“到时候我应当就回京了,陪姐姐一起做。” * 不只姜沃想起了掖庭那一晚。 媚娘亦然。 挡在君王面前的臣子啊。 她始终要做这样的朝臣,直至今日到底被权衡而免官。 媚娘接过姜沃整理好的‘事条’。 她开口道:“我曾嘱咐你,不要做挡在君王面前的臣子。” 媚娘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漫然笃定:“但我想,你大约也没听进心里去过。” “也罢。” “毕竟日后,我会来做这个君王的。” 204 我为执刀人,赠你尚方剑 要不换个人去…… 红泥小炉上, 新的一壶水正好临近沸腾,咕嘟嘟翻滚着细小的气泡。 一如姜沃现在的心情。 她听到眼前的媚娘说出‘来日会做君王’这句话,顿觉书中那句‘辞靡于耳, 累累如贯珠’一点不错! 听其声, 闻其辞,便如珠玉响于耳畔一般美妙! 如不用古人言, 换成姜沃会用的比喻那就是——简直比筹子入账那种金币掉落的声音还要美妙很多。 虽然每次听到那种哗啦啦的金币声,她已经很陶醉了。 姜沃一时竟然无言,只望着媚娘而笑。 而媚娘将此言说出口后, 原本心底总似有一块凸凹不平的,有些朦胧阴影之处,轰然而平。 坦荡如此。 欲为君王。 媚娘起身走到书架前。 从前在掖庭时, 媚娘住处不便,故而两人的藏书多放在一处,时间久了, 给书排列顺序的习惯也就相同一致起来。 于是媚娘很快找到了《汉书》帝王本纪那一卷。 史书之上,素来只有帝王有本纪, 除了吕雉——《汉书·高后纪》亦在帝王本纪中。 姜沃见此还想到:吕后之子,当时的皇帝汉惠帝刘盈, 反而是没有本纪的。 可见史书也自有其公道处:哪怕做了数年名正言顺的皇帝, 但没干皇帝的事儿, 不好意思也没有本纪(也是没的可记),其事迹完全可以在高后纪中一并带过。 其实媚娘都无需拿出那卷书,本身也已经能倒背如流。 她唇齿间清晰念诵道:“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 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顿首奉诏。’”[1] 姜沃也无需再看原本,很快应答媚娘道:“这是吕后废少帝,立恒山王弘时的史笔。” 吕后废立皇帝, 群臣只能顿首奉诏! 媚娘颔首。 她年少时初读《汉书》,见此而大为震撼,数次停下来掩卷而感:这大概是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权力了吧。能够一国号令尽出于手,以太后制天下。且废立帝王之际,群臣也只能尽皆俯首。 掌权十五年,至崩逝未放手,终入帝王本纪。 而当年的媚娘确实是没有想到的,吕后并未空前绝后,而那个未‘绝后’的人,是她自己。 她已以天后之位摄政。 将来,自然也会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 她如何不是君王? * 除了一如天子的纽约、佩、绶,媚娘腰间,亦悬一枚亲手所制的玄色荷包。 里面是她随身带了多年的小印。 此时她再次取了出来。她抚摸着印纽处的一轮红色旭日:“我记得我刚做皇后时,就是长孙太尉离京后。” “权柄更迭令人心惊。” “咱们亦深叹权势迷人眼,一如迷障。曾说过做彼此的锚点免得迷失,反而被权力之刀所伤。” 媚娘慢慢道:“但今时今日又不同了。” 当时权力之刀握在旁人手中,自然要谨慎,要步步小心,免得为锋利的权力之刃所伤。 可今日…… “我即执刀人!” 且既执刀,就不能再放下,不能让刀被旁人再夺走。 这就是帝王之心。 姜沃从前也朦胧有所感觉,但也是今日,才清楚明白听到了看到了媚娘的君王之心。 原本她还有些遗憾,今日未在朝堂之上,见天后摄政,见媚娘在群臣面前,走出垂下的珠帘。 可现在这遗憾便全然没有了。 她看到的,是走出另一重‘珠帘’的媚娘。 * 姜沃接过媚娘手中的这卷《汉书》。 史书之上有帝王本纪,也有臣子列传。 姜沃手持汉书,对媚娘郑重道:“姐姐若为君王,我自为永无变节之臣。” 在这一个时空,在这里的后世,她们会被记录在《唐书》之上的帝王本纪与臣子列传。 且本纪与传中,互有其名。 媚娘听她这句话,不免又想起她此番免官,便道:“我自信你。” 顿了顿:“你也要信我。” “我从今日起摄政,将来会有许多臣子。但你是我最初,也是唯一不会怀疑的人。” 她们是真的起自微时,一路至今。 同患难过,也同富贵过。 姜沃点头的瞬间,就听到系统的声音响起。 【恭喜用户,权力之筹获取方式四(已解锁):上位者的唯一托付】 获取方式四?姜沃之前解锁过三种,分别是:得封官职(爵位)、每月固定薪酬、以及上位者的肯定。 很多年来,她一直没解锁一种新的获取方式。没想到会在今日解锁。 但是……姜沃忍不住想要敲敲系统:这可是听起来就很难解锁的获取方式,那我该得到的筹子呢?我那哗啦啦的金币声呢? 系统声音再次响起—— 【检测到该上位者已与用户绑定,权力之筹翻倍发放,因数量较大,请客户注意查收(友情提示:可关闭音效达成勿扰模式)】 姜沃并没有关。 她认真听了良久金币掉落之声,然后看了一眼账户余额后,就顿时陷入了一种‘辛尚书见到银矿’的欢喜中。 ** 说起辛尚书,紫宸宫中,崔朝正在告他的状。 其实刚开始,崔朝说起要告一位臣子状的时候,皇帝以为他说的是李义琰。 皇帝还摆手打断道:“不用你告,朕也已经听说了。他在中书省对姜卿的病幸灾乐祸不说,之前,还曾把姜卿拦在宫道上,吹了半日风。奉御诊得姜卿的病起自风寒,说不得就是那日的缘故。” 事实自然不是如此,毕竟那天姜沃穿的很厚抱着手炉,倒是‘旧衣朴素’的李侍郎冻的不轻。 但崔朝没反驳这句话—— 其实在崔朝心里,还是因东宫猜忌,被逼离开朝堂事对姜沃打击最大,才让她大病这一场。 他们之所以对外都称风寒,只是为了转移皇帝的内疚感。 也免得姜沃这番吐血,在将来被有心人利用,反复提及,变成皇帝心里的臣子怨怼君上。 所以……崔朝想了想:李侍郎最忠于礼法,按礼来说,臣子为皇帝尽忠死而后已也是应该的。那么,他只是给皇帝和太子背背锅怎么了? 于是崔朝也就顺着皇帝的话道:“是,那日她回到家中,就有些咳嗽,神色也不太好。想来风寒从那日就埋下了。” 皇帝深颔首赞同。 于是向崔朝道:“这人你不必管了——此人宅无正寝,虽出身陇西李氏名门,却还是住在破屋之中,朝野间都传其‘风骨清正,素有令德’。” “其实不过是沽名钓誉!” “他入中书省为侍郎后,自为官高权重,要改葬他这一脉的先祖——见舅家坟茔之地更好,竟令其舅迁坟,自家先祖兆之!此等人,何以秉政!”[2] “自当逐出朝廷再不为官才是!若非媚娘道,对此人另有安排,朕已然下诏了。” 崔朝闻言,感慨道:“何为巧言令色鲜矣仁,便是如此吧。” 还不忘提一句:“陛下,太子殿下正是年轻仁厚,才易被此等人所惑,陛下不如将李义琰行止送于东宫?” 提起太子,皇帝又泛起了熟悉的头疼:“朕已然让曜初去说与弘儿了。”也让他好好反思一二,别光听这些人说‘为他好’的满口礼仪道德,也要看看这些人做的什么事儿! 皇帝对着崔朝,忍不住吐露了一句:“若是曜初跟弘儿换一换皇子与公主身份,朕此生便圆满了。” 崔朝:陛下总是喜欢做梦,当年还想有个先帝那样的继承人呢。 见皇帝揉了揉额角缓了心情后,崔朝才道:“不过陛下,臣要状告的,其实不是李义琰,而是辛侍中。” 皇帝:?? * 事情还要从前日正月十四,辛茂将到姜宅探病说起。 之前郝处俊上奏疏,想要把城建署归于兵部统一管理这件事,给辛茂将愁的,夜里都睡不着觉。甚至还出现了鬼剃头,头顶有一块指肚大小的头皮直接给秃了,还好官员上朝要戴冠,否则他这个宰相都没脸出去见人! 于是哪怕知道姜侯在养病,辛茂将也顾不得打扰了——城建署的事儿必须得让她拿个主意,于是就直接上门来了。 彼时姜沃已从曜初处得知皇帝‘天后摄政’之意坚决。虽不能透漏此等机密,但看着‘愁到斑秃’的辛侍中也很不忍心,就很坚决从玄学角度安慰道:“辛侍中放心吧,我已起过卦了,城建署安然无事。” 辛茂将这才放了一半心。 另一半不放下的心则是—— “姜侯只信得过那库狄署令吗?” 姜沃颔首:“怎么?辛侍中是觉得她哪里不好吗?” 辛茂将摇头:“也不是,姜侯选中的人我也信得过。只是……库狄署令毕竟是吏部尚书裴行俭的夫人啊。” “若有事,不好总去寻裴尚书的夫人。” 姜沃从容亦郑重答道:“都是朝臣同僚,何必拘泥于此,辛侍中从前可不是如此着相之人。” 他们这一问一答,就坐在一旁烹茶的崔朝:?? 我还在这儿呢!难道姜侯就不是我夫人?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偏生辛宰相自己还浑然未觉,直到崔朝咳嗽了两声,才醒过神来:啊,这…… 很快红着老脸尴尬告辞了。 紫宸殿中。 皇帝听完险些笑倒,然后点评道:“这就是世态炎凉,人心多势利——谁叫你多年无心上进,官位不如姜卿,有什么法子呢?” 崔朝就继续‘状告’道:“可见辛侍中眼里只有国库的银子和城建署!” 皇帝笑过后也感叹道:“难为辛卿为国库忧勤至此。”又道:“城建署……确是得是独立于各署衙之外。” 一旦归于哪个部,只怕慢慢就变了。 崔朝今日来告状,就是再与皇帝提一提城建署的要紧,以及东宫属臣曾经迫不及待动过心思这件事。 别来日陛下又被东宫求得心软,哪天再一权衡,把城建署当政绩给东宫吧。 ** 中书省。 大朝会虽散了,但朝臣们也不能各自回家,都得继续回到各个署衙当值,开始新一年的忙碌。 午后,王神玉正在主持中书省的例行议事。 然而还没说了两句,就停下了:“李侍郎,你这脸色跟浆糊似的,还来参加议事?这寒冬腊月的,若是将同僚都传病了怎么好!” 听王神玉这样说,李义琰萎靡不振,半点没有之前常朝上,敢点名顶头上司的样子,反而连忙拱手认错。 中书省其余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他们知道为何李义琰怕成这样,脸色白的跟浆糊似的,而且精神恍惚—— 皇城中消息传的最快,不过一个中午,各署衙都知道了两件事: 今日方摄政的天后,才离了大朝会就摆驾出宫了,到的正是姜府。 不但如此,听闻太子还奉命闭门读书,不再接对群臣了。 此两事相加,有些东宫属臣怎么能不怕? 而王神玉本来就因为不得不挑重担而心情郁郁,更不愿再见让他心烦的下属,直接下逐客令道:“这些日子不必来署衙了,病好了再说。” 等李义琰走后,王神玉心情总算好了一点,叩了叩桌子,闷声道:“闲杂人等走了,继续议事吧。” 感受了下文书令人绝望的厚度,王神玉觉得,这人生真是太难了。 * 因而这一日议事后,王神玉便请见天后。 且开门见山:“天后今日出宫探望姜相,不知她病情如何?”顿一顿又道:“如今天后已摄政,姜相……” 却见天后缓缓摇头,神色罕见略有黯然:“多年心血煎熬,岂是数日间能好?她已定下要离开长安修养些时日,且出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寻孙神医。” 王神玉亦随之黯然无言。 尤其是天后又拿出一物给他:“对了,姜侯有一物赠王相。” 王神玉双手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瓶保心丹成药,下面还带着药方。 姜相于病中,尚赠药与他。 他握此匣道:“此次备旱事,臣虽不才,亦当尽力而为。” 媚娘:好哩,等的就是这句话。 虽说王神玉丧丧的时候,也能将诸事做到及格线,但还是调动下主观能动性,让他做到优秀更佳。 且媚娘也没准备摁着一个羊往死里薅,很大方道:“就让狄仁杰、韦思谦等人,与王中书令打个下手吧。再有,各署衙中若有王中书令看中的人,都可选用。” 王神玉谢恩,之后作为宰相不得不提起一件事:“天后,如今尚书省两位宰辅空缺。” 尚书省要紧,不可久空。 “我心中已有人选。” ** 咸亨二月正月二十。 天后连下两道调令:原熊津都督刘仁轨调任回京,任尚书左仆射;肃州刺史王方翼,升为熊津都督,坐守辽东。 