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1、贞观十一年 贞观十一年,春。 姜沃沿着门口的石阶走下去,只见金色的日光透过院中一株杏树的叶隙投下来,斑点样洒在地上,一晃眼倒像是落了一地的金色的小杏子。 她伸手接了一点阳光在手上,抬头便见阳光映照下的叶片翠□□滴宛如碧玉——这一年春意旺,太极宫中树木俱是这般青润叠翠。 不,此时还不能叫太极宫。姜沃在心里纠正自己:初唐年间还没有太极宫这个名字。 如今皇城原是隋朝修的,名为大兴宫,可惜这大兴宫名不符实,并没有让隋朝大兴起来,杨家还没住两代,就归了李唐王室。 于是这名儿也少有人提了。 如今宫中人都只称一声皇城或是京大内,偶然才能从满脸皱纹的老宫人嘴里,听到一句大兴宫。 姜沃在正堂前的院子里等了片刻,就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官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竹牍。 那女官带着一种长辈看心爱晚辈的眼神,将竹牍交给姜沃,温声笑道:“去吧,走这一遭,完了差事,你就正经是咱们宫正司的七品女官了。” 姜沃将沉甸甸的竹牍接在手里,先肃然应了是,然后才展开笑容:“姑姑,那我去了。” * 姜沃走出漆得油亮的大门,抬眼看了看日头。 从现代来到大唐,姜沃最不习惯的就是没法知晓具体的时辰。 宫中日晷与漏刻并不是处处都有,而作为一个曾经电子产品不离手的现代人,姜沃有时东南西北都调向,何况是看日辨时辰。至于有宫人会把猫猫唤引过来,看猫眼的大小来判断时辰,在姜沃看来就更加玄学。 看猫眼钟没学会,她倒是趁机撸了好几回猫。 不过,科学研究有言,二十一天可以养成一个习惯,坚持七天就有初步效果——而姜沃已经来到这儿第七天了,很多事情已经开始习惯起来。 不但习惯,她甚至很喜欢这一世。 前世她是一病而亡。 她打小心脏就有问题,十岁后越发病的厉害,父母带着她辗转求医做了好几回手术,也终究没有保住她的命,她关于现代的最后记忆,就是医院的纯白色的天花板,以及滴滴急促的心电监护的声音。 二十几年的生命,几乎都耗费在了病床和求医的路上。 病榻之余,令她心里稍安的是家里世代经商,经济十分宽裕,而父母也有旁的孩子——她的病既没有拖垮一个家庭,甚至她最终的离开,对她和亲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她撑的很痛苦,家人看的何尝不痛苦。 最后她只是茫然遗憾想着,要是有机会,能好好过一世就好了。 再睁开眼,就是一片古色古香帐幔,还有一个宛如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中年女子正在榻前走动。 “这高热都退了,怎么还不醒呢。”话音刚落大概就发现姜沃睁了眼,立刻停止了焦虑的原地转圈,立刻来到床榻前:“老天爷保佑,文德皇后保佑,你这孩子终于醒了!” 姜沃头晕目眩,又觉得脑子里还有一团不属于自己的浆糊似的回忆,暂时没时间去梳理,只怕说错话,便只是张着眼先不说话。 眼前人又道:“叫小芸儿来瞧着你,你乖乖躺着,姑姑去给你拿点心吃。” 姜沃还怕这位‘姑姑’问她想吃什么,然而‘姑姑’似乎根本没有问她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走了。 而借着这个空档迅速理了一遍前身记忆的姜沃,非常庆幸自己方才没说话——原身竟不会说话! 准确来说,是六年没有开口了。 原身的母亲原是长孙皇后身边的得用女官,封了正二品德仪。因曾有救护皇后的大功,蒙皇后赐嫁宫外,并替皇后继续料理些宫外事。谁料就在一次往长孙家长安城外田庄去的路上,夫妻俩马车翻于渠沟,双双被车辕砸伤殒命,只留下家中一个时年七岁的孤女。 长孙皇后记挂旧人,闻此信儿立刻遣人出去料理后事,更令人把这个孤女接入宫中,交给宫正司抚养——宫中司的主事人宫正陶枳原本也是长孙皇后宫里出去的女官。 长孙皇后原意是等着小姑娘长大,就在宫正司做个女官,保她一世衣食无忧的。谁料这小女孩骤失了父母,就缺魂少魄似的,再也没有开口说话。长孙皇后也没收回恩旨,只道孩子一时伤痛才如此,待长大了就好了。 然而直到姜沃过来,原身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姜沃梳理的很快,是因这份记忆实在少的可怜,也很碎片化。似乎这个小姑娘的魂灵在父母去世时就大半跟着去了,这六年的宫廷生活对她只是浮光掠影。 约摸着是身体与魂魄并非原装,而是半路凑做一套的缘故,前几日姜沃总觉得五感还不甚灵敏,有些发钝感。好在原身本来就很少有表情,又从不开口,她这般也不算异常。 姜沃是在穿过来第五天,不得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 经过五天的观察,姜沃不但摸清了自己所处的历史时间段,也摸清了这初唐皇城中的规矩章法。 宫中宫人很多,宫女约八千余,宦官三千余。 虽说上万的人口,但绝大部分都是没有品秩的寻常宫人,有品秩的宫女只有二百二十一人! 这样的比例,令姜沃意识到这位守着她的宫正司司正的正五品官究竟多稀有——宫里总共只有十三位五品女官。更知道了原身过世的生母,正二品的德仪女官是多重要的人物。 可以说原身是妥妥的宫人里的官二代。 只是女官数量如此稀少,不用问便知竞争多么激烈。 姜沃过来的第五天,正老老实实跟在宫正姑姑身边蹭书看,就遇到了第一场职场竞争。 宫正司标配女官应有五人:正五品宫正一人,正六品司正两人,正七品典正两人。如今宫正司里只有四个女官,最后一个正七品典正的职位一直空缺着,这就是留给姜沃的。 然而这日两司正之一的刘司正忽然气咻咻走进来:“山中无老虎,猴子就称起大王来了!皇后娘娘才走了一年,竟有人就不服起来。沃儿的七品典正位置,是皇后娘娘接她进宫抚养时就定下的,如今竟有人想要夺了去!” 长孙皇后,于贞观十年,也就是去岁仙逝,上谥文德。 原身的娘亲也好,整个宫正司也好,都是长孙皇后的铁杆心腹,忠心耿耿生死不移的那种。 长孙皇后也从未负过自己的人,姜沃就是个例子。 可现在,长孙皇后已经不在了。 姜沃就见旁边的陶姑姑把手里的笔一搁,脸色如月色上再铺一层霜,真个是双重冷然。 “她们敢来要这个官位,就来试试!” - 大约是应了陶姑姑这句发狠,当天傍晚,尚寝局的主事吴六儿就上门来试试了。 皇城中的宫女,按部门共分为六局: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1] 皆是职如其名,基本包揽了宫里上下人口的衣食住行。六局下头还再有细分,比如尚衣局下头又分司宝、司衣、司饰等,也暂不必细说。 而六局之外,有一个特殊的部门,那就是姜沃现在所处的宫正司。 六局负责宫中日常生活运转,而宫正司则是掌管戒律的监察部门。从唐开国起就定了宫正司不但掌戒令,更掌谪罚。凡宫人违了规矩,宫正司下属的宫人可起牒上报,几位女官就可裁决贬罚。[1] 这样的监察部门是一把利刃,是宫中数千宫人的缰绳,长孙皇后在的时候,自然牢牢掌握在她的手里。 可皇后不在了,想往宫正司里掺一把沙子的嫔妃不要太多! 而姜沃又知道,李世民李二凤皇帝的后宫可是风云荟萃,从隋朝的亡国公主到原先的弟妹都有。也就是长孙皇后在,有着圣人的绝对敬重和不同与旁人的情分,才压服的住一宫各有来头的嫔妃。 如今…… 吴六儿起初是打叠一派推心置腹的模样,与陶枳道:“不过是一个七品典正的缺儿,韦贵妃娘娘最看重陶宫正的品行,再不会动你的。”言下之意你的宫正位要稳,给韦贵妃卖个好岂不好? 陶枳的脸端正的就像是一把戒尺修炼成了人形,直接道:“宫正司品秩已满,吴尚寝请回。” 姜沃此时正在里间继续看宫律——宫正司别的不多,条文最多。一边竖着耳朵听外头的话,说来这宫里的女官们,称呼真好记,尚寝局的最大领导,就叫尚寝,宫正司的一把手也就叫宫正,省的费事再记官名了。 她正想着,外头局势又起了新变化。 大约是被一句硬邦邦的‘请回’落了面子,吴尚寝的语气也硬了起来:“陶宫正,今时不同往日了呀!” 陶枳语气转为森然:“怎么,吴尚寝的意思是,文德皇后的话今时今日就不做数了?” 吴尚寝连忙一个否认三连:活的长孙皇后威压六宫,仙逝的长孙皇后虽没法再掌六宫权,但在某种程度上,是更不能违拗冒犯的神位。陛下这一年对皇后仙逝的伤痛追感宫里人人都看得见——陛下快一年没怎么见后宫妃嫔们了。 吴六儿重申了对长孙皇后绝对的敬畏后,见陶枳不吃软的,立刻换了刁钻的角度:“文德皇后仁心,记挂先德仪的孤女,是许诺过要给她七品典正的品秩,可宫正司乃掌戒律之重地,难道能由一个哑女来做女官?” 陶枳面色不变,心里却被人戳破了苦胆一样苦的发麻:当年德仪女官对她颇有恩惠,如亲阿姊一般。陶枳自然要尽力为她唯一的孤女争取,可吴六儿掐中的正是最要紧的命脉。 那孩子不开口说话。 吴六儿不提,以后也会有王六儿,赵六儿陆续来试探,拿此说嘴,这是避不过去的死穴。 客观来说,吴六儿的声音颇为动听,毕竟也是常在娘娘们跟前走动的正五品女官,音色哪怕不是黄鹂般清美,也不可能难听。 可这样的声音,在陶枳听来,却格外刺耳。 吴六儿带笑说了一大篇话:“若是专擅女红的尚服局也罢了,横竖是手艺活,可你们宫正司是什么地方?掌的就是戒令,正七品典正管着做什么?可不就是奏闻诸事并教导新宫人宫律的?” “莫说那孩子是哑女,便是颇为伶俐的年轻宫女也做不来呢,且得要选个最好的出来!陶宫正向来以公允刚正为名,如今可别伤了自己的名声为上。你要念旧情,宫里这么些闲差,哪里寻不来一个?别的局我不敢应承,只说我尚寝局,就有看管锦缎的差事,又不必那小姑娘跟人说话,又极为轻松。” “瞧在你陶宫正的份上,她便是连看衣料的活计也不做,不上工只冒个虚名,也没人敢说话不是?” 找到了突破口的吴六儿,只觉得心里痛快极了,话语柔绵如同一张网子罩下来。 六局平起平坐,素日往来应酬不觉什么,可宫正司作为监察者,却总是要高半阶的。如今能借着韦贵妃的势,借着宫务的光儿,将往日肃容刚硬的陶枳逼到这个地步,吴六儿心里比夏日吃一碗冰凉凉的冷淘还过瘾! 她甚至盼着陶枳死硬到底,硬保这个哑女。 若是陶枳犯了这样的倔强,虽说她也是圣人跟前挂过名的宫正,又有长孙皇后的遗泽,几年内必是动不得,但天长日久,只要那小哑巴在一天,就是她明晃晃的护短不公。 终有一日,或许她吴六儿也能做一做宫正——虽说品秩俸禄相同,但权势可不一样,尚寝局见了其余几局也得和和气气,小心往来,哪里比得上宫正司,掌着戒令和其余宫女的赏罚来的爽利。 若再有几分运道,韦贵妃做了皇后,自己也做个一二品的女官也说不定。 总有那么一日…… 吴六儿正在畅想,就听到脚步轻响,略一扭头,就见内间走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她先是一怔,随即了然:能在陶枳内间里呆着的小姑娘,必是她心心念念护着那个小哑女。 2、典正 姜沃在里间越听越觉自己的工作岌岌可危。 那可不能够! 她是很愿意有一桩事做的。 姜沃适时起身,还不忘整了整自个儿暂时有些穿不惯的长裙。之后便将面前写着宫律的竹椟卷起一半,双手捧着。 虽然吴六儿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原身不但是小哑巴,甚至是小傻瓜的看轻,但其实只是道听途说和自我猜测。 相反,原身是个很聪慧的小姑娘,早在宫外就启蒙认字了——或许是过于聪慧,应了那句过慧必伤。正因她聪明早慧,才能在孩童时分深刻理解父母身亡这件事,深陷痛苦无法自拔。 就姜沃看来,原身应该是得了应激性创伤后综合征或是自闭症。 六年过去了,吴尚寝是第一个露头来‘逼宫’的,但之前掖庭里的闲言碎语就没有少过,毕竟女官的职位这样少。 原身虽从不说话,却不代表她听不懂,感受不到陶姑姑的压力。 原身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但姜沃直觉小姑娘的高热或许不是意外,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的记忆就像是一个个雪人,随着姜沃去回想触碰后就消融不见。最后留下的一团小小的雪球样朦胧的念头,是“不能再连累姑姑了。而且……我真的好累啊。” 姜沃走出去。 “咦,这可是德仪家中的小娘子吗?” 吴六儿原以为自己看见的会是个畏缩胆怯的小哑女,已经准备了一副‘哎哟怎么这么可怜见儿的’的同情神色。 谁知当这小姑娘走到跟前,平静稳妥行了见过上官的礼,抬起头来时,倒把吴六儿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噎了回去。 好明净秀丽的小娘子! 一双眼睛生的尤其好,透彻的竟有些摄人之感,幽幽深泉一般。 吴六儿的同情脸摆出来一半来不及收回,放出来却又不合时宜,于是只好半路强行扭做个笑,干巴巴挤出来一句:“果然是尹德仪的女儿。” 没错,这一刻吴六儿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先德仪女官。 尹德仪出宫后,长孙皇后宫里的德仪官职就一直空了下来,如今连皇后娘娘都已归神位,宫中自然更没有这等高位女官了。 可吴六儿见着眼前的姑娘,本已模糊的印象忽然就清晰起来。 她们六局女官掌后宫衣食住行诸事,约束相应的宫女,可德仪女官不是,她常年立于皇后身侧,凡有嫔妃晨昏定省亦或是大礼时节命妇们觐见皇后,都是德仪女官带领指导她们参拜行礼。 宫规钦定:德仪女官掌教九御嫔妃! 数年前,吴六儿也曾诚惶诚恐拜见这位女官,只是那时她资历尚浅,在肃雅端和的尹德仪跟前,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如今多年过去了,她也已经是宫里数得着的一局掌事。 原以为已经忘了,可在对上姜沃的面容时,吴六儿叫自己的讷讷惊住: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尹德仪,甚至这些年她下意识都在向她努力着。 她禁不住再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孩。 这样的年纪,竟是难得的沉静如璧。 姜沃若知吴六儿心思,必要回答:你去病床上躺二十几年,也就沉得住气了。 打量一番姜沃,吴六儿都不由惋惜加庆幸:这样的容貌气度,长成后必是宫里贵人最喜欢的女官样子——可惜这样的孩子竟不会说话,自己是哑巴那就怨不得旁人了! 吴六儿才想到这儿,只见姜沃托起手里的竹椟,对陶枳恭敬道:“请教姑姑,这句宫规做何解?” 语调带着一点微微的滞涩,但音色极佳,像是清风拂过细竹林,有一种令人也跟着静下来不欲喧哗的清宁。 陶枳在宫里二十多年,都险些没绷住泪。 要不是吴六儿先在一旁瞠目结舌发出了一声“啊”,惊醒了陶枳,她差点就要失态抱着姜沃大哭一场。如今她心里只是念着一句:“文德皇后保佑,德仪姐姐显灵,这孩子一病后否极泰来!竟大好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吴六儿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的模样——这回换成陶枳心里跟吃了一大碗冷淘一样爽快了,她笑吟吟接过姜沃手里的书:“你这孩子就是太用功了些,书先放在一边,先认一认人才要紧。” “明儿我就去殿中省为你录女官名册,到时候你少不得去六局拜见各位掌事。可她们都是大忙人,未必就得见,正好今日吴尚寝在这里,就先见过吧。” 陶姑姑先没有理会方才吴六儿问的那句‘这是德仪家中的小娘子吗?’而是答了姜沃的话后,才抬起头对吴尚寝道:“是德仪姐姐家的小娘子,也是我们宫正司正七品典仪女官。” 吴尚寝颇为坐蜡! 她想起其余几局蠢蠢欲动但到底没动的掌事:莫不是我叫人给坑了吧!她们是不是私下听闻了这小哑女好了,又不敢上门探知,又舍不得一个典正的官位,就故意坑我来宫正司触霉头!要命,这群人满肚子的坏水!只拱了我个实在人来得罪陶枳这个活阎王。 我怀疑你们陷害我,我还有证据! 吴六儿心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但到底是一局掌事还撑得住,带笑抹下手腕上一对金镯子:“陶宫正,原是妹妹耳朵不不好使,没听说这小娘子痊愈的喜事。这也巧了,我便第一个恭喜宫正司再添一位典正,从此可就品秩齐全了。贺礼,这是头起儿的贺礼!” 吴六儿为了宫正司典正位乘兴而来,倒赔一对金镯子后,败兴而去。 且说这金镯子还是她很心爱的: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今儿往宫正司来也是着意打扮了的,金镯子特意选了一对厚重撑得起场面的,如今都成了别人的金装。 吴尚寝一路走回去,只觉得金灿灿落日余晖就像她方才的大金镯子!一路看的心痛极了。 而吴六儿一走,陶枳再忍不住,将眼前的孩子一把搂在怀里,眼中滚下泪来。 姜沃脑海中最后一团冰凉凉的雪团融化掉了,甚至还冒了一个透明的带着虹光的泡泡。 她能感觉到,身上最后那点灵魂离体似的滞涩沉钝感消失了。 从此她就是姜沃了。 * 今日,姜沃就要出门去办的第一件差事:向新入宫的才人们念一遍宫中戒律。 刚从陶枳院内出来,姜沃迎面就遇到刘司正,只见笑眯眯道:“咱们姜典正第一回出门办差去呀?” 刘司正今年才三十岁,姜沃开口自然叫她姐姐。 刘司正听了,先是笑眉笑眼,然后便口不应心地纠正她:“咳咳,你这孩子,叫什么姐姐,算年纪得叫姑姑了吧——要是在外头,我都快做婆母的年纪啦。” 刘司正见姜沃手持竹椟,亦知她要去给新入宫的嫔妃讲读宫律,便叫住她道:“走,我先带你去整一整衣裳,这可是第一回出去办差事,可要端正圆满才好。” 说着带姜恒来到正堂,里头端放着一架镂刻花草的等身铜镜。 姜沃打量着这之前未来过的正堂。 唐朝的房舍多是回字形,从外头看跟后来的北京四合院差不多。但也有独具一格之处:比如这对着大门的正堂,就是单独一间用来会见贵客的屋舍,功能相当于现代的客厅了。 与别的屋子格外不同的是,这正堂没有南墙,与其说是屋,不如说是一个半敞着宽正亭子。 外头富贵人家用正堂待客会见外人,因此这正堂是一家中装饰最豪气的地方——姜沃原来常日卧床,以看书为娱乐,曾看过野史记载安禄山的正堂装修花了一千万! 姜沃屋里也有铜镜,但等身这么大的铜镜,仍属于贵重物品,各部门只有正堂有一架。 也是方便凡要面圣或是出门办差的女官整理仪表。 此时刘司正就帮着姜沃细细打理了一番。尤其是将小双鬟上的红绳和一对银栀子花绑的紧了些。 又鼓励她不必畏惧,如此谆谆嘱咐了片刻。 姜沃全都笑眯眯应下来:久病之人最能体会到人心冷暖,情真与否。宫正司的几位年长女官待她都是发自肺腑的好。 刘司正嘱咐完,又爱怜摸了摸她的手:“好好当这第一回差,需知这是一辈子的营生呢。” 一辈子? 姜沃不由下意识问了一句:“我昨儿跟着姑姑瞧名册,上头明白记着——四年前葵酉,放掖庭宫女三千余人。” 咋的?不是到点退休? 刘司正笑道:“哦,那是有天狗吞日的不吉天象,圣人和娘娘做主放宫女出宫为施仁,但怎么放都不会放到咱们这些女官的,你放心便是。这一进宫,便管你一辈子的!” 3、相遇 刘司正的话,只是让姜沃有点错愕,但并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可还记得刘司正随口之言:要是在宫外,三十岁都快当婆母了,也就是说十来岁就要嫁人。那可真是刚从病床上爬起来又要上产床,姜沃想想‘生孩子是从鬼门关横跳’的事实,就心里万分拒绝。 在宫里做一辈子女官有什么不好! 姜沃转了转头,看自己的小双鬟纹丝不动,就与刘司正道:“司正姐姐,那我这就去了。” 看她欢快轻盈走出去背影,刘司正望了片刻才转身,一转身就看到陶宫正含笑的脸,不免与之感慨道:“先前小沃烧的那样厉害,我还担心烧坏了孩子,如今看来,可是好事一桩。”又念了句文德皇后保佑。 这也是她们的口头禅了。 不过念过文德皇后,刘司正不由担忧道:“吴尚寝虽是自个儿来的,但背后要是没个主子扶着,她也不敢来要咱们宫正司的官!想她素来跟韦贵妃走得近……宫正,圣人会不会再立继后?” 陶枳摇头:“不会。” 她说的肯定,倒是让刘司正愣了:她们这等长孙皇后的心腹旧人,自然不愿意见宫里再有一位皇后,但陶宫正怎么这样肯定…… 因姜沃之事,陶枳近来心情极好,向来严肃的脸上都多几分松动,耐心与刘司正细细分讲:“咱们宫正司虽说掌戒律刑罚,但从前也是管着宫女,从没接过给新嫔妃入宫讲规矩的差事。” 之前这都是长孙皇后宫里的女官去讲的。 如今长孙皇后过世已满一年,陛下若真有心立继后,正该将这一批新入宫的小嫔妃们交给心中选定的继后去教导礼仪规矩。 可这一回,皇帝直接吩咐下来,让宫正司代念一遍就是。这批新嫔妃们更是没分宫舍,直接就住在掖庭里头。依着皇帝自己的话说:这些是长孙皇后生前挑定的宫嫔,今年入宫也罢了,接下来几年不必选人入宫了。 “如此看来,这是圣人示与前朝后宫,并无,起码此时并无立继后之意。” 陶枳带着刘司正往回走:“吴六儿只怕是献殷勤心切,没等着背后主子多说,自个儿就来碰南墙了。只怕韦贵妃知道了,先就要斥责她。” 她又回首看了一眼正门,慎然道:“沃儿既好了,又正经做了咱们宫正司的典正,以后就要将宫中情势细细说与她了。” 刘司正点头应下:“是,文德皇后仙逝,这宫中是不比原来清正了。”各色内情忌讳要早早说与这孩子,免得她被人拿了作筏子。 姜沃尚不知她来到的这贞观十一年,正是宫里形势风起云涌渐生乱象的一年——长孙皇后过世,太子李承乾突患足疾不良于行心性大变,魏王李泰初露峥嵘心生夺嫡之心…… 她只是带着无比愉快的,甚至感恩的心情轻盈走在宫道上。 见左近无人,甚至忍不住小跑了两步,像一只小鹿一样跳上了台阶。 姜沃太爱惜这样鲜活的自己了,低下头看着这双手,指甲透明莹润,透着淡粉色。不是她之前,指尖因为心脏病的缺氧,一直带着不祥阴云似的紫灰色。 明明她很瘦,指肚却一直胖肿着,医生说是身体末端血液里少氧的缘故。 她又将这双手放在胸口处——如今跑起来,心脏是那样强健有力活泼的跳动着,不再需要她一味躺着。其实很多时候时候她连躺都躺不住,不得不蹲踞缩成一团,才能觉得舒服一点。 像是永远只有一口气的鱼。 她从来没有呼吸够。 如今才觉得天高地阔,可以畅快自由的呼吸。 姜沃快步向掖庭北面走去。 皇城建在长安城的最北边,取北为紫微帝王星之意,于是整个长安都是以北为尊,掖庭也是如此。新入宫的才人们便住在掖庭北测的北漪园。 越往北走房舍越精巧,也渐有宫人宦官出没,姜沃就步履平缓下来,手持竹椟往前走去。 再拐过两道宫道,走上几层阶梯后,姜沃不由驻足。 她是见过故宫的,然而大唐的宫宇又是另一种风格了,建筑都是高低错落,她正好能看到正殿楼阁层起,飞翼回廊,在春日的阳光下灼灼宏伟壮丽。 这是她梦中的大唐!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1] = 在姜沃珍惜地呼吸这充沛的空气时,有人却只觉得憋屈。 掖庭位于皇城之西,占地面积颇大,大约占了整个太极宫的四分之一。其内有不少回字形的院落,论居住面积并不寒酸窄小,但毕竟是掖庭,比后宫娘娘们居住宫宇的华美大气自是比不了。 为此,北漪园中,几位新才人正在院中抒发闷气。 “咱们又不是宫女,是正经蒙召入宫的才人,只住在这掖庭算什么事儿!”王才人这话一出,便引来几句附和。 这回进宫的新嫔妃有八人,都是长孙皇后在世时选的官宦之家的女孩。 若皇后还在,她们进宫后便会由皇后安排宫舍,或几人一宫或是随着哪位资历深的娘娘住都是有的。偏生文德皇后仙逝,后宫无主,负责宫中品秩事相当于人事部门的殿中省只好向皇帝报新人入宫。 而皇帝既懒得自己费心,又不肯将代表长孙皇后的任何职权分派给嫔妃们,便将进宫的新人都赏了五品才人的位份,然后将人统统塞进了掖庭。 这些新人难免委屈。 且她们八人只分了前后两进的一处院落住,每人只得一大一小两间小屋居住,坐卧都不能避人,进了宫做了天子嫔御,住的倒不如家里,就更让人郁闷了。 姜沃走到门口,便听了一两句传出来的抱怨声。 “这都是刚入宫的缘故,以后便不会这样咋呼了。”说这话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瞧衣冠跟姜沃大概是差不多品级,甚至还低一点,故而对着姜沃这样年轻的宫正司典正,也态度亲切客气。 但他说起里头八位才人,却不怎么当回事。与姜沃临行前,陶姑姑的态度差不多:圣人无意的妃嫔,在这宫里过得只怕不会比有品秩的宫人强。因此她把这桩不大不小的事儿交给姜沃,并没有亲自去。 若她亲自过来,估计这些才人会蠢蠢欲动向她各种打听询问,倒不如姜沃这个新官上任的去。 那宦官报了自己的职位和姓名,乃八品掖庭丞严承财。 他原是殿中省内负责罪臣之家没入掖庭为奴的人员管理工作,这会子新人入宫,就先被调过来‘伺候’一阵子新人,上头的意思是:看着新嫔妃们别闹事就好,圣人如今根本顾不上后宫。 去岁长孙皇后仙逝,除了成年的太子和魏王外,还撇下了刚不足十岁的嫡子晋王并几个年幼的公主。皇后所出的子女都是圣人的心头肉,索性破例将晋王李治等年幼儿女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又当爹又当娘。 皇帝亲自养孩子,从前再没听说过的,然而当今就是这么办了。 这一年来,二凤皇帝的心思显然全扑在朝政和孩子们身上,人人看的明白,这批新人显见难以出头,便只不要生事就好了。 严承财也不急着进去,甚至请姜沃在外头听了一会儿几位才人的抱怨。 然后才对姜沃一笑,和气解释道:“刚进宫的官宦之女,总是心比天高的。姜典正也无需费心,只管念过一遍宫规便罢了,将来自有分给她们的妥帖宫人。” 言下之意,另有人日常看着这些新人呢,姜沃今日就是走个流程。毕竟这些新人才进宫,心高气傲只觉得住掖庭委屈了,只怕听不进什么戒律。 不过在掖庭内,又不在后宫,总不怕她们翻出什么花样。 姜沃走进北漪园。 各色目光汇聚过来。 她感受到这些目光的梭巡探究之意,更感受到这些目光后面的惶恐:毕竟是从家里到了陌生的宫廷,那些抱怨里更多是害怕和畏惧。 怕自己无声无息就被委屈了被遗忘了,想要争一争。 严承财在墙外对这些前路堪忧的才人们,似乎很不以为意,但到了院中人前,态度又很妥帖圆滑,端着挑不出毛病的笑脸儿和语气介绍了姜沃。 姜沃就听方才抱怨话最多的一位才人再次发声不满道:“宫正司的女官竟有这样年轻的?瞧着比我们还小一两岁的样子。难道不该是位姑姑来教宫规?” 严承财笑眯眯道:“王才人有所不知,姜典正只是奉圣人的命,念一遍当年由文德皇后亲定的宫规戒律。将来才人居于宫中,自有身边的年长宫人随时侍候指点呢。” 王才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严承财已经转开了目光,退后一步对姜沃道:“姜典正请。” 比起王才人的不满,其余更灵透谨慎的几位才人,心中无不略过几片阴影:这宦官竟然宁可多话驳回她们这些才人,也要先周全宫正司一位典正的面子,那她们的将来似乎有些不容乐观。 于是便没什么人附和王才人,都先静默下来,看着这位年轻的过分的姜典正。 姜沃的心思也不在这些才人身上,甚至连她们的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 她的心思都在竹椟上头。 一卷竹椟千余字,尽是佶屈聱牙的官话不说,还没有标点,姜沃这两日便尽力用功,将这些字认全,断句分明——第一次顶着官位出门做事,虽眼前人不多,但掖庭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等着看,姜沃便知绝不能读的磕磕绊绊。 这个典正她要才能配位,陶姑姑才不会被人诟病。 好在读过一遍后,气息平稳,略无差错。还有严承财在旁边热情捧哏,赞不绝口说些‘果然是宫正司女官的口齿’‘真是如听仙乐’之类的奉承话后,姜沃心情也放松下来。 严承财适时开口送她出门,姜沃也对着各自在沉思的才人们轻轻一礼,就准备转身走人了。 这第一件差事做完了! “姜典正请留步。” 唉,终究没有走成。 姜沃对有人上来搭话,也是有预感的:这批新人们进了宫,被塞到这掖庭来不上不下的,见不到圣人不说,轻易还不能出掖庭。见到掌管戒律的宫正司女官,想要交际些也是常事。 姜沃站定,原是客气的笑容,在看清只身走过来的姑娘的脸庞时,笑容就真切了好几分:看到美人,心情难免要好起来。 眼前的姑娘生的方额广颐,黛眉凤眼,极是大气端丽的五官,又唇红齿白肤色莹润,饱盈一种极为康健的美,也是姜沃最喜欢的美,不自觉笑就真切起来。 似乎受到她这样笑容的鼓舞,眼前的才人又走近了两步,做出鲜明的态度:只是作为自己一人要与姜沃私下说两句话,而并非代表新入宫才人群体提出什么要求。 姜沃的余光就看到王才人跺了下脚,往屋里去了,做出不屑于听二人交谈的举动来。 其余才人有各自回屋的,也有暂时伫立在院中似乎在发呆的……姜沃迅速打量过这些脸庞,确实是各有风姿。但要她来说,还是最喜欢眼前这位才人的容色。 只听眼前美人笑吟吟道:“于宫规上头,我有几条不通之处,今日太仓促了,将来有惑能否去宫正司拜访姜典正?” 姜沃想了想就应了。 据她这几日看来,宫正司不但作为督查机构,也兼裁断部门:宫中识字的宦官宫女只占很少一部分,宫规这样的珍贵竹椟书更不会流传出去。宫规都是靠口耳相传,资历深的教导资历浅的。 只是规矩是规矩,具体事情是具体事情。连六局里的女官们也未必每一条宫规都能吃透。常有各局打发了小宫女来问询某一条具体的宫规,或者带着缠搅不清的宫人前来裁断是非。 这也是宫正司的日常工作之一。 见姜沃应了,那才人便露出喜悦来,进一步开口讲明自己出身姓名:“先父在时任荆州都督,祖上并州文水人。我本姓武,圣人隆恩,赐名媚。姜典正唤我媚娘便是。” 时女子出嫁后取字,在娘家一般就按序齿或是乳名来称呼,比如媚娘在家,就是人人都唤一声二娘子。此时天子既赐名,自然要改头换面,从此将二娘子的称呼不提,人前人后,她都只是媚娘了。 旁边严承财适时捧哏为人抬轿子,对姜沃道:“武才人是开国功臣之后呢,今岁入宫的嫔妃,唯有武才人蒙圣人亲赐了名。” 而姜沃,姜沃货真价实的怔住了。 媚娘,武媚娘! 历史的车轮子扎扎实实碾到脸上来了! = 姜沃是走出门来后,才把心底的情绪彻底压下去。方才应承武才人几句话,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寒暄。 严承财一路送她出门来,送出一道宫门还周到解释:“到了掖庭这三日,武才人是最安稳守矩的,从不似王才人几个一般抱怨天抱怨地的,因而方才她跟姜典正搭话,我也就没拦着。”他最会瞧人眉眼高低,觉出武才人与姜典正攀谈过后,姜典正有些闷闷的,还以为她不喜欢多武才人拜访这揽子事儿,于是便要把自己摘得干净。 在宫里,甭管是宦官还是宫女,都绝不会想得罪宫正司。 姜沃回过神,对严承财报以微笑,又道她并没有不痛快,只是觉得武才人容貌极佳,有些看住了。 严承财的语气里就多了些惋惜:“能入宫为嫔妃么,自然才貌俱佳。只是武才人时运不好,赶上这一批入宫,直接都住到掖庭来啦。” 他小小声道:“姜典正不知,三年前太上皇驾崩,正是我奉命送太上皇留下来的一众未有子嗣的嫔妃往感业寺去——其中也不乏有十来岁,才貌都不逊于武才人的哩。可见才貌好,赶不上命格好啊。” 姜沃不由笑了笑,问道:“不知掖庭丞年纪何如?” 严承财不明所以答道:“十九。” 姜沃笑眯眯:“年纪尚轻,万事都来得及。” 说罢就与他作别。 严承财也没当回事:想来是自己殷勤周到,这姜典正就客套一句,道他年轻将来有前途。 而与他作别的姜沃,心里算的却是:才十九岁啊,完全来得及看到‘时运不济武才人’做皇后、做跟唐高宗并列上朝的天后,要是这位严掖庭丞身体不错,还能来得及亲见武皇登基呢! 4、权力之骰 进了宫正司的院落,绕过正堂,坐北朝南的三间正屋就是宫正司的办公区域。 白日里屋门总是敞着的。 此时除了姜沃外,宫正司另四位有品秩的女官都在正厅里坐着谈事,见了她进门都打趣笑道:“新典正回来啦。” 陶姑姑坐在条案后,笑眯眯对她招手:“殿中省送来了你的官服和鱼符,过来瞧瞧。” 落在宫正司有一桩好处,就是触手可及都是已经形成文字的规矩可供她翻阅,少了许多摸索的弯路。 姜沃拿起属于自己的鱼符——大唐的官员,俱是要身佩鱼符的,相当于官员的身份证。 铜制鱼符并不大,却自有一种古朴厚重感。姜沃将片状鱼符翻过来,见背后刻着‘宫正司正七品典正姜沃’几个字。鱼符上头的花纹流畅大方,是皇城内将作监特制的模子,外头断难仿制,,当然,若有人胆敢仿制鱼符重罪当诛也是一重保障。 鱼符不但是官员自己的‘身份证’,也方便辨识别人:官员俱用铜制鱼符,只是姜沃这般六品以下只能用全铜鱼符,如陶姑姑一般的四五品,鱼符上还能饰以银纹,三品以上的官员们便可嵌金。 要是哪天看到有人把玩着一枚玉鱼符,哪怕那人是麻衣草鞋,必也是白龙鱼服,得赶紧跪拜:太子爷才能带玉鱼呢! 陶姑姑见姜沃看过自己的鱼符,就取过来亲手给她装在一只绿色的荷包里,与寻常荷包不同,这鱼袋缝的针脚格外细密,且朴素简约,无甚纹饰。 姜沃见这鱼袋的绿色,跟自己七品女官服的绿色一般,就知这鱼袋也是定制颜色,不能随意更换。 只看腰间悬着的鱼袋,也能将身份高低看个大概,若是见到挂着紫色朱色鱼袋的官员,那绝对是大人物没跑了。 陶姑姑边教她怎么将鱼袋的活扣系紧,边嘱咐道:“差事再急,出入门户拿取鱼符为验也要小心,万勿遗失。虽说可以补,但若是去殿中省补打一片鱼符这脸面可就丢大了。” 姜沃乖巧点头应下:她明白,这就相当于当官丢了印,上考场丢了准考证一样,都是一旦犯了,哪怕能弥补也要付出巨大代价的错漏。 * 碍于原身从前的病症,除了陶姑姑,宫正司其余三位女官与姜沃的交流都有限。 如今跟姜沃最熟的就是被她叫过一回姐姐,叫的通体舒泰的刘司正。 她热情帮腔道:“宫正放心就是,我瞧着小沃是个仔细孩子。”说着将桌上的一套七品典正的女官服并鱼袋一并拿起交给姜沃:“你且回屋去拾掇拾掇,下晌歇歇。等过暮宫门落锁后,咱们宫正司里单独摆一桌小席,为你庆贺一二。” 就在姜沃把官服和鱼符都抱在怀里的瞬间,脑中忽然传来熟悉却又令人悚然的电子音。 熟悉,是姜沃前世久卧病床听多了机械ai没有情绪的语音,悚然是这种电子音不应当出现在这个朝代以及她的脑海中。 电子音平铺直叙,就像宣读考场纪律一样一条条读下去。 【检测到系统可载入状态】 【载入年份: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 【载入条件:任意官方认证官职(已达成)】 【‘权力之骰’系统载入中……】 【载入完毕】 【诚挚欢迎您,亲爱的用户66688号】 消息接踵而来,姜沃一时未能将所有信息串起来,脑中一时倒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个用户号听起来好吉利,这是我不付费就能拥有的吗? * “小沃?”陶姑姑的声音终于盖过脑中电子音的时候,姜沃回过神来。不过她的脸色应该有些不好,以至于陶姑姑柔声关切道:“可见身子到底还没养利落,外头走了一趟,小脸儿就有些没血色人也没了精神头。快回去好生歇歇。” 姜沃忍不住眨了眨眼。 她现在看陶姑姑是有点重影的。 就像忽然带了一块水晶镜片,她眼前出现了一块透明的光屏。而这块光屏上还有两个游戏界面里常见的方块状选项。 【关于‘权力之骰系统’的官方说明】与【新手教程(版本v5.8.1)】 “姑姑。”姜沃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官服:“那我先回屋了。” 陶姑姑点头,又补了一句叫她先别睡:“今儿尚食局送了几瓮乳酿鱼来,熬出来是雪白的鱼汤,想是养人,等喝一碗热鱼汤再好好睡。” * 姜沃把官服先放在床上,自己则在桌边坐下来。 点开【关于‘权力之骰系统’的官方说明】按钮,一份看起来非常正式的说明书浮现在光屏上,下方还有跳转到下一页/某页的按钮。 第一页只有一行墨色浓浓,似乎要滴下来一样的字:【权力是您掷出命运骰子的唯一筹码,请尽量获得权力!】 姜沃抬手去点‘下一页’,说明书却没有跳转,光屏上浮现出一个对话框【权限不足,请阅读前部页面】 姜沃看着唯一一页:…… 她一时不肯接受这说明书到此为止的现状,目光在光屏上仔细搜寻,果然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版本v5.8.1更新说明】,姜沃试着点了一下,居然点开了。 她便在心内表扬自己:心细就会发现新的线索。刚自我肯定过后,【版本v5.8.1更新说明】就完整的弹了出来,也只有一句话:该版本已优化光屏透明度,改善了用户体验。 姜沃:我不得不怀疑这个系统有更新版本的kpi。 姜沃放弃了几乎一无所有的说明书,进入了新手教程。 在此期间,她还尝试着发声以及在脑海中询问系统各种问题,均只得到了平板板的电子音回应【请查看说明】或者【请完成新手教程】。 可见她的系统不具备灵活性,只有程序化的几个回答,起码目前是很简陋的客户端。 姜沃还蛮担心新手教程也就一页纸的。 好在新手教程比较良心,在她点进去的瞬间,姜沃面前的光屏上就出现了两样东西:骰子和签筒。 三枚骰子,均是标准白色六面体,一点和四点染成红色,其余点数为黑色;还有一个细长的木质签筒,里面放着一根孤零零的筹子。 与游戏的新手教程差不多,这一根孤零零的筹子上方,悬着一个小小的不停闪动的小手标识,提示姜沃去点这根筹子。 姜沃点中筹子,弹出新的界面。。 【请在脑中拟定一件与您相关的事情,再抛出命运之骰,可预测吉凶。】 【消耗筹子数目:一根】 姜沃基本也就明白了这个系统的原理:从自己正式接过官服鱼符为激活点,再将获取的权力通过系统的认定方式结算为筹码,消耗筹码掷出所谓的命运之骰进行测算。 她脑中很自然就想到一件事:遇到少女时期的女皇,到底是吉是凶呢? 刚想起这件事,光屏上即刻弹出新的粗体对话框【确定测算该事件请按“是”,重定事件请按“否”】 姜沃按了是。 骰子滴溜溜转了起来。 停下来时,三枚骰子都是红通通的‘一点’朝上。旁边适时出现备注:点数越小越吉。 姜沃:看来与女皇(幼崽期)贴贴,大吉! 新手教程最后贴心的教了她日常怎么将光屏最小化,怎么通过思维点击系统按键(免于在人前拿手虚空指指点点被当成精神病患),姜沃眼前终于又恢复了正常景色,没有隔着玻璃的失真感。 她凝神思索起来:在水最深的皇城中能够提前测算祸福吉凶,是很大的金手指,就是暂且用不上。毕竟在新手教程后,她就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筹子签筒并三个不肯再动的骰子。再就是一份只能看到封面的说明书……等下,说明书! 姜沃手下一顿,再次点开【关于‘权力之骰系统’的官方说明】。果然,通过新手教程的她,能够点开第二页说明书了。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一(已解锁):受封官位。】 【余获取方式未解锁】 【备注:同级别官位,权力并不相同,兑换为筹子数目差距极大,请自行探索规律】 姜沃觉得没毛病:比如都是正五品,陶姑姑这般内宫官职,与太宗跟前草拟诏旨,相当于帝王贴身机要秘书的正五品中书舍人所能掌握的权力,肯定是天差地别。 【权利之骰测算范围一(已解锁):用户本人发生/将发生的事件】 【余测算范围尚未解锁】 姜沃看着‘用户本人’四个字,也就是说,将来她能预测的不仅仅是发生在她身上的具体事件,或许还有旁人的吉凶、命格,甚至……一族一城乃至一国国运。 换一个好奇心强的人面对这样一个含糊不清,处处都是未解锁不可知的金手指,可能要抓耳挠腮睡不着觉。 然而姜沃是个耐心很足也很会自我开解的人:既然未解锁,那就是时机未到,且放在一边就是了,先珍惜享受来之不易的健康生活才是。 于是在系统弹出【是否接受主线任务:权力巅峰】时,姜沃就把页面最小化搁在一旁没管,准备先试穿自己的官服,看看需不需要改。 然而很快,姜沃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不能抵抗的诱惑。 【检测到用户身体健康状况欠佳】 【健康状况(前世):3点(先天疾病)→2点(缠绵病榻)→0点(油尽灯枯)】 【健康状况(今生):4点(弱于常人)】 【用户接受主线任务后,系统将下发新用户福利,为您将健康状况提升到5点(中人之体)】 【用户达成主线任务阶段成就后,会下发成就福利,继续提升用户健康状况】 姜沃:我与系统你相见恨晚呐! * “沃儿。” 姜沃起身给陶姑姑开门。 宫正司有许多小宫女轮值,专做提膳跑腿的工作,可姜沃从前不但不说话还很怕见生人,陶姑姑就还是习惯亲自给她送吃的来。 乳酿鱼汤汁装在褐色的瓷碗中,越发显出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雪白,鱼肉白嫩鲜甜,恰到好处的胡椒粉,将鱼与牛乳可能会有的腥气全然调和均匀,更激发出鲜香淳厚来。 姜沃也来了几天,知道这会子鱼和牛乳都不算多贵,反而是这胡椒,是昂贵之物。最直接的例子就是:朝廷抄家,抄出多少斤胡椒来,是要跟金银一样计数的。 今日先遇武才人,后惊现系统,姜沃精神一直紧绷着,手足不免有些凉意。此时喝了这碗鱼汤,姜沃才觉得连手指都暖了。 她抬头对陶姑姑笑,而陶枳见她吃喝比自己用了更高兴十倍。 见眼前孩子像只礼貌的小猫似的喝完了一碗鱼汤,陶枳才开口问道:“我瞧你今日出去的时候还兴头十足的,回来后倒像是一下惊着了似的……可有人为难你?” 5、出身 到底是在宫正司历练了二十多年的女官。 姜沃这才知道,她一进门,陶姑姑就觉得她不太对头。只是方才人多,这会子才私下来问她。 姜沃便挪的与陶姑姑更近些:“姑姑放心,不是有人为难我,只是我应了一件事。” “今日去北漪园,一位武才人问起能否来宫正司与我研讨宫规,我当时应了。回来的路上又担心,我既是宫正司的典正,与嫔妃们私下来往过多,会不会给姑姑惹麻烦?” 这也是姜沃真心想问的。 虽然她对女皇极感兴趣,又掷出了大吉。但要是对陶姑姑有影响,她就准备搞一搞地下工作,低调接触媚娘。 陶枳笑揽着她道:“若是你与昭庆殿承香殿的贵妃、妃位娘娘们交往过密自是不妥,但与掖庭中这些才人们来往是无妨的。”既然被分到掖庭来住,这些低位的嫔御们像宫人更多于像妃嫔,她们连餐食都是由掖庭一并供应的。 “而且有个同龄人说说话也不坏。武才人性情大方,俱小严说是个很沉得住气不爱抱怨的姑娘。” “小严?严掖庭丞?姑姑认得他?” 姜沃有点惊讶抬头看着陶枳。就见姑姑笑着摩挲着她的手试冷暖,笑道:“傻孩子,你头一回出门办差,我不好亲自跟着,否则倒显得你不担事。可我总要有眼睛看顾着你才放心。” 怪道承财对她那样和气,言语里处处不当外人似的,原来善缘根子还是在陶姑姑的这里。 姜沃有如冬日守着暖炉般周身暖和安心。 陶姑姑又略带唏嘘似叹道:“当日我初次在这宫正司料理杨妃娘娘手下犯了错的得力宫人,你娘亲也私下为我费了许多心思,既护我周全又令我出头立威。” 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陶枳不由沉默了片刻。 回神后只见这孩子并不出声,只是乖乖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安稳的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便心道:还是该有个同龄的朋友伴着才好活泼些。既然武才人也觉得在宫里无依,主动想要结交,倒也不错。 毕竟两人过往的经历差不多,比起旁人来,想必更能体会对方的孤苦,更有话可说。 于是陶枳便与姜沃细细道:“那武才人,倒也可怜,是个命途坎坷的孩子。” 姜沃还未及发问,就见陶姑姑主动提起武才人的来历,忙认真听去。 * 武才人的出身就像是薛定谔的猫,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了。 她的父亲武士彠在前隋朝时,是个家财万贯的木材商人。只是经商之人虽富足,却不够体面,更是律法规定了不许出仕做官,在外行走不免矮人一截。 直至隋末年间民不聊生,天下群雄并起,大大小小足有七十二路义军造反抗隋(只会多不会少)。 乱世,有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也有人从龙从云乘势而起。 武士彠这样成功的商人,拥有一双识人的利目还有亿点运气,在众多义军中准确选中了唐高祖李渊率领的那一支进行打投,且极有魄力的献上所有家财及自己这个人。 从此就在李渊帐下专管粮草,坐镇后方,成为了铁杆心腹。 有多铁杆呢,铁到李渊立国后,直接将没有上过战场的武士彟列为‘十七大开国功臣’,并且封了义原郡开国公那么铁。 不但大方封爵位,李渊还很关注老铁的私人生活:大唐刚立国,武士彠的原配夫人就不幸过世了。李渊在焦头烂额重整山河的百忙之中还不忘亲自给武士彠选一位继室夫人。 论理,武士彟原配出身平平,且两人膝下也有了两个儿子,按普遍社会风俗来看:继室夫人出身就不必高,只要能相夫教子就行。 可李渊不管啥社会风俗,觉得再娶可不能委屈了他家国公爷,竟然亲自下旨点了弘农杨氏的女儿指给武士彟做继室! 弘农杨氏是标准世家,真真正正是往上数祖宗十八代都是做官的,真是换朝换代不改他家高门显贵。彼时人讲究出身,世家女多不愿嫁给朝廷勋贵新荣暴发之家,何况武士彟又是二婚,出身还是商人,完全是乘龙快婿的反义词。 杨家如遭雷劈各种寻门路想要拒绝。 然而杨家再不愿,小细胳膊也拧不过李渊的粗大腿,只好捏着鼻子强颜欢笑把女儿嫁了。 杨氏嫁给武士彟后,又生了三个女儿,这次女便是武媚娘了。 要是没有什么变故,媚娘应该是蜜罐里长大的孩子:父亲是朝廷国公,身受皇帝器重宠信,母亲是出身不俗的世家女,极大提升了父族的社会地位。 因母亲的出身好,在家里地位便很高,再没有寻常继室的小心委屈,反而很能当家作主,连着她们姊妹们都很得父亲看重,按照世家女的标准从小读书写字,一家子生活很是富足和美。 然而变故来了。 高祖李渊开国执政后,定了年号武德。 武德九年,秦王殿下李世民觉得这个年号不大好,于是不太讲武德的带人直奔玄武门,一箭一个哥哥,一刀一个弟弟,解决了兄弟后,又恭恭敬敬去‘请教’父皇皇位的归属:“如今太子兄长竟忽然没了,这太子之位可怎么是好呢。” 李渊皇帝含泪表示:“朕看你很适合做太子,不,很适合做皇帝,朕正好累了该歇歇。” 一番父慈子孝后,李渊皇帝变成了太上皇。 新上任的太上皇郁闷的没法,只好通过比较另类的方式给二凤皇帝添堵——他老人家当太上皇的年月里一口气生了二十多个儿子,十多个女儿。 天下能者居之,你能你居去吧!既然这么能耐,记得把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们都安排好了,封地可都不能差,别在玄武门后,再让人说你刻薄兄弟啊。 果然给二凤皇帝愁了个够呛:亲爹,还得是亲爹知道怎么给人添麻烦啊! 父子二人有个玄武门横亘其中,二凤皇帝登基后,武士彟这个太上皇死忠旧臣的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被二凤皇帝发落到荆州做官去了。 虽说权势大不如前,但武士彟家底颇丰,媚娘十岁前也依旧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直到三年前,太上皇李渊驾崩的消息传到了荆州。 武士彟悲痛过甚当即呕血,病了两月就直接过世了,媚娘的日子才从明亮无忧的少女时光一下子掉落到了尘土里。 杨氏没有儿子,媚娘的两个哥哥都是前妻所生,与继母和妹妹们感情生分不说,还常年怨恨继母出身杨氏,父亲敬重她甚至过于原配。 武士彟刚下葬,家中唯二的两个男丁就把持了所有的家财,甚至直接翻脸将杨氏母女四人赶出了家门。 杨氏只好带着三个女儿回长安投奔娘家兄长,路上媚娘的小妹还病死了。好容易到了京中,寄住在舅舅家,过得也是寄人篱下冷暖自知的生活了。 还是去岁长孙皇后病逝前听闻开国国公竟有继室和女儿流落在京,还得借住亲戚家,便报给了圣人。 长孙皇后看不惯这样的事儿——她年少的时候与同胞哥哥长孙无忌,也叫异母兄长孙安业给撵出来过!此情此景正对幼年苦楚。 二凤皇帝跟妻子是青梅竹马,对她年少事儿也深知。二凤皇帝的脾气,除了太上皇和前太子(需注明,得当年的太上皇和太子),还没有人能叫他知道委屈两个字怎么写呐! 何况是委屈了他的爱妻,比委屈他本人更甚。早在二凤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就把长孙安业削的身上半个官职也没有了,要不是念着到底血缘斩不断,都姓长孙,不好让皇后有个获罪身亡有辱名声的哥哥,二凤皇帝就得请长孙安业去死一死。 而武家这边,原本武士彠的爵位虽没有传下去,然他生前是荆州都督,官位也是足以荫子的,其两子都得封了五品的虚职。 就在长孙皇后提过这事后,二凤皇帝干脆利落就把这两人的官职抹了,让他们滚回老家去闭门思过。 这边罚完官职,另一边,为表示他亦厚待曾经的开国功臣的遗孤,他便让长孙皇后赏了一百匹绢给杨氏,又择了武士彠的第二个女儿(因第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入宫为嫔妃,还独独给她赐了名。 某种意义上说,媚娘这个人跟一百匹绢,在圣人眼里都是一样的,是施恩太上皇旧臣的恩典。 * 陶姑姑自不会将皇帝召武才人入宫的缘故说的这么透彻,只与姜沃说了武家之故,又叹道:“所以我才说,武才人可惜了。义原国公故去后,圣人并没有恩旨,武家就此便没了爵位,家中亲兄弟又这般不做人,杨家又是外家……进宫后难免身份上尴尬了些。” 要是武士彠还在,武才人没的说,肯定是新人里出身最好的一个,然现在却落到中下游去了。 家里有爵位,和家里有过爵位完全是两个概念。 小小年纪,饱经离丧,甚至亲历兄长反目驱逐抛却之苦,又饱尝三年寄人篱下之愁,武才人这般颠沛际遇陶姑姑说起来也不免感慨。 又看着姜沃:这两个孩子也算是有些同病相怜了。 * “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几乎同一时刻,媚娘也有了这般感慨。 与其余年纪相仿,爱娇不受气的少女们不同,媚娘极少发没必要的牢骚:作为天子嫔御入宫,却只能住在宫女所居的掖庭,用王才人的话说自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论理论情儿都不该这样!” 媚娘不接话,只是心道:这是打小没经过波折的,才理直气壮觉得这世道会‘按理来说’。 媚娘在心中冷静道:按理来说,母亲正正经经先帝赐婚的正室夫人,父亲去世后,她们母女还不该被赶出家门投奔亲戚呢。 没有什么‘按理来说’,更没有什么‘有这等身份就一定能得到这等身份相应待遇’的所谓公道。此时的媚娘纵然还没有接触到权力二字,但已经明白凡事要靠自己,没有真正权力和武力的身份就是废纸。 媚娘抬头看掖庭的天。 进宫这三日,长安城都是极晴好的天儿。 但这几日媚娘总梦见三年前。 梦见父亲过世后,母亲带着她们姊妹三个回长安投奔亲戚时,路上连绵不断的雨天。 阴沉如同压在人鼻尖上一般铅灰色的云,潮而冷似乎一捏一包水珠的衣裙,面色苍白的母亲和几个神色晦暗辨别不清的老仆。好多次母亲不得不小心的撩开帘子,亲自去与车夫交涉。 车夫说官路上有塌方,驴车过不去的时候,母亲脸色青白咬牙坚持不走小路。 她们孤儿寡母又带着钱财,若是同意车夫走小路,说不得就成为了山林里的白骨! 那时候母亲搂着媚娘低声道:“二娘,你们姊妹三个,你大姐少有决断常被人牵着走,小妹更羸弱不懂事,唯有你能帮阿娘的。” 于是那一路,媚娘便总朗声问起母亲,长安城中的舅舅,父亲曾经的旧交,说起舅父们寄来的信怎么盼着她们母女去,以此震慑觉得她们是无依无靠孤女寡母的车夫们,甚至是杨家多年的老仆们。 人心如鬼蜮,媚娘早早便尝到了担心受怕的滋味。 最终她们平安到了长安。 媚娘彼时年幼,这几年回想当年入长安,才越发觉得后怕:母亲表现得软弱糊涂一点,或许她们这辈子都到不了长安了。 很多时候情绪是多余而浪费的,唯有冷静甚至是冷酷,才能保住自己。 应召入宫,明明得天子赐名,却也如旁人一般被封为才人又被安排在掖庭,媚娘心里当然也有落差,但失落后最要紧的还是寻法子好好活着。 既然住在掖庭,就要守掖庭的规矩。媚娘是早想好要与宫正司的女官套一套关系的,只是她也没想到,宫正司派来的正七品典正,竟然是个瞧着比自己还面嫩的小姑娘。 不止她,其余两三个想要结交宫正司的才人,也都极吃惊于这位典正的年轻,并因此不愿再出面主动示好——跟宫里一位年长的姑姑示好,还好扯一块要讨教的遮羞布,但跟这样一个小姑娘主动示好,除了媚娘外,其余才人都没好意思。 因此,媚娘上前说过话,拿到了可以常去宫正司的‘特殊待遇’后,其余几位才人都是心里又懊恼又泛酸,不免挤兑了两句:“这样年轻的小宫人,咱们到底也是五品才人啊,有人倒也舍得脸面去兜揽。” 这些话媚娘不但不恼,还不由一笑:这就是酸了啊,越发说明自个儿做的没错。 于是她趁热打铁,又找上严承财,言辞婉转问起这位姜典正为何如此年轻就能做上女官。 严承财捏着手里多出来的几枚银锞子,笑呵呵把姜沃的来历介绍了一遍:这不是什么私密事,知道的宫人甚多,尤其是先德仪女官,不只宫里,连宫外命妇们还有不少记得她的。 媚娘听完姜沃的旧事,就起了同病相怜之感:唉,这位姜典正与自己一般命苦。若是她爹娘没出意外,她亦不必进宫,也会是宫外富足人家欢喜无忧的小娘子吧。 6、休沐日 “水烫不烫?” 姜沃舀了半瓢水,轻轻浇在媚娘垂到木盆里的乌发上。媚娘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多,水润湿后如同质地上好的黑色绸缎。 媚娘的声音从头发里传出来:“不烫。”姜沃就加大了一点水流。 旁边还蹲着一个挽了袖子的小宫女,见武才人的头发已经湿润了,就忙将沐膏抹在武才人的发上,轻轻揉出细小的泡沫。 添了麻子仁和白桐叶的沐膏,散发着一种刚割过的草地那般近乎辛辣的清香。 日光灼灼,宫正司院外的树上,蝉已经开始‘滋儿哇滋儿哇’乱叫。 转眼间,姜沃已经到这大唐两月了。 季节不知不觉从春转夏,就像她跟武才人的关系一样,两月来迅速升温。 宫内的女官跟外头的官员一般,都是十日一休沐。 看着十天一休不多,但架不住大唐节假日多,不光中秋、新岁、端午等正经放大假,连立夏立冬等各节气、春秋二社都可以放假,真折算下来,大唐放假比现代人还多,每年能放一百多天,还不带调休的。 如今姜沃每回休沐/放假,媚娘都会来寻她顽。 天气愈热,两人也日渐相熟后,便常约着一起沐发——回到大唐来,洗头都成了件很麻烦的事,无怪要把假期叫做休沐,确实需要单独的一日。 只说这热水吧,要不就拎着大壶辛辛苦苦去厨下抬,要不就要现用炭炉生火烧水,独自一人是很难一边把头插在盆里,一边兼顾烧热水的火炉子。 且这会子姑娘们的头发都又长又多,没有淋浴头,若没人再上头拿葫芦瓢舀着水淋下来,只靠自己扑腾水,很可能衣裳都湿透了,后脑勺的头发还没洗透。 * 给武才人抹过沐膏后,两个小宫女就抬着木盆子,顺着廊下水沟泼了残水,换了新的一盆温水过来。 姜沃重新舀着给媚娘冲干净头发。直到看不到沐膏残留的白沫,姜沃才放下瓢,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一大块麻布:“好了好了!” 媚娘闻言便抬起来,一只手将长长的湿发挽在手里,另一只手接过姜沃递的麻布巾,两手很灵活的就把头发和麻巾牢牢绞在一起,固定在头顶,像是阿拉伯人的缠头巾一样。 她眉心上还带着一点洒下来的水珠子,显得一张粉面越发像是夏日刚冒出来的荷花一样娇丽。 “夏日还是要用麻子仁的沐膏才爽快。”媚娘对宫廷夏日限定清凉款沐膏给予了高度评价。 姜沃也觉得这种辣辣的青草香,比之前春天的梨花或木瓜花的沐膏,闻着更舒坦。 “来,换你来洗。” 小宫女重新换过了水,姜沃跟媚娘就调换了位置,姜沃坐到小板凳上把头埋在木盆里,媚娘舀了水给她慢慢浇着。 头皮逐渐感觉到丰沛湿意,姜沃把自己想象成一株在喝水的植物。 媚娘一边舀水,一边不忘嘱咐炉火旁守着的小宫女:“再烧完这一壶也就够了。” 姜沃头还在盆里,就挥动了一下手臂:“先别熄炉子,一会儿我还要煮茶吃。” 媚娘不由就笑了:“还煮茶?你又一点也喝不惯!我也不喝的,别浪费了。” 姜沃坚持:“再煮一次尝尝。” 媚娘边笑边摇头,夏日的风吹过来都带着一股子温热,因她刚洗过头发,这样的热风扑面倒不觉得燥热,只觉得舒爽。 如她此时的心情一般。 进宫后日子难捱,唯有到这宫正司她心里才觉得舒服。 她作为五品才人,入宫后也分到了两个小宫女。若说沐发,在她北漪园带着自己两个小宫女沐发也未尝不可,只是她情愿来宫正司寻姜沃。 她们作为嫔妃入宫两月了,圣人却愣是不闻不问,一个也没有召见过。以至于北漪园内气氛沉重压抑,尤其是王才人这种爱挂脸子的,近来越发出入都耷拉着脸,宛如每个人欠了她八百串钱一般。 媚娘每回在院中沐发,王才人就开始挑刺,一会儿说武才人占着炉子旁人没法用壶,一会儿嫌武才人的小宫女不会倒水,弄得院中地上都是水恐沾湿了绣鞋,总之媚娘洗个头发,她就要叭叭叭半日。 媚娘有一回烦了,洗了一半拎着头就怼了王才人两句,怼的王才人在窗后哭了,晚膳都不肯出来吃说是叫武才人欺辱了。 媚娘诚是无语了。 姜沃也听过王才人的行事,一言以蔽之:又菜又爱撩事儿。 总之,在北漪园媚娘并不快活——虽然她认真起来很能打(口头或者武力值都很能打),但她并不想将每日光阴都耗费在跟人拌嘴争论上。 与北漪园总是低沉,彼此防范带刺的压抑氛围不同,每次媚娘到宫正司寻姜沃,都觉得很轻松愉快。 像是不得不沉在水底下生活的人,偶尔能把头伸出海面,畅快的呼吸一般痛快。 * 姜沃洗完抬起头来,只一手挽着头发,然后依旧坐在小兀子上头眼巴巴看着媚娘。 媚娘就拿过架子上另一条麻布,麻利给姜沃也搞了一个缠头造型,还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笑道:“你写字那样好,怎么编头发就学的这么慢呢?”媚娘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双能写出秀丽整齐字迹的手,梳发编发的时候却叫一个笨拙。 之前两人还不是很熟的时候,媚娘有一次过来正好看到姜沃洗完头发,百般艰难地给自己绞头发,最后也没把麻巾牢牢固定在头顶上,只好就那样披着,好一番别具一格的乞丐风。 就从那起,媚娘看不过,上手给她缠了个标准的发巾。 正如这会子,姜沃笑眯眯等着媚娘给她把头发绞起来。 说来姜沃自己真是一点不会梳头发,连好看的高马尾都不会扎,只会随手绑一下头发——前世她几乎总在住院,手术后沐浴也很不方便,因此她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很利落的短发。这会子忽然有了散开来过腰的长发,姜沃上手的格外慢。 * 夏风习习,两人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晾头发。 麻布吸水性并不特别好,顶多将头发绞个半干,之后依旧要等着慢慢晾干。 至于为什么不用吸水性更好的棉布,姜沃也曾想问这个问题,后来很庆幸自己没问出来——因为这会子根本没有棉花!更别提什么棉布棉袄棉被了,连‘棉’这个字都还没有发明出来,如今只有‘绵’字。 太阳暖融融照在身上,姜沃几乎要闭着眼睡着了。 直到媚娘的声音低低传来:“听说太子爷的腿还不见好,只怕日后要长久不良于行。” 姜沃睁开眼,起身将椅子搬得离媚娘更近些,两人并肩说悄悄话。 太子李承乾的腿受伤了,皇帝心中担忧焦躁的很,如今心思越发不在后宫中。据说这几个月来,只有庶子里他最喜欢的吴王李恪生辰日,他才去看了一回其生母杨妃。其余时间都在照顾他的嫡出儿女上。 事关太子,两人也不好多说,很快姜沃就转移了话题:“我备好了煮茶的东西,武姐姐一起吗?” 媚娘笑道:“你真还要煮茶?说真的,不怪你不爱喝,若是尚药局不开药方子,没人爱喝茶。” 没错,后世的国民饮品,被列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种生活必须品的茶叶,在初唐这会子,还是很生僻的饮品。 这会子夏日最流行是乌梅饮等果子饮、若是达官贵人家有存冰的,便以冰爽的酪饮(类似冰镇酸奶)或是酥山(类似冰激凌)为上佳饮品,茶属于异类。基本只有脾胃滞胀、上火发脓等病候,大夫才会开‘茗叶’当做药材的一味。 姜沃进屋端了一只往日姑姑给她熬药的陶罐出来,里头已经备好了煮茶的各色原料。 没错,是各色原料:除茶叶外,还有葱、姜、花椒、桂皮、八角,盐、大酱,甚至还有一块白色的荤油…… 也不怪时人不爱喝茶。 完全是暗黑版火锅底料啊。 姜沃第一次喝到这初唐的茶时,差点没吐出来。 那一次姜沃对‘唐茶’的初体验现场,媚娘是在的,因而记忆尤深,这会子对姜沃坚持要再煮一次茶就很不理解。 扬了扬手里的乌梅饮:“来喝这个吧,别煮那茶喝了。” 姜沃笑道:“武姐姐等着,今儿我给你煮一道名菜——茶叶蛋!” 第一次喝完初唐的‘茶’,姜沃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像舌头失去了贞洁一般……之后那股子夹杂着油花和大料的茶水在她舌根长久徘徊不去的时候,姜沃忽然醒悟:这不是茶水,倒像是煮茶叶蛋的汤! 俗话说得好:“生活给了你柠檬,就要把它做成柠檬水。”[1] 姜沃在炉子上煮上茶,又颠儿回屋里去,将今早从小厨房拿来的十来个白水煮蛋端过来,将蛋壳敲得半碎以便进滋味,这才将蛋一枚枚放进‘茶水’中小火煮着。 待两人头发都干透了,姜沃就把茶叶蛋盛出来两枚请媚娘吃。 媚娘看着已经黑乎乎的蛋,想着那茶水的味道,极不想动筷子。只是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姜沃,都已经期待成星星眼了,只好心一横剥了一枚:反正是她亲眼瞧着煮的,这锅东西虽然卖相可怕,本质应该没毒,再难吃也要不了命的! 为了少吃点,媚娘还拿筷子将蛋分成两半,觉得自己吃一半就是看在两人极好的情分了。 她将半枚茶叶蛋送到嘴边,闭眼咬了一口。 这…… 真香只会迟到,永远不会缺席。 媚娘吃掉了两枚茶叶蛋:她一贯不爱吃煮蛋的,觉得没滋味又噎得慌,便是娘亲要求吃,媚娘也都把蛋黄捣碎在米粥里一起喝。 但这茶叶蛋滋味甚佳,咸香里又带着一种茶叶的清新,比一般的白水煮蛋好吃许多。 姜沃在旁托腮,很有种投喂成功的欣喜:“可惜是夏天,过夜怕坏东西,等天凉了,将茶叶蛋放一夜慢慢进滋味更好吃,那时候连蛋黄都咸津津粉糯糯的。” * 姜沃又挑了六个茶叶蛋,与媚娘一起给陶姑姑送去。 陶枳尝了一块,点头道:“茶叶竟能煮蛋,难得滋味倒好。你们两个孩子在一起,倒会捣鼓新玩意。” 媚娘就忙道都是姜沃想着煮的,她原还觉得不能好吃呢。 陶枳莞尔:这两月来,武才人常来宫正司,她也在观察这个极年轻的小姑娘。 姜沃是宫里最特殊的女官,不是从下头逐层选拔上来的,而是受余荫先上岗再学戒律宫规的。因此陶枳虽很疼爱她,在正事上却也一点不含糊,每日布置给姜沃要看的戒律都考的很严格很细致——越是走捷径做的女官,陶枳就越要她专业过硬,让旁人挑不出差错来,要更爱惜羽毛。 因而姜沃非休沐日的时候,其实背书背规矩是很忙的。 陶枳也知道这批新人入宫来,圣人没空召见,又因圣人将人安排在掖庭,后宫娘娘们想伸手又伸不过来,这几个小才人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每日闲得都要长草了。 然而武才人再寂寞无聊,只要不是休沐日,她顶多送些新得的点心胭脂水粉来,略说两句话就走,是绝不久坐闲聊耽搁姜沃日常学习的。 于是陶枳从家长的角度看着,武才人就是自家小孩应该交的那种朋友:聪明、乖巧、最难得是小小年纪就很会拿捏为人处世的分寸。 与严承财所说正好对应起来:北漪园里几位才人里,王才人等两三个最爱掐尖,什么都要好的。武才人和一位叫徐慧的才人则都是不争不抢的好性。 陶枳未曾见过那位徐才人,心里也不怎么,但见多了媚娘,难免生了几分好感,觉得真是个时运不济的可怜孩子,乖得叫人心疼。 这样好的年纪,将来如何呢? 她们这些女官,哪怕圣人换了也不耽搁继续在宫里做女官。但嫔妃们不同,三年前先帝去了,未有子嗣的嫔妃们可都送到感业寺出家去了,其中也不乏十几岁二十几岁青春正好的姑娘家,从此后就要剃了头发在尼姑庵里做粗活到老到死了。 看着媚娘花一样的面容,陶枳不由心软起来。 姜沃并不知陶姑姑此时的想法,她献上茶叶蛋后就笑央道:“姑姑,今儿武姐姐能留下来睡一晚吗?” 不止皇城内,整个长安城都是按着晨钟暮鼓作息,日暮鼓声后,所有门户关闭。以往这之前媚娘就要匆匆赶回北漪园,两人总觉得意犹未尽,有说不完的话。 陶枳见两个女孩子都眼巴巴看着自己,就颔首笑道:“好吧,既是休沐日夜里多玩一会儿也无妨,记得打发人跟北漪园的宫人说一声,免得他们不知就里,宫门落锁前到处找人倒不好了。” 7、公厨 姜沃提着装满莽草和艾草的小香炉,仔细熏过帷帐的四角。 夏日里蚊虫渐多,为了夜里睡个好觉,姜沃每晚睡前都会将屋里熏一遍,今儿留媚娘住下,她熏得就更认真了。熏完后又忙抱了一套新的被褥出来,再开橱柜取了一套崭新的漱口竹杯并青枝青盐。 媚娘看姜沃像只小猫一样满屋转的飞快,给自己准备过夜的东西,眼中便漾满了笑意。 都备好后,姜沃忍不住叉了叉腰,环视屋内:“武姐姐你看还缺什么?” 媚娘觉得都很好。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悉心对待过了。 父亲过世后,她们是无依无靠不得不投奔舅父家的,杨家世代公卿,论起陈设用物来,自然要比这宫正司强许多。但那是寄人篱下,被收留就是大恩,哪里能再求旁人悉心为她考虑,照顾她的感受。 姜沃睡前忙碌了一通,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倒是媚娘进宫来一直觉少觉浅,又换了床铺,一时没有睡意,只是倚在枕上。 今日她过得很快活。她早就生出一种想法:若她也是宫女就好了。 本朝的宫女有两种来源,一是择选民间良家女(非奴籍贱籍),二是罪臣家眷并征战各地俘虏来的女子没入掖庭。 后者自然只能服苦役,但前者的话,只要用心当差熬资历,总有奔头。媚娘打小读书认字,自信若是以宫女入宫,将来总会做上一位女官的。 感觉到旁边人翻了个身,媚娘就着朦胧月色低头看,见姜沃露了胳膊在外头,就替她扯了扯薄被将她肩膀盖住。 看着姜沃,媚娘就想:若她是宫女,将来可以和姜妹妹一起,做个女官一生为伴,平平淡淡过一世也好。 可惜她是以妃嫔身份入宫的。 陶枳今日不忍心说破,但其实媚娘早就知道无子无宠的妃嫔下场。 先帝驾崩,父亲悲痛跟着吐血而亡。说来也巧,媚娘跟着母亲进长安的那一日,正好遇到守卫内廷的监门卫,‘护送’先帝无子嫔妃去往感业寺的车驾。 杨氏母女的车自然要避在一旁。 媚娘眼前过去了二十余辆塞得满满当当的驴车——自打玄武门之变后,从皇帝变成太上皇的李渊陛下,无事可做只沉浸在享乐中,后宫美人更是如云。 太上皇归西后,有子女的妃嫔还能跟着子女混,没有子嗣的便被塞到驴车里集体去感业寺剃头再就业当尼姑。 媚娘听着二十多辆驴车里传出的震天哭声,响彻云霄悲如泣血。 母亲杨氏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说这些嫔妃们在哭仙逝的太上皇,为天子伤心。 但媚娘心知肚明,这些人哭的都是自己,哭自己注定槁木死灰一样的余生。 媚娘绝不要落到那种境地去! * 承天门的晨钟响起,媚娘睁开眼睛,夏日天光已亮。 她坐起来的时候还有些诧异。 媚娘是习惯了做噩梦的。 前几年最常梦见的就是跟随母亲上京时的雨天,乌云压在鼻尖上,马车轮陷入泥地,跟随的下人车夫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诡异面容…… 进宫后又添了一个新的噩梦:是她遇到先帝嫔妃去感业寺的那一天,她听着驴车里的哭声,想要捂耳朵。然而所有的驴车忽然都停下来,车帘子一起撩起,媚娘惊恐的发现,里面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脸,嘴角一起弯起露出凄凉可怖的笑容,那是她自己的脸! 媚娘简直习惯了带着一身冷汗被惊醒的夜晚。 谁料昨晚一夜睡的香甜,竟然没有做梦。 身侧姜沃已经不在床上了,媚娘竟然没听见她什么时候起来的。 * 媚娘坐起来的时候,姜沃已经到了宫正司的食堂门口。[1] 没错,大唐也有食堂。 自二凤皇帝玄武门竞聘上岗后,朝中君明臣贤气象一新,亦有许多开创之举。 比如这食堂,也叫公厨的创立。 二凤皇帝对臣子们很体贴,规定了上班日大家都由朝廷贴补工作餐吃。甭管京内还是各州县,凡有衙署,都设相应的公厨。 宫内也是一样。 尚食局等六尚,加宫正司这一司,都设有各自的公厨。 其下所属宫女都到各自的食堂去吃饭。 只是公厨和公厨间差别也很大:尚食局、尚衣局这种人口众多的大部门,其下宫女都有过千人,那食堂无疑是大锅饭,因公厨容量有限还得错时吃饭。 宫正司则不同。宫正司为监察部门,人贵精不贵多。 且宫正司录入宫女极严格,只要识字的,还不能是粗识几个字那种识字,必得是腹内有几本书能够看懂戒律,也能写监察公文的才成。 因此真正隶属于宫正司的宫女,一共只有九十来个。 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伙食的精细度和自由度很高。 “李姨!” 姜沃进门与端着粥锅的厨娘打招呼。 宫正司的公厨里有两个厨子并数个烧火打下手的小宦官宫女。 两个大厨都是四十来岁,偏巧都姓李,只一个是宦官一个是宫女。两人都是圆乎乎的,特别像姜沃之前有过的一对儿胖瓷人。 李厨娘见了她笑成了一朵花:“姜典正来了?今儿想吃什么?姨给你弄!” “上回我跟李姨说的那熏鱼,要一碟子……”姜沃伸手算了算:“要六块吧,今儿我有客人,两个人吃呢。” “好嘞!”李姨打开一个荷叶封着的坛子,从里头拣了几块最肥厚的熏鱼盛了一碟子。 她对姜沃这样好也是有缘故的。 起先是陶宫正亲自嘱咐过,说姜典正年纪小身体弱些,要想单独吃点什么只管给她做,超了七品女官的开销就从陶宫正身上扣就是。李厨娘也就兢兢业业应着,姜沃想吃点啥她都给她开小灶。 而姜沃脑中五花八门的吃食也很多,毕竟是美食之国长出来的小树苗。 她头一项跟李厨娘提出的就是想吃熏鱼。 长安城内鲜活的海鲜很少,但鱼并不少,到了夏日为了好保存,最常见的吃法就是用大量盐腌了,做成咸鱼,用来配粥下饭吃。 姜沃吃了几次后,觉得这咸鱼除了齁咸就没啥吃头,就很想吃熏鱼。 便跟李厨娘说了,将鱼块先小火慢慢炸过再加油盐酱料腌制,做成外层酥香鱼肉咸鲜的熏鱼。 李厨娘原本从未听过,腌鱼前要先将鱼炸过的。但姜典正要吃,她也就试做了一次,果然比直接腌制的鱼多了一种油香酥润。 如今宫正司人人要配粥鱼的时候,都爱吃熏鱼,咸鱼惨遭冷落。 陶宫正还将这熏鱼送了一碟给尚食局的秦尚食。 秦尚食还特意亲自来了一趟,给姜沃了一份研制新菜品的红封,又带着李厨娘往尚食局去做了一遍,李厨娘也多得了一串钱。 自此她见了姜沃就越发欢喜了,总笑得一朵花似的。 听说姜沃留了客人一并吃早饭,李厨娘又问道:“昨儿刚开了一坛子上好的的咸鸭蛋呢,我破开一个瞧了油汪汪的蛋黄。姜典正要不要吃?” 姜沃点头:“要两个!” 她又动了动鼻子:“可是李叔新蒸的饼出锅了?” * 媚娘刚将自个儿朝云髻梳好,就见姜沃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她不由道:“原来去公厨了,你这头发还没梳呢。” 姜沃晨起只随手打了个大辫子就去拿饭了。 听媚娘这么问,她也笑了:“不急,先用饭!蒸饼是刚出炉的呢,凉了就不好吃了。” 媚娘与她一并摆了桌子。 稠稠的米粥与油香酥脆熏鱼,蒸的极暄软的面饼,夹上流油的沙沙的咸鸭蛋黄,再加上两道早起新拌出来的小凉菜。 很简单的一餐,却让媚娘觉得很多年没有吃这样清爽落胃的一顿了。 寄人篱下想吃什么原也要看人给什么罢了。舅舅们固然没有苛待投奔而来的杨氏和武家姊妹,但媚娘生性里有一种灵警,在弱势的时候很小心,不肯讨人的嫌。 简单的一顿饭,却给了媚娘许多勇气。 她笃定了要往上争一争。 做一个被天子看到的嫔妃,最好有一个皇子——当今圣人已有三十余个子女,可见子嗣上是兴旺的,她又很年轻,只要得宠未必不能有一个子女,在宫里占得一席之地。 媚娘知道,母亲杨氏对于她入宫这件事是畏惧且抵触的。 甭管天下人觉得当今圣人如何好,要比太上皇强许多。但对杨氏来说,当今只是拿走了武家的爵位、荣光,甚至是未来(夺爵不得再传于子孙)的皇帝,现在又要拿一百匹绢把她女儿带走。 进宫前媚娘安慰母亲:“见天子焉知非福”,她既然到了这皇城中,或许她能替武家拿回一些荣耀,再不济,但凡得了天子的青眼,总能替她们母女拿一个公道回来,让赶她们出门的兄长将家财吐出来! * 媚娘燃起熊熊斗志之时,姜沃正心满意足对着镜子。 媚娘临走前给她梳了个新发型,据说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取名为交心髻。比起普通的双髻,交心髻更加饱满俏式,像是两只可爱的包包角,还不容易散乱。 姜沃越看越喜欢。 正在往发髻上别银环的时候,姜沃听到了久违的电子音。 【新邮件+1】 【用户66688号,请您查收邮件】 8、玄学大佬 姜沃熟练点开面板,查看了这封系统发给她的新邮件。 【亲爱的用户66688号,系统检测到三十天来,您并无任何争夺权力的具体行为,请继续努力!】 同样的软件,姜沃一月前也收到过一次。 应当是系统默认程序:每三十天会给她发一封结算邮件,替她总结近一月攫取权力的成果。 与上次一样,姜沃被点出没有‘努力工作’。 不过她一点也不慌。 她这种先上岗后补专业知识的女官,当前的任务不该是伸着头去夺取什么权力,而是夯实自己的基础,先做稳自己的正七品典仪。如今她每天不是背宫规戒律就是练习写宫正司监察文书,每日都塞得脑袋满满才去睡。 姜沃看过本月总结,本想顺手关上面板,又一眼瞥见邮件下方还有一条链接,名为《权力路上的标杆模范》。 哦,应当是看她俩月没进步,思想觉悟不够,特意给她发的鸡汤文吧。 相当于给差生找榜样。 姜沃点开了链接。 【从前,有一位少年。】 【他十六岁雁门关救驾;十七岁随父起义;十九岁荡平西北封秦王;二十二岁平中原,封天策上将;二十七岁登基;三十一岁威震四夷,各部尊奉天可汗】[1] 姜沃:……这啥呀,啥叫有一个少年啊。 这不就是大唐如今的圣上,李世民本人嘛! 这种大男主属于写在小说里,作者都一定会被读者骂:“无脑开挂!无脑爽文!差评!”的人生履历,正是二凤皇帝本人实实在在的功绩。 没想到这份履历被系统从历史中抓取,作为了标杆。 姜沃膜拜了一下后,果断点了叉号,关上了这封邮件。 关闭邮件页面,姜沃又点进了【占卜界面】——原本的新手教程在姜沃完成后,就变成了【占卜界面】。 依旧是三枚骰子和一个签筒。 不同的是,现在签筒里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终于积累出了珍贵的两根筹子。 说明说也解锁了一行。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一(已解锁):受封官位。】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二(已解锁):当前官位固定酬薪。】 【余获取方式未解锁】 在系统里,正七品典正的月薪就是一月一根筹子。 少的有点可怜。 因此这俩月‘工资’姜沃是没打算动的,准备攒着以防遇到重大突发事情,可以给自己卜一卦吉凶。 “小沃,走吧,今儿咱们一起整理上旬的文书。” 在门口叫她的是与她同为正七品典正的于宁,她比姜沃大六岁,今年十九岁,已经做了一年的典正。如今陶姑姑除了自己教导姜沃外,也指了于宁老带新,带着姜沃做典正的日常工作。 宫人中凡有被举报或查到违戒犯律的,若事小则由两位六品司正裁夺,若事大或有异议,则由宫人上绿头纸状,交给宫正定夺。 姜沃这正七品典正,一般不能直接下结论进行谪罚,只负责文书记录或是辅助调查的工作。 “于姐姐,我这就出来。” 姜沃对着镜子又理了理衣裳,便出门与于宁会合,兴致盎然预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 * 这日晨起,窗外鸟雀啾啾,蝉也不甘示弱鸣叫个不住。 姜沃跟着媚娘身边的小宫女一路向掖庭南边走去。 距离上回媚娘留宿宫正司,已经又过去了十日。这回休沐,媚娘没来宫正司寻她,而是让自己的宫女来请她去掖庭马球场。 马球是宫廷中最流行的娱乐之一,在女子中也十分盛行。 一来,唐朝夫人小娘子们不怎么推崇弱柳扶风贞静柔弱;二来,后世贵族女子们最大的娱乐‘看戏’,这会子还没发明出来呢! 梨园行的老祖宗是唐玄宗李隆基,此时成形的戏班子根本没有,舞乐表演看多了便也腻味了,不如痛快上马打马球。 媚娘练习马球,不单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博天子青眼。 当今圣人是马上杀出来的天下,如今坐了江山,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便很少有机会亲自上战场了。于是圣人理政闲暇之余,极爱游猎与打马球等运动赛事。二凤陛下不但自己爱玩,也爱看别人玩(主要自己玩多了魏征就会闪现开谏)。 长孙皇后也素知皇上的喜好,她还在时,每年重阳后秋高气爽之时,就会组织技艺高超的宫人们打马球,分为宫女队和宦官队。到了决赛的时候,还会请圣人亲临观赛。 如今皇后虽仙逝,前几日却传出消息,圣人要求循皇后在时旧例,依旧要在重阳后观善骑的宫人打马球,还将组织工作交给了殿中省。 其余才人听了这个消息,顶多抱怨一句:宫女宦官们都有机会在圣人跟前露个脸,偏我们不能。 但媚娘听了,却立刻行动了起来。 她果断将从家中带来的财物分出一大半,大手笔贿赂了殿中省掌事的宦官,买通了他到时将自己当成宫女编入马球队,在圣人跟前表演马球! 殿中省宦官:不是我见钱眼开,而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答应下来后,掌事宦官还不忘告诉媚娘可别走漏了风声,不然都来寻他这事儿可就不成了。 媚娘让他只管放心。 于是媚娘去马球场练骑马,就挑了姜沃的休沐日,请她帮自己打掩护:她总去宫正司,北漪园的其余才人们都惯了,便是有一二偶然得知她去马球场的,有姜沃在,也只以为是姜典正要加入马球队,武才人是去旁观训练的。 毕竟不是谁都有媚娘这样的决断和胆量,拿定主意就敢于动手,以这样的方式在圣人跟前露脸。 