这两道诏令一下,朝中颇多讶然。 他们原以为,天后摄政后,会先提拔她从前最亲信的‘北门学士们’呢,不料却见这两道任命。 自然,熊津都督刘仁轨担得起宰相位,但他多年驻守海外,从前并非天后一脉。而王方翼更不用说了,在许多朝臣眼里,他身上的标签就是‘废后堂兄’,原以为他这辈子都要在偏远之地蹲着呢,尤其是皇后掌权后,谁能想到如今却做了实打实的封疆大吏。 说来,媚娘自然是要提拔自己心腹固权的。但摄政后最初的任命,她却选择了这两位朝臣。 再加上她正重用的世家出身的王神玉与裴行俭—— 这些人出身和履历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有真本事! 明示朝臣:无论哪一脉系,凡有能为可做事,她便会用。 * 比起以上两道诏令,天后的下一道诏令,其实在京中引起的震动更大。 天后新设官职——巡按使,掌巡天下风俗并黜陟(升降)官吏。[3] 此乃代天巡视之要任! 而大唐第一位巡按使,也很快昭于朝野:天后赐尚方剑,令姜侯为巡按使,任巡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三百六十州乃太宗年间划定,至今已有新增四夷之州,只是朝中依旧习惯以三百六十州虚称)。 何为尚方剑? 自汉起,御用之剑为尚方剑,臣与庶,除御赐外,皆不可用。 《汉书》中有记,臣子向帝王请尚方剑后,便可自行诛杀罪臣! 朝野震惊。 尤其是世家,何止是震惊,简直是如丧考妣:原本姜相也就在京城内行走,如今竟然要天下行走,四处‘祸害’去? 他们这些人的家族,在京城中尚且高人一等,何况在祖籍?自然有些‘山高皇帝远,我就是皇帝’的横行霸道事,这万一撞上尚方剑…… 听闻姜侯不是吐血了吗? 怎么不好好养着啊! * “天后,不如让她好好养病吧。” 这句话王神玉说出来,自然与许多世家的心思不同,他倒是真为姜沃考虑的,才特意来劝天后—— “姜侯的性情。”他原来一直不肯改口,这次都特意改了。 “天后也清楚,若是身负官职必以公事为重,只怕不能留在孙神医处安养。” 王神玉来之前也思考过了:天后初摄政,又要推行新策,想要更了解大唐各道各州的情形,也是应有之义。 这巡按使的官职设置的也很巧妙。 但这人选可以换一换。 王神玉道:“不如令大理寺卿狄仁杰为巡按使?细察百官罪行,也是大理寺职责之一。” 虽说狄仁杰很能干,是他如今得力干将,但……他又没生病,也可以多做点事,让狄仁杰代姜侯为巡按使去。 却听天后道:“王相,此乃姜侯本心,我亦不能阻。” 王神玉只好叹息而去。 心道:既如此,自己只好在备旱事上再用些心,总不能让个病人巡到关中受灾之地,见事不协再带病操劳。 王中书令原就燃起的工作斗志,燃的更旺了一点。 205 出行计划 意想不到的第一只 拦路虎 …… 二月初。 冬夜。 姜沃正对着镜子用犀角梳梳发。 这一日, 正是英国公的七七祭礼。 与姜沃前世家乡上‘五七坟’风俗不同,大唐的祭祀以七七为界。英国公的丧仪乃皇帝命礼部太常两处一并料理,自始薨到七七,皆设丧仪, 有僧侣念诵经文。 《道枢·复卦》中曾记:“人, 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 时人皆认定人有七魄, 七日一祭, 一魄散去,七七四十九日而魄散尽。 故而七七丧仪, 便是送亡者最后一场。 姜沃梳发到底后, 右手掬起一捧发丝看了片刻——青丝中掺着一缕细细的银白色。 这就是她的第一缕白发了。 不过这一缕银白不是今日才有,也并非这次受系统惩罚吐血所致。 而是英国公薨逝那两日骤然发现的,大约是伤感悼念之故。 当时姜沃看了看, 也并未剪去这第一缕白发。 就留着吧。 因她头发生的厚,平时也可以将这一缕银白色隐进发中, 至今也无人发现。 不, 还是有人发现的。 崔朝端着一碗看起来内容就丰富到惊人的药膳进门, 姜沃立刻很明确拒绝:“既然都是补品,你自己吃了吧。正好补一补。” 她是真的不需要补。 有句话说得好, 权力就是最好的补药。对旁人来说, 这句话是比喻, 对她来说,那就是事实。 而且……姜沃不由看向崔朝。 灯下赏美人,是她多年来很放松的消遣乐趣, 至今亦然。 然现在,她的目光不由就落在崔朝的鬓边,亦见一缕分明银白之色。这是大半月前她‘大病’那一场后才见到的。 不过, 这缕正好生在鬓边的白发,与其余青丝分明不同的银白,并未破坏他的容貌,反而但给他的面容添了一丝很奇异的魅力。 甚至于,姜沃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颜控,直到见了这白发,才发现,自己可能也是白毛控。 然后又心中庆幸:好在崔朝的担忧痛心,是生出白发,而不是像辛侍中一样鬼剃头…… * 见姜沃死活不肯喝的样子,崔朝就只好自己喝了。 然后两人继续在灯下规划出行的路线图。 一张大唐的十道舆图上,已经画了不少各种颜色的圈和红色的行进路线。 崔朝捧着碗笑道:“现在这张图若是流传出去,可值千金。” 他说的绝不是虚指,就是实实在在的重逾千金——姜侯持尚方剑为巡按使之事,令京中许多世家、勋贵焦虑不已,纷纷想要打听‘巡视’的具体路线,想看看有无自己‘老家’。 可哪里打听的到! 唯一确定的消息便是,姜侯的第一站是去寻孙神医看病。但问题是……孙神医现在在哪儿,他们也不确定! 他老人家云游不定,每到一处又不会通知京中的世家。只会跟宫中帝后报备一下(以备二圣忽然有疑难之症需请孙神医亲至)。 这可给京城中簪缨之族们愁坏了——之前戴至德是怎么下去的?不就是因‘家人挟势勒索钱财’,他本人被连坐的吗?至今他还在周王李显处坐冷板凳呢! 前车之鉴在前,既然探知不到姜侯的具体去向,那只好‘防患于未然’,先约束下家人,免得连累自己。 于是纷纷写信给祖籍的族人(尤其是祖籍就在关中的世家、勋贵们),生怕被姜侯‘近水楼台先斩月’。 让族人们这两年皮子紧一点做人。尤其是最近半年,可千万别做了尚方剑下第一人! 那新摄政的天后,抓到首例(或者是前几例)典型后,肯定会重罚的。 姜沃也听闻了这件事。 可以说是,巡按使还没下去,但已经有了些‘风紧,扯呼(盗匪黑话:条子来了,快跑路)’的意思了。 崔朝咽下一勺药膳后,忽然又加了一句:“这张路线图,外头既然千金难求,那下回辛侍中若是再来家里,可一定要将图收好了,免得被他拿走卖了。” 提起辛侍中,崔朝语气还是甚为幽怨。 姜沃抬头笑道:“你还记仇呢?”记辛茂将根本忘掉了他们是一家子的仇。 崔朝点头。 姜沃忽然停笔道:“但你还真的提醒了我——一会儿你吃完后,再拿几张新的舆图,画个十张八张的假路线图,完全可以拿去卖一下。” 横竖他们用的舆图都是一块雕版印出来的,造价也不高,完全是一本万利啊。 别人这么想知道她的路线,怎么好如此不近人情,一点儿消息不透漏? 卖图的钱怎么花,姜沃都想好了:一半贴补城建署的科研人员,一半用来当路费,毕竟穷家富路嘛! 而且这一路上,又不止他们两个人带着婉儿——正好文成之前带给她的五十个女兵,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代天巡事是有风险的,虽说本朝才设‘巡按使’。 但自汉代起也有代天子出巡各地的官员了,历朝都不缺丧心病狂敢于刺杀‘巡视组’的地方黑势力——犯的事太重了,被查出来也是个死,还不如铤而走险。 故而姜沃也打算好了,不会每到一处都旗帜鲜明,准备有的地方以官方身份至,有些州县则隐姓埋名而至。 主打就是一个捉摸不定。 甚至连女兵她都已经提前分好了组。不然到哪儿都带五十人,实在是太显眼了。 * 崔朝喝完一碗补药,就去寻新舆图,准备明日开始兢兢业业‘造假’。 今晚,则先商议下真正路线。 “既然已经向陛下说过了,那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寻孙神医。” 说来,姜沃也觉得第一站去寻孙思邈很好,孙神医所在之处,必然有新医馆和女医馆——她最初绑定系统是为了健康,而在系统内兑换的第一本指南也是医书。此番出京第一站,先住一住大唐的医馆,也算是初心了。 “且孙神医正好就在江南西道下辖的江州浔阳县。” 是‘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江州。也是白居易写出千古《琵琶行》的‘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阳江。 姜沃用未蘸墨的笔在舆图上划过:“正好江州旁边,便是洪州。第二站洪州,滕王阁。” 洪州,即南昌。 亦是《滕王阁序》中‘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因洪州自汉代起,一直归属豫章郡,直到隋朝才成为了洪州,固有此名句。 而姜沃也不光是为了旅游看滕王阁—— “江南西道共18个州,咱们到的这两个州,正好是一个上州、一个下州,管中窥豹,便可知江南西道大抵情形了。” 大唐关于州的分级是按户籍数分的,并非地理面积。 五年前,朝廷刚重新划定了:一州内有四万户以上的人口(武德年间以三万户为限),便是上州,不足一万五千户,便是下州。 而姜沃将要到的这两州:洪州为上州,江州为下州。 正好对比来看。 见姜沃不只看舆图,还翻开了密密麻麻历书,崔朝就又点了两盏灯。 而姜沃看过历书后道:“其实孙神医哪怕不在江州,我可能也会选江南西道为第一站。” 崔朝明白:“因为粮食。” 姜沃点头:“对,两晋时朝廷空罄,百官无禄,惟资江州运漕。”[1] 可见赣水流域的水稻种植业的发达。 “而且江南西道还下辖潭州(长沙)、衡州(衡阳)。”湖南之地鱼米之乡,本朝便有‘潭衡多积谷’的俗语。 如今东南沿海以占城稻为主,江南西道则还是以原本大唐本土稻为主,都是大唐的宝贵粮仓。 姜沃方才翻历书的缘故就在这里——他们二月初出京,等到江南西道,应当正好能看到春耕。 * “见旧历书,我不免想起师父。过两日咱们出长安,师父却一时不能跟咱们走。” 李淳风还在修历书的尾声,争取今年天后摄政,正好能颁下新历法。 自然没法这就与姜沃一起出京。 除了李淳风外,姜沃其实还有许多‘旅伴’都不能二月跟她一起出京。 比如文成,她在准备着返回吐蕃,她们二人可能只有吐蕃相会了。 再比如这两年常与她往来的英国公府宁拂英和顺顺,此时都在家中守孝,自不可能出远门。 甚至重孝在身,都不能出门拜访,更忌讳拜访病人。故而姜沃前番病的京城皆知,英国公府内也只能送了名刺和补品,还是这回英国公七七,姜沃上门祭奠,宁拂英和李敬业才见到她。 顺顺为曾祖父守孝,是满五月出孝。 孙辈原本是守九个月。但因李敬业的排行,他属于承重孙,将来要继承英国公府,按礼还是该守足二十七个月更显孝道。 只是英国公去前曾经留下遗命,令李敬业满九月即出孝,继续去辽东为国尽忠,毕竟他当年最后平定了高句丽的叛乱,孙子理应继承此志,而非只闭门守灵。 姜沃便与李宁二人说好了——到时候李敬业回辽东,宁拂英便可带着顺顺入巡视之伍,到时再去辽东汇合。姜沃总也要去一趟辽东,再去倭国看看闪亮亮银矿的。 ** 而姜沃没想到,她还未出巡,就遇到了第一只拦路虎。 来头还不小,正经的皇亲国戚,标准皇二代—— 太平公主李令月。 在规划好出行前两站路线的次日,姜沃就带着婉儿入宫来。 姜沃去寻媚娘说起出行的计划,而婉儿则去与自幼为伴的太平公主告别。若无意外,再过两三日,她就要跟着师父出长安了。 然而这一告别,就告别出‘拦路虎’来了。 是真·拦路。 姜沃去接婉儿的时候倒是顺利进门了,然后出门时候,就见太平躺在了她偏殿门口的黑石地砖上,拦住姜沃的路道:“姨母若是不带我,我就不起来了。” 姜沃:…… 不过,姜沃并不担心孩子卧地冻病了。因她很快发现,太平这孩子,着实聪明而灵活:她应该早就计划好了,所以穿了一件特别厚的宽大毛斗篷,还带了个大风帽——这一躺,简直是枕头和睡袋齐全,一点也不亏待自己。 帝后很快闻讯而至。 见此均头疼不已——这要是周王李显多半要挨家法了,偏生是最小的女儿令月。 媚娘甚至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语气带了埋怨道:“这几个孩子除了曜初,没有一个省心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皇帝立刻回答:“总之不是随朕,满朝文武皆知,朕自幼是出了名的懂事有礼,从未令父皇母后生过气。” 然后又看媚娘:“朕也不知他们随谁。” 帝后相伴多年,一路为颇有默契的政治盟友,终是险些为‘熊孩子究竟随谁’而发生争执。 甚至开始怀疑教育问题:只有曜初幼时是长在宫外最省心,莫不是宫里教育出了大问题? 最后,还是皇帝选了个人背这口锅。 “应当是隔辈遗传,随了舅舅。” 皇帝想起贞观二十一年的旧事:“申国公(高士廉,即长孙皇后与长孙无忌之舅)过世后,父皇欲亲往祭奠,舅舅劝说不能,就这样躺在马车前面了,这才把父皇拦住。”[2] 当时皇帝也是亲眼所见,眼睁睁看着好大一个舅舅干脆利落‘咕咚’就躺在马车前了,那场面实在难忘,故而今日一见令月躺在地上,立刻就想了起来。 当时长孙无忌骤然如此,还吓得驾舆之人险些撅过去,这万一马不懂事,真把赵国公给踩扁了可怎么好——不过,当年长孙无忌干这一出不是胡闹,是因为二凤皇帝彼时圣躬不安,实在不适合去祭奠哭灵。 皇帝也不管舅舅的初衷了,见女儿如此,就把锅迅速扣在了舅舅身上。 而姜沃则抱着手炉望天:不知道今日他们还能不能出宫啊。 206 曜初的重生之骰 真正有了 强烈迫切愿…… “李令月。” 说来, 曜初如此沉声一唤,别说太平了,连姜沃都下意识想站的端正一点——回想起了被家长连名带姓一字一顿称呼的恐惧。 就差一个‘三、二、一’了。 * 其实在曜初解决拦路虎之前, 还有个路过就被创到的倒霉蛋。 且说太平躺在她的殿门口不起来, 与她住对过的殷王李旦倒是乖乖的,除了向长辈问好什么话也没说。 但闻声而来的周王李显就不是了。 他原就是十处敲锣,十一处有他的性子, 见太平闹着要跟随姜姨母出行, 而且父皇母后明显有点没法子,李显就也想来搭个顺风车, 跟着出京玩玩。 然而皇帝对皇子,绝没有对女儿的耐心。 李显都没躺下, 才站在门口说了句:“父皇, 我也想……”就被皇帝勒令去抄二十遍《孝经》, 抄完之前不用出门了。 虽说孝经只有两千来个字,但抄二十遍对李显来说,已经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了。 见李显垂头丧气而去, 姜沃突然想到了那句:路过的小狗都被打了一巴掌。 直到曜初出现。 曜初有一兄两弟,但妹妹只有太平一个, 待她自然不同。而媚娘这些年主外,更是曜初素日带妹妹多一点。 “李令月。”曜初走近后, 又叫了一遍太平的大名,然后道:“坐起来, 我跟你好好说话。” 姜沃就见太平方才那一往无前,坚决‘躺定石砖,扎根基层’的气势慢慢暗弱下去。 然后乖乖坐了起来。 曜初蹲下身来,跟太平对视。 “令月。” “我已经与你说过了, 姨母出门,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是代天巡视、黜陟官员、访查民情。” “带着你一个,只怕还要多带二十个人保护你,岂不是添乱?” 太平便反驳道:“可是婉儿与我一般大,怎么就能随姨母去呢?” 姜沃觉得出婉儿在自己身侧,靠的更紧了。姜沃安抚地拍一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无事,不会有人把太平的行径怪在她身上。 听曜初这话,看太平这一身齐全的行头——哪怕今日婉儿不来与她道别,只有姜沃自己进宫,太平也得躺下,甚至可能直接躺大门口去。 她这‘碰瓷’的主意,估计从听说姜沃要离京就准备好了。 曜初听太平如此问,就很冷静指了指妹妹的碰瓷装备:“你如此躺在地上,谁说都不听,父皇母后都拿你没法子,谁敢带你出门呢?若是到了外头,姨母该去哪一处巡查,你不想去,也躺在地上不走怎么办?” “我若是姨母,哪怕原来愿意带你去,但见你这般放赖威胁后,也就不肯再带你了。” 而曜初接下来的话,姜沃听得很耳熟。 只听曜初道:“令月,这一年多,你不是常要文成姑姑给你讲吐蕃的故事吗?又问文成姑姑要了两个女卫。姑姑怎么说来着?好的兵士要服从命令,听于指挥,才□□。” “姨母这次去做巡按使,也是去‘打仗’的,那怎么会愿意带你这种将士呢?” 姜沃:嗯,好红的语录。 而帝后虽然觉得这几句话有些直白,但因为这两年饱受‘不听指挥’长子的折磨,听曜初这几句教导妹妹的话,就很入耳了。 不由欣慰点头。 只见太平想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她的毛茸茸大氅上,牵袖相告:“那姐姐,我听从指挥。” 帝后均松口气:好了,有一个省心的孩子也不错了。 然而很快,在场的几位长辈,就听曜初又对妹妹道:“你这脾气急起来如烈火一样,也只有我说,你才听了。” 曜初转头,望向父母,柔和的杏眼里全然是仰望和孺慕的弧光:“父皇母后,那我带着令月一起跟姨母去好不好,我可以照顾她,也能管住她。” 帝后:……好家伙,在这里等着呢。 唯有姜沃猜到了,只是含笑。 * 其实姜沃辞官的那一日,就曾与皇帝说过,如果放心,可以让曜初跟她出门走一走。 她跟曜初还不一样。 姜沃前世是真正的普罗大众芸芸众生,而媚娘也是从宫外而来,年少时吃过苦,当年在掖庭的时候,与姜沃说起外头的常平仓、粮米铺子掺杂新米陈米勾当,都是很清楚的。 但曜初,对真正的民间事,了解未必少(姜沃也有在按指南教导,也拿户部的奏疏给曜初看过),但她真正见过的太少了。 类比起来,就像是现代的孩子,很多都只从彩印的课本上,见过农民春耕秋收的照片一样。 知道有这么回事,但从未体验过。 姜沃对曜初的期许,自是比对自己还高。 更想她多见一见,体会一二。 但姜沃知道,帝后,尤其是皇帝,只怕不能允许自己带着曜初山南海北的到处去。 不过…… 姜沃向来是熟练运用开窗理论的人,曜初亦然。 果然,在曜初提出‘过分要求’,要跟着姜沃甚至带着太平一起,走遍大唐十道后,皇帝十分拒绝。 但姜沃再说起:“陛下,臣会先就近去看看关中的几处灌渠。”备旱的重要一项就是检修水利,能够引河渠灌溉干涸的农田。 姜沃规划了路线——既然要做巡按使,不如就先去看看郑国渠、六辅渠等灌渠,抽检一下工部的水利工程做的如何。 京中的备旱计划做的再好,修出来的灌渠不能用,也是白搭。 “臣知道陛下不放心公主们远行,但若是就在关中呢?不过几日,陛下也可派亲卫扈从,如何?” 皇帝想了想就同意了。 姜沃莞尔:她原本想达成的目标就是这个,能让曜初时不时跟着她出趟小远门。 其实太平真跟着她巡游四方也无妨,然曜初不可能跟着她一走经年。媚娘方摄政,曜初既要做帮手,也要做学生,不宜长久离开长安和帝后。 ** 这一年二月初,姜沃带着曜初等孩子,来到了离长安最近的一段郑国渠。 郑国渠是秦代就修建的水利工程,长足有数百余里,灌溉地四万余顷。是关中极为重要的灌渠。 姜沃每每见到这些古代工程,都很难不被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所动容—— 这条郑国渠修自秦,时代久远,然别说终封建王朝的清朝,都还在使用此灌渠,甚至民国乃至新中国成立后,都依旧在修整和挖潜扩灌,郑国渠至今依旧在灌溉田亩,造福百姓。 * 因太平和婉儿到底还小,尤其是太平又太活泼。姜沃就让崔朝带着她们离得远一些,再给她们讲讲河渠的用处。 而她则带着曜初走的更近些。 很多年后,姜沃再次回想起这一天,依旧确定,这是曜初真正有了‘强烈迫切愿望’的一天。 一如多年前,抛出重生之骰后的自己。 * 姜沃与曜初都穿着便于行走的胡服,沿着河渠旁踩出的小路往前走,彼此还得互相扶着,毕竟不是平整路面。 自然有皇帝拨下的扈从亲卫,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睛眨都不敢眨的护卫着。 而这段河渠附近,有一个黄泥村,时不时能看到小路上途经的村民。 不过在这京城周边的村落,村民们都很会看身份高低,远远见这边有威武的银甲侍卫,自是都远远绕开,没有敢靠近的。 直到有一个扁担上挑着两个竹篓的中年村夫,鼓足了勇气往这边走。 侍卫自然拦下。 姜沃与曜初眼神都很好,就见那村夫点头哈腰,脸上堆着极小心讨好的神情,与侍卫赔笑求情。 风将他的话断断续续吹过来,显然是尽力学着长安城里的官话语调:“……贵人……买不买这货物……就问一问……” 姜沃与曜初也看到了他挑着的竹篓。 算着天色,显然是要进城去贩卖些货,补贴些家用。大约是见到这些侍卫,知道是有达官贵人在,就想卖掉自己的货。 “姨母?” 姜沃只道:“既然出门了,曜初想怎么做都可以。” 曜初颔首:“我见那路上,走过的人也不少了,但只有他一个人胆子这么大,那咱们看看吧。” 说来,曜初头一回出门,媚娘也不甚放心,还特意令嘉禾陪着曜初一起。 此时嘉禾听公主如此说,就走过去问那农夫的货物。 那农夫喜出望外,很快放下他的竹篓,掀起盖子,先倒出来一只竹篓,滚落了一地的是新笋,他口音很重,但说的话姜沃她们都能听清,显然是常进城的:“是昨夜刚挖的山笋,最是新鲜,长安城里许多贵人喜欢这一口。” 怪道见了银甲侍卫,还会特意来问一声,想来是觉得‘贵人’们都喜欢这野意,那索性在这里卖了省一趟腿脚。 而不等嘉禾再问,农夫又把另一只竹篓掀翻,倒出里面的‘货物’—— 不,不是货物,是活物。 地上滚落的不是什么笋子,而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正瑟瑟缩成一团。 那农夫脸上依旧带着讨好的,甚至憨厚的表情。说起地上滚落的孩子,跟说起那一地山笋的语气别无二致。 他堆笑道:“这一冬都没下雪了,来年春耕可怎么好,必是有旱的!家中孩子多,养不活这许多张嘴。” 那农夫试探道:“这孩子也七八岁了,能做很多活了。只要一贯……”他不敢看侍卫身后的贵人们,只对嘉禾讨好又嗫喏重复道:“一贯就够了。” 姜沃就见曜初怔住了。 她自然听说过,民间有卖儿卖女事。 真正让曜初怔住的,不是百姓在荒年要卖掉儿女,大概是这样像卖笋子一样卖掉女儿的样子。 姜沃略微闭了闭眼睛。 这样的父母,这样的事情多吗? 或许不很多,但在此世,也绝对不会少。 甚至能把女孩子养到七八岁上,在荒年前才卖掉,而且是鼓着勇气试图卖给‘贵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有良心的爹娘了。 就像许多年前,姜沃要抛出她那枚重生之骰之前,设定了很苛刻的条件:【没有得到过父母真心疼爱,身处恶劣环境难以自救,没有主动用恶意伤害过其余人,极度想要逃离目前生活却力有未逮的女性。】 她当时以为很苛刻的条件,系统为她筛选出的符合之人,却多如繁星。 她是对着繁星一样的苦难,抛出了她那枚‘重生之骰’。 * 曜初或许跟她一样。 最开始的想法,大概是源于孩童朦胧的不甘心——她与兄长为什么得不到等同的待遇,为什么不能被父皇一视同仁的考较? 曜初真正意识到自己能做更多,并且迫切地想要去做更多事的时刻,就是这一日。 她看到从竹篓里滚落出来,被称作货物且只卖一贯钱的小女孩。 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干净的。 而七八岁的孩子,曜初是很熟悉的,比如就在不远处,被十数人护着的妹妹。 七八岁的身量……原来还能瘦小到被塞进竹篓吗? 这一刻,曜初心底涌出很分明又很强烈的想法:这些年她的所学,以后她的所为。不只是为了父皇的一视同仁,不只是为了给母后和姨母分忧,不只是为了自己不被关起来—— 而是希望这世上,因为有我,能少一个,少一千个一万个,这样的小女孩。 207 后人亦移山 以后可报与安定公主 马车之上。 姜沃只安静坐在一旁, 陪了曜初良久。 