姜沃顺着墙根的阴影走,还是觉得双颊微烫,不由感慨:暑热天去练习打马球,当真不是一般人! * 媚娘摘下头上防日晒的幂篱,姜沃就见她鬓角已经湿透了,忙递上干净的手帕:“武姐姐骑术真好。” 媚娘骑术英姿飒爽极漂亮。 “打小父亲就教过我们姊妹骑马。” 马球场一侧有供人暂歇的小屋,媚娘进门后,小宫女忙递上一个瓷碗:“才人方才说想喝凉凉的水,我就去弄了一碗刚打上来的甜井水。” 媚娘接过来,果然觉得触手凉丝丝的,刚想一饮而尽,就被姜沃把碗拿走了:“生水不能喝。” 宫人常有贪凉喝井水,或是冬日里直接吃冰的,但姜沃从来不喝生的,再渴也要等水开后晾凉再入口。 哪怕宫中井水已经是最干净的生水种类了,但还是不喝的好。 姜沃递上一个塞着口的葫芦:“今早刚熬得藿香水。”入夏以来,尚药局按着份额给各处都发了藿香草,令公厨熬住了分散众人,防宫人中暑。 媚娘喝了一口略带凉苦的藿香水,觉得方才骑马的暑气消了许多。 姜沃见她脸色颇红:“武姐姐,还是找个阴天来骑马吧。” 媚娘喝了半葫芦藿香水,点头道:“好,我今日只是来重温一回骑马,手不生就够了。” 两人一起出了马球场,在岔路上作别。媚娘身上里衣也都湿了,要去掖庭专门的浴房里略擦一擦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回去,姜沃就回宫正司去。 刚回去便领了一项差事:阴妃娘娘处两个值夜时拌嘴,以至于不慎踢翻炉子差点引起失火的犯错宫女,已经惩戒完毕,要将宫正司的记录送一份过去。 陶姑姑道:“这事儿不急,太阳越发高了,你等着下晌凉快些再去吧,明儿再去也行。” 姜沃摇头:“没事的姑姑,等下晌西晒就更热了。我现在就去。” 谁知刚出了掖庭正门嘉酉门,走上千步道,就遇上了两个怪人。 * 说来,这两人是真的的怪。 皇城中,不说人人屏气敛声不敢说话吧,也该谨言慎行。且这两人腰悬鱼符,显然是朝廷官员,却在指天指地,竟是在宫道上争论起来,可谓一大怪。 再者,两人打扮也与常人不同。宫正司监察宫规戒律,其中‘正衣冠’也是重要的宫规,宫人皆要衣冠合乎身份,官员自然更是如此。 可眼前这两个人,一个竟然身着飘逸宽大的麻衣,另一个虽穿着绿色官袍,姜沃却一眼瞥见他衣摆处绣了个明显的阴阳鱼图案——官服在某种程度上就跟人民币似的,自己乱涂乱画可不行,这人敢明目张胆把这样的官服穿出门,显然是得了特许的,又是一大怪。 姜沃从这两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不由放慢了脚步。 作为常年卧床的人,姜沃因生活太单调贫乏就养出了猫一般的好奇心,有一点新鲜动静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一听。 有一回她被推到手术室准备间,等主刀大夫上一台手术结束。正好两个护士边在准备间分器械和吊瓶,边聊家长里短——其中有一个于昨天撞见他姐夫与一陌生女子逛街。 姜沃在旁听得比当事人都激动,轮到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她恨不得扒着门不走,听完八卦再上全麻。 这回刚出掖庭就遇见两个怪人,姜沃又忍不住好奇心了。 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不起眼的小动物,来回溜达路过,听一听两人在嗷嗷吵什么。 她走近的时候已经依稀能听见片段了,只见这两怪人似乎在辩日:“……相面鉴骨上我不如袁师,可天象上我拿得准!那天象分明是……” 姜沃的耳朵竖的更直了,偏生那官服上绣阴阳鱼的官员不肯说下去,反而另起了话头:“总之,我这就要上禀圣人,袁师不要拦我了。” 上禀圣人?姜沃的好奇心顿时急刹车。 啊呀,好像不是寻常吵架可以围观,似乎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啊,告辞! 然而她还没来及转身走,那身着麻衣老者就看到了她。他目光清冷又锐利,简直像是直刺人心一般。 不过很快,那麻衣宽袍须发雪白的怪人目光就转为惊讶甚至惊喜,快步向姜沃走了过来,连带那身穿官服的人也跟着回头打量片刻,亦是疾步走过来。 之后姜沃细细回想两人的表情——简直是葛朗台见了金币、酒鬼见了美酒般惊喜。 此时姜沃忍不住退了一步。 麻衣老者人走近开口道:“小姑娘,你的根骨殊异,观面相幼年坎坷却身带机缘,正适合入玄门学道。” “将你名字告诉我,我即刻去回禀圣人,收你为徒!” 姜沃:谁成想回到古代我居然遇到传销现场了! 此时那碧衣官员也走了过来,闻言立刻道:“袁师这便不讲道理了,你我二人都寻觅佳徒多年不得,今日见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孩子,这徒弟到底归谁,总得论一论吧。” 又见眼前小姑娘一脸戒备已经退到了墙根上,像是炸了毛的小动物似乎随时准备跑路,碧衣官员就在脸上摆出了极和气的笑容,自我介绍道:“在下太史丞兼太常博士李淳风。”目光转向麻衣宽袍的老人介绍道:“这位乃太史令袁天罡。” 袁天罡!李淳风! 姜沃:……救命! 9、三位皇帝 姜沃很想跑路。 不管是袁天罡一眼看出的“根骨殊异身带机缘”,还是李淳风那句“不可多得”,都让姜沃警铃大作:作为魂魄穿越加身怀卜算系统两相叠加者,她觉得自己有点危险。 她对这两位的了解,要比寻常人多一些。 前世姜沃的父母也没少为女儿的病情求助于玄学。 当科学解决不了的痛苦,玄学里总能求得一点安慰。 说起古往今来善于相面者,便绕不开袁天罡。许多后世‘世外高人’都自称祖上见过已经失传的袁天罡所著《相面术》。袁天罡属于继鬼谷子、文王以来,史上公认的卜算相人大家了。 而李淳风,改制浑天仪,书成《天象制》,亦是被后世人熟知的风水星象天文专家。据说两人还曾合作过《推背图》,预言了自唐起中华大地上两千多年的事儿。 之所以叫《推背图》,是因李淳风推演的入了迷,还是袁天罡于背后推了他一下,阻止他继续勘破天机,道“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这才止了推演。[1] 姜沃想着自己系统里那两根可怜的签子,只觉自己像是才开始修炼的小妖,出门就遇上封了神的老天师一样,还一遇一对! 在她琢磨跑路路线时,袁天罡和李淳风已经达成了唯一的共识:他们都是极为相信自身眼力以及直觉的人。既觉得这孩子是个难得的徒弟,便都不肯相让。为此相争怕伤感情,那不如请圣人拿个主意! 两人再次同时看向姜沃,诚恳道:“这位女官,请随我们二人去面圣如何?”激动过后,李淳风已然察觉到,虽然这小姑娘没穿正服,但她身上挂着代表官职的鱼袋。 这样小的年纪竟是一位女官,那必是有些际遇的,起码肯定读过书认识字。 李淳风越发想收徒弟了! 毕竟袁天罡的相面术不需辅助,只需他一双眼睛。然李淳风的星象学,除了他本人主持观测外,还有如海一般多的算术上的推演,他久想要一个资质出众的徒弟。从工作量看来,李淳风无疑是更需要徒弟的。 然而他这样想,袁天罡不这么想:他的相人虽不需要辅助,但他年纪大了啊! 他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再找不到合心的传人,就只能把毕生所学带到地底下去了。虽说他已写了两本卜算相面类的书籍想传于后世有缘人,但玄奥相术又岂是落于文字就能解释明白的?他亲自指点教导徒弟,还不敢保证能将自家本事传下去一半呢。 既如此,袁天罡深觉他更需要这个徒弟! * 姜沃妥协了。 一来,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二凤皇帝的机会。 二来,好钢用在刀刃上,在两位玄学大佬争辩之时,她靠着墙根儿,脑海里迅速点开系统,消耗了一根筹子,掷出‘命运之骰’,卜算跟着这两位面见李世民的吉凶。 姜沃看着系统里三个骰子稳稳摞在一起,只露出了红通通‘一点’点数。 这都不是大吉了,这是大大大吉啊。 系统都及时提醒她:检测到接触权力最中心的良机,请用户66688号不要消极怠工,积极营业,否则…… 边说边弹出了一个大大的“5(中人之体)”——这是姜沃现在的健康指数。 姜沃立刻支棱起来。 不犹豫,走起来! * 太史令、太史丞都算不得大官。 只是两人身份特殊,迥异于正统官员(世家出身累世为官或是寒门弟子科举中第),而是精通玄学入朝,倒比一般官员更容易见到圣人——尤其是这两位一起求见,圣人也要担忧是否星象有异,很快会批准他们见驾。 这会子帝王将相们对风水天象的迷信程度,实是后人难以想象的。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姜沃曾在宫正司看到过宫中简略的大事记,贞观元年十月只记录了两件大事:冬十月丙辰朔,日有蚀之。癸亥,立中山王承乾为皇太子。[2] 时人眼中,天象有异跟册立太子的重要性是一样的,甚至日蚀还要放在前头! 史书中许多亲贵权臣的生卒都没有记载,但凡有异样的天象却是记得明明白白。 皇帝号称天子,可见天象的要紧。 因此袁天罡和李淳风的重要性,与官位高低不相干。 到大唐来两月,姜沃第一次离开了掖庭没进后宫,而是经过层层侍卫,来到了皇帝日常所居的立政殿。 一路不乏有对这阵容略显惊讶的侍卫。 到了立政殿正门,一位宦官赶忙迎了上来。 与唐中后期那些把控朝堂,甚至能废立皇帝的出名权宦不同,如今在二凤皇帝下的内监们,都乖得不得了。他们只安静守在门口,一见有人来便动如脱兔地跑过来,带着殷勤的笑上来验看鱼符,问明官位和求见圣人的事体。 宛如一群勤快乖巧只会干活的小白兔军团。 姜沃不由想到著名的高力士、李辅国等大宦官——不过就算是他们,到了李世民手下,估计也只是更灵巧的小白兔,绝不敢也作不出什么妖来。二凤皇帝早有规定,殿中省不置三品官,宫里宦官最高级别就是四个四品内侍,日常轮值侍候在他左右。 他本人也绝不会是能让宦官干涉了朝政的性子。 今日负责立政殿接待工作的,是一位姓高的内侍,团团圆圆的脸儿,像是一只腆着肚子帝企鹅一样颠颠儿迎上来:“袁太史令、李太史丞,这位……女官”他目光及时看到了姜沃的鱼袋,把口中的宫女改为了女官,然后又笑道:“圣人正在跟魏王殿下说话呢,我已着人在门口候着,魏王殿下一出来便命人报进去。” 姜沃听他挨个称呼,各个官职说的清晰明要,就升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若是再往后的朝代,见了这些朝臣们统称一句大人就混过去了,然而这会子‘大人’这个称呼,还只能用于称呼亲爹。 而爹这东西,是不能乱认的。 这就导致宫人们基本功便是要背熟唐朝上下数百官职,以便于旁人自报官职时能迅速对号入座辨别品阶。 * 高内侍退回去后,姜沃与两位玄学大佬站在门外树下,望着巍峨立政殿。 一年前,长孙皇后仙逝于立政殿。 自此,二凤皇帝便又当爹又当妈,开始亲手带孩子:年幼的晋王、城阳公主、晋阳公主与新城公主,都住在立政殿由他亲自抚养。 除了这四个年小些的儿女,另外两个长孙皇后所出的嫡子:长子兼太子李承乾,第四子魏王李泰当然也是太宗的心头肉。 偏生太子年初刚伤了足,寻遍名医也只道太子以后恐长久不良于行。朝中就渐有些暗流涌动:要知道当今圣人除了是帝王外,亦是当世第一流名将,他的继承人怎么能连行走都不便,大唐的君王岂能如此?这储君之位是不是…… 尤其是圣人对魏王李泰也格外喜欢厚待,难免令朝上臣子甚至魏王本人心生波澜。 据说现在太子跟魏王的情分日益疏淡,魏王去探病,太子十次有八次不见,而魏王却去的更殷勤,大热天也在门口站着,上月还中暑晕过去了,引得圣人关切,对太子不友爱兄弟也略有不满。 宫里将这事儿都传开了,宫正司内自然也有耳闻,只是被陶姑姑严令禁止议论皇子们,又将宫里各局说闲话的人查了一遍才算完。人前凌厉,人后陶姑姑却不禁伤感不已:若是长孙皇后还在,太子与魏王兄弟俩绝不至于如此。 又自欺欺人道:“太子是圣人亲封的,那便是金子打的,还能有什么变更不成?偏有小人挑唆!” 姜沃只敢在心里默默道:姑姑,还记得上一位金子打的太子李建成吗? “魏王颇具威仪,待会儿魏王出门,要及时行礼。”旁边李淳风的声音把姜沃的思绪拉了回来。虽然圣人还没裁断这是谁的徒弟,但李淳风已经开始教导护短了。 姜沃翻译了下他的话:魏王要面子脾气大,这种人要恭恭敬敬的捧着,别让他以为你怠慢他,否则就要惹麻烦了。 姜沃应了是。 只是很快门里走出的并非魏王,而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 袁天罡和李淳风先行礼:“见过晋王。”姜沃也跟着一起。 直到起身后才反应过来:晋王?!这就是晋王李治? 李治年纪虽小,但仪态如修竹一般净直,整个人看起来便是文雅秀美的小朋友。 他很和气的与袁天罡和李淳风打过招呼,甚至对姜沃这种不认识的女官也专门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人往书房去。 李淳风又转头对姜沃科普:“晋王殿下是宫中最宽和温厚的皇子,不但从不苛待宫人,便是服侍的人略有小过,他也都容情,若是有臣子们惹了圣人恼怒,他与晋阳公主还会为人求情,极是好性。” 姜沃望着李治离去的背影,想着不久前才作别的媚娘。 想想历史上这对夫妻的传奇,以及这会子还完全不认识也毫无交集的两人,深觉命运之奇妙。 高内侍很快再次颠儿出来,请他们进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高内侍对袁天罡道:“圣人留魏王一起用膳呢,魏王今儿就不出宫回府了。” * 姜沃见到了李世民。 立政殿侧殿阳光充沛,帝王端坐于一片金光中。 经年上位者特有的贵气与征战无数的兵戈杀伐之气,融合成一个风度绝代的帝王。 姜沃看到二凤皇帝的时候,忽想起一句话:“神明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神明,而是需要信仰之力为其铸造神座。” 若这样说,作为大唐的天子,被周边诸部尊奉为天可汗,被无数人忠诚信仰的李世民,就是此时此刻,人间的神明。 10、拿来吧 “免礼吧。” “朕听说,二位终于挑中了徒弟?好巧还是看上了同一个?” 与尊若神明的帝王气度不同,二凤皇帝的声音很随和放松,言谈上也并没有什么惜字如金高深莫测。相反,他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显出一种张扬丰沛的好奇心。 袁天罡上前应了是。 皇帝便颇有兴致道:“那好,朕来为你们调和一二。” 皇帝说完这话,袁天罡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跟皇帝确认道:“陛下……这回,这回与上次不同,可不是各退一步的事儿。”旁边李淳风显然也想起来了什么,忙跟着附和了一句。 二凤皇帝大笑起来:“卿放心,朕又不会教。” 姜沃是后来问起袁天罡今日事,才知道君臣三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原是贞观三年,袁天罡过了五十岁,便起了先给自己挑一块墓地的心思。于是给皇帝告了长假,往蜀中去了——蜀地是他的故乡,落叶归根,他想要将来葬回故土。 皇帝允准后,袁天罡便一路行至蜀中,在蜀中多地亲眼看过风水之势后,选了一地,并特意在风水眼处插了一根御赐的金针,以作凭证。 待回到长安禀明皇帝时,李淳风正好在边上,一听就讶然道:“陛下,袁师,我年轻时游历蜀地,也正是在袁师提起的阆中见到一吉地。那处风水有仙鹤之形,不但适宜百年后安葬,也适宜建观建庙。我便想着将来去那建一小道观归隐,死后直接葬在那——说来,我还在那埋了一枚铜钱为证呢。” 两人这样一对景儿,皇帝就很感兴趣,当即找了两个亲卫下蜀地去查验此地。 亲卫速去速回,来御前禀报:按照袁仙师给的地址去寻了,小心的往下挖了一层,便见一枚金针插在土里,再往下深挖三寸,便见一枚老铜钱,而那金针的末端,正好插在铜钱方孔里!他们不敢擅动,就又把土埋回去先回来禀报了。 连皇帝也不由对二人的风水造诣称奇。 且说袁李两人看中了同一块墓地,李淳风作为晚辈兼之蜀地又是袁天罡的故土,李淳风便要相让的。然袁天罡却觉得先来后到更要紧,是李淳风先挑中了这块地,他不能夺人所爱,两人推来推去就传到了二凤皇帝耳朵里。 他如凤凰降临梧桐树一般不请自来:朕给你们裁断一下:朕见两位爱卿颇为谦让,看来无论朕断给谁,另一方都要心中不安,岂不是罪过。既如此,这块地朕勉为其难收了,如此风水宝地,就为大唐建一座祈福的天宫院罢。 当时的袁天罡与李淳风:…… 原来皇帝的处置法子就是——拿来吧你! 不过平心而论,最终这个结局两人都更能接受:一来皇帝选了原址为大唐建祈福宫院,是对二人专业水准的信任;二来,皇帝还大方从私库出资,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墓穴,也是上佳吉壤,算是两全其美。 两人亦师亦友,百年之后,坟茔同在阆中,与天宫院作伴,也是一种缘分。 * “但这回可不是退五里地的事儿。”袁李二人想起十年前旧事,还有点提着心。 这回可是传承。 二凤皇帝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传承争夺’。 作为一个卓绝的将军,他类比就能够明白,优秀的徒弟,就像是好的前锋将一样,是大将们都想要的。上次类似的情况,是吐谷浑之战后大将军李靖和程知节争到他跟前,同时想要一个叫苏定方的年轻前锋到他们麾下,说此人极有天赋,多加教导必是一代名将。 两位大将军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教导的人,一路抢到御前来。 因而二凤皇帝处理起来类似事件来很有经验。 “你们二人一起教就是。” “副将也好,徒弟也好,又不是一只肉圆子,这个吃了那个就没得吃,既是难得的人才,就更要多学多历练,方能有所成。” 经皇帝做裁判后,苏定方如今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着李靖为副将深学兵法,但大唐若有战事,哪怕李靖不动,苏定方也会被安排去跟着尉迟恭、程知节、侯君集等大将征战四方,二凤皇帝向来主张,军事天才都得是打出来的,他自己也是身经百战。 听皇帝这样说,袁李二人异口同声应了:“臣遵陛下安排。” 谁知皇帝却笑了:“少来,你们闹到朕跟前来,打的怕不就是这个主意——生怕彼此私下说定了一同收徒,却没个正经人证,要朕来做这个见证。” 姜沃听这话忍不住略微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二凤皇帝的眼睛非常明亮,还带着笑意。 袁天罡直接拱手承认道:“陛下明鉴。” 姜沃:合着您二位是把皇帝当成公证处了! 高公公眼色极佳,连忙上前对姜沃笑道:“姑娘还不快拜见两位师父。” 姜沃在公证处(立政殿)行过大礼,从此就多了两位师父。 * 二凤皇帝怀着对玄学的热情,不但包办了公证工作,还准备将转岗也一起给办了,便问姜沃道:“你原是哪个局的宫人?朕做主将你挪到太史局去。” 听姜沃回原是宫正司的典正,皇帝先是一怔,随后便道:“原来是你。你母亲曾是皇后身边的尹德仪,朕记得你爹娘过世后,皇后命人将你接进宫来交给宫正司陶枳抚养,说待你长大便在宫正司做个典正,是不是?” 姜沃微讶:日理万机的天子,居然连这件小事都记得。 要不就是个体察入微记忆力超绝的人,要不就是……妻子长孙皇后的事儿他都记在心里。 或许两者皆有。 “回陛下,正是皇后娘娘隆恩。” 姜沃就见天子脸上闪过思念与惘然交错的感伤,之后才道:“既如此,这宫正司的女官你依旧做着罢,不要辜负了皇后的慈心。太史局这里,朕也给你一个七品司历的官职,领一份官服鱼符,方便你出入太史局学道。” 因着长孙皇后的缘故,姜沃觉得二凤皇帝对她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皇后善心,你得以入宫,今日更有这样的机缘,既如此,要好生跟着两位风水大家做学问。” 姜沃行礼:“臣谨遵陛下之言!” 二凤皇帝听这小姑娘的声线紧绷,甚至微微带了点颤音,便以为她是头一回面圣有些紧张,不由一笑。 其实姜沃是被脑海里的大礼包砸的七荤八素,惊喜的声音发颤。 电子音叮叮叮响个不住。 【亲爱的用户66688号】 【恭喜您获得‘大唐太史局正七品司历’官位,权力之筹+6】 【恭喜您获得‘大唐天子李世民’的御口亲封官职,权力之筹+10】 【恭喜您获得‘大唐天子李世民’的期许,权力之筹+18】 【系统检测到您单日权力之筹增加超过三十,达到优质用户标准,即将为您解锁人工客服,请您稍候前往系统挑选专属人工客服,解锁更多个性化服务】 【亲爱的用户,希望您继续努力,攫取更多权力!!!】 姜沃:一夜暴富!二凤皇帝,永远的神! 出了立政殿,姜沃沉浸在暴富的喜悦中有点晕乎乎的,直到高公公热情的声音把她唤醒。 “姜司历放心,一切都交给我,明儿一早不但打发人将官服和鱼符给您送到宫正司去,往后您进出掖庭和太史局经过的那几处门户的侍卫,我也都给您打点的明明白白的!” 高公公热情周到的让姜沃颇为意外。 倒是袁天罡和李淳风两位玄学大佬很随意,显然已经习惯了宫里人对他们的热切恭敬——别说宫人,连王孙公子见了他俩也会分外客气:谁都不想得罪会相面会起卦会占星的全方位多面手玄学大佬。 * 姜沃回到宫正司的时候,今日事陶姑姑已经尽知了。 早在姜沃在立政殿门口候着的时候,高公公就打发小徒弟往宫正司送了信。毕竟在宫中当差,跟监察部门搞好关系很是必要。高公公在御前做事,更注重四处围好人缘,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之后姜沃被圣人亲口点中做太史局司历这样的大喜事,高公公自然更不忘打发人先去道贺。 一来二去的,别说宫正司得了信儿,整个掖庭都知道了此事。 毕竟这整座皇城就是围绕二凤皇帝转,跟他有关系的事儿,总是会第一时间遍传宫廷。 姜沃回来前,陶姑姑已经欢喜地坐不住,在屋里转了好几圈了。 见到姜沃进门,立刻上前几步,紧紧拉着她的手笑道:“若是你娘亲在,知道你有这样的大出息,必是欢喜的。”欢喜之余却又不免伤感。 宫正司其余宫人也纷纷上前道贺。 姜沃从她们的态度便看出,虽然太史局司历是七品官,还是从七品,但极为特殊。此时旁人恭贺她,都不自觉带着极看重的一种敬畏,就像她要去从事一种极为崇高的工作一般。 直到陶姑姑将她叫到屋里去细谈今日事,姜沃又进一步明白:比起太史局的官位,旁人更看重的是她有身有机缘,被袁天罡和李淳风认作弟子这件事。 古人对于冥冥中不可知的敬畏,绝非现代人能想象的。 人在天地伟力、日月轮转、朝代更迭这些事之前,实在是太渺小。因懂得太少,所以畏惧的太多,时人对于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能够勘破天象、推演世事变更的方术之人,是当成半个神仙来看的。 或者说是神仙在人间的喉舌。 比如陶姑姑说起袁天罡来,就极敬重,口称“袁仙师”,又道:“皇后娘娘当年都是敬称仙师的。当年我跟在皇后身边,还听娘娘提起一事:袁仙师原是隋朝的官员,然而他卜得天机‘杨氏当灭李氏当兴’,便提早抽身退步,更早早与圣人结识,初见便道圣人之威绝非止于秦王,真是神仙人物!” 言语间尽是推崇信服。 “至于李仙师,虽未谋面,但袁仙师亲口说过,在星象之上李仙师较他还精进,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就胜他半筹,那必也是神仙人物。” 说到这不免连连嘱咐姜沃道:“既有这样的机缘,日后你要跟着两位师父好生学!” 姜沃一边应下姑姑的嘱咐,一边想起遇到他们的情形:这两位当时正在宫道之上为一事争执不下,还涉及要不要告诉圣人。 方才在立政殿,姜沃看到李淳风原还想继续回禀什么,但叫袁天罡恰到好处的开口打断一并告退。 之后两人又是一起离去,显然继续争辩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 姜沃好奇的百爪挠心。 11、心有灵犀 “姑姑,我出门一趟!” 听完陶姑姑私下的教诲后,姜沃又到正堂去接了几次贺礼。 贺礼都是掖庭内耳目聪灵的各局女官命人送了来的,其中又以曾经想抢姜沃饭碗的尚寝局女官送的礼最重。陶姑姑替她剪开外头裹着的油布,用手指轻轻捻了下缎子后就笑道:“这几匹料子是上好的,这都拿出来了,只怕吴六儿心疼的要滴血。” 没错,这会子吴六儿正在揉着心口,腹内大骂其余几位将她拱出去得罪陶枳的女官不当人,又懊悔自己冲动:谁能想到那个小哑巴不但会说话了,还有这样大一段造化,居然被两位仙师一齐看中了收为弟子,还把名儿挂到圣人跟前去了!我真是哪辈子倒了霉了…… 为此,哪怕吴六儿再舍不得,也舍出去了最好的衣料。 姜沃应酬完毕,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就要出门去。 陶枳闻言,抬头望了眼天色:“公厨那已经摆了饭了,怎么又要出门?况且这会子宫道上各处门户快要落锁了,你还忙忙往哪里去?” 姜沃回道:“姑姑,我去寻武姐姐,将今日事告诉她!” 陶枳莞尔劝阻:“这事儿传得快,掖庭里各处都晓得,估计武才人也已听说了。明儿再去吧,今日急匆匆的也说不了什么话。” 却见眼前一向听话的孩子摇头道:“姑姑,若是这事儿不为人知,明儿我再去也不耽误。正为了这事儿已经传开了,我今日才要格外去告诉武姐姐一声——我们可是朋友,若她只跟旁人一样‘听说’我的事儿,我却不亲口告诉一声,显得我心里没有她似的。” 陶枳便许了:“是,你这话想的周到,更能全情分。” 心里也很欣慰,这孩子不单只有听话,更有自己的思虑。在宫正司自己能护着她,眼见她要走的更远,去太史局学星象风水,将来免不了要与朝中皇族权贵打交道,她自己能想的周全,这才更好。 “那快去快回。” “知道啦!” 姜沃往北漪园走去。 这个时辰掖庭宫道上人并不多,只偶然见到几个步履匆匆要去各宫上夜的宫女。 “小沃!” 姜沃刚转过一道红漆门,就见媚娘迎面走来,步履也颇急,两人正正相遇在半路上。 “武姐姐!” 橘红色的夕阳将石板路铺上一层柔绒温暖的光,两人踩着满地流光走近对方,然后异口同声问道:“你怎么也出门了?” 彼此一怔。 “我想着总要亲口告诉你好消息。” “我想着要亲口向你道贺!” 又是异口同声。 两人说完就同时笑了。 媚娘眉眼一弯,夕阳的光流转在她晶莹的眉眼中,像是流动的笑意:“我们北漪园消息最闭塞,我是刚听严掖庭丞说了此事——他要替殿中省的几位上官给你送贺礼,特意来问我要不要捎一份过去,我才知道这件大喜事。” “我想着咱们不同旁人,怎么能叫人捎带贺礼,总要亲口来给你道贺。就赶着出来了,路上还怕来不及,宫门落锁呢。” 姜沃拉着她的手:“可见咱们是心有灵犀!我也是想着要亲口跟你说才赶着出来了。” 她说完后,却见媚娘愣了下,问道:“心有灵犀?” 姜沃也一怔,随即才想起,‘心有灵犀’这种她觉得最常用的成语,在初唐却还很生僻,少有人闻。要等晚唐时李商隐那句著名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才让这个成语风靡了起来。 姜沃在心内告诫自己以后说话要格外小心,免得哪天不小心蹦出一句还未面世的名句来,竟是抢了别人的诗文。 比如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等人这会子还都没出生呢,大唐的千古文采风流此时才刚露萌芽,那些万世流芳的名句都还未到面世的时候,还未等来那些‘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妙手。 姜沃心中念叨几遍:将来宁可说大白话,也不能乱用诗词成语了。 此时面对媚娘的不解,姜沃也没法拿‘李商隐’来解释,就只好道:“从前听娘亲说过,犀角有灵,天生一道白线贯穿两角,可比作两人心意相通。” 媚娘回味了‘心有灵犀’四字,只觉果然形容精妙文辞优美。怪道姜沃的母亲从前能侍奉长孙皇后,做宫里数一数二的女官,必是饱读诗书之辈。 听姜沃讲完犀角,媚娘正巧想起一物,就从腰间解下荷包:“心有灵犀……那我身上正好有一物可做贺礼。” * 媚娘掌心躺着两枚犀角梳,皆是大不盈掌,是可以随身携带的精致之物,如墨玉般温润油亮,在夕阳下越发光洁可爱。 “这是我入宫前母亲为我准备的妆奁之一。这一对黑犀角梳出自同一支犀角,两只梳子对起来,纹理正好凑做一朵祥云。” 自来女子出嫁,母家准备妆奁钗环都是一对对的,取成双成对的美意。 媚娘入宫为天子嫔御,自算不得三书六礼正式嫁人,但杨氏做母亲的心是一样的。给女儿准备的妆奁之物也都是双对的,尤其是梳子这种寓意吉祥之物,更是精挑细选择了一对天生成如意祥云纹路的黑犀角梳。 “咱们一人一支。” 正对今日心有灵犀。 姜沃伸手接过一枚梳子。 两人还欲再说,只听暮色中鼓声隆隆传来,整个长安城都回荡在鼓声中。 大唐律法明定:五更三筹,从皇城中顺天门击鼓起,各坊门闭合,严格宵禁。 闭门后路上再有行人出没,就会被视为社会危险分子,是要被请到衙门里喝茶的。 要狡辩自己没听见鼓声,没来得及回家,那也不可能。因入暮后闭门的鼓声足足要敲四百下,一下没听见,几百下还听不见?再不能做借口的。 宫中门户管的更严,除鼓声外,还有有小宦官敲着小锣,在各个门户前走来走去,口中拉长了声音:“昼漏尽,一筹后闭门!” 姜沃和媚娘再多话没说完,也只好匆匆作别,各自回去。 转弯前,姜沃回头,正看到媚娘也驻足对她挥手,姜沃就笑道:“武姐姐,五天后见啦!” 媚娘也扬声道:“好,用心学道!” 两人的声音洒落在空荡荡的宫道上。 * 媚娘赶着关门前最后一刻踏入了北漪园的门。 进门后不由松了口气,站在原地拍了拍心口。 正在院中霸占唯一一个躺椅纳凉的王才人,见她进门立刻坐起来冷笑道:“上赶着讨好旁人回来了?那刚认了袁仙师做师父的姜司历有没有给你算一卦,什么时候能得宠啊?” 这样的风凉话,媚娘不是第一回听。 就算今天都听了好几句了。 她出门前王才人就在这儿‘乘凉’,见她急着出门就立刻奚落道:“哟,一晚上都等不及了,就要去趁热灶?要我说,人家若拿你当个人物,总要打发人告诉你一声。宫正司那么多小宫女,她哪怕随意叫一个来报喜也好。直到这会子都没动静,你心里还没数吗?” 媚娘一向拿王才人当成马球场‘喑喑’的马驹子们,不理会她在‘嘚嘚’些什么。 但今日媚娘出门前,王才人说的这些话还是有些戳中她心底事的。 她回想这些时日往来,自觉她与姜沃是朋友。 然两人虽投契,如今处境却不同:一个是前途未卜,还要走偏路贿赂内监才能有面圣机会的才人;一个却是被两位仙师看重,圣人破例钦赐了太史局官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女官。 媚娘自问无所求,秉着情分去道贺,但她却怕姜沃认为她有所求,会与她疏远。 媚娘心中自有一杆秤:她会去钻营会去贿赂内监,会用手段去博一个更好的前程,但她不会利用姜沃这个朋友的。 可媚娘不知该怎么剖白自己:她会相信吗? 于是媚娘出门前是拿定主意的:若是察觉到姜沃对她起疑,或是有疏远之意,她就再不往宫正司去了。 怀着这样的决心,一路上媚娘心情颇为沉重。 直到迎面撞见熟悉的少女从红漆门后走出,眼睛亮晶晶的向她奔来,特意来告知她好消息,媚娘才觉得一颗心落定下来,安心的甚至带了几分酸楚之意。 媚娘握着只剩下一把掌中梳的荷包,心里却觉得是有陪伴的:母亲,哪怕在这深宫里,我也不是一个人了。 因此王才人此时的嘲讽,对媚娘根本没有影响。 她是被亲哥哥们赶出家门又寄人篱下过的,要是连别人一点讥讽的言语神色都受不了,她们母女早该跳井死去了。 媚娘径直往自己屋里走,从身体到神态都表达了对王才人完全的无视和不屑。直到进门前才停下来,回头对王才人展露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之后‘砰’的把门关上。 王才人觉得这门跟摔在她脸上似的,明明武才人一个字也没说,却把她气的险些从躺椅上跳起来。 这还不算,王才人之所以今日紧盯武氏,也是心里泛酸:原本武才人总去宫正司,结交一个七品女官,她们还笑她自低身份。可谁成想那小女官竟然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还被袁仙师收了做关门弟子! 京中谁不知道袁仙师的大名。 李淳风虽也出名,但一来是后起之秀,二来他主攻星象天文——跟星辰有关的只有极上层的帝王将相,一般人都深知自己一辈子也跟星星挂不上钩,甭管天狗吞日还是吞月的,都是天子要发愁的事情。 但袁天罡不同,他最出名的可是相面如神! 他断人命数准的如同开了天眼。只是他十数年前为圣人相过面,为避僭越,这些年来,就再也没有人敢请他相面断命数了。 如今袁仙师居然收徒弟了! 王才人越想越气:宫里上万的宫女,怎么偏武才人能抓着一个未来的小仙师呢!将来要是她给武才人算一卦或是干脆施法改个命格,岂不是要大大压过她去了? 媚娘在屋内愉快解开发髻通头发时,外头王才人已经要气晕过去了。 12、人工客服 【亲爱的用户66688号,祝贺您成为本系统优质客户,请您按需挑选专属人工客服。】 这一天终于过完了。 姜沃对着案上摆着的小铜镜慢慢梳发:这一日委实漫长而充实,不但见到了两位传说中的风水大佬,还见到了三位皇帝。 夜里,宫正司几位女官又专门摆了一席酒撰为她庆贺了一番,熄烛都比往日晚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睡前,姜沃才有功夫进入系统,清点自己今日所得的筹子。她先在【占卜界面】欣赏了好一会儿签筒里装着一大把筹子的盛况,之后才退出来,点开系统邮件——她没忘记,系统说过她可以拥有一个人工客服了! 这两个月来,姜沃多次多方位向原本的ai客服提出各种问题,验证得出结论:它确实是很简陋的程序,没法真正理解她的话,只能根据几个固定的关键词回应她,而且绝大部分回应,还是让她去看那简陋的说明书。 终于鸟枪换炮,要拥有人工客服了! 姜沃点开了邮件里的【不同级别人工客服简介】。 【一星人工客服:熟悉系统规则,曾带过三位以上(包含三位)的客户】 【三星人工客服:对系统规则倒背如流,会对客户进行指导,曾带过二十位以上(包含二十)的客户,经手客户最高达成“官居一品”成就】 【五星人工客服:对系统规则了如指掌,能够引导客户做出最佳选择,曾带过百位以上(包含一百)的客户,经手客户曾达成“位极人臣”“雄霸一方”“割据为王”等高阶成就】 【特级人工客服:暂无权限查阅】 姜沃看了五星客服的描述,明而觉厉。 很快,下面的内容,就让姜沃知道了什么叫‘书中自有黄金屋’‘知识就是金钱’。 【亲爱的客户66688号,接下来为您介绍人工客服所需服务费:一星人工客服:三根筹子/月;三星人工客服:十根筹子/月;五星人工客服:五十根筹子/月(备注:请准时足量按月缴纳,本系统概不接受赊账)】 【本系统人工服务童叟无欺,物超所值,请您按需选择专属人工客服】 好家伙!姜沃当场就是一个好家伙。 这是啥客服啊,她要是选了五星客服,简直就是月入三千,结果按揭每月三万贷款买房啊。 那这是什么客服,这简直是她的债主啊。 每个月还得背负压力给客服挣筹子。 她继续往下拖动界面,就看到系统给出的建议:【根据客户当前官位与权力之筹积攒数目,建议您选择一星人工客服。(备注:一年内不得更换人工客服,一年后如需更换,需按更换后的客服星级缴纳一月筹数为更改费)】 姜沃略一沉吟,退回到咨询页面,郑重其事敲下了一行字:“有没有免费人工客服?” 系统很快给予了回复。 【实习期人工客服:初步了解系统基本规则,没有带过客户,可能无法为您提供有效的经验指导。】 姜沃:太好了,就它了。 除了省筹子外,实习人工客服其实更对她的规划。 系统从来不遮掩,它的目的就是通过客户获得各个世界的权力值。相应的,它给予客户‘能够卜算凶吉预测因果’为报酬,希望形成正循环,以获得更多的权力。 姜沃前世是为病所困,重活一次,她希望过她想要过的一生。 金手指很好,但这权力之骰应该是为她过好一生而存在,而不是她这一生,为了给系统赚取更多的权力值而服务。 如果选择了带人经验丰富的五星人工客服,她或许能更快的获取到权力,但她可没忽略那句‘能引导客户做出最佳选择’,那活这一世的到底是那个‘引导人位极人臣’的客服,还是她自己? 如果被催着被诱导着去攫取权力,姜沃会更愿意选择一个实习人工客服。 系统再三询问了她确定选择实习人工客服后,就按照姜沃提交的申请,分配了【实习人工客服896号】给她。 【终于有客户愿意选择我了!尊敬的客户您好!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896号的声音听起来很清脆,让人想起‘大珠小珠落玉盘’,带着一种泉水跳跃似的活力。 姜沃很满意,听声音就完全不吃亏嘛。 *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一(已解锁):受封官位。】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二(已解锁):当前官位固定酬薪。】 【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三(已解锁):上位者的肯定。】 【余获取方式未解锁】 姜沃对人工客服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系统说明书上刚刷新出来的,权力之筹获得方式三。 上位者的肯定? 姜沃想起今天最大一笔进项:【恭喜您获得‘大唐天子李世民’的期许,权力之筹+18】 这应当就是【上位者的肯定】。 “上位者究竟是什么呢?只有天子吗?还是官位比我高的人都算上位者?”姜沃问完后就自我否定了后一个选项。 要是官位比她高都算上位者,那陶姑姑一天要肯定她八百遍,却都没有化作筹子。 896号细心讲解道:【上位者指该位面中能对天下大势产生影响的人物。比如这贞观年间,大唐天子李世民自然是最大的上位者,但诸如太子、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都属于上位者。】 【至于上位者的肯定,也必须肯定权力相关方面。比如今日天子‘肯定’您成为太史局官员,激励您做好袁天罡和李淳风的弟子,便算是一种权力的认可。如果他‘肯定’您长得漂亮,那是不会增加权力之筹的。】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系统只认权力。 能从‘上位者’口中得到‘能力及官位’的肯定,才会被系统认定为能够转化为权力之筹。 姜沃刚想继续问下去,就听陶姑姑在外叩门道:“沃儿,我瞧你屋里还没熄灯。早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试官服,还要去太史局拜见两位仙师呢。” “姑姑我这就睡。” 姜沃边应了陶姑姑,边吹熄了灯。 只听脑海中系统清脆的声音响起:【作为您的专属人工客服,请您为我起一个名字。】 “小爱同学。”姜沃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个名字,这是之前妹妹送给她的一个智能音箱,一叫就能得到应答。 【好的!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跟系统邮件一样称呼‘用户66688号’太生疏了。】 姜沃这次没有规定,她反问道:“你想叫我什么呢?” 这到底是个升级版的ai,还是真的有思维的人工客服? 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人工客服便回答道:【您是我第一位用户,我称呼您为姜老板如何?】 姜沃点头。 提出的建议被通过,小爱同学的声音明显更加快活了:【亲爱的姜老板,请您早些休息,在未来的人生旅途中,我随时准备着为您服务!】 是啊,来日方长。 ** 时隔多年,姜沃再次走进了教室。 她小时候病的还没那么重的时候,陆陆续续上了几年学,后来就以在医院由家庭老师辅导为主了。 因此再次踏入教室,真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次日清晨,姜沃换上太史局司历的官服,与朝中其余七品的官服略有不同,她这一套官服上,衣摆和袖口都绣着阴阳鱼的暗纹。 她到太史局去拜见过袁师父,再次敬了一杯茶后,就被李淳风领走了:“先随我去学些算学、阴阳、卦象之基——若是直接听袁师讲授,只怕你如听天书一般。” 姜沃就这么走进了‘李淳风小课堂’。 太史局的工作并不清闲,并不是只有出现异样天象时才需要测定上报。凡推演岁日历法、风云气候,乃至大到帝王祭天,小到宗亲嫁娶的黄道吉日,太史局都要负责。 假若就袁天罡和李淳风两人,这些工作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完的。 于是圣人就给了李淳风一个太常博士的兼职,让他在观测星象之余也负责教授学生,充备人才,以完成太史局日常工作——袁、李属于牛刀,琐事就是杀鸡焉用牛刀。 袁天罡年纪大了,且他精于相面,见了人就忍不住相命格。但道破命数天机多了于己无异,于是这些年来袁天罡已极少见人,教学生这件事就落在了李淳风头上。 李淳风是二凤皇帝的忠实拥趸。 他跟随当今天子很早,十七岁就入秦王府当参记,可谓少年得志。 当年二凤皇帝玄武门继承法登基第一年,李淳风就入朝为官了,那年他不过二十五岁,年纪又轻资历又浅。然而圣人很赏识他,甭管李淳风提出的修改元历,还是改制浑天仪,二凤皇帝都大力支持了。 天子的赏识让李淳风二十年来顺风顺水,因此他也常有报效伯乐之心,二凤皇帝的话他奉如圭臬,得了命令后就撸起袖子就自己编起了课程与教材,如今已为太史局教出了五批生员,□□了十来个精干得用的官员。 但他也只说这些人是学生,算不得亲传弟子。 二凤皇帝曾担忧过:袁天罡已然年迈,李淳风也四十了,若再不收徒,将来一身绝学蒙于尘土尽付东流,岂不是可惜——他还想给太子以及子子孙孙都留下能够究穷造化,占侯指谜的风水大家呢。 他也曾督促过袁、李二人。 只是两人都说玄学一事,弟子可遇不可求,若是机缘不够,便是他们倾囊所受只怕对方也学不到一成。 二凤皇帝也只好作罢,毕竟收徒这事儿他自己也有体会:他本人便是不世出的军事奇才,但若是遇不到恰意良徒,哪怕他手把手教人,教到呕心沥血也是教不会的。 正因如此,袁李二人忽然同时看中了弟子,圣人心怀大畅,哪怕是个小姑娘也即刻破例封了太史局的官。 * 姜沃参加的是第六届‘李淳风太史局上岗培训班’。 唐时男女虽也有礼教大防这一说,但并不是后世宋明清一般严苛,女子见了外男跟见了外星人一样要慌忙避走,仿佛是两种生物似的。 这会子宫女和官员大大方方打照面是很正常的事情。 比如贞观年间官员上朝,中午会管一顿饭,就在廊下用称为廊下食。他们用膳的时候,常有宫女在殿前打马球踢毽子,官员们也尽可以从容大方带着一种欣赏的态度来观赏‘香骑逐飞球’。[1] 一般大户人家也会给女儿延西席,兄弟姊妹年少时一起念书也是常有的事儿。 于是姜沃自然地跟着李淳风来到太史局书院。 小院只有一进:一览无余的院落和一间大房舍。 屋舍东头是一张老师用的大教案,上头累着些书还有许多器具。 下头摆着七八张条案与二十来把椅子,一张条案可以排排坐三四个人。此时屋里已经坐满了人。 见李淳风带着姜沃入门,所有目光齐刷刷聚过来。 13、开学第一天 姜沃单人独桌坐在讲堂最前头。 李淳风对待亲自挑中的弟子与旁人不同,于是姜沃喜提讲台下面紧挨他的特殊位置。 姜沃还记得上学的时候,班里一旦有调皮的男生犯了错,班主任就会说:“xx,你搬着桌子坐到讲台下头,坐我眼皮底下来!” 再世为人,姜沃居然也体会了一把坐在老师眼皮底下的感觉。 * 李淳风将一份通用教材拿给她。 姜沃大体一看,教材共有五本,四本都是‘李淳风著作’,包括《天文志》《历法志》《五行志》,还有一本最厚的《算经十部注释》——十部真不是虚数,就是整整十本诸如《孙子算经》《周髀算经》等先贤所著的数算经要。 姜沃只需看一眼书名,就想起了被数学课支配的恐惧。 比起这几本‘李淳风著作’,更让姜沃惊讶的是剩下的一本书,竟然是一本《墨经》。 屋内共有十来个学生,李淳风示意他们将别的教材都收起来,先学《墨经》。 为什么要学墨子? 姜沃此时对墨子的印象,只停留在历史书上短短一段的介绍,光记得“兼爱非攻”这种政治理论了。 直到翻开李淳风整理节选后的《墨经》,才真切的感受到,墨子还是个超前的科学家。 自汉来儒家独尊,法家为辅,各朝治国包括如今大唐都是外儒内法,墨家的政治学说已经没落。 但李淳风也并不是要教授他们什么政治观点,他只截取了墨子在算术、物理、宇宙等方面的知识,汇编成一本基础教材给学生们讲课。 比如墨子描述的基本几何概念:“平,同高也。”“圆,一中同长也。”以及墨子阐述的力学原理“力,形之所以奋也。”[1] 姜沃是来自于墨子后的两千多年,见到这些熟悉的概念不由惊讶:这简直是西方有古希腊诸数学物理学家,东方有墨子啊! 原来在先秦时代,中华大地上就有了走的这样远的神人,伸手碰触到了世界规则原理。 她因为有九年义务教育打底,听这些数学物理的基础定义理解很快,但其余人就不是了。 姜沃哪怕不回头,也感觉到了屋里气氛越来越凝重,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似的——这样的课堂氛围,就代表大家基本都没听懂。 李淳风或许是一个好的学者,但并不是好的老师。 他在算术上造诣极高,他自己注释了数百年来所有存世的《算经》,甚至连《周髀算经》里原本的‘日高算法’是错的他也能勘误矫正,妥妥当世第一数学家。 但这就好比霍金来讲初中数学,他自己明白,不代表能给学生讲明白! 他觉得浅显至极的道理,在座学生们多听得如坠云雾。 李淳风慷慨激昂讲了小半个时辰:“……所以这就是幂势既同,积不容异,明白了吗?” 屋内一片窒息般的宁静。 姜沃小幅度回头,见大家脸上写满了一样的懵懂,充满了未被数学物理知识污染的纯真。 在许多人耳朵里,李淳风刚才的话就是“沙沙沙……听懂了吗?” 李淳风不觉得,他觉得没人出声提问(甚至还有人在下意识点头),就是大家都听懂了,于是抓起桌上一个大木球,愉快发问:“现在谁来给我算一下这个球等同于多少水?” 所有人刷的低下了头。 姜沃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求求别点我名,别点我名。” *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的氛围才有所松动。 有小宦官抬了大蒸笼来发点心:一人两个拳头大的糖三角包,无需碗筷,直接用下头垫着的荷叶包起来,用手捧着吃即可。 姜沃也觉得有点饿了:上数学课实在费脑子。 其余人更饿:不但费脑子,还一直提心吊胆怕被点名提问!还好这有一位李太史丞的亲传弟子,基本都提问她去了! 姜沃咬了一口糖包,不免一皱眉。 这糖包做的一点也不好:面没揉开,每口都能吃到面疙瘩,少了面食的香甜。里头的糖是蔗糖汁,熬得过了有些发苦。 可见这太史局的公厨水平,照宫正司差远了。 她秉承咬了就不浪费的心思,就着自带的一竹筒淡茶吃了一个糖包,剩下一个就放下了。 其余人包括李淳风在内,倒是都迅速干掉了两个大糖包。 毕竟过去的一个时辰也把李淳风累的够呛——倒不是为了算数累的,而是为了教会学生绞尽脑汁累的,他觉得在座众人,脸上都是令他心累的愚蠢无知。 除了他新收的亲传弟子! 李淳风欣慰看着已经放下点心,继续开始自己看书的姜沃:难得有第一回上课,就能听懂他讲的数算理论的学生!而且还这么好学,糖包都不吃了也要学习! 果然是天定的弟子。 待师生们用过点心,李淳风原想继续开堂的,偏巧有个小宦官来寻他,说太常寺少卿有请,李淳风就让学生们先自习,自行出门去了。 姜沃津津有味继续看书:将她脑海中的数学物理知识,跟古代时代学者们的表述对照来看,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姜沃甚至在想,袁天罡和李淳风一眼相中她做徒弟,说她根骨特殊,或许不是因为她的系统,起码不只是因为她身上带着能够卜算吉凶的系统,也可能是为了她带着来自千年之后的知识。 无数前贤智慧凝成的知识硕果,又由兔朝的教育体系凝练编写为人人可以学习的教材。 “姜司历。” 直到有人轻声叫她,姜沃才从书中抬起头来:她桌前站了两个太史局预备官员,拿了书本子来请教她问题。 他们神情很诚恳,姜沃也就尽她所能说明白方才李淳风讲的球形定义,以及‘祖暅原理’中的球形体积计算。 不知不觉,姜沃边上渐渐围起了一圈人,还有边听边做笔记的:感觉姜司历讲的要比太史丞浅显易懂多啦!方才太史丞行云流水般讲过去,直接给他们听懵了。 待她讲完后,众人纷纷道谢。 人群散去,唯有一个脸若银盆元宝似的青年还站在她跟前,有些不好意思:“姜司历,我还有一事……” 姜沃点头:“请说。”她还以为是她讲的哪里他没听懂。谁知元宝形青年脸色微红:“你的糖包不吃了的话,能给我吃吗?我,我没吃饱。” 姜沃笑着送出自己的糖包:真是一群挺可爱的同学。 元宝同学欢喜离去。 姜沃就继续默念背诵,忽然脑海中弹出了一个气泡状的对话框:“姜老板。” 姜沃:? 就听见小爱同学用一种课堂上说小话的音量,悄悄对她道:“姜老板需不需要我把你诵读过得书都扫描下来?” 姜沃一怔:“你还有这个功能吗?” “系统会给每个人工客服发一块储量很大的晶盘,用以存储系统规则和经手的所有客户成长履历——姜老板也知道,您是我第一位客户,我的晶盘里空间大大的有。我看您要学好多书啊,您看过这些书后我可以帮您储存起来,万一有忘记或是模糊的知识,您就可以来系统中搜索。” “多谢!”姜沃觉得这是个非常实用的功能,相当于随身携带一台不能联网但可以存储资料的电脑。 听出姜沃的赞同,小爱同学声音也更加活泼起来:“我的工作宗旨是,为姜老板服务!” * “这些天过得都一样:晌午就在书院中一起学算术,午后自未时起,就单独跟着两位师父学习,按袁师父的要求,先背基本的卦象。” 十来日后,姜沃跟媚娘再次坐在院中晾头发,闲聊中说起她的学习生涯,又将袁天罡送给她的古铜卦盘给媚娘看。 卦盘是正圆形,比寻常人的手掌大两圈,姜沃一手也能托住。媚娘细看,见这枚卦盘上有许多根铜轴纵横相连,每一根转轴上又串了密密麻麻的小方块,每一个小方块上均镂刻着不同的六个符号。 “袁师父的卦盘是古玉的,李师父的卦盘是一种似玉非玉的太乙九宫占盘。”姜沃都没看出来李淳风的占盘是什么材质。 媚娘拨了两下,见无数机钮自内而外旋转起来,竟是变幻无穷。 她将卦盘还给姜沃:“不行,看的我都眼晕头痛了。”又忽然起意道:“要不妹妹给我起一卦吧。” 姜沃‘啊’了一声:“我才学了十来天,连六十四卦名和卦辞都背不全呢。只怕要翻着易经的书给你找。” 媚娘托腮道:“无妨,咱们自家算着玩。” 听她这么说,姜沃也就按照媚娘报给她的生辰等信息,开始拨动占盘。算出来的也巧了,正好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开篇第一卦‘乾卦’。 别说,这一卦姜沃还真背的滚瓜烂熟了:这就相当于背四六级单词,别的背不过,那‘abandon’一定是背过了的。那熟的连下头的例句(卦辞)也能脱口而出。 “乾为天。”姜沃拿了张纸来,给媚娘画了乾卦,六条漆黑的横线,又道:“彖传上记载: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2] 媚娘笑道:“那这是吉卦吗?” 见姜沃踟蹰,媚娘又道:“没事,你只说就是。” 姜沃便道:“乾卦是《易经》第一卦,一卦内又分为六爻,每一爻的卦象都不同。我这回替姐姐算出来的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爻——潜龙勿用。”[2] 或许是有缘,或许是带着‘权力之骰’的缘故,姜沃很容易投入到这术数中,似乎天道人道在眼前交错纵横。 她看着给媚娘算出的这道乾卦初九爻,竟有些怔住了。 乾,一切的起源,对武周一朝来说,十四岁的媚娘就是一切的起源。然而在此时的贞观年间,媚娘却又是潜龙勿用,潜龙在渊,风雨如晦。 * “武才人,姜司历。刚出锅的巨胜奴,快尝尝!” 还是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姜沃——除了声音还有香味。 李厨娘来给姜沃送美味零食了! 姜沃起身接过李厨娘手里的小竹筐,里头是刚炸出锅的巨胜奴。 巨胜奴是一种近乎于油炸小麻花的酥香面点。李厨娘做了好几种,有炸的脆香只洒了芝麻的干香版巨胜奴,还有外头饱蘸酥蜜油亮润香版巨胜奴。 李厨娘笑眯眯看着姜沃和媚娘吃,又问姜沃道:“味道怎么样?这巨胜奴放凉了也好吃,尝着口味过得去我就多炸些,明儿都装在食盒里叫司历带了去。” 吃了五天太史局的糊弄版糖包(没错,太史局每天的点心都是糖包),姜沃决定自掏腰包,带真正好吃的点心安慰同学们被数学和物理碾压的小心灵。 14、日月当空 朝霞从云层中悄悄晕出一点光。 整座皇城的轮廓从昏暗中逐渐鲜明立体,像是由水中倒影变做现实一般生动起来。 太极宫正中轴的承天门城楼上,第一声晨钟响起。 这时候若有人站在足够高的空中遥望整个长安城,就会看到,随着承天门上第一声晨钟之后,城内所有的门户次第开放,从一道道宫门到一道道坊门,似乎这庄重激荡的钟声,无形的推开了一扇扇门户。 整个长安城醒了过来。 而朝阳也正在此时一跃跳出云层,光芒万丈刹那光耀万土。 此时此刻,正如初唐盛世。 * 与绝大部分朝臣们白日办公夜里偶然加班值夜不同,袁天罡和李淳风夜里留宿宫中很频繁。 毕竟星象只有晚上出现,而观测星象所需的各种精密仪器,都只能放在皇城中,禁绝私人拥有。 于是两人一年三百多天,倒有二百天是住在太史局里的。 袁天罡与往常一样,按时起身,此时已然在院内走了千余步,活动开了筋骨,此时正驻足见朝阳喷薄出云。 服侍他的小宦官算着时辰,便上前问道:“太史令今儿今晨要用什么?昨儿姜司历送来的重阳糕和榛仁糜子卷都有,给太史令端些来?” 小宦官很是机灵,最会挑人爱听的话说。 果然见袁天罡嘴角露出笑意来:“就用这两样吧,再随意拣两道小菜,配一小锅红米粥就是了。” 想到新收两月的亲传弟子,袁天罡就觉心里宽慰。 年过六十,终于收到了合心意的徒弟,不但在数算解卦上很有天赋,更是个孝顺的孩子,常带给他们各种新鲜花样的点心小食。 太史局公厨的饭菜质量不坏,只是菜色固定味道平平,且多年不变。对此朝臣们都是默认的:毕竟前朝各部的公厨都是朝廷统一拨款,厨子的调配也不由官员自选,中间许多不可说的事儿。 于是朝臣们都秉承:朝廷既然赏脸管一顿中午饭,免费的就闭着嘴吃吧,没什么可挑剔的,想吃好的晚上回自家吃或是上酒楼吃就是了。 只是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总是上夜班的人,就比较惨了。长年累月吃差不多的东西,实在也是枯燥。 直到两个月前收了徒弟后,袁天罡便觉得大大满足了口福。那孩子送来的点心小菜并不是什么烧尾宴上鲍参翅肚的贵重,就是新鲜可口,又让人熨帖。 袁天罡叫住要去公厨的小宦官:“再拿几十个白水煮蛋回来,依着上次她说的方子做成茶叶蛋,这个时辰开煮,晌午正好拿去给他们做点心吃。” * 姜沃看到有袁师父送来的爱心茶叶蛋时,立刻放弃了太史局公厨的点心糖油饼。 来到太史局上培训班两个多月。姜沃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原来太史局的点心不只有糖三角包,还有糖油饼。 坏消息是:只有这两种点心,每月一换。 姜沃把茶叶蛋在桌上“笃笃笃”敲碎。还没来得及剥皮,就见又有同学拎着一包油纸密包的点心走过来:“姜司历,这是我自家做的重阳花糕,请你尝尝。”姜沃放下茶叶蛋,边道谢边接过来。 这是姜沃收到的第五份重阳花糕。 两个月的同窗,彼此都熟络了,也常互相请教——他们请教姜沃数学物理知识,姜沃则请教他们朝堂和宫外生活的常识。 这些青年(预备)官员,早已知道姜司历幼年坎坷,父母因故双亡,早早入宫由宫正司司正鞠养,对宫外的事儿所知甚少。因此每每她问出些奇怪的问题,似不知世事常理,他们也都很理解,皆会细致悉数告知,让姜沃对初唐的社会尤其是官场规则逐渐熟悉起来。 虽说自隋已有科举,但这唐初之时还未打破门阀垄断官场的大势,大多数的官员,还是原本就在‘官宦之家’的圈子里出身的。 这些能进太史局的官员,家中也都有人做官,除了明面上的规则,也常将官场上的潜行规则透漏给姜沃。 如今还有几日就是重阳节了,这些同窗们想着姜沃一直不能出宫,便给她捎外头的糕饼吃,有的是从长安城各有名的糕点铺子买的,有的是自家有祖传花糕食方,叫厨下做了,都在重阳前捎进宫来。 最大的一份是周元宝同学送的。 没错,那位脸若银盆酷似元宝的同学,武将家族出身,真姓大名虎虎生威为‘周元豹’,只是同窗们都管他叫元宝。 怎么说呢,只有起错的人名,没有起错的外号。 元宝同学起初还抗议申明自己叫‘豹子的豹’,现在已经躺平不再纠正大家,旁人叫他元宝都直接应了。 今日他拎了颇沉的两大包花糕给姜沃:“我打小就饿的快,这两个月多亏姜司历的照拂。这些花糕是自家做的,请姜司历尝尝。” 他说的照拂,就是课间发的点心,姜沃那一份几乎都被他吃了。 比如今天,元宝同学送完礼,又拿走了今日的糖油饼——他打小就饿的快,学数学费脑子,饿的就更快了,哪怕中间加了一顿点心,到了午饭前也常饿的两眼发直。 姜沃盘点下收到的花糕,想着明儿休沐,分给武姐姐吃。 想到媚娘,姜沃不由一叹:重阳快到了,也就是媚娘这两三个月来一直惦记的圣人会去亲观的马球赛要到了。 姜沃知道媚娘为此多么努力,甚至舍出了一大半身家来买通殿中省。 可…… 姜沃之后又自个儿为媚娘起了好几回卦,都是潜龙勿用的卦象,只怕这一回媚娘不会如愿博得圣人的青眼。 想到这儿,姜沃习惯性点进系统。 太史局司历的月工资(筹子)是一月五根,加上典正的工资,她现在也是一月固定入六根筹子的人了。 不是她不愿意花费一根筹子用权力之骰给媚娘占一回吉凶,而是她目前只能占卜跟自身有关的事态。 她问过小爱同学什么时候能占卜别人的吉凶,小爱同学热情回答:“等您累计获得超过一千根筹子(包括已花费数目),就可以开启为旁人之事占卜吉凶的功能了。” 姜沃看着自己的四十八根筹子:告辞! 这就像月入三千,去问房价一样令人伤感。 要不请两位师父帮武姐姐算一卦? * “背的不错。” 重阳前一天,姜沃通过了袁天罡和李淳风的阶段考试。 两人随意画了些六十四卦中的卦象图来考弟子,见她能将卦象、卦辞以及相应解挂的大小象传、彖传都背的滚瓜烂熟,颇为满意。 “如此也算是入门了。” 若是用现代教育来比喻,六十四卦就像是汉语拼音的字母表,姜沃如今算是一年级刚刚学完汉语拼音的小学生,将来靠着拼音才能去进一步认识字,学读书。 如果说姜沃算是一年级毕业,那么李淳风和袁天罡就相当于院士,随手就是一篇sci论文的水平。 姜沃尚且路漫漫其修远兮。 “先喝点果子饮歇一歇。”袁天罡递给她一只古朴粗陶杯。 “谢谢师父!” 姜沃捧着乌梅汁喝着。 刚精神紧绷地考完试,能喝上一盏用凉凉的井水浸过的乌梅汁,实在沁人心脾,姜沃觉得自己要是个卡通人物,这会子就应该舒服的头顶冒出小星星了。 此时三人处在太史局的一处单独的屋舍内,算是袁天罡的私人工作室。里头几处架子累累都是书不算,连地上的麻席和矮桌上都凌乱堆放着各种竹简、玉简和纸页。 袁天罡是直接坐在了一摞书上,而姜沃则学着李淳风,推开到处散落的书籍,在下头铺着的竹席上坐了下来。 小宦官送上一壶乌梅饮后,熟练地关门退了下去。 从他吃力的关门举动来看,这间屋子的门厚度与重量惊人。而姜沃一路走来,已察觉这间私人工作室建在太史局最角落的屋宇里,再加上这厚门,便隔绝了所有声音。 相当于一个密室。 姜沃观两人神情,放下空杯子,乖乖跪坐在席子上:“两位师父还有话对我说吗?” 袁天罡和李淳风对视一眼,袁天罡开口了:“如今咱们也做了两个多月师徒了——天地君亲师,你既幼年失怙,我们两个师父便与你亲人一般。既然要教你本事,有些事我们便也不瞒你,只是今日以及日后在这间屋里说的话,你只可自己记在心里,切不可与外人去说。” 李淳风补了一句:“便是你视为亲姑姑的陶宫正也不可说。”或许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硬,李淳风又放轻了些语气道:“也是有些事,陶宫正知道了也于她无益。身在玄门,这天命卦象算的准不准是第二要紧的,第一要紧的,是要知道什么话得一辈子留在自己心里。” 姜沃郑重应了是。 袁李两人点点头,由袁天罡开口道:“你还记得第一回见我们时的事儿吗?” 姜沃点头:“记得,当时两位师父在为一事争吵……”她不由睁大了眼睛:“师父是要告诉我那件事?” 袁天罡颔首。 他雪白的长髯,连带身上的广袖宽袍,让他看起来像是庙里的一尊神像。 “我们夜观星象,六个月前,星象忽有一隐动。”接下来的话大概实在骇人听闻,哪怕袁天罡也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李唐王朝竟有三代而遇危之兆。” 就在袁天罡说这番话的同时,李淳风已经在桌前挥笔写就数句谶语。写完后,他将手里的纸页递给姜沃:“这半年来,我反复推演了无数次,最终只推出四句谶语,其意暂时不明。” 在两人看来,小徒弟如今的水平自然是完全看不懂星象的,就像刚学了加法的小学生根本看不懂高数题干一样。于是李淳风也不解释占星过程,只把解出来的答案给让她看一眼。 天机未到,这谶语他虽推演出来,但也暂不解其真意。他跟袁天罡都只能推算到这一步,自然也不指望姜沃能看懂,之所以写给她,只是为了给小徒弟长长见识罢了。 然而姜沃拿过来看清这四句谶语后,却觉得像是冬日里有人照头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惊得她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 白纸黑字。 力透纸背。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1] 曌! 武瞾! 15、反转 姜沃一时只觉得如坠云雾。 这世上竟真有未卜先知至此的谶纬之术吗? 袁天罡叹口气:“当日我与你李师父争执正是此事,他想将此谶语告知圣人,我拦着他。” 姜沃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天机未到,此谶语真意不明,又如何告诉圣人。” 别说这些隐晦莫名的谶语,就算是一句大白话,不同人读出来都会有歧义,就像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 袁天罡顺手拿过一支没有蘸墨的毛笔,点着谶语道:“日月当空是不祥异兆,但可指外戚当政、亦可指宦官当权又或是吕后一般女子临朝。” “而‘扑朔迷离,不文亦武’两句更难解,这武究竟是出身武将世家还是武姓?”袁天罡一顿:“从扑朔迷离四字来看,倒是女祸的可能性更大些。只是几十年后的事儿,再推也只是天机晦暗,并不能再多得机数了。” 还好姜沃本来就是跪坐着,不然也想献出自己膝盖:这还晦暗?这已经推准了百分之八十了好不好。 李淳风在旁听着,嘴抿成紧绷的一条直线,显然他虽然最终听从了袁天罡的劝阻没有将此卦象禀报圣人,但心里并不认同。 也是,姜沃早发现,李淳风是二凤皇帝铁杆粉丝。如今他占出李唐天下居然有短折之象,袁天罡却压着不让他说,他自是不快。 袁天罡搁下笔,对李淳风道:“今日当着徒弟,我与你细说一段旧事。” “你们都知道,我在隋朝为官时,曾占出过一句谶语。” 姜沃点头:陶姑姑给她讲过,世人之所以觉得袁天罡料事如神,相面准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他在大隋占出的那句“杨氏将尽,李氏当兴”。 袁天罡笑了笑,似乎很疲惫,也似乎很苦涩。 “那时候还年纪轻,占出天下将乱王朝更替之象,心中不定,与人饮酒时醉去,不慎将此话外泄。”说到这儿袁天罡还说了句题外话:“从此后我再也不饮酒了,这几十年滴酒未沾。” 酒醒后的袁天罡,自知失言,立刻辞官跑路带着一家子躲了起来。 彼时袁天罡已有天下第一神算之称,那‘友人’得了这句惊天之语,并没有替他保守秘密,而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天下皆知。 袁天罡问听得认真的小徒弟:“你觉得我这一卦算的准吗?” 姜沃点头,这多准的卦啊,唐高祖李渊于太原起兵,夺了隋朝天下,不正是‘杨氏尽,李氏兴’吗? 袁天罡一笑:“这是因为你生在李唐年间,知道高祖名讳,所以觉得我算的准。但在当年,没有人知道李氏当兴,是这个李氏。” “当时这句话传开,隋炀帝一边命人剿灭瓦岗寨的李密,一边在朝中清除他疑心会造反的李姓官员,先是手握大军的将军李金才,后是故去李穆太师的子孙,另有其余世胄李氏,凡稍有嫌疑,就挨个杀去。” 袁天罡的双眼微微眯起,似乎看到隋末无数鲜血。 “其实高祖与隋朝有亲,亲缘还颇近,原本未必会反,可眼见一个个姓李的重臣被隋炀帝诛杀,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了,高祖终是下定决心,反了朝廷。” 隋文帝杨坚原本是李渊的姨夫,可以说李渊跟隋炀帝是正经的两姨表兄弟。造反这事儿不但难度高,就他本人来说舆论压力也其余造反的人大。 可正因隋炀帝后来逐渐杀红了眼,开始屠戮朝中姓李的官员,这才‘不得不’反了。 袁天罡看着小徒弟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问道:“所以你懂了?” 姜沃轻轻点头:“师父的意思是,算命本就是改命的过程?” “是啊,人人以为算者通晓世事,预测吉凶可以逆天改命,却不知天命莫测,或许我算出‘李氏当兴’不是结果,而是缘故——这一谶才是推动隋亡的一环。” 袁天罡按住案上‘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这一谶,对李淳风道:“这一谶比之当年‘李氏当兴’更加晦涩难解。淳风,我阻你将其告知圣上,并不是贪生怕死,生怕谶语不吉又难解,圣人怪罪。而是希望你,不要妄图牵涉天机,起码不要太早,否则只怕适得其反。” 或许当年袁天罡的谶语没有外露,隋炀帝没有狂杀姓李的重臣,没有李世民这种猛将横空出世跟着亲爹造反,或许隋朝还能多撑一段时间呢…… 李淳风抿成一条线的唇变成了向下弯的一种苦笑。 他起身作揖到底:“袁师,之前是我急躁了。” 而对姜沃来说,这几天盘算的,想请两位师父给媚娘算一卦的心思早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别说算卦,最好媚娘一辈子不被这两个人见到。 尤其是袁师父,他卜算虽灵,但最灵的还是相面。若是见到媚娘,看出什么‘天下之主’的面相,再对应这句不文亦武,那就要坏菜了。 好在媚娘跟她不同,宫女见人的避讳少,但作为正经的才人宫嫔,媚娘是没有机会见到外男官员的。 * 姜沃一向在吃上很热衷。 然而重阳这日,面对各色花糕、麻葛糕,姜沃却没胃口。 临出门前,陶枳叫住她,将她颈上的红绳取下来:这还是七月半鬼节时特意给她戴上的,红绳上还带着一个供过的小银佛。 姜沃现在除了休沐时换上裙子,其余日子都按太史局司历的官服打扮,远望与少年郎一般。因此头上簪子、镯子戒指等首饰是早都不戴了的。 陶枳想着到了重阳,就重新给姜沃编了一个红绳,上头应景坠着黄翡雕的菊花。 陶枳边给她带红绳边安慰道:“你是担心武才人?放心,今儿圣人会去亲观宫人赛马球。”媚娘原本最担心的就是陛下日理万机,宫人赛马球对他而言是极小的事儿,若是临时有事不去了,那媚娘便失去了最可能的面圣机会。 且说陶枳知道媚娘要混进宫人马球队,倒不是姜沃说的,而是殿中省透给她的。 作为宫里的监察部门,殿中省总要跟她通通气。 姜沃摸了摸颈上的黄翡:“谢谢姑姑。” 陶枳忽然轻叹了一声:“武才人骑术上佳,圣人想来会喜欢。想当年皇后娘娘骑术就精妙,曾与圣人夫妻两人,带着一行儿女们打了大半日马球,你母亲在一旁算分,最后娘娘还胜圣人几球。” 以二凤皇帝的弓马娴熟,输给长孙皇后,那必是夫妻间的乐趣了。 否则被他砍瓜切菜一样荡平的君主(将领),就要哭晕在地府门口了。 * 傍晚,姜沃刚回到宫正司,陶姑姑就带笑对她道:“殿中省刚传来的消息:武才人在赛马球时拔得头筹,圣人特意问起名姓,也知道了这是新入宫的才人。” 姜沃:啊? 陶姑姑心里很为媚娘这孩子高兴,临走前还道:“对了,听说圣人还问起,她是不是从前应国公武士彠与弘农杨氏所生之女,想来是上心了。” 姜沃回屋后,再起一卦,却见还是潜龙勿用。 不免一头雾水。 这是怎么个情况。 事实证明,姜沃的卦象并没有算错。 次日,圣人身边另一位姓马的内侍,带着一份册封诏书前往掖庭北苑。 这是一份升职诏书,册一位五品才人为正三品婕妤。 大唐的妃嫔,级别很多。但如果粗略按上中下三等来分,五品才人在后宫还是‘下位’嫔妃,而三品婕妤,已经算是正经的‘中位’嫔位,再往上便是二品九媛和正妃了。 马内侍到北苑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诏书上的名字是武媚娘。 王才人还私下咬牙嘀咕了几句“装作宫女博得陛下青眼,不是正经行事”等话。但因怕媚娘真的因此得宠,所以没敢当面讥讽。 这会子看到真有圣人跟前内侍手持御旨而来,就又酸又懊:她常盯着武才人,怎么没发现她混到宫人马球队里去了呢! 要是知道的话……她肯定也要加入一下啊! 内侍在一众才人惊愕的目光中,朗声念完了旨意。 晋封才人徐慧为正三品婕妤。 徐慧?徐慧! 有几个才人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旁边的熟人:“徐慧是哪个?” 直到徐慧出来接旨,她们才对上号。 比起明艳过人,见之令人难忘的武才人,徐慧徐才人则像是隐形的影子一般。不是说她不美,而是徐才人的美,柔和安静,像是一朵静悄悄浮在空中的白云,很难引起人的注目和敌意。 而比起媚娘善于与人结交(比如她是第一个站出来跟宫正司女官攀谈的),徐慧则是很内向的性情。 哪怕跟她比邻而居的周才人,也只能说出‘徐才人喜欢看书、写字很少跟人说话’这样泛泛描述,竟说不出徐才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徐慧似乎永远在看书,练字。 譬如端午、七夕等节日,旁人寻她去看龙舟或是打秋千,她也都摇头拒绝,次数多了,人人也就不理会她了。由着她静默于众人之外,安静的就像这北苑里的一棵树。 可谁能想到,这一众新人里,圣人居然只点了她封为婕妤! 按说圣人都没见过她呢,她们入宫半年了,唯一见过圣人的只有……武才人。 无数目光从徐慧和武媚娘之间溜来溜去。 媚娘觉得两颊滚烫,像是发烧一样。尤其是诏书里还有称赞徐才人(现在是徐婕妤了)温纯贞静,自入宫闱秉顺恪恭等语,更让媚娘觉得扎心。 自己刚违了规矩以骑术精妙在圣人前漏了脸,圣人却转头册封了以文采为著,循规蹈矩的徐才人。 这岂不是圣人表达对她所作所为的不喜? 媚娘两颊从滚烫变为冰凉。 马内侍不管这北苑才人们的眉眼官司,他只是笑吟吟请徐婕妤入内收拾妆奁细软,即日迁居鹤羽阁。 毕竟做了婕妤,就不适合留在掖庭了。 * 徐慧认真收拾着书案上厚厚一沓文稿。 纸是贵重之物,市卖一张寻常纸张足要七文钱,而朝廷官用的成都麻纸和温州桑皮纸更是高达二十文一张。于是许多囊中羞涩或是节俭持家的官员,都会选择用用过的纸页来练字或是打草稿。 徐慧也是如此,恨不得每一张纸都用到了极致才算完。 但也有例外。 在一沓沓正反两面字迹满满的纸页中,也有特殊的:一包用细绢包着的上好桑纸,上头只工整抄写着一页文字,保存的也甚为精心。 徐慧将细绢打开爱惜地整理着:这全是她抄录的圣人诗文。 其中抄录次数最多的,就是二凤皇帝四年前挥笔写就的《威凤赋。》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弭乱世而方降,膺明时而自彰。”[1] 徐慧轻轻的念诵着,眼睛晶亮如星。 她曾经跟着父亲,远远围观出宫围猎的圣驾,也就是那一回望见过一次圣人。 自那时起,徐慧心底一直深种着对圣人的无尽的敬慕、崇敬。 她自幼有早慧之名,更因此蒙召入宫。 能入宫作圣人的一个才人,徐慧已经感谢上天眷顾于她。至于进宫后只能住在掖庭,不得见天颜,徐慧也觉得跟圣人呆在同一个皇城里就满足了,仍旧与在家时一样,夜以继日地抄写圣人的诗赋。 但她没想到,圣人竟然知道她,竟然还单独加封了她! 徐慧在眼泪落在的前一刻忙忙盖上了细绢,免得泪水沾湿了自己带着无尽虔诚仰慕抄写的《威凤赋》。 她能去到圣人身边了! 哪怕在最好的梦里,徐慧也没有这样觉得圆满幸福。 徐慧幸福到整个人发飘,媚娘就郁闷到整个人想沉到地底下去。 “哟,有人真是菩萨心肠,最擅给旁人做嫁衣!” 以往王才人的话,媚娘真不怎么往心里去,只当“两岸猿声啼不住”,可这次,王才人的话切中媚娘自己的心事,就扎的她心口生疼。 * “我去劝劝武姐姐。” 这日姜沃从太史局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此事已经成为掖庭乃至整个后宫的大热闹了,看热闹的人不知多少。 姜沃想想就替媚娘难受。 陶枳叫住她道:“你也太急了些,我还没说完——我也替那孩子发愁,就多寻人打听了些缘故,唉,也是巧了,偏她母亲家中最近刚生出事儿来,这才连累了她!我先说与你,你再去缓缓劝她,别叫她觉得是自个儿不好。” 姜沃坐下细听缘故。 而杨家得罪了二凤皇帝,就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 生在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时代,许多人对已经归入历史尘土的封建帝王制度并不了解。 很多人下意识认为,皇帝就可以乾坤独断说一不二。 其实并非如此,也就是到了清朝,臣子才变成了奴才,皇上的权力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加强。 就连再往前一朝的明朝,皇权也是大大被臣子限制的——以嘉靖皇帝那不大的心胸,面对骂他的海瑞也只得忍了没法把人砍了;万历皇帝跟臣子们拉大锯扯大锯了二十年,终究没立成自己喜欢的儿子为太子,只好遵从大臣们所说的‘礼法’立了长子为太子。 可见皇帝并不是说了那么算的。 尤其是自东汉末年以来。中华大地就陷入了长久的群雄并起战乱不断的年代,改朝换代到眼花缭乱。 而因此产生的门阀制度,则深深限制了皇权。 只东汉起的累世公卿,到两晋时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几百年来,真正掌管着国家的,与其说是走马灯似更换的帝王,不如说是这些数百年根深蒂固的世家。 正所谓“祭在司马,政在士族”——听起来根本就没皇帝啥事。 直到隋完成大一统,隋文帝开科举,才算在世家统治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后来隋朝灭亡,李唐继续接棒,打压士族。 但这并不是个能一蹴而就的事儿。 何为世家,便是世卿世禄。他们世代都是当官的,哪怕开了科举,鼓励寒门士子通过考试出仕,但短时间内,也不能指望寒门子弟能够顶起朝廷,世家还是占据着大部分的官职。 但在二凤皇帝手里,世家想把持朝廷,那是不可能了。世家子想要靠着出身和姓氏,哪怕尸位素餐也能得个官职混日子,也是别想了。 世家向来是很聪明的,不然不会改朝换代也依旧屹立不倒。换个软弱无能的皇帝,世家不介意跟皇帝杠一杠,来一个臣大欺君——世家都罢了工,你皇帝当光杆司令去吗? 然而面对二凤皇帝这种帝王中的帝王,世家哪怕被削去了不少特权,也只好把委屈咽下去开始乖乖改家风:子弟们吟风弄月名士风流少点,读书务实善于办差多点。 世家也得保证每代有人能接触到权力才行。 要不跟着二凤皇帝走,只端着名士风流的架子,只怕两三代下去就成了空架子。 而数百年的世家一旦支棱起来学习,确实比寒门强许多:毕竟传承在这里,许多世家子拿来启蒙的书,只怕寒门官员一生都不能见到。 于是这些年皇权跟世家出现了微妙的平衡:天下之大,二凤皇帝确是需要世家豪族子弟出仕,保政令通达一方安定。而世家也不敢再如东晋那般把皇帝当吉祥物,跟皇帝大小声甩脸子,而是恭恭敬敬捧着眼前这位帝王,顶多心里遐想一下:等着以后出现乖巧好拿捏的帝王,他们再加倍把面子挣回来。 但今年,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因二凤皇帝继续逆天,要重修《氏族志》,为天下名门世家重新排名。 这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皇帝想把他李家排在第一! 但别说,士族们还挺硬气,送上来的草稿版仍旧是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名门为第一等,陇西李氏(皇帝家)较之低一等。 二凤皇帝一看就冷笑了。 居然还有人妄图压他一头,让他去做二等? 这世上压着他的人都地府报道去了! 起初他只让人修《氏族志》,没有点明排行,是给世家留脸了,结果世家在他看来给脸不要脸,那李二凤直接把梯子一扔,一把撕了‘善于纳谏贤宽仁慈’的帝王脸,直接露出那种‘睥睨一世唯我独尊’的天策上将脸来。 把官员(世家官员)修的氏族志初稿撕了烧火,然后明码标价道:“皇族李氏为首,一等!外戚次之!世家再次之!”直接定了排名。 世家把二凤皇帝放到第二等,李二凤可不好说话,转头直接把崔卢都踢到了第三等! 给我下面蹲着垫脚去吧! 那崔卢等世家能退吗?也不能,这一退将来死了怎么好意思入祖坟?难不成到了地下只好说:不好意思祖宗们,没扛过皇帝,咱们家从第一流变成三流了。 那可是死不瞑目。 于是朝上最近正为此事吵嚷不住。 世家们甭管之前数百年有没有什么龃龉仇恨,全都抱起团来,在此事上一起抵抗皇帝。 其中当然少不了媚娘生母所出的弘农杨氏。 而那日媚娘于宫人马球队中露脸,圣人看到这样鲜艳明媚,骑术精妙的女子原也是觉得有趣的,但在听了媚娘的出身后,那几分欣赏顿时就变成了不喜。 媚娘生母的弘农杨氏正在朝上跟着其余世家叽叽歪歪,要把皇帝变成二等,而圣人记性也很好,没忘记媚娘的生父武士彠是多么死忠的先帝党,当年也是更敬服他大哥李建成(武士彠:冤枉,他只是死心塌地跟随李渊,李渊选的李建成做太子,他当然对太子比对寻常皇子恭敬)。 二凤皇帝也记得,杨氏还是当年父皇指婚给武士彠的,那真是君臣和睦的典范。 反正是一家子都正好惹了二凤不高兴。 于是在圣人眼里,原本媚娘一个才人违矩加入宫人的马球队,不过是令人置之一笑的女子博宠小心思,可在外头世家闹事的关口上,媚娘的出身在这里,便让圣人觉得不安分且别有用心。 姜沃:这……实在是不凑巧啊! 陶枳叹口气;“不单有外头的缘故……” 姜沃惊了:怎么还有事? 陶枳轻声道:“皇后娘娘仙逝年余,后宫里很有几位有子位高的娘娘想着空出来的后位。只怕圣人这会子特意选了‘贞静无争’的徐才人封婕妤,大半倒是用来警醒后宫娘娘们的。” 都是陪伴多年的旧人,也都有儿有女年纪渐长要体面,圣人也不好直接斥责伤了面子,便以此迂回提醒。 姜沃听得泪目:媚娘好惨一姐姐。 16、振作 媚娘这一夜是在宫正司睡的。 姜沃原是去北漪园安慰媚娘,但她去了就觉得其中氛围甚是古怪压抑,不少人都带着一种看人倒霉的幸灾乐祸情绪。 她走了一趟后,索性把媚娘请回宫正司来。 * 不过见了媚娘的伤心,姜沃却放了心。 世上的伤痛有很多种,姜沃看得出:媚娘的伤心不是什么情之所钟被人所负的心伤,而是一种努力去奋斗事业却未能功成的心痛。 与人对比来看就更鲜明了。 姜沃在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从北漪园出来的徐婕妤。 徐婕妤是个省事的,虽然她现在的位份可以坐肩舆了,但她依旧选择带着宫人步行走去新宫。 不但如此,她还挑了个快落锁的傍晚时分,没有在白日张扬搬家。 既然遇到了,姜沃驻足问好。 这会子并没有清代那样主子奴才的规矩称呼,非正式场合前朝大臣见了皇帝也只是行常礼而非跪拜大礼。上朝的时候,中书令等宰相们也都有个座位,与皇帝坐而论政。甚至亲近的君臣之间,皇帝有时直接就‘你来我去’的称呼,连朕也省了。 因此姜沃的请安很简单,徐婕妤也很客气。 而在姜沃循例给她道喜时,就见昏昏暮色中,徐婕妤的眼睛如星辰一样真切明亮,脱口道:“其实只要能侍奉在圣人身边,我并不在乎位份如何,哪怕一直是才人或是寻常宫人也无妨的。”这话是欢喜透了所以下意识吐露了出来。徐慧说完后,也就意识到对姜沃说这话不妥。 她不由有些赧然:“抱歉,姜司历是去看武才人的吧。我先行一步了。” 姜沃就体会到了徐慧跟武姐姐的南辕北辙。 要是媚娘来说应当是:只要能升位份,保住她将来不用被迫去感业寺做尼姑,那侍奉不侍奉圣人是没关系的。 正是一个为情,一个为前途。 媚娘这就相当于第一次做生意滑铁卢赔本了。 心伤透了是很难回转的,倒是事业挫折这种痛心,对有毅力的人来说比较好振作。 * 宫正司内,媚娘独自坐在姜沃屋里。 天已经暗下来,但媚娘也没把屋里的烛台点起来,就看着大团的阴影笼罩过来,笼罩在自己身上。 姜沃去给她张罗饭菜去了——这一整日媚娘水米都没打牙。 自早起,马内侍到北漪园宣了圣旨后,整个北漪园上下都没有心情吃饭。 尤其是媚娘。 中午尚食局倒是还特意送了一桌上好的席面来,恭贺徐婕妤。其余才人里要趁着最后一天结交新鲜出炉的徐婕妤者,都过去捧场兼道别了。 媚娘自然没有去。 她就如现在一样枯坐屋中,被苦涩的失意淹没。 媚娘想起儿时父亲还在的时节,有一回她生病了,病的厉害,大夫开的药苦的惊人。媚娘喝不下去,父亲就在一旁拿了最好的蜜饯哄她:“二娘乖乖吃药。吃过苦药后就有甜的吃了。” “二娘病好后,以后日子都是甜的。” “爹给你挑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出了嫁,以后日子都会像蜜罐里泡着似的。” 如今她整个人苦的像是泡在了当年的药罐子里,却没有‘甜蜜饯’等在后面了。 姜沃说要给她弄饭的时候,媚娘本想叫住她说别弄了,她没胃口。但看姜沃一脸忧心关切,又把话咽下去了,想着就算为了姜妹妹这份她失意丢脸时不曾嫌弃,依旧真心待她的心,一会儿也要强撑着吃点东西。 * 真香。 媚娘都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被真香到了。 先是一种暖呼呼的酸香与辣意传来,唤醒了媚娘这一日麻木苦涩的味蕾。 那种辣味并非茱萸那种让人想起红彤彤火焰的辣,而是呛鼻的胡椒的辣,让人一下子醒过神来。 媚娘从内间的床上起身,见姜沃正忙着摆碗筷,大约是听见她出来,转过头对她笑:“武姐姐,快来吃饭。” 是很平常温和的笑意。 媚娘缩紧的心好像慢慢放松了下来。 桌上饭菜也很简单,不过是一盆羹汤,和一只未揭开的陶土盖锅,其余就是两道小凉菜。 重阳时节是有些冷了的,媚娘将热羹捧在手里,才觉出自己方才手是冰凉的。 酸辣汤是很家常的汤羹,但这碗却格外美味,陕人善酿好醋又钟爱食醋,媚娘从小也是无醋不欢的,这酸辣汤的酸首先就调和的好,不会过浓盖住汤的香气也不会寡淡不足,最难得一个刚刚好。 与胡椒的辣味融合起来,冲的人似乎七窍都开了似的。 滑嫩的豆腐丝随即滑入口中,不,不仅是豆腐,还有一种肉香。 似乎不是公厨酸辣汤里惯放的猪肉丝…… 媚娘还没问,就听姜沃道:“是滑蛋牛肉。牛肉香得很。” 因牛是耕种的必需品,因此朝廷律法上杀牛是犯法的,但并不是就没人吃牛肉了——毕竟总有牛牛‘不小心’摔死或者撞死。 为了不浪费,主人只好含泪吃掉牛牛。 今儿这牛肉正是元宝同学家的牛‘惨遭失足’。还是一头小牛,养的肉质肥嫩的恰到好处。元宝同学专门给姜沃留了一块上好的,用油纸仔细包好了带进来给她。 牛肉裹了蛋液下在酸辣汤里,大增鲜美。 总之这样一碗酸辣牛肉豆腐丝汤下肚,媚娘只觉得腹中饥火上升。 人在饿了的时候,生理需求占据了上方,其余情绪就后退了。 不知不觉,媚娘的食欲就战胜了伤感,只是望着未揭盖的陶土盖锅。还没揭开她就闻到一股异香了! 陶土盖锅里是黄鱼饭。 鱼上盖着金黄的酱汁,鱼肉软嫩随着热气微微颤动,珍珠似的白米饭晶莹颗粒分明。 北边大米少,一般多用饼、馒头等面食和小米饭黍米饭。正所谓故人具鸡黍,便是如此了。 大米饭用的并不多。但这样浆汁浓稠鱼肉鲜甜的黄鱼,正该配颗粒分明的白米饭。 姜沃替媚娘盛了一碗黄鱼肉盖饭,媚娘看到她把大块的鱼腹肉都给了自己。 黄鱼饭入口,形容词便都忘了,只余下可口二字。 媚娘一勺勺吃着,吃了大半碗后,才觉得一日的饥饿尽去了。而后蒸腾上一种委屈的泪意来。 不过她习惯了不落泪。 被哥哥们赶出来的那一天,她就知道哭没有用,眼泪只会让母亲更加心烦担忧。 于是今时今刻,媚娘也只是眼角微湿,并没有哭泣落泪。 姜沃也只是埋头吃饭,全当自己没看到媚娘眼角偶然几次闪过的晶莹。 就这样,两人闷声吃了一大盆黄鱼饭。 媚娘更含泪干了两碗饭三碗汤! 因母亲出自世家,自幼餐食上的规矩,一向是要少食惜福,更不能尽着性子扒一道菜吃,似乎没见过世面似的,有伤体面。于是媚娘吃饭也记得要保持一定的度,她有记忆以来,从没有这么畅快的吃一顿! 吃饱了便从头再来! 失败了怕什么,总不能从此一蹶不振。 今日她会被母家连累,或许来日弘农杨氏或是父亲又会成为她的助力。 * 两人晚饭都用的多了些,饭后就在院子里慢慢走着消食。 宫正司人少,不比宫中其余尚食局、尚衣局等地,宫女恨不得叠着睡。宫正司这里,姜沃作为七品典正,还能跟另一位典正于宁平分一个小院,因中间也打了夯土墙,相当于独门独院了。 媚娘说话的声音很轻,哪怕在夜色里也轻的像是一阵微风,就在旁边的姜沃都要侧耳细听。 她声音虽轻,语气却又很坚定,不复今日彷徨伤感之意了。 “妹妹算的‘潜龙勿用’这一卦果然精准。是我着急了。” 姜沃真心道:“是实在没想到事这样凑巧,以后我会帮姐姐多听着前朝的事情。此番实不是姐姐自己不够好。” 太史局这个部门,原本对朝政就不甚敏感,姜沃又还在上岗培训班,真是疏忽了朝上在为《氏族志》吵架。 掖庭局其余人就更不必说了,就算是消息灵通的女官们,也很少会打听朝政——朝上大臣们总在为事情吵吵嚷嚷,不是这个志也是那个文的。 要不是有媚娘这件事,内侍们八卦出了弘农杨家,陶枳也难知就里。 听姜沃宽慰她,媚娘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容:“我记得妹妹给我算的乾卦,象传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放心,我必不会自怨自艾,就此颓唐。” “不过圣人既然褒奖徐婕妤,便是提点如今形势下,人人都老老实实才好。”媚娘想了想:“说来,徐婕妤此人言谈举止确实与旁人不同。她话虽少,但说出来都颇有见地,跟她交谈令人如沐春风。想来是她一向手不释卷的缘故。” 既如此,媚娘就决定用这段不得不沉寂的时间来学习。 此时媚娘读的书还并不很多。 毕竟武士彠当年家道中落,所以才去做了‘士农工商’里社会地位较低的商户。原本做大了生意后,武家也颇攒了些书籍,但无奈武士彠后期忙于事业(造隋朝的反),有时急着转移跑路连两个亲生儿子还差点拉下,何况家中藏书,也就都丢失了。 及至封了应国公,这才重新置办书籍来教化子孙兼充门面。 只是这会子活字印刷还没有影儿,科举都是极新鲜的事儿,连“四书五经”这个标准定义都还未出现,书可是稀罕之物,珍本更是如此。当时武家也只有些世面上好搜寻的经义。 媚娘不由发愁:“徐婕妤读的都是自己带进宫的书,可惜宫中嫔妃能借到书的地方并不多。” 姜沃闻言驻足道:“有一个地方书很多!” 那便是她所在的太史局。 需知李淳风便是负责修晋史的人之一。其中《天文志》《律例志》这几卷,基本都是他一手承包编纂的。为搜集更多史佚遗记以修《天文志》,李淳风收集的藏书极多,且可以光明正大走公费报销。 便是宫中密阁藏书,独此一本的孤本,李淳风也可以抄录。 兼之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些年一直在搜寻各个版本的先秦诸子百家论著,用以搜罗前人关于《易经》的各种释义。二人借助大唐收集来的书,不比寻常世家积累的少。 只是两人对先秦百家的各种‘政治理念’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其中论述阴阳与星象的解析。摘抄出所需之词后,剩下的书就都搁在专门的书库里存放了。 姜沃曾经借过一两本来读,两位师父都乐见其成,只嘱咐哪些书珍贵,要好生爱惜,其余就不管了,令她只管随意取阅,以增见识。 媚娘听她这么说,眼睛也就恢复了明亮神采:“那以后就劳烦妹妹替我借书了。” 她所迷茫的,或许能从圣贤书中找到答案。 17、冬日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是下雪了。 冬风拂过,玉屑似的雪片从枯茶色的树叶上落下来,像是树木也忍不住寒冷,大大哆嗦一阵子似的。 距离重阳佳节,又是三月过去了,眼见就要过年。 * 屋里因烧着炭饼,要留小半扇窗子通风,正好可以对着半片天光雪色,让人更觉头脑清醒。 姜沃和媚娘都裹着一件皮裘,正打着对桌看书,间或停下来跟彼此探讨心得。 媚娘手里拿的是一本东汉大儒所标注过的《尚书》。她指着里头一句“天聪明,自我民聪明。”与姜沃道:“看着这句,就想起妹妹之前背的《易经》,天垂象,见凶吉。”[1] “大约这就是天人合一的道理。” 姜沃也细想去:“是,师父们讲过天意与民心。有时观人文便是观天文,观政教亦可以观吉凶。” 陶枳进院门后,从半开的窗户处见此情景,脸上就笑眯眯的:哪有家长不爱看孩子们勤奋学习? 尤其是武才人经上回之事后,没有颓丧更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性子越发沉静谦和,日日以读书为乐,陶枳便觉得这孩子更可怜爱了。 兼之姜沃如今要去太史局上辅导班,呆在掖庭的时间不由少了许多,这三个月来,倒是媚娘白日常来宫正司走动,时不时帮着陶枳做针线,年前宫正司忙着整理归档的时候,媚娘也分担了不少抄录的活计。 且媚娘言谈很实诚,直接就对陶枳道:“陶姑姑,如今我在北漪园,免不了受人言三语四——我便是自己想开了,搁不住总有人反复提及徐婕妤之事来怄我。倒是在宫正司心静些。况且帮您做点事儿,才不辜负姑姑素日待我的好。” 陶枳在窗外笑看了一会儿,便招呼两个孩子:“先把书搁一搁,过来吃新出炉的胡麻饼。” 姜沃和媚娘闻言都把书放下。 唐时颇有海纳百川之意,丝绸之路兴盛繁华,以至于长安城东西市中胡人酒肆、各色异域小吃随处可见。 比如胡饼。 胡饼有烤的干巴巴表面洒了芝麻的,也有内里填馅儿的。 冬天最适合吃的就是填了羊肉馅儿的胡饼了!上好的羊肉切碎夹在胡饼中,间层抹上椒豉油,既去了膻气又增肉的鲜香,上炉子烤了,外头面脆酥香,起了一层油酥,里头肉鲜美润口。 雪天里热热吃上一个,觉得身子都暖了。 每一张胡饼都有脸盘子那么大,姜沃和媚娘分吃一个就够了。 吃完后,姜沃擦了手起身,从窗看外头雪已经停了,就道:“姑姑,我去厨下新烙一些胡饼给师父们送去。” 陶枳点头:“我已经与李厨娘说过,饼子都提前预备下了,等你去要就现上炉。” 姜沃都走到院中,陶姑姑还不忘道:“早去早回。看这天色,没准还要继续下雪呢。” * 临近年下,宫中女官们都发了新的皮裘,全部是细细红缎滚边,帽子也是一般,一圈喜庆的红色。 姜沃提着食盒,穿着这一身走在宫道上,觉得自己像极了小红帽。 好在路上没有遇到大灰狼,顺利见到了外婆,不,老师们。 胡饼拿出来还是烫的——食盒是特制的,冬日里尚食局为了给圣人和贵人们送吃食不凉,想了许多巧思,弄了许多保温效果好的夹层食盒。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有些不拘小节的魏晋名士风度,放浪形骸起来,也曾衣冠不整地跑去对酒当歌,披发弄舟过。此时见热乎乎的胡饼,两人并不讲究什么切成可以入口的小块,而是直接就洗了手拿来吃。 很是自在。 李淳风还点评道:“这次椒豉油放的好,解了腻味。上次便少了些。”又笑眯眯道:“要是配上酸汤就更好了。” 姜沃积极响应:“尚食局的周司膳送了两坛子酸笋与酸萝卜给我,说是今年岭南道征入宫的大厨做出来的。这种酸味与好醋又不同了,下回做个酸笋鱼丸汤给师父们喝。” 大唐天下在州县之上,还有‘道’这样的行政区域划分,天下共分了十道,岭南道便是现代的两广云南等地,口味与京中截然不同。 李淳风听着都觉得口舌生津,连连点头:“大善!等师父给你弄几条好活鱼来!” 袁天罡在旁摇头:“你们两人只爱吃。” 然而羊肉胡饼数着袁老师吃得多。 * 硬核点心吃过后,师父们恢复了教育本能。 “你一向用心向学。只是眼见就要放元日假了,年节下事多热闹也多,切不可散了心思,将这半年所学抛下。” “需知学易持难。” 元日便是春节,虽说这会子还没有‘春节’二字,但春节假期却已经有了。朝廷的假宁令明文规定:元正假七日。实则不止七日,过了腊月二十五,就没有常朝了,朝臣有急事可叩阍面圣。 也就相当于开始放假了。 一直到上元节(正月十五)结束前,朝中署衙都是轮值上班的。 既如此,李淳风小课堂也就要暂停,大家都各自回家去应酬人情客往并家中庶务。 元日假算是朝中每年最长的假期没有之一,过年热闹喜庆又各处摆酒设宴的,宫人们(不当值者)甚至被特许行令饮酒,设局小赌小玩一下,无怪人人都盼着过年。 袁李两位师父正是怕姜沃年轻,又是病了几年后第一回正经过热闹年节,再玩散了心思,将半年苦学都抛了去——别说是孩子了,多少成人都没有持之以恒的耐心。 然姜沃是有耐心的人。 见两位师父谆谆教诲,她便自觉保证:横竖元正假中,太史局也是有人值班的,她保证每日都来自习背书。 袁天罡笑道:“你有这样的恒心就很好。只不必拘泥每日都来,你也担着宫正司的官位,年底自有掖庭女官殿中省之间的人情要应付。人□□理不可忘,但更要记得别疏荒了学业。” 姜沃郑重应下。 李淳风在旁笑道:“今年你还不能独当一面,再过两三年,我与袁师就不必入宫当值了。” 反正徒弟三百六十五天都住在宫中嘛! * 腊月二十九这日。 姜沃屋里热热闹闹:姜沃、媚娘、另一位典正于宁,刘司正四人正在赶围棋玩。 陶姑姑让她劳逸结合,既然是年下,除了背书写字也要适当放松玩一玩。 赶围棋儿并不是下围棋,更像是飞行棋的一种。参与者各占据棋盘一角投掷骰子,根据点数往前挪动格子,看谁先从一角走到指定的终点。 现下棋盘最中心放了个金色的小花生,是陶枳设置的终点,放下的彩头。 姜沃还根据后世的游戏,用不同的颜色在木头棋盘上涂了几个点:有的代表原地强制休息一轮,有的代表前进双倍,还有的比较惨,直接退回原点。 与现代飞行棋比起来,只是很简单基础的玩法,但也比之前纯掷骰子新鲜,女官们都玩的兴致勃勃。 媚娘这两天一直呆在宫正司,姜沃等人顾忌她心情也从来不问——其实年下时,后宫娘娘们都会在自家宫里摆小宴,宣歌女舞姬或者演百戏的说书女倌为乐,且彼此宴请,轮着摆席。 自打徐婕妤从新人里出头后,后宫娘娘们忽然发觉了这批新人,似乎也有些可挖掘之处。 于是渐有各宫娘娘与北漪园中才人接触。当然新人们看着徐婕妤这个典范,也很巴望出头,两方真是‘郎情妾意’,很快彼此结对起来。 然而没有人接触媚娘。 在她们看来,媚娘已经失去了被投资的资格——武才人家里不顶事,父族母族都令圣人不喜,本人也已经在圣人跟前露过脸,圣人也没有提拔。 于是这年节下,有了靠山的才人们,都能收到一份请帖,跟着她们的靠山去参加流水样的各宫宴席。 媚娘则像是被整个后宫遗忘了。 宫正司的人都怕武才人脸面上过不去,在她跟前都不提后宫娘娘们。但据姜沃看着,媚娘却是已经走出来了,与三月前的受挫折后努力振作不同,如今媚娘是真不再为了这些事郁郁,质疑自己了。 媚娘很投入地研究起了诸子百家学说。对各家理论都有好奇之心,想遍观诸家,找到她最信服的一家。 圣贤之言总是蕴含着安慰改造人的道理。 虽说刘司正和于典正都考虑媚娘心情,不说后宫娘娘们的宴请事,但赶围棋本就是最适合聊闲话的,不多时,她们还是想出了能说的话题。 此时于宁就忽然想起一事,忙的连骰子都忘了掷出去,就问姜沃道:“你可知晋王府上新添了一个东阁祭酒?” 晋王李治,今年刚十一岁。 比起他嫡亲的两个哥哥,太子殿下李承乾和皇帝极看重优宠的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在朝野中受到的关注度并不多。 哪怕是长孙无忌这个亲舅舅,印象里都只是晋王乃温厚乖巧的好孩子。 朝臣们对李治也基本都停留在长孙皇后去后,圣人亲自养着嫡出的晋王,果然是父亲疼爱嫡出的幼子这样的印象。只是疼爱并不等于重视,在朝臣们眼里,将来的晋王只是个封地挺大的小王爷而已,与他们不相干的。 但姜沃自然对所有跟晋王有关的事情都很感兴趣,听于宁这么问,就兴致勃勃摇头道:“不知道哎,于姐姐说给我听听?” 不是她消息不灵通,而是晋王的属官太多了! 李治虽然还没开府,但他三岁封王,早就有了自己一套班底,足有几十个官员配给。甚至几年前,皇上还给小儿子封了个‘并州都督’,当时才五岁大的晋王当然不可能去上任,还是大将军李绩去代为上任,晋王只负责遥领并州。 媚娘也感兴趣的抬起了头。 她对晋王有印象,正是因为晋王遥领并州。 并州,是她的祖籍。 18、崔郎 于宁见姜沃摇头,就忙道:“你竟不知?掖庭里都传遍了,几个机缘凑巧见过的女官都说:晋王府新的东阁祭酒崔郎,是个相貌极佳、极出挑、极雅致的世家少年郎!” 姜沃从这几个‘极’字和于宁异常想要八卦的眼神里,感觉到了美貌的力量。 大约是魏晋南北朝风气尤在,时人慕美貌的行止还是很流行。凡有出名的才子入京或是状元榜眼探花骑马上街,都有热情人民群众围观,掷果子的,扔荷包扇坠香囊的都是常事。 以貌取人也不是什么贬义词,朝廷录官的标准都是‘身言书判’,排第一的就是‘身’,要体貌丰伟。 媚娘在旁转着手里的骰子道:“只看晋王府给的官位,就知道是位风仪俊朗之人了。” 东阁祭酒,并不是国子监祭酒那种类似于校长的职位。各王府的东阁西阁祭酒,是正六品官职,专管接对应答宾客。 能跟王府论交的都是贵客,这专门的对接人员,也就是俗称的门面。 门面,那必得是好看的。 于宁似乎只顾着回忆,在姜沃的提醒下才把骰子掷出去,然后笑靥如花道:“不瞒你们说,我有机会半远不近地瞧了一眼崔郎,实在是神仙一般!据说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真是好人物,圣人都夸这是雏凤般的品貌呢!” 她眼睛简直像电焊工的电焊一样,要呲呲啦冒小火星了。 于宁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能叫她这个样激动,也就是说不一般的好看。 姜沃倒没怎么在意那传说中引起掖庭宫女内部地震的好看,而是问起另一事:“于姐姐说那是世家子?” 于宁拿着代表她的小木雕在棋盘上挪动格子,边用力点头“没错,世家子,还不是寻常世家,而是博陵崔氏!据说这位崔郎出身还不是什么远房旁支崔氏,其曾祖父与崔氏上一位老族长是同胞兄弟呢。” 类比过来,有些像《红楼梦》中宁荣二府的关系。 虽然不是族长一脉的长房,但也是五服内的近亲,是标准的崔氏正嫡出身,不是血脉已远,只占着崔姓的旁支。 那就奇了! 姜沃疑惑:崔氏?就是那个被排为天下第一等也是第一名,在官员们重订《氏族志》时,依旧令其力压皇族李家,排到第一等的崔氏! 是,历朝历代,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加起来出的宰辅多如繁星。 可二凤皇帝怎么会忽然给儿子任命一个崔家子?要是太子或是魏王的属官,还可能是自己选的世家子好增添名望助力,但李治还小,所有官僚都是圣人代选的。 姜沃可知道,圣人还在跟世家掰扯《氏族志》的事儿呢。 二凤皇帝把自己排到第一名的《氏族志》,正在被世家拼命抵抗中——甚至有的世家子嚷嚷‘这不是氏族谱,这是勋格榜(官位排行榜)’。捧着皇帝算什么世家风范?世家首先就得有传承!似乎只要有几百年的历史,就比能够起兵改朝换代一统天下还值得骄傲。 姜沃心道:不可否认世家里确有很多人才,但比起二凤皇帝实在是不够看。用一句还未出现的诗词来说,就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千年过去,后人评说。人人都记得唐太宗李世民,但此刻硬顶二凤皇帝的崔卢等世家家主族主,谁还会记得呢?不过都是故纸堆罢了。 姜沃只面圣过一次,但架不住师父李淳风是圣人的死忠粉,言谈中就带出许多二凤皇帝的性情。 姜沃可不觉得,二凤皇帝是会妥协的人,比如给崔家、卢家年青子弟官位来换取世家低头。皇帝面对不低头的人,想的是打服折服而不是妥协。就连年轻权势不够的时候,暂时妥协都是为了以后打服,而不是真的退了,何况现在面对世家。 “这会子,圣人怎么会特意给晋王选个世家子呢?”还不等姜沃问,媚娘就脱口而出了,可见两人想到一处去了。 于宁只知圣人为晋王选了个世家子为属官,却不知为何了,想了想道:“应当是为了崔郎的人物出众吧,听说圣人不但让他做晋王府东阁祭酒,因他年纪比晋王大不多几岁,还让他进宫陪晋王一起读书呢。” 姜沃:?越发奇了,圣人不怕自家儿子被世家子带跑偏了啊? 刘司正方才就想说话,只是于宁说的激动,她没插上。这会子看于宁不能了,连忙道:“其中缘故我晓得。” “崔郎名朝,正是方才于宁的话了,他名为祭酒,实为伴读,常出入宫中。既如此,殿中省自然也要拨小宦官去照应,一来二去,也就知道了些崔家事。” 刘司正跟殿中省周太监是同乡,拜了干亲的兄妹,消息一向是掖庭最灵通的。 于是娓娓道来。 说来这位崔氏子也是个坎坷人。 其父出身博陵崔氏自不必说,其母也出自世家,为荥阳郑氏。 只可惜崔朝父母去得早,四五岁上双亲接连病逝,也没有其余兄弟姊妹为伴。 偏生他们这支单传了三代,其父也是独子。崔朝便没有亲伯父,亲叔叔可以依靠,只好跟着族中堂伯父过活。 按说崔氏世家大族,绝不会养不活一个孩童。无奈这位血缘上跟他最近的堂伯父,曾与他父亲龃龉极深,对他这个家族安排了不得不养的堂侄子就也冷淡如冰。 按说有这样的出身,等崔朝长大成人后,由族中门路推举了入仕便是。可惜还没等他长大成人,堂伯父就发现了这个拖油瓶侄子还是有用的:少年郎长得真好看,出身也正当,正好用来联姻啊! 堂伯父的上司,非世家出身,而是勋贵(即大唐开国来靠军功封了爵的新贵)。堂伯父又想跟上司拉关系,又不舍得把自己女儿嫁入‘暴发户’,也不肯自己儿子娶非士族女,于是脑筋一转:哎呀,何必要舍出自家儿女,家里这不还有个顶缸的吗! 于是快乐贡献出崔朝,让他来娶上峰的女儿。 刘司正想来也是见过崔朝并也被美貌晃过的,因为她的口气非常偏心,阐述过程中很是唾弃崔家那老堂伯:“也忒不公道了!竟这样磋磨晚辈,据说他不但硬塞给崔小郎君一门婚事,还以其年幼为名,把持着其爹娘留下来的遗业呢!连人家母亲的嫁妆都不放手,实在是下作了些!” 三个人都仰着脸听刘司正讲故事,她讲的就更用心了。 “你们道我怎么知道的?” “那崔小郎君也不是个泥人面人,任人揉搓。他那不要脸的老堂伯以为捏着他的银钱,就捏住了他的人。却不想崔小郎君很有主意,借与兄弟们郊外射猎的机会,就单人独马走了,直奔荥阳寻其外祖。” 且说崔堂伯能这么过分,也是仗着此时音讯难通。出自家乡镇都费劲的年代,崔氏、郑氏这样河南河北跨省的姻亲,若无官职调动一辈子都难见面也是有的。 崔朝孤零零跑到外祖父家中,郑老爷子险些没气厥过去。 原知道女儿过世,但相信崔氏门风,以为外孙子被好好照应着呢,谁成想差点被论斤卖给人做夫郎。再一问,这些年,郑老爷命下人或是托亲友带去崔氏的财、物都被崔堂伯不客气的收下了,更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们崔氏是天下第一等人家,但当我们郑家是死的啊! 郑老爷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一面亲自动身带着其余儿子侄子往博陵崔氏讨要公道(以及女儿的嫁妆女婿的遗业),一面令人护送外孙去长安,寻郑家在朝为官的亲眷,一状告到了御前。 “这不,圣人都觉得崔小郎君甚是可怜。一面令人斥责崔氏,一面给崔小郎君了个出身——朝廷有律法,若是出仕有了官身,父母又不在了,便可自行定下婚事,从此他再不用担心崔家那老堂伯摆弄他了。” 刘司正觉得这是个‘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故事,讲完就罢了。 倒是姜沃听完,抬眼和媚娘对视了一眼,知道两人想的一样,就都笑了。 直到赶完围棋,两人将刘司正和于宁送出门后,才回头又说起这事:“郑家此举也有趣。圣人正想要打压崔氏,便出了这件事。” 可不嘛,崔氏等士族皆仗着传承源远,世家风范而傲王侯——哪怕你李家是皇族也不够‘清贵周正,底蕴深厚’。 然而此时蹦出来这样一件事,正是一个大耳刮子抽在崔氏脸上:哦,这就是你们的世家风范源远流长,你们的礼义廉耻足以表率天下?? 若是世家都是一条心,这个‘辩论氏族志’的节骨眼上,郑家应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才对。况且崔氏还有家主族长,若知此事为了名声必然会给郑氏一个交代(当然也是郑氏的缘故,换了别人可能就没有交代而被人道主义毁灭了)。 然而郑氏还是把这件事闹大了。 “郑氏中有识趣之人。”不想跟二凤皇帝这种硬核狠人为敌,郑家一转头把队友给卖了,而且卖的还很正义别的世家也说不出什么。 谁家孩子受了这种被迫‘插标卖首出卖色相人格’的委屈,谁家女儿过世后嫁妆被夫家吞了都会闹起来的。 郑家可是完美受害人。 而且经此一事,崔家名声受损,说不得郑家还更风光了呢——不光二凤皇帝想把自家李姓提上来,这‘崔卢郑王’的排行,郑家还想动上一动呢。 姜沃与媚娘推演了下世家内部的勾心斗角,圣人与世家之家的角力——这是她们近来常玩的复盘游戏。 姜沃将听来的朝政之事说给媚娘,然后两人讨论来因后果。 正说着,窗外传来小宦官的声音:“姜司历,您的一挑竹子,给您搁在院里了。” 19、三年后 小宦官抬来的竹子,是用来做爆竹的干竹。 此时还没有火药,更没有什么炮仗烟花。到了年节下,家家户户便在院中堆起竹竿,用火点着。竹子被烧爆时便发出‘噼啪’的声响,是为爆竹。 姜沃见过烟花,还真没见过爆竹,就特意请人挑来一小担竹子。 送爆竹的小宦官,还特别仔细地带来了引火的干草,并把竹子摆出了一个柴火堆一样的造型,憨笑道:“这样比较好点着。” 姜沃数了钱给他,小宦官忙双手接过来,见数目多,又忙道谢。之后欢欢喜喜的走了。 * 除夕夜里,姜沃和媚娘是跟着陶姑姑一起吃的,主菜是一道烧鹅。三人吃完后,媚娘望着这烧鹅,还说起了在家时听说的一个神童。 “算来那骆宾王跟咱们年纪应当差不多大,他七岁的时候就做了首《咏鹅》,许多孩子都会背。”说着将‘鹅鹅鹅’背了一遍。 陶枳是头一回听这首诗,听媚娘背完点头道:“虽是七岁孩童之作,却格外生动。闭上眼,倒似能想出白鹅凫于绿水之上,鹅掌拨动的样子。” 媚娘脸上也是一片赞叹向往:“正是姑姑这话了。七岁就有如此文采,真不知将来他能做出什么样的华彩文章诗篇来!” 姜沃将汤牢丸(饺子)蘸着醋吃了一个,又看了一眼媚娘脸上的期待,默默把话往肚子里咽:将来骆宾王最出名的文章,是你临朝称制时候,他跟着反者徐敬业写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被后世称为千古第一檄文,跟陈琳骂曹操那篇一般,流传千古。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1] 姜沃还记得檄文里最慷慨激昂的一句。 人生际遇就是这么跌宕起伏。 宫正司各院渐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欢快的笑语。陶枳隔壁住的就是刘司正,姜沃隔着院墙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哎哟,这火星子蹦到我裙子上了!多好的衣裳,给我烧个洞!” 陶枳就对她们笑道:“走吧,你们也去放爆竹吧,去一去旧年的晦气。就是小心些,别烧了手烧了裙子的。” 媚娘和姜沃就起身:“等我们点完爆竹,再回来陪姑姑守夜。”姜沃又问道:“姑姑真不跟我们一起去点爆竹吗?” 陶枳摇头笑道:“你们自去玩。” 看着两人挽手出去的背影,陶枳便想起,很多年前,她跟尹德仪一起放爆竹的旧事。真是很多年了,那时候,她们还在秦王府呢。 * 爆竹烧出一片金红色的小火花,在黑夜里跳跃着,虽不比烟火璀璨,但配着‘噼啪’之声,确实添了许多过年的喜气。 姜沃是蹲在爆竹旁点火的时候,收到了系统邮件。 退回去边看爆竹边点开系统邮件,发现系统竟然发给了她年终奖,足足有六根筹子。 “小爱同学,是你帮我申请的?”姜沃又细看了一遍邮件,呼唤出自己的人工小客服。 小爱同学声音了带了些不好意思:“是的,姜老板,我没有那些星级客服手里的权限多,争取了很久也只争取到六根。” “六为骰之极,也是六六大顺之意,希望姜老板将来事事通达。” 姜沃很感念:“来年,咱们一起努力吧。” 不多时,只见陶姑姑裹着皮裘从门口走来:“爆竹放完了?快来,李厨娘熬了一锅好饴糖,吃了这糖,明年一年都是甜的。” 糖的香气飘来。 媚娘与姜沃同时想到:这是我在这陌生的宫廷里过得第一个年。 这样的年,一转眼过去了三个。 ** 姜沃想,她穿到原身身上也是有原因的:两人不但姓名相同,连生辰也一样。 按阴历算都是腊月二十五。 贞观十四年,腊月二十五日清晨。 哪怕年节下忙的脚不沾地,陶枳还是不忘抽出时间来,早起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面,煮和盛的时候都很仔细,不肯夹断一根面条。 这是一碗长寿面。 李厨娘在旁准备旁的小菜,见此不免感叹道:“宫正待姜司历真好,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陶枳一笑,略带怅然道:“你不知道,当年她的母亲,待我比亲妹妹还好。” 李厨娘待要说: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多了,便是当年德仪女官待陶宫正有提携爱护知恩,但像陶宫正这样从不忘记,十年如一日待恩人之女的也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见锅里的烙饼好了,忙止住话头,去忙活装盘去了。 * 姜沃将一碗面吃完。 陶枳望着她“真快,转眼都要二十岁了。” 姜沃险些没呛到:陶姑姑也太会四舍五入了。 按周岁算,她过得这是十六周岁的生日,只是这会子人算年纪,都不按生辰那天算,而是按年算,过了一年就大了一岁,像姜沃这种年底出生的比较惨,原本现在才十六周岁,但却是年初就早早被算作十六岁了,加上虚一岁,就是十七岁——再有五天过年,过完年在陶姑姑眼里就是十八,十八就约等于二十——姜沃就这么长了四岁。 甭管她怎么抗议,陶枳反正就这么算了。 接下来就是一句:“你如今跟着两位仙师学了三年,在太史局也逐渐历练出来了,将来前程自然只有好的……” 不错,三年过后,姜沃用自衡量法来判断,自家的阴阳风水造诣基本已经从小学飞跃到了高中水平。 在旁人看来是突飞猛进,极有慧根,果然不愧是两位仙师一起挑中的亲传弟子(姜沃:感谢数学、物理、地理课!感谢九年义务教育!),在两位师父看来,也挺满意,起码今年过年,他们已经放心姜沃代替他们独立值班了。 太史局日常的测算工作,两人已经放手交给姜沃代办。 也只有出现异常天时与气候时,才需要他们亲自出手。近一年来,李淳风多半在溜号,花了很多时间继续去推演他那‘日月当空,照临下土’的李唐王朝不吉星象。 可惜并没有寸进。 每次两位师父谈起这件事,姜沃就乖乖喝水。 如今姜沃虽然还身兼两职,但随着她在太史局的工作日重,掖庭这边基本只打卡领工资了。 旁人对她的称呼也渐渐不闻宫正司‘姜典正’,而是太史局‘姜司历’——甚至过了今年,应该要升一级,有可能变成从六品太史丞,袁天罡已经在写奏表准备给徒弟申请升职了。 “只是……”听到陶姑姑表扬了她的工作进步后加了个只是,姜沃就开始头疼。 果然陶姑姑道:“只是这终身大事也该考虑起来了。” 别看陶姑姑自己一世不成婚,但对姜沃是很上心的:“掖庭女官多是一辈子不出宫不嫁人的,除非圣人皇后赐婚——一般人也没有那样的体面让圣人操心婚事。可你不同,两位仙师在圣人那里有好大的颜面,正可给你挑一个夫婿,那翊卫、校尉中多有青年才俊……” 原本陶姑姑只是暗示,这第一回明着提出来,姜沃无奈之余倒也松了口气。 她笑眯眯道:“姑姑,师父们给我算过了,我不宜姻缘,尤其不能早嫁!” 听闻神仙算的这般,陶枳大受打击,半晌才道:“既如此就好生做官吧。” 好在她本人也是女官,有一份很忙碌充实的事业,并不是那种觉得孩子不嫁人一辈子就完了的迂腐。 对陶枳来说,甭管是做官还是嫁人,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过得好。就像人饿了要吃饭一样,普世观点就是肉(嫁人)比菜(一辈子做女官)好,那陶姑姑就希望姜沃去吃肉吃饱。 但要是孩子吃肉过敏,吃菜也行,反正饱了才是最终目的。 只要姜沃过得好。 于是陶枳受了一回打击后,在姜沃的婚事上,也就暂且躺平了。 倒是媚娘过来送姜沃生辰礼的时候,陶枳看着她又心焦起来:沃儿也罢了,顶多跟自己一样,一世在宫中为官,总是衣食不愁还受人敬奉。 可媚娘这孩子咋办啊!这花容月貌的,一直无宠更不会有子,难道将来圣人成仙去了,她就剃了头发去做姑子? 陶枳深知许多宫闱内幕,知道那先帝嫔妃‘静修’的皇家感业寺,并不是清净礼佛地,里头的姑子们都是有背景的,作威作福勒掯钱财都是小事,还有些黑心的以戏弄这些前妃嫔们为乐,专爱折磨这些曾经的‘天子嫔御’,行事很下作。 因此很替媚娘着急,这样乖巧可爱毫无心机的孩子落在那种地方,岂不叫那群尼姑们嚼吧嚼吧连骨头都吃了? 媚娘送来的是一身亲手做的贴身衣裳。 “可惜妹妹一直要穿太史局官服,否则我得了两匹好缎子,很可以做一条漂亮的间色裙给她。” 宫中嫔妃流行的间色裙,是将两种颜色的绸缎裁剪成长条,再间色拼接起来,显得身形修长。 间色裙最要紧的就是配色。 媚娘的配色就很出挑,带着碰撞感和亮眼的美感。此时她身上就穿着一条,烟雨蒙蒙春色一般的柔嫩绿色,碰撞的偏是清亮带着流动感的橙红色缎子,丝毫没有红绿配的俗气,在这暗沉阴冷的冬日里,像是一株破冰而出的凌霄花。 陶枳一见就更扎心了: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慧巧心思,怎么偏就没那一点运气呢。 距离媚娘上一回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圣人眼前,已经过去了三年多。 二凤皇帝跟世家关于《氏族志》的拉扯也落下了帷幕——毫无疑问以二凤皇帝的大获全胜告终。他不但把老李家排在了崔卢等世家前头,还把长孙家(老婆家)窦氏(亲娘家)等都排在了那些世家前头。 让陶枳来看:皇帝的气儿应该很顺啦。 倒是那些世家们气鼓鼓了三年多,至今还在拉圈子排斥这些新世家。 既然皇帝气儿顺,按说更不会再为此迁怒后宫一个小才人。而这三年里,圣人也已经陆续召幸了两三个才人,当然最得宠的还是徐婕妤,据说皇上有意明年升她为二品充容。 陶枳怎么能不替媚娘着急。 她消息灵通,知道新出头的才人,都是由后宫诸如韦贵妃、杨妃等人举荐的。 于是陶枳也想替媚娘寻一位举荐者。 后宫有一位宋修容与陶枳关系很好,宋修容跟皇帝年龄差不了两岁,今年刚好四十岁,她自己早就放弃得宠了,膝下又有个公主,非常满足。 只是近来看同事们都提携推荐小新人们,宋修容不免有些动心:她的女儿虽是公主,但圣人二十一个女儿哩,公主多了便也不稀奇了。 且公主过完年就十四岁了,接下来几年正是婚配的关键年龄。宋修容就也想提携个新人,若是得宠的话,可以帮自家说说话,不得宠也没妨碍。 最近正在瞄人呢。 因问到陶枳这里,陶枳就试着给她提起媚娘,宋修容一口拒绝了:“哦,我还记得那武才人呢,这可不成,她的出身不讨圣人喜欢也就罢了,但都在圣人跟前露过脸了,还是无用,那便是不能了。” 宋修容跟了皇帝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性,女子的出身是其次——宫里吴王的生母杨妃还是隋炀帝的女儿呢,圣人照样很宠爱他们母子俩。可见出身是一回事,合不合皇帝眼缘是最要紧的。 武才人既然已经想过法子在圣人跟前留下了名姓,却一直未得出头,那宋修容觉得,就不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陶枳还欲再说两句好话,就听宋修容叹道:“你看上的姑娘必然是好的。只是你久在宫中难道不明白?再好的人,也要看圣人中意与否。圣人不中意,再好都百搭——我看我自己还比韦贵妃强呢,又有何用?” 两人关系实在是好,宋修容这种幽怨话都说出来了。 但正因如此,陶枳便也无话可说了。 宋修容说的是大实话。 官员们还有系统的考评标准,分个上中下等,然而后宫嫔御只有一个标准:皇帝的喜好。 就像媚娘是个再好的大橘子,但皇帝是只猫,只爱吃鱼讨厌橘子味,那就白搭。 宋修容拉着陶枳:“另外选一个低位嫔妃荐给我嘛!要选那文绉绉的,跟徐婕妤似的,对了,你那武才人听说是在圣人跟前打马球了?唉,她想必也是打听了从前圣人的喜好,却不知皇后娘娘去后,这几年圣人只喜欢文静秀弱的姑娘,她算是没出头的日子啦……” 听得陶枳更心塞了,只能按照宋修容的要求,提起一个小白花小鸽子似娇弱的才人。 * “好孩子,坐一会儿再走,有刚烤出来的牛乳酥饼。”陶枳拉着媚娘坐下。 媚娘笑应着坐下来——她入宫快要四年了,在北漪园受到的冷言嘲讽越多,越体会得到宫正司上下待她的好。 于是她又拿出给陶枳做的衣裳,是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做的里衣,所有针脚都很细致的藏了起来。 陶枳更觉心疼。 她想了想,对媚娘透漏了个消息:“年后二月,圣人要往九成宫去,这一去只怕要呆大半年。那里人口和规矩都少些,到时你可多在圣人跟前表现一二。” 媚娘一怔:“去九成宫这样的好事,怎么会有我的份?” * 与此同时,姜沃在太史局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晋王客客气气道:“姜司历,明年二月,父皇要带我们兄弟姊妹们往九成宫去。” 他眉目低垂,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道:“到时,我有件私事相扰,请姜司历帮一个忙。” 姜沃奇道:“晋王直说就是。” 20、晋王 九成宫是个好地方。 据闻青山绿水,风景明秀。最难得是地势高,比起太极宫地势低洼,夏日闷热,九成宫的居住适宜度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只是皇帝出门御驾浩荡,总不能就去住几天就回——那路上时间都比呆在行宫时间长。因此皇帝并非每年都去九成宫,而一旦决定了要去,总要待大半年,从春天一直待到深秋再回。 半个朝廷也会随着迁徙过去。 圣驾来年要去九成宫不是什么绝密消息,六局都在紧锣密鼓的提前准备着。 皇帝出行劳师动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被劳动的师。 起码媚娘就觉得自己没机会。 昨晚王才人已经就此事嘲讽过她了,并且炫耀了下自己可以去九成宫——别看王才人在媚娘跟前三年如一日的炸毛豪猪似的,但在她的后宫娘娘们跟前,则是一只含羞带怯小白兔。 其羞答答表现被韦贵妃相中,收做了替补,有韦贵妃作保,这次去九成宫,便有王才人的一席之地。 对此媚娘还是挺高兴的:不见王才人也挺好的。 谁知陶姑姑说,她也能去九成宫。 经过陶枳解释,媚娘才明白:原来后宫里好几位娘娘手里都捏着看好的想要举荐的掖庭才人,这回去九成宫,都想让自己的人去,不让对方的人去。最后明里暗里彼此较劲累了,韦贵妃也着实烦了,直接摊牌:所有才人都去行了吧,别彼此扯后腿了。 媚娘谢过陶姑姑特意告知这个消息,然内心波动不大。 * 太史局。 太史局的正堂纵深宽阔,几位当值的官员都坐在各自桌前,彼此之间由大扇的屏风相隔,正堂内被隔成一个个半开放式的小屋。 这样的布置,有一定私密性却又不至于秘密的像是在‘闭门密谈’。正适合太史局的官员们与人交谈:年节下,多得是各王府的长史来讨奉神致斋祭祀的吉日,并勋贵人家来请算婚嫁、请佛、立象、开宅等吉期。 属于隐私而非秘密级别的交流,这样的布置正好。 姜沃总结了下工作:太史局相当于天文台气象局,兼任唯一朝廷认证玄学部门。 姜沃请晋王坐下说话。 她初次见晋王时,晋王才十一岁,虽说举止有度,但依旧还带着孩童的稚气。 如今却是比姜沃还高一些的少年郎了。 “王爷请说。”姜沃的语气很沉静,已是熟惯于应对这些王孙公子。 这两年,袁李两位师父常常神隐起来,并不怎么露面,将他们的日常工作大半交给了姜沃。尤其是现在朝廷上有些乱! 储君之位又可称为国本,如今,国本有些不稳当了。 太子患了足疾不良于行以来,逐渐性情乖张行事暴戾,朝臣们渐次上谏弹劾太子‘亲小远贤、奢靡湎色’,圣人也当着众人露出过几次对太子的不满——与此相较的,圣人对同为嫡子的魏王李泰恩宠日隆,不但儿子到了年纪也不舍得让他去封地,甚至还逾越亲王的礼制给李泰在京中赏了大宅。 这年关底下,圣人还亲自出宫去魏王的大宅玩去了! 这世上的事儿就怕比较,若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甭管圣人是喜欢了夸赞两句,恼了训斥两句都不碍事的,毕竟是父子而不是影子,孩子做事总有做不到父亲心里去的。 偏生还有魏王李泰,皇帝夸一个斥一个,就对比出效果了。 太子惨变对照组。 总之,朝上如今的氛围很紧绷,很不对味。虽还没有人敢明着提出改立太子,但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之位像是一颗开始松动的牙齿,逐渐摇晃了起来。 夺嫡之事简直摆到明面上来后,如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玄学宗师,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省的总有人明里暗里来打听,天象有无变动,东面有无异兆。 尤其是袁天罡,还号称相人最准。去年过年,魏王李泰给袁天罡送了一份重礼,还道一向敬重袁仙师,想在风水上讨教一二。 必然是想将袁天罡拉到自己这边,请袁仙师私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帝王相。 好在袁天罡这些年来一直以自己年老眼神不好推脱了很多人。也好在,李泰并不敢明目张胆提出这个要求。 去年这份礼一到,过完年,袁天罡就毫不含糊的瞎了,如今走路都开始摸索着走了。 姜沃也就更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太史局的工作。 女子身份的不便之处,倒是变成了优点。姜沃就住在宫里掖庭,魏王送礼都没处送去,也就只好暂罢。 袁李松口气:不然亲传弟子被魏王忽悠的上了船,那他们也是跑不掉的。 * “我想拜托姜司历一事。” 晋王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种展露诚意时的羞涩。 他不是一个会夸夸其谈的人,相较气度高华(脾气正常时)的太子,和长袖善舞极擅交际的魏王,晋王则显得腼腆柔和多了。 此时晋王专门来找她帮忙,自是觉得两人关系不错。 说来,晋王对姜沃这种信任的来源很奇妙——他觉得姜司历与旁的官员不同,很尊重他。 其实作为圣人嫡幼子,长孙皇后去世后他又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抚养,这样的身份地位,绝没有人敢亏待他,或是对他不敬。 但……李治觉得是不一样的。 朝臣们对他的恭敬,跟对待他两位哥哥截然不同——太子和魏王如今都是储位的热门人选,勋贵朝臣们对这两位皇子自然是‘紧紧围绕’,打心底里敬畏着。 对晋王的礼遇则是流于表面,像是,像是敬重一面牌坊。 晋王很明显感觉到,他与两位兄长同时出现的场合,旁人在跟他礼节性打过招呼后,便都会去逢迎两位哥哥。 他未必喜欢人的环绕,但这样的对比也是冷暖自知。 十四岁的晋王,已经模糊的感知到:身份相同,但权力不同,受到的待遇就截然不同! 所以他对姜司历很有好感:他是个很敏锐的少年,能察觉出这位袁李仙师的亲传徒弟,对他的看重尊敬,与兄长们一般,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姜司历对他还更和气偏心一点。 晋王听过她回魏王哥哥的话,那一阵云山雾罩玄妙无边,滴水不漏。 倒是自己有时去请教一二天象问题,姜司历用词没那么玄乎,透出几分真意。 也是为此,晋王如今有一件烦难的私事,不愿意劳动太史局别的人,恐他们敷衍自己。在他看来,太史局别的官吏,都跟朝臣们一样,并不拿他当回事,只怕不会用心帮他。 竟就托付到姜沃这里。 要是姜沃能看穿晋王心思,只怕就要劝他,朝臣们有时对他疏忽,并不光因为如今他没有权力。 也有晋王自身相貌气度的缘故。 这几年朝局动荡,太子和魏王姜沃也常往天象上动脑筋,姜沃也见过他们数次——这两位真是兄弟俩,都是脸上写明了‘我不好惹’! 然而晋王不同,他生的眉眼柔和,眼睛像枚饱满的杏子,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微弯的弧度,看上去脾气好的一塌糊涂。姜沃住在掖庭里,听说过宫人们对职业地点的向往排行榜,其中最抢手的就是晋王处。 作为皇帝亲自抚养的嫡幼子,晋王小金库丰厚,赏赐极多,且又性情宽和,哪怕有错处也基本都能宽宥,这样的主子,掖庭里都抢破头。 人性向来如此,宁愿得罪好人,也不肯得罪挑剔凶恶之人。 人善被人欺这句话有一定道理。 旁人都觉得:便是一时怠慢了晋王,他也很宽和不会恼的。不比魏王,若是你待他不够郑重(尤其是不如对太子那么恭敬),小鞋和眼药是跑不了的,要是运气差一点,小命都可能交代了。 晋王嘛,一笑也就过去了。 并不知李治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总之,在姜沃也没做什么的情况下,晋王就在她脑袋上安了个‘好人’标签,甚至来拜托她私事了。 “不知姜司历可认得我府上的东阁?”见姜沃摇头,晋王莞尔,加了一句:“相貌极好的崔家子。” 果然,姜沃立刻就知道是谁了。 因美姿容闻名的崔郎啊。 晋王抿了抿唇:“如今父皇有恩旨,不令他再伴我读书。而是将他安排到了鸿胪寺,明年春出使习阿赛班国做吊册使节。” “这一去山高路远,因而我想请姜司历替他起一卦吉凶。” 姜沃微惑:“吊册使节?” 大唐幅员辽阔,属国众多,如今在录的大大小小就有七十多个。番邦属国会按年进贡,若大唐有大庆典比如册立太子,他们也会派出使团来拜贺。而大唐也时不时会派使节去到各属国,比如册封使节、招安使节等,这吊册使节则是该属国国王没了,大唐作为主国,派人去吊唁下表示慰问。 不是个很差的差事,但让晋王府的东阁祭酒去做这个工作就有些离奇了。 这属于从中枢清贵职位调去吃苦的边缘岗位了。 要不是晋王得罪了亲爹,就是崔朝得罪了皇帝。可俱姜沃所知:晋王还是皇帝的心肝宝贝幼子。至于崔朝,这位不是皇帝打压世家的利器吗?怎么,用完就扔了? 晋王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 “崔朝实在是被连累了。” 晋王垂目看着眼前的杯盏,轻不可闻说了一句:“太子东宫出了那件事后,父皇深怒。” 姜沃了然,也不由跟着晋王叹了口气。 那确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第21章 初见 且说太子李承乾自打不良于行后,性情便日渐暴躁,这些大家都能理解——好好的儿郎忽然瘸了心理关肯定不好过。 因而太子偶有些打骂宫人、或是无礼于老臣、师傅们的举动,皇帝口中自是斥责,心里却不免觉得,这是孩子心里憋屈,还算情有可原,等日后走出来就好了。 然而近来太子犯了一错,却戳了二凤皇帝逆鳞。 太子殿下竟忽然把性取向也给变了! 原本太子跟太子妃也算夫妻和合,膝下一双嫡出儿女,东宫也有几个美妾,算是皇族男人一朝太子标准配置了。谁料去岁起,太子忽然将娇妻美妾都置之不理,只宠爱一个善歌舞的太常乐人(重点:性别男),还亲自替他改名‘称心’,说是唯有称心能够称他心意。 太子或许是称心了,二凤皇帝险些没气死。 不比汉朝皇帝许多都男女通吃,断袖之风盛行,二凤皇帝虽是风流人物,却是钢铁直男型的风流,完全不能理解儿子新开辟的感情线,当机立断把称心给物理性消灭了。 皇帝还觉得儿子已经成人了,要脸面,不好当面处置他的娈宠,就先把太子叫到身边来问政呆了一天。等太子回东宫后,才发现喜爱之人落地成盒,已经只剩下一抔骨灰了。 太子又惊讶又伤心,不顾师傅们与东宫辅臣的劝说,执意在自己宫里给称心立了牌位,成日悲哭感怀。 这给皇帝气毁了:你不顾太子体面,豢养男宠,你爹我出手替你料理了,你不但不知羞愧遮掩,居然还弄个牌位镇日在宫里号丧! 且哭的那叫一个惨,你老子还没死呢,不过一男宠尔,就哭成这样! 太子这边哭了,魏王那边立刻乐了。 转眼便使人把此事传得人尽皆知,朝臣们都知道太子为了一男宠跟皇帝杠上了。 于是这几个月来,太子殿下的风评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稀里哗啦往下掉。 而二凤皇帝的怒火,在把称心烧成灰后,也并没有终结,还烧到别人身上去了,崔朝就属于无辜躺枪:他跟晋王纯纯同窗情谊,只因他生的太好,二凤皇帝便也将他调出了晋王府。当然,魏王府上也是如此。 不过二凤皇帝并不是随意发落人的昏君,与其说是迁怒,更多是为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太子刚出了这件事,皇帝谨防着有人给他其余儿子们身上添花名。 于是崔朝虽属于殃及池鱼,却没有被免官,只是调去鸿胪寺了。 晋王说起此事依旧有些没精打采:“鸿胪寺那边已然定了,明年二月,崔朝便带着出使阿赛班国的使团从九成宫出发西行。临行前,还请姜司历替他起一卦。” 临近行期,想必卦象更准些。 且到了九成行宫,规矩也少,晋王还准备再引着崔朝见一见姜沃:作为袁仙师的亲传弟子,姜司历的相面之术必不会差。 姜沃把此事应下来。 晋王露出一个笑容。 在宫中时间久了,旁人对他的话到底是敷衍地应承,还是真的搁在心里预备好生去做,李治是看的出来的。 他瞧得出姜司历答应的诚恳,于是也松了口气:“多谢姜司历了。”又加了一句:“此事我不会外传,以至于人人来请托起卦,叫姜司历为难。” 说完起身告辞,姜沃送出门来。 正好遇到魏王的长史匆匆进门,想是有魏王吩咐的差事。迎面见了晋王,那长史就急火火行了个礼,还道:“下官带着差使,请晋王见谅。” 姜沃就见晋王眉眼愈加笑意柔和:“想是四哥有大事,那于长史快忙去吧。” 按说于长史应当恭候晋王离开后,他再跑去办差,然而他跟着的魏王权势滔天,时间一长,长史们也习惯于眼睛长在天上——魏王觉得幼弟晋王是自己小弟,于长史也就顺理成章对晋王随便起来,晋王客气了一句让他去忙,于长史还真的拱手行礼,扭头就跑了。 竟成了晋王恭候他离开了。 姜沃:……于长史,你清高,你了不起! 于长史跑的痛快,姜沃其实略有些尴尬的,她算是目睹了魏王长史对晋王的不敬。 看着于长史的背影,晋王又笑了,甚至笑出了一个酒窝。 然姜沃却从这笑容里感觉到一点危险的意味,心里替于长史念了声佛。 就姜沃看来,晋王并非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好脾气大善人’,而是小黑莲花一朵。 宫人们都道,在晋王宫中犯些错也不要紧,甭管是偶然误了当值时辰,还是失手砸了珍贵的摆件,晋王都会好脾气的恕过。 就连宫正司内,陶姑姑等人也被晋王瞒了过去,每岁整理各宫宫人的赏罚时,都感慨晋王处送来惩处的宫人是最少的,果是最宽厚的主子。 但姜沃翻阅晋王处的惩戒单子,就发现,晋王对宫人的处罚自有脉络可循。 若是财物或是日常当差的折损错漏,晋王都能恕过,但有一些错处他是决不容下:若是有宫人私下嚼舌头,论及储位之事或是太子的过失,哪怕是他用了好几年的贴身宫人,他也会立刻捆了送到宫正司或是殿中省,毫不容情。 俱姜沃所知,上回太子男宠之事,他的乳母之一也跟着八卦来着,晋王得知后也直接宣宫正司按律惩治了。之后还去皇帝跟前落泪道:“乳母糊涂,竟敢妄议兄长,儿子断不敢留,也是儿子管束宫人无方。” 据说圣人还安慰他来着:你一向待下宽仁,是宫人不懂事仗着你宽厚就胡作非为,与你无干。 因此,晋王在宫里除了宽和的名头,还有一个‘孝敬’的好名声。 不知不觉,他宽和孝顺的名声已经超过了太子和魏王。 只是此时并没人觉得这好名声有什么用,顶多有人感慨下,将来晋王封地上的臣民有福而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姜沃站在门口,脑海中忽然冒出八个字。 “这孩子也算能独当一面了。” 姜沃并没注意到,她会接恭送晋王的过程,都被站在廊下的两位师父全程观看。 袁天罡李淳风刚奉命面圣回来,透过敞开的窗户见姜沃正在与晋王说话,便在角落里停步,看了片刻。 无需听见两人交谈内容,他们只远远看着,见弟子处事过程如行云流水,举止端和凝正,便觉得十分欣慰。 想做玄学家,好卖相是很重要的! 这点跟别的职业更依赖专业技术水平,貌寝也无妨不同——比如大书法家欧阳询,那是出了名的样貌丑陋滑稽,丑到在长孙皇后的丧仪上,许敬宗见了欧阳询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被二凤皇帝痛贬出京。 但欧阳询再貌寝,书法水平在这里,照样天下闻名皇帝重用,《九成宫醴泉铭》石碑依旧要他来写。 然而玄学宗师不一样:必要有些得道高人仙人指路似的气质,才显得有说服力。 袁天罡如今年老,正在走须发如雪仙风道骨路线,李淳风人到中年,身形清癯高瘦,走的是‘肃肃如松下风’的气质路线。 总之,这两个人已经修炼到了一种‘站在那里,哪怕没有自我介绍,也让人觉得是高深莫测的神仙人物’的境界。 他们培养唯一的亲传弟子自然也很注重内外兼修。 “咱们的眼光没错,第一眼就瞧得出,这孩子是咱们这一脉的人才,生的也妙。” 李淳风感叹姜沃‘生的妙’,并不只是指她生的好看。 这世上好看的姑娘千姿百态,有娇艳的,有清秀的,有风情的,但姜沃生的恰是玄学一脉的妙:天生带着一种凝和安静与秀逸清冷。 她肤色如月照霜雪般皎洁,唇色也较一般人淡,更有一双眼睛,深深幽泉一般隐秘墨深,加上这几年着意培养的举止仪态,真是一看就很有玄门中人的姿仪。已经到了一种,还未开口,旁人就已经被其气度折服,心里信上五分的程度。 从师父们第一次跟她提起玄门气度,姜沃就立刻领会了:明白,就是搞神秘的工作,就要起神秘范儿! 用还未面世的苏轼的《赤壁赋》来说,姜沃现在正在努力修炼成“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的神韵。 “如此,我便放心退居了,太史令交给你,这孩子已然能帮上你了。”袁天罡与李淳风平静的商议着太史局的交接。 及至见了魏王府长史的行径,李淳风才不免锁眉,又想起方才面圣之事:“袁师,其实外头怎么乱都无妨,但陛下居然都问起星象是否有异,实在是……” 圣人只怕起了一点换太子的心思。 那朝上可真要乱了。 偏生这一年来,李淳风夜观北极五星,还真有异动。地上人不相同,天上星亦如此。北极五星是天枢中最尊者,正所谓“天运无穷,极星不移,众星共之”,一贯是代表帝王的星辰。[1] 正因从天象上北极最尊贵,这不,皇宫也必得建在长安城最北边,哪怕长安北侧低潮不太适宜冬日居住,帝王也不能换到南边去住。 如今北极五星居然有异动,尤其是代表储位的右星晦暗不明,在李淳风看来,基本等于太子要凉。只是这句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或许等到哪一天,皇帝真下定了决心废太子,他才能出来上一本,辅证下太子是天命不顾。 储君变动……想一想就让李淳风胆寒。 这可是十多年的太子啊,不是从公厨点菜,说换就换了。 朝中必然有一场地动山摇。 袁李二人身份特殊,准备躲得更彻底一点。 因此看到姜沃能够独当一面,对着晋王这等天潢贵胄也依旧风仪潇潇,将‘飘然脱俗的玄门人’与‘敬重亲王的朝臣’之间的度拿捏的很到位,两人皆欣慰。 角落里有脚步声传来,李淳风便伸出手来:“袁师眼睛不好,还是我扶着您走吧。” 方才还观察弟子的袁天罡,闻言立马两眼茫然无神,扶着李淳风的手臂:“那就有劳你了。” 两人从廊下影中走出,自有皇帝专门拨给袁天罡的宦官忙上前扶着袁仙师,恭恭敬敬恨不得给他抬进去。 这份扶袁仙师的工作,可是这两个宦官在殿中省疯狂撒钱贿赂上峰,才杀出重围得到了岗位。 这可是沾仙气儿呢! 贞观十五年,二月。 圣驾浩浩荡荡出行,移驾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了过来。不比宫里,九成宫各处守卫少,宫人跟来的也少,不会处处都有人守着,就觉得连空气都自由了些。 刚到的第一日下晌,韦贵妃处就宣了九成宫的百戏班子要看变戏法,请了不少妃嫔去。当然媚娘并没有在其中,于是媚娘收拾完了索性就往姜沃这里来,夜里也就直接住下了。 “太医署新配的驱寒散,你们记得喝了再睡。” 夜里,陶枳裹着皮裘走过来嘱咐姜沃和媚娘。 见两人都答应着,陶枳才满意点头,又不由抱怨了一句:“这山上就是比宫里冷,夏日是凉爽了,这初春的时候还冻得人脖子后头冷飕飕的,倒像是有鬼吹气儿似的。”又嘱咐她们:“别贪新鲜晚上出去玩,这时节冻病了不是顽的。” 两人俱是答应着,又一起把陶姑姑送走,这才转回来。 姜沃在灯烛下整理名刺,媚娘则在一旁帮她录。 名刺就像现代的名片差不多,只是更大些,像是一张小请帖,上头写着投递人的姓名官职。而递到朝中各衙署接的名刺,一般都会再注明事务,比如往户部递名帖,最好写明是要申请经费还是报销,方便户部官员回应,若是该事务明日档期已经排满了,也好早些回绝掉,免得白跑一趟。 姜沃现在每日工作里,就多了一项整理太史局的名刺。 今岁过年,圣人与太子还处于冷战中,相较而言魏王就显得更炙手可热了。都不必政治嗅觉敏感的人,而是是个人就能感觉到这朝堂上气氛大不对味了。 于是年后,袁李两人很快引着徒弟面圣。姜沃修了三年多的玄门举止果然派上了用场,二凤皇帝觉得很满意,赞了她三年如脱胎换骨,如今已有几分其师风范。当场批了袁天罡递上的奏章,姜沃升职为从六品太史丞。 在太史局里仅次于太史令了。 同时袁天罡还递交了病退申请,只道自己年衰目瞽,不能再任太史令一职。这条二凤皇帝没批:袁天罡这种玄学宗师,是决不能放走的。 袁天罡心里也明白,他这样知道许多隐秘,又以算术无双闻名天下的人,是注定要老死朝廷的,因此也没提出什么告老还乡,只是请了无限期病假,相当于内退,若无大事,皇帝不亲口吩咐,只怕再没有人能请出他来了。 如此,皇帝才准了。 袁天罡病遁了,新任太史令李淳风则另辟蹊径,他开始上起了夜班!夜里星星跟他一起上班,白天他就无影无踪了,搞得那些想让他起卦占星的亲王朝臣们连人影也摸不着他的——大家作息完全反着啊。 这两位遁了,姜沃的工作量就翻了一番。 每日接到的名刺雪花似的,有为了正事来的,也有为了套话套近乎来的。姜沃每晚都要在灯下整理一遍,安排明日的面见顺序与言谈应对。 “晋王府长史的名刺。”媚娘拿着这一张奇道:“这上头没写缘故呢,也没写日期。” 姜沃抬头笑道:“哦,想来是那件事。” 就把年前晋王托付给她的事儿说给媚娘听,因连带着太子的花边新闻,两人就小小声说,在灯下咬了一会儿耳朵。 媚娘听完后不免摇头感叹:“如此说来,那崔家郎君真是命途多舛。” “可不是。”姜沃赞同。 这位崔郎年少失怙,亲眷刻薄,亲事差点被人当筹码卖了,几乎是叛出家族才避免了被人绑去成婚。刚在晋王府做了两三年安稳官,又受到太子之事的连累,被调任到鸿胪寺,不得不出使西域吃沙子去。 不比别的世家子,朝廷给的官位不喜欢,甩袖子不干了,回家躺平享福去。 崔朝几乎是不能再回到崔氏去了,之前他把崔氏内部家丑外扬,已经得罪了家族。这会子若是回去,只能接受任人摆布的命运。 于是这使节他不做也得做。 媚娘想起一事:“是了,怪道上回刘司正和于典正说的眼泪汪汪的,只道崔小郎君命苦,原来是为了这事。” 崔郎离京,晋王固然伤心,但掖庭宫女们更伤心! 笔杆抵在媚娘腮边,越发显得她肤色如菡萏一般,透着莹莹的粉色,很是娇丽,她凑近姜沃道:“晋王既然是私下里托请你,想来不会将崔郎君带去太史局。” “若是定了马球场、蹴鞠苑之类的地方……” 姜沃跟媚娘呆久了,不用她说完就接话道:“若是定在姐姐也能去的地方,我就提前告诉你——姐姐早就想看看传说中的崔祭酒是不是?其实我也没见过,倒也期待的很。” 主要是刘司正这种颜控,每回寻机会见到崔郎君后,回来都描述的天花乱坠,能亢奋好几天。 搞得两人不免好奇起来:都是人,到底能好看成什么样啊! 就想着亲眼看看。 媚娘是贞观十一年春入宫,如今马上就要呆足四年了,然而这是很枯燥的四年。她就像一只活泼轻盈的鹿,却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只能容转身的牢笼中。 后妃这个身份,已经让媚娘厌倦极了。 她很多时候都深深遗憾,自己不是个宫女入宫,不能如宫正司的女官们一般忙碌差事,还能四处走动,见外男也是寻常事。她们在嘴里随口说着的谁是俊相公谁是丑大臣这种家常嬉笑话,让媚娘羡慕不已。 现到了九成宫,有这样的机会,媚娘是真想见见那传说中的崔郎。 见姜沃一口应下,媚娘却又反过来有些不安道:“若是不合时宜,便也罢了,我不过一时起意,并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事儿。可别连累你,让晋王觉得你透漏了消息。” 姜沃笑眯眯:“嗯!” 朋友之间,互相帮衬是常有的事,但朋友间的情分最忌损人利己。媚娘虽然对传说中的崔郎很感兴趣,但那也是在不对姜沃造成困扰的情况下,才会去围观。 姜沃却很想替媚娘做成这件事。 她知道,媚娘这些年像是被关着局促铁笼子里的海东青一样,过得并不开心。 “姜太史丞也去看猞猁啊?” 往九成宫兽苑去的路上,姜沃遇到了尚衣局和尚食局的几个女官,显然她们刚从兽苑出来,正在谈笑,见到她,停下来彼此见礼。 其中活泼的就笑道:“那快去吧,兽苑今年养的猞猁真是漂亮!听说今儿还要放几只豹子出来练捕黄羊呢!可惜那些西域豹奴不通咱们的官话,总不让我们近前。” 九成宫兽苑中豢养最多的就是猞猁豹子等物——并不是观赏动物,而是纵马狩猎时最常用的小帮手。 此时猎场围猎,用的最多的不是猎犬,而是猞猁。 大大的山猫矫健灵活,爪子又锋利,战斗力强悍到甚至能自个儿捕鹿羊回来。同时又携带方便,不只能跟着马匹飞奔,还能蹲坐在主人马背后头,一起骑马,属于美观实用性俱佳的围猎小助手。 勋贵之家们都养着自己的猞猁。 比猞猁再进阶一点的就是豹子了,只是寻常人降不住豹子,还得专门配备西域来的豹奴。 九成宫养着的十来头黑豹,是专门供皇帝和皇子们挑选的。 大猫猫很多人爱,许多宫人甚至嫔妃,都会结伴来兽苑吸猫。若是跟兽苑的驯兽师关系好,还能亲手摸一摸温驯的猞猁。 晋王选了兽苑这个地方相见,姜沃心情很好。 一来这处媚娘也来得,二来,她本人也想吸大猫。若有晋王做指引,驯兽倌说不定会让她摸豹豹! 兽苑分为两部分。 小半是一间间兽房,另有一宽大的马球场。 马球场的地面都是从外头运了细黄土铺平,再用油浇过,砸的结结实实,非常平整,极便宜跑马。 此时马球场上就有几匹马在奔走,马背上除了人,还坐着猞猁——显然是几个王府的亲卫在替自家王爷选优良猞猁。 圣人是最爱围猎的,等天气再暖和些,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时,必要组织宗室勋贵们举行大型围猎。已有心急的开始下手挑好的猞猁了。 马球场边,还有几处挂着纱帘的精致小亭,是专供贵人们的观赏位。 “这样巧,姜太史丞也来看猞猁吗?”左侧的一处亭子,纱帘被宫女撩起,露出头戴玉冠面带笑容的晋王:“相逢有缘,请太史丞进来喝杯扶芳饮,是我身边宫人自个儿做的,与膳房的味道不一样。” 已有晋王的贴身宦官,从亭中迎了出来将人往里让:“太史丞请。” 姜沃先对着纱帘后露出半个身子的晋王行礼,然后拾阶而上,进了小亭。 亭中除了晋王,还有一人,正在亲手斟扶芳饮。 听到姜沃进来,执壶的崔朝放下玉壶,起身笑道:“姜太史丞,久仰。” 随着他的出现,亭内好似都亮了起来,如蕴星怀月,光晕琳然。 姜沃看清这位大名鼎鼎的崔郎时,忽然便明了刘司正为什么对崔朝离京眼泪汪汪:无关风月,只少了这样的美人观赏,便是人生一大损失! 也实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以崔氏出身,所行之事不顾崔家颜面门庭,崔氏族老们恨得牙根痒痒,到底舍不得驱逐他出崔氏。 他的风仪,就是世家追求的那种远超于寒门与世人的容光。 掖庭中传得没错‘得见崔郎,惊为天人’,一时真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感。 姜沃也是两息后才恢复如常,因而笑道:“崔祭酒的久仰我担不起,崔祭酒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崔朝笑容明和:“太史丞真是风趣人。” 三人落座。 姜沃是故意打趣崔朝一句——袁师父曾说过,相面自是相骨观容,但也要交谈几句,探知一二性情。跟大夫的‘望闻问切’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姜沃便大略了解了崔朝的性情。 说来倒让她意外。 正如媚娘与刘司正曾感慨惋惜的:崔郎仙人玉貌(这是刘司正的形容词),出身名门世家,按说该是最好的命了,偏生有命无运,自幼一路坎坷,背井离乡的到了长安城。结果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呢,晋王府又待不住,竟又要苦行往番邦去。 姜沃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因命运波折而性情冷淡之人,甚至于崔朝若是性子差一点,孤愤哀激都是有理由的,可以被人容忍的,毕竟,身处困厄中的人,哪怕偏激些,也是会被人体谅的。 然而姜沃一见,崔朝却并非如此。 他笑意从容,言谈真挚,说起即将作为使节出使阿赛班国,并没有任何愤懑不满,反而带着兴致勃勃的期待道:“这回的路线极好,从敦煌起,直取天山以北,经车师再往阿赛班国去,回来的时候还能经行佛林国,又是一重见识。” 倒是旁边一向被人认定脾气最好的晋王,此时嘴角往下坠,看上去甚是不平:“鸿胪寺这是欺生!这条路才划定出来,除了偶有驼队胡商经行,官中使团从未走过。正因这条路偏僻,那阿赛班国王都死了一年半了,鸿胪寺推推拖拖总找不出人去吊丧,偏生你一去,就把这样的苦差事交给你。” 崔朝依旧眉眼含笑:“王爷,我是新去鸿胪寺的,自然要……” 他还没说完,晋王已经开口:“新调任鸿胪寺的又不只你一个!也不见吴集接这样的差事。” 晋王难得打断人说话,也可见两人关系亲近,否则以晋王的涵养绝不至如此。 姜沃在旁听了这几句,便看的明镜似的,也就了然,晋王为什么忽然请托到自己这里。 跟崔朝一起调去鸿胪寺的吴集,正是魏王的东阁祭酒! 魏王李泰一贯是不落人后的,自打三年前幼弟李治得了个风姿出众的世家子,做为晋王东阁祭酒待人接物,李泰便非要也寻个好姿容的门面给魏王府增光。 后来果然寻到了这个吴集。 然而‘托太子的福’,皇帝把儿子们身边全换上平平无奇的人,以避免类似事件发生,崔朝不是唯一躺枪的,吴集也得从魏王府走人。 皇帝也是知人善任物尽其用,见他们两人风仪潇潇,浪费了也可以,便指到鸿胪寺(接待外宾的部门)去了,正好做□□颜面! 年底下番邦进长安朝拜,这一对人物往那一站多光鲜啊! 过完年后,还令他们各领了使团去外国,继续长脸去。 都是使团,路线却有好有差。晋王与崔朝同窗三年,关系甚笃,曾特意为他去鸿胪寺说过好话,当时鸿胪寺卿也满口子应下,谁料只是口应心不应,到头来还是把最差的使团给了崔朝。 而吴集则不然,他分到的路线是最早的丝绸之路之一,是走了多少回的官路了,一路治安驿站,都比崔朝这边不知好多少。 这给晋王气完了! 据他所知,吴集只是二哥拿来充门面用的,实则都没见过几面,父皇发话把吴集调到鸿胪寺,二哥应的毫不在意,更不会去专门为吴集说话。 然而鸿胪寺卿看人下菜碟至此! 魏王府随意出来的一个人他便不敢得罪,自己亲自去吩咐过的话却被当耳旁风,无非是生怕有一点得罪了二哥,又不怕得罪自己罢了! 经此一事,晋王是越发明白,什么叫权势。 姜沃也反应过来,晋王这是叫圆滑朝臣们给伤着了。既如此,她已然应下了帮晋王,那便准备真诚踏实的帮一回。 晋王转向她叹道:“事已至此,不得不去走那条荒僻路了,只请太史丞起一卦,看看这一路吉凶如何。” 姜沃取出铜盘,又细问了些出发时日与路线的消息后,拨转起了手下的铜盘。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两位师父们训练过得,李淳风说的实在:“卦象准不准另说,你得先有种天下尽在吾算中的气势。” 因此姜沃起卦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举手投足便赏心悦目。 外人看来皆不明觉厉——这样的卦算出来绝对准,不准就是我没窥懂天机!得找自己的问题。 晋王看的不自觉点头。 姜沃算完后,直接道:“既是晋王嘱托,我便不说那些吊书袋的隐晦卦象了——崔使节这一路西去,虽有苦累,却是平安归来颇有所得的卦象。”姜沃再次端详了一下崔朝的眉眼面骨道:“崔使节骨有荣贵,必得晚途安惬,兼年寿久长。想来年少时波折,便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崔朝不想她说的这样干脆,忙起身作揖到底,以表深谢:他与姜太史丞素未谋面,却为他起卦,且说的这样分明清晰,毫无云山雾罩的搪塞之语。 谢过姜沃,崔朝再谢晋王:姜太史丞肯起卦,靠的是晋王用自己的人情请托。 晋王也禁不住笑了:不只是为好友这一路西去平安而欢喜,更为了姜沃待自己的态度诚恳重视。 他可是见过姜沃对自己二哥什么态度! 李治记得刚过了元日朝假,袁仙师因病老上折辞官,父皇固挽留于朝中,但袁仙师从此后也只是镇山石,轻易不露面了,太史局的许多公务都下移到新出炉的姜太史丞身上。 于是魏王李泰,便带着王府的几个属官,并路上遇到的弟弟李治,一并往太史局去,说要请这位‘姜姑娘’算一算新岁的运势,言谈中颇有些看不上女子为官,尤其是这样的年轻女子。 李治原不想跟着四哥多混,免得太子哥哥怀疑,但听魏王这个口吻,倒担心他存心去刁难姜沃,就跟了去准备从中转圜。 谁料完全不需他转圜。 魏王带着人呼啦啦来了,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找茬样,还强硬要求让她测算今岁吉凶,可有大运。李治一听二哥这说辞,就替姜沃紧张起来:一个亲王还要怎么大运?可不就是太子下去他做储君?姜沃这一卦怎么算都是错的。 就二哥的霸道,要是算出他是霉运,能当场拆了这太史局,但要是算出他有吉运,已经精神很紧绷的太子,必然要大怒,从此视之为仇寇。多少大臣都成了太子跟魏王争锋的炮灰,李治是真的担心姜沃。 谁料姜太史丞听完魏王的话,也只是淡然处之,似玉像端坐莲花台,毫无波澜又令人生敬,回答也是不卑不亢:“魏王乃龙子凤孙,命格非寻常人能窥,下官所用铜卦盘,并不足算金玉之身。” 但见魏王坚持要算,姜太史丞便请出一只袁仙师起过卦,带着古老气息的鎏金银杯,掷杯为算。 最后,姜太史丞给了魏王一首谶词:“一掷神杯定吉凶,再占重卜转灵通。分明见了今年事,却说明年事不同。”[2] 魏王便满意接了卦象离去。 就李治看来:魏王一见姜太史丞飘然风仪,便有些折服。再见她起卦掷杯,就更是信了九分,最后得了这玄妙的谶词,完全就被说服了,想着‘连仙师也只能隐隐窥得一分天机,不愧是我,尊贵的龙子魏王!’ 之后捧着这首谶词就回去了,自己越琢磨越高兴,觉得有戏:明年事不同,难道明年就是我做太子? 很快还给太史局送了一份重礼,说是那日去的匆忙,竟没有贺‘太史丞’升官之礼,实在是唐突。 但就李治看来,姜太史丞其实什么都没说。 这句谶词怎么解释都说得通,太子那边还觉得,这是魏王明年要失宠呢!两边都从这卦中看出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因此李治这次私下请托姜沃,也是想着非官方场面会见,姜太史丞能够多说一点。 但没想到她说的这样恳切实在,没有半个字虚言! 李治顿时有种被人真正重视尊敬着的感觉。 “偏劳太史丞费心。”崔朝见她开门见山的起卦讲卦,进亭后连一口水也没喝,便将琉璃盏往前轻送了送:“春日进扶芳饮,清润去寒。” 姜沃摇头婉拒:“我自小喝多了药,实不愿喝饮子药。” 时流行的饮子,多半带点中药汤的味道,甚至外头卖饮子的铺子都叫做‘饮子药铺’,卖饮子的同时兼替人熬煮药草。 前世姜沃吃够了药,如今总要逃避。 宫里流行的十多种饮子,她喝的惯的只有乌梅浆(不放甘草的),酪浆与甘蔗水。 崔朝笑道:“太史丞放心,这是我自家方子熬得,并没有药气。”他也不爱喝药,他的幼年时光父母相继生病,在他的印象里,屋里总飘着苦涩混沌的药气,令人窒息。 姜沃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同,不但没有药气,反而像是一杯油桃汁,酸甜里带着一种清新的草香。 见她目光中露出喜欢,崔朝便要将方子送给姜沃。 姜沃刚想推辞,晋王便笑道:“这方子也送了我,太史丞只管收下。” 姜沃就却之不恭了:这道扶芳饮确实好喝,且正对时节,明儿正好与媚娘一起做了给宫正司的姑姑姐姐们喝。刚到这九成宫,她们梳理这边宫人数目,全都忙的上火。 收下方子,姜沃看向纱帘外。 媚娘想看‘传说中的崔郎’,这兽苑正好是人人来得。姜沃就把自己与晋王定下的时辰提早告诉媚娘,让她晚自己半刻出门,来了只管做看猞猁状,到时候崔朝从亭子里出来,自然能见到。 此时话已说尽,媚娘却还没有来。 偏巧姜沃这样看帘外,却让晋王误以为她急着走:毕竟三人装作偶遇,待久了也不便,于是便贴心道:“今日已经叨扰了姜太史丞良久了。”如果姜沃要走,接着这句话就可以起身告辞。 这正好跟姜沃的本意反着,她一看这是要散场的节奏,只好临时寻了另外一事出来。 “晋王,说来我倒有一事请托崔使节。” 崔朝有几分意外:“太史丞请说,我必尽心。” 姜沃又看了一眼纱帘外,看到熟悉的媚娘身影进了兽苑大门,就笑吟吟道:“初春时节,我见这处迎春开的好,忽想起近来曾反复梦见,西域有一种奇花,因想着托付崔使节,若是西去路上真有此花,竟替我取两株回来亲眼看看才好。” 崔朝颔首:“一路自当留心,请太史丞将花木形态画出。” 预备着姜沃要写卦辞,晋王早备下了纸笔,此时正好用来画画。 姜沃边画便道:“此花茎杆大约半人高,结出的花朵白如云,又似雪团,很是特殊。不知当地人叫什么,但我梦中它有一名……” 她将纸页推到崔朝跟前。 上面写着“棉花”二字。 第22章 志同道合 晋王也看向纸上,他从没见过‘棉’字。 《宋书》前,世上都没有‘棉’,只有‘绵’,可见唐时是没有棉花的。 但此时大唐地界没有,不代表西去西域没有。要是姜沃没记错的话,棉花原本就是从印度等地传过来的,俱现代楼兰考古发现棉作物为佐证,或许唐时新疆等地就有了棉花。 只是一直没有传到大唐,直到宋传入内地,于元明后棉花才成为了很重要的农作物——棉籽可以榨油,棉花可以纺织御寒,实在是大大改善民众生活的好作物。 于姜沃本人,也实在是怀念暖和耐用的贴身棉衣穿。 崔朝也不认得这个棉字,问了读音,又细问了些姜沃有没有梦到这花其余的特征,就细心收起了这张纸,郑重保证一路留心。 话已说完,姜沃起身告辞。 三人一并出了亭子。 媚娘是第一回来兽苑。 她到的时候,马场上原本挑选猞猁的几个侍卫都已散了,媚娘看到马场旁拴着空闲下来的马,和一只只蹲坐的大猫不免技痒起来。 媚娘走去问能否让她试骑一二。 九成宫兽苑的宫人,认不全皇帝那如云后宫,只认得出媚娘不是宫女而是个后妃打扮。于是见她要骑马,便也乖乖听从,找了个驯兽倌儿教她怎么用手势来指挥猞猁,并格外给她牵出一只未长成的小猞猁。 驯兽倌儿原还想替媚娘牵马执鞭,让她只坐在马上溜达下就算了。待见媚娘上马姿势娴熟,这才撒手,退后几步。 这是媚娘第一回骑专用于围猎的马——马鞍做的与打马球时的马鞍不同,更宽大结实,正好适合一只猞猁蹲在人身后的马背上(当然豹子是蹲不下的,只能下去跑)。 媚娘骑了一圈马,适应了新的马鞍,就试着用驯兽倌儿教的手势,命令地上蹲着的猞猁跳上来。那小猞猁抖了抖耳朵,轻轻盈盈跳到媚娘背后,乖乖蹲坐在鞍上。 媚娘回头,只见这猞猁脖子上带着皮革做的颈带,颈带上还挂着铜牌,上头用朱笔写了它的编号:五十九。 