马车外,有灌渠传来的隆隆水声,奔涌不止。 想来曜初的心境一如此水。 * 苦难在史书上太多了。 别说曜初, 连婉儿和太平都已经开始读史。 《汉书》也是读过的。 因今冬起,许多人都在念叨‘无雪’‘旱灾’之事, 婉儿自然也曾捧着书来问过姜沃。 姜沃还让婉儿整理计数了下汉书中关于旱灾的记录。 只是史书之上, 关于旱灾的记录,大都不会很详细。 “文帝元后六年, 夏, 天下旱,蝗。” “武帝元封四年, 大旱,民多渴死。” “武帝元鼎四年夏, 关东旱,人相食。”[1] …… 能被史笔记下来, 关于灾疫的每个字,落在人世间, 就都是重若千钧之祸。 曜初在史书之上不只一次看到‘民相食’这几个字, 她以为自己虽生在宫廷, 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民间苦难的。 然不及今日骤然的, 毫无防备地见到,跟笋子被装在一样的竹篓里,也一般被倒出来的小女孩。 或许……不, 都不是或许, 若是大旱灾年粮备不足,亦或是粮食发不到百姓手中。那这个小女孩的作用,就会真的跟笋子等同。 曜初又想起来卖‘货物’的农夫。 今年天时不好, 时值二月初,依旧干冷的惊人。 曜初从前也在书里看到过百姓单衣难御风寒的描写,《淮南子》中寥寥几句就曾将此情形描绘的颇为生动:“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破旧的粗布短衣难以遮蔽躯体,只能缩手缩脚,若是有个热灶能蹲一蹲取暖就最好了。 书中文字描写的再入木三分,终不及亲眼所见所感。 坐在马车上,曜初眼前还是浮现出那双抓住竹篓边缘,把孩子倾倒出来的手—— 曜初不是没有见过大唐百姓。 当年泰山封禅,当地官府也安排了负责‘普天同庆’里‘同庆’的百姓。而这些年,曜初也曾在长安城内东西市、各个坊子间走过,见过许多人。 但曜初忽然想到,她看过他们的面容,衣着,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他们的手。 直到今日。 曜初看到了掀倒竹筐将孩子倒出来的手,看到了刚在冬日里彻夜挖过山笋的手。 人冻的久了,手上的冻疮会新伤口旧疤痕层叠,新疮的皮肤肿胀红亮如水疱,旧疤则苍紫带着黑色,甚至……都不太像活人的肤色。 * “曜初。” “姨母。” 两人是同时开口了。 然后又在略显昏暗的马车上彼此对视。 曜初道:“我记得姨母给我讲过,祖父的期盼是众生无饥馁,华夏衣冠存,父皇亦如此,还有如今摄政的母后,都是一脉相承。” 她轻声数着自己曾经学过的功课:“人口陷阱所以要育良种、土地兼并所以要抑门阀,天时无常所以要备水旱……”姜沃这一路走来,她摸索到的路也尽数无保留的教给了曜初。 “姨母,原本我总希望自己能学的好一点,再好一点。可以帮上母后和姨母。” “但方才……”曜初从窗外望出去。 水边上,有随行的女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正在给方才买下的小女孩剃头发。 没办法不剃,不光是头发缠成一团的缘故,更因为她身上一定带着虱子跳蚤。肯定要彻底用药粉洗一遍的。 曜初看到水边的人影,又想到那双手。 “姨母,我忽然有些懂了,祖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期盼。” 曜初想,如此场景,或者说比这凄惨数倍的场景,隋末乱世走出来的祖父一定见过许多吧。 姜沃心底欣慰难以言喻:曜初,终于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姜沃深知,坚持是件很难的事情。 如果曜初想的只是不愿意被束缚、不愿意埋没自身、以及想要为重要的亲人分忧。 那当这些目标都实现以后,她对别的事物可能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哪怕她是个好孩子,愿意顺从先人期盼走下去。 然接过别人的理想信念,终究不如自己的。 * 曜初又问道:“但我能做的事情,是不是太少了?” 姜沃温声道:“不会。” 而此时面对曜初沉重的疑惑,姜沃真像是看到了多年前,在袁师父墓前,有坚持却也有茫然的自己。 于是她将从前听到的话,温声转告曜初,像是将一捧微弱的火焰,小心的捧给眼前的人。 “先帝曾说过‘大道远而难遵’。” “曜初,愚公移山也没有关系。” 没有人是万能的救世主,一下子能让世间所有人都富足平安喜乐。 别说此时大唐的时代所限,生产力等各种因素所限,总有人在‘苦’,哪怕再下去一千多年,姜沃亲眼见过经过的日子,还是会有很多挣扎求生,辗转于温饱的人。 但……姜沃还是那个坚持:只要比原来好,哪怕只好一点点,甚至只能帮救一个人。 也好。 一个人少吗? 按照比例来说,太少了,少的微不可见,只是这世上亿分之一的一点点。 似乎是山上的一粒尘土,风吹过,带走她,不带走她,都无关紧要,不会损此山分毫,连山本身都不会记得不会在意曾经被刮走过的一粒细土。 但生命是不能用比例来衡量的。 亿分之一的概率,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百分百! 正如曜初今日遇到的这个小女孩。 正如她曾经抛出了只有一枚的金色重生之骰,在所有繁星一样受苦的人里,只能让一人获得重生。 可对那个人来说,就是百分百的重生。 只要在变得更好。 终有一天,量变或许就能引起质变。 姜沃相信,从今日起,曜初也是愿意愚公移山的。 ** 这一日的餐饭,是在外面垒灶生火而做。 吃的并不是从宫中带出来的米面,而是‘备灾’的果腹物——薯蓣。 不过姜沃还是更习惯叫它山药。 此时民间已多有‘五谷不足,实用山药充饥’的习惯,杜甫还曾专门写过诗道‘充肠多薯蓣。’ 除了山药外,还有荞麦,这也是要紧的救荒作物之一,毕竟比起粟、麦,荞麦更加耐旱。 这两种作物于此时都是充饥的粗粮,嘉禾原本还担心两位公主吃不惯。看太平公主捧着碗吃的比平日还香才放下心来。 姜沃拿了一块山药慢慢剥皮,心道:后世,这两种粗粮可比细米卖的还贵。 她便吃边问起了嘉禾:“今年的天时,应当会有更耐旱的荞麦种子出现吧?” 嘉禾回道“是,司农寺已经计划好了,今岁要多选些荞麦种保存起来。” 旱自然是人人都盼着永不出现的天灾大难。但大灾没法避免的时候,能从灾难中获取的利益,一定得捞出来。 比如荞麦,原本就是耐旱的作物。 而能在今年长出来的荞麦,那就属于物竞天择的获胜者,或许能生出可遇不可求的更高级别耐旱种。 嘉禾本是沉默寡言之人,但正如吴少卿一般,说起粮米事就停不下来。 听姜沃问起今岁预备的荞麦选种,就从‘每年要分类别收五谷’说到‘如何选色纯饱满的种子’又说到如何在种子要种下前,开出水洮进行水选法,以及使用溲种法使稼耐旱等语。 姜沃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说起育种事饱含热情又充满自信的面庞。 含笑欣然:嘉禾原来也只是掖庭里,被媚娘捡到的小宫女。 媚娘何尝不是她的重生之骰。 而据姜沃所知,嘉禾也在掖庭宫女中开了‘农事科’,如数算科一般,将自己所学教出去。 姜沃刚想到这里,就见嘉禾有点苦恼的正好也提起这件事:“姜侯,可惜现在还没多少人愿意跟我学育种和农事。” “她们还是更愿意学数算、医道、骑射……” “毕竟司农寺还不收掖庭宫女做女官,只收些学徒去挑种——愿意学农事的当然少。不像学了那些,宫女们可以考去城建署,可以考去做女医,都是正经的女官。” 嘉禾却明显是干一行爱一行,此时都有点痛心疾首了:“可农事多要紧啊,而且吴寺卿说得对,世上只怕没有比育种得成更令人满足的事了——年复一年,见那种子越来越饱满色亮,打出来的粮食越来越多。” “姜侯,我觉得那种欢喜,世上没什么比得过!” 姜沃看着嘉禾:是啊,这种欢喜没什么比得过。 她已经看到当年媚娘和她,育种过的许多‘良种’结出来了。 体会到了这种丰收的欢喜。 “不过。”嘉禾的痛心疾首之色,又转为了眼中光亮的期待:“现在天后摄政了!估计很快,司农寺也可以收女官了。” “毕竟城建署和尚药局都有此先例了,也不差司农寺了啊。”嘉禾的想法还是很朴素的:司农寺又不是朝堂做官,需要背那么些经史子集,这是需要本事和手艺的,背再多书本子,见了五谷都分不出来岂不还是白搭。 当然除了朴素的想法,嘉禾也是跟着媚娘多年,还看到了更深一层:“姜侯,若是今岁天后摄政,能选出上好耐旱的荞麦,以备将来救荒——可见天后福祉,足以安黎民百姓!” 姜沃先颔首,认同方才嘉禾所说的话。 之后又指出—— “嘉禾,你想选人随你学农事,也不必只将目光放在掖庭宫女里。” 嘉禾一怔。 “如你所说,天后已摄政。”姜沃的目光转向坐在远处,正珍惜而小心吃荞麦饭的剃了头的小女孩身上。 “哪怕朝廷已经有预备,也令各地官员传达给百姓,但荒年在前,这样的事情还是不会少。” 而很现实的问题就是,如果百姓需要卖儿卖女,第一选择……还是卖女。 “这些女孩子,大多自小与田垄为伍。”哪怕不读书认字,在农事上的了解,却绝不会比掖庭宫女少,因这本就是她们每天的日子。 虽有男耕女织这个词,但其实大部分农户,无论男女都是一样做活,小孩子也要跟在后面捡麦穗干力所能及的活计。 “姜侯之意。”嘉禾眼睛更亮:“是可以在此荒年前,收养些被卖掉的女孩子?” “那户籍、还有使费……”嘉禾很快想到了很多现实的问题,比如是‘卖身契’还是‘工契’,这些女孩子的户籍将来如何,以及买下后养在哪里,再有就是资费和管理问题。 嘉禾跟媚娘久了,知道做一件事,从来不是心一动就可以做的。 她已经想到了很多,下意识就要回禀给眼前的姜侯。 然而却见姜侯抬手打断—— “不必告知我了。” 嘉禾微愕。 之后顺着姜侯的眼神看过去。 看到正立在郑国渠畔的安定公主。 嘉禾听到姜侯的声音很安然平静“这件事,还有以后许多事,大脉络报与天后,具体操持事,你便报与安定公主。” 嘉禾肃声答道:“是。” 208 分别前夕 第一次冲动消费 姜沃正式离开长安之前的一日, 媚娘特意空出了一个下午。 两人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隔着矮榻上的一张四四方方的如意雕花小几,对坐在窗边。 宫人尽数屏退, 院中一片安静。 媚娘斜斜倚在一个装满了荞麦壳的枕上,稍微一挪动,便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是曜初送来的。 前日曜初从郑国渠回来后,跟着嘉禾亲自去了一趟司农寺,讨教了许多与荞麦有关的农事。之后还取了些荞麦壳, 很快令宫人做了数个靠枕,帝后处, 东宫太子处, 其余弟妹处都送了一对。 尤其是皇帝处, 曜初是自行抱着两个金黄色的靠枕去送的:“女儿去尚药局问过了,荞麦壳可明目、清脑。常枕可透气安神,倒是正对父皇的症候。” “只是此为粗物, 这才无人敢做了御用之物。” 吃荞麦在此时,是标准的吃苦事, 宫中一年只做一次的那种苦——每年夏孟月,太常寺会奏请皇帝,专门挑一日尝麦(荞麦)菽(豆类)等‘粗食’,以示见民之苦。 再不就是发生地震、水旱、日食等异象和灾祸时, 天子减膳食示于天。 比如现在。 自年后,明确今岁有旱以来,自皇帝起到各署衙的公厨,均是减膳一半。 皇帝接过女儿送的荞麦枕欣慰道:“曜初有心了。” 不过见荞麦枕,皇帝又想起太子来:“朕听闻太子改了东宫饮食,均是粗茶淡饭, 甚至菽水藜藿。” 所谓菽水藜藿,便是豆苗、野菜等物。 任谁听了,都得赞一声太子与民同苦之心。 曜初亦含笑:“兄长心念百姓之苦。” 皇帝想了想却道:“罢了,心念也不只在这上头。曜初若去东宫,就劝劝弘儿,他吃不惯那些东西,别一直吃了,倒是把自己身体折腾坏了。” 待今岁关中若真粮收不佳,需朝廷赈灾,皇帝还准备让太子出去赈灾呢。 别这时候吃粗粮先给自己吃病了。 曜初俱应了:“父皇不必担忧,我去劝兄长。” 