姜沃等人出了亭子后,正看到媚娘在马场纵马,神色飞扬,身后还蹲着一只漂亮的猞猁。只见媚娘烟轻丽服,高髻迎风,身上石榴色间裙,随着她在马上的奔走,展如春色百绽,嗔眉笑眼,明丽无方。 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充满冲击力的美。 站在最前头的李治,甚至忍不住要眯一眯眼睛。 似乎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亮烈光彩。 媚娘数米外看到三人出了亭子,便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后妃与亲王、臣子当然是要避嫌的,主动会面不可。然一旦偶遇,晋王的亲王身份还摆在这儿,自然也该依着礼数行礼。 媚娘轻盈跳下马来,马背上的猞猁似乎还没骑够马,低头‘嗷呜’一声咬中了媚娘的衣袖一角,媚娘只好回头揉了揉它的尖耳朵,猞猁才松了口。只是依旧蹲坐在马背上,大而黑的眼睛圆睁着,耳朵竖着,上头的尖毛微微抖动,目送媚娘离开马场,来到亭子边。 姜沃离晋王近,也留心了晋王的神色。 果然在晋王的眼睛里,看到难以遮掩的惊艳与怔忪——大概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吸引,真的是命。 反正姜沃认识晋王久了,他看自己从来都是温和明煦,非常磊落平静。 来不及细想,媚娘已经到了跟前。先给晋王行过礼,因知是父皇的嫔御,晋王就侧身受礼。 而媚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晋王身上,只在崔朝面容上。 方才远远一见崔朝,媚娘已然赞叹,此时近处一观,倒叫媚娘想起幼年随父亲在川蜀之地见过的剑阁星桥,寒山雪岭之景——美人与美景一般,都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近距离观赏过刘司正等人念叨了三年的‘崔郎’,媚娘心满意足,从容告退,姜沃趁势就跟她一起走了。 走在无人的宫道上,媚娘才忍不住笑起来,与姜沃道:“果然好人物!从此后刘司正于典正她们再说起‘崔郎’,我也不算没经过见过的了!便为了这个,此次九成宫就没白来!”若不在九成宫,还在长安皇城内,媚娘出掖庭门都不方便,何况跑到兽苑去了。 姜沃见媚娘难得达成一心事,面露欢喜,也就高兴了,看着两人的影子往前走去。 兽苑中,晋王和崔朝还未离开,而是也挑起了猞猁,顺便多说说话——如今崔朝不再是他的东阁祭酒兼伴读,见面时间少了许多。 这次李治叫他进九成宫,除了请姜太史丞起卦,也算是给崔朝送行了。 两人在一间间兽笼前走过,步履散漫,心中各有一段事。 崔朝仍想着方才姜太史丞为他起卦的种种,不由感慨一声:“真是神仙人物。”晋王闻言却道:“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说,不合礼数的。” 崔朝一怔:“虽说姜太史丞是女子,但已拜入两位仙师门下,且由圣人钦赐官职入朝为官,素日赞她的人应当不少吧。”且就一句神仙人物,应当也不冒犯。 谁料晋王却是轻轻‘啊’了一声,轻而又轻的嘟囔道:“哦,原来你赞的是姜太史丞。” 崔朝纳闷:“不然还能是谁。”虽说媚娘是奔着看他来的,但崔朝远远看见来人是后妃打扮时,早就保持低头垂目的姿势,连媚娘的脸都没看清。 晋王自知失言,连忙掩过:“唉,你不知,姜太史丞虽是袁仙师亲挑的徒弟,本身又是女官出身,但到底占了个女子的缘故,许多朝臣都是有非议的。” “至今姜太史丞都只呆在太史局做事,从来没有上过朝。” 朝廷上有常朝也有大朝会,常朝是每日参朝,是要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上朝议事,荣获每天面圣的资格,这一条姜沃自然达不到。但大朝则是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去朝上列会。 姜沃却也没能去过。 在男人们看来,女人有玄学天赋可以,圣人下旨给一个官职也勉强可以,但要一起站在朝上议事,就大可不必! 要知道如今朝上的大臣,大部分还是出自世家,跟勋贵寒门士人同列都鼻子眼睛向天看,何况是姑娘家。要不是太史局这个职位当真特殊,又有两位师父作保,只怕姜沃这官位都拿不到。 “如此吗?那当真是不公平。”崔朝在惋惜中想着,或许姜太史丞在朝中,就像曾经自己呆在崔家一般。 总是格格不入,被人‘另眼相看’。 政治是区分男女的,哪怕很多年后也是这样。姜沃深知自己现在的实力,是绝不可能跑去抗争,要什么‘都是官员,我也要上朝跟你们同列议事’的权利,哪怕这本就是她这个官位应得的权利。 可世道并不是这么讲道理——不是应该得的,就一定会得到。 因为她的性别,她要小心的保全自己小心的争取。 她的官位,就像是外头人家里绝了户,不得不立女户的无奈一样——袁李两人总要后继有人才行。要不是玄学上的天赋,其余人替代不了,这样的太史局六品官位,怎么会让给一个女人! 姜沃没有做以卵击石的挣扎,她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先把‘户’牢牢立住。 她看着地上与媚娘并肩而行的影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这原是姜沃难得的休沐日,却贡献了半个晌午给晋王。 姜沃和媚娘回到宫正司的时候,就见今日负责誊写文书的刘司正和于典正在并头奋笔疾书,案上的籍册堆得满满的,有些还堆成了‘危楼’,看起来摇摇欲坠。 听见她们进门,刘司正焦头烂额中匆匆抬头打了招呼,之后忽然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你们去兽苑了?好浓的香气。” 兽苑内打扫的再干净,也会有些动物的气味,因此兽苑的几间亭子里都焚着重香。 于宁闻言抬头笑道:“也就你们喜欢这些畜类,我便不敢靠近,狸猫我都怕的很,何况那些豹子猞猁,坐下跟座小山似的,爪子又那样尖利。” “对了,你们去便去,可要小心别被抓了才好,之前就有宫女去逗弄猞猁,被一爪子挠伤了胳膊,哭着去尚药局要药膏子呢。” 说完后又低头抄册文。 桌上已经被堆得满满当当,两人大概怕水壶倒了弄湿册文,于是早把水壶挪到一旁去了。 此时她们眼前杯子里都是空的,媚娘见她们无暇自顾,便拎过陶壶给她们倒了水。 “先喝口水吧。”瞧着刘司正唇上都干的起皮了。 两人忙道谢:“偏劳武才人了。” 媚娘嫣然一笑:“你们先忙着,晚上我再与你们说——素日刘司正常常提起的崔郎,今日我总算见到真人了!” 话音刚落,就见刘司正立刻抬头:“啊?哈?崔使节入宫了?” 媚娘点头:“适才我与小沃在兽苑看猞猁,偶遇了晋王和崔郎君去挑猞猁呢。” 刘司正立刻搁下了手里的笔,将因写字而挽起两层的袖口平平放下,然后起身出门,口中道:“夜里多熬一会儿誊文书也无妨的,倒是崔郎君,再不看可看不到了。” 说完就不见了。 于宁执着笔目瞪口呆。 姜沃坐到刘司正的位置上去:“我帮着抄一会儿。”她如今的工作重心已经完全转移到太史局去了,宫正司这边给她保留的是典正虚职,乃圣人金口玉言‘长孙皇后之恩典不可改’。如今已另外提了一个素日勤谨踏实的宫女做实缺。 而于宁目瞪口呆后,便咳嗽了一声,跟着也放下了笔,随手卷了卷案上一本册子道:“我忽然想起,兽苑前两天报上来,宫女络绎不绝去围观兽类,有时耽误了他们上工——这有关圣人围猎的事儿可轻忽不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这就去实地瞧一瞧,也好拟了定规。” 说完也跑路了。 这就是大唐的姑娘们,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去围观俊俏的郎君。 只留下姜沃跟媚娘相视而笑,留下来帮她们誊抄文卷。 刘司正和于宁是一个时辰后回来的,回来便叹道:“崔郎君已然出宫去了——兽苑闻讯而去的人太多,都挤不开了。” 见媚娘和姜沃帮她们抄籍册,两人更是连连道谢。于宁不好意思对姜沃道:“你如今难得休沐的,竟还花时间抄这个。”刘司正也道:“今晚武才人可别回去住了,留下来,我置一桌小席请你们!” 比起掖庭北漪园,媚娘现在更像是宫正司的一份子。 宫正司人口简单,属于宫里少有的内部极和谐的部门,常有亲厚的三五人于夜间或是休沐时置酒席小聚,只要不放量饮酒赌钱,陶枳也从不制止。 刘司正、于宁、姜沃与媚娘便是彼此谈的来的,常轮流做小东道,也不要什么硬菜,就是各自选一二想吃的小菜,凑成一桌,便是丰丰富富又破费不多的一场小聚。 现下刘司正眉飞色舞,显然欣赏完美人很高兴,痛快要做东。 媚娘和姜沃都点头,还很不见外地点起了菜,姜沃举手发言:“还想吃上回加了茱萸卤的鹅翅膀!”姜沃颇喜辣,这会子没有辣椒,只有茱萸。 可惜比起现代的辣椒,茱萸会有种特殊的苦味,因此加在炖菜里未必好吃,倒是卤味料重,调的好了,就能盖住茱萸的苦味,只留下爽快刺激的辣味。 刘司正豪气一挥手:“点上!”又问媚娘:“武才人想吃什么?” 媚娘想了想:“这几日不开胃,想吃个酸的,李厨娘的醋芹就腌的好。” 刘司正继续挥手:“也点上!” 姜沃笑着捧场:“东家大气。” 到了九成宫,地盘金贵,各处的公厨面积都缩了水,宫正司也不例外,只有李厨娘自个儿跟了来。于是她们也就多要些冷盘卤味,没要什么费时的菜,免得耽搁了李厨娘的正经炊饭。 刘司正亲去找李厨娘安排了晚上小宴的菜肴,现结了铜钱,又回来四人一起抄籍册,并没有耽误晚饭。 直至暮鼓声响起,各处宫门次第关闭。 她们便也将门户关了,回来摆炕桌。 北地一向用火炕,九成宫地势高,冬日冷更是离不得火炕。宫正司的炭火足,刘司正令人把火炕烧热,四人团团围坐在炕桌边,暖和的外头皮裘都可脱了,只穿着家常衣裳。 刘司正开了箱子取酒。 这会子茶还未达到国民饮品的地位,但酒却达到了。 此时绝大多数是浊酒,度数很低,酒量大的确实可以‘斗酒’饮下去面不改色。 今日刘司正显然是兴致好,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酒。 “这是剑南烧春,蜀地名酒。武才人说幼年到过蜀地,不知是否尝过此酒。” 媚娘笑点头:“家父当年藏有许多剑南烧春。” 这会子烧酒很流行。所谓烧酒,便是须得放个小火炉慢慢热酒,保持在一个既不沸腾,又烧的热了的温度才正好喝。剑南烧春就是烧酒里的翘楚。 听着这个名,姜沃不禁想起前世名酒剑南春来,她倒是尝过一点那个。 不知这烧酒又如何。 剑南烧春不愧是名酒。 这样春寒料峭的夜里喝了,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热力像一根线一样穿下去,却又在不久后反到头上来,人人脸上都蒸腾出一片红晕。 不过她们几人都不嗜酒,在宫里也很注意不要多饮,于是只烧了最小的一壶,一人一小杯后就收过了,换成几乎没有度数的果子酒来喝。 姜沃就道:“这回喝了刘司正的好酒,等我下回休沐,就做新得了方子的扶芳饮还席。” 刘司正给她们斟满果子酒:“扶芳饮没什么喝头……” 姜沃笑眯眯:“崔使节府上的方子。” 刘司正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哦!那必是不一样的!可得好好尝尝,提前一日我就不吃饭了!” 几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人喝了点酒难免话多些,刘司正就止不住说起来:“崔郎君这人,是大好人啊。”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媚娘不免奇道:“刘司正与崔郎熟识?” 刘司正摇头:“除了偶然见面彼此见礼,别的再没说过一句话。” 媚娘越发奇道:“那刘司正如何知道崔郎是大好人?” 刘司正理直气壮:“长着那样一张脸,当然是大好人!” 姜沃和媚娘双双笑倒在炕上:刘司正你也太看颜下菜碟了。 然而喝过酒的刘司正非常正经,把两人拖起来坐好,认真发表自己的观点:“人长得好生的美,就跟人有钱、有权、有田地一样,是人家的长处。可那有银子的人,银子也不分给咱们,就像那有地有房的,也不叫咱们去住,都是人家私有之物,我们只好羡慕。” “唯有这美人,人那脸儿就直接给咱们看,看了咱们心里就高兴,就是受了人家的好处!这样的无私,岂不是大大的好人?” 媚娘和姜沃想了想,一起举杯:没错哎,被刘司正的逻辑说服了。 于宁也跟着举杯,一齐道:“感谢崔郎君生的好。”令她们见者忘忧,见一回美人儿可以高兴一天。 刘司正喝了这杯,又伤感起来:“可惜这样的人物,要出使番邦去了。” 唐人都是骄傲的,他们的皇帝可是天可汗,四夷敬重! 这不,刚过去的贞观十四年,二凤皇帝又发兵数十万,把不太服管教的高昌国打趴下,直接将高昌收归大唐国有,越发扬威西域。 因而崔朝哪怕是升了职,做了鸿胪寺的使节,要带领近百人的使团(绝大部分是做保护工作的兵士)去往阿赛班国,在刘司正祭酒,是倒霉催的被台风尾扫中下放吃苦去了。 不过刘司正也很有责任感,很快叹道:“就得这样的人出去才显出咱们上国的人杰地灵呢!” 说到番邦,刘司正忽然又想起近来朝中一件大事。 于是她举杯道:“说起这件事,咱们得先敬贺小沃一杯,之后再罚她自己喝三杯!” 于宁茫然:“啊?” 刘司正对于宁解释道:“圣人册封了文成公主,定下要与吐蕃和亲。这样的大事,将测定公主出嫁吉日的重任交给小沃了。”她语气转为嗔怪:“真是的,这是你头一回不在袁仙师的照看下,独自挑大梁的大事,怎么也不回来与我们说。” “我居然是从尚衣局知道的——她们近来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文成公主不日就到九成宫拜见圣驾,她们负责预备公主远嫁吐蕃的大嫁衣、公主服制、四季家常衣裳、各色绣品——故而消息比旁处灵通,还来私下问我,姜太史丞算出来吉期没有。我竟然比她们知道的还晚。” 于宁闻言也嗔着姜沃不说,姜沃端起杯子来:“这原也是太史局的本职,只是师父病倒了,我勉力担着罢了。生怕做不好,哪里敢到处告诉人?” 说完一饮而尽。 刘司正和于宁见她喝了这杯,就笑着过去了。 又让媚娘陪饮:“武才人一定知道了!你们两个是最好的!”媚娘也只笑而不语喝了这杯。又顺带扯开话题,因问道:“听闻文成公主是江夏王的女儿?” 八卦小能手,全知小达人刘司正摇头道:“不是,公主并非江夏王的亲生女儿。” 说着便与她们科普起来:“江夏王是先帝的堂侄,也算亲近的宗室了。”刘司正这便是正话反说了,这先帝的堂侄,放在如今真算不得什么硬牌子宗室——要知道先帝退位后,化悲痛为力量,又给当今添了几十个弟弟妹妹,亲弟妹圣人都未必记得过来,何况是这种隔了房的堂弟。 但江夏王李道宗地位超群,靠的并不只是姓李和宗亲身份,靠的是他本人乃一员虎将,颇有战功,打东突厥吐谷浑都有他一份功劳。 李道宗对吐蕃上下君臣也很熟悉,因此得了这个‘总领和亲’的差事。 “那吐蕃王松赞干布求娶大唐公主好几年了!得从……”刘司正想了想:“从六七年前就开始了,起初圣人是拒绝了,谁料那松赞干布倒是好大的气性,只道咱们大唐既许了公主给吐谷浑,东突厥,为何不许给吐蕃,竟还发兵打了吐谷浑,甚至还打到了咱们的松州!” 大唐之前是许过公主给吐谷浑,但那是战胜国对败国的赐婚,属于赐下弘化公主,吐谷浑得把公主供起来免得得罪大唐。 但吐蕃不一样,吐蕃国力强盛,一直野心勃勃。 吐蕃要求娶大唐公主就是另一重意义了。 松赞干布与其说是要公主,不如说是在以公主为退路试探着进攻大唐:若是吐蕃能胜过大唐军队,那他保管不要什么公主,而是要大唐天下!当然,要是大唐实力雄厚,吐蕃以此为借口出兵,还能及时撤退,顺便留下后路求和:起初吐蕃也只是想要公主,请大唐赐下公主,自然止戈。 大唐的实力注定了是第二种结局。 大唐与吐蕃和亲,对天下对大唐都是好的,只是对文成公主来说,却是一个女子注定远嫁不安稳异族的一世了。 刘司正就有些疑惑,问道:“说来,高昌和吐蕃都是寻衅咱们大唐来着,不知圣人为何这样坚持打高昌,几十万大军走了五个月也要去打高昌。可对吐蕃便只用了五万兵力不说,吐蕃一退,竟也就算了,还许给他们一位公主?” 确实,以和亲为结局,似乎总不如摧枯拉朽灭了敌国有威风。 在许多人眼里,由二凤皇帝庇佑的大唐,是可以打败所有来犯之敌,做到‘虽远必诛’的。 姜沃就知道刘司正是喝的有点上头了:平常的刘司正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但极少吐口议论贵人们,更何况是圣人。 于宁酒量也平平,这会子被刘司正这个问题绕的头晕,正两眼微微发直,看着酒杯:“是啊,都是这几年的事儿,为什么圣人只打高昌,不打吐蕃呢?还要赔一个公主,真是可怜了好好的公主!” 姜沃跟媚娘对望一眼:行啦,今儿这酒喝到这就够了。 于是她们起身,一个把酒壶收了,一个拿起两根醋芹,给刘司正和于宁各喂了一根。 酸爽的醋芹喂到嘴里,刘司正连连皱眉,不肯往下咽。 姜沃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据说房少师最爱的一道肴!”房相房玄龄爱吃醋芹是出了名的。虽说房玄龄身上还有梁国公的爵位,但他在朝上举足轻重,去岁又刚拜了太子少师,外人还是会称呼他的官职而非爵位,固姜沃有此称呼。 将醋芹分而食之,姜沃和媚娘就从刘司正屋里告辞出来。 出门就见满天星斗。 如今姜沃刚开始跟着李淳风学占星,一见不由站住了,凝神看起来。 星辰漫天,皆有轨迹。 还是媚娘拉着她回屋:“才喝了热酒,从热屋里出来,人身这样热让夜里冷风一吹易生病。” 姜沃回头,就见媚娘眼瞳清亮如水,似乎倒映着整个星河。 原本在宫里,宫正司的女官都配有刚入宫的两个小宫女,帮着做些端饭烧水等日常活计。但九成宫人少,就都要自己做事。于是姜沃去给炭炉加炭火,烧上热水,媚娘则去把床褥铺开。 “我觉得圣人做的没错。” 姜沃正拿了铁夹拿木炭呢,听身后媚娘这么说,不由回头:“武姐姐说什么?” 媚娘铺过床褥,过来跟她一起夹炭火,火盆中跳动的火苗映在媚娘脸上。 “我说圣人起兵灭高昌,却与吐蕃和亲的圣意没错。” 姜沃好奇道:“姐姐为什么这么觉得?” 对姜沃来说,她是从未来知道二凤皇帝做的没错——或许千载难出的明君就是这样,他的绝大部分决策,哪怕是被人反对的决策,放到历史长河中,由后人来评定,都是高瞻远瞩的。 正如刘司正的疑惑一样,如今朝上不乏有反对之声。 尤其是如今高昌被灭,二凤皇帝坚决要把高昌收为大唐一部分,直接设立安西都护府,朝上反对声浪极大,尤其是魏征,直接上谏道这是个馊主意。他认为,高昌又穷(没什么良田沃土)又是异族,收了很没用,还要拖累大唐的兵力去镇守,不如就扶植一个新王(傀儡),当个属国就是了。 之前东突厥和吐谷浑都是这么处置的。 然而这次二凤皇帝连魏征的话也不听,坚持设了安西都护府,与此相较对寻衅大唐多次的吐蕃却选择了接受和亲。 不少朝臣都是不解的。 放好炭火,盖上熏笼。 媚娘与姜沃走到桌前。 “自上回你提起崔使节要出使阿赛班国,我就找了之前画下来的丝绸之路的路线图。” 媚娘取过纸笔,在纸上简略画了几条线,标注了丝绸之路经过的国度。 舆图属于军事机密,媚娘知道的并不是大唐的丝绸之路的路线图,而是汉代的。 那书也是姜沃从李淳风处拿了借给媚娘的,媚娘记性甚佳,抄过得书虽不至于一直不错过目不忘,但都会记得大体内容。她还给自己抄过的书分了类,想找什么很便捷。 虽说媚娘手里的路线图并不全,但大唐的丝绸之路也是在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只是又添了新的支线。但无论怎么添,或是怎么分南路北路,高昌都是绕不开的节点。 高昌是大唐到西域间的必经之地。 “圣人出兵数十万,远征西域打下高昌,从此丝绸之路定矣。这是造福后世子孙千秋万代的一战。”媚娘将简略图摆在姜沃跟前:“要不定高昌,只怕以后别说商队,使团出使西域都要多带兵马。” “且高昌往西就是西突厥,圣人灭高昌也是大大震慑了西突厥,据说咱们天兵到达高昌时,西突厥王果然畏惧了,直接不敢见高昌求援的使臣。” 有此一战也算威陲西域。 媚娘将图倒过来:“但吐蕃又不同了。吐蕃与咱们之间离得远,且还隔着吐谷浑,那才是打下来也接管不了。何况吐蕃地广,远非高昌小国可比,兵力自然也强壮许多,只怕硬打才是一场艰苦硬仗——既然松赞干布肯以和亲止戈,自然是和亲来的便宜。” “虽然公主远嫁苦楚,但军士的命也是命,真要与吐蕃打到底,代价实比一个公主大多了。” 媚娘说的句句切中要害,姜沃都有些怔了,不光因为媚娘看得准,更因为她那种极其清明冷静的分析态度。 优秀的政治家不是没有感情,而是在感情深处有一种绝对的冷静。 不会让情绪干扰到决断。 而且要为人心志坚定,不怕背负内疚感:毕竟,许多时候,上位者的决断并不是都在救人利国利民,而是要冷静的葬送一些人一些事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太善良温柔的人,在决断的时候会被自己背负的沉重代价打败,被内疚感折磨。 而媚娘却具有这份冷静。方才酒席上她亦感叹文成公主远嫁的漂泊,这份感叹和同情是真的,但姜沃也能感觉出,若是让媚娘来做这个决定,她也会毫不犹豫送文成公主出去,换大军回来。 “怎么?”媚娘见她看着自己。 姜沃便道:“我觉得武姐姐见事比朝上许多大臣都明白!” 媚娘莞尔:“我不过是每日闲得发慌,瞎琢磨的。要不是跟你聊起来,我也不敢说这些话。” 灌好汤婆子后,两人便吹熄了灯烛,到被子里去继续聊天。 又聊了许久,算着时辰再不睡,明儿要起不来床,这才约定了不说话了都睡觉。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她们明明见面时候很多,但总有说不完的话。 屋内安静下来后,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姜沃忽然久违的泛起思念。 她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 因她大部分时候在医院,当她状态好些回家的时候,妹妹总喜欢半夜溜到她屋里来睡觉。两个人叽叽咕咕说话,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说些妹妹学校里的朋友、生活、烦恼,这样细致的琐事。 姜沃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们一直聊天,被妈妈敲门警告了赶紧睡觉。 妹妹只好不说话了,然后靠近她搂着她的腰小声道:“晚安姐姐。”不等姜沃回答,又笑嘻嘻道:“晚安海绵宝宝。” 那是她们常一起看的动画片。正好那天姜沃又穿了一件黄色的睡衣。 姜沃也回头搂着穿粉睡衣的妹妹,小声道:“晚安,派大星。” 如今想来,那也是她与妹妹最后一次同屋同眠,随着年纪长大,她病的渐重,妹妹学业也渐多,再也没有机会并头夜话。 姜沃一直记得那一晚。 那让她知道,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她与妹妹也会是聊得来的朋友。 人生在世,遇到聊得来且懂对方奇奇怪怪梗的朋友实在难得。 黑暗中,姜沃忽然靠近媚娘,小小声道:“晚安,小猞猁。”眼前浮现出今日媚娘纵马带着猞猁的画面——她就觉得媚娘本人就很像猞猁,明明很漂亮很优雅,却也拥有着充满生命力和野性的美。 媚娘在帐子里睁开眼睛,不禁一笑:这几年姜沃随着两位仙师求学,在外一发的气度渺然如闲云野鹤,只有与亲近人在一起,会见到这样有几分孩子气的言谈举动。于是她略侧身,虚松揽住姜沃的肩背:“晚安,小仙鹤。” 姜沃闭上眼睛祈祷:希望她不在了以后,妹妹也能遇到投契的朋友。 因为,她已经遇到了。 第23章 父子的择偶观 “徐充容。”姜沃行了礼,对面的徐慧则还了半礼。 二月初,文成公主随江夏王李道宗的车驾到了九成宫,拜见过了皇帝。之后就到了姜沃该去拜见公主,请教生辰八字并占算吉期的时候了。 还有人与她同行,即年后刚升了充容的徐慧。 皇帝特意指了徐慧为公主写诗以纪,赞其为国出嫁西域。 朝中虽有大臣会为各种盛宴大事留下赞颂诗文,但皇帝嫌他们写的太古板正经,不如闺阁笔墨来写公主风姿,于是特意点了后宫出名的才女徐慧一并去见文成公主。 但让姜沃来说,徐慧更像是去看文成公主为人的。 和亲吐蕃,不是什么女子都能去的,结两国之好必要一位识大体、性情稳重端庄,聪慧又心性刚毅的姑娘。 徐慧更像是去审查资格的——文成公主一定要有,但江夏王送来的这位宗室女,却还未必是实打实的文成公主,若是这一位的个人素质不行,朝廷估计会再选人。 于是今日初次拜见‘文成公主’,姜沃还不是主角,徐慧才是主考官。 要是她审不过,姜沃也就不用算了。 能得到这样的差事,足见徐充容得宠并深得皇帝信任。 说来当年与媚娘一起入宫的才人们,至今也只有徐慧一枝独秀。其余的大半面圣机会都无,偶有被召幸的,也不过昙花一现,并没有什么恩宠。 也是宫人们说的,长孙皇后去后,圣人待后宫着实冷淡。 这是有具体数据支持理论的:二凤皇帝是个风流天子,从前到处打仗都不耽误收美人生孩子。一年平均落地两三个孩子,到长孙皇后去世那年,已经有了十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女儿。 但长孙皇后去世后几年,后宫却并无所出,连所谓最得宠的徐充容,见圣人的机会,其实也不太多。 姜沃与徐充容一并往文成公主现居的宫殿走去。 路上不免闲谈几句。 姜沃还记得几年前,徐慧得知圣人独封她为婕妤时,那种面容发光的纯粹欢喜。如今看来,徐慧对圣人的崇敬爱慕丝毫不减,言谈中自然流露出那种,能为圣人分忧,就是她的无限喜欢与荣耀的心情。 似乎只要能给二凤皇帝解决麻烦,别说让她去验看文成公主,让她去当文成公主都行。 姜沃度其情感,不只是女子对男子的爱恋,还有一种信徒似的仰慕。 姜沃心道:那媚娘真是输的不冤。 媚娘拿皇帝当业绩刷,徐慧拿皇帝当神明来奉献爱戴,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姜沃跟徐慧不太熟,而当年在掖庭北漪园待过的徐充容,也知这位姜太史丞与武才人关系好,因此两人的闲谈就非常水,不过谈些天气风物,宫中人尽皆知的消息,就这样一路到了文成公主殿中。 一进正门,姜沃就感觉到旁边的徐充容立刻紧绷了起来。 姜沃跟着师父袁天罡学的不只是相面,更有观察人的身形神态,举止动作与微表情。 徐慧此时背已经下意识的绷直,很是郑重。俨然是面对大事的状态。 进殿后的小半个时辰,姜沃就都在旁边打酱油,间门或走神。徐慧就像是一个老练的又富有人文关怀的hr,从眼前准‘文成公主’的生活起居问起,诸如一路从河南道上京的见闻(此时没有山东省,山东大部分属于河南道),到了这里一日一夜可有水土不服,上回面见圣人是否紧张等。 姜沃在旁安坐,把自己当成桌上的小花樽。 不过,就算她没有说话,只是旁观,也察觉出,这位准文成公主是个很得体的姑娘。她回答徐慧的话,又稳重又慎敏,既尊重徐慧的二品充容宠妃身份,却又不失此时被封为公主的自尊刚强。 当然也带一点紧张:她也清楚自己这个公主头衔还不怎么稳固。 虽说见过了圣人,但男女有别,圣人也只看着她行了个礼,勉励了两句就让她告退了。 这会子大约是最终面试。 能看透这一点,就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姑娘。 姜沃觉得这位准文成公主应该能去掉自己的‘准’字头衔。 于是姜沃索性把精神移到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去,先细观文成公主面容——袁师父曾教导过,因是相师,素日里观人就要更谨慎些,决不能使劲盯着人的脸看,让人觉得冒犯,似乎被窥探打量一般。 要做到目光似清风拂面,又似月光映照,最好让被看得人都拿不准,这样飘过的眼风,究竟有没有在看他。 于是姜沃虽在细看文成公主,那专注于回答徐慧问题的姑娘却并没有察觉。 只见文成公主生的身形高挑,眉目初看只能算是清秀,并不是夺目的美人。但却越看越有味道,眉眼间门有独特的韵味和一种坚定的气度。 显然是个自信又很有主意的姑娘。 姜沃想,她真的很喜欢大唐女子们。 也或许是她没怎么接触过深闺里的姑娘们,反正她所见的嫔妃、公主、女官,甚至寻常小宫女,大部分都没有畏缩卑微的模样,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 徐慧已经渐渐问到了深刻的核心问题,比如接下来这句:“作为大唐的和亲公主,公主将会如何做吐蕃王后呢?” 听到这句话,姜沃简直梦回看‘职场小说’,求职者被问到:你觉得入职后,你能为公司做出什么呢? 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笑了。 正在一问一答的两人都看过来,徐慧先疑惑道:“姜太史丞?”这句话有什么好笑吗? 姜沃失笑被发现,也不慌不忙,依旧淡然,似乎那一笑是应有的:“我观公主面,极宜大唐与吐蕃世代交好,故欣而悦之。” 她这话一出,文成公主不由眼中露出喜悦之色。 文成公主知道这场‘终面’徐慧是主要的,但并不代表这位姜太史丞就不要紧。 在入九成宫前,文成公主已经从江夏王处了解了这位仙师高足,江夏王提点过她,这位或许从头到尾都不会说话,但她却是有一票否决权的——在袁仙师养病,李淳风只顾观星的现在,若是这位太史丞相得她面相不吉,那她必然是做不成‘文成公主’的。 于是此时听得姜太史丞这句话,文成公主只觉得如闻仙乐。 就连徐慧也一时无言了:姜太史丞如此说了,便是文成公主接下来几个问题回答的不尽如人意,难道自己还能去向陛下言明换人吗?这岂不是大大得罪了太史局?何况就徐慧看来,也已经有九分认可了文成公主。 而文成公主果然是聪明姑娘,哪怕徐慧沉默不再追问,她也把方才的问题回答了。 而且回答的非常铿锵有力,一串表忠心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动人肺腑,总结起来便是‘吐蕃洋装穿在身,我心永远是大唐心!’ 她这个吐蕃未来的王后,一切都会以大唐的利益为最根本利益。 甚至说出了,若是吐蕃再犯大唐,那必是她已经死谏了吐蕃王无果,已然殉国! 这样的觉悟出口,徐慧觉得也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两人告辞离开。 因徐慧要去面圣,很快就跟姜沃分开,且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显然心神都在总结方才之事,想着怎么回禀圣人。 姜沃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离开。 又想到媚娘。 其实当年媚娘去御前,不单让皇帝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二凤皇帝。之后这几年,媚娘一直潜心读书而不再去争圣意,姜沃觉得并不是一蹶不振,媚娘是很坚韧的人,与其说是放弃,不如说是…… 她也有些害怕圣人。 前几日媚娘分析战局的话浮现在姜沃心头:聪明的女人很多,但媚娘却是有政治目光的聪明。这就不太多了。 同性相斥,政治家之间门大抵也是如此。 而现在的媚娘,在政治上哪怕有目光和天赋,但她还没有经历,没有让她发挥试验的舞台,毫无疑问是极为稚嫩的政客,因此她是畏惧二凤皇帝这样千载难逢卓绝的帝王政治家的。 就像是猞猁害怕天敌老虎一样。 而二凤皇帝当日不太喜欢媚娘,或许也是一面之间门,就察觉出了她的‘野心’。 是那种哪怕走一点邪路也想要向上的那种野心。 是为达成目的,为了最终的利益,冷静的,不太在乎手段的政客思维。 所以他挑了虽然聪明但‘忠贞’‘贤惠’的徐慧吧。 “徐充容贤惠,能为陛下分忧,但较之文德皇后,又实远逊。” 敢说宫里这几年最炙手可热的宠妃徐慧不如人的,不是寻常人,而是跟着二凤皇帝最久的宦官云湖。 云湖生的高大而面目端正,若是带上假胡须走在外面,旁人绝不会以为这是个宦官。 大唐的宦官常要骑马传旨,骑术都很不错。而云湖不但骑术好,武力值也极佳——有多佳呢,玄武门事变他哪怕是宦官也参加了。 此时这话就是他说的。 自打太子寻男宠之事后,皇帝心情一直不太好,云湖也常会说些闲话想让陛下开心,而怀念长孙皇后,就是最安全的话题之一。 果然见圣人颔首。 “怎么能比呢?之前朕下决心远征高昌,徐充容还劝过朕勿要穷兵黩武,少动兵戈,无非是照着书本子上的‘贤妃’来劝朕——若是观音婢在,必会明白朕,那一仗非打不可!”观音婢是长孙皇后的小字,若非眼前宦官是云湖,皇帝也不会提起亡妻小字。 “旁的女人绝不会有她的见识。” 云湖低头不言,心内其实是想到:可陛下您这些年宠爱的女子,都是温柔和顺,哪怕才思敏捷也不通政务的啊。于是后宫中人人效仿,更不会去关心朝政,就连徐充容,在上回上书后,也有一段时间门未能面圣,旁的嫔妃更不敢再就前朝发表看法了。 哪里会再有如长孙皇后那般的女子,您要往玄武门前造反,她就负责发放兵器的贤内助呢。 云湖的心声没有说出,但皇帝自己却也道:“罢了,朕也不喜旁的嫔妃猜中朕的心思。” 或许他本性并不喜欢有见识的女子,他只是……喜欢观音婢而已。 都说君心不可测,但只要是她,哪怕猜到了他心底的隐秘,哪怕违拗了他的意思,也都无所谓。 他可以被她猜中,因为他相信,哪怕他冒天下大不讳要去造亲爹的反,观音婢也会认可他陪伴他,永远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她站在殿前勉励将士,亲手给将士们发下寒光泠泠开了刃的兵器。 于是当年他纵马往玄武门去的时候,都不用回头再嘱咐她多一句:胜了,他们夫妻将是这个帝国的主人,败了,他们会一起从容去地下相会。 只有观音婢可以得到他这样生死托付的信任,若换一个女子,极有见识野心,能猜透君心就不必了。 想到玄武门,又想到太子,二凤皇帝复烦闷起来。 若是她还在,孩子们何至于此! “只盼我能得一个极有见识的妻子。”李治放下手里的琥珀杯。 今日是他为崔朝送行,后日崔朝就要正式带领使团往西域去了。 李治忽发此感想,是因方才崔朝敬他:“这一西去路途迢迢,不知会不会错过王爷的大婚。” 这才惹得李治对未来妻子有所感触。 崔朝安慰他:“同安公主盛赞过准王妃的性情,王爷放心就是。”李治已经定下的未婚妻,是皇帝千挑万选的世家女,出身太原王氏。 只是崔朝自己并不以出身世家为衡人之准,所以没提这个,倒是提起做媒的同安公主。 这位是真的姑奶奶——高祖李渊的妹妹,李治的亲姑奶。 然而李治只是一叹:“不过是姑奶自个儿嫁了太原王氏,就满口子称赞王氏女。”显然对这位姑奶奶的目光不甚信服,觉得对方都是私心。 崔朝莞尔,晋王继续往下说去。 “前些日子是平阳昭姑姑的忌辰。”李治又喝了一杯酒:“太子哥哥和二哥都……忙的无暇,便由我主祭。”所谓无暇,不过是太子正在跟皇帝冷战,闭门不出,而魏王忙着编书与孝敬父皇,哪怕几日的祭祀也不愿离开九成宫皇帝身边,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了李治身上。 而听得平阳昭公主几个字,崔朝收了与好友谈话时的轻松笑意,脸色肃穆起来,露出无比的尊敬来。 平阳昭公主,高祖李渊的女儿,当今圣人的姐姐。 这是个极值得敬重的女子,她不只是大唐的公主,更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征战沙场,是货真价实开国功臣。 因军功懋著,公主于武德六年仙逝时,高祖特命以军礼下葬。 当时还有愣头青老古板的臣子,上书给李渊叭叭叭,道妇人下葬,按正礼不得鼓吹,哪怕是公主,也不该破例才是。 痛失爱女的李渊气的在朝上大发脾气,厉声责问道鼓吹是军乐,当年公主帅兵讨伐天下,曾亲擂鼓鸣金,一生与军乐相伴,那时候你这礼官在哪里?你上过阵吗?难道公主这般大功,只因妇人丧仪便不得鼓吹,你这样寸功不建的男人,若是混个军务,将来死了倒能鼓吹了不成? 给那太常寺官员吓得立刻自陈糊涂——再不认错,只怕皇帝就会让他立刻去死一下亲身感受‘没鼓吹’的丧仪。更别提也在朝上的秦王,立时回首冷冷瞥了他一眼,很有种警告的意味。 当时的秦王,后来的二凤皇帝,一向很敬重平阳昭公主。 “父皇很怀念姑姑,常提起当年他与姑姑的军伍会师于渭水河畔之事。”长孙皇后去后,李治由父皇亲自抚养长大的,家族旧事也不是师父们教的,多是二凤皇帝亲口讲的。 可以说,平阳昭公主的光辉形象,都是二凤皇帝给未曾得见平阳昭姑姑的年幼儿女们塑造的。 李治从小听着,自来很敬服姑姑。 兄长们都无暇,他去主祭,正和心意。 但真正让李治触动的,还是几年前与姑父柴绍的一番相谈。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好快,转眼也三年了……” 平阳昭公主天不假年,武德六年就过世。驸马柴绍却是三年前,贞观十二年才过世的。 他与妻子一样,不但是驸马,也是大唐开国的出力者,且不止给岳父干活,还给妻弟干活——二凤皇帝打东突厥的时候也用姐夫来着。 因此,贞观十二年柴绍病重的时候,二凤皇帝带着儿子女儿们(依旧是限定长孙皇后嫡出儿女们)亲自出宫去探望姐夫。 但皇帝到底是天子,不好总跑出宫,且他驾临多了,必也打扰柴绍养病,于是二凤皇帝去过一次后,就指挥儿子们常去看姑父。 李治去的是最多的。 比起在宫里看两个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更愿意听姑父讲平阳昭姑姑的旧事。 柴绍也很喜欢这个柔和宽厚的小侄子。 平阳昭公主和二凤皇帝是同胞姐弟,原就有些像,民间门又素来有侄随姑的说法,俱柴绍说,李治的眉眼是很像姑姑的。 后来柴绍病的越重,便怀念越多。 到了平阳昭公主的忌辰,李治更不忘去看姑父,就见姑父哪怕卧病在床,手里还拿着当年公主所写的家书反复看。 “许多人赞我行军善谋,多奇策。”他声音低沉:“可其实,我自知短处,性子颇有优柔寡断之处。” “善谋与善断是不同的——当年高祖举兵,我心知该去招揽军伍相助,但又舍不下家中父母与妻儿,总是犹豫着想安排的两全其美再起身。还是她说,你只管走不必担忧,我自有主意。” “果然,她不但在乱世中保全自身,还招募军伍,攻城略地,大成气势。” 柴绍语气中尽是怀念与自豪。 “那些年,我们夫妻各自领兵,我常为她出谋,她常为我做决断。” 直到武德六年,柴绍奉命征讨作乱的吐谷浑,平阳昭公主已经病中,再无法夫妻同上沙场。等柴绍归京时,妻子已然辞世。 “真快,已经十五年了。” 贞观十二年的柴绍在病榻之上,手持妻子当年的家书,只觉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八年前打东突厥,圣人命我做金河道行军总管,帅五军之一。彼时五军各路音讯相通需要一日一夜。有一回,我偶然察觉一良机可偷袭东突厥,需当机立断,然我却举棋不定,不知我这一动是否会扰乱旁军,坏了李靖大将军的总排布。” “我真希望她就在身边。” 智慧与果断从来不是一回事。人无完人,哪怕是不世出的名将,都会有自己的弱点。 她会说什么呢? “就去做吧,去抓住敌人的破绽。”她或许会这样说,她的眼睛是柴绍见过最令他安心的坚定。 李治就见戎马一生的姑父眼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泪光。 柴绍只是想着:这一世,半生与她纵马沙场。原本那该是最颠沛流离的时光,但现在想来,只要知道她在,便总是有归处的。反而后半生,富贵已极却天人永隔,面对生死攸关的大事,总是无人可诉茫然不安。 那是李治听姑父说过最多一次的话。 或许那时候,柴绍已经不在乎什么君臣有别,对着皇子侄子,失去了防备,只想对着这肖似平阳昭公主的少年说一说心声,不在乎什么忌讳。 但李治也觉得,或许不止因为自己眉眼像姑姑,而是因为……自己性情像姑父自身。 他自己也是不擅,甚至有些逃避决断的人。 哪怕他想明白一件事,心底知道该怎么做,但总有些犹疑……若是结果不好呢,若是自己推演错了呢?他有点逃避面对抉择错误后,很可怕的后果。 他也想要一个人来推自己一把。或者只是坚定的站在他身边道:“去做吧,你没有错。” 当时柴绍身体状况极坏,神志也不甚清楚,多是自言自语,李治就没有问出口:姑父,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情像你? 他准备下次再去探望的时候,却传来了谯国公柴绍过世的消息。 李治在宫里落泪良久不能自抑,直到把妹妹晋阳公主都吓到了,抱着他的胳膊细声道:“哥哥,哥哥别哭。” 时隔三年,在崔朝这样的知心好友跟前,李治说起这些事,还是不免低落。 崔朝轻声道:“圣人亲自抚养王爷五年,王爷这般心声何不试着对圣人说一说呢?”说一说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室。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父子感情好,不代表沟通好。 就崔朝旁观者看来,圣人与儿子们沟通并不好。比如他很疼爱晋王,有时候却也有些看轻他,觉得幼子太和善温柔,总想护着他。给晋王挑属官都会挑忠厚老实的,似乎怕官员欺负诓骗了晋王一般。并不很信任幼子能把自己属官收拾明白。 那么挑妻子只怕也会挑大家闺秀贤惠型的,免得儿子倒被妻子管束住…… 不知李治了不了解圣人,但崔朝知道,圣人是不够了解晋王的。 李治摇头:“不成的。父皇这些日子为了太子哥哥已然好生烦恼,我如何能生事给父皇添麻烦。何况女子于闺中,性情怎么会为外人得知。父皇哪怕是天可汗,圣明烛照,却总不能照到人家后宅姑娘那去。” 到头来还是会按门第、才学、容貌来挑。 李治低落道:“只盼上天垂帘,王氏是个有见识的女子。自然,不能盼着她是姑姑那般天纵奇才,但有个一二分的影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之后不等崔朝安慰,他又勉强振作,起杯道:“这是西域葡萄酒,正给你送行。后日我没法出九成宫送你,只好今日为别。” 崔朝饮了这杯,复敬李治:“王爷,禁中储位云波诡谲,您是皇后嫡子,也身在乱中。万自珍重。” 李治颔首。 这顿送别膳已然吃了两个多时辰,李治却仍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想到将来都无人可倾诉,更觉心里彷徨难受。 但算着暮鼓快要响起,还是无不散之宴席,该让崔朝出宫了。 李治命宫人收了酒盏,送上扶芳饮并换上新的熏香,熏去酒的味道,免得崔朝出宫路上遇上人还带着酒气。 又亲自去架上取了一个锦匣。 打开给崔朝看:“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姜太史丞曾掷杯给二哥起卦吗?那日后,二哥倒是命人打了几个类似的鎏金银杯自用,又因那日我也在,便给我也送了两个。” 他给崔朝留了一个。 “姜太史丞曾亲为你起过一卦平安,你便带上这种鎏金银杯,也算一吉物。” 崔朝收下,再次与晋王作别,请他保重。 夜里李治孤身一人坐在灯下,细想宫中局势。 想到烦闷处又安慰自己:到了这九成宫,不比宫里规矩大——等开春后,父皇还要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去围猎,既一同出门游玩,只怕太子哥哥与父皇有什么龃龉也就都抛开了。 只盼都好起来吧。 然而很快,李治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事与愿违。 第24章 公主 “太史丞,打扰了。” 姜沃的又一个休沐日被占用,不过不是被晋王,而是被文成公主。 在此之前,她已经与礼部、太常寺的官员一起,排定了文成公主的行程时日上报了皇帝——礼部太常寺负责典仪流程部分,她则负责为这些仪式观天象定吉时。 因是第一回出太史局,与别的署衙朝臣合作,姜沃心头也一直绷着一根线,这第一步是不能出错的。 好在这几天下来,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从一开始略带别扭与探究,到后来已是完全信得过她专业素养,待她与同僚一般视之了。 说来,姜沃能这么快与其余衙署同僚合作愉快,也得感谢魏王李泰。 礼部、太常寺和太史局商议和亲行程的第一天,魏王亲自在旁坐镇,看着他们商议典仪。 一来,他上体圣心,表现的跟父皇同心同德,关爱和亲公主,二来,他总记得姜沃给他算的‘明年事不同’那一卦,觉得可以再跟仙师一脉拉拉关系,于是不请自来了。 魏王李泰坐在旁边,存在感极强,大伙儿做事都束手束脚。 不只因为他的地位和那种骄人气势,还有他的体型。与父亲和兄弟们不同,李泰胖的很突出,腰腹洪大,以至于每逢下拜,都像是一只企鹅要弯腰一样难。 皇帝心疼这大胖儿子,只要不是正式场合,都会免了儿子的礼。 于是那日李泰穿着绛紫色大团花纱袍,头戴带有金附蝉的远游冠,坐在一侧,在姜沃眼里,总是忍不住将其幻视成一根顶着蒂,镶金嵌玉的茄子王。 还不是沉默的茄子,而是时不时要强行发声的茄子。 比如姜沃才翻着今年的天文历说一句:“癸酉日,太白顺行,岁星列于东……” 旁的官员都在等下文,魏王已经击掌:“好!算得好!果是精妙!” 姜沃:……6 其余官员:尬住了,我们该不该跟着喝彩? 好在姜沃已然跟师父们呆久了,再尴尬的场面,也依旧保持面容如常,如山上浮云缓缓飘走一样淡定。 魏王这一掺和,其余朝臣们倒是跟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以至于她迅速融入了集体。 就这样,姜沃上了几天贼累的班。 好容易忙完,到了休沐日,晨起姜沃就特意多躺了一会儿。谁料起床没多久,就接到了文成公主的名刺,想要亲来拜访。 姜沃就回了陶姑姑,在正堂布置下熏香、果碟、饮品等候公主。 文成公主身边如今服侍宫人颇多,皆是到九成宫后圣人赏的。 但她这回过来,就带了一个侍女,显然是打小跟她的,看着举止有些拘谨,格外小心,跟宫里熟谙宫规的宫女不太一样。 凡在宫正司内的女官和宫人,都出来排排站给公主见礼。 以至于落座的时候,文成公主还有些不好意思:“原是想临走前与姜太史丞谈讲一二,却扰了宫正司。” 文成公主是个爽快的人,很快就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不令人猜测: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想在离开大唐前,再与故土上谈得来的人说说话。 姜沃笑答:“好。”公主想说什么,她都会仔细聆听。 其实文成公主是待和亲的公主,后宫的限定期红人,此时无论去哪个宫都会受欢迎,有的是人想跟她谈话,关照于她,让皇帝看见她们的贤德。 但文成公主自知将要远行,一辈子不会再见这些人,最后这十天半月的,也就不愿再敷衍掩饰,让自己成为别人展示贤惠的舞台。 她以需苦学吐蕃语,无暇拜会为由,常日待在自己宫中,从不主动去见后宫嫔妃。 倒是今日,算得姜太史丞休沐,她便一早令侍女递了名刺,没带任何架子,悄悄走了来。 她真的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单纯地说说话。 好在经过最初的热闹(圣人赏赐嘉勉,后妃们立刻跟着赏赐赞扬)后,已然没什么人注意文成公主的去向了。在嫔妃们看来,这位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结交的人脉。 与其关注她,不如多想想怎么给即将出嫁的高阳公主准备贺礼。 虽说高阳公主不比长孙皇后嫡出的几个女儿那般受圣人疼爱,但也是庶出公主里出挑的,圣人颇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爱骑马男装的女儿,为高阳公主选的婚事也很不错,是心腹重臣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 在后宫娘娘们看来,这门亲事才是要紧着应酬的呢。 姜沃请文成公主喝的并不是扶芳饮,而是姜桂饮,喝到口中热辣辣的。 姜桂饮很常见,不单是太医署常备,哪怕外面的饮子药店铺也常熬这一味饮子,专治湿寒腹胀。 她特意挑了姜桂饮,是觉得应当正和此时文成公主的脾胃。 初春时节,新鲜的菜蔬本就少,而膳房给公主送的菜肴,必然是力求丰盛,估计多是大鱼大肉。听闻公主又常日在屋内闭门不出,苦学吐蕃文字语言,运动不足,加之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喝点姜桂饮正合适。 果然文成公主坐下,慢慢喝了三杯姜桂饮。 期间她与姜沃说了许多话——都不需要姜沃回答她,文成公主只是一径说下去,似乎来不及似的,絮絮不止地说下去。仿佛要在一日之内将她的过往来路,将她自己这整个人倾诉出去。 就像是一只即将断线飞走的风筝,若是有情感,也想让人看清它身上精美的纹路,记得它是一只怎么样,独一无二的风筝。 姜沃捧着杯子认真听着。 正如刘司正所说,文成公主确不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只是刚刚沾到五服边上的亲眷,从身份上来说,勉强算是宗室女。 江夏王妃亲生的子女只有三个儿子站住了,两个女儿都不幸早夭。王妃遗憾之余,就移情起来,很喜欢女孩子。 对家中几个庶女都不错,出手很大方。 但庶女到底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王妃既然喜欢女孩,索性就将亲眷内的小姑娘们轮番接到王府来玩,看着机灵懂事的,就多照应些。 文成公主道:“王妃极大方,随手赏赐的金银与衣料,往往就能抵得过寻常门户一年的使费。” 江夏王是军伍中人,四处征战的大将,自然手头阔绰,在当地亦是一手遮天的人物。所有的分支旁系都想更紧的攀附王妃,不但为了贴补家用,更是为了万一有事求到王府时,有点香火情好说话。 既然王妃喜欢小姑娘们相伴,这些旁系家族们,便都调理一二女儿,专门用来奉承王妃。 因此文成公主从小学会了,怎么在旁人家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却也不能太乖。若是王妃太喜欢,就难免会抢占了别人的资源,招人嫉妒口舌。 于是这些年来,文成公主将自己小心的维持在一个,不会被王妃遗忘,又不是太得王妃喜爱的位置上头。 所以那日徐慧去考较她,知不知道到了吐蕃如何行事,文成公主是颇有感慨的:她太懂了。旁人的长处或许在琴棋书画上,她的长处却是能读懂氛围,审时度势,会在恰当的位置做恰当的事儿。 怎么在尴尬的位置上保全自己,并尽力过好,这不只是她的本事,还是她从小的生活。 “所以这回和亲,王妃选了公主?”姜沃适时递上一句话,让她能继续往下倾诉。 文成公主一笑:“或许吧,王妃或许看中了我的性情,也或许是,觉得有缘分。” 文成公主这个封号,是远在公主人选定下来之前就凿定的,因此—— 眼前姑娘指着自己对姜沃道:“说来也巧,我的闺名便叫文成。” 李文成。 连江夏王妃也感叹: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可能文成这孩子打出生起就该有此命呢。 李文成说的很满足,最后舒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是即将断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信,不会有人再记得—— “公主会名垂青史。”姜沃这句话说的很笃定。文成公主闻言有些呆住了。不由抬头去看对面人。 姜沃很坦然回望她。 你不是风筝,你是千秋万代被人记住的公主。 连你途径回首的日月山,都会成为传说,成为名胜之地。 你不会被人忘记,不但是此时人,更是万世人。 “听闻吐蕃王松赞干布为了迎娶公主,正在修建布达拉宫。”姜沃露出的是真正的神往。前世她心脏那样不好,从生到死二十年,是绝没有机会踏入高原藏地,看一看雪域之上布达拉宫的。 但这一世不同了。 她有机会看到未损毁,未重建的原版布达拉宫,一定要排除万难走出去看一看。 “雪域之上的宫殿一定很美,将来必往吐蕃去拜访公主。” 李文成这样长大的姑娘,最会读出人的言辞是客套还是真心。她入宫后,韦贵妃作为后宫位份最高者,当然会关切她,也是她推不掉的。 定了出发日期后,韦贵妃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安慰不舍夸赞话,甚至拭泪了几回,最后嘱咐她:“在宫里想要什么吃用的,就打发人赶紧告诉我。” 那语气也挺真实的,似乎觉得她这一去就凉了,想吃啥好的赶紧吃点吧。 是客气的不舍,也是真切的怜悯:天啊,去了那等荒蛮之地,吐蕃又是野心勃勃的番邦,一个娇滴滴小姑娘不知道能熬几年活头? 但眼前太史丞,却是真心实意预定了多年后,要去拜访她,是笃定着她会活下来,甚至会过得很好。 文成公主从来不是懦弱的姑娘,此时她眼底除了坚定,又多了几分对未来的希冀——姜太史丞会起卦见未来,总是不会错的。天山雪域,自有她一番新的天地。 “到时我必扫榻以待!” 第25章 解围 九成宫,兽苑。 媚娘正眉头紧锁站在一处围栏前。 晨起,媚娘记得今日是姜沃的休沐,原要去宫正司的,谁知到了门外,正巧遇见文成公主带了个侍女进门。 媚娘想了想,便避开了。 后妃里头,想用关怀文成公主在圣人跟前刷贤惠分数的不在少数,但文成公主深居简出,不太肯见嫔妃。 除了奉圣旨替她置办嫁妆的韦贵妃,文成公主去亲谢了两回,其余娘娘们,哪怕是主动邀请,文成公主都婉拒了。 后宫中就此颇有微词,比如媚娘就听刘才人替阴妃娘娘不忿过:“不过是个外四路的宗室女,要和亲才封了公主,娘娘好心关怀,是可怜她无依无靠的,她却避着,不识好歹。将来孤零零去了番邦之地,若是过得不好,内廷里能为她说句话的人也没有。” 媚娘倒觉得文成公主挺聪明有骨气的:她这一去和亲吐蕃,所经历的荣辱悲欢,都绝不是后宫女子们几句唇舌能改变的。 正如她回答徐充容那句话,要是吐蕃再起歹意犯大唐国土,她作为和亲公主,便是首当其冲,性命也难保。 既如此,何必把留在故国的最后光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社交上,还不如多探听些吐蕃的文化人情,多了解些高原水土来的实惠。 于是媚娘就避开了。 免得此时进去,文成公主把她也误认做刷分的嫔妃。 既不能去宫正司,媚娘想了想就往兽苑来。 她是特意去看五十九号猞猁的——就是她初次到兽苑骑马,坐在她马背上的那一只。 猞猁性子并不是亲人的,但这只却格外亲近媚娘,在媚娘身后坐了一回,竟就记住了她。后来媚娘有日闲闷,再逛到兽苑时,小猞猁依旧认得她,伸出爪子轻轻扒拉她的裙角,还拿毛茸茸的头去蹭媚娘的手。 媚娘被毛茸茸拱的心软。 兼之她素日无事,近来就常去兽苑看小猞猁。 这段时日,已经有不少猞猁被跟来九成宫的王孙公子们预定,放到了更宽大舒适的兽栏里,挂上了牌子不允许外人接触。 但五十九一直没被挑走。 它年纪小,体格还没有彻底长开,是一只弱小的猞猁,排名也很靠后。俱驯兽倌儿看来,五十九今年被贵人挑走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 所以当时媚娘想试试带着猞猁骑马,兽苑的人才挑了五十九号给她玩一会。 毕竟那些能够讨好圣人和王爷勋贵们的精英猞猁,都会被更好也更严的饲养观察着,不会轻易给宫女和后妃们赏玩。 当然,不够精英的小五十九,过得日子也不如精英猞猁们。 已经被贵人们预定的猞猁,每日会有活物投喂,既保证充足的营养,也保持它们捕猎的野性。 但像小五十九这样的猞猁,就只能吃兽苑配的饲料和边角肉。 于是媚娘每回过来,都会自己拿钱,向膳房买一包鲜肉专门来喂五十九。 这是她的偏心。 然而这次过来,媚娘完全没有了喂肉的心情。 小五十九不在原本的兽笼中。 媚娘到的时候,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养兽倌儿正在来回搬草,将新鲜的干草铺在地上。 兽苑里除了几位大管事,下头便是驯兽倌儿和养兽倌儿。 这两桩都是苦差事,一般刚分过来的十岁出头的小宦官,都只能做养兽倌儿,负责兽类的投喂和清洁工作。直到年纪大些,力气足了,脑袋也够机灵,才能从养兽倌儿升做驯兽倌儿。 媚娘对这小养兽倌儿有印象,他瘦小的似乎风一吹就能刮跑,做事倒是很勤快。他是专门负责五十九到六十一这三只猞猁的。 这三只猞猁,一只比一只小,明显今年都没什么被贵人挑走的前程,但这小养兽倌儿依旧勤快的很,把兽笼收拾的干干净净。 听到脚步声,那小养兽倌儿回过头来,堆笑道:“武才人。” 媚娘便问道:“五十九是被人挑走了吗?” 小养兽倌儿脸色一白,他动了动嘴想要说话,却又有些害怕似的。他将手用力擦了擦,然后弓着腰道:“我带武才人去瞧瞧吧。” 媚娘跟着他来到马场旁边的一处围栏旁。 越往这走,媚娘心越凉:马场旁边的这处兽栏一般都是空着的,唯一的用处,就是那些贵人们来试豹子猞猁时,不肯空试,需要些黄羊野兔等猎物下场。 这处围栏就是专门用来装这些送死猎物的。 媚娘站到了围栏前。 向来空着的木栏围就的笼中,她熟悉的小猞猁奄奄一息趴在里头,前爪鲜血淋漓,还露着骨头。 媚娘忙走近几步,贴着木栏,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小猞猁依旧认识她,抬了抬头似乎想要去蹭她的手,可惜没有力气,很快又卧了下去。但就这样微弱的一动,牵到了它受伤的腿,又涌出鲜血。小猞猁腿下的土地,原本浸润又风干了血后暗红色的土,重新染上触目惊心的鲜红。 她忙叫住想要离开的养兽倌儿:“这是怎么了?”兽苑的人都是从小与兽类为伍,从不会虐待动物的。 那养兽倌儿也露出不忍之色,见周围无人,便低声道:“放在这里的猞猁便是已经销了牌号了,只好扔在这里等死。” “今日一早,魏王带了几个亲兵来选豹子。说是下月圣人要带着皇子们围猎,他要选一头最矫猛的豹子。原本管事们是放出几只黄羊让豹子扑食,好让魏王择选的。” “魏王却觉的不够好,吩咐管事们道‘猞猁才最灵活精巧的兽类,若是有豹子能抓到猞猁,才是好豹’……这不就挑了两只猞猁扔进了马场。” “五十九还算运气好的,只断了条腿。另一只猞猁被咬断了脖子,当场就没了。”养兽倌儿说完,又觉得不对:与其扔在这儿等死,还不如痛快被咬断了脖子呢。这样说来,倒是那一只猞猁运气比较好。 见媚娘脸色煞白,小养兽倌儿就劝道:“好在才人来得晚,没亲眼见到,不然只怕更难受了。” 媚娘这才晓得,小猞猁原来是被豹子生生咬断的腿。 其实放在草原丛林中,豹子未必抓得到灵活迅捷的小猞猁,可马场就那么大,四周圈的牢固固的,放上好几头凶悍的豹子,小猞猁无处可逃。 魏王已然挑了一头满意豹走了。 养兽倌儿也有些心疼地看了眼趴在‘废弃笼’中的小猞猁:这只猞猁前腿骨已经被咬断了,就算花费大力气,浪费许多银子上药给治好了,也只能是瘸腿猞猁。 再没有用的了。 所以兽苑的管事们就将它‘销了号牌’,单独关起来等死,免得发起热病来倒是传给别的猞猁。 他说完就想走,媚娘忙跟了两步,将他拦住:“若是我出钱给它治腿呢?我知道,你们兽苑有治伤的良药。” 媚娘听说过,圣人就有一头极心爱的黑豹,从前跟着圣人猎熊的时候伤了后腿。圣人就令兽苑给豹子好生诊治,一直养到终老。 养兽倌儿年纪小,被媚娘一拦一问,慌得哎哟哟跺脚道:“不成的!别说那药贵,只说这猞猁是……反正不成的!” 药难得是一桩事,最要紧的是,这是魏王吩咐要当做猎物的猞猁,当时就赏过银子,让兽苑记了折损了。 若是这会子兽苑人私下救治过来,魏王这般人物大约不会回头再计较禽兽之事,但万一呢,万一恼了,哪怕是魏王的一点儿唾沫星都是他们承受不起的,很容易把小命儿送了。 在宫里当差的小宦官,再不敢冒险的。 再者,这武才人来多了,他们也渐知道了,她不过是不得宠的低位嫔妃,来去都不由自己说了算。 便是这会子掏了银子给这猞猁治了伤救了命,可这猞猁都销了名牌,以后再领不到口粮的,哪怕活下去,将来吃什么呢?武才人难道管这猞猁一辈子? 就算她想管,到时候圣驾回长安,她也走了,兽苑上哪里要这份银钱去? 于是养兽倌儿觉得管不起惹不起,只想溜走。 而媚娘方才挪步拦这养兽倌儿,倒让小猞猁误以为她也要走,不知怎么生出一股力量来,用没有受伤的那支前腿伸出栏杆扒拉媚娘的裙角,间色裙飘动之际被它一伸头咬在嘴里,再不肯撒口放媚娘走。 半睁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流着泪。 媚娘蹲下身来,伸手去摸它的尖耳朵,忽然觉得心都要碎了。 她入宫来,受过的委屈不少,但她都能挺过来。可今日这种,纯粹的无能为力,却是令她心碎。 那养兽倌儿原怕武才人强求,左顾右盼想要跑路的,然而见媚娘不再吭声只低下头来轻轻摸着猞猁,倒是不忍心走了。 他们日夜饲养这些豹子猞猁,有时候天冷的厉害,他们甚至会溜进笼子里靠着这些大猫们一起睡觉,也是有感情的。 于是在旁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道:“武才人,你若有闲钱,拿出来半吊,我偷偷去大兽房求人,买些药来合了它吃——那药吃下去很管用,不受罪,很快就走了。” 不是每只兽都能享受药物安乐死的,都得是贵人们的灵宠生了病好不得了,不忍见其受罪,才花钱配药送走爱宠。 这小养兽倌儿已经挺厚道了——要干脆地毒死这样一只大猫需要的草药必得半吊钱,还得他去作揖打转儿求人,担着风险——毒物在宫廷里是查的最严的,谁知道你拿去毒死的是不是猫。到时候还得拿了死去的猞猁对账。 他也是担着风险又白劳碌一趟的,甚至连一点钱也没有多要武才人的。 媚娘沉默下来,没有拒绝。 她温柔的沉默的眷恋地抚摸着小猞猁的绒毛。 如果没法让它好好活下来,那就尽量短的减少它痛苦的时间。 “辛苦你了,我多给你几百钱……” 就在媚娘要开口买下药物的时候,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咦,这只猞猁怎么了?” 晋王其实是最先看见媚娘的人。 自打崔朝离京,起初李治还能隔两三天就接到一封信,可渐渐信就到的越来越慢了,可见崔朝逐渐行远。 晋王算着,等过了敦煌,只怕私人的书信的就无法通传了,只有使团的文书,才能通过朝廷的驿站代送。 李治读书生涯失了伴,而妹妹们也渐渐长大,不再是一团孩子气跟他闹着玩,反而有了女孩子们的小天地,他掺不进去。 同时他又要躲着为了储君位,闹得朝中气氛古怪的两个同胞哥哥,其余兄弟对他则是敬而远之,生怕惹了他令父皇动怒——李治便越发孤闷起来,书堂不上课时,便也几次假托要选豹子,往兽苑来转转散心。 跟着他久了的两个小宦官,颇为知道王爷心里低沉苦闷的,因此也不敢劝王爷什么兽苑人杂不洁,只好由着他逛。 他们心里比任何人都期盼崔郎君回来——跟惯了晋王的聪灵下人都知道,晋王才不是软耳朵,什么都能包容的软心人,他若是冷淡下脸来,是极令人畏惧的。 而李治心底还有点说不出的隐秘期盼。 这九成宫这样大,能让他躲清静的并非只有兽苑这里,但他还是常来这里逛,是为了—— 果然也就遇到了。 人的感官是很神奇的,若是有格外留心的人,就会比旁人发现的快些。 李治余光看到媚娘背影的时候,两个小宦官还在后头蒙头走路,一无所觉呢。李治便不好出声,只好继续往前走,直到媚娘那边似乎闹出了什么动静,其中一个宦官转头过去,李治才恰时问道:“那边发生了何事?” 小宦官刚要跑了去问,就见王爷已经亲自举步过去了。 他们只好愁眉苦脸跟上:哎哟看崔郎君走了,把我们王爷孤成啥样了,兽苑里的微末小事也要亲自去看! 能有什么大事呢?瞧这样子,多半不过是又有手欠的毛兽们抓了宫女的裙子,或是手欠的人抓了兽们的毛毛,反被挠的哭爹喊娘——宫正司已经出了条陈,该怎么处置这些兽苑小纠纷了。 这种事,真属于是宦官们都懒得看的小热闹了。但见王爷去了,他们只好赶紧跟上。 晋王走到跟前,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小猞猁与背影都透着伤感的武才人。 他脑海中立刻就腾然冒出那日武才人纵马的样子,身后正蹲着一只猞猁,神采飞扬。 “见过晋王!” 那小养兽倌儿今早刚见了魏王的威风,对这些王孙公子怕得要死。一回头见了晋王立马跪下磕头。 媚娘闻声,也起身行礼。 李治还了半礼。 养兽倌儿爬起来后,按晋王吩咐将今日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李治并不是只会在屋里读书的文弱人,他也会跟着父兄出去骑马打猎,也曾见过断腿的马和各类小兽,走近低头观察了片刻后,便声音轻柔,不知说给谁听道:“倒没有那样凶险,还有救的。只是伤了前腿前爪,没伤到内脏,包扎好了能熬过夜便保住命了。” 他转头道:“将这只猞猁记在晋王府下,一应草药供给要好的。” 小养兽倌儿一个磕绊都不敢打,立刻应下来。然后点头哈腰,陪着小心请晋王身边的宦官,与他去前头兽房管事处记一笔。 媚娘心下大松。 她似乎忘记了晋王还在身侧,只是复伸出手去,摸着猞猁的耳朵,轻轻道:“夜里敷了药,不要乱动。会好起来的。” “小九儿要听话。” 小猞猁的牌号是‘五十九’,五通武,媚娘觉得自己跟它挺有缘分,便省掉‘姓’,只管它叫小九儿。 似乎听懂了媚娘的话,小猞猁睁了睁眼睛,松开了叼住不放的媚娘裙角,发出了轻微的呜声。 媚娘沉浸在看小猞猁上,没注意到晋王身边剩下那个小宦官,差点跳出来说些什么,只是被晋王一个眼风给制止了。 小九…… 小宦官好悬没晕过去! 晋王排行正是第九,圣人唤晋王,不是唤小名儿雉奴便是小九儿。连带着太子殿下和魏王都是这样唤弟弟的,当然除了同胞的两位哥哥,旁的皇子还是称呼一声晋王弟弟的。 如今这‘小九儿’居然被武才人拿来称呼一只猞猁! 他吓了一跳,倒是李治已经留意到,猞猁脖子上挂了一个被朱砂打了叉号的牌牌,上面正写着五十九。 想来武才人是按这个称呼的,并非冒犯自己。 估计她也不知自己序齿。 是的,媚娘真不曾留意晋王在皇子里的排行。 皇帝儿子那么多,如今还活着的就有十多个,再加上有几个年幼夭折的有的序齿,有的不序齿,这排行怎么排实在是个问题。 且大唐诸皇子封王都早,比如李治就是三岁封了晋王。宫中也没人称呼皇子排行,都是称呼封号。媚娘辛辛苦苦背过各位皇子(包括高祖留下的几十个皇子)并公主们的封号,再要求她去记个人的年纪排行,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况且此时的排行,本身只有亲密人才能称呼。 比如崔朝,哪怕他的出身和家族故事都已经被掖庭中人八卦的明明白白,但至今还没人知道他在崔家是崔几郎——毕竟世家大族里,分不分家,分到那一层家,按什么序齿都有讲究。 这会子只有亲密的人,会称呼对方的姓氏加排行。 就像姜沃从前看唐诗,有些题目是‘祭十二郎’‘送十三郎’的,其实都是很亲近的亲人朋友才会这样称呼。 媚娘不知道自己用晋王的‘郎号’称呼了猞猁,见小猞猁有了着落,便收拾了心情,向晋王行礼告辞。 然媚娘还未出兽苑大门,就见兽苑的大管事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托着一瓷瓶一路狂奔过来。 只见他奔到晋王跟前,立马跪了,努力克制着不喘粗气,将药瓶托举起来。 媚娘隔了这么远,都听见这管事带着点颤音大声道:“回王爷,这是兽苑最好的兽药。” 就见晋王很随意地点点头,自有身边的宦官接过瓷瓶,核对了下上面贴着的封条,然后还给管事,声音略有些尖的催促道:“那还不快给这只猞猁上药。” 那管事点头如捣蒜。 媚娘不再看下去。 晋王点名要治好的猞猁,兽医官自然是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来。上完药包扎过后,兽苑管事还特意派了两个资深的养兽倌儿,令他们通宵达旦守着这猞猁,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求神拜佛祈祷它熬过重伤的第一夜,可别死了惹得晋王不高兴。 好在兽苑的人也有经验,这种外伤,只要伤口不发烂,猞猁精神头不错,能吃能喝,夜里再照顾的好些,避免高热起来,撑过头两天,一条命便保住了。 尤其现在天气还偏冷,伤口不会腐烂,勤加照看会好的更快。 晋王听兽苑人保证了一番后,见那小猞猁奄奄卧着,便也俯身,像方才武才人那般揉了揉它的尖耳朵。 这才离开了兽苑。 下晌媚娘到宫正司与姜沃说起此事,也惊了姜沃一下,想起那只漂亮的小猞猁就很是不忍,听说晋王接手才安心。 这一晚,陶姑姑便只令她们只能吃清淡的汤面。 因媚娘进门的时候,脸上还带了些担忧伤痛神色,正好让陶枳撞上。 陶枳问明了原委,便直接安排了晚膳,还让媚娘先喝一碗宁神的汤:“你今日见了血肉模糊的冲了眼不说,又有惊、忧、伤攻心,后又转喜——这般心绪起伏,极易损五脏六腑的,今日再不能吃什么刺激油腻的饮食,难克化。” “你们两个都只吃一碗薄汤面,就赶快睡去,好好养一养神,免得造出病来。” 媚娘乖乖应了,姜沃在旁,听闻自己的晚膳也变成了一碗汤面,便试着抗议下:“姑姑,我并没有亲眼见着血,更没有吓着……” 被陶姑姑无情镇压:“你这些日子为了文成公主之事,耗了多少精神?如今一下子松了神,正是内虚之时,也不能刺激脾胃,放肆吃喝。”还立刻叫个小宫女去告诉李厨娘,今晚只许给两人各煮一碗子孙面吃。 姜沃头一回听说子孙面,还寻思这是什么汤面,等端上来一看,原来是铺着一层鸡肉丝和鸡蛋的面——合着是鸡的一家子子孙。 陶枳发了话,媚娘和姜沃都乖乖吃了面,又早早洗漱,熄灯躺下。 “姐姐睡不着吗?”姜沃能察觉出媚娘一直没有睡意,她在昏黑一片中,能模糊看到媚娘的侧颜,被染成一片起伏阴影。 这样的晦暗,让媚娘觉得,有些在日光下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也可以吐露。她声音轻飘飘的:“小沃……这话说来或许有些没良心,但今日晋王轻描淡写就救了小九儿的时候,我心里涌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媚娘反复去剖尝自己复杂的情绪,感激和庆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无能为力的不甘,还有,那近乎嫉妒的极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姜沃抱着被子,安静聆听。 其实这几年,她有意无意会去观察媚娘的性格。 就像世界首富,会被采访者反复问起小时候的事儿,好似一个卓绝的人,小时候也必有不同一样。姜沃有时候看着这史上唯一的女帝,也会忍不住想找不同,是否真的如史书上描写的那般,很多皇帝天生异象,特殊的好像打小就不是个人。 是,媚娘很好学,精力充沛,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但这些特质,许多大唐的姑娘都有。甚至用陶姑姑的话说,媚娘还比许多姑娘更‘乖’‘稳’‘喜人’。 但这些都不是未来女帝的特征。 直到媚娘说起对朝政的见解,才让姜沃看到她似乎天然带着的政治家素养和眼光。 而今夜,更让姜沃看到了她的不同。 比起爱慕一个强大的男人,媚娘更希望成为他! 第26章 兄弟间 其实媚娘想的也不全然对,救下小五十九,晋王并没有那么‘轻描淡写’。 若这是任意一只不幸受伤染病的猞猁,那自然是轻松简单的,晋王所需要的就是动动唇舌,从晋王账目上走一笔他根本不会在乎,九牛一毛的账。 可现在不同。 这只猞猁沾了魏王的名字。 是以魏王府的印鉴将其销号的。 他深知四哥的手腕;四哥不只是能够通过施恩惠泽旁人笼络人心,更会很巧妙的设立施慧的条件。 比如这只猞猁,李治清楚的知道,对他四哥来说,这不过跟一条旧手帕一样,用过就扔到脑后去了。但……他扔了是一回事,如果这条手帕被别人捡起来了,那他便可以拿‘这是他的私有财产’来大做文章。 以此来正大光明为难人,敲打人,然后收拢人。 尤其是李治这个晋王,对李泰来说,既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又是皇帝亲自带了五年的嫡幼子。是李泰特别想完全拉拢到自己阵营里的人:这样出身的弟弟要是全然向着自己,才展示出自己的储君风范,众望所归。 也多了一个重量级人物,在父皇跟前替他日夜说好话。 到底他出宫开府去了,不如李治日日跟在父皇身边便宜。 因此李泰久有收服李治之意,李治近来才总是躲着他,努力在尊敬太子哥哥和尊敬魏王哥哥之间找平衡点,做一只乖巧的鹌鹑,宁愿让他们觉得自己荏弱不可用。 可今日……李治弯腰摸了会儿猞猁的脑袋,又跟管事交代了几句务必好生照料后才离了兽苑。 躲不得那就主动上场吧。 九成宫,泰宁殿。 在长安城中,魏王李泰已经开府出宫,自是住在魏王府的。 但到了九成行宫后,皇帝舍不得大胖儿子住到宫外别苑中去,就特意拨了一座九成宫里的宫殿给李泰居住。 此时,李泰正在心满意足地撸豹头。 豹子威风凛凛蹲在他身侧,像是半截铁塔。 这是一只油光水滑的黑豹,在外观上看,跟圣人从前养的那只非常像。这让李泰很满足:他就是想要跟父皇一样的好东西。 豹子脖间带了精铁的项圈,此时项圈的绳索端正牢牢握在一个高大健壮的西域豹奴身上。 今早魏王挑完豹子,索性就直接带去九成宫外,径直往皇家围场,带着豹子捕猎去也。 围场无人与他相争,他带回来不少猎物,心情极佳。 “果然好勇猛!与父皇的黑豹也相差无几了!” 还有点遗憾地看了眼黑豹的尾巴:可惜就是尾巴上带了一点白色毛发,否则连外形也与父皇的黑豹一般了。 此时豹爪上还带着血腥气,黑鞭一样的尾巴甩来甩去,带着凶凛的野性。李泰也不在乎,依旧饶有兴致轻一把重一把胡噜豹头。 豹奴只得暗中下力气将豹子的绳索牵的更紧,生怕魏王这倒摸毛,把豹子给摸急眼了,万一豹子起性儿扑人,伤着魏王,他们都不用活了。 好在李泰在拍了一会儿豹头以作嘉奖后,就开始分派外院中堆着的猎物。 “这最好的两只黄羊与肥獐子,自然要孝敬给父皇……”正说着,就见小宦官从外头飞奔进来:“回王爷,晋王到了。” 李泰圆月一般的脸上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哦?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稀客来了。” 见宦官还立在一旁候着,李泰挑了挑眉:“呆着作甚,这等稀客,快去‘请’进来吧。” 等李治进门给兄长行礼时,李泰脸上便全是亲切笑意了,上前挽了他的手:“雉奴!你好久没来了!哥哥请你喝酒也请不动,倒像是我这里有老虎要吃你一般。”然后又指着黑豹打趣道:“今日巧了,我这里还确实有‘老虎’呢。” 李治看着院中猎物——挺好,都都省了他切入话题了。 于是李治直接顺着道:“四哥,我今儿来,就是向你讨一只猎物来了。”他比李泰小六七岁,且如今虽然身量长了起来,但腰围比李泰小好几圈,是清瘦的少年体态。 因而说起话来很自然便带着一种弟弟敬仰听从兄长之感。 李泰也很喜欢做能拿主意的兄长,于是大手一挥:“哥哥的好东西,哪次少了你的?除了那几只单独挑出来,是要奉给父皇的,剩下的你只管挑。” 这话就完全没有把太子放到眼里的意思了。 李治只做没留意这句话,摇头道:“我不要这些。” 李泰一愣:……我客气客气你这还真挑剔上了?就笑容淡了点敷衍道:“今日我只带了几个人和豹子出去,自然没有抓到熊、虎这些大宗的猎物,你若稀罕珍奇的,下回再去给你捉罢!” 李治指了豹子:“四哥,我说的是你手下这只黑豹的猎物。” “我今儿闲着去兽苑玩,不想见了只断腿猞猁好生可怜。一问才晓得,是四哥养的黑豹勇猛,连猞猁都能捕到。” “四哥也知道,我过年那回病了一场,已经在药王菩萨前点了许多佛灯,年下,父皇也以我的名在各处道观寺庙里施舍银米,都是为了多做善事积福。今儿见了那只半死不活的猞猁,脖子上挂着号牌带个九,恰好让我见到,也是缘分,就想着救一救。” 说完还反拉着李泰的袖子,略带些央求语气:“我知那是四哥的猎物,可我就想要这只号牌带九的,四哥就送给我吧!” 李泰脸上笑意渐大,胖胖的脸从一个椭圆变成了一个正圆。他回手挽住幼弟的胳膊,亲密道:“好,好,这有什么,别人要不行,小九既然要,哥哥当然给你!宫里这么多弟弟,只有你是我同胞亲弟。” 他很享受这种弟弟在他跟前求情的感觉,且不是什么大事,竟就是一只断腿猞猁。可见幼弟虽平日畏惧太子之威不敢投向自己,但心里是很看重自己,一点儿小事也不敢得罪的。 畏惧与归顺之间差距应当不大! 李泰看李治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只珍贵猎物,刚刚从丛林中小心探出头来,有能被完全捕于网下的机会。 于是越发拉着李治,好一阵子关切爱护。 李治想告辞都插不上话,被李泰的关怀备至搞得还浑身毛毛的。 李泰更命人留饭,李治无奈看着日头,距离吃饭怎么还要有大半个时辰吧。果然来了就走不了了! 果碟是先摆上来的。 这才初春,李泰这里却还有鲜桃吃,想来是宫中千辛万苦储存下来的珍贵鲜果。 桃子粉白相间垒在碟子里倒是好看,又有巧手的宫女上前来剖桃,灵巧挑出桃核,只将桃肉细细切成片。 李治不爱吃储存过度的水果,就只喝了送上来的酪樱桃。 这是皇帝常用来赏赐重臣的一道点心。琉璃盏里放上十来枚红润润的樱桃,上头浇上乳酪,极为赏心悦目。 樱桃果肉细嫩酸甜可口,配上稠厚香醇的乳酪,实是味道甘美。樱桃核也早被剔了去,可以直接吃没有顾虑。 朝中臣子,都以春日能吃到一盏皇帝亲口赏赐的樱桃酪为荣。 以往李治也很喜欢这道点心,但这会子吃着就有点食不下咽。 因李泰已经开始开心说起了太子近来的倒霉事。李泰与李治不是对面而坐,而是李泰上首主桌,李治坐下左下首听着—— 李泰从上而下俯视弟弟,心里很是舒坦,兼之谈说的内容也让他高兴,于是眉飞色舞道:“咱们太子哥哥,近来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啊!” “这又能怪谁呢?” 李泰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幸灾乐祸,也有几分迷惑:“不过是死了那么个鄙贱的男宠啊,他还真较上劲了?不光在宫里哭丧,到了这九成宫还哭的更厉害了,居然还给那男宠竖碑立衣冠冢,又命令东宫一众宫人都跟着一并哭丧,以尽哀思。”李泰连连摇头:“他可是太子啊!什么人才值得他树碑祭奠,他心里没数吗!” 要知道,上一个李承乾亲自立碑的人,还是其启蒙老师李纲,天地君亲师,除了这些人,还有什么人能值得太子立碑? 某种程度上,李泰觉得太子也算个好人,这是送分局啊。 李治将一枚樱桃抿化在口中,只觉得涩然,太子哥哥…… 他也不明白,只一个男宠尔,为什么太子哥哥在这件事上这样执拗,无限度的顶撞父皇,以至于外臣私下传着,那佞宠必有妖邪,太子或许是被邪祟入体了,才如此神智昏聩。 不然再得心意的男宠,难道抵得过太子之位? 哪怕真舍不得,只管私下哭就是了,在东宫里就挖个衣冠冢,祭拜哭坟也不嫌晦气啊! 太子哥哥做出这样的事儿来,父皇再次大怒,连几个妹妹去劝都没有令父皇开颜。最糟糕的是,以往父皇会直接训斥太子,这一回却没有。 父皇并没有叫来太子训斥,而是下明旨,指了好几位老师给太子,比如于志宁,孔颖达,张玄素等名臣,都一股脑指给太子,说是‘以教东宫,正礼明义’。 这实在是…… 难堪。 “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啊,都是当了爹的人了,儿子都快懂事念书了,他倒是还得了新师傅。”李泰哈哈两声,以表‘同情’。 这哪里是安排老师啊,这是父皇在直接扒太子的脸皮啊。 一个都监国过的太子,却忽然被父亲又指了数名老师教导礼义廉耻,这颜面丢的! 李泰两道眉毛真是开心的起飞。 “于志宁,张玄素这些可都是不怕事的杠头,哪怕是对着父皇,也是不肯退让的,先头两年就上书谏过太子奢靡、亲佞、不勤。如今有了太子师傅的名头,上谏更是一句比一句狠,听说太子都装病躲他们。” “张玄素还带着东宫属臣一起长跪不起,直到太子点头同意把竖在东宫的衣冠冢给推了。” “哈哈,太子原来也不是没有鞭笞过东宫属臣,就是不知道这两个人他敢不敢动手啊。” 直到午膳后,李泰才意犹未尽分享完太子最近的窘境,李治终于被放出了泰宁殿。 他已然心神俱疲:又要做认真状听李泰讲话,又要斟字酌句回应李泰,还不能落下一点对太子不敬的话柄,免得李泰转身就出去说:“唉,不只我说太子哦,连晋王这个小的,都说太子如何如何。” 以至于李治说出口的每个词都特别小心,甚至做出的每个表情都是琢磨过的。 应酬完这一场,李治累的很想回去蒙头大睡一觉。 然而他知道,这一天还没有完。 果然,在李泰处呆了快两个时辰的李治,不等夜里,又被请到了九成宫东宫。 晨起还称病不见他的太子,下午主动召见他了。 九成宫的东宫,住过隋炀帝,曾是颇为奢丽壮阔的。 可惜隋朝灭亡的过程中,九成宫这个行宫不可避免也受到了一些损伤。这东宫的精美建筑也毁了一半。 后来二凤皇帝接手九成宫,在命人修整的时候,却不肯按照原奢靡风修缮,而是走了节俭风。 修复的墙体不许再涂金粉等贵重颜料,许多只是夯土墙,灰扑扑的。 于是这东宫,从外观看有点奇怪,像是被强行拼接起来的一座宫殿,看着分裂感十足。 李治穿过明堂,往后头的正殿走去时,还看到了院中一个大坑——想来这就是太子哥哥被父皇和师父们勒令着,让他推平挖走的男宠称心衣冠冢。 就像保不住称心一样,太子当然也保不住什么衣冠冢,只是他也不叫人填去,就这么光秃秃露着个洞在这里。不但如此,太子还令宫人把院中所有的草木花卉拔光,显得他这正院越发有些阴森古怪起来。 据说太子妃苏氏也觉夫君太失了体统颜面,太子不召见,她也不肯往正院来了,只抱了四岁的儿子李厥在后殿关着门过日子。 于是整个东宫前殿气氛更古怪压抑了。 李治不再去看院中黑漆漆的大坑,往里走去。 与李泰相反,李承乾是个颀长清瘦的青年。 他天生高挑,肩展而平,穿着太子繁复服制时,是很能撑起架子来的,显得端肃威严。 李治记得五岁时,父皇离开长安,巡幸歧州,命太子监国。 那时候太子哥哥正与现在的自己一般大,也就是十四岁,但比自己现在还要高,在那时的李治眼里,要想看清哥哥的脸,不免仰望的脖子酸楚——太子哥哥好生高大英武。 李治还记得,那日送过父皇,太子牵着自己往回走。因李治三岁上就封了晋王,凡大场合都是标准的一整套亲王服冠,沉甸甸的坠着他,走的很是费劲,累的要命。 后来太子哥哥就把自己抱起来走。 哪怕抱着一个重量颇可观的五岁孩童,太子哥哥也走的很稳,背挺得很直,如同最秀挺的一株水杉。 那时人人都夸太子“性聪敏贤明”,“敏惠过人”。 可自从不良于行后,太子很少肯于人前走路了,哪怕祭天祭祖之时,也非得众人跪了后,太子才肯挪步。 李治听说,这东宫里常有太监被鞭打甚至被打死,原因就是在太子路过的时候不够恭敬。 但李治私下想着,或许他们不是不够恭敬,只是不够伏地,看到了,或者被太子认为在看着他跛足经行的样子。 李治行过礼,李承乾也没有还礼,他只是带着几分懒意靠在坐褥上,摆摆手示意他随便坐。 之后开门见山:“小九,听说你今日去见李泰,两人密谈了两个时辰。” 李治早有预料,便将猞猁的原委说了,之后又道:“四哥怪罪我不懂事,从前在京中,几次叫我去魏王府的宴饮都不肯。今日我有事求他,又是只有兄弟两人的小聚,便再不能推辞了。” 太子面色稍霁。 又忽然冷笑两声:“挑豹子?他倒是先挑一匹壮马最要紧!一般的马,只怕驮他不动。” 李治想笑又不敢笑。 之后两人就沉默地坐着。 对比李泰那种滔滔不绝,李治只需要见缝插针回应,这种沉默更让李治难受,觉得如坐针毡。 枯坐到李治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度日如年后,李承乾才似乎忽然醒了过来。 “唔,坐了挺久了,你走吧。” 李治觉得腿都麻了,于是小心翼翼起身到太子前道别:在别处腿麻了走的不稳,甚至一瘸一拐都没关系,太子跟前可绝不能这样,否则太子必要大怒。 唐时大臣,只要不是大典礼仪,见了皇帝也不需要跪来跪去。李治作为亲王,对太子也就行个空首礼即可。 他双手拱合在前,低头贴手。 李承乾扶着他的手示意他起来。 两人的手指一触碰,李治才觉得太子的手又凉又滑,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他进屋后一直紧张着,倒是此时才察觉出,屋里居然没有笼炭盆,比别处都冷。 这样想着后背不禁毛起来,一股冷意袭来,不觉冻得打了个哆嗦。 而李承乾见他瑟缩了一下,就顺手拎过榻上搭着的鹤毛编的大氅,亲手给李治披上:“穿这个吧,你今日穿的太薄了些。” 这一瞬间,他的眼神还是关切如昔,与昔年兄弟们同在父母膝下承欢时无甚分别。李承乾是嫡长子,打小习惯了照应一众弟弟妹妹。李治是一母同胞的幼弟,跟旁人又不同了。 然而李治还未开口道谢,就见兄长忽然眼神一变,刚刚的和煦关切忽的就转化为阴郁与怀疑,冷笑道:“穿不穿由你,只怕你不敢披着东宫的衣裳往外走,怕沾了晦气被父皇训斥!” 前后变化之大,简直是两个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片刻之间会有这样大的转变。 李治披着这件鹤毛大氅出了门,心里涌上无法控制的伤感:太子哥哥疯了,他已经冷静地疯掉了。 他回头看这东宫,住在割裂严重宫殿里的太子哥哥,与这宫殿一般,他这个人也被层层修补拼接着,面目全非。 “储位之争像丛林?”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然后一齐望着小徒弟:“你细说来听听。” 师徒三人正在开小会,说的却是事关储位的大事。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向来是开大会说小事,开小会说大事。 真正大事的商议,都是极小范围内的裁定。 大朝会上数百人嘁嘁喳喳讨论的再激烈,也是决定不了大事的,只能宣布大事。 他们师徒们开三人小会,也是因为李淳风刚被二凤皇帝拎去密谈了一番。 问的又是星象是否有异,这次更直白,皇帝直接问起,代表东宫的星象是否有变。 李淳风依旧用了《易》中的话来回答:“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他坦然回答二凤皇帝,其实星辰垂象,更多是示警。意在警示人当修德顺度,改过慎行以避灾。星象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能扭转做法,说不得便能转祸为福。 这话皇帝也听懂了:星象确实有变,但不是不可逆转之势,需太子改过自新。 这个答案也符合他的心意,松了口气让李淳风走了。 倒是李淳风回来后,又是叹气又是纳闷:他见过太子小时候啊,哪怕不一定是千古帝王的绝佳资质,但也绝对是个聪明懂事的储君。 那时候可是一派纯孝,怎么会今日反而对君父如此违拗,简直称得上忤逆,还荒唐的去为一个男宠哭坟。 “若不是袁师去岁元日祭天时,曾亲眼看过太子面相,我们也为东宫卜算过,并非有阴邪作祟……只怕我也要如旁人一般坚持怀疑,太子是叫人行了压胜之术,迷了心志。” 这个旁人,就是太子的亲舅舅长孙无忌。 圣驾启程到九成宫,李淳风是晚几天才到的,正是奉命在空荡荡的东宫日算夜观,看有无邪祟妨碍太子。 陪同者:长孙无忌。 作为太子的亲舅,长孙无忌看着太子殿下这几年来的大变,真是冒火,有时候还想晕过去算了。 李淳风在东宫起卦,长孙无忌直接就动手了,带了五十心腹,把东宫犄角旮旯都扫了一遍,恨不得把东宫所有砖都翻一遍,只觉得有什么潜藏邪物迷惑了太子去。 要不是称心人已经化灰,李淳风看长孙无忌那意思,很想把那尸体挖出来研究下是不是什么狐狸黄鼠狼之类的精怪变得。 长孙无忌简直要疯:对别的朝臣来说换个太子就是换个,若是真换了魏王李泰还好,都是长孙家的外甥——但要是换了皇帝也挺喜欢的吴王李恪或是其余妃子所出的皇子,那对他长孙家的打击就太大了! 李淳风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监国的,也不解于太子怎么越大越荒唐,性情如此乖戾。他回来就拉着袁天罡吐槽,还请袁师帮他一起斟酌,下次怎么回圣人的话。 姜沃就在旁嘟囔了一句黑暗森林,让正在商讨的两位师父听见了,就问道:“什么?” 姜沃就将后世的‘黑暗森林法则’‘猜疑链理论’大体与两位师父讲了讲。然后道:“为了生存,人当然会做许多疯狂的事情,这是求生的本能。但人的本性跟动物还不同,不喜欢‘过了今朝没明日’的不安全感。” 于是,不只为了生存,便是为了追求安全感,人本身就会做很多疯狂的事情。 如今太子跟魏王之间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尴尬的对峙中—— 太子:他如今就对储君位虎视眈眈,若是我不当太子,岂不是没有活路! 魏王:我既然想过太子位,那若是现在退让,将来太子登基,岂不是没有活路! 或许两人都在半山腰,客观来看,没有到鱼死网破这一步。但在对方心中,却已经走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山顶。 每个人都觉得退一步就得摔死。 你死我活。 争储位从来争的不只是九五至尊,还有身家性命。 袁天罡李淳风想了想,觉得有些意思。 之后李淳风便考她道:“沃儿,若我是圣人,问你近来太子于宫人中风评如何,你如何回答?” 姜沃开始组织语言。 袁天罡和李淳风并不是把外头的事儿扔给徒弟就躲轻松去了。 他们其实很注意教导姜沃应对实事。 如今袁天罡闲着就常推演些姜沃会遇到的人与事,尤其是那种敏感,回答不好甚至会要命的问题,两人都会周密演算,考较姜沃怎么回答,替她查漏补缺。 姜沃每回向师父们‘回禀公事’,其实都是在练习官方发言稿。 不但是言辞举措,袁天罡和李淳风还会指点她,什么地方语气该放的重一点,什么地方该凝视远方似有遐观,什么时候该笑而不语似胸有成竹。 总之是一堂丰富的玄学家艺术表演课。 姜沃擦着暮鼓声回了宫正司。 正与一个绸衣妇人走了个对面。 姜沃先认出来这位是谁,忙侧身让路问好:“遂安夫人。” 这位遂安夫人是太子的乳母,一直在东宫陪伴太子。 唐宫中很敬重乳娘,尤其是这种陪到大的,都会封以官职荣养终老,比如二凤皇帝的乳母便封了彭城国夫人,在京中也赐了大宅,风光做老封君。 遂安夫人既是长孙皇后选给嫡长子的乳母,跟陶枳与姜沃故去的母亲等人就都是旧相识。姜沃当年被接进宫来,她也常来探望。 此时闻言止步,脸上忧郁之气还未散尽,已然露出笑来:“上了年纪,眼神不好,竟没瞧见太史丞。”拉着姜沃的手细打量了些,温和道:“好孩子,真不愧是袁仙师的弟子。” 因宫门要下钥了,寒暄了两句就匆匆分开了。 但姜沃还记得遂安夫人脸上那掩盖不住的郁色,想了想,就往陶姑姑屋里去。 果然见姑姑也在灯下拭泪。见她进门,便令她将门户掩上,两人往内间去说起此事。 “若是皇后娘娘还在,圣人与太子殿下父子间何至于此?”陶姑姑想起遂安夫人提起太子的境况就要落泪。 第27章 已生变灾 太子乳母遂安夫人是一腔苦水实没处倒,只好来陶枳这里哭一哭。 待回去东宫,她便不会露出戚容,且得打叠精神,宽慰太子。 陶枳对姜沃叹道:“方才遂安坐在这里,哭湿了两条帕子——还不敢用力擦,生怕擦肿了眼睛。明儿太子见了,哪怕不问缘故,心里估计也猜得出。太子殿下,打小就是聪明敏慧的,很少有人能瞒过他去。” 又道:“那些朝臣们也是,便不肯说句软乎话。” 关于东宫事,姜沃也有所耳闻。 被圣人钦点的几位太子新师傅,确实都不是吃素的。张玄素于志宁等人,哪怕在御前,也常有犯言直谏,并不知道留余地的情况发生,何况面对个行为失控的太子了。估计恨不得一天梗着脖子谏八百回。 遂安夫人昨儿就恰巧听见了孔颖达铿锵有力的劝谏,甚至还说出了‘秦二世’三字,听得不过四十来岁的遂安夫人差点心梗过去。 等孔颖达出门,见他依旧愤怒涨红的脸,遂安夫人上前委婉劝道:“太子已经大了,都做了父亲的人了,孔祭酒也当婉转些劝谏,总不好当面如此。到底是折了颜面,只怕太子更不肯听……” 孔颖达闻言,脸上坚定之色愈胜,比方才还铿镪顿挫道:“谏言皆出一心,对天地无愧,死而无憾!”说完大踏步走了,留下遂安夫人在原地直想哭。 她知道,孔颖达说的是真的。 若是为了利益,还能转圜交还,可孔颖达张玄素等人,是真的心中信念就是如此:忠臣为国不惜身!太子错了,我就要直言进谏,哪怕太子恼了砍了我的头,只要太子听了悔改了,大唐将来会有一位圣明君主,那死而无憾! 遂安夫人还有什么办法? 她只剩下哭了。 又不敢在东宫哭,只好来跟陶枳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要是长孙皇后还活着就好了! 或许真的会好。 姜沃走去给陶姑姑拧了条冷手帕敷眼睛,边拧心里边在想这事。 她虽不似李治那样真切感受到了太子的精分,但她从这些四方信息里,也推断得出太子是心理出了问题。 其实作为曾经的久病之人,姜沃还蛮理解太子的。 现代医学已经注意到了心理疾病。尤其是她来的那个年代,比起一些疾病本身,那种被困在病床上的产生的心理负担和负面情绪,越来越被重视起来。医学上逐渐意识到,一个折磨人的病症哪怕是痊愈后,也会存在一个后疾病时期,要弥补心理创伤。 何况太子殿下从未痊愈,一直被困在令他觉得羞耻的病痛中。 太子是储君,万众瞩目的人却必须跛足而行,心里那份压抑痛耻可想而知。 哪怕没有跛足的压抑,光来自君父的压力,估计也够大的。世上无新事,往前数一千年,往后数千年,熬不住太子位置压力的皇子多得是。 许多人怀疑太子是被邪物侵体,其实差不多。 作祟的不是孤魂野鬼,而是心魔。 见陶姑姑这样伤心,姜沃就捡着能说的安慰:“姑姑,您别难过了,您想,圣人点了这样多贤臣去做太子师,也是响鼓用重锤,积病用重药。圣人若是真不想再管太子,便不会送这么些举足轻重的朝臣去东宫了。” 这些大臣甭管为了大唐还是为了自己,都会努力劝谏太子的——他们现在都担着太子老师的名头,太子若能一扫积弊转为贤储,他们就都是面上有光死而无憾的忠臣。 若是他们做了老师后,太子越发顽劣,以至于被废,他们面上无光不说,将来旁人登基,也未必肯用他们这些‘太子师’,前程亦跟着堪忧。 于公于私,他们起码都会想着保太子。 因这几年,魏王申请编书,欲为大唐编纂《地括志》一套,身边就围拢了一群朝臣才子,如今人势颇旺。 圣人想来也是注意到了,这回把许多重臣绑到太子车上去,既是惩罚也是回护。 可见现在,圣人还没有下废太子的决心,魏王还是备胎。 陶枳为太子为先皇后落泪半晌后,还不忘嘱咐姜沃,如此局势纷乱朝野动荡,在太史局做事要一应小心。 说来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想从姜沃这里打听到(甚至是看她年轻想诓骗到)东宫星象是否有变。 但陶姑姑再挂心太子,不该问的,却是从来不问。 她与媚娘都从未问过一句令姜沃为难的话。 九成宫地势高,天回暖的慢。 然再慢的春日,终究是到了。春光从山脚下渐次染上来。 姜沃如今住的院中,有一株老桃花树,此时满树花开。 媚娘正在树下练习投壶,时不时有风吹过,桃花会落在她的发上、肩上,拂过她的面颊。 可媚娘生的实在是娇丽,向来以‘灼灼其华’著称的桃花,竟叫媚娘的容颜比的素淡了下去。花瓣皆簌簌滑落,似不敢停留在她的面颊上。 姜沃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美不胜收。 于是她也不进去,只在门口驻足,看媚娘投壶。 媚娘投的很专注。 按说投壶应当用木质沉重的拓木枝,哪怕有些微风,也不会影响准头。但拓木贵重,媚娘弄不到那样正式的投壶拓木,却也无所谓,直接捡了寻常树枝来投壶。 姜沃见媚娘把几支树枝精准无误都投送到壶里去。 这才在门边海豹似鼓掌。 媚娘听到声音侧头望去,见她回来就笑了,眉目间是这些时日少见的欢喜:“小九儿的命已然保住了。今早我去看了一眼,精神都活泼起来,肉也照吃不误。瞧着比从前胃口还好。” 虽说不能奔走敏捷如旁的猞猁,但小命总算保住了。 “听兽苑的人说,晋王还吩咐过,等圣驾离开九成宫,就把小九儿也带走。”媚娘越发放心了,不然他们一走,圣驾很可能几年不来,说不得小猞猁就没了。晋王肯带走最好,只要他偶尔去看一眼,宫中兽苑就不会苛待这只瘸腿小猞猁。 姜沃踩着地上斜斜的树影走过去:“那太好了。” 她从壶中取回所有树枝,坐到媚娘旁边去,也试着投了一个,只见树枝擦着壶口过去了。 而媚娘起手再投,又是稳稳中壶。 姜沃好奇起来:“姐姐为什么忽然苦练投壶?” 媚娘原先投壶可没有这样好——投壶在宫廷中是很流行的小游戏,年节下宫人会有几天被允许组织投壶比赛,人人都可以下注,算是官方允许的一种□□行为。 前两年过年,媚娘和姜沃也参加了宫正司内部的投壶赛,水平只能算是‘重在参与’级别,根本赢不到好的彩头,只能拿一块麦芽糖。 怎么现在媚娘就这么技艺精准起来。 媚娘道:“我这几日每天都在苦练。”指了指旁边的书:“还专门学了《投壶经》。” “北漪园那几个才人们之间传着,十日后,圣人要带着几位皇子并王爷们去围猎,等到归来之际,还要在后宫行投壶赛——今年不赛马球了。” 媚娘并不知道自己参加投壶赛会不会像之前一样,哪怕表现出众,依旧不被圣人喜欢。甚至不知道,韦贵妃组织的妃嫔投壶赛,她有没有资格去参加。 但她还是苦练了,完美阐释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而她永远是提前准备的人。 姜沃心道:也就是得宠这件事是玄学,基本靠命。要是是考公这种有题目有标准的择选,以武姐姐的聪明好学和坚韧毅力,怎么着也能得个宠冠后宫的分数。 唉,偏生得宠不是考试,根本无从预料。 比如韦贵妃,哪怕长孙皇后在时,她也是最得皇帝喜爱的嫔妃之一。但其实韦贵妃入宫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看好——如今宫中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桩旧事:韦贵妃是二嫁之身,甚至跟前夫还有一个女儿。 其前夫在隋朝因罪被杀,而彼时还是秦王的皇帝,出于一些政治目的,需要稳定洛阳士族的心,才纳了当地大族韦氏之女。 这样的开局,实在是比媚娘还差些。但韦贵妃就是得皇帝喜欢,皇帝刚登基就封了妃嫔之首的贵妃,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在后宫很是得意。 可见得宠之事,实在没处说理去。 姜沃投了几次都是擦瓶而过,就拿起矮凳上放着的书:“姐姐是看了什么秘籍吗?投壶还有专门的书?” 媚娘道:“是,写的还很不错呢。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将自古来投壶的礼仪也考据的明白。” 掖庭里投壶,是纯看准头。但嫔妃们投壶就繁琐郑重的多了,处处要遵循古礼,很讲究仪式感。媚娘就早早学习起来,免得到时候举止失当,让人笑话。 姜沃就翻过去看扉页:“这是谁写的?” 媚娘的声音与姜沃的目光同时落在一个人名上:“上官仪。”[1] 姜沃:…… 到目前为止,媚娘所见的文臣墨客作品不多,唯二让她夸过的偏偏是骆宾王和上官仪。 缘,妙不可言。 媚娘到底没有参加成投壶赛。 不过,不只是她没有参加,而是投壶赛根本没有举办,连圣人的围猎也取消了。 朝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根本无心围猎。 “圣人真的把侯将军下狱了?!” 阳春三月,最好的春光,九成宫内氛围却有些压抑。 圣人大怒,谁能欢喜? 刘司正、于宁和媚娘三人正坐在一张桌前,一并抄录近来受罚的宫人名籍与惩处措施。 媚娘是被拉来帮忙的。 刘司正早就练就了边说话边抄写,依旧字迹端正的本事:“这再没有假的,侯将军已然下狱了!” 于宁没有这份一心二用的本事,她停下了笔,才诧异问道:“可是侯将军刚攻破高昌,大胜归朝啊。” 媚娘低头抄着,耳朵却没有漏下一句话。 她们所说的侯将军,正是曾官拜兵部尚书、光禄大夫,四年前加封陈国公,去岁刚拜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大败高昌的大将军侯君集! 刘司正从开着的窗口往外看了看,院中只有桃树静默站着,偶尔飘落几朵桃花,并没有小宫女在洒扫走动。 并没有外人,她也早拿媚娘跟宫正司自己人一体看待,就非常大方分享了她知道的消息。 “正是因为有大功,这人才容易自满起来。” “据说侯将军大破高昌后,私下昧取前高昌王鞠文泰的许多珍宝。若是只搜刮宝物也罢,偏生没有瞒住人,那些兵士可是好惹的?他们拼死拼活作战,却没有多少赏赐。若是人人如此也罢了,可偏偏大将军搜刮的盆满钵满,只不管他们,自然是愤愤不平。” “有明着闹得,还有私下去高昌国君宫中偷的,竟差点引得军中哗变!侯将军如此贪冒,又差点惹出泼天大祸,圣人如何不怒?可不就功翻为过,下狱去了。” “据说连太子求情都不能宽恕。” 媚娘笔一顿:“太子久不出门,怎么为了侯将军求情呢?” 刘司正笔下刷刷的不停,还对俩人说:“快写啊,要是耽搁了抄写,我可不讲了。” 话虽如此,但刘司正还是忍不住道:“侯将军的女婿就在太子东宫内当值,还是亲卫首领,太子当然要为之求情了。” “可惜,圣人恼的什么似的,再不肯恕,连太子都又得了斥责。这不,圣人连围猎也不肯去了,倒是让围场上的人白忙活一场!” 刘司正说完后才一悔——想到媚娘近来苦练投壶,围猎都取消这后头的投壶赛也更成了没影儿的事儿,可不是也白忙活一场——便连忙劝媚娘道:“其实这会子不在圣人跟前露头才好呢。好事不怕迟,等这些事儿都过去了,圣人欢喜的时候,你再露一手投壶。” 媚娘莞尔:“刘司正说的是。” 心中却想着:也不知是不是她命格如此,但凡想出头,就总赶上圣人心情不好! 夜里,姜沃跟媚娘讨论的便更深一层。 “唉,太子救不得侯将军,就更显得风雨飘摇了。” 姜沃把装了绿豆与菊花的枕头挪了挪,觉得耳畔沙沙作响,像是雨声。 她靠的离媚娘更近些,低声道:“李师父与我说过,如今朝上要紧的大臣里头,门下省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吏部尚书苏勖、工部侍郎杜楚客都是魏王的人了……” 尤其是杜楚客,旁人还只是觉得太子乖戾,魏王贤德所以更想拥戴魏王些,算不得死忠粉。 但杜楚客却是魏王死忠粉加毒唯,到处跟人安利魏王的好,还给在野的文人们散魏王的诗词,活脱脱一个产粮大手,拼命给魏王吸粉。 “而太子那里……”三省六部里头的大臣,一多半向着李泰,剩下的房玄龄、高士廉这些德高望重的,没有站队李泰,却也没有死保太子的意思,完全一颗红心向着二凤皇帝。 “唯有一个侯将军,女婿抵在东宫了,他本人也跟太子关系极好,最向着太子了。” 这次侯君集大胜归朝,若是携功为太子站队,必然能让太子有所依靠安慰。且他大破高昌,原本就是二凤皇帝要围猎的原因之一:文成公主顺利和亲,大将自高昌班师,双喜临门,搞个围猎庆祝一下,哪怕是魏征都不会阻拦念叨皇帝不要沉迷游猎的。 结果侯君集来了这么一出,一巴掌把二凤皇帝的快乐打散了架,也把自己的大功搞没了。 “太子只怕心内愈加怏然不安。” 媚娘想想太子的处境都心塞:少有的向着他的大佬回来了,原以为能为他在父皇跟前说好话,正好趁着围猎父子冰释前嫌,结果这倒好,侯君集自己被抓,害的太子不得不捞他又挨了一回骂,嫌隙更深。 她不禁也叹了口气:“侯将军也实在是,太贪冒了些。” 钱财固然好,但不该拿这实在烫手的啊。 姜沃听媚娘这么说,就道:“或许侯将军被高昌国的衰神附体了,武姐姐,我跟你说,那高昌国,实在是有些晦气在身上的。” 高昌国因地理位置极佳,一直是周边各国虎视眈眈的对象。于是高昌国久想抱住一条金大腿保全自身。 这几百年来,高昌国一直是想要投靠中原王朝的。哪怕魏晋南北朝时候,中原内部都乱的不得了,高昌国还是很卑微服从,一直给北魏上书,想要成为北魏的一份子。 只是还没有成功加入北魏,北魏自己就没了。 后来隋朝建立大一统王朝,高昌国更是举着手捧着心想要加入隋朝,可惜又是还没成功,隋朝没了。 时间来到了大唐贞观年间。 大概是几百年的努力不成,让高昌国逆反了。 好,中原王朝都不要我,那我就去投奔西突厥! 于是自贞观一朝起,高昌国背靠西突厥,对大唐渐渐不恭敬起来。 尤其是这几年,高昌王鞠文泰越发飘了,不但不恭敬,竟然还暗戳戳开始觊觎大唐的土地,甚至出兵越过边境来骚扰银州。 把二凤皇帝给惹火了。 姜沃想想就无语:高昌国这是多么‘好’的眼光,在中华大地那么多皇帝里挑一个反抗,偏偏挑了李世民! 上一个做出这种事的,还是汉代的卫满朝鲜。他们原本一直在老老实实给汉朝进贡服软,有一天忽然觉醒了:不对,我不能这么懦弱,我要反抗。 巧了,当时的皇帝正好是汉武帝。 汉武帝目光主要放在匈奴上,若是卫满朝鲜不跳哒,汉武帝未必理会。结果它主动跳出来—— 很好,立刻锤死,自那后卫满朝鲜变成了汉四郡,彻底不用考虑上贡的问题了。 只能说高昌国也是如此晦气没眼色,所以变成了安西都护府。 而高昌国这种跟正确答案背道而驰的晦气,大约传染了侯君集。 很快姜沃就发现,高昌国的晦气绝不仅波及到侯君集。 自打姜沃把《星经》背熟后,李淳风就开始教她用改制的浑天仪测定星角,并在固定的春分等日留下她夜观星象。 然而近来,袁天罡和李淳风要求姜沃辛苦些,多上几次夜班。 “就在这几日,星象或有异变,若是错过了,只怕再难见到。” 姜沃由理论课转为正式实践课。 是夜。 她跟着两位师父来到观星台。 “今日教你用这玑衡抚辰仪。”其实在星象测算上,李淳风青出于蓝,尤其是各种观星仪的建造与使用,他才是当世第一人。按说教徒弟,他自己来也可以。 但随着姜沃年纪渐长,李淳风凡是教导她,都会拖了袁天罡一起来,以杜绝任何人可能的闲言碎语。 比起性格较为落拓随意的袁天罡,李淳风在做官处事上也滴水不漏。 袁天罡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于是到了后,就像一只晒太阳的老猫一样,找了个软枕半卧在观星台上晒星星。 李淳风则带着姜沃开始学习。 观星台建在九成宫东侧,地势高,便于观测星辰。 但又没高到能俯视宫中的全部情形,这令东宫若隐若现,颇为勾人。 比如现在,姜沃就一直往东宫处看,只看到火光冲天,似乎是起了火。但又没有宫人喧嚣救火之声,倒是有隐隐的乐声鼓声甚至是号角声。 姜沃:?这是干什么呢?听起来好多人,好热闹啊! 测量星角用的木条轻轻落在她头顶,姜沃转头,对上李淳风的目光,有点上数学课偷看杂书被老师抓到的窘迫。 李淳风板着脸:“学了这几年,心还不静。且如今朝局如此,哪怕东宫里有什么异动,你也该只当看不……” 见字还没说完,就见方才还卧着晒星星的袁天罡,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两步跃上了观星台最高处,也就是摆着观星仪的架子,兴致勃勃搭着手往东宫方向眺望:“啊?东宫处怎么这么乱,还火光冲天的,那是做什么呢?” 李淳风的‘见’字就被噎在了喉口,差点背过气去。 “袁师!”李淳风简直想把他扒下来!面上板着脸,心里咆哮:咱们是老师啊,好奇也要忍住好不好。天天教徒弟淡如云清如鹤的,你自己倒灵活地像只看热闹的猿! 袁天罡根本不理李淳风的制止,摆摆手:“嘘,你听,似乎是突厥人特有的号角声。真是奇了。” 姜沃悄悄溜到袁天罡旁边:“京中是有突厥将领,但这个时辰怎么会在东宫呢?” 二凤皇帝是个心胸宽广的奇人,曾亲口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2] 因此灭了东突厥后,二凤皇帝并没有将人赶尽杀绝或是尽数没为奴仆。相反,他收了不少东突厥的将领为己用,还大方给予高官厚禄,比如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等人,都是有名的番将。 但番将怎么也不该夜里留在东宫啊,东宫又怎么会传出东突厥的号角鼓乐声? “袁师!”李淳风再次低喝。 袁天罡也怕李淳风念叨,于是想拉李淳风一起:“哎呀,就咱们师徒三人,有甚可讲究?你也过来看看!” 却听李淳风的声音涩然,与以往截然不同:“不,你们抬头看星辰。” 姜沃和袁天罡同时抬头。 只见东方的天空,忽然出现大如斗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迅疾坠落于东北,破碎的星光在空中迸开。 东宫,已生变灾! 次日,姜沃便知道昨夜东宫发生了什么。 不光她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了。 太史局内,元宝同学第一回吓得连点心都不敢吃了,与京中其他衙署一样,太史局气氛压抑至极。 而宫正司中,媚娘第一次见陶姑姑面如金纸,失手跌落了笔。 “怎么会……太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 第28章 媚娘选定的道 太子异行,于次日清晨,便传遍了九成宫。 人人深以为纳罕。 媚娘听闻后,虽也被太子的行为大大震惊到了,但还是更关心陶枳。见陶姑姑惊得面目雪白,第一回失手掉了笔,似乎连喘气都忘了,生怕她一口气憋住背过去,连忙上前安慰,并抚背顺气。 “姑姑,姑姑!您没事吧?” 但哪怕媚娘再想要安慰陶枳,也说不出太子做的没错这样的话来。 太子所为,实在是惊世骇俗。 媚娘在这一瞬间跟姜沃的想法通连了起来:这实不是心理正常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昨夜袁天罡听得没错,东宫依稀传来的鼓角声,确实是突厥军队出兵时常用的破阵之律,与大唐军伍鼓乐迥然有异。 不过并不是有突厥人夜留东宫,而是太子殿下找了上百个乐人,特意扮成突厥人的模样,又在院子里搭建毡帐,吹突厥鼓号,搞角色扮演。 而姜沃看到的火光,则是东宫的宫人们奉太子之命,仿照着□□在草原上的习惯,在院中笼起一个又一个的篝火堆,架起一口口大锅煮羊烤肉。 而太子本人,则穿上了突厥将领的衣裳,头发编成发辫,带头围着篝火吃肉喝酒。 半夜搞s突厥化装舞会的行为,单拿出去已经算是惊人,太子跑不了一个‘贪乐无状,行止殊异’的罪名。 但太子接下来的举止才更让人大跌眼镜,根本想不到。反正孔颖达、张玄素等人第二日早上听了太子所为,都是当场嚎啕大哭,集体去二凤皇帝面前辞职去了—— 昨夜太子喝过酒吃过肉,就换上了突厥首领的衣裳,走到院中,然后……竟然开始躺下装死。他仰面倒地哈哈大笑:“本王已死!已死!” 并且强烈按照突厥的丧仪来行,吩咐乐人们都骑上马,围绕他转圈圈,边转边哭他死的好惨。 刚刚还在奉命喝酒吃肉的乐人们,抓着手里的烤羊腿:…… 这该怎么演? 但太子发了话,他们只得上马,然后小心翼翼勒住缰绳围着太子转圈,免得马蹄真的踩到太子。 大概是乐人们骑马转圈圈太无趣,太子恼了起来,忽然翻身坐起,拿起一柄寒光泠泠的匕首就划了自己的脸,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然后带着满脸的血大笑道:“这天下有什么意思!我若做了天子,就舍了这天下,去阿史那思摩手下当一个将军!”[1] 这话一出,再也没有人敢陪他演下去了。 乐人、奴仆吓得纷纷跪地,磕头磕的蹦蹦响。 而听到前头闹得太过不堪,只好赶过来的太子妃,听到这句话,直接晕了过去。 太子满脸是血,太子妃晕厥不醒——东宫乱作一团。这样大的动静,数百人围观的现场,再不能隐瞒,飞速的传开来。 这不,一大早,所有人脑袋上都得了这么一个晴天霹雳:太子扮作突厥人(兼突厥死人),不但以刀划面破相,更说出要叛唐投戎的逆反之语来! 背唐投戎? 真是陛下何故造反啊! 待张玄素孔颖达等人颤巍巍赶到二凤皇帝殿前,准备进去哭着辞职的时候,发现里头已经有人在哭着请罪了。 正是闻讯而来的阿史那思摩。 这一早起来,阿史那思摩正在吃最爱的羊肉烤饼呢,就见亲信闯门,还是连滚带爬的那种。 他刚要开骂,就听亲信惊弓之鸟般说起了太子昨夜之事。 这次换阿史那思摩连滚带爬一路狂奔了,跑的腿筋都要断了才第一个跪在了皇帝跟前。 好壮一个汉子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太子这是要害死他啊。 要知道他从□□降了二凤皇帝后,那是真心的效忠皇帝和大唐,连姓都改了,在京中一向自称李思摩的。谁提一句突厥旧事,叫他一声阿史那思摩,他都要瞪起环眼,拿起砂锅大的拳头打人。 他自问何等赤胆忠心!如今他生是大唐皇帝的人,死也是大唐的精魂啊! 太子一句要投奔她,给他吓完了。 真是恨得差点吐血,恨不得抓住太子摇晃: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投奔我!不,你哪是要投奔我,你是要我死啊! 只好立刻一头磕进九成宫来,在二凤皇帝跟前痛哭流涕,反复陈情自己的忠心耿耿。 于是来晚一步的太子老师们,只好在外面等着第二波哭诉。 彼此望着对方难堪加难看的脸色,心中拿定同一个主意:这太子师傅,实在是不能当了! 然而还没排上队辞职,就听殿内几声惊呼,尤其以阿史那思摩喊得响:“陛下!陛下!” 孔颖达等都是天子近臣,顾不得宣召这等流程了,生怕皇帝有个意外,连忙跑进去,见皇帝还端坐在御座上,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气怒伤心交加的二凤皇帝,方才向后一张,险些晕过去。 好在皇帝久经沙场,意志力比旁人强许多。虽觉头疼欲裂,两眼发花,到底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脸色极差,铁青中时不时还泛出气血上涌的不祥红紫来。 显然是动了真怒,也是真的伤到了心身。 于是臣子们只好从哭着告太子的状,变成哭着请陛下保重身子。 二凤皇帝着实被伤到了。 哪怕太子要投奔吐蕃或是西突厥呢,起码那些还是独立的国家。但□□,可是他的手下败将,已经被大唐灭掉了,此时空留着一个壳子,是完全的大唐属国了。 承乾这意思,便是宁愿投奔他的手下败将,在人家手下做一个将领,也不愿做自己的太子,继承自己的江山吗! 他这个皇帝做的如何且不说,这个父亲做的何其失败! 这孩子为什么这样恨他?就为了一个男宠吗? 皇帝不明白。 但做人父亲就是这样,孩子再令他伤心,也得替孩子收拾残局。于是皇帝好言语安慰了阿史那思摩一番,给予了一笔赏赐,这才把大哭的番将给哄走了。之后又以伤感之语劝太子的师傅们,几乎是请他们先不要辞官。 张玄素等人看着皇帝的脸色,别的想法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皇帝说什么应什么,只求他好好养病,可别气出个好歹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皇帝这会子一旦气出大问题来,赶明儿太子登基,难道他们真的要改名叫唐突厥吗? 皇帝见臣子们肯体谅他,这才稍微好过了一点。 然而好过了还没有一个时辰,魏王李泰求见。 李泰自然是来‘劝慰’父皇的。 只是他心里实在狂喜,面上又得做出伤痛状,这表情就有点矛盾扭曲,在悲痛中时不时露出几分掩盖不住的喜色。落在二凤皇帝眼里,哪怕慈父滤镜再重,也实在骗不了自己,二儿子是全为了安慰自己,并且真的如他所说‘为兄长担忧’。 皇帝又添一层儿子们兄弟离心的伤感。 偏生李泰还捧着药问道:“太子这般行事,外头朝臣们极多非议,唉,储君如此,也怪不得大臣们惶恐了。”然后小眼神期待望着父亲,亲亲热热道:“爹爹要如何做?” 如何做?就差拱着他废太子了! 选好的继承人做出如此荒唐之事,而他悉心疼爱的儿子们又父子兄弟情分至此,二凤皇帝到底没撑住,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李泰吓得把药碗都打了,连忙道:“父皇再生太子的气,也要保重身体啊!” 皇帝不想再说话,只让他退下。 太子荒唐,皇帝骤病。 一时整个九成宫衰气连天,所有人都绷着一张面皮。 这几日来,太医署和尚药局忙的脚不沾地。 其实按说,太医署原不该这么忙的——这两个医药机构,让姜沃用现代的部门来解释,便是卫生部与医院的关系。 太医署更像是国家卫健委,负责发表各种医药方面的政策,兼职开国家第一医学院,培养些御用大夫出来。 而尚药局才是宫中真正的医院,负责给宫中贵人们扶脉,制药,养身等具体看病事。 所以皇帝生病,忙的该是尚药局,谁料这回太医署却也被连着忙了起来——宫中妃嫔们一下子就潜心向医道起来,各打发了心腹宫人前往太医署借医书,讨教养身之术,把个太医署烦的不得了。 哪怕知道这些娘娘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着他们表达对皇帝龙体的关切,但也是实在搅扰了他们的日常工作。 其实要医书的人里,也有真正潜心向学的。 比如媚娘。 “你再睡一会吧,你这次风寒,就打这劳累根上来的。”媚娘边看医书边照料姜沃。 姜沃乖乖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喝配方简单的草药茶。 有前世打底,她是很有养生经验和养生信念的,对于保暖饮食上都十分注意。比如再爱美食也不贪多,比如哪怕还有事没做完,睡前也会深呼吸屏去杂念,努力提高睡眠质量。 且还会保证自己的活动量,除了每日走路上下班外,还跟着袁天罡学一些道家吐息与锻炼身骨之法。 再加上系统给她将体质提到‘中人之体’,于是这几年身体状况一直很不错。 这一回得了风寒,就像媚娘说的,是累着了。 近来姜沃多上了不少夜班,白日还要打叠精神去做太史局事务,应对各种来探问星象的朝臣亲贵,实在是身心有些过载。 于是稍微出现咳嗽伤风的症状后,姜沃不敢马虎,赶紧请假休息。 正好李淳风也觉得,局势太乱,徒弟自己顶着会太吃力。也就立马亲自出山,安排了弟子去休息,痛快批了五日假期。 姜沃全身心投入养病。 毕竟大唐有千好万好,这医药水平是绝对不好——只看尚药局内还有‘禁咒师’这一职业就可知了。 念咒语治病还属于当下的科学行为呢! 之前姜沃亲眼见到有宫女得了疟疾(她观察病症觉得是疟疾,此时的名字却是赤天风),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左右打摆子,后来更是高烧,烧的昏迷了起来。 她同屋人帮忙去尚药局请大夫,尚药局就派了禁咒婆来。那禁咒婆来看了一眼,就神叨叨画了符念了咒,接着把符在炉灶中烧掉,收集了一捧灶灰和符灰,调了一碗黑乎乎的水给那宫女喂了下去。 之后就告辞了,说等着灶王爷显灵就行了。 姜沃:……确实是,这要能治好疟疾,只能等神仙显灵了! 这种治病方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姜沃不知最高级别的二凤皇帝得病,尚药局的奉御会不会也这么办,但她知道,自己的级别得了重病估计也是这个待遇,于是非常珍爱自己,远离疾病。 好在这宫里宫女代代相传,有些管用的简单草药方,一般风寒,喝点草药都挺灵的。 毕竟风寒这种小毛病,最要紧的就是调养的好,不拖成重病久病入了肺腑。 见姜沃为风寒精神紧张,小爱同学还特意安慰过她:因系统绑定一位宿主是有成本投入的,且投入还不算小,所以一般宿主身体都会得到强化,免得宿主‘非夺权性减员’,还没开始为系统谋取足够的权力值便‘嘎’了。 姜沃这个‘中人之体’,在系统里只是平平无奇的‘5’点。但其实比大唐人的平均体质好不少。 姜沃闻言放心不少。 系统这附加好处,就是姜沃最看重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万万没有错。 媚娘亲自看着炉子,见上头的药好了,就倒出来,细细撇了沫子,给姜沃盛了一碗,看着她愁眉苦脸往下咽。 直到检查过姜沃都喝尽了,媚娘才道:“我给你放下帘子,你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叫你。” 说着拿了片干叶子夹在方才看的医书里,准备起身出门散散心,也让姜沃好生歇着。 姜沃一时睡不着,就把这本媚娘从太医署借来的这本《集验方》拿过来看。 这本书很薄,也很大路货色——实在是好的都被娘娘们借走了。这里头只有些家常土方子。 姜沃很快翻完了,顺便录入系统中收藏起来。 看完后才闭目养神——旁的妃嫔,上到韦贵妃下到未蒙召面圣的才人们,学习医术都是为了讨皇帝的好,但武姐姐并不是如此。 媚娘昨夜也住在宫正司守着她,在外间看医书到深夜。姜沃迷迷糊糊起来问她怎么还不睡,媚娘就道:“多学点医道总是好的,有此技傍身,将来到了感业寺,那些姑子们待我也敬重些。” 当时就把姜沃的睡意都弄没了。 媚娘一贯是比别人聪慧而看的清楚的。 想来她已经明了,经此一事,皇帝的心思更不会落在后宫上了——只叫这些不省心的儿子们就给弄碎了心。 四年前,她尚且会莽到皇帝跟前去露脸,此番却不会去皇帝跟前讨好了。 媚娘言辞间,也甚不看好那些准备拿医道去博圣宠的人。 就皇帝目前的心情状况,绝对是发怒的龙,闲人勿扰状态。 武姐姐这是在安排去感业寺的后路了吗? 我要认命,将来去感业寺了却半生吗? 媚娘想的比姜沃还要更冷静客观。 毕竟妃嫔入宫后,会有‘专业知识’丰富的医婆来讲解男女之道。让妃嫔了解,侍寝与生孩子是什么过程。在没有生理卫生知识教育课的当下,许多姑娘真是出嫁前才知道,怎么样的流程才能生下孩子。 不谙世事的闺阁姑娘,许多真以为男女单独呆在一个床上就能有小孩呢。就连很多没侍寝过的年轻嫔妃,若是内心羞涩,没有好好学入宫时的‘男女之道’,说不得也以为只要被皇上召见过,就总会有孩子。 但媚娘学什么都很认真,也正因具备了‘专业知识’,媚娘才越发清楚的知道,能面圣跟得宠之间是一道鸿沟,能得宠跟能有子嗣之间又是一道鸿沟。 皇帝年纪越大,这道鸿沟就越大。 只看徐婕妤得宠三年也没有子嗣就可知了。 而这次为了太子荒唐之事,圣人又气的吐了血…… 其实媚娘一直是个自信甚至有点自傲的人,哪怕一直不得宠,她也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也得承认,她本人固然是很好的,但运道不好也枉然。 将来大半生又该如何? 等媚娘停下脚步的时候,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兽苑门口。 她眼明心亮,已经看到马场旁一座观亭外,站着一个颇眼熟的小宦官。 是晋王身边人。 按说,不知道撞上也就罢了,一旦知道了晋王在内,为了避嫌,她应该立刻走开,下回再来看小九的。 然而媚娘在门口只犹豫了一息,就走了进去。 这一刻她心里想起的,是她见到闻名掖庭的崔郎那一天。虽然她之后只与人谈论起崔郎的样貌,似乎那天全部注意力都在崔郎身上——但她心里其实对晋王印象更深刻些。 那是她第一回见到晋王。 她分明看见了晋王望着她纵马时,眼里的惊艳之色。 媚娘进兽苑后,只当没看到亭子里有人,径直奔小猞猁去了。与往常一样,在笼前蹲下,轻轻揉着猞猁的尖耳朵。 在她摸到第五遍猞猁耳朵的时候,就听到了有人停在身后的脚步声。 “它已然好多了。” 晋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媚娘才起身回头。 她行礼:“这都要多谢晋王。” 晋王看起来比上回要瘦了一些,神色也带着几分憔悴:可不是吗,太子闹事,皇帝生病,这些日子他也不会好过。 哪怕这样礼节性的笑着,眉宇间也带着抹不去的愁色。 媚娘略一踟蹰,便又略屈膝道:“还请晋王保重自身。” 李治点了点头,面容上的愁云似乎淡了些。 他对身边小宦官道:“去拿一提鲜肉来。” 小宦官跑了去,于是两人身边近处便没有闲人,只有远远的,亭子外候着的几个负责搬香炉坐垫的宫人。 李治与媚娘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他目光转向了小猞猁,说的却是与猞猁完全不相干的话:“其实今日,我原想去看太子哥哥的。但上回我去东宫,却被父皇亲自追了去,当场斥责一番,将我从东宫带走了。” 这事儿宫里知道的人也多。 太子装死了的突厥人,以刀割面后的第二日,魏王李泰直奔皇帝那去,晋王却是第一时间去东宫看太子去了。 李治正对着太子哥哥血呼啦次的脸(他不肯让人包扎)垂泪呢,二凤皇帝便龙行虎步亲自赶到了东宫。 太子依旧躺在榻上不肯动,皇帝也没有跟太子说一句话。 于是皇帝直奔还在榻前哭的晋王,拎起小儿子就走。在东宫外守着的宫人都是亲眼看见的,陛下脸色极差,进了东宫,不过片刻后又出来,还亲手拽着犹在落泪的晋王,不许他呆在东宫。 而圣人显然也迁怒晋王。不但亲自来带走了他,还责晋王禁闭三日。 魏王李泰听说后简直是乐开了花,要不是不合时宜,他就砍竹子来烧爆竹过年了。 经魏王一传播,知道此事的人就更多了。 连由圣人亲自抚养,一贯最得疼爱的晋王,去探望了一回太子,都受了这般前所未有的斥责惩罚。东宫更是广寒宫一般,再没人敢去探望。 李治望着笼子里已经恢复了活泼的小猞猁,叹口气:“可我还是想去看太子哥哥。” 他抬起眼帘,一双眼睛如冬日湖水般深黑沉静:“武才人觉得我当不当再去呢?” 媚娘忽然心跳加快了起来。 不是为了晋王这份问起私人烦恼的亲近,而是为了晋王的话里提及的是事关朝廷中人最在意的储君之事。媚娘为了能真正碰触到这些大事的边缘,而感到心潮澎湃。 哪怕晋王只是随口吐露郁闷也没关系。终究是她能摸到大事儿的边了不是吗? 并不是只能遥望朝中宫廷发生的桩桩件件,在心里琢磨。 媚娘从没觉得思绪转的这么快过。 关于要不要说出真实的想法,媚娘只犹豫了一下,很快就笑道:“记得小时候,有一回爹娘因一事争吵起来,爹一气之下搬到了书房居住。娘很恼火,不许我们姊妹去看爹。但我还是偷偷跑了去,看到爹在书房里炭火不足冻得咳嗽,回来告诉娘。娘虽骂了我不听话,却也知道了书房缺什么,不至于又气恼又担心了。” 晋王的一双眼睛便弯了弯,似乎平静的湖水泛起一点涟漪,又带了一点惊奇似的感叹;“才人聪慧,能解人意。” 李治是真的惊奇。 他原只是突发奇想,将自己心里的烦闷随口一问,本以为媚娘会跟旁人一样劝他勿违圣意。 谁料媚娘的回答,跟他心中所想一般无二。 太子哥哥把自己的脸用刀划得血肉模糊,这是下人报上来的。 父皇当即大怒,但在怒之余,又岂能不关心儿子的安危?脸花成什么样了?眼睛有没有事?鼻子还在吗? 就像一个顽劣的孩子纵了火,哪怕烧了再多贵重之物,惹了再大的麻烦,可真心疼爱孩子的家长第一个想到的,一定还是孩子没烧到吧,孩子没事吧! 可偏生皇帝不是单纯的父母,他还是万众瞩目的执掌者,是君。而太子虽是儿子,却也是臣。臣子犯此大错,皇帝是不能这时候赶去探望太子的,只该有罪当罚。 尤其是外面聚着一堆臣子哭诉太子的行径,更是把父皇架了起来。 所以李治去了。 他要给父皇搭一个台阶下。 果然父皇立刻亲自出马,去东宫‘抓他’。 李治看的分明,父皇进入东宫后,第一眼是落在太子哥哥的脸上的。直到看清了太子的伤势只在皮肉上,没有伤了五官,才有了发火的力气。 在这之前,父皇,他心中无所不能的父皇,也只是一个担忧彷徨的父亲。 之后他被父皇关了禁闭,旁人还觉得他傻,连乳母都来哭劝他可要听话,别再顶撞陛下,免得跟太子一样失了圣眷。 李治坐在屋里关禁闭,心道:若是崔朝还在,必能明白他在做什么。 实没想到,媚娘居然明白。 笼中的小猞猁用后爪着地,一只完好的前爪攀着笼子努力站起来去蹭媚娘。媚娘拿指尖碰了碰它湿凉的鼻子,轻声道:“人赌气的时候会说些狠话,但总盼着有人能透过这些狠话来体贴心意吧。” 李治与媚娘只谈了片刻,就压住心中遗憾,与她作别。 名分所限,两人遇上了彼此见礼寒暄几句无妨,但一直站着说话总是不好。 从兽苑出来,李治直奔东宫去。 他忽略了门口守卫满脸为难说的“晋王还是请回吧”这些话,反正守卫又不是父皇,敢伸手把他拎走。 他坚持要进门,守卫们也只好放行。 是太子妃亲自接待的他。 太子刚吃了药睡下,没人敢去叫他。毕竟现在太子能安稳睡一觉都是奢望。 若是旁人太子妃就直接让送客了:谁知道是不是来看他们东宫热闹的!但一听说是晋王,太子妃收起疲倦焦虑,打点了精神亲自迎出来。 晋王是个好人啊! 旁人只看到太子割面后,晋王来东宫探望迅速被圣人抓走,太子妃却见了里头父子三人的情形。 当时太子状若疯癫,东宫一直养着的几个医官要靠近他上药就会挨拳打脚踢,都拖延不敢上前。还是晋王到了,抱着太子落泪不止,御医才有机会上前给太子清理了血痂,敷了些药。 到底是同胞幼弟,太子不会对晋王动手。 之后圣人怒气勃发冲进东宫要带走晋王,还斥责晋王道:“你胆子倒大,竟不怕他也给你一刀?” 太子妃在旁听这话诛心,不由瑟瑟发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唐的姑娘家都是不佩戴耳饰的,便是不肯扎耳洞伤及父母所给的肉身。太子这般划面自伤,其实是在圣人心里捅刀子,也难怪圣人如此恼火伤痛。 晋王却跪地道:“父皇,大哥绝不会伤我,他只是心里难过,他只会伤他自己。父皇,哥哥病了……求父皇寻人给大哥看病。” 当时太子妃看的分明,圣人眼里是有一番犹豫和心软的。连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太子,眼角闪过的一抹水痕。 虽说圣人到底没有跟太子说一句话,拎了晋王就走,但尚药局的大夫们很快就到了。 因此在太子妃心里:晋王,大好人! 于是太子睡了不能见弟弟,苏氏却不肯叫晋王白跑一趟,以太子妃和长嫂的身份,亲自出来奉饮子点心,与晋王道谢。 李治也只是温和应答,坐着与嫂子闲谈了良久,等太子醒来。 等出得东宫,他才恍然想起,他与媚娘说话的时间其实很短,远不如他接下来跟太子妃呆的久。 跟太子妃在一处,他很自然。 然而与媚娘在兽苑才说了几句话,他就是觉得该走了。 大概……李治苦笑,大概是他问心有愧吧。 媚娘心中亦是波澜不平。 走回宫正司的路上,她越走越慢。 晋王,果是赞赏她的。 俱媚娘看来,太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只脚已经出了东宫了。而魏王李泰……媚娘觉得,这样烈火烹油的局势,未必就能笑到最后!反而是她这一次接触,看出晋王李治是个与传言里‘心软仁厚’不同的人。 她如今想要的并不多。 只需她与晋王再多些来往,积攒些人脉情分。若是晋王真有做太子的那一天,将来她便是到了感业寺,也有机会求一求新皇,起码离开那种活死人的境地。 但是……媚娘知道,若如此逃离感业寺,她会千夫所指。 这世道就是这样,如果她循规蹈矩,做一个可怜的才人,将来被送去感业寺剃了头发孤苦一生,那就会得到旁人怜悯的认可。 如果她为了自己的未来去挣扎,去用手腕,就会面临千夫所指。 在媚娘心里,原来这些根本不是事儿,现在王才人等‘夫’就天天指她呢。她才不会为了别人的口舌,放弃能挣来的实际好处。 可—— “武姐姐,你回来啦?今儿又得吃清淡的鸡丝面,但有鲜甜的凉拌春笋吃。”九成宫在山上气温低,笋子也长得慢,如今都三月底了,后山还有新鲜的笋子可以运进宫。 到了九成宫,与宫正司挨得最近的就是尚食局。 因而公厨虽不如宫里齐全,她们的饮食水准反而略有上升。这新鲜春笋就放了一点麻油和香醋,非常脆嫩清香,正配姜沃的病人饮食。 媚娘看着姜沃的笑脸,心绪翻涌——外头的千夫所指她不在意,可她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的‘指’。 想到自己选择的一条不正的异路,或许会导致两人疏远生分,甚至决裂,媚娘心里就坠的像是跌进了无底深渊一般。 她食不知味的吃了一碗面,那姜沃盛赞的鲜甜春笋,媚娘就动了一筷子,还差点咬到舌头。 吃完饭后,两人依旧案前对坐,与往常姜沃休沐时一般,一边喝清茶一边抄书或是看书——媚娘慢慢抄写古籍,姜沃则拿来媚娘抄好的看,顺便录入系统。 只是……姜沃抬头,看媚娘第四次把抄错的纸张小心裁掉。 她觉得今日武姐姐似乎有很大心事。 在姜沃发问前,媚娘倒是先开口了:“小沃,你还记得你问过我,诸子百家最信奉哪一家吗?” 姜沃立刻搁下手里的书,好奇道:“姐姐现在有答案了?” 在她看来,幼崽期的女皇,一直处于龙场悟道阶段,一直还未找到自己的道。 难道已经寻到了? 是,媚娘选定了自己的道。 媚娘举起手里的《鬼谷子》:“纵横家。” 姜沃怔了下,也拿起手中正在看的东汉先贤注释版《孟子》:“好巧,我刚看到这里。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2] 纵横家,或者是说权力家。 如果说儒家为‘仁’,法家为‘法’,那么纵横家,为的便是‘权’。乱世之中,纵横为王!天下只是棋盘,是舞台。他们是想搅动风云一展所长的权术者。 安居而天下熄,足以证明世人对纵横家的看法。 纵横家天生就是令天下震荡的人。 媚娘笑意如映在窗纸上的桃花,带了些影绰而幽微的意味。 她顺着姜沃的话说下去:“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 “张仪先游说赵、楚,也曾为楚国官员,却以不得志而改游秦……”她看着姜沃,声音虽还算平稳,到底透出一些难以控制的紧绷:“小沃,你觉得这种因郁郁不得志,就不能从一而终,而是主动改侍君主的行为,是不是不忠,不义?” 媚娘的手在桌下不由捏紧了衣角,骨节都泛白起来。 若是姜沃觉得张仪改侍君王都不忠不义,那何况自己?世人对女子,本就是更苛刻的。 姜沃笑着摇头:“张仪,大丈夫也。” 楚国轻贱张仪,甚至怀疑他偷了玉璧,以此为由鞭笞他,那张仪何必还要留在楚国? 其实张仪的经历,姜沃是当复仇爽文来看的:张仪在楚国被冤枉,并且打了个半死,养好伤后,就离开楚国游说秦国,做了秦相。 之后秦伐楚,张仪写檄文,对楚国霸气宣战道:当年你们冤枉我偷了玉璧,因此鞭笞于我,今日,你们楚国最好守好国门,我张仪,要来盗你们的城池了! 姜沃看这段看的津津有味。 媚娘觉得一颗心落下一半。 她又继续道:“张仪为男子,为施展抱负辗转列国,侍不同君王,虽褒贬不一,但总有人赞他大丈夫,纵横捭阖者。若是女子,只怕受多非议。” 姜沃摇头:“女子怎么了?女子想施展抱负,又没有错。” 说着还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姐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我做这太史丞,该做的事情都兢兢业业丝毫不敢出错,绝不比另一位鲁太史丞差。但至今,我也只有官服鱼符,却没有上朝用的芴板。朝廷明明需要我做事,却又不让我上朝。” 鲁太史丞哪怕不如她,只因是男子,就可以站到朝上去回禀太史局的工作。 就像男人需要女人传宗接代管家理事,明明是不可或缺,但却不愿意给予平等的地位和待遇。 姜沃名义上是做了与男人一样的官,其实得到的还是女子的待遇。 这一晚,媚娘辗转到半夜才睡着。 入睡前还想起姜沃低落的话语:“我为什么不能站到朝上去呢?” 是啊,她羡慕过姜沃的运道,能被两位仙师选中做徒弟,能做真正的朝廷官员,不必困坐在这掖庭之中。可有时候也会忘记,姜妹妹,也始终没有得到她应得的。 这一夜,媚娘睡的不好,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醒来时媚娘只记得一个:那是明亮日光中的一座宫殿,油亮的地面上洒了无数的金色光芒。许多面目模糊的朝臣手持芴板,穿着各色官服立在这个宏伟高远的大殿里。 媚娘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不想看清。 她只是在梦里急切寻找。 终于,她找到了。在无数面目模糊的身影中,她看到姜沃的笑脸。她面容清晰的毫发毕现,如往常一样穿着官服,手里持着芴板,对她眨了眨眼。 两人在梦中的朝堂上,相视而笑。 第29章 功过 “所以,这事儿竟就这样僵住了?” 虽说投壶赛铁定是不会办了,但媚娘还是习惯性每日练小半个时辰的投壶。她觉得这种需屏蔽杂念,认真对准一处目标投掷的练习,很能静心。 姜沃是回来吃午饭的。 以往为了节约时间,她一般就在太史局的公厨用午饭,只回宫正司吃晚饭。但今儿太史局的厨子做饭大概是走了神,两道菜淡而无味,两道菜齁的姜沃险些当场枯萎,觉得自个儿像是被盐腌完的小白菜。 于是在同事周元宝的羡慕眼神中,她回宫正司吃饭来了。 吃过饭,姜沃搬了矮凳坐在廊下,看媚娘投壶。 春光明媚遍洒庭院,媚娘转头见姜沃穿着绿色的官服坐在椅子上,宛如一株明秀的小柳树。 她练完了投壶,才转头问姜沃,那事儿就僵住了? 姜沃知道媚娘说的是什么事儿。 距离太子的疯狂行止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朝上的氛围从哗然压抑变成了诡异的平静。 其实这些年来,就太子行事上谏的官员很多:太子想造房子上谏他要节俭,太子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不上朝上谏他要勤政,太子对官员态度不好上谏他要礼贤下士…… 往常一点子小事就会被群臣集火的太子,这回犯了一大把惊爆眼球的错误,反而一时没人敢上谏了! 大臣们心里也明白,这次的事儿太大,真要上谏,那就不是小打小闹,就得建言废太子了。 这种事,一般臣子是不敢沾手的:别说臣子蹿腾着废储君,是以臣谋君,哪怕成功了个人名誉也会遭到极大打击,只说万一皇帝不废太子,太子熬到登了基,那只好一家子收拾着举家上吊了。 于是朝臣们一下子谨慎起来,都眼巴巴看着皇帝:太子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还用咱们说,陛下您不得废太子? 陛下您不得给朝廷群臣,给天下一个交代? 可二凤皇帝硬是不说话。 他越不说话,拖得越久,下面朝臣们越不敢轻易碰这件事,如此一月过去,此事竟然诡异的僵持住了。 唯有魏王急的坐立不安:啊?太子这样大的过失,难道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了?朝臣们不是最会叭叭叭吗,怎么忽然集体成了大哑巴? 姜沃起身整了整衣裳,准备出发去上班,轻声道:“陛下也极为难吧。历来太子被废焉有善终?他总想保住嫡长子的。” 媚娘点头,想着:也是魏王太急了,看不破。 若是他表现得谦恭懂事,与太子兄弟情深,只怕这会子已经成功上位了!就他现在乌眼鸡似的,皇帝怎么放心废太子,必要担心将来太子在魏王手下保不住命。 姜沃准备出门前,刘司正出现在院门口,见了她还愣了下:“小沃,你怎么这晌午头回来了?我记得你今儿不休沐啊。” 姜沃笑眯眯说回来蹭饭后,刘司正就笑了:“确实,咱们的公厨味道好。夏日冬日来回走路辛苦也就罢了,但像春秋这样舒服的天儿,你要不就都回来吃。” 边说边走进来。 见到媚娘后说起正事:“我是来寻武才人帮忙的!你们可知一个新鲜事儿?新罗的国王派了使团来咱们大唐——先到了长安城,得知陛下巡幸九成宫,就又赶到这里来了。” 大唐周边属国众多,每年因各种事儿来朝拜的使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媚娘闻言不由道:“刘司正,这事儿与咱们什么相干?外番使团到了,自有鸿胪寺应答。” “是,使团自有鸿胪寺接应。只是新鲜就新鲜在这里——那新罗国王竟然是个女王呢!这不,使团里就还有个女子使节,说是女王贴身的心腹。” “这位女使节要求拜见后宫娘娘,道她们女王有厚礼赠与各宫娘娘们——在她见娘娘们前,这教导规矩的差事就落在咱们宫正司了。” “唉,武才人也知,最近宫正司上下忙晕了头,我既得拿出一日来教那新罗女使节礼法,少不得请武才人帮我整理些卷宗。” 太子宫中出事,二凤皇帝暂时没想好把他的亲儿子怎么样,但东宫服侍人口可就倒了血霉。 从那日跟太子一起s突厥人的上百乐人,到东宫里服侍的宫女内监,统统收押起来。皇帝更下旨要殿中省和宫正司严审东宫内监宫女,务必查出那突厥人衣裳是谁为了哄太子高兴私下弄来的,号角鼓乐是谁置办的,这样大事为什么没有人上报等罪。 宫正司就开始连夜加班。 审问过程的记录纷杂不堪,到时候要承报御览,肯定不能这么乱糟糟都拿上去。要有条有理的重新归纳书写后,再将卷宗报上去。 说来,姜沃久不写宫正司卷宗,现下若是忽然接手,都有些写不来。 然而媚娘是天生的公文高手,之前试着帮刘司正写过,才写了七八份,就练熟了手,刘司正赞叹道比她自个儿写的也不差什么! 这不,这会子连轴转不开,就来拜托媚娘了。 还道,新罗女使节一定给她也备了礼,到时候跟媚娘一起分。 媚娘与刘司正关系好,直接应下来,然后不免也稀奇道:“新罗女王?新罗国竟然真是女王当家?” 姜沃在旁接了一句:“不单新罗,倭国也有女王——上一任倭国王,也是个女子。” 刘司正听后,不以为然摇头道:“可见新罗和倭国都是偏僻小国,大统混乱也是有的。咱们中华礼仪之邦,不会有这样乾坤颠倒的事情。” 姜沃在旁但笑不语。 看着刘司正当着历史上唯一成功登基的女皇,说着中华不会乾坤颠倒,不会有女人做帝王的话,真是很有意思,还有点黑色幽默之感。 又想到,如今的新罗与倭国,正是千年后的日/韩。 已然过世的上任倭国推古女天皇,如今在位的新罗善德女王,在加上还在政治幼崽期的未来则天女皇。 过去,现在,未来,这数十年内竟然是国女皇汇集之点,真是个神奇的时代。 她想着历史之奇妙,不由出了神。 还是媚娘轻轻推她一下:“小沃,要迟了。” 姜沃才回神,连忙往外走,路过正门口日晷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确实是迟到了。 好在姜沃现在已经不是职场新人了,她已然摸到了很多上班诀窍,比如越是迟到,越要做出云淡风轻正常姿态。走进去的时候越要大大方方,姿态自然到旁人都觉得:嗯,姜太史丞一定是有事要做,是有缘故的来迟了,所以这般从容。 她从容走进去,就见大堂中一片肃静,太史令李淳风正站在最中央训话。 听到脚步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过来看姜沃。 姜沃:…… 李淳风其实还是挺满意的,小徒弟也算半出师了,虽迟到了却还是一派白云孤飞清风明月的姿仪。 于是只看了姜沃一眼就轻轻放过,然后继续训话道:“太史局内,若有人敢私下在外乱言天象,莫怪我不容情,直接送与刑部与大理寺论罪!” 原本看姜沃的众人,又像向日葵一样刷的把头甩回来,面对李淳风,然后齐齐应是。 姜沃赶上了训话的小尾巴。 听师父这意思,太史局里有人心思乱了,在外跟人议论起天象来了? 且说李淳风方才的话还真不是吓唬人:姜沃也是进了太史局才知道,在现代热爱观星是天文学家的苗子,但在古代,若是没有官方授权,热爱观星就是下大狱的苗子了。 律法中是有明确规定的:“观天画地,诡说灾祥,妄陈吉凶,绞。”[1] 太史局这种官方认证过观星部门,其内官员出得门后,也不可妄议星象。 当然,要是闭门掩户私下里说几句没人知道也罢了,要是公开发言传播起来,必是要论罪的。 近来朝局实在诡秘,不少人想从天象不吉入手,顺理成章让太子下台。 因此李淳风于太史局内令五申,每过几天就要重训一遍,给众人紧紧弦。 除开‘生员’这种学生外,太史局正式官员只有二十八人,也是取二十八星宿之意。 此时数十人一齐听训,大气不敢出。 直到太史令李淳风离开气氛才松动起来。 姜沃就听周元宝跟旁边人道:“谁敢在外面乱说呢?万一再叫袁仙师和太史令给卦出来,岂不是找死?” 上司是玄学宗师神机妙算,真令人压力山大。 一回头见了姜沃,周元宝立刻眼巴巴起来:“姜太史丞回来了?有带好吃的点心吗?” 姜沃摇头,又道:“明儿给你带吧。”她倒是有事要问元宝同学。 周元宝的嫡亲哥哥就在鸿胪寺,姜沃便问他:“听说新罗国的使团来了,来做什么呀?” 她不能上朝,消息总不够灵通。 周元宝一听明儿有宫正司的特制点心吃,立刻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那些消息都倒出来给姜沃:“听说是来求援的。新罗被高句丽打了,他们打不过,来求陛下出兵的!” 姜沃特意去找了舆图看。 高句丽虽然名字像高丽,但其实是辽东一带,而后世说的思密达国,此时正国分裂,小小一块地盘挤着‘百济、新罗和加耶国’,个县城大的地方总是彼此打来打去不说,还经常会挨北边的高句丽或是隔海的倭国的打。 “陛下才不会出兵高句丽去帮新罗女王的。”刘司正在听说了新罗使团的要求后,头摇的像拨浪鼓。 “咱们家中长辈都是经过前朝末年的。”刘司正转头对媚娘道:“令尊可不就是最先从龙的功臣?那时候民不聊生,可不就是隋炀帝横征暴敛,还征高句丽的缘故,辽东啊,死了多少人!” 但凡新朝,做舆论工作的时候,一定会贬前朝,以表得国之正,是解苍生于倒悬的大义。 何况隋炀帝杨广,也实在是个酷烈人物。 征高句丽劳民伤财。 “这几年才听不见那歌了,我小时候还有人唱呢,叫《无向辽东浪死歌》。”刘司正还记得两句,哼起了一首凄凉的小调:“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2] “总之是,宁愿就死,也不肯再顺应官府征兵去高句丽的!” 听说新罗使臣是为求大唐出兵打高句丽,刘司正觉得自己是白教那女王使节规矩了,估计陛下都不会见她。 姜沃对唐朝到底有没有打过高句丽记不太清了——主要是大唐盛世,实在是武德充沛,哪个将领手下没有个灭一国的战绩,都不太拿得出手似的。 不过,就算打也不可能是现在。 国家大事,储位传承最要紧。 太子这件事悬而未决,什么高句丽,什么新罗倭国,全都得往后稍稍。 这新罗善德女王大概也被高昌国的衰气传染了,派使团来的很不是时候。 果然,二凤皇帝直接因病没见新罗使团,只是通过鸿胪寺发表了下意见:哦,新罗被打了啊,那朕派个使团去高句丽吧,跟他们说一声最好以和为贵。 新罗使节心梗:天可汗啊,您这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啊! 新罗使团原本不肯走,想要继续在此盘桓磨一磨大唐出兵,鸿胪寺被缠的受不了,又送了两次折子,把二凤皇帝给搞烦了,直接表示:守不住自家国土说明君王不行,要不我挑个人去继承你们新罗王位? 新罗使团这才灰头土脸跑路了,生怕真的救兵没请到,倒是请回去一位天可汗封的新罗王。 因太子的事儿不好明说,新罗使团就成了朝野中广泛交流的话题。继而把杨广征高句丽,隋朝山河破碎的旧事又拎出来挂墙头。 倒霉的隋炀帝,本来隋亡日久,近些年没啥人骂他了。 现在又卷土重来,人人都将他的过失拎出来骂了再骂。 朝臣们借此机会纷纷开始写文骂隋炀帝,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以此提醒皇帝,隋朝是怎么二世而亡的,不就是继承人没选好吗!陛下啊,咱们大唐不能重蹈覆辙啊! 九成宫,兽苑。 “隋炀帝所为都是错的吗?” 问出这句话的是李治。 媚娘手里握着小猞猁毛茸茸的尾巴,听李治这么问,便道:“不尽然。” 继上回探讨过‘探望太子’事后,这是她与李治第四次在兽苑‘偶遇’。两人从未约过时间,但似乎有了种细腻而心照不宣的默契。 让媚娘觉得靠谱的是,李治每回与她谈话都非常有礼貌,并未做出一点逾越之举。 不但如此,每回还都带着探讨的态度,与她讨论一些朝局问题——若李治是那种奔着色相来,准备占男女便宜的架势,媚娘早跑了——在这个情势下,跟一个皇子闹出桃色新闻来,只怕性命不保。 媚娘可是很爱惜自己小命的。 而李治这里,是真想跟能理解他的人说说话。父皇给他分发的属官,一个比一个正统古板(当然有不正统的想法也不敢跟个小皇子说),以至于李治跟他们说话,还不如自己去看儒家典籍。 唯一一个能理解他的,就是崔朝,还一年半载的回不来! 李治寂寞的在宫里画圈圈。 因近来高句丽一事,隋炀帝又被拉出来一遍遍细数亡国过失。昨儿皇帝忽然叫了李治去,让他回去细想一想,隋炀帝的所作所为是否全是过失,日后再去回答。 李治想了一夜,已经有了基础的腹稿。 今日正巧见了媚娘,便拿这个热门话题来说。 要不说是热门话题呢,媚娘也觉得巧:“昨夜我与姜太史丞也说起这事儿。”李治只看到她的侧脸,觉得像是小荷才露尖尖角那一点粉红轻白,不由面上一红,转过头去看着猞猁。 两人说话都看着毛茸茸。 “隋炀帝横征暴敛、奢靡无度、穷兵黩武等过失不必再说。但也是有远见的。” 小猞猁特别乖,媚娘可以一点点摸索它的爪子。 媚娘就着猞猁爪子一条条数去:“开科取士,使得寒门有了条登天路,便压制了门阀;起造洛阳城,也不失为壮举,毕竟洛阳南北往来较之长安更便捷,一旦有灾荒运粮都便宜;修造运河也是同样的理儿。” “只是……他凡事做的太快了些,也太暴力了些。” 媚娘想起昨儿姜沃说的话,大概是太史局学算学的缘故,姜沃分析问题跟媚娘不同,总喜欢用数据举例子——她说起隋炀帝建一座新的洛阳城,竟然只用了十四个月! 姜沃都想象不出以现在的技术和生产力,是怎么这么快建造出来的。 只能是人命堆出来的。 就像用六年开了大运河,征劳力数百万一样,拿人命去换。 媚娘叹道:“譬如一个人在山顶,想着山下风光好,急着下来,直接跳崖那必是要摔死的,只有寻着了路,慢慢踏实走下来,才得见真正的好风光吧。” 李治眼睛很明亮,听媚娘说话时就更带了一种赞同的光芒,越发显得眼清如泉。 他先对媚娘点头,又道:“武才人善思我已知道了,但姜太史丞,我原以为她只醉心星辰天象,真不知她在政事上也有此见识。果然是袁仙师一眼看中的弟子,心有识量。” 媚娘便叹气:“晋王如何能知呢?姜太史丞都不得上朝。” 晋王从十岁后已经能上朝了,自然知道姜沃从未上过朝。 他闻言有些惋惜道:“太史局一令两丞。如今李淳风李太史令一直夜间观星,是父皇特许不上朝的。太史局上朝的官员一直是鲁太史丞。有一回父皇当朝忽然问起一句《星经》上的云雨象,鲁太史丞却未答上来,到底是赶着去请了李淳风来。” 李治想起姜沃起卦的举止:“若是姜太史丞在朝上,想必应答如流。只为是姑娘家,便不得上朝,实在是可惜了。” 媚娘心中一动,原想趁势说些什么,但到底跟晋王还没熟到程度,便又按捺不说。 最后撸了一把猞猁头,媚娘便与晋王告辞。 两人往往只说一盏茶时长的话,便会各自散开,这次说的原有些久了。 媚娘告辞欲行,李治略一犹豫却轻声道:“武才人留步。” 媚娘驻足回望。 李治脸上透出一层努力克制的红色来道:“父皇昨日透了信儿给我,说下月要令我出趟远门,才人……”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说他下月后来不了了,武才人长久见不到他别失望?不,人家可能就是来看猞猁的,只是遇到他,不得不跟他说几句话而已。 但要是不说一声就走了,李治又觉得不好。毕竟两人每隔六七天,总会在中午时分于兽苑偶遇的。李治一般只有这个时间段有空——哪怕没有大朝和常朝,一日之计在于晨,李治晨起也要留在书房里跟着师傅们读书。 于是犹豫再,李治觉得还是要说一声再走。说不得……武才人也是愿意偶遇他的呢。才刚这样想着,就听武才人道:“晋王不必担心,我会常来探望小九儿的。” 李治顿时觉得天灰扑扑的,整个人失落起来。 媚娘却低了头,声音轻的像是鹅毛落在地上一般:“只是,我再不用正午完不等李治再说什么,媚娘转身离去。 日光下石榴裙在李治眼里绽开一抹亮色。 真是比什么花都好看。 顿觉九成宫鸟语花香人间仙境的李治,难得提起兴致,又在兽苑玩了片刻,撸了好几只豹子这才转回自家宫殿,将一众宫人都撵出去,他独自静下心来提笔写‘隋炀帝之功过得失’。 两天后,晋王交了作业,从父皇处领到了一桩出远门的任务。 此番出行意义深远,必要慎重测算吉期。 于是他出门便直奔太史局。 与此同时,姜沃也接到了旨意,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云湖亲自来传的口谕:“上回文成公主出嫁,从九成宫出行那日天高晴爽不说,江夏王还道一路顺遂,会见吐蕃王的那日,更是碧空万里——可见太史丞算的吉期都好。” “此番晋王出行,陛下道,还是太史丞卜吉期才好。” 姜沃心道:她观云观风顶多推测的出九成宫附近的天气,其余的便是花了筹子靠系统算的。 不过这买卖一点不赔本。 比如此刻,云湖传达了二凤皇帝的赞赏后,她脑海中又响起了五十根筹子的进账音效。 姜沃早让小爱同学把筹子进账调成了金币掉落的声音。 哗啦啦的金币声听得她整个人都幸福了。 于是她直接去门口迎接晋王——这迎接的是晋王吗,不,这迎接的是行走的宝箱啊! 而李治见姜太史丞竟然已经等在了门口,心里暖洋洋,迅速给出了红卡:姜太史丞待他向来郑重有礼,好人啊! 于是他也很客气,笑眯眯道:“姜太史丞,接下来要劳烦你了。” 姜沃行揖礼:“臣职所在,必尽心为之。” 第30章 下注晋王 宫正司。 姜沃拿起一枚透花糍咬了一口,清甜的红豆沙,绵绵密密在舌尖滚过,落入喉中,依旧余下满口清甜:“好吃。” 她把匣子往媚娘那推:“姐姐吃。” 媚娘也拿起一枚,托在手上先赏玩了片刻。 宫中会做糍团、米糕类点心的厨子不少,但能做这么漂亮的透花糍的,只有一位御厨。 不知那位大厨是怎么做的,将外面的糍皮做的半透明,正透出里头豆沙的颜色来,且各个压成精致的花型,滋味又好又赏心悦目。 只是这样级别的御厨,满宫里能吩咐动他的也没有几个。晋王就是其中之一。 这点心,就是晋王送到太史局做谢礼的。 一共四匣子,姜沃自然先孝敬过袁师父、李师父与陶姑姑,剩下一匣子才拿回来与媚娘分享。 匣中除了透花糍还有玉露团,姜沃一见就觉得眼熟,这应当就是后来日式和果子的祖辈‘唐果子’了,莹润精巧,味道如何先不说,单造型就漂亮的像是工艺品。 媚娘也喜各色造型的玉露团漂亮,想留着欣赏,因此也只吃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红豆馅的小透花糍,又问姜沃:“听说李将军并不愿意回东突厥去?” 阿史那思摩,原东突厥王朝贵族,东突厥灭,他投向天可汗二凤皇帝后被赐名李思摩,还封了右武侯将军,故而媚娘称他为李将军——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谁叫他原名他就要给人白眼吃,还要跟人强调他如今姓李了,李唐王室的李! 这回李治要出远门,就是为了送阿史那思摩。 圣人给了阿史那思摩一个大恩典——封他俟利可汗,令他率旧部渡过黄河,回到东突厥旧址漠南去为王。 这等恢复旧国(虽则是名义上),令其回归故里的恩典,若是对大唐有异心的番将,必是欣喜若狂。 自己做王不比给人做将军好? 然而阿史那思摩还真没有异心,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去! “可惜也由不得李将军,必得回去的。” 朝中有人猜测,因太子‘要投奔阿史那思摩做突厥人’的癫狂行径,皇帝才非要赶阿史那思摩离京。 “这些猜测实是看低了陛下的雄才伟略。”姜沃摇头,在战略眼光上,二凤皇帝从来是在第五层。 姜沃就着匣子里的点心摆大唐北面局势。 她拿了一个做成牡丹花样式,最大最漂亮的玉露团作为大唐。又拿了次一等的掌心大小的狮子头状的玉露团放在北边:“这是北边薛延陀。” 当年大唐一战灭东突厥,扫平漠南。 漠北的薛延陀可是乐了,谢谢大唐出手,从来作为世敌限制它的东突厥不在了! 没了制约的薛延陀几年内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甚至开始不那么臣服于大唐,有了些小动作——证据就是高昌国被灭后,搜出了高昌王鞠文泰(已故)跟薛延陀夷男可汗的书信来往。 说到这儿,姜沃不由再感慨一下:高昌好衰气,谁沾谁倒霉! 姜沃才摆了这两国,媚娘就懂了。于是拿了个透花糍放到两者之间门去:“圣人名义上令东突厥复国,‘还其旧部’,实际上是去给咱们做屏障的?” 姜沃点头:“对,晋王说了,圣人的原话就是要东突厥‘作籓屏,保边塞’。” 说来这世间门真是强者为尊,往前几十年,阿史那思摩的祖先,都是梦寐以求跨过长城来占领繁华沃土中原的。 如今…… 东突厥:坏了,我成替身了,长城竟是我自己! 又可怜东突厥早非过去的横行漠南的东突厥了,它如今比大唐和薛延陀,就像是这汤圆大小的透花糍,对比那巴掌大的玉露团。 国力实不如,不由得瑟瑟发抖。 于公于私,阿史那思摩都是真不想去做什么东突厥可汗。这一去,他与旧部就起个人肉长城的作用。 他只想继续做他的大唐武侯右将军。 但二凤皇帝认真要做什么事,一向是无人能挡的,于是阿史那思摩只得领旨,并且上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恳求折,再次重申自己对大唐和皇帝的忠诚无二。 甚至还特别朴实无华道:“愿子子孙孙为国家一犬,守吠北门。若薛延陀侵逼,请从家属入长城。”[1] 一言以蔽之:我乖乖去做肉垫,但出了事,爸爸罩我! 媚娘听姜沃复述了阿史那思摩的折子,倒是感叹:“能屈能伸,也是难为李将军,若无此谦卑之言,如何得圣人一诺?若没有圣人的答允,将来战起,守关的将领只怕不敢放东突厥入关,那些东突厥老弱妇孺就要遭殃了。” 朝中也有暗中不屑阿史那思摩为人的,嘲他好歹也是曾经的王族,居然说出给大唐做看门狗这种话来,果然是蛮夷,毫无尊严骨气。 但有时候能跪下去的人,承担的却更多。 他如此谦卑上书表达忠诚,已换来圣人金口允诺,只要薛延陀打东突厥,不必殊死作战,不单老弱妇孺,连成年男子也可以往关内退守,求大唐援军。 不但如此,圣人还特命钟爱的嫡子晋王,亲自送阿史那思摩至百里外,表明了为新版东突厥撑腰的态度,警示薛延陀:老实无事便罢了,要是敢揍大唐版东突厥,朕就揍你! 姜沃如今就奉旨挑选晋王与东突厥新可汗,从九成宫出发的吉时,并东突厥可汗出关的吉时(不要一出去迎头被薛延陀打劫)。 