之后才跟皇帝说起,她在郑国渠旁买了个小女孩的事儿。听闻民间已然有百姓恐慌的开始卖儿卖女,皇帝不免抬手按了按眉心。 只要不是昏君,哪一个帝王听到这种事,都不会展颜。 曜初就道:“父皇,这事儿能交给我吗?” 皇帝也没多想,毕竟每年冬天,这京中也多有王妃诰命在庙里设个施粥之所,亦或是往善婴堂内捐些粮米银钱,又算是救济百姓,又算是给自己攒阴德。 于是只颔首道:“曜初也长大了,有此善心就去做吧。” 曜初笑应:“既如此,我再请长乐姑母她们一起。” 皇帝不免更觉得女儿有事儿也都能想到长辈,果然是长大了。 * 皇帝是觉得女儿长大了,而媚娘则敏锐察觉到曜初有些变了。 “出门一趟长见识,倒像是一下子沉敛了许多。” 姜沃笑着往棋盘上摆棋子道:“是啊,这回我走的才放心。” 话音刚落,她那才准备落子的手就被媚娘拍了一下,以至于她指尖的棋都放歪了。 姜沃:? 媚娘道:“这话说的不吉利。什么叫走的放心?”说着还握着她的手腕去敲了敲木头。 而这一握,媚娘感觉到她腕上空空如也,就又伸入她袖子里摸索了一下问道:“这一病过后,怎么佛珠道珠都不带了?” 虽说原本媚娘对姜沃‘轮换攒功德’一事也不甚苟同,但后来想想,有就比没有强。 就像宫中清殿和佛堂都有一般,主打就是一个礼多神不怪。 此时媚娘将自己带着的七宝佛珠递给姜沃,凤目凝神,第不知道多少回地嘱咐道:“一切以自身安危为要,知道吗?” 在有些州县,某些家族号称土皇帝,绝不是戏称。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你自明白,你身边能带的亲卫到底有限,能用的的人也有限。” 姜沃也再次颔首保证,该刚的时候正面请尚方宝剑,敌方势力太强大的时候……就告状。 说来,她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出门了—— 自从上回解锁权力之筹获取方式四‘上位者的唯一托付’,又有‘代天巡事’的巡按使一职,姜沃是再次攒了一大笔筹子,一下子宽裕起来。 不,甚至可以说,过上了以前没想过的富裕日子。 毕竟之前那些年,姜沃其实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阶段:都是先看中了很想买很需要的指南,然后开始‘葛朗台式’攒筹子。比如为了《农作物的活点地图》和《航海术》,她真是攒了好几年,期间哪怕遇到什么事儿,也什么都不舍得买。 更别说拿筹子去算吉凶了,这都靠她师门专长搞定了。 后来那些年攒下的家底,又很有指向性地用在了曜初的教育,以及城建署和兵书上。 而现在,是姜沃第一次面对手有余粮,却还没想好买什么指南的局面。 说来心酸,这简直就像是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糊口的人,忽然被扔进食肆,看着流水牌可以选菜了,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该选哪道。 所以,姜沃想,她也该出去走走了。 毕竟从前这些年买的指南,几乎都是有需求在逼着,迫在眉睫买的——是现状选择的指南,而非她自己选择的。 现在她有了一笔可观的筹子,面对各式各样的指南,姜沃反而更慎重起来。 如何把有限的筹子,利益最大化? 她是该出去走一走,见更多民生事了。 不过在此之前,姜沃还是消费了一把的—— 绑定系统十多年,姜沃第一次进行了下冲动消费,把那本《古代的奢侈品:玻璃的制造》给买了。 毕竟,制作玻璃所需的许多前置的化学知识和仪器,城建署都已经有了。 同时,几年下来,水泥制品的风潮也差不多过去了(虽说物以稀为贵,但水泥制品的美感实在是差点事)。 姜沃想:要可持续性发展经济(薅羊毛割韭菜),还是得推陈出新才是。 有什么比清透如冰的玻璃制品,更符合世家‘阳春白雪’的格调,勋贵‘富丽堂皇’的楼阁呢? 而这本玻璃指南,正正好好一千筹子,姜沃买下后,看着里面形形色色精美玻璃制品的图片,想到这些换成的银钱,越想越觉得那口血吐的值。 若是那时候花一千筹子免了惩罚,她今日肯定舍不得冲动消费了。 而这,也是姜沃送给曜初的礼物。 她将制作透明玻璃的方子,和几种常用玻璃制品的工艺技巧,都交给了曜初。 毕竟收/养/孩子,是项漫长的,投入性很大的工作。 信念是主观的,但物质所需是客观的。 用辛侍中的话说:不是我俗,而是这世上想干点什么事儿,不要钱粮呢? 或许在荒年买下那些女孩子只需要花一贯钱,甚至许多人家都不要钱,只要能把孩子带走,赏一口饭吃就够了。 但后续若真想好好教导培养她们,必是一项庞大的支出。 曜初虽然是公主,食邑也不少,但她也有一个公主府的人要养活。 姜沃将玻璃的方子送给曜初,便相当于安定公主府与城建署的合作,将来明着账目分成就是了。 曜初可以拿分成的银钱,去做她想做的事儿。 姜沃想到这儿,还没忍住打开系统,再次欣赏了一下她的五位数余额。 啊,真是快乐。 媚娘看到她嘴角都翘起来了,不由摇头叹气道:“唉,明日才走,今日就人在心不在了。” 姜沃这才回神。 “对了,不光姐姐有话嘱咐我,我也有事跟姐姐说。” 姜沃说起的是刘仁轨事,把她这些年所知的刘仁轨的脾气秉性尽数细细说给媚娘。 说来,刘仁轨虽然是姜沃的‘中倭好代购’,两人在同僚之外还算有些私交。 但正如朝臣们最开始惊讶的那样:刘仁轨绝非天后一脉人。 媚娘选他做宰相,而且一做就是‘总任百司’的尚书左仆射,实在也是很大胆的一步:谁能保证刘仁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毕竟这些年他可没在朝上见到东宫的所为,也没见天后代政的稳妥。 对天后摄政这种前所未闻的事情,刘仁轨会赞同吗? 且刘仁轨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脾气硬,而且不按套路出牌——哪个按套路出牌的人,也不可能在自己还是九品县尉的时候,劝谏不成就直接干脆利落把一位四品折冲都尉打死啊! 那他会买天后的账吗? 朝臣们也擦亮了眼睛,等着这位宰相回京走马上任。 让非己一脉的刘仁轨回来做尚书左仆射,是天后用人的气度和胆魄。 但能不能真正收服用上这‘硬核狠人’,才是天后的手腕。 * 刘仁轨确实很急。 因他除了接到朝廷的任命外,还接到了裴行俭的信。 裴行俭不是以吏部尚书给他去的公文,而是以曾经的袍泽战友(两人当年一起打过百济)去的私人信函,提前跟刘仁轨交代了如今京中的现状。 而刘仁轨接到裴行俭书信后第一反应:国朝危矣!圣人病重到甚至不能二圣临朝;太子年纪渐长却不能监国,反而是皇后揽总摄政;而英国公病逝后,姜相年纪轻轻竟也忽然病归离朝;眼见关中旱灾在即,竟然是王神玉在挑大梁(主要是这一条)! 完了,我大唐要无了! 今岁刘仁轨已七十岁整。 原本他觉得以自己的年纪,镇守辽东全境,是有点感到吃力了,也怕万一有战事起,不如年轻时应对的好。 故而朝廷调令至辽东命他归京,刘仁轨也觉得不错。 不过他倒不太想做宰相这种要职,只想加个虚官就致仕算了。 但一看这个情形,不行,大唐需要我啊! 209 书令史为记 杜审言:姜侯一定是看中了…… 一月初九。 历书见宜出行、置产、立约。 晨起,冬日的天还是黑沉沉的,晨钟也还未敲响。 然而修政坊中,有一户杜姓人家却早早醒了,从半夜起就在收拾行装。 杜审言在屋外踱步,时不时看着天色,等晨钟敲响,心底又是忐忑又是激动,总之七上八下的。 杜母走出来问儿子道:“时辰还早呢,你要不睡会?或是叫厨下给你做些吃的,从昨儿收到吏部的调令,你就没怎么吃饭。” 杜审言还未接话,也走出来的杜父就道:“罢了,他哪里吃得下睡得着,就给他多带些干粮,预备着路上吃吧。” 杜审言确实吃不下睡不着。 说来他是去岁刚通过贡举及第的新进士——一十多岁的新科进士,自是青年英才春风得意,其父又是监察御史,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 中进士后,他就在京中等着报名吏部的考官。 为避免官吏队伍臃肿,多年前吏部就开始资考授官了。 到今年,国考(京官)中许多官位,哪怕是正经进士出身,也需要守选三年才有资格报考。更别说那些祖辈荫封子弟,需等七年才能有资格报考。 杜审言不知道那些荫封子弟怎么想怎么恨,但他们这些真正考出来的进士,都是很庆幸,当年有王老尚书带头进行的吏部‘资考授官’改选制度。 而‘资考授官’能保证多年推行不变,也少不了当年主持进行这场选官改革的吏部官员,至今依旧是位高权重之辈——中书令王神玉,若非病归就是尚书左仆射的姜侯,以及现任吏部尚书裴行俭。 他们走的越高,这项制度就越稳越完善。 至今,‘资考授官’已经进行了十四年。 世家、勋贵等簪缨之族,也只能打不过就加入,接受并积极备考起来。 说来,虽然抢手的京官清贵官职需要等好几年才能报考,但有些偏远州县,其官职不需要等三年再考。 杜审言年轻,也挺想早点出去历练一番再回京,于是去岁一月刚考上进士,十月就报名了蜀州空缺的八品少府一职。 年后出成绩,他顺利通过了考试。 于是杜审言都准备三月初去蜀州走马上任了,甚至前几日,他的好友王勃连送别诗都给他写好了——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还迅速在京中风靡了起来。 而自年前英国公过世后,朝堂一系列大的震动,杜审言不是不知道:姜相病归接着天后摄政,又是姜侯为巡按使,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但……他也没太在意:说句不好听的,神仙打架跟他这个凡人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朝堂博弈,别说他是个小小候上任官。连他爹,御史台六品的御史都完全摸不着边呢! 他就只等着去蜀州上任了。 然而就在昨日,他忽然接到了吏部的调令:【蜀州不用去了,给一日收拾行装,后日随姜侯出巡。官职:八品书令史。职责:记录巡按使一路所行所见,及各地风俗、官僚诸事。】 随姜侯代天巡牧! 杜审言整个人完全傻掉了,从昨日到今天,就只草草扒了两口饭。 他知道姜侯此番出巡,必有数位随行书令史,但真没想到会落在自己头上!不过他也知道,为何吏部只提前两日通知他,而且也不告诉他将要去何处。 姜相出行的路线,至今是京中最大的谜之一。 京中流传着七八个版本的路线图呢。 这一夜杜审言几乎没有合眼,只等着晨钟一敲响,他就按照吏部的吩咐,去城外灞桥处候着,巳时姜相便出发。 此时见父母要给他打包干粮,杜审言摇头拒绝:跟着巡按使还怕没饭吃? 杜父道:“带上!虽说一路上都有各地供奉。但甭管是驿馆还是当地官府,自是先顾姜侯,难道先顾你个小小八品书令史?” 杜审言心道:那可未必,俗话说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何况我这是跟着巡按使专门负责记一路所见官僚、风俗事的。 对有些地方官员来说,只怕比吏部的侍郎都管用。 知子莫若父,杜父杜依艺见儿子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严肃道:“我调入京中做了六年监察御史了,虽官位不过六品,一年到头唯有考功的时候才与姜相说过两句话,然姜相为人我却清楚。” “你这一路就把自己当成一支笔,别动任何小心思知道吗!” “更别想着自己这书令史地位特殊,当地官员必要奉承,甚至要与你些好处。你绝不许接下!” “这次姜侯随身带着的有陛下和天后御赐的亲卫,亦有自家亲卫,自是万事洞若观火,什么事瞒得过去?何况她本就是去代天巡事,黜陟官员的,怎么会让自己一行人中先出了事?” 杜依艺恨不得扒开儿子的脑子,给他印上‘老老实实’四个字。 这可是大唐第一回代天巡牧事,儿子能跟随记事,是极大的荣耀,可别犯什么糊涂,若是这回出了事,这辈子仕途估计就凉了! 父亲三令五申,杜审言也三番五次应下。 