较之文成公主出嫁,此事干系更大。 系统内,小爱同学已经开开心心替她算过账了,若是把这件事办好,得到的筹子一定不少。 “姜老板这样的势头,过不了多久,你应当就能攒够一千权力之筹,开启为旁人测算吉凶的功能了。” 姜沃也很期待那一日。 晋王离开九成宫那一日,碧空如洗,湛蓝无垠。 媚娘坐在九成宫的石凳上,仰头眯眼望着晴空, 天气真好啊。 不知道她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能自己决定去哪里,走远一些看一看风光。 媚娘虽不能去送,但想的却是离开九成宫的晋王。而亲送晋王的群臣们,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太子事,皇帝是不是该发话了! 毕竟之前一个多月,皇帝都在病着,硬是不提这件事,群臣们也不好催逼。 可这几日为了晋王要远行,皇帝记挂这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儿子,哪怕是晋王要带的衣裳被褥,都亲自过问了尚衣局和尚寝局,上心的不得了。晋王所带的一应护卫属臣,更是皇帝亲自一个个挑选的。 也可见,皇帝身体是复原了。 朝臣们不免想着:之前我等想着追问病人不好,但瞧着陛下您如今又生龙活虎的了呀! 于是都酝酿着向二凤皇帝正式进言。 国本之事,不能开玩笑! 太子犯了这般大错,绝不能黑不提白不提过去了——要是陛下您划下道,废太子,那我等就开始讨论废太子章程以及下一位储君人选;要是陛下您坚决不肯废太子,那也得有个说法,如何惩处太子,又如何教导太子,总得把太子掰回来,教成一个让朝臣们信服的君主才是。 旁人不说,魏征魏侍中肚子里已经攒了一个月的发言稿的。 魏征最擅直言进谏。但他心里也很有数,知道有时候自己说话是很气人的。他到底是忠臣,而不是那等只为博名声上谏的沽名钓誉之辈,因此听说二凤皇帝已然被气吐了血后,魏老先生就努力压制自己的脾气啥也没说:等皇帝养好了身体再谏。 这一憋就憋了一个多月。 如今看着皇帝已经好利索了哎! 魏侍中已经准备冲了。 但二凤皇帝到底是二凤皇帝,在朝臣们纷纷在打腹稿准备去找他进言的时候,他先发制人了——晋王离开九成宫次日,皇帝就把三品以上的朝臣们,尽数召集起来。 三品官员,换做别的朝代不是很高,但在大唐,三品就是顶配了,再往上一般都是荣誉虚职。 三省六部的一把手,也不过三品而已。 重量级朝臣一一到位,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劝谏皇帝呢,只见二凤皇帝把脸一变,恼怒道:“卿等为何蔑视朕的儿子?” 朝臣们:??? 这是从何说起啊。 谁会蔑视你儿啊?你的好大儿一个在东宫闭门不出养脸,一个在赫赫扬扬编书恨不得就自封了太子,还有个最小的……咱们不是刚一起恭恭敬敬送他出行吗? 朝臣们下意识的想法,也足见皇帝日常偏心——臣子们很确定能让皇帝发火袒护的儿子只有长孙皇后所出的儿子。 都不用他点名,臣子们直接就只往那几个嫡子身上想,根本没想过皇帝会为了别的儿子斥责臣子。 如今在列的朝臣们,长孙无忌是最坦然的。 他是这几个皇子的亲舅舅,再说不上什么‘蔑’皇子。于是群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时,他就坦然出面发问,请陛下说的再明白些。 “朕近来听闻一事,诸卿见了魏王很不恭敬,甚至有当街遇上,却不下车问好的。”说着似乎动了真怒:“从前隋朝的皇子们出入何等风光,一品官员见了也战战兢兢跪拜,如今你们见了我儿李泰,就这般放肆?” 皇帝动怒,以房玄龄为首的朝臣们齐齐下拜,长孙无忌也是丈二的和尚,一边摸不着头脑,一边跟着下拜,心道:难不成陛下想换太子,所以提前给魏王立威? 与他一般想法的不少,于是众人也不跟皇帝争辩,齐刷刷跪了等着他下头的话。 但这群人里还有一个没跪的,那便是魏征。 他老人家向来自问一切依礼而行,凡事讲究个天公地道,没有皇帝发火我就得认错的道理,于是岿然不动就站在那,开谏了。 先就怼二凤皇帝提的例子:哦,拿隋朝天子举例,那陛下你没见着隋朝亡了?隋朝为什么亡?说不定就是隋朝纲纪废坏,轻蔑大臣的缘故! 之后又引经据典,将礼记中的话拿出来与二凤皇帝道:当年周天子的属官,哪怕官职再小,见了各诸侯也不拜的。如今魏王也只是一个王爷,都不是太子,陛下竟然以他责备公卿,是什么意思呢? 魏侍中威武! 底下跪着的人顿觉魏侍中问出了他们的心声:是啊,陛下您是什么意思啊! “圣人还是保了太子啊。” 姜沃与媚娘边坐在一处说话,边分吃一块点心。 这是一块合了牛乳后烤的饼,烤的外头焦脆内里香甜——李厨娘的手艺一向好,就是分量都做得大,总怕她们吃不饱,其实她们都得分开吃。 二凤皇帝召集诸公卿的谈话内容,就跟风滚草一样,很快在宫中传开了。 原也是公开不瞒人,甚至是二凤皇帝特意想传遍天下的消息。 就在魏侍中问出这句话后,二凤皇帝便立刻收敛了怒容道:“朕急躁了,亏得魏侍中良言。” 魏征见皇帝从善如流纳谏,也心下一宽,开始腹内整理言辞,想要开谏太子事。 然而还不等他说,就听二凤皇帝继续道:“如今朝上诸公,论忠謇擅谏,便再无出魏征之右者。” 说来被皇帝当众这般赞赏,魏征本该高兴的,但他忽然觉得背后毛毛的,似乎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很快,他的预感就成了现实。 二凤皇帝看着他:“想来,也只有魏征你,勘做太子太师,辅佐太子了。” 魏征:……坏了,中计了。 群臣:还好魏侍中站出来了,魏侍中真好。 魏征很快道:“陛下如此厚恩,臣铭感五内,只是臣年老体衰,又身有顽疾……”这话并不全是推辞,大半是真的。 太子如此行事,为大唐思量,魏征也急的要命。若是他再年轻二十岁,不,十岁,皇帝让他做太子太师,他保管使出浑身解数,将太子掰回原本的‘聪敏贤明’状。 可现在,他老了,还病弱。实在没有能力再去辅佐如今走入偏路的太子了。 然而不等他说完,皇帝就摆手:“卿素有诤名,天下皆知。朕以卿为太子太师,正是要告天下人,太子依旧是太子!朕最厌人私下疑论储君!” 皇帝直接把用意说了出来:魏征的太子太师,就是他用来杜绝天下悠悠众人之口的。 此时时刻,皇帝,依旧要保太子! 魏征只得领命。 目睹此情此景的重臣们,也就把腹稿都一直留在腹中,没必要再说了。 魏王一脉极其失望,但也只能收拾失望,振作精神,准备持久攻坚。太子犯一次大错,皇帝能宽容,能用魏征这样的臣子来死保,消除废太子的流言。那太子再犯错呢?这世上还有别的魏征吗? 李泰觉得,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啊,自己可不能放弃。 媚娘也觉得这个结局不错。 太子依旧是太子,对晋王是件好事。若是现在太子被废,只怕就是魏王接收太子位了,非得鹬蚌相争才能渔翁得利,若是鹬、蚌有一个嘎的太快,渔翁也就没空上场了。 太史局的密室内。 袁天罡李淳风正在讨论那夜星象,姜沃旁听。 袁天罡抛出几枚铜钱,看着落在地上的卦象,叹道:“太子一时是保住了,只怕难保长久——旁的不说,魏侍中劝谏,连圣人有时候都受不了,何况太子?” 二凤皇帝已然是少有的心胸开阔,善于纳谏的帝王了,然哪怕是他,有时候都被魏征劝的想杀人。 李淳风在旁接口道:“别说魏侍中的劝谏了,就单魏侍中的命格,可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魏征老先生,在遇到二凤皇帝之前,身上有个debuff,跟谁谁死——从李密到窦建德、从窦建德到李建成,主君都凉凉了。直到被二凤皇帝接手过来,才安稳下来。 李淳风也扔了几枚铜钱起卦,忽然想起一件旧事:“不光魏侍中,之前太子的启蒙师傅,李纲老先生,不也是这样吗?”李纲老先生教过隋朝废太子杨勇、隋炀帝杨广以及……曾经的太子李建成。 好嘛,双重debuff。 二凤皇帝颇有‘我命由我不由天’霸气,麾下能人备出,什么来历的人都有,他都压得住,给儿子挑人的时候也百无禁忌。 姜沃越听越无语:太子好惨。 “你叹什么气呢?” 姜沃直到被两位师父问,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叹气来着。 见师父们问起,就道:“陶姑姑与遂安夫人等都是至交,近来一直为太子悬心。直到听闻魏侍中做了太子太师,才放心起来。说魏侍中最重礼法,当朝与群臣道‘自周以降,立嫡必长’,以此保太子的储君位。” 陶姑姑看不清也好,不愿看清也好,最近正在佛道兼拜,保佑太子就此全都改过,人人都忘掉旧事,从此后东宫一切顺遂。 “立嫡必长?”袁天罡笑起来:“魏侍中此刻这般说,不过是也不看好魏王而已。” 若是魏王也有二凤皇帝的文韬武略,魏征就不会这样说了。 他是直臣谏臣,不是傻子。 当年二凤皇帝在玄武门竞聘上岗后,魏征也是很快入仕皇帝的。 如今他保太子,不过是觉得魏王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值得破除嫡长继承制度罢了。 总之,有皇帝的力保,魏征的太子太师,东宫又暂时稳定了下来。 李治从灵州回来后,给姜沃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是崔朝的来信,信里带回了棉花的消息。 信其实早几日便到了九成宫,只是晋王不在家,就由晋王处的长史官代为收下了,不敢擅拆。 直到晋王回来才拆了好友的信,看后就忙往太史局来。 高昌国如今收归大唐国有,崔朝这封信函,便是从新起的安西都护府寄回来的。 信上说:他一路留意,直到在高昌国一处村落里见到一种草木,颇像姜沃描述的‘棉花’。当地人管它叫白叠子,因其柔软洁白,许多妇人会将其摘下来,捻出一缕缕的线,取来织布。 不但信里写的详细,崔朝还寄回来几朵‘棉花’,并买了当地人用‘白叠子’织的各种布,剪成小节下来一并随信寄回。 棉布是很粗疏的棉布,与后世匀净的棉织品没法比。 姜沃先放在一边,只捏着久违的棉花团,有些感慨:这东西她很熟悉,常年需要挂吊瓶的她,打小习惯了用棉花团按住自己的针眼。有段时间门,护士都愁她手背上没血管可以继续打针了。 还是后来留置针通用起来,她的血管情况才好多了。 “正是这种花。” 棉花,找到了! 她在心中鞠躬:对不起高昌国,我再也不说你晦气了,你明明是有些宝物在身上的。 姜沃将棉花团放下,拜托晋王回信告知崔朝,正是这种奇花,麻烦他多带些回来。且不但要带回棉株、棉种,若是可能,最好也捎带回几户会种植棉花的农户、会织布的织户。 晋王俱应了。 心里倒是很高兴:姜太史丞越是直接对他提出请求,越代表不怕欠自己人情。 比敬而远之来的强。 “好,我写信与阿朝——他回程时依旧要途径安西都护府,必能收到信的。” 从太史局出来,李治准备再去看看太子哥哥。 李治昨日回到九成宫,皇帝特意办了宴席替头一回出远门的幼子接风洗尘,宗亲勋贵以及三品(包括从三品)的宰辅都到了。 太子却仍然未露面。 李治便准备今日单独去拜访太子哥哥。 他也已经听闻了父皇令魏征做太子太师的消息,他与媚娘虽还未及见面,但想法倒是一致的:若是太子哥哥这会子就倒了,那四哥李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太子,那对他来说才是更坏的消息。 还未走到东宫,李治就被人拦住了。 拦他的正是李泰。 李泰从辇上俯视李治:“雉奴,又要去东宫做好弟弟?” 按说,在宫内,皇子臣子俱是不能用舆的。只是李泰用舆是皇帝特许的。李泰乳名青雀,却不是身姿轻盈的小鸟,而是一只实在的胖青雀,胖到行礼都难,走路多了也喘的厉害。 旁人看他这般是笨拙,皇帝看自己大胖儿子就是心疼了,于是特许李泰每日上朝做小舆。 巧了,太子因为足疾,也是特许有小舆的。 李治仰头看着胖哥哥的脸时,就知道为什么太子哥哥这些年讨厌四哥了:太子,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父皇给了四哥很多逾越的宠爱,比如这小舆,都赐的跟太子一样。以至于两人坐在舆上交谈时,是平起平坐。 甚至因为四哥的体型大,估计还能显得更强势一些。 “四哥。”李治行过常礼,语气还是如常的乖巧:“昨日未见太子哥哥,今日理应去探候。” 之前李治也常去探望太子,那时候李泰都大方的觉得不用计较——毕竟在他看来,太子要被废了,那是对失败者的宽容。 可现在撞上李治再去东宫,李泰脸就沉下来了。 李泰最近心情大坏。 父皇竟然还保太子!太子都做出要投奔突厥这种荒唐事了,父皇还保他!父皇好偏心!偏心!魏征真讨厌!讨厌! 又恨投奔自己的臣子无用,都不敢提出废太子。平时倒是花团锦簇围着他,捧着他说是难得的贤王,那这话怎么不敢去父皇跟前说? 只等着他登基了分润好处,偏生在他最需要人开口的时候,都变成了哑巴。 李泰近来正为这些事满心烦躁,此时见李治又要去拜见太子,李泰立刻夹枪带棒把他数落了一阵,话里话外说李治不懂事,明知道太子犯错却还违拗父皇的意思总跑去看太子,是不听话,让父皇伤心的坏孩子! 李治打出生起就是最受宠的小儿子。 长孙皇后过世后,是二凤皇帝又当爹又当娘养大的。且他打小性格讨喜,柔和软糯,读书又好,长辈们都只有夸他的,再没有疾言厉色骂他的。 此时简直被李泰训懵了。 且李泰这会子还坐在舆上呢!他这一通训斥,不光是李治跟身后的贴身宦官听着,李泰这边抬舆的、跟着打扇的林林总总十来个宦官都听着呢。真是一点颜面没有给李治留。 宦官们也很难,都恨不得扔下舆钻地缝去。 而李泰发了一通邪火,在看到李治脸色涨红后,才觉得有些过了,生怕把这个柔弱的弟弟给骂哭了回去告状。 这才示意人放下舆,他慢腾腾下来(这次不是故意怠慢李治,而是真的胖,所以挪不快),拉了李治的手语重心长道:“四哥说你也是为你好对吧。雉奴难道想被父皇厌弃不成?行了,你回去多闭门读书吧,四哥常打发人去看你如何?” 李治:……不但被骂,接下来居然还要关他,还打发人来‘探望’他的动向。 李泰又转头骂身边跟着的人,尤其是抬舆的宦官:“都瞎了眼了?见了晋王还都直挺挺站着,不知道落舆?回去一人打发你们二十板子才算完。” 如此发作一番,李泰觉得面子里子都全了,这才又拍拍李治的肩膀,慢腾腾上舆去了。 倒是李治,思来想去好几天不敢去兽苑,生怕被李泰盯上。 媚娘是知道晋王回九成宫了的。 她算着晋王刚回来的两日,应当要忙一些,于是她是从第三日才换了中午去看小猞猁。 然而接下来的好几天,晋王都没有出现。 这日姜沃从太史局下班回来,就见媚娘又在院中投壶。虽然媚娘神情没什么变化,但姜沃就是感觉到她似乎有心事。 于是换过衣裳出来跟媚娘一起坐在廊下向院中投壶。 初夏已到,天色渐长。 二月里刚到九成宫时,姜沃每日从太史局回来,都是踩着细微星光的。可现在回到宫正司时,天光还算亮堂,橘色的夕阳遍洒,将媚娘的面容和衣裙也染了一层金光。 姜沃投壶依旧是五五开的水平,十投五中,全然是‘随缘’二字。 媚娘走下去捡了树枝回来递给她。 姜沃拿着树枝没继续投,只歪头问道:“姐姐在担心什么事儿吗?” 媚娘原想摇头,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之后沉默了片刻,转头对姜沃认真道:“我近来一直在想……小沃,朝臣们有依旧坚奉太子的,也有推崇魏王的。” “你也是朝臣,那你有没有想过就储位事提早下注,也好为将来留下余地?” 姜沃跟媚娘说话,也不绕弯子,猜到了就直说:“姐姐这样说,是有看好的皇子?是晋王?” 说来姜沃从来只以自己知道的历史为参考答案,而不是标准答案。 正如袁师父曾经说的,算命正是改命的一部分。她又怎么能断定自己这个进入到大唐宫廷,接触过晋王、女皇的人,会不会成为这条历史线上的蝴蝶。 她不能武断认定李治依旧会做皇帝,依旧在谨慎观察着朝中的局势,认真听两位师父的分析。 现在,她也特别想听听媚娘的意思。 为什么媚娘会在现在就选中晋王。 只怕现在的朝臣,都没有几个关注到晋王李治的。 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两人时不时能听到院墙外面,宫正司宫女们的脚步声,谈话声,彼此约着去打饭的笑语。 正因外头人声不绝,两人在院里坐着说话,倒是更没了被人听到的风险。 甚至有路过院门的面熟宫女,看到两人依旧坐在廊下投壶,还会招呼一声用饭不。 再没人想到,这两人竟然在谈要命的事儿。 媚娘拿着树枝,不再投壶,而是在地上随手画着圈。口中道:“晋王,有晋王的好处。” “先说那两位,炙手可热的。” “东宫身份尊贵,凡有事都是打发人直接寻李太史令,与你向来无交际。” “魏王,之前对你以女子身做官之事,是颇有异议的。”姜沃虽为李泰起过一卦,但她心知肚明,那回魏王心里是奔着找茬去的,直到她的卦象把魏王忽悠住,他才改了态度——之后魏王去给她捧场也好,送礼也好,不过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唯有晋王。”媚娘说这话的时候很冷静,没有掺杂一点个人情绪,像是一台机密的分析仪:“晋王从前有烦难私事,不用太史局旁人,却主动请托于你;再有,晋王会欣赏有见识的女子。”她自己就是个例子。 “小沃,太史局旁的官员都可以明哲保身——甭管下一位帝王是谁,总要用他们来测算历法天象。可你不一样,换了太子或是魏王,说不得就不许你呆在太史局正正当当做官——会用你的本事,却只给你掖庭女官的位置。” 起码李泰之前的态度就是这样。他觉得女子入太史局也太怪了,父皇真要抬举,给个六品掖庭女官一样的,何必占一个太史局的正经太史丞官位? “甚至……” 媚娘没有忍心往下说,但姜沃又何尝没有想到:“甚至会随手把我嫁给一个他们的亲信,管我愿不愿意,皇命不可为。他们只需要保证我从师父们身上学到的本事不落到皇室外头去,能够为他们所用就行了。” 她与媚娘一个在明处做官,一个在后宫寂寥,看上去处境不同,但其实面临的危险和尴尬是一样的。 媚娘伸手握住姜沃的手。 夏日晚风还是有些丝丝缕缕凉意,媚娘穿的又单薄,姜沃觉出她指尖凉润,像是握住一块玉。 她们是一样的。 外头男人的朝臣们可以挑挑拣拣,选一个他们看好的未来储君,暗中下注,争从龙之功。她们却没有什么选择,晋王就是目前能接触到的最优选。 媚娘是个很雷厉风行的人,她看着鸭蛋黄一样的夕阳渐渐沉没下去,声音轻却干脆:“要下注就要早下!咱们本就在身份上不如人便宜,等人人都烧的热灶,就轮不到我们烧了。” 媚娘毫不避讳与姜沃说起,她之前与晋王几次私下里的交谈——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两人除了李治出行前最后一句对话外,并无丝毫风月旖旎,倒更像是朋友或者君主跟亲信臣子的对话。 媚娘忖度着李治的处境:“晋王的属臣多刻板敦厚,并无什么谋臣之才。而朝上宰臣们的目光也只集中在太子和魏王身上。他必是觉得孤立无援……甚至别说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媚娘心里很感谢已经被发往西域的崔朝,他要不走,晋王也未必苦闷到会跟自己说这些话。 媚娘是个很务实的人,她也早知道晋王定下了太原王氏女为正妃,此时要有人告诉她,能取而代之她一定嗤之以鼻,觉得对方在发痴病。她目前只想夯实一下在晋王心里‘有见识可深谈又可靠’的形象,将来等她进了感业寺,晋王会愿意费一点心捞她出来! 关于她们未来最重要的决定之一,就是在这样寻常的一个夏日夜晚,小小的院落里,就干净利落的制定了。 总方针制定完毕,她们遇到了第一个问题:哎?她们看好的主君,晋王怎么找不到了? 媚娘说起晋王一直未曾出现在兽苑,姜沃才想起除了晋王回宫后的第二日,她也再没见过他了,确实不太寻常。 姜沃刚决定明日去打听一二,小灵通刘司正就上门了。 “这是不让人活了?”刘司正抱怨天抱怨地:“东宫的宫人才处置完没多久,这又来了魏王处的活计。魏王殿下一口气要换十多个宫人不说,他的殿中竟然还有‘病死’的宦官,可不又要通宵来抄档子!” 二凤皇帝虽是沙场上出来的皇帝,亲手干掉的敌人就不知有多少。但在对自家子民执政上头,却又很仁政,曾下旨‘凡死刑要经五遍复核’,尽最大可能减少冤假错案。长孙皇后自然与夫君同心同德,这宫里也是如此。 宫女的惩处要报宫正司,宦官的惩处要报殿中省——这是一般惩处,但若有宫人死伤,两边就都要派人去验过,留有记录,算是彼此印证。 长孙皇后在的时候,她对每一个死去宫人的记录都会详看,发现不妥会追责。那时宫里私刑几乎禁绝,宫人死亡比例也大幅下降,各宫都不敢拿着宫人出气,更何况动不动打死。 可现在,皇后不在了,这文书没有人查,慢慢就成了摆设。只是凭空给宫正司和殿中省增加抄写工作罢了。 姜沃便问刘司正:“魏王处怎么死了人? 刘司正蹙眉道:“是几个抬舆的宦官,叫他赏了几十板子,有两个发起热来就没了命。” “说来这几个宦官也是倒霉,正赶上魏王心情不好,据说遇上晋王去看太子,魏王一时没忍住给晋王难堪,连舆都没下就居高临下训话,之后大约自己觉得过不去,又要遮掩,就怪罪了抬舆的宦官,将人打个半死,真是……” 宫里是没有秘密的。 当时十来个宦官宫人都在,这些事儿又怎么能传不出去。 魏王这种‘飘了’的行为,宫人们已经人尽皆知,不知外头朝臣,在听了这些事后,还会有多少觉得他是个礼贤下士的贤王。 对自己同胞弟弟尚且如此哩。 刘司正喝了她们一杯饮子,继续悄声说道:“咱们做宫人的,谁不知晋王脾性最好,最是敬上怜下的,魏王也忒霸道了些,可怜晋王被吓得好几日不敢出门。” 吓得不敢出门? 哦,应该是小黑莲花版晋王上线了。 他受了‘惊吓’好几日不出门,怏怏不乐,圣人见了岂有不问的? 便是晋王‘畏惧不敢言’,圣人也会去问晋王的贴身宦官,皇帝想知道的事儿,总能知道的。 姜沃转头,看到媚娘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第31章 画作与印章 次日晨起,姜沃收到一封名刺后,便将手里的活都放下,不顾阳光渐炽,直接出门去。 还不忘跟今日当值的监候周元宝同学说一声:“我去将作监了,有急事打发人去那里寻我。” 将作监,负责宫廷内宫室修建、器物制作等事,其下还管理着所有在册的官方匠人,大致相当于大唐的后勤保障里的设备科。 周元宝忙问道:“可是阎少监的画得了?”见姜沃点头,周元宝很遗憾:“我也想看呐!” 谁不想看呢。 正在走向将作监的姜沃,心情都是少有的振奋:她将要去的看的,是中华十大名画之一,阎立本亲手画的《步辇图》原稿! 这张传世名画,还要从文成公主和亲吐蕃说起。 松赞干布是求娶大唐公主,并非大唐战败要主动送去女子和亲,因此吐蕃自然要派使团来迎接。之后才有江夏王陪同文成公主往西去,到了两国交接的地界,吐蕃王松赞干布再亲自来迎娶。 姜沃听说松赞干布还对江夏王行了女婿礼,该有的重视态度,起码都拿出来了。 而《步辇图》画的,正是当日吐蕃使者禄东赞在长安觐见天可汗的一幕。 这样记录盛事的画,成画过程漫长。 阎立本先是画了数百张人物线描,将当日在场的人神态、举止多角度多方面画了下来,请皇帝挑好的,再就怎么构图,怎么排布人物,画了几十张构型图请二凤皇帝挑。 最后二凤皇帝挑了一张他坐在步辇上,吐蕃使者禄东赞拜见的图。 定好的框架,只是纸上的大体线描。此时正式的画是要用重绢,先得专人上浆,把绢矾了,再经历种种步骤才能成画,并非就是拿了笔在纸上涂抹那样简单。 姜沃了解了作画过程后,就理解了《红楼梦》中,惜春奉贾母命要画园子图,就要请个一年半载的假,实在不是偷懒。 这种要紧的画作,就如同修书一般,也得挑吉日正式开笔,吉日收尾盖印。 一事不烦不二主,文成公主出行的日子都是姜沃定的,这《步辇图》正式开画的日子也是她挑的。姜沃当时便与阎少监恳切说定,画成之日,务必让她见一见。阎立本当时就笑应:“这是自然,还得请太史丞挑落印的日子。” 如今公主已经离京几个月,这幅图终于完工了。 将作监门外值守的宦官验过鱼符,立刻满脸推笑将她迎进去:“原来是姜太史丞,阎少监早吩咐过了,快请进。” 将姜沃一路引到一间静室去。 阎立本作画一向要干净加肃静,即不许人吵闹也不许人乱碰他的东西,连洗笔洗颜色碟都是他亲力亲为的,静室的门此时正紧紧闭着。 小宦官规规矩矩上前轻叩了六下门,转头对姜沃解释道:“少监吩咐过要请的客人,都敲六下门,若是旁人来访,则是三下,少监心里便有数了。” 果然,门很快从里面打开。 阎立本今年刚过不惑,在现代还属于年富力强的年纪,但在这个时代,四十多岁,长孙都会打酱油了。 于是他看姜沃这十几岁的姑娘,目光纯然是长辈的慈爱,跟看孩子一般,命宦官去取甜蔗汁来。 然后引着姜沃进门:“姜太史丞请看。” 姜沃曾在美术书上看过步辇图,但当这张传世之作真的摆在眼前时,姜沃还是心潮澎湃。 而阎立本见素来云淡风轻的太史丞,露出分明的赞赏,也很是高兴得意。 这些作品就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延续。 人终有天命终结之时,书画却寿命更久。就像如今被皇帝珍藏的王羲之《兰亭集序》一般——每个将军都渴望封狼居胥,而每个艺术家都希望作品能够流传千百年。 “袁仙师学究天人,姜太史丞是名师出高徒。”阎立本带着几分期待看着姜沃:“不知能否算得,将来我的画作能否流传于世?” 得到姜沃点头的阎立本,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出身极佳:母亲是北周皇帝的女儿青都公主,父亲是世家子。阎立本隋朝时就做将作少监,隋朝亡了他原该没官职的,但他素有才名,高祖李渊皇帝就把他又塞进秦王府当差去了。 后来秦王又做了皇帝,阎立本兜兜转转一圈,照样做他的将作少监,皇宫都还是隋朝那个皇宫! 家族一直清贵富裕,没有生活的重担,阎立本也一直没什么做大官的心,一门心思追求艺术造诣去了。 此时听姜沃一句:“您的丹青必流芳百世。”他比什么都高兴。 正好此时小宦官送了蔗汁来,姜沃摆手道:“别端进来了,就放在外头的小桌上吧,免得失手洒在这画室里。” 阎立本更高兴了:“我这间屋子原是最要求雅洁的,不进任何吃食饮子才好。偏生来看画的许多都是要紧人物,只好在角落里设了案桌——不能圣人或是王爷们来了连饮子点心也不奉一点,但每回吃的喝的进门,总让我提心吊胆。” “难为太史丞跟我一般爱惜这屋子!” 姜沃心道:我可太爱惜了。 只盼望您留下来的画作越多越好,而且……要留在中华之地上。 她没记错的话,《历代帝王图》就在美国波士顿博物馆。 姜沃也不急着喝饮子,只问道:“我还能看看您别的画作吗?” 她这一问,阎立本却忽然一拍手:“瞧我这脑子!我这儿正有一张别的画像,就等着今日一并给太史丞呢,结果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都是叫那句丹青流芳百世给高兴糊涂了。 说着转身拿出一幅小画轴:“这是当日文成公主临行前,嘱托我画的一幅小画。我当日还问公主,山水迢迢,将来我作好了,如何将画送与她?公主只道留给姜太史丞即可,将来若有机缘,必能见到此画。” 他一点点展开画。 姜沃微怔:画上是大唐公主服制的文成公主与一身太史局官服的她自己。 两人隔桌而坐,正在笑语清谈。 阎立本与许多艺术家一般,都是有点质朴在人情世故上差一些的人,此时很实在道:“唉,公主可是嫁到吐蕃去了,太史丞又是女官,如何能千里迢迢给她送画呢?我倒觉得交给鸿胪寺更靠谱些哩,但公主既然有话留下,还是要物归本主。” 说着将小小的画轴递给姜沃。 姜沃爱惜的抚摸着这幅画,笑道:“多谢阎少监转交。” 是夜,姜沃与媚娘同赏这幅画。 媚娘正在赞叹阎立本的画作时,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扯了下,转头就见姜沃眼睛布灵布灵像闪小星星一样问她:“将来我能去看文成公主吗?” 媚娘笑道:“哎?这话你该问圣人去。我说了有什么用呢。”别说去吐蕃,她连掖庭还出不去呢! 却见姜沃摇头道:“武姐姐,要是你说了作数,我能去看文成公主吗?” 媚娘就跟哄小朋友一样笑眯眯道:“要是我说了作数,别说你自己,我给你派五百精兵,陪你一路去吐蕃见文成公主好不好?” 见姜沃欢喜点头,媚娘便笑道:“好了,夜深了,别坐着做梦了,睡觉去吧。” 姜沃小心的将画卷起来,放在阎立本送的防虫蛀的樟木箱子中,外头又用深蓝色的布匹包了一层避光。 将来带给文成公主的时候,这幅画一定要是完好无损的。 媚娘已经去点艾草熏屋子了。 “九成宫地势高水也多,虽说凉快,但这蚊虫实在不少。”媚娘见姜沃还坐在桌前,就道:“还不睡吗?” 姜沃道:“既然蚊虫多,就先熏一会儿再睡,我还有东西给姐姐看呢。” 媚娘就坐回来,见姜沃手里把玩着一个芙蓉石的小印:“这也是文成公主留下给阎少监的,说画成之日,让我择吉日吉时先盖上她的印。”文成公主带走了她官方颁发的‘文成公主印’。 留下的这枚小印,却是她闺阁中就有的,上面只有‘文成’二字。 她留给了姜沃,大抵也是因为,在这宫里所有人眼中,她都是文成公主,独姜沃知道,她原就是一个叫李文成的姑娘。 媚娘幼时也是见过好东西的,见了这印就道:“想来是公主闺中私下刻了来玩的,这芙蓉石与刻工都较寻常,并非宫廷所造。” 姜沃点头。 然后对媚娘道:“今日阎少监还问我,需要不要刻自用的私印,说若要做的话,只管去寻他——再没人比他更认得好的匠师了。” 姜沃是有官印的,用于太史局公文之上。 但她确实没有私人印章,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她就先谢过阎立本,回来与媚娘分享此事。 “姐姐想刻个印吗?正好一总送去。不然咱们自个儿找不到好匠人。” 媚娘摇头:“这原是阎少监要送你的人情,拿了别人的名字去算什么事。” 姜沃见媚娘不肯,就道:“那……咱们做一对印如何?将来姐姐与我若有不在一处,需传书寄信之时,用一对印也好彼此印证。” 媚娘也就心动了。 但刻什么对章呢?她们各自的姓氏?还是名字里各取一个字? 但这样又不像一对印了。 媚娘忽然道:“既然是做为印证的对章,不如取一个现成的字,拆分成两部分,佐以纹图,将来才好对上。” 姜沃点头,媚娘就取过纸笔:“将我乳名拆成两个如何?不,不是媚娘两个字,是儿时我母亲起得名字。” 她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明’字。 “娘亲说怀着我的时候,做过一个胎梦,梦到日月在空中,明亮的惊人,将她给照醒了——有这样的梦,原以为生的是男儿,就早取了一个明字,谁料生出来我是女儿。娘亲虽还将此当做我的乳名,但父亲说这名字太大恐小女孩命薄压不住,便不令人叫,家中长辈也好,仆役也好,依旧只称我二娘。” 她笑语晏晏解释,一抬头,却见姜沃似是呆了。 姜沃确实呆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李淳风推出的谶语: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小沃?” 媚娘推了推她道:“我是觉得这个字拆起来简单,且化作图形也简单,好刻印章的。你若想用旁的字也可以。” 姜沃摇了摇头:“不,就用这个吧。” 她摸出几枚铜钱来,随手掷成一卦。 “咸卦九四爻有一句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此句解法甚多,我是更倾向于是解为‘虽是不安境地,但有朋友肝胆相照,便会贞吉无悔。’” “而九四爻对应的系辞,正是日月相推而生明焉。”姜沃抬头对媚娘一笑。 太阳与月亮交替,光明便会常驻。 而你我之间,则正是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无数徘徊踟蹰,艰难险阻,总有朋友在身侧,终会光明常生。 媚娘于《易经》上不怎么通,但听姜沃这样一解释,也很喜欢这一卦。 就道:“那咱们就选定这个‘明’字吧。” 两人对坐画了日月图纹,写了拆开的明字。第二日姜沃就又去了一趟将作监,只说自己要做对章,方便记录密事。 阎立本听说她要刻对章,便笑道:“这般对章最是要精巧,交给我去寻人就对了。”又与姜沃解释了,对章的复杂,不光在于刻的文字图形要对起来,极考验手艺。同时对章的选材也要紧,必得取自一块均匀的原石,上头的印纽(印章顶部的装饰)也得雕琢的对称才是好的对章。 要做到两枚印章不能刻板的一致,却又达到放在那里,一看就是一对的效果。 而选石材时,阎立本也很慷慨拿出自己珍藏的石料来请姜沃选。 最终姜沃选了一块白荔枝冻石——当真是像一块大冰糖一般剔透,荔枝肉一般凝结的石料,内里还飞着一带极飘逸的红色。 阎立本亲自出面,那匠便挪开了手上旁的印,先做这一对印章。 不几日,姜沃就把做好的对印,拿了回来。 果然是一对好印,印纽一日一月。原石里带着的那一抹红色也没有浪费,正好被雕琢成日章的印纽,宛如一轮微型红色旭日,而月的那一方印纽,则是纯白无暇的一弯细白月色。 日印刻‘日’字与日形,用阳朱文;月印刻‘月’字与月形,用阴白文。 处处相称。 阎立本还送佛送到西,送了将作监今年新出品的几盒上品印泥。 姜沃和媚娘各自执印试着盖在纸上。果然浑然天成,图形相接。且日月二字一看就出自一位大师之笔,虽然字简单,但若是换了人仿造,断不会有这样浑然一体的效果。 媚娘取出这几日现赶做的荷包出来:“咱们一人一个。”用来装印章。 姜沃为了搭配官服颜色,还是选了葱绿色的,媚娘则选了她一向喜欢的石榴红。 姜沃取了月印,媚娘则拿了日印。 细致装好了自己的第一枚私印,姜沃整理着身上的荷包:“这下好了,我有姐姐送我的犀角梳,姐姐也有我送的印章。” 媚娘抚着荷包上的穗子道:“虽说这印是为了将来一旦分开,彼此传递物件书信时有印证,但我更盼着咱们一直不分开。” 媚娘拿到日印的第三天,终于在兽苑遇到了晋王。 她正在拿了一把长木梳,给小猞猁梳毛,就见小猞猁的耳朵一竖,头抬了起来。 动物从来比人敏感。 媚娘回头,就见到晋王从兽苑大门进来。 李治看到媚娘,也是不自知就脸上带了笑,脚步略加快走过来。 彼此见礼。 小宦官很灵地跑去拿肉去了——且说李治从不是真的软弱不能辖制宫人的王爷,他自有挑选和培养出来的心腹。 他常带着这个小宦官来兽苑,自然早将人牢牢捏在手里。 他早先便露出很看重这个小宦官的意思,常单独赏赐他,每逢年节给的也是厚赏。不是为了封口或是收买,而是让这小宦官除了依附他没有别的去处——晋王这样单独厚待他,去哪儿都喜欢带着他,这小宦官早被晋王宫里别人盯上记恨上了,都等着挑他的错。 他也是个聪明的,知道一旦出了这个风头,晋王以后若是不肯护着他,他早晚要被人挑了错处送殿中省打死,于是早就跑来找李治磕头,求李治给他改名,表示跟过去一刀两断,以后只忠于晋王一个,晋王就是他最高的,不,唯一的主子。 当时李治望着外头的山,直接简单就给他改了望山这个名字,配上他的姓,便是程望山。 不过李治一般管他叫小山。 能被李治挑中,说明小山本来就机灵,这下子更是死心塌地,别说晋王只是跟武才人说说话,让他适当回避,便是晋王让他去偷去抢,哪怕是令他去套麻袋打魏王一顿的这种刀山火海事,他也会咬牙去的。 李治静了静神,就先将回九成宫后,不幸被李泰盯了数日的事儿告诉媚娘,解释了自己这段时间来不了兽苑的缘故。 “那如今无妨了吗?”媚娘想问的其实是,你现在不用做‘被惊吓恐吓状’了吗? 李治笑起来依旧很软:“父皇知道四哥训斥过我,便将我们兄弟叫了去,当面询问说开此事,又各自教导了一番。四哥近来,应当不会寻我的不是了。” “且四哥在编的书据说快要完稿了,他且要忙着去审书稿呢,近来也没空盯着我。” 说起李泰在负责带领一众学士编纂《括地志》之事,李治便觉得,也不怪太子哥哥没有安全感啊。 父皇实在是疼爱四哥过了头,居然还许他办文学馆编书,要知道上一个开办文学馆的就是秦王府,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就是如今朝上站着这群宰辅呢。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太子只要看着玄武门,估计就不免想起,上一个弟弟办文学馆的太子兼大伯李建成是什么下场,怎么能不介怀。 可见人无完人。 从前在李治心里,父皇就是完人,是神明。 直到这三四年间两位哥哥为了储君之位内斗的如火如荼,而父皇纠结不能决断,又不舍得嫡长子,又不舍得委屈了大胖儿子,李治才渐渐看清楚,原来父皇也是人。 是人就会偏心,会执迷。 就像这一回,父皇听闻了四哥为难他,也只是将两人都叫了去,当面开解——在父皇心里,这就是两个儿子闹点小矛盾,说开就好了。 李治从没指望就这一件事,就让父皇厌弃四哥,端看太子哥哥做出多么违背储君之道的荒唐事,父皇还在硬保就可知了。 说来也奇,父皇自己当年能狠下决断,去玄武门将兄弟们干掉,但自己做了父亲后,却又死活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之间会骨肉相残,顶多觉得他们是‘不合’。 李治想起昨儿父皇把四哥和自己一并叫去的情形,父皇直接道:“青雀,每到了夏日,你就体热多燥,脾气也不好。听说前些日子不光打了抬舆的奴才,还无缘无故把雉奴给训了一通。朕问着雉奴,他还不肯说,在替你遮掩呢。还不快过来,给弟弟赔个不是。” 李泰听父皇这意思,便知道这事儿过去了,于是笑眯眯走过来,要给李治作揖:“是四哥性子急了些,雉奴别往心里去。” 李治哪里能让他作揖下去,连忙双手扶住:“四哥,你是做兄长的,训我两句是应该的。” 此事到这儿为止,皇帝满意了:这两个儿子还是兄友弟恭好兄弟,尤其雉奴,是乖孩子,从来脾气好,最重孝顺之道。 李泰也满意了:果然我才是父皇最看重的儿子,哪怕无缘无故骂了小九儿一顿,他也一句话不敢向父皇告状,而父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我。本来嘛,哥哥骂弟弟两句怎么了,以后我做了太子,做了……皇帝,雉奴万事本就该听我的。 而李治,则是更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原来人生在世,帝王将相与贩夫走卒在情感上的偏爱与糊涂,竟也没有什么不同。 怀着这样的感慨,李治将他与四哥在御前的对答,以及父皇的态度,都大致与媚娘说了一下,然后戳了戳猞猁的小尾巴:“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王爷受委屈了。”媚娘的声音很温和,但是目光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是李治很欣赏的神态。 他向来不喜柔弱无依的眼神。人的柔弱,不会让他生怜,只会让他厌烦,觉得本身既然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又何须费心可怜。 媚娘接下来的话语,也如她眼神一般坚定:“那么,王爷情愿这样一直委屈下去吗?” 第32章 好一场冰雹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媚娘问的话,李治还未及答,忽然刮起了风,不过短短两息就觉天地变色,飞沙走石。媚娘短促地‘呀’了一声道:“前日还听姜妹妹说,近来会有一场大雹子,不会这么巧让我们赶上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咚咚’地声音,有两枚汤圆大小的冰雹砸在了地上。 看这大小,砸在人身上,必是一块青紫,伞也难有用。 李治便对媚娘道:“快去亭子里躲一躲。” 媚娘先急催着小猞猁回到木头搭的棚子里去,小猞猁也第一次见这样天地异象,对着媚娘呜呜了两声,努力蹭了蹭她的手,这才警惕地竖着尖耳朵哒哒哒跑掉了。 就耽误了这一会会,四周便起了茫茫雾气,冰雹渐次‘噼啪’打下来,能依稀听见兽苑里的驯兽倌儿们忙着躲避的纷杂脚步声,惊呼声。 耳畔能听见声音,视力却严重受阻,目之所及却都是灰扑扑的,十步开外就再也看不清人形树影。 茫茫灰色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治天生方向感极佳,看不清也记得明白亭子的位置。他举臂拿袖子替媚娘挡住发髻头脸,以免武才人被冰雹打中,姑娘家弄得发髻散乱没法见人:“去那边!” 两人一起跑进亭子后,听着外头噼里啪啦越发急促的冰雹声,均有种躲过一劫的轻松快活,不由相视一笑。 这样大的雹子,只怕小山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了。 李治先坐在桌子一侧,然后做了个请的姿势:“武才人请坐。” 哪怕两人独处,李治也很有礼,除了方才用袖子替她遮挡冰雹外略有些近外,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两人隔桌对坐,从露着缝的垂帘处看外头的冰雹,在地上打起一个个环状水雾。 李治道:“武才人回去后,要喝一杯热的姜茶饮才是。” 正好媚娘也开口:“晋王今日要记得喝一盏热热的汤。” 两人异口同声,倒是一时都静默了。 李治似乎很享受这种隔窗听冰雹的宁静,但对媚娘来说,这是罕见的两人可以单独谈话,且谈的久一点的时间。 她不准备浪费在听雨听风听冰雹与安静发呆上。 媚娘静了静心,很快提起了方才的话题:“晋王准备一直委屈下去吗?” 李治回神。 他面容斯文,总是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看着便是最温文尔雅,似乎永远也不会动怒的柔和样貌。但媚娘却能读出这斯文温柔下,带着的隐不可见的寒意锋芒。若非看到李治的另一面,媚娘也不会想要下注晋王。 她是在寻找有潜力的主君,又不是在寻找软弱不靠谱的男人。 若是换一个毫无登基希望、不被皇帝喜欢的庶出皇子;或是身份足够但本人没有智谋,根本没希望争得来储位的皇子,对媚娘表示看重和欣赏,媚娘早惊弓之鸟似的跑了。 她的人生正在谷底,每一次攀爬向上的机会都很珍贵,她没有机会浪费在废物身上。 媚娘已经确信,晋王是有机会,也有本事去争一争的人,唯一可虑的是,晋王本人想不想争呢。 若是他根本没有这个想法,那媚娘也要跑路了。 这是个令媚娘分外紧张的问题。 李治依旧带着斯文清秀的笑意,话语听起来漫不经心又胸有成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1] 虽然外头天气晦暗恶劣至阴森,媚娘却只觉得心里放晴了一角,有光照了进来。 要知道之前的几年,虽然有姜沃的陪伴,宫正司众人的照顾,可媚娘心里依旧异常迷茫,丝毫看不到有希望的出口,无论怎么挣扎,似乎所有的路都走向最凋敝的一条:等当今皇帝龙驭宾天,她就会被压到感业寺剃了头发,一辈子当活死人姑子去。 如今终于看到一线光芒希望了。 若是太子储君之位易主,晋王也是想争一争的! 对李治来说,说出这句话,也像是去了一层枷锁一般:是啊,他为什么不能争。太子哥哥是嫡长子没错,若是他一直身子无碍,文治武功皆如父皇,李治绝对不争,绝对做最乖最贴心的弟弟。 可太子哥哥病了,他已经做不了这大唐的主人了。 那逐鹿者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媚娘听了李治这话,心下颇安,不由带笑用下半句话来回答晋王:“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王爷便是高材者。” 晋王莞尔:果然武才人不只是天然聪慧,更是博学饱读之人。且不光读诗文雅集,更熟读史书,《史记》里的典故也信手拈来,自己说上句她便知道下句。 这样你说上句,我便能对下句的谈话真是痛快。 外头的冰雹声在李治耳中听来,比以往宴席上的乐人演奏还要悦耳。 他索性敞开道:“可惜难遇辅佐之臣。” 因为年纪和序齿的关系,等他能争的时候,朝上的群臣几乎已经被瓜分完了。 说着与媚娘简略分析了朝上三省六部,称得上宰辅要员的官员的站队情况:不是太子的人便是魏王的人,再或者就是坚决不动摇的皇帝的人,比如房玄龄魏征这种,根本不站队,完全从皇帝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皇帝要保太子他们就保太子,皇帝要废太子他们也会听从。 这种老臣也绝非李治能收服的,只怕他要真动了这些老狐狸的主意,才会立刻失去储位的希望。 此事媚娘早替晋王想过许多遍了,此时试探着问道:“晋王既愁无人相帮,那就在眼前的至亲骨肉,晋王怎么忘了?大司徒常行走于宫中,晋王与之多加来往也再寻常不过。” 大司徒长孙无忌。 “舅舅?”李治还真未想过长孙无忌,因在他看来,长孙无忌是他们所有人的舅舅,并不会也不用参与到这件事来,毕竟父皇的意思很明白了,只愿意立嫡子为储君,那么对舅舅来说,谁当下一任皇帝都无所谓的。 “有所谓。”媚娘却是旁观者清:“王爷请先恕我冒犯文德皇后之罪。” 李治微微点头后,媚娘才继续道:“我听闻皇后娘娘仙逝前,曾特意向圣人进言,道兄长不宜做官过高。因此有几年,大司徒都只是开府仪同三司。”属于一种不是真正三公,但跟三公待遇一样的名誉称号。 但今年太子之事出了后,皇帝为表示自己依旧看重太子和长孙家,也为了长孙无忌这些年的功劳,便直接册其为大司徒,不用再‘同’了。 长孙无忌自然知道皇后娘娘临终前嘱托,但依旧没有坚辞大司徒,可见本人并非不慕名利国舅爷,心中是很看重权势的。 那么哪个外甥做太子,对他就很重要了。 要是跟他不亲厚的侄子将来登基,很可能把舅舅当成吉祥物供起来,不会再有如今宰辅的实权了。 不必媚娘再说,李治属于走入了思维盲区,此时被旁观者指出,一点即明。 真是场好冰雹! 李治这边已经下定决心接下来去刷舅舅,接着更与媚娘开诚布公道:“我知才人与姜太史丞情同姊妹,分外亲厚。因太史局人多眼杂,不得细谈,故而想请才人转告姜太史丞。若是她愿意于储位之事上助我,将来我必不负之。” 他认真道:“起码不会只因姜太史丞是女子,就空耗其才,将她隔绝于朝堂之外!” 李治深知太史局内若有一个自己人,可太重要了! 若是父皇真要废太子或是立四哥,这天象之说必要过问的。 媚娘也敛了笑容肃然应下:“晋王放心,此话我必转达。只是妹妹的应答,还是应当她亲口说与晋王。” 晋王点头:“好,过些日子我便再寻个时机,往太史局走一趟。” 夏日的冰雹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人谈话的功夫,只听外面雹子落地的声音渐渐稀疏了,想来很快就会过去,随时都可能会有宫人寻过来。 两人也就同时默契不再说那样敏感要命的话题。 李治感叹了一句:“武才人与姜太史丞情分真好。” 他感叹完毕,便见媚娘眉眼弯了起来,似笑似叹又是满足:“是,我入宫这几年,若无姜妹妹陪伴,只怕活的便如方才的天儿一般,晦暗无光。” 她看向李治:“再难的路,只要有同心人陪着,便没有那么苦了不是吗?” 李治深深颔首。 却也不由羡慕起来:他兄弟们倒是多,可惜一母同胞的年龄差的大,打小没法一块玩一块长大;隔母的又总有隔阂,彼此有一道鸿沟,走不到一处去。 好容易三年前来了个崔朝,是心意相通的好朋友,结果又因他生的太好被牵连,被迫往西域去了,千山万水连封书信也难通。 如今看媚娘提起姜沃的神色来,孤单晋王着实羡慕。 若是能有懂他的人,一世陪伴他,就好了。 他的目光,又想又克制地落在媚娘面容上。 那样明媚的侧颜,哪怕在如此晦暗的亭子中,如此阴沉的天空下,都明亮的让人心安。仿佛哪怕经历再多雨打风吹,她依旧会这般坚定。 在李治开始按部就班刷舅舅的这一整个夏日,媚娘做了许多针线活。 她算着过了炎炎夏日,圣驾就会从九成宫回去。 在九成宫这几个月,原本分给她的才人屋舍基本都空着,她几乎就成了宫正司的人,一直跟姜沃住在一处。宫正司上下对她也都很和气,至少很客气。 媚娘便准备做一些针线,回头分送诸人。 哪怕不多值钱,总是她的态度。 姜沃见媚娘白天黑夜的做针线,因知道这是媚娘给宫正司诸人的心意,倒是不好拦。因怕给媚娘百上加斤,特意早早言明的不用给她做,只道她常年穿太史局官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尚衣局和式配就的。 媚娘忙于做衣裳,李治则忙于做小棉袄。 他本来就是二凤皇帝的贴心小儿子,如今更是化身成一个贴心小外甥。 夏日渐长,长孙无忌见晋王的时候也渐多。 起初是晋王拿了一条不太懂的律法来请教他,这可是专业对口——从贞观初年起,长孙无忌就负责总结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律法,去芜存菁,耗时十年拟成一本《贞观律》,朝廷颁行于天下。 如今他虽不管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但朝中若有惊动圣人的大案,三司会审必得请他,毕竟这位是律法的草拟与定稿人之一。 此乃长孙无忌最傲然的功绩之一。别说他有旁的从龙之功,便是没有,只此一本律法也足以传世,足以挺直腰板位列宰相,不会被人说这官位只因妹妹是皇后的缘故。 因此长孙无忌见小外甥来问他最拿手的律法条文,自然是欣然讲解。 李治也乖巧笑道:“我知舅舅公务繁忙,从前都是不敢打扰的。只是这回我拿着律法去问父皇,父皇说舅舅才是真正的律法大家,让我来问,我才敢来。”他的眼睛清亮温润,带着满满的濡慕和一点点羞涩:“从前只见舅舅在朝上的样子……不知舅舅私下这样和气。” 娘舅亲,娘舅亲,舅舅的地位从来不一般,是极有威信的。 只是长孙无忌的外甥都是皇子,搞得他这个舅舅发言机会不多,甚至跟外甥们都没有很熟(也不好走的太近太熟)。 也就李治是皇帝登基后才出生的皇子,彼时大事皆定,长孙无忌出入宫中再不似当年出入秦王府那般扎眼,这个小外甥才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而李治又是天然最讨长辈喜欢的斯文乖巧型,讨教了几回问题后,本来因皇子与臣子间隔略有些生疏拘束的两人,渐渐就随意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的舅甥相处了。 李治双向刷分,不但去找长孙无忌讨教律法,还跟几个表哥玩的特别好。尤其是大表哥长孙冲,这位除了是表哥还是亲姐夫——皇帝看重长孙家,把嫡女长乐公主直接许配回了长孙家,增耀门楣。 而有长孙皇后这样的姑姑,长孙无忌这样的父亲,长孙家其余的儿子们混的自然也不差,有两个就常在宫里行走,做禁卫长史,都比李治大不了几岁。李治就常去找表哥们玩。 他虽生的清秀,但到底是天可汗的儿子,二凤皇帝之子,骑射称不上绝佳也绝对称得上娴熟,从个人素质上也很能跟禁卫们玩到一起去。且晋王的好脾气人尽皆知,长孙家的几个表兄弟对他畏惧也少,玩多了以后更觉亲密,回家不免说起,皇子里晋王最和气。 相较而言,那忙着办文学馆的魏王李泰,当然不会跟禁卫表兄弟们一起玩,也当然不显得和气了。 这还不算,最让长孙无忌动容的,是有一回变天,他在朝堂上嗓子有些痒,就努力压着低低咳嗽了几声。 他是大司徒,位列前排,跟皇子们极近。 虽说周围人都听见他咳嗽了,但只有他的好外甥雉奴,第二日给他送了一盒香药腌制的枇杷和梨肉,眉眼间还都是担忧道:“舅舅,这是生津止咳润肺的药果,你吃一些嗓子就好了。” 宫里皇子公主贵人多,许多吃不下苦药汤,尚药局就弄了些药果子,甜甜蜜蜜哄贵人们吃,有没有药效不说,但确实好吃且润肺,总之吃不坏。 虽然不知道药效如何,但就这份心,长孙无忌就很感动。 他这个舅舅居然吃上外甥的体贴孝敬啦! 然而长孙无忌接过来,李治却又不放心,竟然还叮嘱道:“舅舅,虽说这香药梨肉好吃,不过也不要吃太多,到底是药腌的果子呢。” 把长孙无忌弄得哭笑不得:难道他还是贪嘴的孩子不成?会因为甜蜜蜜的,就一口气吃掉一盒子香药果子? 虽说啼笑皆非,但心里是很熨帖的。 一个夏日过去后,晋王虽不是长孙家族最看重的皇子(此时长孙家的宗旨依旧是跟着皇帝保太子),但在长孙无忌私人心里,雉奴就是最乖,最贴心的外甥! 就在长孙无忌于一声声‘舅舅’里迷失自我的时候,忽然发现,晋王好几日没有讨教他了。 他不由担心起来——要知道晋王近来学律法正在兴头上,连皇帝都特意叮嘱长孙无忌道:“律法乃宇内清明之本,原先雉奴不甚爱学,朕也不愿迫他。想着将来到了封地,朕自然会给他配好的属官,原不用他苦学。” “但如今他既然对律法有向学之心,那最好不过,你就好好与他分讲就是。” 治国不能只靠儒术,甭管历代皇帝多么推崇儒家,但要人人遵纪守法,不能只靠道德自我约束,得有详尽律法加以规范,外儒内法方是长久。 于是长孙无忌近来总与晋王相处,忽的几日不见,索性直接去晋王宫里寻。 一见晋王,长孙无忌就一怔。 虽然还是礼数周全,但雉奴明显情绪低落,像是一只蔫巴巴的小猫。 长孙无忌这些年也焦头烂额于两个外甥斗法,今日见李治居然也怏怏愁闷,生怕他也受了委屈或是不舒服,心道三个外甥里两个让人头疼的要命,这唯一一个不争不抢的宝贝疙瘩别出事啊! 再想到皇帝妹夫日理万机,只怕没法每日都关注到孩子,长孙无忌就让宫人都出去,然后单独问:“雉奴,是宫里有人怠慢欺负你了?” 李治摇头,他面前还摆着一份卷宗,是长孙无忌特意从大理寺调出来,给他看的断案实例。 “我最近在看舅舅给的卷宗。其中有一个案子,当年经手的刑部侍郎,是如今在四哥府上的顾长史,我就想去问问他。” “然顾长史在忙着帮四哥一起校对《括地志》。” 李治提到《括地志》,长孙无忌眉宇间闪过难为人见的不痛快:盛世修书,修书这件事是会留名史册的。 长孙无忌是个重名的人,虽说他自己已有总编《贞观律》的大名,但谁还嫌名气多不是?贞观年间,还修了诸如《晋书》《隋书》等史书,虽是房玄龄等人主编,但长孙无忌也去挂过职出过力,房玄龄就非常客气的将他也算到了十大主编的名额里。 结果,自家外甥的文学馆,却没有请他去挂个名。 这《括地志》眼见就要修成,长孙无忌偶然问了一句,李泰也回答的滴水不漏,竟然是一点儿也不想让舅舅沾手的意思。 长孙无忌于史书律法上都留有大名,也不很稀罕一本《括地志》,但心里自不舒服。 此时听雉奴提起,就冷脸问道:“魏王府长史又如何,修书又如何?难道你去问卷宗,顾徊敢不恭敬作答?” 李治低着头道:“不,舅舅,顾长史跟我讲的很仔细。只是,大约耽误了校对工作,四哥亲自出面,让我……让我先走了。” 事情确实差不多是这样,近来魏王府上与文学馆都是007工作制,因魏王想赶着过年奉上《括地志》,所以最近催命似的让人加班。顾徊的工作又很重要,稍微一耽搁,就有人上报。 魏王本来是想直接训小弟别给他添乱的,但想起上回父皇的话,又只好端出一张努力和气的脸,把李治哄走:“雉奴啊,四哥这里如今实在忙。等明年完了事,四哥把顾徊送到你府上去住几个月,你随便问好不好。” 算是李泰难得的好态度了,李治当时就乖乖道谢,然后立刻捧着卷宗离开。 回来后,就再也不去寻长孙无忌问律法了。 果然,舅舅很快来问他了。 长孙无忌听李治含糊的话语,扬了扬眉毛问道:“让你先走了?魏王又训你了?” 上回‘魏王舆上训斥晋王事’,长孙无忌也有所耳闻。 就见小外甥只是摇头,再不肯说人不好。还特别生硬的转了话题,指着案上一方砚台道:“舅舅觉得这方砚台好不好?是我前番去东宫看太子哥哥他送我的。也是他的爱物,但见我喜欢,就给了我。” 长孙无忌点头:“不错。”然后继续追问:“魏王那里……” 还未问完,就见雉奴低着头小心翼翼道:“舅舅,从前我总觉得,太子哥哥也好,魏王哥哥也好,都是同胞兄长,将来谁做太子都是一样的。但……但舅舅,要是四哥哥对我越来越凶可怎么好?” 抬起眼来,尽是迷茫,和努力掩藏的畏惧。 长孙无忌震动了。 雉奴那句‘都是同胞兄长’,就像一盆冰水泼在他身上,在晚夏时分,几乎逼出了他一身冷汗。 是啊,他总以为都是亲妹妹的儿子,都是亲外甥。 只要不是别的妃嫔生的儿子,这三个外甥谁登基都是一样的。 总要尊敬他这个亲舅舅。 但李治的遭遇告诉他,可不一样! 雉奴这种乖巧的亲弟弟,魏王都这样苛责,那自己这个与他不甚亲厚,又一直在支持太子的舅舅,又能得到多少尊重,甚至……善意呢。便是他到时已经老去,可以不在意手中的权柄,不在意晚年是否凄凉。 但偌大的长孙家又该如何自处? 长孙无忌沉下心来开始考虑,虽然都是亲外甥,但哪个外甥做皇帝,才对自己更好。 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一张斯文清秀的脸庞,就像自家子侄一样,静静站在一旁听他讲解,没有一点儿皇子对待臣子的骄矜。 若是太子真的不成了,下一个,对长孙家,对他自己来说,选雉奴绝对比选那只青雀要好。 只是……长孙无忌唯一发愁的就是,雉奴是个最乖不过的孩子,又因年幼向来是只听话再不争不抢的,如何才能引导他肯上进,也去搏一搏皇位呢? 长孙无忌对月长叹:愁人啊。 第33章 桃色新闻 宫正司中,陶枳也正在叹气。 她眼前放着的是一整套的里衣,针线细腻,配色雅致,一见就是用了心思的。 这是媚娘做了送她的,也不单送了她。 下晌的时候刘司正还来寻陶枳,手里拿了一条精美的间色裙,进门就道:“陶宫正,您看看!武才人也忒客气了吧。她只说这几月叨扰了咱们宫正司心里过意不去,就做些针线相送。” “其实哪里就扰了?宫正也知道,自打到了这九成宫,简直没一日是消停的,日日忙的脚打后脑勺,武才人别说扰,其实倒帮了我许多。” “且她一向为人又刚强,从不贪半点小利:要我说她一个小姑娘在宫正司吃住能多大的使用,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她却每月都与公厨交割明白,一日都不差的送钱来不说,自己份例里的肉菜却又白给到咱们公厨。” 刘司正来正就是为了说媚娘也太客气了,想让陶枳出面跟她谈谈,下次不要这样劳神熬夜的做针线了。 不过当陶枳说到要把这次的针线都还回去,刘司正又连忙抓着她的间色裙舍不得道:“这次就收了吧,武才人的针线着实好,最难得是配色巧妙,又亮眼又不俗套。且衣裳都做好了,也都是可着头做帽子——就我这腰身,比她粗三圈有余,还回去她也没法穿不是?还是我收下吧,可别糟蹋了好东西。” 之后又自己回去翻箱倒柜给媚娘找还礼去了。 而陶枳被刘司正逗笑后,又陷入了忧愁:媚娘这样好的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啊! 原想着旧事过去,到九成宫圣人开颜后,媚娘去投个壶表现下,说不得就能博圣人青眼。 谁料到了九成宫,糟心事一件一件层出不穷,别说媚娘了,原本蒙召过的几个小才人,都再也没有面圣的机会。 连徐充容也一月一月的见不到皇帝。 媚娘被陶枳叫到屋里时,还笑问道:“姑姑要我帮着写什么?” 给陶枳听得更心疼了,于是闭上门对媚娘道:“你这孩子对别人都上心,怎么对自己将来不上心?” 媚娘:……其实我好上心,也好努力的。 见媚娘低头不语,陶枳道:“我有个主意,你听听愿不愿意。” “你也知道,今年春末圣人病了一回……其实圣人征战天下,身上难免有行军旧疾,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 “那回圣人病的时节,后宫嫔妃们都向太医署去要医书要的热闹,但不过是花里胡哨的架子哄人罢了,想来正经沉下心看的没有几个。” “倒是听沃儿说起,你是一直看着医书没放下的,与尚药局几个女医佐也常讨教——她们原也是宫人,不过是尚药局的奉值们闲了教些医术,就成了医佐了。你学了大半年只怕也不差什么。” 媚娘听出了几分意思。 果然陶枳问道:“前儿圣人召见我,说起如今看一日奏章,身子总是很乏倦。让我挑几个通推拿案抚的宫女去御前伺候。” “媚娘,今日姑姑与你敞开了说贴心话:若是你还愿意去圣人跟前露脸儿,姑姑便去替你回明,说你虽不是宫女,却是极通晓保养推拿的。想来这等小事圣人不会驳回,总有分准。” “只是……”陶枳也直接道:“这一去,明面上还是个才人,但做的其实就是宫女的活计了。辛苦是一定辛苦的。” “且也不一定能出头。” 总而言之,如今到御前去,就是赌一把:有机会,但极辛苦,且回报不确定。 媚娘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若是以职场作比,她可不是会裸辞和随便跳槽的人。 她是看透了当今的后宫状况了。 一言以蔽之,僧多粥少,狼多肉少。 要知道绝不只是年轻嫔妃想得宠得子,为自己将来不剃头当尼姑而去奋力争宠,那些已经有儿有女的高位嫔妃们争的更要厉害了。 这会子的爵位和食邑都是可以变动的,有儿子的妃嫔谁不想给儿子多弄点实封,这可是以后子孙后代过日子的资本!有女儿的嫔妃谁不想让女儿嫁个赫赫扬扬好人家? 二凤皇帝有时也头疼于安排这一堆子女。 年轻时候是英雄风流,儿女们一个个蹦出来,娇嫩可爱稚子绕膝觉得天伦之乐。可人到中年就发觉,那命运的馈赠果然是有价格的!这几十个孩子都要他操心将来呢! 养儿防老这件事在皇家不存在,皇家是生了儿还得养儿的老。 由此可知,如今后宫中嫔妃们抢皇帝的注意力,到了怎么一种白热化的境地。 媚娘理了理思路,起身对陶枳道:“媚娘深谢姑姑为我考量。但还请姑姑莫要帮我到御前了。” “一来,姑姑掌管宫正司,若是违了规矩,送我这种才人代宫女,难免落了旁人的眼和口舌。媚娘这些年托宫正司庇佑,多亏了姑姑照料,再不能以我事让姑姑落人话柄。” “二来,姑姑,我也是心里灰了。圣人屋里哪怕多一盆花,都大有文章,不知背后争成什么样呢,何况我这个大活人。与其去舍生忘死的与人争斗,不如趁现在过两年安顺日子。” 陶枳就叹道:“也好。”这原不是一条好路,只勉强算是一条路罢了。 俱陶枳看,她倒是给媚娘想了另一条退路:在掖庭一日,她自然能让媚娘平顺过日子,哪怕将来去了感业寺,她也都提前做了些准备。 感业寺是皇家寺庙,里头有头有脸的管事姑子们年节下也要进宫来走动,向各位娘娘请安,问及要不要供佛经海灯等佛事(俗称骗点钱过年)。 陶枳原来从不理会这些姑子们,现在却会主动搭个话送些银钱点灯,先留下一步余地。 想来将来再许以好处,叫她们多多照拂媚娘。哪怕每年多送些银子过去,也要喂饱那些个尼姑,好让媚娘免于被她们欺负,只在寺庙里看看书种种花念念佛就好。 青灯古佛,也未必不是清清静静一生。就陶枳所见,这宫里的娘娘,有的下场还不如出家当姑子呢。 只是怕媚娘不甘心罢了。 人这一世,心里那口气不服,怎么过都不痛快的。 听媚娘不愿为一口气去走这条险路,陶枳也没多劝,看得开就好。 倒是媚娘叫陶枳的慈爱弄得有点无措,想着将来若有机会报答,必要还报的。 而姜沃夜里听媚娘说起此事,不由想起,在这里,媚娘是因为跟自己一起去看崔朝遇到晋王的,而史书中多说高宗是于侍疾时与武才人相遇。 是不是在其余历史的时间线上,在后宫漂泊的那个武才人,经过辗转挣扎到皇帝身边去近身伺候,想为自己谋一个出路,最终却偶然遇到了晋王呢? 不过历史的玄妙就在于,过去的事儿永不可能完全的复原,让后人得知真相。 姜沃就甩甩头。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这已经是另外的时空了。 因姜沃从前打小就知道自己只怕活不久,所以习惯便是先不去杞人忧天将来,先过好今朝。 于是她只对媚娘道:“姐姐不去御前也好。据说御前都插不下脚去啦,前朝后宫每日等着求见圣人的几乎排到了九成宫外。” 这世上别说皇帝这种一言九鼎决天下人生死的天子了,就算芝麻大小的官,只要有点权,也是门前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 姜沃还记得当时住院的时候,她的手术大夫有段时间就心神不宁。听护士们八卦,说周副主任最近有大心事,想看看老主任退休后他能不能再进一步。他之前是院长的学生哩,最近总想找机会多去跟院长老师唠唠心里话,偏生院长那里就没有断了人的时候,周副主任去跑了几次,里头都有人! 这才是一个医院的院长。 足以想象二凤皇帝有多么忙,多少人想要在他跟前出现,求一句金口玉言。 媚娘是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的人,也只笑道:“对了,今儿你带回来一箱东西,是什么?”今日姜沃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帮忙抬箱子的小宦官呢。 姜沃也就兴致勃勃道:“是我刚请将作监做了一口特别的锅出来!姐姐等着吃新鲜的菜肴吧。” 姜沃请将作监打了一口炒锅出来。 没错,这会子还没有正经的炒锅与炒菜一说![1] 中华特有的烹饪炒菜一道,要到宋朝才推传开来。此时做饭方式基本都是烤、蒸、煮。 姜沃早就想吃一口小炒肉和炝锅爆香的炒青菜了。 随着她在前朝日渐久了,最要紧的是经过阎立本这位将作少监,她与将作监内就熟络起来,终于把炒锅从设想变成了实物。 “姐姐不知道,吃上一口东西真不容易!” 姜沃提起来还有一肚子苦水呢。 这口炒锅差点就回不来了,因遇到了拦路虎李淳风。 且说李淳风此人,标准的天才人物,不但星象家、风水家这种本职工作做得好,触类旁通别的方面也很出彩。 比如以他腹中诗书文章,拉去国子监做个老师教生员也是没问题的;再比如这动手能力,他对浑天仪改造出的贡献,可不只是理论上的,还有物理上的亲手改造。 他闲了还会画设计图纸,甚至会自己动手制作各色机关枢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话,在李淳风这里就很顺当:他是一边利其器一边善其事。 连姜沃现在用的卦盘,都是李淳风亲手设计打造,自己年轻时用过一阵子,后来传给关门弟子的。 阎立本曾跟姜沃感叹过:“李仙师的本事,若是肯来我将作监,这少监的位置让给他也不是不可以哇!” 他光想画画不想管理这将作监了。 李淳风是做师父的,又只收了一个弟子,难免想徒弟将自己所有本事都学了去,免得将来失传。 但姜沃一来年纪小,要专心于天文风水,其余还未及学;二来,李淳风素日摆弄机关巧物之时,觉得弟子似乎不太感冒,远没有学卦象来的专注。 正有些遗憾呢,却忽然听将作监的熟人说起,姜太史丞请他们帮忙打造器物。 说是做了大铁圆盘和一支方头铁杆,给李淳风惊喜的:这样大的铁盘,莫不是她要研作新的用来占星的星盘? 于是面上不说,私下里分外关心。 结果关心到最后,发现小徒弟做的并不是星盘,而是一口锅! 给李淳风气完了。 不顾自己熬夜勘星的疲倦,当即把姜沃叫到静室里去,拉上袁天罡要一并给徒弟考试。 严肃认真地考试! 李淳风特意不问近来教授的《星经》,却将三四年前教过的知识拿出来问。还特意问的刁钻,不挑书本子上有的,只挑自己口授私传的。 袁天罡依旧在一旁卧着,一派高人模样,心里却都想着,若是小徒弟答不出来,怎么给她求情了。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孩子,除了日常学习,还要应付外头的官场,能不出错已经很好,这些生僻不常用的兆象,她忘了也是有的。 谁料姜沃都答了出来。 而且她没有作弊,并不是通过‘小爱同学’存储在系统里的知识来应付李淳风,而是就背过了,背熟了,日日不敢忘。 她知道,在如今的官场,她想要站住,必要专业素养过硬才行。 若是她的专业马马虎虎,就会被同样马马虎虎的男人取代。甚至她要是九十分,也会被七十分的男人取代。 唯有她做到一百分,才能守住自己的位置。 所以两位师父传授的东西,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常日复习从未放下。且‘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有道理的,熟能生巧也是正理,若是背都背不熟,再不能巧用。 别的书籍姜沃都能存起来,等着想用的时候再去搜索,唯有本家知识不行。她要不停的熟练,再熟练,才能到融会贯通信手拈来的程度。这跟存在系统里的其它书完全不一样。 见她学的如此扎实,李淳风的气倒是平了。 姜沃又乖乖道:“我能做官,正因是师父们的徒弟,故而再不敢懈怠,给师父们丢脸的。” 李淳风的脸色已经人如其名如沐春风起来。 袁天罡适时在旁道:“学的很不错。” “好了,淳风,人生在世难免吃喝二字。且咱们自打收了弟子,新鲜的吃食就没断过,可见孩子孝心。” 至今袁天罡早起吃粥都要配茶叶蛋,天越冷他越高兴,因可以把蛋多泡几日不怕坏更进滋味。 李淳风也就露了笑脸:“好吧,既如此,这锅与铲还你,赶明儿亲手做两道小菜给师父们吃才好。” 到底又嘱咐道:“这太史局内也有几个匠人,专供我使用,你下次再做什么小东西,不必去将作监了。” 可别去将作监请人家打锅啦! 姜沃这才把炒锅拿了回来。 媚娘听说这么不容易,就道:“那咱们去厨下吧,你这锅也奇特,总要告诉李厨娘怎样做,再者你也学学,好亲手做两道孝敬两位仙师。”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姜沃真正要在唐朝用炒锅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伟大的话。 炒菜要好吃,一要火候,二要油,三要调味。当然,在这些诀窍之前,最基本必不可缺的还要有铁锅和铁铲,以上,都是这个年代的奢侈品。 首先铁器就极为值钱,现代随手能买到的菜刀,在古代寻常人家都属于一份要紧财产,一定要保存好的,更别提那些珍贵的用于耕种的铁器。 国家对铁器也很看重,大唐冶炼技术是当世第一,许多番邦使团包括倭国使团、新罗使团等来朝拜时,也有想购买铁器私下运回去的。均被查处禁绝,比卖粮不卖种查的更严。 这样的精铁炒锅,一般人家实在也没有财力购买。 再者便是火候,寻常人也不像宫里一样,大灶小灶有的是,还配烧火丫头小子。再及油盐酱醋都是昂贵之物,俱李厨娘道外头煮菜舍得放足官盐的就是好人家啦,什么大酱与荤油都得过年才吃一回了。 除非生产力继续进步,否则炒锅是很难流通开来了。 甚至在皇宫贵族里也流行不开,因炒菜还有个致命伤:要吃个新鲜热乎。 宴席上头,焖菜炖菜放上一个时辰还能吃,炒菜滋味却就失尽了。 姜沃在厨房呆了片刻,就已经判断出,只怕炒菜只能是小众产品了。 “这锅模样新鲜,太史丞教教我,咱们怎么做哇!”李厨娘是厨房的行家里手,见了新鲜的锅碗瓢盆就喜欢。 说起炒菜,姜沃脑海中冒出了最常吃的三道家常菜:西红柿炒鸡蛋、醋溜土豆丝、辣椒炒肉。 然后发现:西红柿,明朝;土豆,明朝;辣椒,明朝。 总之就是统统没有。 姜沃遗憾了五秒钟,将注意力转移到现有的东西上了:这会子葱姜蒜倒是都全了,青菜也有一些了,萝卜、茄子、白菜(菘)等都有了。 没有醋溜土豆丝,醋溜白菜丝儿酸香开胃,姜沃也很愿意吃。 于是想着前世的看过的美食视频里那样告诉李厨娘如何热油,如何用葱蒜爆香,如何下菜翻炒,至于调味倒是没说什么,李厨娘自己就会。 姜沃还像模像样总结道:“有的菜要配荤油和肉好吃,比如雪里蕻和腌的酸菘,有的却就是清清爽爽……麻油就好了。”她差点说成还未有的花生油。 她说一句李厨娘应一句,丝毫不觉得姜沃这个没下过厨的指点她个大师傅有啥不对,反而跟着捧哏:“呀,太史丞果然是有见识。”“嚯,竟有这样的说头。” 倒是把姜沃捧的不好意思起来。 李厨娘觉得姜沃无论会什么,都一点也不奇怪。 毕竟她可是有仙根被仙师点中要传授仙道的人呢! 姜沃觉得自己是古代科学家(预备役),但旁人觉得她是占星修仙者,这就是时代的差异了。 在看病的主流是跳大神的年代,李厨娘就代表了这个时代最朴素的不读书识字的百姓们——朴素的神仙皇帝主义价值观。 毕竟皇帝也称真龙天子。 别说李厨娘等人了,就连真的世家豪门也是极信命格之说的。所以朝上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未必看得起军功起家的大唐勋贵们,常摆出一副世庶不婚,世家不跟暴发户谈得来的骄傲面孔,但对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格外客气。 李厨娘试着炒菜的时候,姜沃就在旁边没走,努力的看着学习。李厨娘倒怕油蹦到她,又怕烟熏了她,连连让姜沃在门边看。 等炒好了一小碟醋溜菘,三人都尝了尝,觉得却是与炖煮不同,别有香味。 姜沃则跟李厨娘和媚娘一起讨论给师父做的菜谱。 最终定下来四道小菜:小葱炒鸡蛋、蒜苗炒腊肉、清炒菠薐菜(小菠菜),以及醋溜菘。 别看这几道菜里只有一道肉菜,似乎是嫌简薄了些,但其实只要有菠薐菜,那就是上档次的。 因菠薐菜是西域那边过来的,物以稀为贵,如今是价格极高昂的青菜。 类比下,就像请客时候,上一道葱烧海参一样压轴。 李厨娘已亲自去挑了一块上好的腊肉来:这会子许多菜蔬还没有,但类似于腊肉熏肉腌菜等技术却早已有了,物资匮乏的年代,勤劳又聪慧的人们总是会想到绝妙的法子,把食物做成保存更久的样子。 腊肉风干了能放很久,是所有公厨必备之品。 李厨娘又道:“太史丞只管放心,我将菜都给你洗的干净,也都切好码好盘,明儿你回来一趟拿着走,去了只下锅就成了。”一想到自己准备的菜能让仙师吃到,李厨娘已然决定洗一叶菜念一声佛,还未反应过来,袁天罡李淳风其实严格来算其实是道家方士。 只是……李厨娘说完又犯愁:“太史丞究竟没有亲自下过厨啊,总要有人与你打个下手吧,再或者烧火的丫头也要有的。” 李厨娘自己是不能擅离职守的,不然她真想去给姜沃烧火! 姜沃笑道:“李姨放心吧,太史局也有公厨,借个烧火人不难的。” 媚娘也在旁道:“便是有人烧火,你头一回独自做菜,就要做四个,只怕也手忙脚乱。”又惋惜:“可惜我被这个才人的身份圈住了,去哪儿都是限制。否则便可以去给你打下手。” 姜沃心道:便是姐姐你能去,也不敢让你去的。 袁天罡李淳风俱在,若是媚娘去了,说不准当即被人认出这就是那个‘日月当空’。 李淳风大概率会立时将媚娘送到皇帝跟前去物理毁灭。 媚娘真要见两位师父,也得换了皇帝后了——姜沃已然发现,李师父的忠心,与其说是臣子对国家的忠心,倒不如说是他对二凤皇帝的个人崇拜更多。 他对二凤皇帝死心塌地,但对皇子们就都冷冷清清的,储位不安的时候他忙不迭躲避,只肯上夜班。 而太子殿下之前那场s突厥人想投奔突厥的事儿出来,李淳风私下气的简直要陪着二凤皇帝吐血。对着袁天罡和姜沃都吐槽过:太子殿下咋回事啊,有天可汗这样的爹,竟然还仰慕什么突厥人,知不知道突厥让你爹打的恨不得叫爸爸! 可见李淳风只是二凤皇帝的铁杆,若是将来换了皇帝,估计他对李唐皇室‘日月当空’也不会有什么强烈反对了——上回姜沃还听他跟袁天罡嘀咕道,太子若一直这般行径最后还登了基,那大唐日月并尊还好呢,瞧着太子妃苏氏挺明白的,起码不心向突厥也不间歇性发疯。 姜沃就对遗憾的媚娘道:“姐姐不用担心,不过是我的一点孝心,真手忙脚乱做的淡了咸了师父们也不会挑剔的。” 次日姜沃将菜下锅的时候,确实有人帮姜沃烧火,但不是什么烧火丫头,而是太史令李淳风本人。 姜沃提着李厨娘备好的水灵灵小菜来寻李淳风,说要借太史局公厨的时候,就见李淳风摇头道:“平时瞧着你在学业做官上,是个早慧的,有时候却还是傻乎乎——吃私房菜哪里能用公厨?” 说着还把食盒打开看了一眼:“居然还有这样新鲜的菠薐菜,是你特意向尚食局买来的?若是拿到公厨去叫人见了,不说旁人,只元宝就能给你都吃了。” 说着亲自扶了‘眼神不好’袁天罡的胳膊,让姜沃在身后跟着,七拐八拐,把她带到了观星台旁竹林掩映的一间小屋里。 若不仔细看,都看不到这还有间屋子。 姜沃进门,就见各色火炉俱全,李淳风变戏法似的打开一个木箱子,好家伙,各色大料调味品齐全的都快赶上尚食局了。 “师父怎么能从这里偷建一个小厨房?”这宫里对炭火的用度可是很严格的,不为用不起,是为防着走水。 李淳风笑道:“你出门看看门外的牌子,这如何是厨室呢?” 姜沃放下手里的食盒,走出去,只见门口木牌上分明刻着两个古朴的大篆:丹室。 ……合着是炼丹房。 姜沃惊讶而回:“师父,您还会炼丹呢?” 怪道她觉得这屋里的炉火有点怪,不似厨房灶台,原来是炼丹的炉灶。 “飞丹合药,道家常见之法。”自古皇室就有服用丹药的习惯,到魏晋时,服用药饵更是流行到民间。李淳风虽也会炼丹,对此却并不怎么信,只拿着官用丹室当他的小厨房用。 他烧起火来非常行家,动作大开大合也很优美洒脱。 不但如此,听了姜沃要做的几道菜,又看了炒锅的厚度,便头头是道指点道什么时候该爆炒,什么时候该小火。 姜沃忽然想起,之前几次在观星台上夜班的时候,夜深时分,李淳风总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就会带一砂锅面来与他们分食。姜沃原以为是师父让公厨大师傅做的,现在看来…… “原来都是师父到这里亲手煮的面呀。” 李淳风笑看她一眼:“你吃的倒是实在,从不问问谁做的,公厨里都是分配来的厨子,谁等你到半夜三更去?” 有专业人员的指点,姜沃勉强把四盘菜上齐。 面食却是李厨娘早备好的,有糜子卷,糖馒头,还有和了油酥和牛乳做的金乳酥。 两人请袁天罡先吃,之后才动筷。 李淳风高兴,还从丹炉里摸来摸去,拿出一个铜壶,倒出来竟然是葡萄酒。 姜沃:…… “侯君集从高昌回来,虽是把自己作进去蹲大狱了,但高昌的好葡萄酒葡萄苗却是在外头传开了。圣人也喜欢葡萄酒,今年就让人种高昌葡萄酿酒,估计过不了两年,就喝上自产的葡萄酒了。” 袁天罡是早就戒酒的,姜沃下午要回太史局当值,就只倒了一小杯,敬过二位师父就算了。 一顿饭用完,两位神仙很满意,李淳风随口问道:“这又是你偶然梦中见到的?跟那白色的‘棉花’一样?” 且说姜沃有些想法和发言,李厨娘很自然理解为仙师教的,但袁天罡和李淳风自己教没教还是知道的。于是姜沃也没隐瞒,而是早早就跟师父们透露过自己会‘梦到’些东西 “师父们也知我从前得了好几年离魂症,那时候也不会说话,总觉得人在这里,魂魄却去了旁的地方。见了许多不同的人事,却又像碎珠子一样穿不起来散的到处都是。有时候梦中,才会见得清晰些。” 袁天罡和李淳风还安慰她来着:“自古多有大病而知之者,甚至变成先知能通鬼神的都有,你这不算什么要紧的。也是造化,我们瞧你身上带着机数,可见你这一病,倒是入了玄门之人。” 因此棉花也好,炒锅也好,都是大大方方在师父们跟前过了明路的。 李淳风也就随口一问,他也早看出这‘炒锅’虽滋味不错,但限制太多,只怕难用于大场合,民间更难。 他问过不提,姜沃倒是对他会炼丹很感兴趣,觉得李师父真是全才。 李淳风还谦虚道:“我会的都是匠作俗事,袁师才是雅致人,他吹拉弹唱无所不精。” 袁天罡笑道:“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啊。”又对姜沃道:“别听他的,我并不会吹拉弹唱。” 李淳风喝的略有些多,不自觉便滑出来一句:“怎么会,听闻袁师从前在平康坊弹过一曲,以至于人家北里名花都不敢再碰琴。” 姜沃听着陌生词汇,问道:“平康坊?北里名花?” 两人立刻都不说话了,李淳风也觉得失言,当即转移话题:“该回太史局去了”。 姜沃还没来得及再打听平康坊,这平康坊的大名就已经传遍宫闱了。 宫中最新劲爆新闻:出嫁方三月的高阳公主与驸马失和,闹到了宫里。 且两人闹起来的缘故,闻者无不震惊:高阳公主恼怒驸马房遗爱常夜宿平康坊,便在自家府中,召了几个年轻英俊的侍卫与秀美懂事的乐人,摆宴饮酒,一同听曲儿取乐。偏巧又让驸马撞上。驸马便觉得自己头上绿的发光,夫妻俩便闹了起来。 桃色新闻一向是传播速度最快的。 姜沃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平康坊:唐朝是不禁止官员狎妓的,平康坊便是专门的‘红灯区’,里头都是一家家的妓馆。因平康坊地理位置在长安最北边,又被称为‘北里’,里头的名妓,俗称就是‘北里名花’了。 这般‘驸马夜宿红灯区,公主就与其余男子宴饮作乐’的消息,传得飞快。太史局内也免不了俗,私下要说一说八卦。 只是太史局除了姜沃都是男子,虽不敢明着指责公主,但从语气神态就知,他们都是站在驸马那边的:男人嘛,去平康坊难道不正常?要是京中公子哥儿没去逛过平康坊的,还会被称为土包子,或被耻笑囊中羞涩呢,这是必要的应酬好不好。 但女人的话……哪怕你是公主呢,也不好就这样光天化日下,跟侍卫、乐人同坐饮酒为戏吧。 让驸马脸上怎么过得去?岂不是大大伤了男人的面子和尊严? 还有人心有戚戚道:“怪道公主虽身份尊贵,但世家们都不愿意娶呢,实在是……还不如娶个身份低些,贤惠安分的媳妇。省的丢这样大的人!” 姜沃听这些发言听得厌烦,回来跟媚娘说起此事,不免带了几分刻薄:“听说房驸马捧过好几个北里名花——那公主才是吃大亏的那个好不好。房驸马所去之处可是不干不净,很有染病风险。” “高阳公主府上的却都是清净年轻的侍卫和乐人。细算下来,驸马该给公主磕一个才是!” “且驸马既然是正室,怎么丝毫没有容人的雅量?公主不过是听个曲儿就闹起来,怎的如此善妒!” 媚娘听她用男人说女人的那些理论,反过来讥讽男人,便觉得她刻薄的又新奇又可爱,忍不住失笑。 笑过后又奇怪道:“公主才出嫁三个月,新婚燕尔,不该是感情最好的时候吗?怎么驸马不着家呢?” 姜沃曾经见过高阳公主一面,观其神色作风,是极以公主身份为傲,绝不会是俯身迁就甚至伺候人的姑娘——她原也不必去伺候夫君,她的尊贵来源于亲爹又不是夫家。 于是姜沃道:“想来虽是新婚,却处不来,以至于没有情吧。” 媚娘想了想,忽然一声叹息:“其实男人有没有情都也罢了,但若是成了夫妻,男人最该的,是有个筹算才是。” 她爹在的时候倒是敬重母亲是弘农杨氏的世家女,从未红过脸争执,也从未再纳妾贪花,可他临死前却不记得安排妻女的余生,只是糊糊涂涂理所当然的觉得,儿子应当会管继母和妹妹们的吧。 以至于一点后手没有替杨氏母女备下,故而武氏兄弟翻脸要驱逐继母,杨氏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颠沛流离投奔娘家。 媚娘觉得,娘亲要能选的话,可能情愿父亲风流点,也得有个知道为妻女安排后路脑子。 姜沃听媚娘这么说,不由问道:“姐姐觉得,夫妻间情分不重要吗?” 媚娘想了想:“也要紧,但在我看来,不是最重要。” “情,实在是很难琢磨又很易变的。” 宫中妃嫔都知道一句话:以色侍人不长久,因而都想要皇帝的情意。 可……情意就长久吗? 媚娘对姜沃笑了笑:“妹妹小时候一定有喜爱的器物,可如今还在用吗?就像我十岁时,得了一幅新的绣着花草的帷帐,喜欢极了,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倦。谁知过了一年,帐子旧了,我也有了更好的便不喜欢了。” 在媚娘看来,男女之间的喜爱、感情就是这样单薄而易逝,如一弯流水。 夫妻间最牢靠的是‘势不可分’。 “那些世家大族夫妻一体,必然不是指情意好的恨不得一体,而是……” 媚娘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 姜沃接上:“姐姐想说的是‘利益共同体’?” 媚娘拍案称绝:“是,后汉书里有‘民得利益,方能长久’的话,用在夫妻间也是如此。” 唯有利益一致,女子才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把一生的安稳寄托在男人的不变心上。 媚娘莞尔:“何况不只是男人贪花,便是我,若是换位处之,不是个小才人,也是个公主,必也要私下搜罗些美男子,哪怕只是看着赏心悦目呢——小沃,你要是能日日看崔郎那样的美人,难道不高兴吗?” 姜沃眼前立刻浮现出崔朝的面庞来。 这些年,她已然见过许多人。 与崔朝其实只有一面之缘且隔了半年了,但此时想起他的名字,那张脸庞还是立刻浮现出来,实在是美的惊鸿一瞥令人难忘,想一想都觉得心里很愉快。 于是她很实在地承认:“那是愿意的!” 要是太史局是一屋子崔朝(最好是质量一样高,但品类不同的各色美男),供她观看,那她必然会每天心情明媚,干活都更有动力! 媚娘支着腮道:“咱们女子天然情感丰富些,也很能共情,我推己及人,能想明白男人朝三暮四的缘故,可男人却再不会体谅女子的。就连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不过找几个伶俐侍卫与乐人陪玩,驸马就闹这个样子。” 姜沃点头:“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会说着‘自古来体统如此’。” 她不知怎的想起了玄武门:大唐开国过程中,李世民功劳最高,若是按贤明功绩论,他自然该是太子。可李建成是礼法上的正统嫡长子。那时李建成既然是得利者,难道会站出来说什么要公平?他当然是笑纳了太子位,说历来如此,礼法如此。 秦王想做皇帝,只能反。 可二凤皇帝还有玄武门这个战场。 女子的战场在何方,却不知了,礼法与舆论,都是无形的重量。 “所以啊,又绕回妹妹曾说的话了:端看权在谁手上,谁便能恣意些罢了。”媚娘对着虚空张开手,又紧紧握住。 虽说如今九成宫中,最大的新闻就是高阳公主府上事。但姜沃跟媚娘讨论的,与外头人议论桃色绯闻又截然不同了。她们今日说的这些话,放到外面,想必是要惊掉人下巴。 但姜沃和媚娘就这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剪烛花的功夫就随口说完了,然后收拾着睡觉。 这夜,下起了小雨。 伴着秋雨细细打在窗上的声音,两人倒是一夜好梦。 第34章 棉花大礼包 宫中人说起高阳公主不过是一件稀罕新闻。 但被女儿女婿闹到跟前来的二凤皇帝,再次真情实感的气恼头疼起来:今年这是犯了什么太岁啊!儿子闹完女儿闹,等着劝谏的大臣都快排到九成宫山底下了! 不过皇帝这份气恼,绝大部分还是对着驸马去的。 无他,二凤皇帝护短!绝不是那种能容许女婿闹出‘醉打金枝’,还劝和不敢劝离的皇帝。 尤其高阳也算是他喜爱的女儿,此事一出,皇帝先不理会在外头跪着请罪的女婿,只先召女儿进来细问。 高阳口声又简断,说的又明白,又会适时哭上两声—— “先是驸马数日不去公主府请见女儿,着人一打听,原来驸马都宿在平康坊一个名妓处!女儿这才恼了,找些侍卫比武并乐郎击鼓以此解闷。公主府虽是女儿的私人府邸,但也是父皇赏赐的,配了长史、官吏一大堆。大庭广众之下,人人都见着,女儿只是取乐罢了。” “驸马才是一头扎进平康坊,鬼鬼祟祟,就带个贴身的小厮,不知做什么去了!” 二凤皇帝就更生气了:朕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嫁到你们家,你不说呵护爱惜,好生奉承,倒是住到平康坊睡花娘去了? 你这很有‘王孙公主与你家婢女一视同仁’的作死精神啊! 要不是房玄龄抖着胡子在门外跪拜陈罪,二凤皇帝必要实打实狠狠抽女婿一顿。 虽碍于房玄龄的颜面,二凤皇帝没有明着物理性抽人,精神上也是抽了的。 因房遗爱在御前的辩解是:郎君们之间难免有应酬酒局,需佐以乐人歌姬以增色,因府上并无乐人,这才去平康坊的。 这种强辩的说辞只好哄鬼,皇帝自然不信。 不过房遗爱既然这么说,皇帝就大手一挥,赏给房遗爱四个‘乐人’,说是房相一向廉洁安贫,家中不养乐人,以至于驸马‘应酬公务’得专门去平康坊赏曲,既如此宫里就赏几个‘乐人’出去。 这人还是陶枳负责挑的,姜沃也有幸见过。 什么乐人啊,根本是宫里尚寝局的老姑姑们,专门负责教导小宫女叠被铺床(以及怎么服侍贵人)的。四位姑姑都年过五十,人均当了二十年的训导嬷嬷,规矩最严,手里常年拿着鸡毛掸子要抽人的。 每一个往那一站,都是扛着冷脸的铁血女壮士。 而且陶枳挑的很认真,这几位女壮士都表示还真会两嗓子,驸马真要让她们唱也行。甭管人家会不会把小曲儿唱成好汉歌,反正唱了,又是宫里赏的有头有面的资深人士,驸马你也别挑。 这些姑姑们也劳累多年,得此出宫的恩典,就开开心心收拾东西,带着赏赐,分头去房家和公主府养老去了。且在御前拍胸脯表示,绝对把驸马‘唱的’老老实实在家应酬。 估计房驸马短时间内不会喜欢‘应酬’‘听曲儿’了。 依旧是俱耳报神灵通的刘司正笑嘻嘻说:“就这,高阳公主还气不过呢,跑去与城阳公主支招,叫城阳公主也万不可软弱纵了驸马去!” 高阳确实是跑去年岁差不多,人生境遇也差不多的城阳公主那里去,直呼倒霉:她与城阳公主年岁相仿,嫁去的人家也差不多,高阳嫁了房玄龄家房遗爱,城阳嫁了莱国公杜如晦家中杜荷,都属于皇上先取中了信赖的功臣做亲家,才把女儿嫁过去。 看着挺风光,实则多了一层拘束——只看‘房谋杜断’这两位功臣的面子上,尤其是杜如晦还早逝的份上,驸马只要不犯什么惊天大罪,类似这种贪花好色的行为,都是不会被严惩的,也甭想和离。 高阳就为此烦的要命,深觉还不如嫁个寻常人家,反正她是公主自个儿就够尊贵,无需夫家增耀门楣,心内很不想受这些老臣重臣家的压制,跟城阳公主大大吐槽了一回。 城阳公主有些郁闷,两人一齐羡慕起嫁到次一等人家,却更加自在的姐妹们来。 中秋佳节后,皇帝便有要从九成宫起驾的心思。 媚娘与李治闻得消息都怅然——回宫后是再不能这样倾谈了。 圣驾离开九成宫的前一日,两人又不约而同最后一次出现在兽苑里。小猞猁已经被单独转移到一处笼舍中,预备着到时候由晋王的人,将其带回长安宫中兽苑。 两人依旧站在笼前。 李治先开口道:“回宫后……”静默片刻才又另起了一句道:“武才人之前说的话,我都一直记在心里。” “回去后,武才人要保重自身。” 回到宫里,不但两人没有地方见面,连传信也不能。 太极宫并非九成宫这样宫人稀少,凡事自由,宫里是恨不得城墙上都是眼睛耳朵。 只为了武才人的人身安全,就很难,也不该传递任何消息。 媚娘低低应了,也道:“王爷身处风浪之中,更要保重。” 算是两人彼此道别祝福了。 其实两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传信,但他们很默契的忽略掉了他们共同会接触到的人——姜沃。 是,如果他们非要彼此传信,姜沃当然可以居中传递,晋王只要坚持,姜沃也不好拒绝。 但他们不会。 于媚娘来说,她一定要保全着这份姊妹情谊,不会利用更不会主动去伤害。而于晋王来说,他是想做个能服人的君王,他既然答应了姜太史丞,将来令她于朝堂之上做臣子,便也以礼待贤臣的态度对姜沃——没听说有君王让贤臣做见不得人信鸽子的。 若连这些都忍耐不得,如何成事呢。 晋王不欲最后一面气氛太沉重,于是换了话题,他伸手到笼子里摸着猞猁的头——与媚娘能随意拉小猞猁爪子不同,晋王至今还只能摸头。 “阿五由我带回宫里,你放心就是。” 阿五?阿五! 饶是媚娘都愣住了,晋王怎么回事,怎么自顾自给小猞猁起了这个名字,她这个真正的‘阿武’还在边上站着呢! 媚娘直接问道:“晋王,您知道这是我的姓吧?” 晋王莞尔,转头望着媚娘,笑语反问:“那才人可知,小九儿是我的排行?” 媚娘:……从前不知,现在知了。 好吧,那确实是她叫错在先,没什么立场纠正晋王这个‘阿五’的名字了。 于是,这只两人一起养的小猞猁,也就有了两个名字,大家各论各的。 圣驾回到长安后,姜沃收到了意外之喜的棉花大礼包。 她拜托晋王写的信,估计还在去安西都护府的路上,崔朝却先一步将她所说的棉种、棉株等都送来了长安,比圣驾回太极宫还早一步。 签收人是长安晋王府中的长史。 崔朝是世家子出身,经过几年前与宗族内那一掰,他外祖便将他父亲的产业、母亲的嫁妆都从崔家讨了出来。 因此崔朝这几年很在京中置办了产业,从房舍到田地到东西市的商铺应有尽有。 他要远行前,李治怕他不放心长安城中产业,便非常义气地给了他几张晋王府的名刺:你不在家也没关系,若有难处,便让你家管家来寻我府上长史官。 李治是一直住在宫里,但那是因为皇帝舍不得幼子,其实他在京中跟四哥魏王一样是有府邸的。 府上属官也都配的全乎。 圣驾回长安后,李治接到长史官送来的崔府信函,还以为是崔家遇到了什么麻烦,拆了细看才知道,竟是他的信还未到高昌,崔朝已然送了棉株以及熟知种棉、纺棉的人回长安。 李治未看完就先笑道:“果然是阿朝。” 再细看原委。 果然聪明人总是彼此心有灵犀的。若是这棉花只是一种奇异观赏型花卉,崔朝便会等回朝时再多带些回来送与姜太史丞。 但他素有见识,见这花居然能纺出布匹来,便立刻就地寻访善种植者。果寻到一对年近五十的夫妻,因战火失了两个儿子,无依无靠,正好一个会种棉花一个会纺布。 于是崔朝许以大价钱,将他们两人和家中一应家伙事,以及地里的棉花等物全都打包送回了长安。 还特意命两个兵士相送。 这两个兵士也很有讲究,并非鸿胪寺配给使团的朝廷兵士,而是晋王府的私兵,当时李治偷偷拨给他路上护卫用的。 崔朝让这两人相送,并叮嘱‘务慎密’,必得晋王回长安亲自召见过两人后,才能将这对夫妻交给晋王。在此之前,就让他们住在崔朝自家的宅院中,免得引起旁人注意。 若这棉花在中原土地上种不出,那自然是遗憾,但若是能种出,便是一桩有惠子民生计的大功。崔朝可不想这份功劳半道被太子或是魏王的人劫走。 这层意思,崔朝在信里不能写,但他跟晋王也是几年相伴心有灵犀,李治只看他那句‘特命王府兵士送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最后,崔朝还特意提到姜太史丞,建言晋王与姜太史丞一起将此物奉向御前。一来,这却是姜太史丞先提起,他们才会去找寻的作物,机缘本就来自于姜太史丞;二来,有此一事为联结,也是更增彼此亲睦的。 李治看过此信,越发想念崔朝。 想念这样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全心全意为他考虑,行事缜密靠谱的朋友。 李治很快到太史局将此事告知姜沃,并与她商量道:“虽说先私下试种,待确凿了此物能在关内种植再禀于父皇更稳妥,但我常日只住在宫中,一来没有大片的地,二来下属官员也并无善农者,只有原高昌国的两位农户,言语又不甚通,只怕糟蹋了这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棉种。” “我想着是,不如直接禀于父皇,请专擅农事的司农寺仔细钻研栽培。姜太史丞怎么看?” 姜沃也很赞同晋王的想法。 棉花这物件,她本来就没打算私藏。 说实在的,她见过最原始的棉作物,还是医疗上止血用的棉花团。真正的棉花植株长什么样,她都只看过图片,说起种植来,更是一窍不通,甚至连棉花几月收,她都不太确定。 最好就是动用国家力量,研究如何将棉花适种于中原之地,再行纺织之事。 她一向是相信中华民族劳动人民智慧的。 古代的织物之精美,并不差于现代高科技流水线工艺。 见李治邀请她一并去御前呈上棉花,姜沃想了想,对李治道:“此事不敢擅专,请晋王稍候,我去里头请两位师父一并去面圣。” 李治先是疑惑,很快就明白了:这是姜太史丞在给自己与两位仙师之间拉线! 要知道这几年袁李两人闭门不出很久了,魏王都请不出。 此事倒是一个好机会。 经过媚娘居中传了晋王的许诺后,姜沃与李治还未有机会谈起这种隐秘事。可如今姜沃要请两位师父的举动,就算是给了李治回答,在储位之争中,她最看好的,愿意为其出力的,只是晋王。 两人眼神微微一碰,彼此便都心知其意。 李治心下大定。 于是带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如此甚好,有劳姜太史丞了。”以后,也要有劳了。 姜沃回礼:“晋王放心。” 刚刚吃过炒菜的袁天罡李淳风,对于徒弟梦到的另一种新奇物件‘棉花’很感兴趣,于是也一并来面圣。 李治已经先一步离去,亲自从宫门处带了那对战战兢兢的原高昌籍,现大唐籍的种棉夫妇去见父皇。 他来的也巧,二凤皇帝刚处理了一批积压的朝事,正犹豫着要不要歇一会儿,又担忧处理不完这些政务又要挨魏征的追谏时,就听闻幼子有事求见。 于是他立刻先放下奏章们,欢快放儿子进来。 李治入内,将‘棉花’的来历与特点,从头到尾与父皇讲了一遍。 顺带就把他请姜太史丞为崔朝起平安卦的事儿,顺道就过了明路。 二凤皇帝亲自取过棉花与棉布细看。 他不仅是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国,他还入地能种田,对农桑之事也很有研究。 经过隋末,唐初的时候真是家徒四壁的精穷,把个二凤皇帝愁的没有法子,跟长孙皇后是真的亲自男耕女织鼓励农桑,也就是这些年才慢慢好起来。 姜沃随着两位师父到的时候,二凤皇帝已命人去宣司农寺的官员了。 见他们到了,二凤皇帝便先搁下手里的棉布,向袁天罡道:“原先你说起徒弟有些‘神梦’,朕还未亲见过,今日才见了,这作物果然很有些意思!” 听说姜沃会做些‘神梦’,二凤皇帝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这种厉害到变态的人物就是这样,他自己生而就会打仗似的,天然就知道该怎么决策,怎么领兵,所以对旁人有奇异之处一点也不觉妖异。 姜沃在贞观一朝越久,越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誓死效忠于二凤皇帝了。 在他手下干活着实舒服!不用怕太聪明出色叫君王忌惮,因为君王就是最出彩那一个;更不用怕功高震主,他自己就功最高,还已经把前主震下来了。 大家就只管埋头追赶他的步伐就行了。 大约也就是这样的人格魅力,才能令贞观年间出现许多忠心又能打的番将吧。 姜沃尚有感慨,李淳风则是极熟惯皇帝的做派,因此还带着轻松笑意回答道:“陛下,不只这种能纺布的奇花,这孩子前些日子还弄了一口锅出来,做出的菜味道是不同!” “只是那炒菜,要吃新出锅的才好吃,等陛下有暇,便往臣的丹室里去,臣下厨做给陛下吃。” 姜沃心内佩服:原来李师父不是偷偷改造九成宫的丹室为厨房,连这太极宫的丹室也没放过啊! 二凤皇帝立刻答应:“好啊!就这么说定了,下回朕谁也不告诉,只带着雉奴去吃。” 这样没人知道,就不会有朝臣(魏征:你点我名吧)进言劝阻了! 姜沃微微一怔:从她第一回见二凤皇帝,便是见到中年的天可汗,是龙威燕颔,不可直视的帝王之威。可方才这瞬间,皇帝轻松的笑容语气,倒是让姜沃有幸窥到一眼二十多年前‘太原公子褐裘而来’,少年公子的意气风华。 似乎这世上的事儿,无他不可为,无他不可恣意。 司农寺少卿带着手下善种的主簿与屯主迅速到位,从二凤皇帝手里接过这个任务。 皇帝随意道:“你们用心试种,此等能织布的草植,能在中原之地种出来最好,若是不能……”他略一沉吟:“高昌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商路繁华,不好用来大片种植。但可以就在高昌国附近圈上几郡之地,专门负责种花纺织。” 好家伙,姜沃当场一个好家伙。 把圈人家西域的土地给自家种棉花说的这样自然,这是根本没把周围西突厥或是旁的国家当回事啊。 好的,你是天可汗,你有理,你想圈哪儿就圈哪儿。 “陛下放心,臣必尽心竭力!”司农寺少卿的声音都激动的大的振聋发聩。要不是在御前,姜沃都要捂一捂耳朵保护听力。 司农寺之所以来的是少卿而不是正卿,正因为皇帝深知,那司农寺卿是世家出身的官员,管理才能是有,但十指不沾土地的。 倒是这少卿,是参加过科举,又被二凤皇帝慧眼识英一手提拔的人才——没错,这会子科举初兴,还没有具体的形状,考过法律(明法科)诗词书法(明字科)、算经(明算科),也有一些即兴科目,比如农科、史科等。 且这会子与后世明清不同,那时候虽也偶有特科,但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都鄙夷特科人士,特科也别想入瀚林,做不了什么大官。 大唐就不一样了——科举出身的官员谁也不嫌弃谁,因为世家子嫌弃所有科举出身的人! 因而二凤皇帝懒得叫那世家出身的司农寺卿,只叫了这沉迷于种植,很能实干的少卿过来。 果然这少卿见了棉花这种作物,激动地几乎在御前手舞足蹈,拍着胸脯保证种出来,这才喜滋滋下去撸袖子干活了。 哪怕还未见到大片棉花种植出来,但二凤皇帝奖励人一向大方,此时便论功发赏。 对最疼爱的幼子不用说,先一挥手加一千食邑。 又给送人和棉种回长安的崔朝在鸿胪寺中升了一级——下回崔朝就能选自己出使何处了。 晋王闻言便笑了,又恐皇帝忘记,便再次乖乖巧巧提醒道:“父皇,姜太史丞是梦见奇花的人。” 待看向姜沃,皇帝想了想,忽然向李淳风道:“朕记得你改浑天仪时,曾回过朕,嫌与将作监打交道来回递文书麻烦,朕当时就给了你个将作监丞的官职兼任,便宜行事。” “如今你们这弟子既然有些机缘在身,将来只怕也要与将作监打交道,便也兼一个将作监主薄的官位吧。” 一句话后,姜沃就又多了一个七品官位! 还是皇帝御口亲封。 姜沃太喜欢这个奖赏了! 虽说皇帝的赞誉能给她带来一大笔权力之筹,但多一个官位,却是细水长流每月都发工资的金母鸡啊! 算来,这是她的第三个发放权力之筹的官位了。 如今她就是太史局太史丞·宫正司典正·将作监主薄·姜沃。 “谢陛下恩典。” 姜沃努力跟师父们仙风道骨保持一致:再高兴也要稳住要端住,要仙住。 但是很快,姜沃还是没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系统结算向来很快,姜沃脑海中叮叮当当一片,最后是小爱同学欢快的声音:“恭喜姜老板达成收获一千权力之筹成就!获得【权力之筹系统2.0版本】使用权。” “系统更新中,暂停使用。” “更新时间三日。” “期待与您再次相见!” 皇帝就见眼前穿着官服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笑了。 这几年二凤皇帝也见过姜沃十来回,多半是跟着师父们来的,偶有单独面圣,但都是气度清净如闲云野鹤,倒是今日露出些欢喜来。再想起她也就十几岁,比自己的好多女儿年纪还小。 二凤皇帝心内也是一笑:平素看着再稳重,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于是便对姜沃温声道:“听你师父们说,你极刻苦的。不过这个年纪,也不要耗费心血太过。正好明日有个诗会,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倒是风雅有趣,你跟着袁仙师过来玩玩。” 姜沃虽暂不知是什么诗会,但只要是光明正大出现在朝臣前的机会,她就高兴,再次谢恩。 袁天罡也应了:其实他本是个放浪闲不住的脾气,能有诗文会玩一玩最好。虽说依旧要做‘眼不好使状’,但也比在太史局躺着晒太阳有意思。 李淳风则不同,他有点技术宅,非要交际也可以,但最好不必。 那诗会他也不想去,但听皇帝令小徒弟去,便操心问了一句:“不会有谏官多话吗? 第35章 小马过河 李淳风担心会不会有谏官说道四,毕竟当年徒弟得太史局官职的时候,非议的人就不少。 二凤皇帝摆手表示无所谓:“朕准了的。” 这个……李淳风犹豫了下,还是直接道:“魏侍中去不去啊?” 皇帝格外恩准,其余谏官可能就不说了,但魏侍中那不是一般人啊。最主要的是,李淳风觉得,皇帝吧,还有点‘怕’魏侍中—— 有一回鹞坊得了几只极神骏的幼鹞,请皇帝去瞧,皇帝爱不释手,到了该见大臣批奏章的时辰,也不太舍得,于是就挑了一只最喜爱的白尾鹞,带回了立政殿,边批奏章边逗鸟。 在听闻魏侍中有事求见时,二凤皇帝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把幼鹞藏起来。因一时没找到适合的地方,只好把鹞子一把塞在自己怀里。不知魏征是看出来还是怎么的,总之长篇大论半个时辰才走,等二凤皇帝再把鹞子拿出来时,可怜小鹞当场窒息。 这样的事儿李淳风怎么知道的呢——是二凤皇帝告诉他的,还带着遗憾给他展示了下他可怜的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幼鹞,然后问李淳风:“怎么朕才带着鹞回到立政殿,魏征就到了?要不你起一卦,算算接下来一月魏征都什么时候过来谏朕,朕好早把鹞子收起来。”合着还想再弄一只。 李淳风:…… 李淳风是早就跟着二凤皇帝的人,深知陛下是个爱好广泛的人,名驹、鹞鹰、猎豹、书法、美酒、音律,甚至猜拳掷骰为赌戏,无一不喜,无一不精。 在李淳风看来,这很正常,皇帝从来是个炽烈灿然,热爱生活的人,只要不耽搁正事不就行了吗? 但魏征是站在另一个角度看这些事的:哪怕皇帝现在没有因为爱好误了任何政事,但他还是时时绷着一根弦,准备就任何一点可疑苗头上谏。他不愿皇帝前勤政后废弛,成为那种因‘天下承平日久’,就懈怠懒政的皇帝。 于是魏侍中把自己化作一根勤快的小鞭子,时时刻刻悬在皇帝身边,警惕地指指点点。 而皇帝的心胸也让他容忍并格外看重这根‘鞭子’,有时候魏征太久没上谏,他还得去戳一戳人家:“卿近来怎么没话了?” 直到被大大谏一通才舒服。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所以,李淳风不得不有此一问,魏侍中到底去不去啊,我徒弟可不是一只鹞子,捂坏了可不行! 皇帝刚想说话,就听幼子开口了,声音温和而沉定:“太史令,魏侍中是不会对这件事有异议的。” 二凤皇帝也是一奇:咦,他了解魏征是正常,难道雉奴也看得出来? 于是示意李治继续说。 李治便道:“姜太史丞是刚立了功,一场诗会自是去得。魏侍中虽爱上谏,却不是那些一味迂腐的人。” 他笑着回望了一眼皇帝,父子俩相视而笑,李治又道:“比如父皇心胸宽广,知人善任。对外族将领向来一视同仁,凡是有功皆是同汉臣一般恩赏,魏侍中也是极赞成的。” “不似有些脑袋迂又心胸小的人,有战之时便想着人家番将去出生入死,到了论功行赏又说非我族类不该厚赏,很是讨厌。魏侍中倒不是这样的人,否则父皇不会这样看重。” 当然,还有一条李治没说出口的是,魏征很少谏别的同事,一般直接对着大老板开腔。 而皇帝听了幼子那些‘知人善任心胸宽广’的赞美,简直开心的要发光,又深觉李治说出了他的肺腑之言,便感慨道:“雉奴真乃朕之心肝啊。” 那样疼爱的语气,让在场众人,除了这父子俩,均觉得寒毛当场起立敬礼。 姜沃立刻想起了历史上著名的肉麻父子信:“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皇帝出征路上,一直见不到儿子的信,就主动表示:崽儿啊,见不到你的信,爹想你想的都要死了![1] 比不过比不过,谁说古人含蓄的。 太史局师徒们告退后,剩下的父子二人又温馨感人了一会儿。 李治还开口向父皇讨几匹棉布:崔朝不但送了农户和棉种回来,更从当地收购了些现成的棉布,只是当地织力有限,哪怕他尽力搜罗,也没有质量太好的棉布。 但架不住这东西稀罕啊,物以稀为贵。起码二凤皇帝是不打算现在分赏出去的。数量太少,有人分得到,有人分不到,不均易令人生怨,于是准备统统搁在库房里,也让尚衣局的人研究下这种布料的保存与使用。 但雉奴想要几匹,皇帝还是大方给了:“好,你回去做几件衣裳,也拿来朕瞧瞧如何。” 李治眨巴了下眼睛,乖巧道:“父皇,儿子要棉布,并非自用。是想着送给舅舅做谢礼,舅舅近来教了我许多律法,很是辛苦。我想着,若是送旁的摆件珠宝,也都是父皇赏赐的显不出心意,倒是这棉布,算是跟儿子有些关系。所以想送给舅舅。” 皇帝更是欣慰,看看,朕这儿子!朕真是会养孩子啊!世上绝没有比朕的儿子更听话的孩子了! 于是立刻召见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到了,听皇帝讲了来龙去脉,也心里也是又熨帖又欢喜,趁热打铁跟皇帝说了许多‘晋王聪慧’‘晋王仁厚’的好话。 之后又趁机把心里盘算的一件事跟皇帝说:“明年有不少好日子呢,不如给雉奴把婚事办了吧。”长孙无忌旁观者清,觉得皇帝虽然极疼爱晋王,但却是疼爱没长大的小孩子那种疼。 长孙无忌想扭转皇帝的想法:雉奴也长大了,是可以担事的皇子了! 还有什么比大婚更能证明一个人长大了呢? 长孙无忌心道:外甥肯定很高兴。 倒是李治在旁边,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心里深觉忧愁:完了,跟舅舅没有点亮彼此知心的能力。 愁人。 “师父,这诗会是什么?”待得回到太史局,接受过同僚的道贺,姜沃就去问袁天罡。 袁天罡道:“诶?你怎么还在这儿?新官上任,不得去拜见一下你的新上峰阎少监?” 姜沃笑眯眯:“已经送了名刺过去了,只是这个时辰阎少监一定又在闭门作画,我算着时辰,午后再去拜见。” 阎立本好吃甜食,每顿都要吃甜粥,每次饭后一定犯困,为怕精神不佳误了画,他每日都是上午精神好的时候作画,午后犯困时办公,犯困完继续去闭门画画——完全是他的画第一,甜食第二,公务第,只好靠同僚和下属铁肩挑重担。 袁天罡见她做事周到,很是欣慰:“如今不比先前,圣人待你渐渐信重起来,以后你接触的朝臣会越来越多,凡事做细致些才好。” 他虽是嘱咐却也不过随口为之,不是李淳风那样严谨的性子,只说了这么一句,也就把这些教育方针放下,兴致勃勃与姜沃说起诗会来。 “诗会、文会都是京中常办的,多半是些干谒的学子文人,为展才而参加。” 姜沃听说过干谒,文人才子拿着诗文向权贵展才,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自荐’。 高祖就曾下过诏令:除了科举入仕,寒门子弟也可以通过‘投牒、自举’做官。 自举自荐,当然不能是去省六部前举着手‘选我选我’,当然要拿出自己的本事来——有什么比一篇绝妙的诗作,或是一篇精到的文章,更能迅速展才的吗? 姜沃记得,李白、白居易等人都行过干谒之事。 唐诗独步天下,也与干谒自举做官有很大的关系。好的诗词能得到帝王权臣青眼,能够让人平步青云时,写诗写文自然就成了风尚,文人墨客间交流也多,宛如无数星辰碰撞,组成了一个锦绣星空般的大唐。 十月,便是每年诗会最多的时候。 因各地考中的明经、秀才,可以获得十月入京自举的资格,所以十月里长安城中学子文人就格外多。 更因中秋重阳两佳节才过,许多亲王还留在京中,更增热闹。 大唐的亲王不比后世清朝,全都圈在京城里不能出去,大唐的王爷还是要去封地的,除非是李泰、李治这种被皇帝亲爹稀罕的不让走的皇子。 其余去上任的亲王,逢年过节可以递请安书回来,若是得皇帝允许,便能回长安。 人与人性格不同,有人觉得呆在自己封地没人管束自在,也就有人觉得长安繁华,封地没意思,成天想着回来的。 如今大唐才第二代,亲王们不是二凤皇帝的亲弟弟就是亲儿子们,血缘都还很近,二凤皇帝又是个不怕王爷造反的人(谁能打过他?),所以凡有弟弟/儿子们中秋上书要回长安拜见的,他就都挥笔同意了,甚至还会留他们在长安过年。 这些王爷们也会从各封地带些当地出色的青年学子来,然后向皇帝请命,请他办诗会让这些才子们作诗作文一展所长。 一来是为了讨皇帝的好,让他看看大唐天下多么文采精华人才济济,二来,这到底是个举荐之恩,若是这些才子将来有跟马周一样通过诗文做上宰相的,那他们也算提前投资,赚下了好大的人情。 种种原因叠加,十月,就是传说中的诗会月。 姜沃路上还想着回去就告诉武姐姐,结果回到宫正司才想起来,这不是九成宫了,媚娘只好搬回掖庭去住。 两人又要休沐才能见面了。 姜沃只好遗憾睡了,颇觉孤单。 忽然就感同身受了晋王,怪不得武姐姐说他整日落寞。 次日,姜沃陪同袁天罡一起穿过百福门,往百福殿去。 姜沃仰头看着殿名:百福,好像一只小狗的名字哦。 袁天罡师徒来的不早不晚,此时百福殿内已经有几个先到的王爷与他们带来的才子们。 姜沃毫不夸张的说,一看到袁天罡,他们都是眼睛一亮:袁仙师!活生生的袁仙师! 像是逛动物园的人,忽然看到大熊猫溜达过来一样。 在王爷们围过来之前,一位身着深红色官袍的朝臣先人一步,上前与袁天罡见了常礼:“袁仙师。” “岑侍郎。”袁天罡尽职尽责做看不清状,听声识人,然后伸手欲扶。 中书侍郎岑文本忙伸手握住袁天罡的手,关切哀叹道:“仙师眼睛越发不好了?” 袁天罡点头:“看人就看个轮廓,分不清啦。”然后问道:“今日诗会是岑侍郎掌事?” 岑文本应了。 姜沃也知岑文本对袁天罡这样敬重的缘故:他本人就是袁师相面如神的一个典型案例,他年轻时候求问过袁天罡他仕途如何,袁天罡相过一回,果然所说相差无几。 这位岑侍郎,家族也是世代为官的,祖父做西梁的宰相,父亲做隋朝的侍郎,他又跑来做大唐的中书侍郎,从他家族履历就可以看出来世家为何对皇族并不如何畏惧敬重了——实在是换皇帝速度太快,皇帝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割了长长了割,世家子弟倒是稳稳一直在当官。 姜沃对岑文本则是另一种好奇,她知道他曾孙岑参,那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岑参! 因岑文本先来与袁天罡见礼,姜沃作为晚辈与下官自然要先侧身避开,之后她再与岑侍郎行礼。 如此这般,搀扶着袁天罡的手自然就松开了。 然而行过礼后,姜沃再抬头:??我师父呢?我好大一个师父呢! 再一看,袁天罡早被几个王爷带着人拱卫走了。 姜沃:…… 好在今日来的这些王爷都是不在储位竞争者之列,对袁天罡这样热情属于见了稀罕物的热情,而袁天罡能被他们拱走自然也是能应对的,姜沃就目送师父被人扶着去喝果子饮了——袁天罡不喝酒人尽皆知。 岑文本在旁温和道:“姜太史丞是第一回参加诗会吧。无妨,圣人未到时,你先跟在我旁边。” 这自是看在袁天罡的面子上的回护之情,觉得她一个姑娘家,第一回出席这般场合,需要个长辈看护,于是表示我罩着你。 姜沃刚道谢完,就见一紫袍金带,修目美髯,极有气势的中年人进门,之后径直向着两人走了过来。 旁边已有人忙着向他行礼问好,正是国舅爷兼大司徒兼赵国公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到两人跟前,不等两人行完礼,就淡然道:“岑侍郎,我有几句话要与姜太史丞说。” 姜沃微愕,长孙大司徒寻她做什么?之前两人从无交集啊。 她还不及应答,就见岑文本道:“好。”之后行云流水闪开不见,远远走开。 姜沃:??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这就是岑侍郎说的无妨,跟着他就行? 好在长孙无忌不是来找茬的。 其实原本长孙无忌很少参与诗会文会,他的专长在律法,开科举时他也是负责明法科,考诗文的,一般都是魏征或是房玄龄来。 可惜魏征这几年来身体不好,被指为太子太师后忧心太子,身体更不好了,这段时间连朝也不怎么能上,何况是诗会。 而房玄龄倒是身体不错,还能骑马上下朝。无奈最近家里出了事,次子房遗爱和高阳公主两夫妻各玩各的八卦在京城广为流传至今不衰,他实在不想过来面对诸位王爷的八卦眼神,于是辞了十月里所有诗会。 倒是刚收到外甥爱心棉布大礼包的长孙无忌,心情灿烂的很,主动请缨要跟着来看诗会。 二凤皇帝自然允准,长孙大司徒就这意气风发地来了。 他一进门,见到众人里头有个面目秀丽穿着官服的姑娘,便知是‘梦到’棉花的太史丞。 于是心情飞扬的长孙无忌就过来了。 他也是来替外甥拉关系的,这点上长孙无忌跟李治想到一起去了,既然在朝上势力单薄,有机会先拉一下太史局星象家们的好感也不错。 于是长孙无忌作为大司徒,出言勉励了姜沃两句,又将府上一个订了婚的孙儿的生辰八字交与姜沃,请她帮算个定亲吉期——也是拉关系的一种方式。 要不说长孙无忌和当今圣人是友好的大舅哥和妹夫呢,圣人有十四个儿子,长孙无忌有十个,儿子又生儿子,如今人到中年,两人在一起为家里这些子子孙孙的婚事头疼发愁。 继长孙无忌后,其余裁判也陆续到场。 姜沃来的路上就听袁天罡说了,这次的诗会规模不大,但级别很高。 岑文本主持会议,二凤皇帝、长孙无忌、孔颖达、于志宁加上岑文本共五个裁判。 裁判级别摆在这里,才子们俱是心内极激动,只盼着今日大展才华。 于志宁是自己到的,孔颖达孔祭酒则是带了十来个国子监的生员,也算是交流学习。 姜沃与这两位见礼,两人都是按礼数应了,但俱没有跟姜沃说一句话。 至于孔颖达身后跟着的国子监学生们,则有几个眼里露出不以为然甚至不满的眼神来。 对他们来说,自己饱读诗书还未得正经官做,而一个十几岁,不过懂些谶纬之术的人居然做了太史丞,实在是不公。又觉得姜沃走的不是正路,尤其还是姑娘家,简直荒唐嘛! 于是都不肯跟她交谈。 面对这些目光和态度,姜沃依旧泰然处之,拿出训练几年的‘孤云野鹤’状态,认真端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太史局,参加朝廷组织的诗会。 感想便是:果然还得是我大唐啊。 后世‘男尊女卑’越发明显后的朝代,被所谓‘礼法’浸润太深的朝代里,女人出嫁前会被教导,出嫁后要好生服侍公婆丈夫。 服侍二字便知,妻子名义上是女主子,实际上在男主子跟前,也不过是奴才。 而此时的大唐,则好多了。 姜沃斟酌了一下,在这里男人眼里,女人不至于是奴,应当是‘佐’。 正如隋文帝杨坚怕独孤皇后怕到离家出走一般,本朝也有好多位宰相都是出了名的妻管严。而这种怕的前提,便是把妻子放在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了,只是内外之分。 所以长孙皇后可以就处置朝臣劝皇帝,可以在玄武门之变时就站在夫君左右勉励将士,依旧是贤后的代表,而不是被斥为‘后宫干政’。 也正如房玄龄负责主编的《晋书·列女传》,他挑出的堪为天下典范的女子,是能够在政事上辅佐丈夫羊耽的辛氏,是能够为退敌出谋划策的武昭王后——而不是守着贞洁牌坊,被人看一眼就跳井力保清白的女子。 他们是认可女子有才有胆识的。 当然大唐也有他们的局限,那便是女子只能是‘佐’。哪怕是长孙皇后、独孤皇后,朝臣们知道皇帝会与妻子商议政事,但也只限于此。 以独孤皇后的家世、本事,也只能陪着隋文帝同辇,到朝堂外头就得停下,只能让宦官在里头候着听着,等夫君下朝再一同回去。[2] 至于隋文帝会不会私下把朝事都给妻子说一遍,与她商讨意见并没人管,但皇后不能上朝! 这便是佐。 正如今天姜沃遇到的一切反应:或许有人会不愿意跟她交谈,或许有人会看不惯她,但不会有主流的声音一齐骂她:“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然后逼迫她回到不能见人的境地去。 在封建社会,姜沃已然觉得大唐是乐土了:哪怕她来的那个世界,性别歧视也从未消失,大唐能有这种程度,已经让姜沃松一口气了。 走上朝堂,没有她想的那么难。 就像她小时候读的故事《小马过河》那样:这溪流没有老牛说的那么浅,也没有松鼠描述的那么深。 她是一匹第一次蹚过河流的小马。 小马姜沃望着眼前水灵灵的葡萄。 百福殿中早按序布下了案桌与果碟,姜沃是跟着师父袁天罡一起坐在一案后。 案上旁的果子还罢,唯有葡萄,据说是新种出来的高昌品种,姜沃在宫正司吃过一回,格外水润饱满,酸甜可口,惊为天葡。 这会子再见,诗会上的葡萄,看起来比自己吃过得还要水灵饱满。 可惜她刚想‘云淡风轻’悄悄捏一粒葡萄来吃,圣人就到了。姜沃只好放弃想法,随着所有人一并起身迎接二凤皇帝。 圣人坐了后,令诸官员也入座,之后便是参与诗会的才人们轮番自我介绍。 天下举办诗会蔚然成风,不只有朝廷,五品以上官员自家也可以办。 这些才子们在当地也是参加过多次诗会,在家乡小有名气才会被王爷们听闻,一路带到京城来的。到了京城也参加过几场官员举办的诗会,但跟皇帝亲临的这一场自然不同! 姜沃从侧面瞧着有两位紧张的开始发抖了。 在第一个才子要按流程站出来自我介绍前,岑文本忽然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姜沃就看那第一个才子噎的脸都红了。 二凤皇帝洒然一笑:“卿且说。” 岑文本恭敬道:“为公道起见,臣觉得,这些学子们便只报个人姓名便罢了,不要提家世、祖辈、籍贯才好。” 门阀当道,世人多慕世家子,若是听说是五姓七望家出来的,难免要高看一眼。而在这交通闭塞的年代,官场上也常以家乡来拉帮结派。如岑文本所说,果然只先通个名字更公平些。 不但如此,岑文本还提出让他们另室作诗,做好后由专人不带名姓的抄录了,再送到这边来品评,才更加公平。 皇帝皆允准。 可怜才子们刚才腹内均想了一大篇自我介绍,有出彩祖宗的原准备把祖宗拉出来傍身,没有的也已经想了几句惊人之词准备引人注目,结果叫岑文本这一规定,全部只能干巴巴地说出自己姓名和年纪就完了。 姜沃就见其中几人脸上现出不忿之色。 显然是祖辈里有可夸耀让人高看的人物,结果被岑文本给憋回肚中——他们已然习惯了走到哪里,都会因家世被高看一眼,如今竟然跟一些寒门学子同列,被人用一样眼光看待,立时不爽起来。 姜沃则是心下佩服:怪道自家师父第一回见岑文本就说他将来能做宰相,果然是很能体察圣心和动向。 皇帝不欲尊崇世家,哪怕是一场诗会,岑文本也会牢记圣心,丝滑操作下去。 在听这些才子们报出一个个名字时,姜沃不由一阵失落:她来到的大唐到底是早了些,不能见到盛唐诗坛盛况了。除非她活到一百岁,否则此生是看不到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华彩诗文横空出世了。 初唐虽已是诗文的沃土,但还是太早了些,只是种子种下去,初发的萌芽。 若此时已是玄宗时的十月诗会,她说不定就能亲眼见到李白斗酒诗百篇的盛况! 不过姜沃很快安慰自己:若是见到盛唐诗人们,也就代表着得去经历安史之乱,见盛唐由盛而衰无能为力,若是那般,还是老老实实在贞观年间待着吧。 二凤皇帝带给人的安全感无与伦比。姜沃刚穿过来不知朝代时,也很担心来到一个颠沛流离的古代,结果听说是贞观年间,皇帝是李世民,立刻就安心了! 才子们简短(被迫简短)的自我介绍过后,很快被成行的小宦官们引到隔壁偏殿去了。 岑文本上前,请皇帝出题目。只见二凤皇帝当场命题,挥笔写就,岑文本上前捧了亲自去隔壁宣布考题去了。 百福正殿内也放了一个五轮沙漏,开始倒计时。 因本职工作的缘故,姜沃现在已经能很快心算出时辰,看这沙漏的流速,便算出留给才子们的时间,差不多有一刻钟。 这时间并不长,也算是考验捷才了。 因时间短,稍微等等就过去了,殿中也就没宣歌舞。而是由皇帝带头开始彼此私聊起来——皇帝已经把大舅哥长孙无忌叫到身边赐了方凳,两人并头不知道在聊什么。 见皇帝如此,剩下的人也都各自跟邻桌闲聊起来,不愿意聊天的则吃起了面前的果子或者喝起了饮子。 姜沃等的就是现在,于是也拈花似的拈了一枚葡萄。 然而姜沃到底还是没将这枚葡萄吃到嘴里。 她刚捏了一枚葡萄,就听有人大声点了她的名:“本王前几年不在长安城,今年刚回来便听闻眼高于顶的袁仙师居然收了关门弟子!今日恰逢盛会,不如请这位仙师高足相一相,起一卦算算今日哪位才子能一鸣惊人夺得魁首。” 姜沃第一反应是:这人谁啊,好虎哇。 二凤皇帝正在跟长孙无忌说悄悄话呢,显然两个人讨论的很投入,此时都被他惊动了。 在场众人一齐看去。 姜沃也看清了这个‘虎人’是谁——说来,这位也有虎的资本,他是二凤皇帝的弟弟,高祖第六子李元景。他既非晚辈,自然比较敢说话。 姜沃的第二反应是:长辈遗泽惠及子孙,那么仇恨值当然也要转移,这是没办法的。来之前师父就说过,让她今日格外小心一个人,千万别跟荆王李元景碰上——之前两人闹过很大的不愉快,李元景胁迫袁天罡给他算命未遂,想来一直记恨在心。 果然,哪怕姜沃一直没跟荆王碰上,李元景还是磨刀霍霍向着她来了。 李元景这一嗓子出来,别人不说,长孙无忌先蹙眉:我正在说雉奴的婚事说到关键处,你个大嗓门给我打断了,你有没有礼貌啊! 不料第一个替姜沃说话的,竟然是不肯跟姜沃搭腔的孔颖达。 这位老人家耿直道:“相面能相吉凶祸福,难道还能相出谁有才来?况且就算是有才之人,今日是陛下现出题目,短时间内也未必能做出好诗来。如何就能未卜先知魁首呢?荆王此言是强人所难。” 可见孔老先生,虽也不喜女子做官,但还算个秉公直言的人。不肯让李元景借势压人。 再者,孔祭酒是个重文重名的人,在朝廷第一场十月诗会上,在各地才子跟前,荆王居然对太史局报此私怨,这举动岂不是把场面弄得很难看! 丢人自己去丢好不好,不要来丢朝廷的人。 然而李元景自负身份,哪里理会一个国子监祭酒。 只冷笑道:“你不必管——旁人不能,袁仙师这种‘神仙人物’难道不能?只可惜他已是瞽目瞎子,既然自己眼瞎耳聋的成了废物,便让徒弟代劳吧!总不能师门上下都是缩头……” “李元景。”这次是二凤皇帝开口,声音沉的骇人。 荆王李元景这几年在外面逍遥惯了,一时忘了在御前,见皇帝生恼,连忙回神起身,翻作恭敬状:“陛下,臣弟是想着袁仙师一直不肯收徒,哪怕是咱们皇家子弟也不肯要,只说没有根缘。如今终于肯屈尊收徒,那弟子必是天纵奇才啊。” 姜沃被他阴阳怪气到了。 李元景步步紧逼:“况且臣弟又不要她算什么家国大事,不过是一场诗会的魁首——若是这都算不出来,岂不是无用?那又何必让她以女子身占着太史丞的要紧官位?难道天下再寻不出好男儿来了?” 孔颖达刚要继续说话,就听身后他带来的两个国子监学生开腔道:“荆王说的有理!” 孔祭酒险些没气死,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并且制止了其余学生再发言:他心里明白得很,这些学子此时起哄,不过是嫉妒姜太史丞以年少女子身做了官罢了。但在孔颖达看来,你们可以不满,但事儿不是这么办的。若是羡慕,就该去打磨文章,去自举,而不是借势落井下石。 回去就退学吧你们!国子监可不要这种人! 虽说孔祭酒心里已经给人安排了退学仪式,但明面上,这还是国子监的表态,搞得他这个国子监祭酒老脸通红,再不好发言拦阻荆王。 目光和压力都转移到姜沃身上——说来,袁天罡和李淳风非要收一个小姑娘做徒弟,绝大部分朝臣们也有怀疑来着。 主要是瞧这个架势,他们二位很有培养弟子将来做太史令,掌太史局的意思。 那这小姑娘可靠吗? 能行吗? 他们倒也想见识一二。 事已至此,连二凤皇帝开口阻止姜沃起卦,都不能了。他此番若是强压下去,旁人就会更加质疑姜沃做官这件事。 而此时,袁天罡终于开口了。他声音轻轻松松的,似乎这都不是事儿,只随口对徒弟道:“那你起一卦吧。” 姜沃起身应下:“是,师父。”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清脆而略有些慌张的声音,是小爱同学。她的声音甚至有点结巴:“姜老板,这,这也太不巧了。系统升级中,是打不开的。” 小爱同学急坏了:姜老板的系统,只要升级完毕,就能够为别人预测吉凶。参加诗会的不过二十来个才子,便是消耗二十多根筹子一一验过去也不算什么。这可是在御前极要紧的场合呢! 偏生系统就在升级的第二天,根本打不开! 小爱同学都快急哭了。 姜沃还有心情在脑海里安慰了一句:“别急,不用担心。” 这回她真的不需要系统。 方才这些才子们自报姓名的时候,在众多陌生的字眼里,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她取出了这些年未曾离过身的卦盘。 长孙无忌端着杯盏,看场中姜太史丞起卦,一时都忘了喝—— 他之前听雉奴赞过这位姜太史丞天骨秀颖,神气清粹。但方才他一进门,只觉得这是个容貌清美的小姑娘,顶多是比别人稳重些,未见奇异。 然而直到此时见到姜沃取出卦盘,当众起卦,长孙无忌细观她行止,忽然就想起了雉奴的评价。 确实如此,只看她起卦如流云清风,便觉神气清粹,与众不同。 而她起卦过后,说出了一个名字。那语气淡然笃定,就仿佛她说的不是预测,而是必然的结局。 “卢照邻。” 姜沃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五轮沙漏正好漏尽。 很快,偏殿的小宦官捧了所有誊抄完的诗作过来。 自二凤皇帝起,五位裁判很快看完了诗文评出了魁首——看的比以往诗会都快,因为其中有一份,实在是太出色了。 五个人达成了共识,这必是头名,其才远超众人。 二凤皇帝兴致盎然拎起这份诗:“快去偏殿问问,这是谁的诗。” 小宦官来去匆匆,很快回来,恭敬禀告:“回陛下,那名才子名卢照邻。” 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竟真准了?! 还是二凤皇帝打破了一片宁静,他对袁天罡举了举杯:“袁仙师与淳风眼光果然不错,太史局后继有人啊。” 长孙无忌在旁适时道:“臣贺喜陛下再得一人才。” 贞观十五年,十月诗会。 姜沃一卦成名。 第36章 权臣指南 是夜,宫正司。 姜沃今日在诗会上端了良久,回来后又与陶姑姑、刘司正等关心她被刁难的人,讲了一遍诗会事。 因怕姑姑担忧,姜沃就将荆王难为她的事儿一笔带过,主要讲皇帝夸了她。 直到见了也过来问起此事的媚娘,姜沃才一股脑将今日事儿都完整复述了一遍,尤其把荆王尬住的场景着重描述。 “所有未标名的诗文,都由圣人带头亲自点评,最终公评定的魁首果然是卢照邻。” “荆王此人啊,真的好像一只御园中的水鸭——全身上下只有嘴硬。” “见此结果,觉得下不来台。便嘴硬道‘只怕是圣人出的题目,卢照邻从前碰巧做过罢了。’” “圣人可不惯着他,即命长孙大司徒、孔祭酒等人现场又出几题,照旧是卢诗最佳,远超诸人。” “那荆王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原想黑不提白不提就这么混过去,谁知旁边邓王在拨火,直接点他名:‘诶?六哥怎么脸这么绿哇,可是肝不好?什么?没有不好啊,那弟弟就放心了。不过六哥没忘记规矩吧,各王府凡有事请动太史局,都要送一份谢礼。方才六哥请太史丞起了卦,到时候别忘了送礼啊’。” “给荆王气的脸都绿了,又皱巴巴的,像是一大把子菠薐菜似的。” 媚娘跟着她的讲述,一时担忧,一时欢喜,最后听到菠薐菜,又撑不住失笑。 媚娘给姜沃倒了一杯温水,示意她润润喉再说,又问道:“你真能一眼就相出来卢照邻今日能做诗会魁首?” 姜沃以诚相告:“其实不是那么拿得准。” 哪怕是袁师相面如神,能准确断言‘岑文本将来会做宰辅’,但那也是一个时间跨度很长的结果,期间宦海沉浮,没有谁能一帆风顺。 因而这种很看临场发挥的诗会魁首,不确定性很大,光相面实难断定。 所以她起了一卦——不过不是为诗会起的,是为自己起的。 算的她自己今日是吉运亨通后,姜沃就报出了标准答案。 她想,袁师父忽然出言,语气轻松地让她只管接了这件事,想必也是为她起了一卦,知道今日该着徒弟是强运之人。 听姜沃其实不够确定,媚娘心里就很替她揪心,感叹了一句:“还好那位卢才子,确有大才。” 姜沃点头。 是啊,历史或许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胜者书写的功过簿,但诗文却是人所共见的。 或许当权者的文章诗作会一时被人吹捧赞颂,但千多年过去,大浪淘沙,帝王将相归于尘土后,哪些诗文是珍珠,哪些是砂砾,人心自有公论。脍炙人口的佳作依旧熠熠生辉,朗朗上口。 初唐时文、赋、典且不提,只说初唐时诗的水平,卢照邻实在是乱杀。 能与之并称的初唐四杰,除了他与骆宾王,剩下两位杨炯和王勃都还没出世呢! 所以一听卢照邻的名字,姜沃甚是安心。 谁都会骗我,语文课本不会! 媚娘又不免替她考虑将来事:“虽原先未听说过这位荆王,但如此行事,必不是什么磊落大度之人。此番他大大丢了面子,会不会以后去寻你的麻烦。” 姜沃道:“姐姐,他这就是在寻我的大麻烦,若是我这回所言不中,他必有许多后话,还会拉人弹劾,直到把我赶出太史局,让师父们跟着丢了颜面名声才算完。至于以后会不会再寻麻烦……”姜沃笑了笑:“今日好好的诗会,圣人是想散心的,他非闹这一出,把圣人给惹到了。” “圣人令他尽快回封地去,不叫他在京中过年。” 如此媚娘就放心了,转而去专心讨厌那个荆王:“怎么这样坏!” “还有更可惜的。”姜沃满是痛惜:“因他失了颜面,后来便一言不发了,只埋头吃果子——” “可惜了上等的葡萄!” 李元景吃了一大盘子! 而姜沃到最后也没有来得及吃她的梦中情葡。 都怪李元景故意挑她刺儿,以至于所有人都关注她,整场下来,比看才子们还专注。姜沃实在没时间吃葡萄,只好敛袖端坐,眉眼不动,维持自己‘仙人指路’的飘然姿态到最后。 大是遗憾的。 好在次日,姜沃就收到了两篮子新鲜高昌葡萄,比昨日宴上一点儿也不差。 是晋王送了来的。 他到太史局的时候连连懊悔:“可惜我昨儿晨起有些咳嗽,外头又是起风的天儿,乳母和宫人们就跪了一地,硬是不许我出门去参加诗会。我只好在屋里憋了一日,喝了好几铜吊子的饮子药——若早知道诗会有这场热闹,我必然要去了!” 晋王遗憾的忍不住顿足。 其实李治的咳嗽,是叫舅舅给愁的夜里没怎么睡好。 他如今一点不想大婚啊。男子二十再成婚的也不是没有,他有什么可急的。 偏生舅舅那一副热心肠,把父皇说的也意动起来。 姜沃就觉得少点什么呢:难得一次帝王做裁判的诗会,居然太子、魏王和晋王都没到场,到场的几个皇子都是小透明,全程只负责吃瓜,一言不发。 太子不到不稀奇,他是久不出门,正在‘奉命读书反省’的。 李治又说起他四哥魏王,自打回长安后,只顾得上在府里监督修书。据说《括地志》明年初就成彻底修完,如今李泰根本顾不上别的。 两人正说着昨日的诗会,太史局内专门管着来往使役的小宦官送了一张名刺来。 姜沃拿了来一看,对晋王道:“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他们正说到卢照邻呢,晋王有些遗憾未见才子,正巧卢照邻就递了名刺过太史局来。 姜沃令请。 这边晋王就也兴致盎然等着看这位卢家子。 一等一的世家,无外乎崔卢郑王,卢照邻正是出身范阳卢氏。 只是他跟崔朝的情况不同,崔朝是家族甚至世家的反叛者,卢照邻却是极标准的世家子,处处以世家名门子弟自规,走的仕途也很正经——家族先为他积累了些‘年少有才’的名声,之后被邓王李元裕亲自下书信相请,这才去到邓王府上,做了专门负责书写诗文信函的‘典签’。 邓王名声不错,这官职也不染俗事,非常符合世家的清贵风范。 卢照邻走的算是一条世家子弟的标准黄金路线。 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姜沃昨日一见卢照邻,便想起论语里一句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 真是多一分显得浮夸,少一分显得粗疏,卢照邻身上就是正正好好的文人之气。 她至今为止所见诸人,未有比卢照邻更适合‘文质彬彬’这个词的。 姜沃觉得颇为赏心悦目,倒是李治,明显就神色淡然起来,指了一事离开了太史局。 姜沃了然,送至门口,目送晋王离去:人人都说晋王是最仁厚宽和的人,待朝上诸般人,不管是世家出身,还是寒门士人都很随和。 但在姜沃看来,晋王内心很独特。他真正看中的人,就得如崔朝、媚娘这般与众不同,有本事有想法又格外果敢说做就做的人。 对标准的世家子反而兴致缺缺。 卢照邻昨日就觉得意外——不是意外自己是诗会头名,而是意外为什么那么多人格外关注自己。 等跟着邓王回到京中王府后,邓王又明显太高兴喝的太多,直接躺倒,直到今日一早才把昨日百福殿正殿内的事儿告诉他。 邓王笑道:“昨日六哥那张脸笑死人了!” 嘿嘿乐完,邓王又快活道:“可见你运道好,原本京中诗会极多,圣人一年到头赏面参加的没有十场也有八场。” 皇帝也有必须完成的‘应酬工作’,参加诗会是他重视才子,重视教化的体现。于是皇帝哪怕忙的要命,也要化身成海绵里的水,挤也得挤出时间来参加这些文艺活动。 邓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正因圣人见得诗会多了,原本哪怕你文采过人,圣人和宰相们也未必记得牢。可有荆王出面这么一闹腾,人人对你的印象都极深刻的。” 为卢照邻高兴过后,邓王又开始拉着他感叹:“说来也神了,昨日那么些学子在诗会上,每个人不过站出来说了一句姓名,连家世都没报!竟然真有人能神妙至此,直接一卦算出头名。” “怪不得是袁仙师年过六十才终于挑中的徒弟!” 昨日袁仙师作为‘大熊猫’被几位王爷拱走,其中就有这位邓王。 他与当世绝大多数人一样,是极信命格的。觉得哪怕袁仙师不能再相面,但他素有仙名,多摸一摸,说两句话也挺好的。 “对了,经昨日一事,你的名气也够了,我便趁热打铁给圣人上奏,令你做我王府的司马。” 王府的司马负责统管一府的幕僚。 原本卢照邻年轻,十六岁的少年人罢了,做王府的典签也算合宜。 但邓王爱惜其才,觉得‘典签’之职着实低了,如今趁此过了明路,连跨数级,一路给卢照邻提拔到仅次于长史的王府司马位上。 卢照邻谢过邓王的知遇之恩。 邓王实在欣赏看重他,还替他准备了一份厚礼:“有此缘故,你很该去太史局亲自谢一谢那位姜太史丞。你虽有大才,但到底是有这一卦,才越发扬名。” 此言正对了卢照邻心中所想,立刻写成名刺亲自送了过来。 昨日在御前,卢照邻秉持规矩目不斜视,其实没怎么看清那位姜太史丞。 今日一见,卢照邻才明白,怪道邓王夸赞这位姜太史丞风仪极佳,观之忘俗。 姜沃收了谢礼,送卢照邻出来的时候,便道:“不知卢司马可有其余诗作,能否与我一观?” 卢照邻拱手道:“在下回头将历年所作诗文整理抄录了,请姜太史丞指正。” 他言辞恳切,姜沃则是想收藏卢照邻的亲笔诗稿。 大唐诗人群星璀璨,但卢照邻对她来说却是极特殊的一个诗人。对前世姜沃来说,两人是有些同病相怜的:她从课本上了解到,卢照邻也是被病痛折磨多年的人,最终不过中年,就投水而亡。 人在无法疗愈疾病面前的无助绝望,跨越千年,也是一样的。 姜沃方才交谈时,就注意到卢照邻面色略显苍白,唇无血色,虽未至病容,但却显出弱症来。 姜沃原想提一句,但初次见面,就指出人‘似有大病’太唐突了。 听闻邓王今年是要在京中过年的,姜沃想着那倒是不着急,等两人再熟悉一下,等明年邓王启程回封地前提起此事也来得及。 送走了卢照邻,姜沃坐回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然后……开始补作业。 昨儿诗会完了她可是翘班了,这会子两天的工作积压在一起,她抬头揉了揉额头:又要加班了! 【系统更新已完成】 【亲爱的用户66688号,欢迎使用‘权力之骰系统’2.0版】 姜沃听到系统开工的声音,只是淡然:嗯,回来啦? 她用系统的时候实在不多,顶多是在大事上,自己起卦后,再用系统复核一下。 所以系统停工升级,升级完毕重新回来,她都很淡然。 然而系统接下来一句话,让姜沃手里的笔停住,还滴了好大一个墨点子在纸上。 但姜沃都不在乎,因系统发送了一封邮件—— 【祝贺用户顺利收集到一千权力之筹,成为‘真正的’客户】 【现为您开放‘资料库’模块,请按需选购】 【同时,系统将在接下来的四十九天,替您提升一点体质(5点·中人之体→6点·六脉调和)】 【期待您的权力之旅】 别的升级姜沃哪怕看见了,也都暂时搁置,唯有那句‘提升一点体质’,让姜沃重复看了十遍,又与小爱同学反复确认了三遍。 她将会拥有一个六脉调和,极为健康的体魄! 姜沃:系统!欢迎回来!我果然还是离不开你! 姜沃花了好久,才平复了惊喜心情,去查看系统升级后的新功能板块。 姜沃点开【资料库】版面,就见如同电子阅读app一样,里面打着横格作为书架,书架上已经存放了许多电子书。 《权臣·政教篇》《权臣·择官篇》《权臣·礼乐篇》《权臣·刑法篇》《权臣·征伐篇》……林林总总,将各种权臣所需的专业知识都总结为一本本书。 姜沃先是一愕,随后腹诽:系统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之前就说她成为了什么用户,但只给了她一个人工客服权限,甚至想要资深人工客服还得自己花钱雇,根本没有给她任何教辅资料,全靠她自己发挥,自己学着做官。 如今看她权力值累计到达一千,想来是系统评估了值得投资,这才开始给予真正的材料,辅助她更进一步。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系统正好反着:你得能先入门,才有资格在系统进修。 系统相当于一所大学,前面的知识得自己学完,考上这所大学才能继续深造。 “不过系统难得大方,这么多教材,竟然都是赠送的!”姜沃在古代这几年,最感慨的莫过于知识的珍贵与闭塞。 历代皇帝也不是傻子,诸如隋文帝等君主,谁不知道自古以来门阀之害?但在这个文盲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的年代,一个普通人,想要认字就已经是‘蜀道难’一般。 哪怕家有余财,个人又聪明又有毅力,能通过读书考上科举,谋个一官半职,刚进了官场肯定也是两眼一抹黑。 天纵奇才太少,若无系统教育,很少有人天生就会管理治下。 然而那些世家子弟,却是世卿世禄,基本上打小就看着祖辈父辈做官,官场上熏染着长大的。便是自己实在蠢笨不通,家里也可以给他寻清客相公,各色辅佐人等。 也难怪世家子弟们自觉高人一等,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实实在在高人一等。 在此之前,姜沃也曾思考过自己的未来。 她如今的官职算是旁逸斜出,属于特殊官职,学的知识也是特殊的。 那么将来,便是得了权力更大,需掌天下事的官职,她能坐稳吗? 系统可是很严格的,是以掌握的权力值为衡量尺度,不是拿到荣誉虚职就算的。 果然,系统已经是个成熟的系统了。 算着客户到了一定的瓶颈期,就开始发放教辅材料了! 姜沃划着屏幕,从上拖到下,想看看系统赠送的书里有没有与太史局相关的,却看到书架下方,还有许许多多书籍是灰色的,封皮上挂着锁。 姜沃试着点开,只能看到书名如下:《权臣篡位经典案例解析》《挟天子以令诸侯指南》《宫廷政变实操演练》《权臣善终秘籍》《禅位诏书优秀范文十篇》《如何做小皇帝的好相父》等等。 姜沃:…… 她问小爱同学:“这些书是?” 小爱同学兢兢业业回答道:“这些是选修课。前头权臣指南属于必修课,达成白银成就后,系统会免费赠送。” “选修课则看您将来的发展方向自主选择,花费权力之筹按需购买就是。” 想做忠臣,想做奸臣,甚至想谋反,想自立为王,都可以按需选择指南。 姜沃由衷道:“你们想的真周到!” 小爱同学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活泼:“乐于为您服务!” 就在姜沃继续浏览‘选修课’目录的时候,就听小爱同学快活的声音再次响起: “系统检测到您正在浏览【权臣指南(选修版)】。现向您通报一个好消息,您达到【一千权力之筹的白银成就】所耗时长不足四年,超过了系统内86%的用户,系统现给予您购买所有付费指南八折的优惠,并随机赠送一本指南。” “请抽取赠送指南。” 姜沃眼前浮现出近百个挂着小锁的书本。 她随手抽了一本。 “恭喜您抽中《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姜沃:…… 之后又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是白得的,有空了看看,说不定可以触类旁通。 “姜太史丞近来气色颇佳。” 卢照邻第四次到太史局给她送诗稿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了。 距离诗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姜沃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被滋养变好。 先是眼睛更清亮了,看人观星俱觉一派粹明;再便觉其余五感也愈清楚,能听出细微声响与准确辨出各色香料。 之后便是身体也逐渐轻盈而充满活力。 原先她身体虽已不错,三四年间除了一次小风寒,旁的病都没得过。但作为姑娘家,每月总有几天有些疲累倦怠,身上不舒服,若特殊时期再赶上冬日,更是难免手足发凉,不甚舒服。 可这个月,这些症候就全然消了。 如今到了十一月初,长安城中早冷下来要生火盆了,姜沃却仍觉得周身暖洋洋的,气血丰盈充足。 她从未体会过,一个人体魄上佳,竟是这样的舒服,连着她每天心情都更好,背书做事也更快更利落。 此时听卢照邻这么说,姜沃便略欠身道:“托福。” 正好借着卢照邻自己提起此事,姜沃便抬眼看了他两息,之后认真道:“并非我唐突,我瞧着卢司马的面色却不大好,似有宿病弱症。” 卢照邻的笑容便略带了几分苦涩:“太史丞利目,说的再没错。” “我自幼体格便不强健,每逢春冬必要病上一病,长年累月下来,倒也习惯了。近来天气寒的厉害,所以又有些旧疾复发,已经按照方子喝了药了,不相干的。” 姜沃面前的案上,摆着她起卦的古铜卦盘。 此时她端起卦盘:“请教卢司马生辰年月。” 卢照邻露出讶然之态:“太史丞竟要……”替他起卦? 太史局有袁天罡与李淳风两位超凡级别的算者,尤其是袁天罡这种国家认定相面仙师,他刚入本朝做官时,自然多的是人想请他为自己相面、起卦。 但皇帝早说过,不得去太史局干扰公务,依势强逼起卦相面,否则哪怕皇亲国戚也要严惩。 圣人一言,便杜绝了绝大部分上门请卦的人——不上门请卦,吉凶还不好说,上门催逼请卦的话,皇帝发火的大凶就在眼前了。 就算如魏王李泰这种深得皇帝宠爱,不怕父皇发火,直接来找姜沃起卦的王爷,也不敢真的就霸王似的围了太史局大张旗鼓强逼,只是用势力言语暗示相压。 以此可见,荆王李元景多么虎了。 还是那句话,在这种巫医都算科学治疗法的时代,卜术是真的被人相信的。 凡巫蛊之术必株连甚广也是为此:此时的帝王将相们是真的相信,巫蛊可以杀人,背后扎小人,跟当面提刀架在脖子上没有区别,律法就是要按谋杀罪论。 因此玄学家地位特殊。 就像没有人愿意得罪神医,生怕将来求人看病一样,也没人敢得罪风水玄学大师,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倒霉。 尤其是随着上回诗会,姜沃相人之准也传了出去,再没人怀疑她是否能学得了袁李二位真传了。 于是卢照邻再不敢想姜太史丞会主动给自己起卦。 当真是一卦千金了。 姜沃竖起食指,挡在唇前:“只是为卢司马起一卦平安康健,其余皆不问。还请卢司马不要外传。” 太史局内每个官员都是由扇扇屏风遮挡,算是半隐蔽空间,临近年下,太史局人人都忙着,也无人注意这边。 卢照邻深揖:“劳烦姜太史丞。” 姜沃卦出的结果与她所知并无不同,卢照邻依旧是中年病亡,寿数不久的命格。 只是卦象从无绝对死地,与大道一般,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永远有一线生机。 于是她肃容与卢照邻道:“卢司马中年之时,有一大病劫。且我观此劫伏线数年,并非骤然而起,乃经年不留意于身体的缘故。” 卢照邻原本打小病啊病的,已经习惯了。此时听这一番话,再次起身道谢,然后道:“太史丞金玉良言我谨记于心,回想这三四年来,读书作诗颇耗心思。确实这症候虽能忍耐,却一冬重过一冬。” “今得警示之言,必趁着今冬这病发作起来,去寻一旧日相识的长辈医者,好生扶脉养病。” 姜沃不由又想起那得了疟疾喝灶台灰水治病的小宫女,倒是担心卢照邻出去找了位庸医——就他这身体,喝几回土灰水估计就凉了。 不由问道:“卢司马识得好大夫吗?若不然还是请邓王出面,请尚药局的御医或是值长给仔细瞧一瞧?” 姜沃甚至觉得,她这个久病成半医的,说不定水准都比卢照邻去外头找个不靠谱的庸医强。 卢照邻便道:“姜太史丞放心,家中旧交的那位长辈医术精道,在京中也颇有名声,不知太史丞有无听说过……” 姜沃:? 卢照邻道:“医者孙思邈。” 第37章 你想嫁人吗 “姜太史丞?” 卢照邻见自己说了孙前辈的名字时,眼前人并无反应,只是垂眸不言,不由继续道:“姜太史丞久居宫中,孙老则游历天下,或许没有听说过……”还准备挑几件孙老的医治事说一说。 姜沃其实不是没反应,她垂眸不语,反而是惊讶过度的保护动作——师父们教过的,眼睛最易泄露人的情绪,因而心绪波动时,就先避免视线相触。 孙思邈,是药王孙思邈啊! 姜沃很平复了一下情绪。 同时,她在低眸的时候,顺带在脑海里打开系统,在【资料库】模块迅速向下划去——找到了! “卢司马,孙神医的大名如雷贯耳。”姜沃抬头,带着期待诚恳道:“其实我手里有一本珍藏的医书,是爹娘生前留下来的。里头许多疾病诊治记载,与宫中太医署所出的医书不同,甚至有许多相悖的地方。” “若是孙神医入长安,能否劳烦卢司马替我引见一二?那医书留在我手里,总有些暴殄天物,该送与孙神医才是。” 卢照邻无有不应:“每隔几年,孙老就会入长安一回。到时我一定告知姜太史丞——孙老一向爱收集天下医书,博览众家之长,若知有未看过的医书,一定会来相访。” 系统里的选修课姜沃已买了一本,是与太史局专业相关的,名为《方士:占侯指迷》。 方才她打开系统,是为了购买另一本:《如何做一个善始善终的神医》。 这本书她不准备给皇室,医书,应当在正确的人手里发挥更大的作用。 纵然这本书花费的筹子数昂贵,令她差点重温前世的心绞痛,也值了。 重活一世,她有系统在身,想要权力,更想要健康。世人不一定想要权力,但谁都祈盼好好活着。这本书买下来,交到正确的人手里,哪怕只能多救一个人,能少一个人尝到她曾经的苦痛,筹子都是值得花的。 这是她的权力兑换而来的筹子,总是要花的,不然她的权力拿来做什么? 就如同天子富有四海,谁都想要这种权力,但真有了四海,也必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人才能稳坐四海,否则人家海凭什么不反。 何况若将医书交到孙思邈手里,姜沃相信,绝对不是‘多救一个人’这种程度。 她知晓的药王孙思邈,不单是个医术高超的神医,更是个说出“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认定每一条人命都重于千金的,一位真正医者仁心的大夫啊。[1] 叙过疾病事,卢照邻请姜沃看他今日带来的诗稿。 姜沃翻开来——原本她只想要一首卢照邻亲笔书写的诗词当做纪念。 既然来到了大唐,见到了历史里的风云人物,姜沃就忍不住开始收集各位的真迹。 然而卢照邻却把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全部诗文都抄了一遍,陆续拿了来。 直到把自己的诗文都送完了,这回又送来别人的诗。 卢照邻道:“这两三年间,我随着邓王也将天下走了小半,一路所见各地才子的精妙诗文不少。我特意抄录一些,请姜太史丞鉴赏。” 姜沃捏着手里沉甸甸厚厚一卷:啊,卢司马这人真实在啊。 她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看到一首极熟悉的诗文映入眼帘:“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她怔住了。 卢照邻见她忽然不动,便顺着她手停住的一页看去,见是这首王绩老先生的诗作,便眼中生喜:这也是他收录的佳作中最爱的一首!果然姜太史丞也喜欢,当真是知己。 他解释道:“王老先生原本是在隋朝国子监出仕的,当今圣人登基后,我父原想荐王老先生继续入朝为官,然而老先生只道自己不合时宜,不肯再出仕。” 卢照邻对这首诗很是喜爱:“自魏晋来,诗文逐渐繁丽华靡,一眼望去倒是花团锦簇,看多了却觉得有些令人生腻。唯有王老先生这首,望之朴素,却百读不厌。” 姜沃看着这首从前课本里的熟悉诗文。 这首《野望》的最后一句是“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当年背书的时候,她才是小学生,只是摇头晃脑背课文,无甚感觉。今日再见,却百味杂陈。 相顾无相识……文字的力量就是这样沉重,能够直入心肠,让她恍然,她也再非旧时人了,就算站在从前亲人跟前,也是相顾无相识。 而在卢照邻眼里,就见姜太史丞忽然神色微茫,又似有无尽感伤。 他也怔住了。 他自见姜太史丞来,她一向是神姿高彻,超脱外物,自令人仰慕心折。 不料今日竟见她流露出这般伤感,不由想起邓王提起过的话,姜太史丞是年少父母双亡,这才进宫由女官抚养长大的,中间还病了好几年,口不能言,人人都以为她是哑女,谁料能被两位仙师看中,收做徒弟,且还真就学有所成。 邓王是把这些消息,当成令人惊奇的稀罕事来说的,还点评道:果然是奇人有异事。 但此时卢照邻回想起眼前人的生平,倒让他心中滚过一把针一般细细密密疼了一会儿。 甚至于下意识抬手按了心口。 他少时也学过一点岐黄医道,起码能分清五脏六腑。 原来他觉得心疼、伤心只是比喻:心不过一脏腑,与脾胃何异?只有生了病才会疼,哪里会情绪所致就心痛起来? 如今却觉出来了。 他犹自怔怔,倒是姜沃伤感了几息后就回转过来:能够重活一次的造化,她更应该珍惜而非自哀。 她抬头想跟卢照邻道谢,谢他带来这首诗。却见卢照邻捂着胸口,眉毛微蹙,不由紧张道:“卢司马……卢司马身体不适?” 可别现在就犯了心绞痛或是心梗啊,如他所说,孙神医可不在京中! 这会子病了,可只能去尚药局喝灶灰水了。 卢照邻这才回神,一对上姜沃眼神,倒像是被火焰烫了一下似的,连忙把头转开了,然后起身行礼,匆匆忙忙告辞。 姜沃还不忘嘱咐道:“有病赶紧看大夫呀!” 卢照邻走到太史局正堂门口,没忍住回头再看一眼—— 从正门看过去,太史局正堂内被一扇扇屏风分成错落有致的一块块区域。姜沃自打做了太史丞后,自然是在一块靠窗,日光充足的好位置办公。 窗外冬阳格外温柔,洒落下来并不觉刺眼,只觉得像是流淌的金色蜂蜜,几乎想让人伸手沾一点阳光尝一尝,是否有看上去那样甜。 最甜的日光……卢照邻的目光落在姜太史丞低垂看书的眉眼上,只能看到她鸦羽一般的黑亮的长睫,日光凝于其上,似乎要滴落下来一般。 这一滴日光一定是很甜的。 说来也巧,卢照邻不过是一回顾,站了很短的一刻而已,偏偏就让白日难得从后头出来的李淳风给看见了。 李淳风的一双眼可谓是看透世情,多少朝臣的九曲心肠都看的明白,何况这样难掩的小儿女情思。 姜沃正低头继续品味那首王绩老先生的《野望》,忽然前面投下一片阴影,还有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姜沃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李师父。 他们常年手持卦盘的人,手上的薄茧位置与持笔人的略有不同。 她起身问好:“师父。” 李淳风脸色却有些古怪,指了指铜壶滴漏对她沉声道:“过一刻后去袁师处,师父们有话嘱咐你。”见姜沃应了,李淳风忽然又踟蹰道:“嗯……还是过两刻,不,三刻再去吧。” 他要先与袁天罡商量下。 姜沃应下,有点好奇地看了看李淳风:需知他们太史局的人,专研历法星象风云气候,对于时间上要比其余衙署的官员看的重算得清,李淳风小讲堂开课的时候就是如此,说是几时几刻开,就要开。 怎么今日在这里,一刻两刻三刻的纠结起来? 李淳风都要走了,又转回来道:“这一本诗册是方才邓王府上卢司马带来的?” 姜沃点头。 李淳风直接伸手拎起来:“师父先拿走了,这等闲书完了差事再看,不要分心!” 说完就塞在袖子里装走了,准备回去先抖搂一下里面有没有夹带什么文字。 被没收诗集的姜沃:?师父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李淳风直接去到袁天罡内室。 初冬已至,李淳风走在路上觉得寒意颇重,刺的脸上微微发疼。然而进门后就觉得一室温暖还带着清幽香气,又见袁师正在靠着熏笼晒太阳,如此正面背面都暖和舒服,他本人直接就睡过去了。 看的李淳风都羡慕的酸掉了。 “袁师好惬意!” 袁天罡听到他进门,仍旧非常魏晋名士坦腹东床地靠在熏笼上:“也不甚惬意——你这不是来找事了吗?” 给李淳风噎个半死。 于是李淳风风度尽抛,立刻去坐在袁天罡对面,像撕一块巨大的膏药一样把袁天罡从熏笼上扯起来坐好,又将诗集塞给袁天罡:“看看!看看!袁师只顾高卧,难道徒弟是我一个人的?” 袁天罡不得不拿着书坐直了,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啊?你这是又怎么了?” 他再能掐会算也不是真千里眼顺风耳啊,李淳风忽然拿着一本诗集跑来,抱怨这一句,难得把袁天罡逼出了一个茫然的‘啊?’。 李淳风就把方才见到的一幕与袁天罡细细说了。说的口干还提壶给自己倒一杯饮子喝,入口却是一怔:“这是茶吗?似乎只有茗叶?没放别的?” 袁天罡点头:“让你操心的小徒弟就喜欢这么喝清茶,也常送来让我喝,还说我偏好肉食,多喝些清茶好。” 李淳风闻言,在焦虑中又升起一种欣慰心软,忍不住叹气道:“这徒弟咱们收了四年了,真是处处周到比女儿也不差什么了。” “但袁师,说句心里话,起初见她是个小娘子,我虽有收徒之意,但却没有收亲传弟子这般看重。直到确认她是个女官,是无恩典不能出宫嫁人的宫中人,才下定了决心收为亲传。” “并非我这做师父的,偏要看徒弟孤苦一世。而是一来咱们观她命相,是不宜早婚配的。二来,她作为女子,能正正经经进太史局,一路做到六品丞,实不容易。” “如今她年纪还小,学的时日也不够,咱们二人的本事,她学到不过三四成,只怕再学十年才能真正出师。” “若是这会子弃了前程,去做了人妇,真是前路尽毁!” 这般说着,李淳风又焦虑起来,甚至开始发脾气,对袁天罡道:“袁师也不管一管!太史局的事都扔给我一个人罢了,怎么对徒弟也不上心?!” 袁天罡奇道:“你只看到卢郎君回眸而已,又不知小沃的心思,怎么就觉得自家孩子要抛了这太史局的差事,去嫁做人妇?” 李淳风叹了口气:“那不是普通人啊,是世家卢氏。那卢司马本人,又是难得的少年才俊。” 但在李淳风看来,什么少年才俊也不值得徒弟放弃太史丞的官位——男人儿女情长或许会一时误了正事,但女人儿女情长便是误了一生啊! 男人机会多,便是做了许多错事还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之说。男人一时为了感情不追求事业功名,之后一朝幡然,再想要去追逐也总有出路。但女子若是一时耽搁了,便一世再不会有机会! 远了不说,平阳昭公主如此经天纬地之将才,若非乱世,若非高祖之女,一世不过也就嫁做人妇寂寂无名过去了! 要是这会子徒弟看重世家名望,卢郎少年英才,动了嫁入名门安稳做贵妇人的心思。 将来进了内宅才觉得憋闷,才后悔想走出来,就绝无可能了。 于是等候徒弟来的李淳风像是脚下有炭一样,就是停不下来的走来走去。 袁天罡不由问道:“你对咱们的徒弟这般没有底气?她若是那种寻常姑娘,想着针线女红将来相夫教子的,又岂能得咱们悉心教导四年?”