然后再次抬头望日:今日的晨钟怎么敲得这么晚啊。 说来从昨日起,杜审言总忍不住激动,在心里想:虽不知此番书令史还有谁,但既然有他,便是姜侯的欣赏他的才华! 需知在文人中,姜侯相才之名,久已有之,且这些年愈加传的神乎其神—— 从姜侯年少时,于先帝诗会相中卢照邻;再到其为吏部侍郎时挑骆宾王入国子监;后来姜侯为姜相时,曾于稷下学宫行诗会,令十六岁的王勃和十五岁的杨炯自此扬名。 而时间也证明了,这四人在诗上,确皆是才高于世,令具一格。 这几年,已经有人把他们四人并称,只是对于排名,没有人敢轻易下定论。 一来这四人,除了卢照邻外,三个都在国子监为官,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自然彼此谦逊称不如其他人。一来,这四人里,王勃杨炯都还年轻,将来未可限量,自然不能排名。 杜审言现在就忍不住放飞遐想:姜相难道也相出了他的超出世人的才华?所以才特意提拔他做书令史,随行巡察天下十道? * 杜审言的猜测……自然是不对的,起码不全对。 毕竟无论是姜沃看来,还是历史公论,杜审言是有才华,但距离初唐四杰,还是差一层的。 姜沃这回出巡,选书令史的时候,自然先把正在京城的初唐四杰里的三位都挑上。只有卢照邻此时不在京中,不过也没关系,他正在孙神医处,到时候从江州一并带走就是了。 总之,滕王阁上,初唐四杰一个都不能少。 而她之所以想起杜审言,正是因为初唐四杰集齐,让她想起了那首写四杰最出名的诗——“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2] 这首诗的作者:杜甫。 杜审言,正是杜甫的祖父。 姜沃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替身文学了:我既然可能活不到见你的年岁,那就先选你祖父随我出巡吧。 而且书令史这个官职,也算是她为了杜审言特意选定的。 杜甫之诗,因其文备叙其事,所见毕陈于诗,故而在唐代就被称为‘诗史’。[2] 其祖父应当也差不多吧。 如今还未有子嗣的杜审言进士,就是这么被选入队伍的。 连蜀州的官都不用去做了。 不过…… 姜沃也很庆幸,还好杜审言曾经考上过蜀州的官,否则世上岂不是要少一首绝佳好诗——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1] 一月初九这日,姜宅。 姜沃也在看王勃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终于,这首诗面世了! 从此这世上,又多了一首经典的送别诗。 崔朝也很喜欢这首诗,叹王勃才气纵横,故而道:“有这几人在,这一路必会有不少诗文。” 姜沃含笑:“是啊,后世学子,必为之欣然。” 崔朝温声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出门了。” ** 杜审言站在灞桥的柳树下。 虽说吏部送来的公文,是让他一月初九巳时(九点)前到灞桥,随姜侯一同出行。 但杜审言自然不会卡着点来,他是等着晨钟一敲响,就坐着家中的马车出门了,早早来到灞桥处等着。 而很快,他等来了跟他同为书令史的王勃。 杜审言一见好友便惊喜笑道:“这下巧了,也不用你送别我的‘与君离别意’了,咱们这下子可是‘同是宦游人’了。” 而再等来杨炯和骆宾王后,杜审言更激动了:果然,姜相是按照才华选的人! 而很快,杜审言的激动喜悦,就变成了惊。 虽说一月九日是休沐日,但他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位高权重的朝臣来送已然不是宰相的姜侯—— 中书令王神玉、侍中辛茂将、吏部尚书裴行俭、工部尚书阎立本、户部尚书岑文倩(岑文本之侄,原户部侍郎)、礼部尚书许圉师、大理寺卿狄仁杰、御史大夫韦思谦,司农寺卿吴德真…… 此外,因见还有两个身穿官袍的女子,杜审言不免向旁边最年长的骆宾王打听了一一:得知是穿着‘安西招慰使’官服而不是穿公主服制的文成公主,与城建署库狄署令。 这,简直是来了大半个朝堂! 杜审言就见,王中书令先上前,给立在车下的姜侯递上送别水——并非酒。 每逢有旱之年,朝廷都会下令‘岁饥,禁酿酒。’ 王中书令饮了杯中水,对姜侯道:“备旱灾之事,无需挂念——在其位谋其政,此话我应过杜师,此番再应于你。” 之后又取出一封书文相赠。 杜审言等人,待在一旁柳树下站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姜侯与诸位同僚一一道别完毕,登上了御赐的朱轮马车。 有亲卫击鼓之声响起:队伍有点长,行进途中需以鼓声前后呼应。 鼓声响在耳畔,哪怕几乎彻夜未眠,杜审言还是精神一震:要出发了! 代天巡牧。 他一定会将路上所有见闻都事无巨细记下来,将来传之子孙! * 姜沃上了马车后,就拆开了王神玉的赠文。 是诗经里的《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九皋,深泽泥沼之意。 此句直意为:鹤哪怕是在泥沼深潭中清鸣,亦能响彻云霄。 也可解做:品行如鹤之人,哪怕身处低谷(被猜忌离朝),也终能为人所知(清白)。 这是在安慰她? 姜沃收起此书,想想她跟媚娘做的事:这,良心还是有点痛的。 而灞桥柳树旁,王神玉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马行队,忽然对旁边的裴行俭道:“守约,其实这回备旱事,你知道我最烦的是什么吗?” 裴行俭其实猜到了,但还是做请教状:“王相请言。” 王神玉一声长叹:“是刘仁轨要做尚书左仆射了。”他真是不愿与那种急三火四,凡事专断甚至‘莽行’的人共事! 裴行俭:……怎么说呢,您知道刘仁轨最烦恼的是什么吗?:,,. 210 设套 急性子的尴尬 中午时分, 马车停在长安城外第一处官驿小歇。 屋内,姜沃手里握着一根柔韧的柳条。 这是今晨灞桥之上,友人们折柳送别时赠的。姜沃此时就捏在手里, 正好当成教鞭用,轻轻点在太平面前的空白纸页上。 “婉儿的诗交了,令月你的呢?” 今晨, 姜沃是先入宫再出长安的。 入宫除了与帝后拜别外,还得接上太平公主。 临行时分,太平端端正正给帝后行大礼, 保证道:若是姨母要出海或是去西域, 她就按照帝后的要求回长安。 然而才出了大明宫的门,姜沃就觉得太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姜沃低头, 对上一双看起来很纯澈的大眼睛。只听太平道:“姨母, 有句话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吧?” 姜沃:……好想转头就把这孩子塞回去啊。 * 说来这才出长安城,到达第一个名为‘丰安驿舍’的官驿, 姜沃就收到了四篇《出长安诗》,四篇《记姜侯代天巡牧文》——四位书令史已经交上了第一份作业。 虽然姜沃根本没有做硬性要求。 除此四诗四文外, 今年方二十一岁,书令史里最年轻的杨炯同学, 反而是最辛勤的,还加写了《题丰安驿舍》诗, 而且是两首。 据说见杨炯如此,王勃也正在加写。 两人年岁相当, 又是同一场诗会出名,在文采上便总是有点较劲。 姜沃:好,卷起来。 她对着一摞诗文, 转头又正好看到兴奋到不愿意好好吃饭的太平——孩子不听话,多半是作业太少了。 于是把《出长安诗》的题目,当场布置给婉儿和太平。 不想吃饭就写诗吧。 婉儿很快写完交了作业。 她都坐在一旁看起了书令史们的诗,太平还在战术磨墨——且说太平为了能跟着出门也是很努力了,学了许多自力更生事,媚娘告诉她出门顶多给她带一个乳母帮着照看饮食,其余事都要自己做。 见太平的墨磨不完了,姜沃就拿着柳条点了点太平面前的白纸。 太平望着窗外陌生风景,根本不想枯坐屋里,于是道:“姨母,父皇说过,有的人适合写诗文,就像国子监弘文馆的学子。”顿了顿,还指着早早交卷的优等生:“还有婉儿。” 然后太平还特意站起来身,骄傲的像是只小凤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写了十首诗出来:“还有人适合点评诗,譬如姨母和我。” “听父皇说,姨母平素很少于诗文上用心,只做每年元宵佳节的应制诗,句律严整合乎官体。” “但姨母擅点评拣选诗文。” 姜沃:谢谢您,陛下,没有直接跟孩子说我的真实水平。 太平边说已经边溜到了婉儿身边:“姨母,我跟婉儿出去瞧瞧好不好?母后说了出门就是要长见识。” 姜沃无奈:“去吧。” 太平和婉儿手拉手出去玩了,姜沃便拿过方才婉儿在看的诗词,开始欣赏初唐三杰加一个杜审言的作品。 姜沃看到杜审言的诗文,忽然想起杜甫夸自己祖父的一句诗:“吾祖诗冠古”,嗯,怎么说呢,可能是祖宗滤镜吧。 她将诗文教给崔朝帮忙收起来,她则坐下开始给媚娘写信——否则方才太平磨的一‘缸’墨也太浪费了。 **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长安城紫宸宫中,帝后亦赞叹道:“好诗。” 闲话过后,媚娘又特意跟皇帝说起一事:“她此番出行,若是走寻常驿站传递公文信函,只怕有延。我想着动用飞表奏事,陛下觉得如何?” 寻常的传信之法,媚娘都已经摄政了,自不必跟皇帝再说。 但这飞表奏事,又不同了。 这是从前先帝跟皇帝,特有的传信方式—— 贞观年间,先帝亲征高句丽时,有段时间太子是留守定州的,父子二人分别之际,李治落泪道想常往高句丽递奏,欲知父皇起居安康。先帝即准,又因行军途中不定,特创飞表奏事法。 飞表奏事,以此始之。[1] ** 姜沃离开长安的第七日,正是通过飞表奏事,得知了长安城中最新的朝事—— 让姜沃注意的事情只有两件。 第一件事:天后处置了李义琰,将其贬为郑国渠‘斗门长’。 何为‘斗门长?’专管看河渠淤泥的。此官只有官名,并无实缺,甚至没有品级,可以说是一撸到底了。 许多朝臣见了天后对李义琰的处置,都心有戚戚焉,寻思,这还不如之前去戍边呢。起码去到边境,还能有个‘刺史’,最差‘县尉’的官职。 第二件事则引得朝野震动:还在归京途中的‘准尚书左仆射’刘仁轨,听闻东宫属臣李义琰竟贬至‘斗门长’,便当即为此事上书天后。最要命的是,奏疏中有一句‘吕氏禄、产贻祸于汉朝’! 刘仁轨这句话,岂不是跟郝处俊等人一样,以汉代吕后掌政之事规讽天后? 天后这一手提拔的非己一脉的宰相,还没回京就闹翻了?那刘仁轨还能当上宰相吗?毕竟诏书虽下,刘仁轨却还没正式到任尚书省。 朝臣们都在等着,不知天后会如何应对。 * 姜沃看到这件事的时候,不由笑了。 刘仁轨的脾气啊。 果然没有算错。 姜沃的思绪回到了她离开长安前的一个下午,她与媚娘对坐半日。 那时候媚娘其实就定下了李义琰的处置,是想让姜沃离京前,亲眼看着李义琰去郑国渠蹲着的。 然而姜沃想了想:李义琰或许还有别的用处。 比如用在刘仁轨身上。 需知刘仁轨离朝多年坐镇辽东,京中的云波诡谲,他是不太清楚的(主要是他自己年纪大了也没想到还得回来当宰相)。而李义琰从前又有个自己营造出来的好人设,又是东宫属臣…… 于是,李义琰的处置,被压到了一个很微妙的时间段——刘仁轨已经坐船从百济回到了大唐境内,但本人又还没到京城,没有很清楚京中这两月来的各种风云变幻。 果然,刘仁轨这急脾气加硬脾气,一听天后才摄政不足月,原中书侍郎东宫重要的属官竟然被打发去看沟渠了! 当即上奏于天后。 姜沃含笑收起了这封书信,不知刘仁轨到京城后,心情如何? ** 尴尬。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刘仁轨的心情,那就是尴尬。 他车马刚到京城,就见到了裴行俭——其实裴行俭这也是冒着风险来的,因朝臣归京,尤其是重臣归京,该先面见帝后才是。 但裴行俭真不能让刘仁轨就这么去见天后! 万一当面再说起什么吕氏,可如何好? 且说前几日,裴行俭看到刘仁轨在路上上的这封奏疏,整个人都差点心梗过去,当场吃了颗保心丹缓了缓。 于是在刘仁轨回京的第一时间,将这些日子京中发生的事儿告知。 尤其是姜相病归的内情和李义琰的为人。 刘仁轨:…… 他不由对裴行俭道:“书信中如何不告诉我?”不过他这也是下意识发问,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些涉及宫闱的内情,如何能写在书信上! 更何况,‘东宫猜忌姜相,请命陛下逼姜相离朝,以至姜相吐血’事,只是朝臣间流传的小道消息,从未得到过帝后的官方证实——官方言辞就是姜相风寒起病,因病乞归。 别说,许多官级达不到,又没有家族靠山的小官小吏,哪怕就在京中,也上过大朝会,有不少还真以为这就是真相呢。 何况是远在海外的刘仁轨。 故而这种要命朝事,裴行俭怎么可能在一封信里告诉刘仁轨?那就是标准的‘泄禁中语,’要被流放边疆的。 能给他写写京中现状,裴行俭都是看在战友情分上。 但他真没想到刘仁轨这么急。 裴行俭愁死:你能不能进了京见了我,搞搞清楚状况再上书啊! “只盼天后宽宏。”裴行俭只好替前袍泽如此祈祷。 刘仁轨就带着复杂的情绪进宫面见天后去了。 见完后,心情更复杂了—— 天后凤仪端正,对他上谏的奏疏不但未恼,反而道:“此奏足见刘相急国之心,忠正无畏。且静而思之,是为龟镜。”天后甚至与刘仁轨坦然道:“必以吕氏败祸为谏。”[2] 媚娘是真的这样想,她会吸取吕后的经验与……教训。 若说天后不计较此奏疏,依旧让他做尚书左仆射,刘仁轨还只是心情复杂。 那么再听到天后的叹息,刘仁轨则感同身受起来。 只听天后叹道:“陛下圣躬不安,吾以眇身代政。叹先朝老臣柱石多去矣,偏又逢天灾将至,只盼公勿辞因暮年,只以匡救社稷为怀。” 这简直是说到刘仁轨心坎上了。 他接过了天后亲手递上的鱼符。 * 且说刘仁轨有过那样一封奏疏,还能安然做尚书左仆射,倒是让许多人惊叹于天后的心胸—— 还以为天后还会一言不合就让人去戍边呢。 而也有朝臣看的更深一层:从前天后是皇后代政,威大于恩,如今是天后摄政,恩威并施的用人之术更见从容。 裴行俭也深深松一口气,然后狠狠劝了一回刘仁轨,请他一定要改一改脾气。 这是朝堂,不再是风高浪急的东海战场了! * 然而,人的脾性,十七岁或许能改,但七十岁如何能改呢? 裴行俭劝完的第二天,刘仁轨又急了。 新尚书左仆射就任,而且还是封疆大吏调任,朝中各署衙的重臣,自要想要拜见。 又因近来朝中大事便是备灾,作为吏部尚书,裴行俭索性就请示了诸位宰辅,组织了一场三省六部九寺重臣大议事。 刘仁轨这次急,是对着王神玉去的。 说来,刘仁轨、王神玉,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在先帝年间就入朝为官了—— 然两人为官的履历完全不同:刘仁轨年少孤贫辗转求学,好容易谋了个九品县尉后,兢兢业业(越级杀人)做官。因没有家族扶持,又是个硬脾气,一路宦海沉浮吃了不少苦,还差点被李义府陷害到白衣渡江去为国打百济。 可以说若无大唐征百济这一场海外战事,刘仁轨这一辈子,大约只能是低位朝臣,空有抱负才华却报国无门了。 而王神玉则完全是他的反面。 在刘仁轨看来,王神玉出身名门,少年就为杜相之弟子,可谓是生来面前就是一条通天大路。 然而王神玉却数十年如一日懒懒散散,能做一件事,绝不做两件。偏生就算如此性情,王神玉竟然也早早做到了吏部尚书甚至是中书令,真是…… 且王神玉若只是幸运,真没本事也就算了,刘仁轨最烦的,其实是王神玉那种‘我能考一百,但我就考六十的’劲儿。哪怕知道他算不上尸位素餐,但就是看着让人火蹭蹭冒。 毕竟刘仁轨是从贞观年间走来的,在他看来房相杜相那般呕心沥血烧灯续昼,才是宰相模板。 以他的高标准来看,后来的英国公为宰相时,都有点失于过分谨慎少谏,且武胜于文;而姜相又有些太年轻,兼是从太史局出身,不是真正的地方官员走出来的,且喜欢剑走偏锋去弄城建署、火药、银矿等事。 不过,哪怕以刘仁轨的傲气和眼光,也承认这两人好歹有房相杜相遗风。 但王神玉是怎么回事! 他如今竟然做了宰相第一人了? 尤其是在三省六部大议事的当日,早早就到了的刘仁轨,看到王神玉卡着最后的时间点,风风雅雅慢慢悠悠走进来的时候—— 他心里只有一句感想: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3] 211 五年计划 裴行俭失去了颜色 尚书省都堂。 一片寂静, 恍若无人。 说来,朝堂的官位,向来是呈金字塔形, 越往上走,每一层官员的数量都骤减。 故而五品以上朝臣,还是放眼望去一大片。 但四品以上的官员就不太多了。 譬如狄仁杰所在的大理寺, 就只有他这个正卿和两位少卿(还是从四品)能位列此次大议事。 但……早在王中书令进门前,狄仁杰看着气压越来越低的刘相,就腹内叹口气, 去看手里的卷宗:今日未必能议出什么正事啊。 边这样想着, 狄仁杰边继续拿笔记录卷宗之上的编号与疑点,很快写了满满一张纸。 旁边的周少卿看着就眼晕绝望起来——完了, 又要加班断案了。 说来, 狄仁杰也是个标准卷王:大理寺的职守就是‘明慎断疑狱,哀矜雪冤狱’,这都挂在大理寺外的柱子上。 然以周少卿看, 他这位顶头上司,简直是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啊。自狄正卿到了大理寺, 一年内就处置了涉及上万人的积压滞狱与疑狱。 而且大概是天赋吧,他看卷宗画出来的点, 就总是关键点。 看狄仁杰越记越多,周少卿时不时抬头看正门, 希望王中书令赶紧来。 不过,他们各署衙也已经习惯了王中书令的卡点做派——若不如此, 狄仁杰也不至于大议事还带了一沓子卷宗,就是为了等开会的时间,也不能浪费掉。 然, 刘仁轨还不习惯。 * “他们俩的性情只怕不能共事。” 时间依旧要回到数天前,姜沃离京前与媚娘的谈话。 那一日的谈话,绝不只是告别,甚至可以说,是定下了天后摄政以后,第一个五年计划。 而在这个五年计划里,用人便是最要紧的事项之一。 姜沃明白媚娘的意思,是有些担忧这两位性情截然相反的宰相,产生一加一小于二的作用,尤其是今岁备灾赈灾事。 若是两位宰辅意见相左起来,下面的朝臣就会群龙无首,甚至会分出派系互相推诿公务,为怕上峰诘问而不敢拿主意做事。 哪怕两人都是为国的好心,但既然行事作风大相径庭,彼此还看不惯,就总得有一个主事的。 当日媚娘选中王神玉,是放眼望去,宰辅里真没人能选了。但此时刘仁轨归朝,庶务经验上自远超王神玉。 这两人谁主事,媚娘手里持一枚棋子,在往棋眼上落之前,略有犹豫。 “你对这两人更了解。”媚娘抬眼:“到现在,你的选择还是王神玉?” 姜沃点头:“是。” 她在吏部许多年,朝中重臣的履历都能记得八九不离十,何况刘仁轨这种即将回京为宰辅之人,他的历年考功表姜沃都倒背如流了。 就背给媚娘听:“百济之战后,刘相为熊津都督。彼时辽东多年战乱,大唐拿下的百济国,英国公用了四个字来形容——” “合境凋残。” 刘仁轨不只是能打仗,把辽东一片打的服服帖帖的。 他最‘硬核狠人’的一点是,不但能打,还能战后重建。 “刘相在百济,用了五年,修户籍、正道路、置官衙、劝农桑、修陂塘,安老孤无所养者……” “刘相那些年,可谓是夜以继日焚膏继晷。用他自己奏疏上的话道便是:进思尽忠,有死无二,公家之利,知无不为。”[1] 至今,百济境内虽不甚繁华,但已经能达到大唐‘中州’的各安其业标准。 当年若是把王神玉放过去当熊津都督,这些事他确实干不了。甚至以他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可能在当时的百济都活不下来…… 媚娘看着姜沃:她说了刘仁轨这些文武兼备之功,接下来,该是但是了。 果然,姜沃道:“但是,这些都是刘相自己亲力亲为主事的。”当然,也是当年百济无甚人才可用(起码没有合刘仁轨标准的人才),他就都自己上了。 刘仁轨就像那种各科都能考九十分以上的均衡勤奋型学霸。 媚娘听到这儿,就不用姜沃再细讲王神玉了。 她已有定夺,落子于棋眼。 在姜沃心里,若还是以成绩来打比方,王神玉全力而为,到底能考多少分她也不确定,反正这些年,他一直在六七十分徘徊,唯有一项是满分,那就是选人给他干活! 需求才是最大的生产力。 王神玉的性格,决定了他必须会挑人用——他并不是闭着眼一味懒散。要知道他哪怕不干活,却也是要负责任的。但他这么多年,哪怕没有功劳,职责之内的事儿也从来没有犯过错! 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姜沃还实景模拟了一下共事场景。 她对媚娘笑道:“若是这两人议事,大概会是这样吧——” “刘相问起对一事的处置,王相就会答道,别问我,去问某某。” ** 裴行俭若是知道这一场对话,必然要道:姜侯神算! 话说王神玉终于到场后,裴行俭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以目光示意刘仁轨,求你,别急。 主要是也没啥理由可急,随着王神玉进门,这都堂中的刻漏刚刚响起,说明王中书令到的很准时,并没迟到。 刘仁轨勉强压住的火,在讨论第一件事的时候就再次熊熊复燃起来。 第一件事正是刘仁轨根据过去治理百济的经验提出来的:“每逢天灾,必有黑心商户要囤货居奇,欲发国难之财。若不杀住此风,朝廷哪怕有常平仓放米,也是杯水车薪,终不能抑米价。” 他说到‘杀’住此风的时候,杀这个字,可不是形容词。 在场众人都感到了杀气腾腾,想来是毫不夸张的动词。 裴行俭刚要开口,就见刘仁轨根本不看他,直接盯着王神玉问道:“王中书既然是总任官,可知昨日京中粮米铺中米价几何?昨日新入常平仓的五谷与救荒粮的数目又是多少……”直接四五个问题砸了过去。 说来,王神玉来开会的时候还带着自己的杯子。 他很讲究,从来不用各衙门的公用杯盏。此时他与刘仁轨是分列左右两首位,听对面刘仁轨如此诘问,他也不急。 先示意大议会上随侍的宦官,给他杯中注入热水。 热水入杯,在场诸人都闻到了清淡却明显的药草气息。有比较懂行的,还能闻出来,这是冬日保养所用的饮方,苏子人参饮。 王神玉开口道:“常平仓之米价等事,刘相可问户部尚书岑文倩,囤积居奇有违律法的商户查处事,可问大理寺卿狄仁杰并京兆府尹……”他声音不紧也不慢,把刘仁轨方才问的问题,归属何人挨个告诉他。 刘仁轨虽然须眉皆半白,但没有慈和之态,依旧虎目含威,好容易耐着性子听完,立刻追问道:“我只问你知不知道!”总揽备灾事的宰相,难道不清楚这些事?! 王神玉淡然道:“昨日事,等他们今日各自回了,我不就知道了吗?” 还端起眼前苏子人参饮喝了一口,叹道:“刘相在急些什么?莫不是刚从东海回来水土不服有些上火?” 刘仁轨原本上不上火不知道,但此时是真的火噌就上来了。 当即拍案而起。 都堂中更是安静。 只有吏部尚书裴行俭的声音:“刘相,王相……”的来回劝慰。 裴行俭不由想起过去英国公和姜相同为尚书省宰辅的合乐日子,对比如今:我真的累了,第一次三省六部大议事,宰相们就要打起来了。 见刘仁轨击案,王神玉更是拂袖而起:“实难与莽夫共事,你我这就去天后跟前辩个主次,此次备旱灾,到底谁来主事!” 刘仁轨起身:“好!”实难与此人共商大事。 两位宰相一齐离开,都堂里其余朝臣一起看向吏部尚书裴行俭:我们,走不走啊? 裴行俭已经失去了颜色“诸位署衙繁碌……”散了吧。 狄仁杰自然也收拾起自己的卷宗离去:不知天后会如何定夺。 如果让他来选,其实更想在王相手下做事。 * 姜沃跟媚娘对坐摆棋子:“也让刘相适应一下,朝中有人可用之感。” 刘仁轨在辽东说一不二亲力亲为惯了,回到京城,真得先改一改习惯,学着放手。 但将刘仁轨千里迢迢调回来,自不能不用。 一来,以他的性情戳在朝上,确实可以查漏补缺,弥补王神玉所不能及的庶务。毕竟王神玉与姜沃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到过地方。 二来,也是五年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点。 京畿军备! ** 姜沃的巡按使队伍进入江南西道境地时,她正在看江南西道的折冲府(府兵)图。 江南西道因不毗邻四夷,整个道的兵力设置的很少,常备军甚至不足万人。 但京畿道不一样。 作为大唐的心脏,京畿道南衙下属的十六府,常备军达到了十二万人! 这还不包括北衙天子禁军。 这十二万人,六万人分布在长安城周,归属京兆,剩下六万人,则分别在‘同州’‘华州’‘岐州’等军事重地,各有万人或是大几千人不等,就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拱卫京畿。 这十二万人便是京城的保护线! 按说,这种拱卫京畿的‘京兵’,原本应该是大唐精兵中的精兵。 然而大唐开国也五十余年了,长安城中开国勋贵之家,基本都传了两代人了,而以军功立身的先辈们多故去。 然他们故去,荫封子弟可是都留下来了。 许多都是子承父业,进了军伍之中,且都是从官做起。 与此相应的,京畿的‘精兵’逐渐有转成‘纸上谈兵’甚至‘少爷兵’的趋势。 许多京畿兵士别说没有上过真的战场,有些甚至都开始不真正训练了。 尤其是前几年,李勣大将军卸了十六府卫之职(去做太子太师了),后两年更是半隐退状态,这京畿兵士的军纪,就越见松弛。 这世上向来是学坏容易学好难。 “实在缺一个硬核狠人来整治一二!” 不能到安史之乱时“及禄山反,(京畿兵)皆不能受甲矣。”这种情形才整饬,那都烂到根上救不过来了。[2] 且军权,一向是皇权最有力的保障之一。 哪怕现在天后只是摄政,不可能直接去接管禁军,去命令禁军大总管。但以刘仁轨的整顿方式,必有大批中下层(甚至高层)军伍官员要落马。 这便是培养自己的人的机会了! 第一个五年计划便是如此: 王神玉总任朝堂,选人而用。之前贞观一朝旧人几乎尽去,对媚娘来说是挑战,也是机遇。 刘仁轨重整京畿府兵,严明军纪,将已经有些逐渐涣散的十六府兵重新整饬一遍。 以上两人各司其职。 朝臣从擅做实事的中低官员栽培起,军伍中亦从基层的将士选起—— 这便是天后固权的五年计划! 212 姜侯微服于官驿上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 江南西道,江州地界有座庐山官驿。 春日黄昏,暮色四合。 驿长郭成双坐在大堂内,听着驿丁回今日驿站的马匹进出情形—— 大唐之驿分为水陆两种。陆驿又按照距离都城的远近和驿站的使用频次,被分为六等。 作为一个三等驿站,庐山官驿共有官马三十匹,供来往公文、奏疏、贡品的传送运输。 故而每天早晚两次,郭成双都要亲自点一遍马匹的数目,再通过驿丁的回事,算一算与今日的出入数能不能对上号。 认真核算过后,他才将不值夜的驿丁们都放走,自己则在簿子上认真记录下:“今日通本驿传奏疏入京四封,入驿公文九封,均已遣马相送。至夜,驿中马数十一疋(匹)。” 记下后,又签上自己的名字。毕竟马匹都是官家的财产,一旦出了走失就要自赔。 官马走失(尤其若是带着公文的官马走失),不但是赔一笔不小钱财的事儿,还是驿长很大的疏漏——郭成双可不愿意出这种疏漏,毕竟他做胥吏已经十五年了,从没有错漏,今年他还想…… 正在想着,便听见有人走入大堂。 正在写今日工作总结的郭成双抬头一扫,黄昏时分有些暗淡的光下,看不清来人面容,只看到三个人影。 但见眼前三人没有穿官服,就顺口道:“官驿只供朝廷官员和来往传递公文的胥吏住。” “若几位无鱼符或是公文,可去旁边逆旅住,也都是好的。” 官驿因涉及一些公文贡品的传送,是不对百姓开放的。但朝廷不禁止,甚至鼓励商户在朝廷官驿旁边开逆旅和食肆。 如此比较有利于治安,两相便宜—— 一来靠着朝廷官驿,开逆旅(宾馆)的人放心,二来,住店的人也放心,毕竟哪家黑店也不敢开在官驿边上不是。 “我这里有鱼符。” 听到鱼符二字的郭成双,连忙搁下笔起身:庐山官驿作为三等官驿,接待的官员其实并不太多,主打一个邮递工作。 毕竟若是有州县的官员走马上任,多半会住一等二等官驿,不然拖家带口的很可能住不下。 没想到今日都黄昏了,倒是真有官员来入住。 郭成双接过鱼符,见上面刻着:“从八品蜀州少府杜审言”几个字。 又抬头看清眼前青年,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立刻肃然起敬:这是何等年少有为啊! 必是正经进士出身,于是立刻热情起来。 他先给杜审言行礼,然后目光才转向他身边的人。 虽穿着胡服,但郭成双还是很快看出来,是两位女子。 他一认出来是女子的时候,出于对官员家眷的礼貌,自然立刻错开了眼不再直视。 但就方才一眼,郭成双也有‘惊鸿一瞥’的惊愕之感——其中那位三十许左右的女子,虽穿着胡服,却恍如道家玉府仙人,对上眼神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透明琉璃人一样,顷刻被看透了。 于是郭成双是稳了稳神色后,才对年轻少府小心开口道:“不知房舍如何安排?” 主要是这三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太像一家子啊……看年龄的话,一定不是母子,但又绝无夫妻之态。 只听那年轻少府似乎是深吸了口气,这才道:“这是家中长、长、长姐和次姐。” 郭成双有点奇怪,也有点羡慕:怎么磕巴还能做官啊?不是说京中考官,也看重仪表言谈吗? 而此时递上鱼符的杜审言,若知道这位驿长的心声,只怕要气死过去:谁磕巴谁磕巴?我口若悬河倚马千言好不好!我可是正经的进士,还通过了吏部的笔试和面试呢! 杜审言在心里给自己解释:我只是太紧张了。 古有指鹿为马,今有他指姜侯为长姐,能不紧张吗?! 尤其是方才他跟姜侯站在一起,这胥吏却先给他见礼时,杜审言更是背都绷紧了,觉得这个礼受的太难受了。 以上想法,足以看出杜审言有多紧张了,都开始胡思乱想到什么指鹿为马了。 此时与杜审言一起站在这庐山官驿中的,正是姜沃,以及跟着护卫她的聂雨点。 ** 时间倒退一日,姜沃与巡按使的大部队,是在一处一等驿站分开的。 彼时姜沃刚看过长安城媚娘传来的‘飞表’,得知了王神玉和刘仁轨果然当场翻车之事。 “唉。”姜沃第一回叹气真情实感,是为裴行俭叹的。 她都能想象到裴行俭怎么可怜巴巴做‘裱糊匠’的。 “唉~”第二口气叹的,就毫无真心了,她拿着飞表对崔朝笑道:“十六府的兵卫可倒霉了——天后令王中书令主备灾事,令刘相兼任左武卫大将军,总管十六府军。” 而且媚娘还特别‘善解人意’,并不令刘仁轨完全不管备灾事,而是请他‘辅于王相。’ 姜沃想也知道,以刘仁轨的脾气,时不时看到王神玉的做派,少不了上火。 偏生天后定了主次,备灾事上他是‘辅’,这火还不能对王神玉发,估计只能发在十六府那些‘荫封少爷兵’身上了。 接到这封飞表后,姜沃也安心了。 媚娘与她定下的五年计划,第一步已经开启了。 既如此,姜沃就准备按照她的想法,脱离大部队—— “咱们庐山见吧,我先行一步,去看看寻常驿站如何。” 崔朝原想陪她一起,但姜沃还是坚持让他留下来看孩子:若这回出门只有婉儿这种听话的孩子就算了,太平身边,真是必须有个能看住她的长辈。 “正好你看着孩子们做功课。”否则太平又要飞走了。 “但别让她们点灯熬油的画图,这个年纪就该注意眼睛了。” 崔朝只得应下来。 而姜沃布置给婉儿和太平的功课,正是给了她们一张十道三百六十州的舆图,让两个孩子自己画一幅大唐‘官驿图’。 当年泰山封禅,这两个孩子都太小,未跟随而行。 这算是她们第一次出远门。 也是第一次,她们亲身感受到这个繁荣强大国度的交通与信息传递的迅捷—— 在姜沃看来,大唐在这方面已经做到了此时生产力能做到的巅峰。 正如她刚出长安,在第一家官驿就讲给两个孩子的:“我大唐之驿,三十里一驿,如今天下共一千六百余官驿!其中陆驿一千二百余,水驿三百余。”[1] 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数字。 这些驿站之间的路,像是一条条血管,把大唐这个‘巨人的躯体’连接了起来,不至于南北东西信息不通。 若有战事或紧急公文,驿驿如流星,一日可传十数驿! 且驿站不止为了朝廷而建,百姓们若需要出门,或上京科考,或探亲访友,也都便宜而安全。 正如郭成双所说,馆驿旁边多有私家逆旅食肆——当地商户百姓可以创收,过往行人可以安全入住。 而食肆中多有当地特色美食,不比官驿中供应的都是标准的饭蔬。 反正太平就很不爱吃官驿里的饭,她每到一处官驿,都要吃旁边食肆里闻起来更香的食物,简直给她的乳娘愁死。 正因有这些驿站和逆旅,如今的大唐出行,安全指数便能达到‘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 姜沃怀着对太平和婉儿的期许,教她们自己慢慢画这一千多个驿站图。 用这一个个的点,连接线,连成片,最后连成大唐的疆域……这是她们将来要守护的疆域。 她们会长大。 见此山河,护此山河! 毕竟,姜沃知道历史线中这些驿站,最后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那个世界,最出名的大唐驿站,就是……马嵬驿。 后来,大唐道路断绝驿站散乱,各自割据音讯无通。 而姜沃之所以在几个书令史里,特意挑了杜审言带上,也是因为想起了其孙杜甫的一句诗:“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2] 写的正是大唐盛世交通之便利。 可惜……这首诗的题目叫做《忆昔》。 只盼将来杜甫再写,便是《今昔》。 姜沃怀此感慨,带上了杜审言。准备让他多记录一点大唐驿站的情形,到时候传给子孙后代。 ** 庐山官驿。 郭成双特意亲自去附近的食肆买了些酒菜,要请这位杜少府吃。 方才这三人进门时,郭成双心里想的那件事就是:他做胥吏(从驿丁到驿长)已经十五年了,从没有错漏,今年他就够资格报名考官了! 说来,总管天下驿站车马事的是兵部。 故而他们每一位驿长胥吏都有共同的顶头上司,那就是长安城中兵部‘驾司’主事,官职从九品。 说不定他今岁就能从‘不入流杂色胥吏’变成真正的官员! 这就是老郭毕生梦想了。 于是郭成双小心又不失热切问道:“杜少府,你这么年轻,一定是刚通过吏部考官吧?能不能给我讲讲吏部‘资考授官事’?有没有什么陋规人情?能否指点我一二,可有能寻的门路?” 杜审言:…… 我不是不给你讲,是我当年在吏部考试时考官的顶头上司,还就坐在这儿呢。 杜审言额头上都冒汗了。 偏生只听姜侯还笑道:“是啊,吏部考官有什么‘陋规人□□’,你就讲一讲。” 郭成双在旁边给他拼命倒酒:“是啊,杜少府,令姐都开口了,您就点拨我一二。” 杜审言: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 杜审言正在六神无主中。 只听大堂外又有人叩门而入,这回进来的是两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人,进门就大大方方问道:“驿长在吗?我们这里有鱼符,今夜要住一宿官驿。” 是女子之声。 郭成双有点愣住,杜审言也不由转头。 两个女官显然是见多了这种带着些惊讶的注目。 所以她们才穿着官服进门,又一开始就说明自己有鱼符。 此时其中一位声音更大了一点:“我们是朝廷太医署派往各州的女医官。听闻孙神医正在庐山,特回过上峰,结伴前来请教的。” 把自己的来历说的这般清楚明白,像是要给自己更多的底气。 姜沃闻言含笑。 还是两个很年轻的女医官呢。 今夜,倒是很热闹。:,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