这四年,两人可没有一点藏私,尤其是袁天罡,总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只怕来不及似的教导。 他一世以相人出名,也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人。 “那便是卢家子,是多少人都想与之结亲的世家,可观小沃素来言谈举止间,并不以世家多么推崇啊。”何止是没有多么推崇,简直是视如寻常。袁天罡有时候都很奇怪,为何这孩子养在阶级最分明的宫廷内,竟然对世家毫无敬慕。 姜沃确实没有感觉——她可是新时代走出来的,那是贫下中农无产阶级最光荣。一个人本身,自然远比家世重要的多。 比如崔朝,旁人提起他,都会先提起他是崔郎,崔氏的崔。 但姜沃觉得他的人(脸)远比他的姓氏更重要。 袁天罡正念叨着,姜沃就到了。 两人一齐转头,就见小徒弟在门外时,还是清风流云一般的神色,整个人也淡的像是一抹微云,高而远,明明坦坦荡荡却又让人难以捉摸——完美继承了他们的玄学范儿。 进了门后见到只有两位师父,却又是放下屏障,粲然一笑,来到桌前熟门熟路沏茶,依旧是此时尚未流行开的清茶,然后向盂中泼了师父们杯子里的残茶,重新倒上了热的。 “已经快正午了,我沏的就淡些,免得师父们夜里不好入睡。”说完却又问李淳风:“师父要不要单独喝浓茶?”你还要值夜班跟星星有个约会呢。 李淳风见她如此,方才的焦虑不知不觉就少了大半。 以至于姜沃问师父们寻她何事时,李淳风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喝下一口茶:“唔,是……袁师有话要跟你说。” 袁天罡不防好大一口锅扣下来,当场喷出一口茶。 姜沃:?? 袁天罡咳嗽两声,示意姜沃坐下,然后将李淳风撞上卢照邻回眸一事慢慢说了。 姜沃是真的愕然,她与卢照邻绝对是君子之交,或是纸片人之交——这会子留给她印象更深的,还并非只有几面之缘的真人卢照邻,而是历史上投水而亡的‘初唐四杰’之一。 “师父是不是看错了?”姜沃直接问李淳风:“若是卢司马这几回过来送诗文,有过一点男女私情的表露,我怎么会让他再来,必是已经婉拒了。” 他这话一出,李淳风又是放心又是委屈道:“很好,你是这样想的啊,不……那我也不是瞎子啊。” 姜沃莞尔:“师父慧眼如炬,观星如神,你看的一定没错。师父既然说有那就是有了。” 她低头略一思索:“是了,想来是今日才有的。” 都怪她看着一位惊世才子的病容在跟前,想想就怜惜他的大半生被病痛折磨,主动提出为他请卦。 姜沃有点懊悔,她不过是不想前世极喜欢的诗人卢照邻再饱受病痛折磨,结果牵扯出这一件事来,早知道,唉,早知道就该私下说与师父,请师父们给卢照邻说命中病劫是一样的。 不过姜沃在心底给自己开脱了一句:也不能全怪我,我天天都把点心单独让给周元宝吃,你看人元宝同学咋没觉得自己对他有什么特殊情分,给她添这种感情上的乌龙麻烦呢! 姜沃没法跟师父们说明为什么单独给卢照邻起卦,说了更难解释。 索性只道:“今日卢司马送来的诗词里有一篇令我思及父母,很有感触。想来是我露了些伤感之色,让卢司马觉得我可怜?所以,露了些关怀注意之色,叫师父看见,就以为是男女之情?” 听她这样认真分析,袁天罡李淳风更放心了:换了旁的姑娘,听说一个世家公子对她似有情,大抵是要娇羞一下的。可姜沃完全是蹙眉解析状,甚至眉宇间还是懊悔加晦气,可见没有一丝动心的。 姜沃不甚理解卢照邻那一瞬间产生的情思——到底不是古代人,不理解古代男女见面机会太少,好多人都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甚至再过分的,只是偶然捡到一块手帕,看着绣纹就能动心。 在姜沃心里,感情除了需要初见的赏心悦目,更多的还是逐渐的交流了解,确定的志同道合。 且姜沃完全没有放弃事业去嫁人的心思。 自从体会到系统替她晋级的‘六脉调和’健康指数,姜沃工作热情更加高涨了。 ‘6’点就已经这样好了,她很想继续解锁,看看再往上‘7’点,‘8’点,又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而系统不愧是权力系统,它在替姜沃升级‘身体素质’的同时,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她的身体状态,是永远与权力值绑定的,并非一劳永逸—— 当权者可一手遮天,搅弄风雨,但若是不慎失势到底,便是万劫不复。古今多少权臣落得身首异处五马分尸(商鞅:你礼貌吗)乃至族灭的下场。若是姜沃不能保住自己现有的权力,系统就会把赠与她的健康保障也收回! 什么世家卢家妇,只有真正缠绵病榻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健康才真是给个皇后都不换。 于是姜沃诚恳又罕见带着几分着急,起身郑重行礼:“两位师父肯收徒,世上无人不肯拜入师门的,正如荆王所说,便是皇室子孙也愿拜入师门。” “我既有这等天大的机缘,再没有抛下学业官职去嫁人的心思!若是那卢司马再来,我必会与他说明白。但若是他本人不来,却请人提亲,不管是卢家人还是邓王,必是去向师父们说,还请师父们一定替我回绝!” 姜沃咬了咬唇,还不放心,跪了郑重请求道:“又要劳动师父们,请师父向陛下陈情,只道我命格不宜嫁人。免得有人直接寻圣人做主,一道圣旨下来,什么都晚了!” 不得不说,卢照邻此事也是有好处的,给姜沃提了个醒。 她在世人眼里到底是个小娘子。十三四岁拜师的时候还没人说什么,但现在到了十七岁,又刚在诗会上露了一回脸,只怕动心思的人就多了。便是不为了她,也为了她身后这两位大佬。 袁天罡和李淳风见她如此,俱是放心,也把此事应下。 还宽慰她:“放心,圣人何等英明,既然允我们收你为徒,必不会看在什么权贵宗亲的面子上,糊里糊涂把你随意嫁了人去。” 这种圣人何等英明的话,自然是二凤皇帝铁粉李淳风说的。 他如今脸色彻底放平,心里一高兴,把实话都秃噜出来啦:“我知你向来不慕世家名头,应当不会被世家妇的荣耀迷了眼去。但我今日见那卢司马生的文质彬彬,极是端秀,倒是担心你少女心思,对这般少年郎动心。” 李淳风直白说出这种话,也可见他与世人想法截然不同。也是他自己没有女儿,并没有教女儿的经验。若是寻常人家,别说当爹的了,哪怕亲娘也难对女儿说这样坦白的话。 袁天罡听了好笑,刚想说李淳风两句叫他婉转些,就听小徒弟回答的更自然,更直白,更……混不吝。 明明极美貌端正的小娘子,说的话却与那些郎君们差不离,随口就道:“卢司马自是翩翩君子,容貌不差。” “但别说是他,便是换了那在宫中鼎鼎大名的‘崔郎’那般神颜,我也不会舍了自己的前程,就为了嫁给他洗手作羹汤,做足不出户的小媳妇呀!” 姜沃说者无心,然而李淳风立刻竖起了耳朵:崔郎,什么崔郎?莫不是那个出了名貌佳的崔家小郎君?听说如今出使西域去了,那就先记下! 而袁天罡则发起愁来:需知他们虽是师父,但不是姜沃唯二的亲人啊,在宫正司还有一位抚养她的陶宫正呢。听说那位最重规矩礼仪,他们把人家养的女孩教成这样,将来陶宫正会不会杀将过来啊! 第38章 天妒美人 观星台旁丹室。 从外头看,青烟袅袅,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李仙师在开炉炼丹。 实则却是在炒菜。 原是师徒人一番长谈,谈的都过了公厨饭点儿。 姜沃不由觉出饿来,于是对李淳风堆起了一个分外乖巧的笑容:“师父,这个点儿去公厨必没有好饭菜了。”太史局公厨本就味道平平,每日矬子里面拔将军做的稍好些的小菜,总是早早被抢光。 李淳风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明知故问:“那能怎样?只好凑活吃罢了。” 姜沃双手合十:“请师父大慈大悲,去丹室弄几道小菜救命吧!”姜沃总共做了两套炒锅,一套就被留在李淳风的丹室里了。上回姜沃夜班,还特意进去看了一眼,好家伙,丹炉里头全是新鲜菜肉啊——反正天气已经冷下来了也不怕坏,丹炉就变成了天然金属冰柜。 李淳风继续傲娇:“要求倒多——给你煮碗面吃就不错啦,还‘几个’小菜?” 傲娇归傲娇,了却心事心情大好的李淳风还是整治了四个小菜出来。 不比姜沃厨艺一般只敢做点炒素菜,李淳风已经将炒锅用的炉火纯青,还无师自通琢磨了一道茱萸炒羊血出来,滋味又佳火候又恰到好处,连姜沃这种觉得羊血鸭血有股铁锈气,以前不爱吃的人都吃了好几块。 李淳风又让着袁师多吃,说是冬日进补暖身补血。 再看一眼姜沃,见她肤色光洁,头发乌黑,眼睛明亮——可知气血丰沛充足。这样的人,别说她天生好相貌,便是五官平平,也是极顺眼的。 李淳风看自己孩子自然是越看越好,于是想着:嗯,也不能全怪卢司马。 且说姜沃看人,习自袁天罡,还是很准的。 卢照邻此人,确实是翩翩君子。 他原来几回到太史局来送诗稿,是因自己声名鹊起,算是借了分姜太史丞的东风。又觉姜太史丞为人难得,并不以男女为界限,是真的想做知己,故而来送诗稿。 可偏生这心思不由人,最后一次有些变了。 他立刻警醒了自身:若是问心无愧便罢,若是问心有愧了,自然不能再装作没事人一样来与姜太史丞谈讲,实则是慰自己内心思绪。 必得与家中长辈说定,请长辈们提亲才算不唐突。且还得是妥当提亲,毕竟姜太史丞不光是姑娘家,有闺名需要爱护,还有官体需要慎重。 于是卢照邻出了宫门,直奔叔父家中去。 崔卢这等世家门户,在京中自有许多亲眷族人做官。 诗会之后,卢照邻声名大噪,除了正好有姜沃相人知才之事,也少不了他本家伯父就在京中做官,同僚众多,给他添了一把人气。 亲大伯在京中,分量跟父亲也差不多了。何况卢照邻深知自己父亲,因是幼子出身,素日最爱吟风弄月,只领个虚职拿俸禄,家中大小事都是听伯父的安排。 卢伯父是大理寺的官员,跟别处年底要忙死不同,大理寺年底除了整理卷宗倒是还闲些——十一月了,眼见要过年了,人要作死也得挑日子啊。 且大理寺多断大案,朝臣们都灵着呢,真要告发什么贪污的大案,也会过了年再说,不然年根下拖着没弄完,夜长梦多。 因而这日清闲轮休的卢伯父正在家看侄子的诗作,越看越美——不是他亲大爷眼,看自己孩子好,而是侄儿的诗就是好啊! 怪不得闻名长安呐。 卢大伯还在规划侄子将来的官路:托先帝‘洪福’,圣人的兄弟很多。但被圣人看在眼里的却不多,邓王算是比较得脸的了。让侄子先跟邓王待几年,攒一攒资历见识,将来这京中有了合适清贵的实缺,甭管是卢家还是邓王处帮衬一把,卢照邻也就能补上了。 京中的好官位可从没有虚位以待的,向来是一出缺立刻被人抢了去。便是卢照邻现在风头大盛,也没有合适的官位,还真不如去做个卢司马。 世家的绵延和生命力坚韧就在这里,代代相传,如今卢大伯作为长辈替卢照邻思量,将来卢照邻有位高一日,自然也会提携他的族人。 要是寒门子弟,自家两眼一抹黑,做官的时候但凡走错一步,什么大才也都毁了。 听闻卢照邻到了,卢大伯也是立刻就见了。 卢照邻先是按照礼数请安,之后稳了心神,先说了些家常话,请教了学问。 慢慢便谈讲到家中会不会给他定亲这件事上。 卢大伯笑道:“果然立业成家,如今你已有体面官身,自然也想着成家了。”他捋一捋胡子道:“你父亲早写信给我了,托我从京中寻访有无旧交故友家的适龄闺秀。” 邓王的封地上无世家名门,起码没有崔卢这等级别的世家,那还是在京中找吧。 在卢大伯看来:侄子出身正当人又出彩,寻常世家也不行,还得是他们五姓七望这等一流世家女才堪配——甭管一凤皇帝的《氏族志》修出来如何,这几家以及所有世家谱系内还是认他们为第一等世家的。 卢照邻听出了这个意思,险些没给愁死。 他沉思片刻,忽然起身跪了,郑重道:“侄儿有一恳求请伯父一听。” 卢照邻路上整理了无数回措辞,说出来的话很谨慎——俱是他自己一见心折,与姜太史丞再无关的。更睁眼说瞎话,表示姜太史丞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 卢大伯听了长久不语。 卢照邻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无论两位仙师能否准许将爱徒聘与卢家,但若是他自己就败在家族这一关,根本没有机会去问一问,那他真是不能甘心。 他打小就诗文俱佳,不但如此,还有辩才。见卢大伯默然良久,卢照邻就打叠精神准备开口发挥辩术了,想要把大伯洗脑成功! 可他刚开了个头:“大伯……” 就见眼前大伯胡子动了动,点头道:“太史局姜太史丞啊,若能成,倒也是一桩好亲事。” 卢照邻险些给自己噎死。 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换了一口气,脸上是一半惊喜一半迷惑:“大伯同意了?!” 师徒人吃过饭后,姜沃再次给两位师父奉茶,这次是放了柑子的果茶。 李淳风心情依旧很美,还笑着打趣一句:“师父观你这脾性也不宜嫁人的——女子出了嫁,除了公主,谁不要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丈夫?用饭的时候先捧碗盛汤,让你坐下你再坐下,便是家中有仆妇婢女,也少不得你做活——我观你可不是会伺候人的脾气。” 素日相处就能感觉到,这孩子给他们送吃送喝,学着下厨给他们炒菜,全因她是弟子,打心底里想着孝敬师父。 而并非自己是女子,就觉得该伸手做这些洒扫庖厨的活计。 更没有那种,男人是在外头做大事,不该做这些琐碎活的想法。哪怕这个男人是师父长辈,在她跟前干活,她都毫无惶恐别扭,全然一片自然。 只觉得男人炒得好菜,那就男人去做呗——方才李淳风翻炒的时候,她可只是眼巴巴摆了盘子等着吃。 李淳风心内就摇头暗笑:这孩子给人做媳妇,不得被婆婆挑剔死啊。 姜沃连忙敬茶:“师父就是师父!慧眼如炬!” 李淳风又笑了:“放心吧,卢司马的父亲并不在长安,若来人试探亲事,必是他的大伯父卢寺卿,我会替你回绝。事涉世家也好,世家这种门风有一桩好处,总不会把事情办难看了。” 姜沃不由有卢照邻一般的疑惑:“师父,您怎么觉得卢寺卿会开口呢?”她倒是觉得卢照邻若是有意,会说动邓王而不是家族。 “他们世家不是一向坚持世庶不婚吗?尤其是崔卢郑王这几家,把他们家族看的与世人都不同,常常只肯彼此通婚,寻常世家都不在他们眼里。” 姜沃此身父母早早过世,虽都是宫里出来的官身(侍卫与女官),但绝非世家。 甚至再往上此身连祖父家、外祖家都不知道——父亲家是隋末家破人亡剩下一个男儿进了军伍讨生活,母亲家亦是在她进宫为宫女后,举家因当地鼠疫而尽亡。 那真是别说世家,连家都找不到究竟是哪儿的,祖辈都无从考究,可以说是标准的浮萍之身了。 李淳风搁下茶杯:“你久在宫中,见多了帝王将相,难道还将自己,将你师父们看的轻了吗?” 任凭什么家族,不愿意多一位谶纬之师,能预兆家族祸福乃至兴亡? 卢照邻又不是大宗承宗孙,将来会做宗族之主的。用他来与太史局联姻,卢家必是愿意的。 腊月前,卢寺卿来见李淳风。 其实他原也想请见袁天罡的,但如今除了圣人谁也叫不动袁天罡,卢寺卿问过就作罢,只与李淳风相谈。 他先很是客气,婉转将求娶之意说了。 卢寺卿虽是大理寺出身,也颇审过几桩大案处置过不少人,但外在还是走的世家流,形容举止分外儒雅。 他话说的也很到位——既想结亲而不是结仇,就不带任何世家的骄矜,反而口口声声赞姜沃是两位仙师爱徒,他们卢家高攀,拿出了十足十诚恳求婚的态度。 还周到解释:“并不是我们家不懂规矩,不知请冰人上门提亲。而是仙师的高徒不同常人,总要先问过袁仙师与太史令的意思,才好惊动外人。” 又请李淳风放心,这样私下一问,绝不会传得朝上人人皆知,令姜太史丞在署衙里为难。 饶是李淳风不会应这桩婚事,但看卢家这样周全,也觉得不错。 他脸色颇平和,倒让卢寺卿却以为此事大大有戏,不由就多说了几句话:“太史令是神机通天的人物,我便不瞒您。这桩婚事不单是我们卢家老一辈的看中,更是九郎那孩子亲自求的。” 卢照邻祖父尚在,没有分家,序齿也是一大家子排行。 他在男丁里排行第九,家人都称一声九郎。 “那孩子与我说了些肺腑之言,我也就厚着老脸说给太史令听了:他只道极心疼姜太史丞的。说她本该静养在大户深闺中,不该受这些磨难。太史令,若是您一位肯许以爱徒,再不必担心孩子们间相处的不和睦,九郎是个好孩子,实在极想照顾姜太史丞的。” “姜太史丞年幼失怙,我弟弟弟妹都是慈善人,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必会待她如亲女。” 若是换寻常人家,听男方提亲时,不在意女方幼年失双亲,反而承诺会更加疼爱,自是高兴的。 但问题是李淳风不是寻常人,他只是表面正常,内心很奇特。 他听了这番话后,平和的嘴角一滞,心里不高兴了:什么叫不该受这些磨难的?什么磨难?难道在太史局做正六品官是磨难?难道学去他与袁师一身本事是磨难?哦,在你们眼里,姑娘没有生于世家闺中,没有嫁了人去相夫教子就是受苦受难? 合着我们这里是火坑啊? 我一个太史令亲手下厨做菜给她吃是磨难,她嫁到你们家去,晨昏定省端茶倒水伺候你们一大家子老头老太太累死累活是享福? 还九郎,我天。 既不分家,上头两层公婆,无数隔房的长辈,又有八个嫂子,以及不知多少的大姑子小姑子,那不都得我徒弟去伺候啊。 李淳风腹内已经火了。 快拉倒!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卢寺卿说完,然后在卢寺卿觉得自己说的尽善尽美,殷切望着李淳风,盼着他一口应下来这桩两全其美婚事的时候,李淳风开口了。 他冷淡如高岭之花:“不成。小徒生来命格奇颖,婚事极难相配。且我与袁师早算过,她十年内都是不宜婚配的。” 卢寺卿傻了。 下意识说了一句:“这……这怎么会呢,不应当吧。” 李淳风立刻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哦,原来我这太史令算的卦象,是不可信的。既如此,我请袁师亲自出来与卢寺卿分说如何?” “只怕卢寺卿觉得袁师还不可信,那只好另请高明了。” 卢寺卿连忙否认,只道自己太惊讶,绝不是说李淳风的卦象有误。笑话,他哪怕是怀疑,也不敢‘另请高明’啊——袁李一人已经算过的事,这世上哪还有算师敢再算! 他正在茫然措辞中,又听李淳风补了一句:“此卦已过圣人耳,圣人已准小徒婚事自择。” 卢寺卿:…… 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剩一句告辞可以说了。 卢照邻终究是自己又去了一回太史局。 听过大伯父带回来太史令的拒绝,卢照邻想着自己不能不来,不能不亲口问一问,是命格不合适,还是…… “我与卢司马并非一类人。” 卢照邻多么聪明,一句话,足矣。 姜沃平和地望着他,不带什么情绪的坦白问道:“卢司马前几回送我诗稿,并无此心思吧。是因为上回,我看了王绩老先生的诗,露出了几分思亲的伤感,是吗?” 卢照邻脸上一红,有些话原想深藏心中,但见她姑娘家都说的这般坦白,也就直接道:“是,我观你伤感,便觉心中难受……我想以后可令你再不这般伤感,不要再受苦楚。” 他说完后,却见对面姜太史丞报之一笑,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并不是她寻常面对人时,那种微云一样的浅笑,而是一种不同的笑容,很坚定很明亮:“卢司马,那你确实不了解我。我是很少伤感的,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开在旷野山谷里的花,你瞧着它可怜,可真将它移到花圃里,按照你要求的方式生长,那花也不会开的好。” “卢司马觉得我在太史局做事辛苦可怜吗?我却觉得很快活。” 卢照邻怔住了:他从眼前人的笑容里,察觉出,她说的都是心底肺腑之言。 若是如此,那他的怜意,岂不是不合时宜,是让眼前人困扰受苦的事儿之一? 他眼底的缠绵思绪,像是一团渐渐被风吹散的乌云,眸中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定。 卢照邻起身深揖:“是我唐突了,这些日子,给姜太史丞添烦恼了。” 姜沃依旧坦诚道:“愿一世与卢司马为君子之交,朋友之谊。” 卢照邻直起身望着她,轻声语:“固所愿也。” 从太史局告辞前,卢照邻又道:“以后我再做了诗,会写在名刺上送与太史丞。” 名刺如名片,是一张摊开的纸,不似信函般封口,是居中传递人也能看到内容的光明正大之物。 姜沃莞尔:“好,我等着看卢司马的新作。”又关心了一句道:“过去大半月,卢司马身体如何?” 卢照邻便道已经写了信函送往孙神医的老家,便是孙老不在家乡,也会有老仆知道他去往了何地。卢照邻已经跟邓王请过了病假,一旦得知孙老的所在,就会赶了去瞧病。 “待孙老入长安,我再来告知姜太史丞。” 卢家赶着年前上太史局的门,姜沃还是很高兴的,她心上记着的事儿多,了结一件是一件嘛,正好清清爽爽过年! 而崔朝是在腊月里回京的,特意赶着新岁前回到了长安。 他这一趟出使西域,总的来说,差事并不难。 大唐与属国之间外交很简单,肯乖巧听话的就好好过,要给大唐捣蛋的,就加入‘唐灭xx国系列’里去。 崔朝去的这个阿赛班国,是很乖巧听话的,从来没有给大唐作过妖,是特别老实的属国之一。 鸿胪寺众官员之所以推来推去不肯出使,是因为阿赛班国地处偏远,怕路上吃苦遇险罢了。 但正因其国偏远弱小,阿赛班国王见了大唐使节终于来给先父王吊唁,兼给自己颁发正位证书,才激动地飙泪,款待规格给的极高。 且阿赛班国上下深慕大唐,也仰中原文化,虽则文字不同,但国内人人都听得懂常用的汉语,还都能说上几句,以至于崔朝到了后,觉得差事比自己想的简单许多。 原本他路上还有过担忧,人家国王都没了快两年了,鸿胪寺才派出使团去吊唁,只怕阿赛班国新王会心中不满,生出怨怼。 然而到了后,才发现都是白担心。 原来那阿赛班新王是个大唐控兼颜控,原本对大唐上国就毫无怨怼,再一见使团代表崔朝就呆住了,还生出一种‘虽说我爹没了两年,天可汗才派人来吊唁,但若是这等人物亲自来吊唁,我爹也没白等!’的不孝感想。 那位新王又想起父君生前,曾有机会亲自去过长安拜见过大唐高祖,父王回来后还说起京中风土人情,对大唐世家也是敬仰的不得了。 于是新国王开开心心认定,若是亲爹知道大唐第一等世家出身的崔家子来祭他,肯定就含笑九泉啦。 这叫好饭不怕晚! 于是崔朝的差事办得格外流畅顺利,比预想的快许多。 甚至使团走的时候,国王还亲自送出了九十里地,又将当地及邻国各色土仪送了好几车给使团。 给崔朝处则单独备了一份,甚至亲手送上一匣子宝石。 “小国僻陋。”阿赛班国国王努力操着不甚熟练的汉语道:“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只多各色玉石、宝石。一点小小心意,请崔使节务必收下。” 等亲送使团后,望着远去的使团,阿赛班国王还忍不住哭了起来。旁边人上来劝,国王就悲伤道:“估计下回天可汗再遣使来,就是我死的时候了。” 旁边臣子刚要劝国王,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就听那国王继续哭道:“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崔使节了!” 臣子们无语:……那您继续哭吧。 总之,崔朝这一路果应了姜沃的话,虽是路途遥远吃了不少苦,但一路平安。 差事办的快,使团中人也都想回家过年,于是宁可路上辛苦些,也都加快脚程,终于赶在腊月前回了长安。 若是封疆大吏回京,一定要先等皇帝召见过后,再见旁人的。但崔朝非此等身系兵权的要紧人,因此递了奏疏上去,等了一日皇帝没召见,他就递名刺进去见晋王了。 李治见他回来高兴的不得了,旁的都不提,就先告诉他:“父皇这两日忙的很,但若无意外总要召见你一回——借着上回棉花的事儿,我已跟父皇又提了你。” “如今太子哥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年,众人再不提了(实在是比起太子要投奔突厥人的惊人之举,男宠这件事已经失去了热度)父皇那阵邪火也过去了,早知道咱们这几年只是同窗读书,再清白不过。我瞧着父皇有松动之意,叫你依旧回我这晋王府来!” 主要也是李治在父皇跟前孤孤单单低落道:“父皇日理万机,大哥要养病,四哥则忙着修书。妹妹们也都大了,更爱跟同龄姑娘们玩。父皇,只撇下我一个了……连看了首好诗,心中激动,却没人可谈说一一呢。” 把一凤皇帝的慈父心给搞的软成了棉花,就有一点肯让崔朝回去的口风。是啊,儿子总不能没有朋友吧。自己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是整日呼朋引伴纵马射猎。 于是松口道:“等崔家小郎回来,朕见一见他再说。” 能做皇帝的人很多,能做成千古明君的少。而明君最要紧的一项就是眼光:若是识人不明,把个曹操看成个刘备,那也不必称什么明君了。 崔朝,四年前皇帝见过一面。 那时他年龄虽幼,但一凤皇帝看得出,那是个大道直行并有骨气的孩子。所以皇帝把他放在了疼爱的幼子身边。 但此时四年过去了,长安城风起云涌之地,多少人踏入官场时是赤子之心,又有多少人被岁月改变。 一凤皇帝还有一桩世人不能及的好处:他从不用老眼光看人。 因此他的重臣里,前隋的旧臣、前太子李建成的亲信、敌国的番将都有,他都能知人善任。 要放在幼子身边的人,一凤皇帝一定要再看一看:背离家族,孤身入长安四年来,崔朝有没有变,心性是否还一如当年清正,如当年般不卑不亢站在自己面前陈道他想要的,只有一个公正。 毕竟一凤皇帝的慧眼没挡住慈父buff,因而在他看来,晋王是最乖巧柔和不过的孩子,一定要心正的人,方可为幼子伴读,别欺负了雉奴去。 崔朝听闻有能够回晋王府的机会,脸上也见笑容。 他虽才回来一日,也觉出京中这味儿越来越不对了,魏王李泰气焰火烧火燎简直有种焦糊味。 晋王独自在宫里,必是难得很。 崔朝深知,晋王的性情,虽绝不是传说中的‘仁厚至软弱’,但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柔软的,比如说怕孤单,怕寂寞,凡事有人陪着一起做才更高兴。 于是崔朝道:“多亏王爷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也好仔细想想御前应答。”一定好生表现,争取回晋王府。 李治笑眯眯:“父皇应当不会难为你,怎么说你也是有功之人啊——那棉花已经在司农寺的暖房里种上了,为此,他们专门划了十间屋子出来呢。”司农寺准备了数间屋舍,烧不同温度的炭盆用不同的土壤,正在精心实验怎么种植这棉花。 崔朝也很关心棉花事,准备回头就去司农寺看一眼。 再有一事他很放在心上…… “听王爷的意思,您请姜太史丞给我起了一卦平安的事儿,也过了御前了?” 李治点头。 崔朝便笑道:“既如此,如今应了姜太史丞的平安卦,我很该去太史局道谢。” 原本还想着由晋王转交谢礼,但现在却可以自己去一趟了。 李治点头:“好啊,你就趁今日去吧。今儿要求见父皇的人都排出宫门去啦,必是没空宣你的。” 崔朝跟晋王关系亲厚,闻言也不客套,利利索索起身告辞。 都快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又折回身:“我一进门,王爷便说起面圣的事儿,我竟忘了。”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这是我途径各国,所见觉得新鲜的各色器物,有摆件有玩器也有绣件,每一样我都写了出自哪一国,又是怎样做成的。送给王爷赏玩。” 他笑得风华满室,连在晋王跟前伺候多年,按说见惯了崔朝的小山都差点被晃得摔了壶。 崔朝颇有感慨:“果然出门一趟长见识。有些物件我都不认得也猜不到是做什么的,想来王爷也猜不到。还请王爷一一看过,先自己猜一猜,再拆我写的标注。” 李治不缺金银珠宝,倒是就缺个新鲜,高兴收了:“你带进宫太显眼了,我打发人去抬。” 崔朝应了:“还有一份是送给姜太史丞的。” 李治不用他说完:“放心,我一并令人带进宫来,直接打发宫女悄悄送到宫正司去就是了。” 崔朝一向是个最受欢迎的人。 男女在爱美之心这件事上其实差不离。 连皇帝都要挑好看的士子为探花郎呢。 因而崔朝在哪里都比较受人的优待——比如来太史局,他正按流程在门外递名刺时,就被一个脸圆的不得了的太史局监候给请进去了:“姜太史丞?在,在的,快进来等,外头有大太阳呢!可别晒到你!” 姜沃抬头见到崔朝的时候,也没有忽略旁边笑得快傻掉了的周元宝。 她不由发愁,我们太史局的颜面啊…… 姜沃才想到这儿,就听见‘咚’一声,原来是另一个太史局的生员,一见崔朝就呆掉了,魂不守舍往前走,撞到了太史局里无数屏风上的一个,这才回神,正在抱头蹲地。 罢了,这太史局的颜面实在是保不住了。 就保全自己的吧! 姜沃端起了自己的玄学范儿,凝神看向崔朝——哪怕是做好了准备,也还是感叹甚至惊叹,这人,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倒也不怪太史局的同事们。 若说原本的崔朝,已然是绝好相貌,但依旧稍显单薄,像是上好的精细瓷器,美而脆。 然而这回带领使团,万里路走下来,便如同上好的明珠,擦去了最后一层浮尘一般,愈见光华。 整个人气度又不同了。 看着这样的人,真是心旷神怡啊!真想把他留在太史局,当成屏风一样摆在那里观赏,保管所有人上班热情大涨。 姜沃观赏同时,又深为遗憾起来:可惜回了宫,实在找不到机会,不然自己定要让武姐姐再瞧一回崔朝! 姜沃看的很满足,倒是崔朝,出太史局的时候带了点心事:方才他与姜太史丞方才说了没两句话,就见到了据说白日甚少出现的太史令李淳风。 崔朝幼时从那样境地走出来,体察人心简直是被动技能。 因而他略有迷惑的察觉到:李淳风李太史令怎么好似不大喜欢他? 他做错什么事惹到李仙师了吗? 崔朝回长安后第天,皇帝单独召见了他。 一凤皇帝原觉得崔朝也有些倒霉:好好的世家子,还是给他修《氏族志》事上出过大力气的世家子,为了太子那档子事儿,连王府的清闲官也做不成,被弄到西域去做了一回苦差,于是召见前还想着,要不再让崔朝再跟着雉奴去。 然而真召见了,看到崔朝更胜往昔的容彩,一凤皇帝又立刻反悔了:还是继续在鸿胪寺当大唐门面去吧! 甚至下了口谕给鸿胪寺正卿,以后少叫崔朝出远门,浪费!就让他在鸿胪寺负责接见外宾。 但这旨意一下,李治可是懵了。 父皇堂堂天可汗,怎么,怎么反悔呢。 李治郁闷了,明明之前听父皇的口风,要叫阿朝回来的呀! 于是李治按照最近半年来的习惯——遇事不决找舅舅,便去长孙无忌跟前委屈了好一会儿。 长孙无忌听完后,挽袖子就去找皇帝了。 他特意没穿官袍,而是换了常服求见——意在表明不以君臣尊卑之分相谈,而以孩子舅舅身份问问你这做爹的,孩子又不要星星月亮,就要个伴读,你咋不给呢! 那李泰为了修书,要了多少朝中大儒过去也没见你舍不得,怎么雉奴这就要个世家子这么难呢?做爹不能这么偏心! 长孙无忌完全没意识到,他这个想法就是已经格外偏心晋王了。 他见了皇帝后,好一阵劝说,先说雉奴孤单的可怜,又道:“陛下还想着太子当年荒唐事?所以忌讳生的好看的少年郎?其实倒罢了。我瞧着太子并不是对什么男宠格外放不下,倒更像是被陛下您直接将人杀了,都不跟他说一声,有些怄气。” “何况那不过是个谄媚奉上的太常乐人,原就是奴籍,天生是伺候人的。与世家子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需知崔卢郑王这些五姓七望的人家,连他们老李家还看不大上,皇帝竟然担心人家世家子来做男宠,在长孙无忌看来,实在是胡思乱想啊。 然而却听皇帝依旧拒绝:“那崔氏子相貌实在好,又颇有才学与雉奴谈讲的来。相较起来,太子那里只是胡闹的乐人奴仆,可雉奴这边,朕倒是更担心他心心念念要崔家子回去,是真有些心思……咳咳。” 一凤皇帝咳嗽了一声,以作尴尬的结尾。 长孙无忌瞬间理解了皇帝的脑回路,然后差点一个踉跄:合着您这不只是担心孩子们胡搞乱玩,还真担心发展出一段断袖真爱来啊!您这是想象力多丰富的一颗慈父心啊! 震惊过后,长孙无忌却敏锐的抓住了一点:父母唯有爱子至深,才会胡思乱想,有一点苗头就怕对孩子不利。 皇帝对雉奴的疼爱,实不下于太子和魏王! 长孙无忌觉得,可以给雉奴争一争了。 因没有说服妹夫,长孙无忌转身就往鸿胪寺去了:他之前是见过崔朝的,知道是个极俊朗的小郎君,但实不值得皇帝这样天马行空乱担心吧。 然而长孙无忌这次再见崔朝也觉大不一样:当年崔朝是孤注一掷,背叛了家族来到京中,自然有些憔悴与不安。且当时他年纪还小些,风姿还未养成。不比如今,经过了大事也出使外域走过了万里山河,就如同珍珠彻底磨出了光彩一般。 长孙无忌第一次觉得原来蓬荜生辉不是个夸张的词,竟然真有人能一笑生光! 于是他迅速跟妹夫站到了统一战线:这样的颜值,就戳在鸿胪寺当门面吧。放在晋王府,还是……还是不必了! 李治极是郁闷。 舅舅当时一脸‘我去给你做主平反,搬走头上大山’的表情去了,一副绝不畏惧强权要给外甥争一争的雄赳赳气昂昂,咋的很快自己变成一座大山回来了?还帮着父皇劝他,让崔朝继续在鸿胪寺。 李治难得想要闹脾气,脸儿都皱起来了。 长孙无忌丝毫没有倒戈的不好意思,反而借此循循善诱道:“帝王一言九鼎便是如此,圣心两可之间,唯有他一人裁断,雉奴可明白?”羡慕吧?有没有想要上进自己说了算的动力? 李治心头一颤,舅舅这是在引着他去争储君位?那就是说,舅舅愿意押他? 不过他面上还是很自然,只低头似有所感念念道:“是啊,只有帝王才说了算……” 长孙无忌见外甥似乎要开窍,还未来及的开怀,就听雉奴道:“我记下了,以后要对太子哥哥更恭敬,有事求太子哥哥!”险些给长孙无忌噎死。 李治也是见长孙无忌临阵倒戈,所以故意说这话,看舅舅噎的差点吹胡子瞪眼,心里偷乐,面上却继续懵懂:“舅舅怎么啦,眼睛进沙子了?” 长孙无忌无力摆手道:“咳咳,无妨……你这孩子,不要光想着求人。要知道你大哥哥也有难处。你要自己立起来,多做事,不光要令你父皇喜欢,更要少些孩子气,显出些本事来,自己说话管用才痛快不是?” 又将崔朝当年被鸿胪寺发落到最偏远的小国之事拿出来说了一遍,见雉奴似乎有动容之色,长孙无忌才觉得欣慰许多,自己没有白费唇舌。 之后又安慰依旧痛失伴读空欢喜一场的小外甥:“舅舅给你带来个好东西。” 他拿出一块巴掌大的玉,难得是清透的玉石中,飘着墨色的纹理竟然自成莲花观音之象。 哪怕玉质不是最顶尖,有这样的纹理,也是一件极稀罕的好物件了。 长孙无忌道:“此玉都不必雕琢,只令人做个檀木架,摆在桌上就很好看,唯一可惜便是小了些。”若是能做大屏风或者大桌屏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李治眉眼带笑:“谢谢舅舅!”然后举了举玉牌:“我回去一定用功读书,在朝事上也用心,不叫舅舅失望。” 长孙无忌大慰:啊,多好的外甥啊! 李治也大慰:啊,多好的舅舅! 第39章 重生之骰 贞观十五年终于挨到了腊月底,年关在即。 人人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无他,这一年发生的事儿(还基本不是好事)实在多,过得也太漫长了! 作为宫正,陶枳晨起在公厨为众人分发元日节费之时,如是勉励道:“今年这一年祟书不利,日子难过些也是有的,之后都会慢慢顺起来的。” 宫正司众人齐声应‘是’,真心实意地应‘是’。 新的一年,可得好过点啊! 这一年新岁,姜沃自然还是同媚娘一起过的。 从腊月二十五姜沃生日那天,媚娘就直接搬到宫正司来住了。 这日晨起两人一起吃了长寿面。 可巧还未吃完,天上便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转瞬地面就白了一层,一时都来不及清扫。 媚娘就撑着伞,一路将姜沃送到掖庭门口,嘱咐她一路当心别滑倒,这才挥手作别。 回来后,媚娘就坐在窗边,边烤火边赏雪。 觉得内心一派安静。 北漪园的其余才人们年下都忙着去赴宴——与前几年一样,后宫娘娘们轮番在宫中摆酒请客的时候,会给各自的‘小弟’发帖子,今年依旧没人请媚娘。 于是这两年每回临近元日之际,媚娘都会搬到宫正司去,北漪园的人也觉得正常:武才人肯定是觉得丢人了要躲出去嘛! 媚娘也随意她们这么去想,倒是省了她解释的麻烦。 “其实那些娘娘们,如今多半熄了给圣人荐人的心思了。如今娘娘们照样带着我们,纯粹就是带着我们玩,给她们解闷了。” 周才人实在的很,直接跟媚娘道:“就跟带着她们宫里那些宫女们玩是一样的——赶围棋看百戏人多才热闹,年下人来人往的也显得宫里人气旺,好辟邪的。” “再不就是各番邦送来的贡品由圣人分赏后,这些娘娘们要拿出来显摆一二,才让我们去捧场子。唉,我也是看破了,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早晚得剃头当姑子去,那不如现在跟着娘娘们过几年热闹的好日子。” 有些话在宫里虽是忌讳,但人人皆心知肚明:自打今夏圣人于九成宫吐血后,身体不如从前的。 当然,要说圣人身体差也不至于,毕竟他照样能料理朝政,也能引弓射猎,与从前臂力仿佛。 可精神上,到底不如从前充沛了。 偶进后宫,圣人也都是去资历深的娘娘们处——这些人都了解他性情,省心如意啊! 不至于连他是想喝水,还是想按下发胀的头都看不懂,还得他去磨合。 “咱们是再难出头的了。”周才人算是北漪园里为数不多跟媚娘还算说的上话的才人,若是遇上,两人便能聊两句。 周才人是真心实意劝媚娘:“虽说你也有宫正司可走动,可那是个掖庭掌规矩的地儿啊,岂不是拘束冷淡的慌?必不如各位娘娘处摆宴热闹。不如你去哪一宫跟前陪个笑脸,也好年下跟我们一处玩去。”还跟她推荐了两个脾气好的娘娘。 媚娘只是笑言几句混过去就罢了。 既是元日,她自然要来宫正司,跟亲人一起度过旧岁,开启新年。 “终于放假了!” 腊月二十八,上完年前最后一个班,姜沃快快乐乐踩着雪回到宫正司。 吃晚饭的时候,听媚娘提到各宫娘娘处番邦的贡品,姜沃忽然想起崔朝回长安后,曾托晋王宫女的手,送来过一箱西域各国的土仪玩物。 腊月里太史局忙得很,姜沃收下后,就一直没时间打开细看。 现下也放了假,正好拿出来跟媚娘一起玩。 与送给晋王的两个大箱子不同,崔朝觉得送与姜太史丞的还是不要太点眼,就多选了些个头小的器物。 满满当当装了一个精致的半大木箱。 姜沃拨开铜纽,打开箱盖,只见里头是一份份用油纸包包好的器物,外头扎着麻绳,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像是一个个待拆的盲袋。 姜沃之前也偶尔会买盲盒来拆,此时见了一箱子盲盒,就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姐姐先拆,看咱们能拆出什么来。” 姜沃与媚娘一件件拆去—— 媚娘先拆出了一个镯子,造型很奇特,像是一条金色的蛇,蛇的一对眼睛还是用碧莹宝石做的。媚娘把玩一会儿道:“咱们这里少见用蛇做饰品的。除了端午,也少用五毒的花样。” 姜沃就拿起油纸包里面的一张纸笺:“是于阗国的首饰,他们当地人敬蛇。” 又见底下还坠着一句话,记录着该国人特殊的饮食习惯:于阗国人多食粳米饭,但常浇蜂蜜搅拌再用,亦有加酸乳酪再食者,甚奇。 姜沃和媚娘想了下,均觉得不太能想象其滋味。 “看下一个。” 这样挨个拆去,极有意思。 拆了十来个,发现大部分都是西域各国,带有强烈风格色彩的头面首饰。 “崔郎不但人生的好,眼光也佳,挑的都是好东西。”媚娘边拆边赞。 这‘好’倒不是说崔朝买了多么珍贵的金银珠宝头面首饰,而是每件小物都各具当地特色,加上他会为每个器物做释,并顺带介绍该国风土人情的纸笺,更增意趣。 虽大都是寥寥几句话,却妙趣横生,让人不由遥想当地景致人烟。 给媚娘和姜沃两个看的,都格外想出去逛逛,亲自去看看那西域大好风光。 姜沃想起崔朝的面容,不由感慨道:“果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的气度就又不同了——姐姐不知道,这回崔使节回来,我就见他比初见风仪更胜。” 媚娘想了会,摇头道:“还能更胜?我有些想不出。”崔郎还能更好看? 不过……媚娘想到崔朝回来后,晋王应当会高兴些吧,不会觉得那么孤单了。 她嘴角便也带了一抹笑。 “咦,这个和尚的小彩塑,怎么不像是西域人,倒像是咱们大唐的法师形容?” 姜沃拆了下一包,这次里面不是首饰,而是一个精美的泥塑。 姜沃托在掌心细看。 这还不是常见的单人泥塑小像,而是场景型泥塑——一位穿着僧袍的和尚在水果摊前望着果子,似乎在与摊主交谈。 虽然泥塑不大,但面目衣饰却都捏的清晰,上色也细致,看着栩栩如生。 姜沃就见那水果摊摊主,是标准胡人相貌。但拿着一枚水果的和尚却是相貌饱满圆厚,是中原人的面貌。 媚娘伸手拿起崔朝的纸笺,看过后有些惊喜:“竟是玄奘法师的小塑!” 崔朝的信笺上写着:“玄奘法师途径龟兹,于集市论佛法,卖果人赠与香梨、葡萄。” 这彩塑便是从龟兹的集市上买了来的,是旁边的摊主当日见玄奘法师,为其佛法精深而倾倒,特意捏了数个泥塑像。 崔朝也是机缘凑巧遇到的——虽则在高昌国已经寻到了棉花,但崔朝还是习惯到一地,就去最大的集市上继续搜寻西域有无其余棉株。 到了龟兹的集市,便一眼看到了大唐法师的彩塑,询问后才知道有这么一段故事。 就把仅剩的两个泥塑像高价买了下来,送了晋王一个,姜太史丞一个。 姜沃看着这个小像:玄奘法师?!盲盒开到珍贵隐藏款了! 媚娘看她只是打量小像,还以为她不知道这位法师。 因母亲杨氏是笃信佛教,早就与女儿说起过玄奘法师,媚娘倒是对这位法师所知颇多。 因与姜沃解释:“你打小住在宫里,大约没听说过玄奘法师。我娘从年少起便信佛,对玄奘法师很是推崇,道他佛法精深,辩讲佛经更是无人能及。” “不过,听说这位法师贞观三年就徒步往西域,说是求大乘佛法去了……反正到我入宫的时候,还没回来呢,也不知如今到了哪里了。” 姜沃才从抽到珍贵盲盒的惊喜中回神:我太听说过玄奘法师的名字啦! 媚娘看着姜沃手里的彩塑:“母亲原本还在家中担忧过,此西去路途迢迢,山穷水恶不说,又经西域各国,法师孤身一人,如何能徒步而行?不过看这彩塑,想来法师已然到了西域求得真经了。” “真不知他何时能回来。”媚娘想到一事,掌不住笑了:“只是法师出去的时候还是西域高昌国,回来的时候就是安西都护府了。” 玄奘法师一去十多年,大唐边境已然大变。 贞观初年时边境不稳,大唐以自保为上,守卫边关的将领是不肯给玄奘法师放行的,玄奘法师属于是费尽心思‘偷渡’出去了。 然而现在,许多当年他途径的外域,已经变成了大唐国土。 此出长安,西去万里,尽是唐土! 玄奘法师估计很郁闷,走的时候是艰难险阻偷渡了一个又一个国,咋回来的时候,全是大唐的领地了呢。早知道晚出去几年,还能继续当遵纪守法好公民。 姜沃找了块新的手帕,垫在下头,将泥塑小心地摆起来。 媚娘在她身后道:“《五帝本纪》中曾道,大汉之疆土——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1] 姜沃回头接道:“如今我大唐,亦是如此。” 强汉盛唐,就是如此气魄! “咦,反面还有。” 媚娘本都要放下纸笺了,忽然发现这一张反面还有字。 正面没写开,反面崔朝还记录了一件趣闻:听闻玄奘法师当年途径高昌国,国王鞠文泰极慕其才,认作义弟。亲笔作书,令西域各国国王,礼待其弟。 姜沃:…… 姜沃心道:《西游记》里是美化了啊,原来玄奘法师不是二凤皇帝御弟——倒也是一国王的御弟,倒霉的高昌国王鞠文泰! 姜沃甚至怀疑,是不是玄奘法师把高昌国运气都吸跑了。 就是不知道高昌国被大唐干掉后,玄奘法师拿着鞠文泰的手书,会不会有啥危险。 不过玄奘法师这般神人,必能化险为夷。 放假第二日,忽有个太史局的小宦官,来到掖庭寻姜沃,说是太史让她回去一趟。 姜沃:今天可是腊月二十九,明儿就是除夕了,还让人去加班,师父,你好无情,好无理取闹! 不过,到了宫正司,姜沃才知道是错怨了师父。 李淳风叫她来,是通知她一个特别好的消息:圣人准许姜沃去参加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 与诗会一样,元宵灯会是个非正式朝会的宴饮,所以姜沃能去。 但这回场面,可比诗会要大,所有在京官员,都会入宫来赏灯,最后还能得一碗圣人赏给百官的汤圆。 “多谢师父!” 袁天罡在旁笑道:“不只我们替你说话,你记得去谢阎少监,他也替你说情来着。” 阎立本也在圣人跟前为姜沃发声。 当日姜沃做炒锅,他这个将作少监也去看过热闹,以此跟皇帝道:上元灯节也叫姜太史丞一并去前朝看看真正的朝廷热闹呗。 什么?有人说掖庭也有灯,女官在掖庭赏灯也一样? 唉,这话就奇啦,虽说掖庭里也挂灯,但能一样吗?要一样的话,为啥陛下不去掖庭里赏呢?那还是前朝的灯会好啊。 阎立本对皇帝道:“姜太史丞既有机缘,偶有神梦,那就该多见识才对。” 二凤皇帝已经吃过李淳风的炒菜了。至此,二凤皇帝已经见过姜沃两次‘神梦’产物:棉花和炒锅都是新颖之物,尤其是棉花,若真产量高那是有大用的。 于是阎立本的话,二凤皇帝很入耳。 对阎立本表示赞同:这话很是,见识多了,说不定神梦也多。唉,百姓们最要紧的不过饱暖,若是棉花能成,便是多了取暖之物。最好什么时候她再梦出些粮食来,能够无论旱涝,都能收成不误的粮食,让天下百姓都吃饱就好了! 姜沃听阎立本转述的话,心道:比起陛下您,我不算会做梦的啊,您这才是会做神梦呐! 一千多年后也没有这样的粮食。 总之,今年姜沃总算能与朝臣们一起看花灯,吃到分赐的元宵了。 这本就该属于她的,却等了四年才能去的元宵灯会。 大年初一,姜沃收到一封系统邮件。 是系统为‘真正的’客户送上的过年礼。 姜沃不由想起之前,小爱同学费劲给她争取的六根筹子作为过年礼,又想起最初版本的简陋显示屏。 再看看现在系统—— 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姜沃每次点开系统,脑海中就开始播放快活的背景音乐:“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福姜老板新年好”同时,显示屏上还闪烁着过年气氛的彩色灯球,旋转跳跃给她拜年。 随着临近年关,灯球还越来越多,过年气氛越来越浓郁。 跟之前寡淡真是天差地别。 姜沃点开红彤彤的系统邮件,准备看看‘真正客户’的年礼。 就见系统给出的新年礼物,是让姜沃从九十九个福袋里自己抽一个。 姜沃观察了一下,最普通的红包似的红福袋有六十个,其次便是闪烁着金光的红福袋有二十五个,纯金色的金色传说福袋十个,最后珠光宝气钻石似的福袋只有四个。 显见是珍贵等级不同。 小爱同学作为实习客服,也第一次见这种阵仗,悄悄跟姜沃汇报,她查询过后台了,哪怕是最差的红包福袋,里头的福利也是五十根筹子起步。 姜沃就感慨道:果然是权力系统啊,看人下菜碟的本事,那是贯彻始终啊。 内心吐槽完统子,该领的福利,姜沃还是要领一下的。 姜沃抽出来一个金色传说。 小爱同学先欢呼一声:“姜老板手气真好!” 姜沃点开来,福袋里是一枚金色的骰子。 “诶?怎么是这个东西?” 小爱同学声音纠结起来:“这倒是个金色传说,如果姜老板没有抽取到,那么可能要到【官居一品】的黄金成就后,才能拿到一枚。” “但是……这东西对姜老板本人,其实是没什么用,是要用在旁人身上的。” 姜沃点开金色骰子的介绍。 【重生之骰:使用者可备注条件,我们将按照你的条件,挑选一个命尽的人绑定权力系统,重活一次。】 姜沃愣住了:所以,我是被人挑中的吗? 小爱同学对她的猜测,进行了肯定:“是的,所有客户号带双‘6’或是双‘8’的客户,都是通过重生之骰绑定系统的。” 怪不得,姜沃觉得自己的客户号‘66688’也太吉利了。 小爱同学继续道:“对这些客户,系统会给予一定程度的宽免,哪怕不愿意绑定系统,也可以选择平淡重活一世。” 也是,姜沃从前也想过,【权力之骰系统】既然要权力,为什么不强制性设置那种‘完不成进度就进行抹杀’的任务。 相反,系统其实并没有强制性逼迫她做什么,给予的福利远大于威胁。 原来,不是系统在做善事。而是有人选中了她,提前替她支付了一部分的代价。 系统面板贴心的化作大荧幕,将姜沃的来历展示给她看。 城楼之上,站着一个身着凤袍的女人,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气度高华。 她对着系统屏幕,说出了她的选择条件。 “我的小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过世的。如果系统可以让一个人重活一世,那我就选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孩儿吧——不过,别选太小的孩子!” 系统颇为幽默的回答他:请客户放心,系统遵纪守法,从不雇佣十八岁以下未成年。 凤袍女子点了点头,看着系统展露给她的虚空中的光点——那是无数个平行时空中,符合她条件的,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孩。 她挥手掷出了那枚金色的骰子。 画面骤然变成姜沃极熟悉的视角:那是姜沃自己,躺在病床上最后一次被抢救的时候。 ‘滴滴滴’响成一片的机器。 有医生来给她做了最后一次床旁心电图,拿着一张直线的心电图,当做死亡记录里已经没有心跳的证明,然后—— 一枚金色的骰子无声落在她的身上,化成了一片金光。 所以,她是这样重活一次,到大唐来的。 姜沃回神,她的系统里也多了一枚金色的骰子。 “姜老板,您要设定什么条件呢?” 姜沃想:是啊,她要选什么样的人呢? 其实,姜沃回头看自己的前世,除了身体不好,其实一直是幸运的,父母很爱她,妹妹很爱她,亲人们都很呵护她,从来没想过放弃她。 而到了这大唐来,更是遇到了陶姑姑,遇到了媚娘,遇到了两位师父。 她已然很幸运。 世上比她不幸的女孩一定很多。 姜沃想了一日,直到傍晚才决定。 她对着系统谨慎描述着她的条件:“没有得到过父母真心疼爱,身处恶劣环境难以自救,没有主动用恶意伤害过其余人,极度想要逃离生前生活却力有未逮的女性。” 系统需要六个小时进行筛选。 算了算那时候到午夜了。 夜深如许,媚娘已经熟睡,姜沃闭着眼睛却睡不着。 直到系统震动一下,通知她筛选完毕,可以掷出【重生之骰】,姜沃才慢慢吐了两口气,平静了下心态,打开了系统。 但哪怕她做好了准备,看到系统为她展示的‘符合选项人员星图’时,眼泪还是忍不住立刻涌了出来。 无数亮起的光芒,璀璨如她曾无数次仰望占卜的星空。 明明她的条件定的那么苛刻,可仍有那么那么多的人符合。 每一点光芒后面,背后都是一个绝望疲惫,从来没有被爱过,撑不下去,徘徊在死亡线上命不久矣的女子。 姜沃闭着眼掷出了那枚金色的骰子。哪怕能救一个都是好的。 “小沃?”媚娘迷迷糊糊中醒来,觉得右侧的肩膀一片湿凉。 “你做噩梦了吗?” “嗯,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媚娘在黑暗中摸到了姜沃脸上已经渐凉的泪水,和眼中不断涌出的热泪。 于是她披着衣裳起身点灯,去到屋里的盆架前拧了个冷手帕,回来递给姜沃:“敷一敷眼睛,明儿初二,还得见人呢。” 姜沃止住了眼泪。 她从前接受权力系统的绑定,绝大部分都是为了健康。她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了。 她现在已经得到了。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她想继续获得更多权力之筹的动力,更多在于媚娘吧。她想陪伴她,让她的女皇之路,少一点辛苦,多一些信得过的依靠。当然,她也会因为媚娘的执政,而长久保住她的权力和健康。 可现在,她忽然有了更强烈的愿望,来自自己内心的迫切。 她要拿到权力,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健康,不只是为了陪伴媚娘。 想要更多。 她已经走到了今天,她出现在了诗会上,今年还能与百官一起去元宵灯会上—— 就绝不会再往回退。 还要继续前进:她要出现在大年初一的百官朝会上,要出现在每一次朝堂论事中…… 要能发出更多的声音。 这世上有这么这么多绝望的女子,她想要她的手里,不只有一枚金色的重生之骰! 媚娘守着她良久,见她不哭了,才又去给她倒了一杯水来,声音温柔道:“虽是放在火盆边上的水壶,到底不那么温乎。你稍微喝一点润润喉,别喝多了。” 姜沃点头,因她手里还拿着帕子捂着眼睛,媚娘就直接递到她唇边,喂她喝。 她就着媚娘的手,喝了两口水。 媚娘将杯子放回去,又安慰道:“噩梦而已,今日是初一,是新岁,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姜沃把眼睛上的帕子拿了下来。 媚娘一个恍神。 她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小沃原本眼睛就很清澈,但此时,她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种不同的,极为明亮宛如燃烧火光的锋芒。 姜沃看着媚娘,用力点头:“是,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不是祈祷,而是必行的方向。 第40章 手握宝珠 贞观十六年恰是兔年。 元宵将近,宫中处处挂着彩灯,亦多兔形。 掖庭内巧手会扎花灯的宫人颇多,殿中省与六局一司,都各管一处,将掖庭内布置的彩光焕然——如此热闹喜庆,也是为了顺应圣心。 二凤皇帝也觉得过去的一年有点晦气,准备在新岁开个好头。 “再往右一点。” “嗯,正了!” “慢慢下来,扶的稳一些。” 姜沃自告奋勇爬上去挂一对白兔的彩灯,媚娘在下面替她扶着木梯并看着挂的正不正。 挂好后,姜沃又倒退着下来。还有两层木梯的时候,就懒得爬了,一跃而下。 媚娘早就料到她不肯老老实实爬下来,早已伸手,正好扶住她:“你又跳!可别崴了。兔年难道就变成只兔子了不成?” 姜沃笑眯眯,刚要跟媚娘说话,就见一身过年红的刘司正风一样进来。她生的高大又壮实,满脸喜色,显然有高兴事。 高兴到进门后忽然把姜沃抱起来甩了几个圈。 姜沃:? 她还未及发问,就被刘司正搁下,刘司正又转身把媚娘抱起来转了两圈。 媚娘:?? 媚娘被放下来的时候,姜沃赶紧扶着她:媚娘方向感特别强,平时很避免转圈圈,容易晕。 刘司正笑道:“明儿前朝元宵灯会的管事宦官不够,就要选些女官去领侍宴宫女,尚食局的女官没凑够数,就添了我去!” “我负责西边数席——去岁那便是九寺官员案桌的所在。也就是说……” 媚娘笑接道:“也就是说,刘司正能够去近距离观赏一晚崔郎?诶,那倒真是值得羡慕。”谁不想灯下赏美人?媚娘再次懊恼自己做的是后宫才人,而不是女官。 刘司正眉开眼笑:“是啊!” 原来以为是去加班,忽然发现,原来是给她大把的时间去观赏崔郎,刘司正觉得,就这个喜兆,今年也必然是好年份啊。 正月十五,夜。 前朝元宵灯会设于两仪殿。 殿内花灯烛火,灼然灿烁。已有乐人陈列奏乐,曲音不绝,绕梁如丝。 姜沃随着师父们坐下来。 细观这大唐贞观盛世佳会,令人心醉。 宴过两巡,由二凤皇帝赐群臣御酒将灯会推至最热烈——皇帝显然心情很好,酒过三杯后,还难得有兴致,要过乐人手里的琵琶,要亲自奏一曲。 姜沃眼睛眨也不眨:这可是限量版二凤皇帝奏琵琶曲! 她在脑内直敲小爱同学:“快,快录下来。以后好反复观看。诶?记录视频要花一根筹子?花花花,不要吝啬,要高清蓝光版!” 倒是李淳风一转头见到小徒弟双目炯炯,低声对她笑道:“陛下为秦王时,也常在府中小宴上亲自奏乐对歌。”声音无限怀念:“陛下音律极佳,也素爱歌舞,《秦王破阵乐》风流天下闻,只是这些年少有闲暇了。” 一曲过后,二凤皇帝便问及离得最近的宰辅们:“朕的琵琶如何?可有进益?” 哪怕离得远,姜沃都觉得陛下的凤凰尾巴要翘起来了,奏过一曲就开始要夸夸。 他目光梭巡过重臣们。 气氛太好,哪怕是魏征,都只是含笑看着,并没有任何要上谏的意思,还都纷纷点头,表示陛下您真棒! 臣子中,坐的最近的是长孙无忌,他自然捧场,开口便夸二凤皇帝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但夸得最好的还是房相,房玄龄笑道:“陛下无所不成,实乃兼众美而有之,无瑕尔。”[1] 他这句话一出,把在座诸位给酸的啊:看不出啊,老房你浓眉大眼的,原来说起好话来这么肉麻啊。 唯有二凤皇帝,被夸夸后,快乐地像一只要起飞的凤凰。 姜沃看着高台之上,端坐的二凤皇帝,以及列于其下,留名史册的朝臣们——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李靖、尉迟敬德…… 大唐全明星阵容。 这些人共创了一个千年后亦被人怀念的贞观盛世,是史书上的明珠。 二凤皇帝便是衔明珠而来的凤: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一个时代突然出现了许多千里马,除了是个群英荟萃的时代,必然也是伯乐出现了。 就如同隋时的李靖大将军,彼时并不能出头,不过守着一郡做寻常官。 而在大唐,却是名震寰宇的上柱国,甚至在后世的传说中,都位列仙班去了。 姜沃从前只是羡慕,兼之为自己能穿来贞观一朝而安心庆幸。 但现在,她有了新的目标。 她看向高台上的晋王,想到此时在掖庭的媚娘——在接下来的朝代,她也想出自己的一份力。 不只是享受这个贞观的大唐,也不只是在将来,只能思念这个盛世华章。 “将今日所作的诗词,拿来朕看。” 到了元宵灯会的尾声,皇帝显然已经喝的有些尽兴了,颇有从天可汗回到当年恣意纵性的天策上将的趋势。 还是魏征站出来说夜已太晚,皇帝也不该多饮,二凤皇帝才罢了,命人撤了酒席。 但喝的尽性,也不妨碍皇帝记得收作业—— 每逢盛会,自要安排国子监学子,并以文名见长的年轻官员们作诗,记录盛事。 今日自然也有。 临近散席,二凤皇帝就开始收稿子了。 身边侍从也熟悉流程,很快下去收了一圈,将数十分诗稿送上。 二凤皇帝一一看过,挑出一张来,击案道:“好!” 然后当众念与众臣。 【筮仕无中秩,归耕有外臣。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2] 二凤皇帝的声音,伴着乐人清幽曲声,回荡于阔大的两仪殿中。 令人心驰。 “好诗,卢卿上前来!” 姜沃心道:果然,还得是卢照邻啊。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她默念此句。 为此句当饮一杯酒! 因卢照邻的诗再一次鹤立鸡群,二凤皇帝想起了姜沃当时一卦算出卢照邻诗会魁首之事。 不由笑道:“卢卿有高才,姜卿有神卦。” 之后便让宦官取下两盏华美宫灯,一盏金鱼的赏了卢照邻,另一盏兔子的,则归了姜沃。 两人一齐上前谢恩。 卢寺卿在旁看着,见两人年岁相当,才貌相合,原要惋惜,但一看对面坐着的李淳风,立刻又把所有心思消了:算了,姜太史丞确实有些神异之处,既然命格特殊就罢了,可别克着他们卢家。 崔朝坐在鸿胪寺的案桌处,见到姜太史丞从光影下走出,站在众臣之前,与男子官员一般,并肩给皇帝谢恩。 他露出了笑容。 崔朝想起了初见姜太史丞,听晋王说起她碍于女子身不能上朝时,他心内的惋惜。 他观姜太史丞,无论谈吐还是起卦,都较太史局另一位丞更佳,然而却只能做事,不能得应有之礼,真是可惜。 直到此番回长安,听说她在诗会上一卦成名,崔朝方才欣慰。 如今亲眼看着她已经走到了灯下,走到了众目之中。 真好。 他心中涌起一阵温软的欢喜。 崔朝举起杯,在无人知晓处,遥遥敬了姜太史丞一杯。 饮尽落盏,垂眸默念:来年,祈盼你一切顺遂。 贞观十六年二月,龙抬头的好日子。 朝上出了件大喜事。 由魏王李泰负责主编,耗时数年的《括地志》终于完稿,抬与御前。 是真的“抬”与御前,因《括地志》全书共五百余卷!负责抬书的小宦官们,足有二十多个。 圣人大悦! “从公论,此《括地志》,真是当名传千古之作。”姜沃虽没去朝上,但李淳风今日是去了,回来后跟袁天罡和姜沃讲了此事。 《括地志》囊括大唐十道358州一千余县,将整个大唐的州县地域划分、行政区设置、山川河流、名胜古迹都记述在内,甚至还有专门的书卷记录各地的神话传说并当地著名人物和大事年纪。 作为千年后的人,姜沃不得不惋惜感慨:这套书若是能流传下来,一定是研究大唐历史不可多得的瑰宝。 惜乎毁于南宋末年,只剩寥寥残本。 魏王带领一种学问出众的博学鸿儒,历经五年余终成此书,实在是一大功! “不但是实实在在的功劳,魏王还格外会说话呢。”李淳风想到朝上魏王李泰的言辞,就有点酸的倒牙。 “魏王道:他原本是想汇集东汉后的文赋,毕竟他更擅诗文而非地志。只是……” 李泰在朝上动情表示:只是想到父皇文治武功天下大治,炳如丹青功至天地!那便再难也要修《括地志》! 毕竟父皇日理万机,难以走遍大唐辽阔万水千山,那么儿子便将全境之地,都与父皇搬了来,您只要想看,随时都能看! 这话酸的,把元宵灯会上的房相都比下去了。 袁天罡和姜沃都表示:啊,好会说话一魏王! 对一个皇帝来说,能看到他所有疆土子民汇聚成这数百卷书,一定是极高兴的事儿。 而做这件事的又是他最喜欢的大胖儿子青雀,那可不更欢喜了? 姜沃端着茶道:“有这样实在的功劳,又有这样的孝心,魏王这个风头着实大了。” “只是,自古地政不分家……” 向来是帝王才能掌‘九州之图’,毕竟地志不仅仅是记载山水,也会记录一地,可驻军防的兵家要处! 魏王修成《括地志》,对天下各州的了解只怕比太子还深。 可他一个王爷,了解的这么深是要做什么呢? 师徒三人都没再往下说,姜沃也只是换了轻松的话题: “可惜咱们看不到《括地志》。”姜沃是真想亲眼瞧瞧这套奇书,对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哪怕身不能至,也心向往之。 可惜这样全面的地志,跟舆图一样,都属于国家机密文件。 这一整套书一定会置于藏书楼,作为收藏典籍,非皇帝允准,不能借阅。 李淳风闻言道:“整套自是弄不来,但我这里有十来卷——凡参与编书的人,都送了十六卷书作为纪念,你拿去看就是了。” “诶?师父也参与编《地括志》了?” 李淳风点头:“魏王府上萧德言萧老先生曾让我写过有关地势卷的序。”毕竟李淳风除了通晓星象,亦通风水阴阳之术,对天下山川河流的大势很有见解。萧老先生找到他写序与审稿也是正常的。 姜沃双手合十:“那太好了,谢谢师父。” 袁天罡忽然在旁笑道:“先后五载方成奇书,经手者不知多少人。魏王若是与每个参与编书的人都送上十六卷书,着实是个大方人。” 这会子的笔墨纸砚都是小奢侈品,书自然也很贵。 偌大的长安城内,能够雕版印刷的铺子,也只有东市上的两家,可见印书的昂贵和稀罕。 绝大部分书都是靠手抄本流传的。 魏王这样大批量送书,不管是令人手抄还是雕了板子去印书,都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很有魄力的破财了。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魏王不光做好事,还深谙做好事要留名的精髓。 魏王很喜欢穿紫袍。 一来他封了魏王,他最喜欢的花便是牡丹里的明种魏紫;二来,唐朝官服颜色按从尊到卑也是紫、绯、绿、青这样的排序,紫色是最尊贵的颜色。 于是魏王的各种常服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色,绣以精致花纹。 自他呈上《括地志》后,圣人龙心大悦,常要召见魏王相伴左右,正好魏王手上也没了急事,也就开开心心常伴圣驾左右,恨不得连吃饭睡觉都在立政殿,那存在刷的,云湖公公都觉得自己没啥事可干啦。 这样十几天过去,皇帝便发现一事,问道:“近来你穿来穿去,怎么就这么两套衣裳?”又指着他身上这套:“这缎子颜色都有些褪了,可见是下了几回水了。怎么不换件新衣裳?” 魏王立在一旁替亲爹磨墨:“如今儿子也不是小时候,爱纵性用钱的年纪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去岁《括地志》成书,各项各处账目报上来,给儿子看的心里都疼坏了。又想着父皇教导,便在日常用度勤俭些。” 又亲亲热热与皇帝悄悄道:“且不瞒父皇,儿子还要面子。这几年来编书,请教了不少朝臣大儒,如今书成了,总不好就这么过去。于是儿子从私库里出银子,挑出与各地政事署衙无关,传出去也无妨的二百卷书,令人雕出板来印了许多,分散给诸位帮过我的朝臣们,也是没白劳动人一回呢。” 见自家父皇赞许的点头,李泰就越发低声道:“就是府上为此,着实穷了。”然后对着皇帝,圆脸上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站在角落里候着吩咐的云湖叹为观止:如果儿子跟老子撒娇这项技能,也跟科举似的也有排名,那魏王无疑是状元郎探花郎级别的,太子……完全就是考不上只好回家种地的类型。 果然,皇帝给魏王这几句话哄得哟,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左看右看,觉得儿子似乎还瘦了。 于是大手一挥:赏!多多赏!使劲赏! 休沐日,媚娘来姜沃这里喝扶芳饮。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将杯子搁在一旁,媚娘拿起笔,问起姜沃近来魏王得的赏赐。 姜沃也数着手指头一笔笔告诉媚娘:若不是她有小爱同学当记录仪,只怕都记不全了。实在是近来皇帝赏赐魏王太猛了,都不是隔三差五,简直是隔一差二就有赏赐。 媚娘一一记下来,又取出算筹摆了一会子,很快将账目算了出来。 然后肯定道:“所赏财物已经超过太子一年的使费了。” “真的?”姜沃有些愕然,从媚娘对面转移到媚娘旁边去,看她算的账目。只见她把绢、米、炭等价格都算的明明白白。 “姐姐还知道这些的市价呢?” 媚娘莞尔:“你从七岁入宫,想来不晓得外头的行情。我却是帮着母亲理过家财的。尤其借住在杨家时,靠人家的采买,若是自己心中无数,岂不是叫人坑死?” “单魏王自年后得了的赏赐,就有一万六千贯了。”媚娘在理财上头记性很好,对数字很敏感,她就听陶枳提过一回东宫的开支使费,就记的分明:“去岁东宫支领的银钱与布料,折合市货,也不过一万两千贯。” 姜沃指着媚娘没算进去的宅子:“这还不算陛下赏给魏王的新园子?” 媚娘道:“是,旁的好估价,但京中的宅院,可就不好算了,地段不同的坊据说差异极大。”没买过房的媚娘,只好遗憾放弃估价。 姜沃叹道:“姐姐能算出来的,外头官员们肯定也会算出来的。” 媚娘点头:“凡有赏赐,都要经过民部,想来御史台也会闻风而动吧。” 民部,就是后世专管钱粮的户部。 原本,民部重了二凤皇帝的名讳,该改名避讳的。然而二凤皇帝不在乎,依旧叫民部。姜沃记得历史上应该是李治登基后,为了尊父皇讳,才改民为户,从此后就叫户部了。 果然,民部尚书很快上奏了,道魏王近来所得俸料,实几倍于诸藩,最要紧的是,竟过于东宫。 民部尚书戴胄建很滑头,他也不说陛下赏赐过分,赏赐的不对。 他只计算了数目,以银钱数目过大需谨慎为由,上奏请陛下核查。也算是给二凤皇帝台阶下来——老戴觉得陛下是赏赐的时候上头。如果这会子想‘撤回消息’,也是可以的,比如以逾越太子为由,把赏赐一万匹绢改成三千,这事儿就过去了。 然而戴尚书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皇帝完全不接这一茬。 还训了他两句,道春耕之时要注重农桑之数,清点库存粮食才是要紧事,不要盯着些细枝末节。 戴尚书:……我好冤枉啊。 可怜戴尚书被训斥的有点灰头土脸,索性在这上头撂摊子:好吧,那他不管了,如数下发! 反正他报备过了,有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甭管是金银粮米还是一车车的绢都不是小东西,魏王府得此赏赐很快人尽皆知。 原本,魏侍中身体不好,撑过过年和元宵后,就一直病着无法上朝。 但此事一传开,作为太子太师,魏征便从病床上挣扎着起身,直接去立政殿谏言去了。 御史大夫萧瑀也跟着上谏——这倒不是萧瑀想要得罪风头正劲的魏王,而是他作为御史,有这等违制之事,理应上谏——不然他也怕魏相喷完皇帝,转头喷他尸位素餐。 戴尚书见皇帝被雪花样的谏奏淹没,还没忍住还私下偷乐了一回。 上谏的官员不少,但真正去皇帝跟前一对一硬刚的,还得是魏征。 老先生病的消瘦憔悴,但眼神依旧坚定,言辞也锋利:“赏赐魏王逾制,实乃陛下过失!陛下是要让天下人不安吗?” 这次换了二凤皇帝有点脸上灰灰了,他将李泰近来的大功与‘生活艰窘’告知魏征,说今年情况特殊,明年必不会这样赏赐了。 魏征丝毫不为所动。 “魏王当真艰窘?” 若面对萧瑀等世家名门子弟,皇帝还好嘴硬说一句魏王过得艰窘。但面对的是魏征,二凤皇帝再坚持说儿子穷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知道魏征是个真正清贫的人物,家中甚是朴素,至今都是老妻带着仅有的两个老仆亲自张罗饭食,家中房舍都是皇帝赐下的,是当真两袖清风,家无余资。 想想魏王的大把封邑、房舍、田庄,还有新的占了半个坊的大宅子,皇帝就说不出口了。 于是二凤皇帝换了角度:“有过当罚,有功当赏。太子近年来越发顽劣,魏王却是一心修书,所成其著,天下共见。朕作为君父,只是赏功而已,并非是令魏王僭越于东宫。” 魏征叹道:“臣子有功当赏,但陛下,您赏武将功臣,是否会赏以龙袍?是否会赏其财物超过陛下自己的用度呢?” 二凤皇帝沉默。 魏征眼睛其实已然有些不好,殿中灯烛不够亮的时候,甚至看不太清眼前追随多年的皇帝的面容。 他不再坚声力谏,而是声音放轻,深深叹道:“陛下,太子也是君,您如此,他何等难堪呢?” 魏征之前的朗声直谏并没有动摇皇帝,倒是这一声叹息,让二凤皇帝愁肠百转,有些破防。 以至于心底的话脱口而出:“朕是他的父皇,你是太子太师,朕与你会顾惜他的颜面,可那孩子,竟从不顾惜朕的颜面!” 魏征也无言了。 旁的事儿也罢,唯有太子那个想投奔突厥的发言,实在是大大伤了皇帝作为君王和父亲的心,令皇帝至今不能回转,与太子之间,父子情分再不能如初。 作为一个皇帝,臣子想要投奔敌国;作为一个父亲,儿子想要弃他而去,实在伤到了二凤皇帝。 至此,君臣彼此无言以对。魏征只能一礼到底:“陛下三思。” 太子太师魏征离开立政殿的时候,正见天边彤云似火。 他停了下来,默默看了片刻。最终长叹一声离开了皇宫,背影再不复年轻时候挺拔。 魏征的谏言,到底有用。 皇帝虽没有收回给魏王的赐物,但却下了道旨意,表明太子才是储君,以后东宫所费,不必限制于那一万两千贯的旧例。 东宫这回倒是有了反应,很快上书推辞,推辞不成,又上表给皇帝谢恩。 然而皇帝没有见太子,只回道:“太子只需安分读书改过,无需谢恩。” 东宫中,太子李承乾望着这道手谕,不由笑了。 他笑得太畅快,太放肆,令人不安,以至于伺候在跟前的宦官和宫女立刻跪了一地。 真是跪天跪地跪祖宗求求太子殿下不要生事了。 去岁‘扮突厥人’事件后,圣人将东宫从上到下换了一遍。殿中省和宫正司都累的半死。如今换过来的宫人,再没有那种敢抓尖卖乖或是谄媚主子的,均是老实头。 不但人老实,殿中省还额外加了几日的上岗培训——不是教他们如何伺候好主子,而是教他们如何躲事兼报信。 别再闹到太子大半夜把自己划得满脸血,还没人敢报信,终是闹大了的祸事。 或许在皇帝看来,是给儿子分派老实人,殿中省看来,是让宫中少事端。但没人从太子的角度来看:如今他根本指挥不动人,这些人只会下跪磕头,若是他要做点什么,这些人就会磕的满脸血。 就连他饮多了酒,次日张玄素、于志宁等人一定就知道了,然后纷纷扛着一张棺材脸来劝谏。他们这等臣子,见圣人都是轻易不跪的,何况于太子。就是站在下头一句句硬邦邦砸过来。 太子若是吃这一套,根本不会与皇帝走到今日这一步。 张玄素等人越劝,太子越不听,有时索性躺倒,做出醉态睡去,臣子总不能上前来摇晃太子殿下,屡屡气的拂袖而去。 太子风评日差。 今日太子见了父皇的‘安分改过’四个字,忽然就很想笑。 不但想笑,他还有了兴致。 “把鼓抬上来。” 元宵灯会后,太子命将作监做一面大鼓,说要学奏乐。既是太子所要,又不是要什么兵器甲胄,将作监很快就完工送了过去。阎立本还傻白甜地想:太子殿下莫不是想私下学奏圣人的《秦王破阵曲》,以此父子和睦? 于是送来了一面很好的大鼓。 “咚!咚!咚!” 鼓声响彻天际,惊得东宫飞鸟成群而起。 后殿太子妃抱着儿子只是落泪。 太子殿下如此击鼓……尧舜之时,便有申诉冤枉者可击鼓的旧事,唐律中更有‘登闻鼓一响,主司必得受理冤案’的规定。 太子,这是在击鼓鸣冤吗? 可,东宫若冤,谁又是过失者? 圣人一定又会大怒的。 太子妃落泪不止。 太子击鼓不过片刻,张玄素飞奔赶来。 他在殿门外跪下,伏地叩首:“臣恳请太子保重自身。” 张玄素若再硬邦邦的斥责劝说,太子才不理会,就当敲鼓的背景音了。但今日张玄素这这样一跪一叩首,抬起脸来老泪纵横,哭着哀求太子保重,却让李承乾停了手。 他盯了张玄素片刻。 李承乾看着进了东宫后,愈见苍老的师傅,在自己跟前叩首哀求,只想说,你辞了东宫官吧。 不必呆在这里了。 但没说出口——说了也无益,这原不是他能决定的。 李承乾把鼓槌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而张玄素却因叩首那一下子着实实在,此时额头上都青了。抬起头来时还有些头晕,只得在地上跪坐了片刻才勉强能站起来。 心底尽是凄凉:太子如此,将来社稷如何是好? 可……真要请奏陛下废太子吗?若是太子只是长子或者只是嫡子也罢了,可太子是嫡长子啊,他不做太子,还能保住命吗? 太史局。 李治与姜沃对坐。 晋王团队里的人到底少,总是无人可商量事。因棉花之事,李治和姜沃走的比旁人略近些也无妨,总是过了御前的。 于是李治常年拿着棉花种植试验的新消息来与她说,顺带与姜沃提起关于储位之事。 姜沃原以为自己跟着师父们修炼‘云淡风轻’已经很有境界了,如今看晋王这种自学成才的,也很到位啊。 两人从不密谈。 太史局内,众人都在各自忙着公务,时常会有各王府公侯勋贵之家命属官来请教吉期,人来人往。 有点像是大型办公室,各种声音、人员混杂。 然而两人就在太史局内,就在这人来人往众人眼皮下,非常自然的讨论储君之事。 当真是做到了灯下黑与大隐隐于朝。 再没人能想到,一个皇子,一个太史丞,就在这公开场合讨论有关国本的大事。 晋王的表情没有一点破绽。 他不但声音很轻,言语也很简略,比如现在,他手捏一枝棉花,脸上还带着一点丰收的喜悦,说的话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太子哥哥的行事我真看不懂了,若自暴自弃,起先便不必上表。但若说太子哥哥想与父皇求和,那怎么又闹出那一出击鼓。” 太子要是真愤怒于李泰的赏赐超过他,那就不用在父皇施恩东宫的时候,上表请辞,恪守自己的度支。 知道太子上表时,李泰都吓了一跳,以为太子被刺激的支棱了起来,开始要做个勤俭节约守礼法规矩的太子了。 谁料太子反手就来了个‘东宫击鼓鸣冤’,把皇帝气的饭都吃不下去,头疼到宣了好几回尚药局。 姜沃倒是能理解太子的分裂感——道理是懂得,但是情难自已。 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但太子这个地位就是千年防贼的。 就像站在悬崖边的一个人,要一直防着被别人推下去,防着自己失足落下去。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这种心理压力的。有的人甚至愿意一了百了,自己跳下去少受折磨。 姜沃又想起前世看的末世文,主角是怎么艰难求生,每一天都是朝不保夕的活下去——但那是主角,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主角。脆弱与逃避痛苦是人类的天性。更多的人是小说里都不会提起的配角,直接选择躺平认命。 李治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姜太史丞这里惯以泉水煮茗叶待客,而非各类饮子,他喝惯了也觉得不错。尤其是用过肉食后喝一杯很舒服。 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后,李治就看着姜沃,等她的回答。 姜沃知道很难跟古人解释‘心理疾病’这个词,索性换了个方式,先问道:“王爷,听说外头近来流行各种传奇书?” “是呢,许多酒肆也雇了说书人讲书,多是神仙鬼怪、善恶报应的传奇,太史丞想看?我打发人去书肆给你买一些回来?” 大唐的诗歌太耀眼夺目,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古典小说亦是起源于唐代,比如《莺莺传》等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 只是这时候多是短篇《xx传》《xx记》,统称为传奇。 毕竟光印刷术的限制,就让长篇小说很难出现了。此时流行于市井之间的皆是短篇传奇类小说,往往一顿饭的功夫就能由说书人讲完。 这类传奇故事因短小精悍,抄写起来费笔墨也少,流通就广,掖庭中就私下流传着许多外头传奇的手抄本,尤其是值夜的时候,宫中又不许聚赌聚饮,便互相讲新鲜故事打发时间。 姜沃先谢过李治要给她带书,又笑道:“我近来想到一个传奇故事,等我改日写了,请王爷看一看好不好?” 李治就知她有话未说尽,不好说尽,只好付与故事中人。 于是莞尔道:“好,姜太史丞若写了传奇,我必用心拜读。” 李治话音还未落,就见有小宦官匆匆进来,一见晋王连忙过来行礼,然后在跟前悄声禀报一事,又躬身:“圣人令晋王这就过立政殿去。” 李治从来温和如水的神情,在听过这事后,都似乎有些裂开的迹象,起身与姜沃作别,奔御前去了。 姜沃也听到了那宦官的回话。 那宦官低声回话是习惯,倒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这件事估计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太子竟然,竟然命人在张玄素当值后回家的路上,将其拦住殴打了一顿?!” 因明日是春社假,今日姜沃回宫正司时,媚娘已经在等着她了。 见了姜沃回来,就忍不住跟她确认了下今日的震撼大新闻。 见姜沃点头,媚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虽说太子是君,但张玄素不只是臣,还有老师的名分在,太子堂堂储君,居然命人殴打老师? 太子此举,朝臣必哗然,人人自危。 这样的储君当了皇帝,臣子如何心服?! 媚娘与姜沃道:“太子,简直是自己拿了刀剑,在乱砍自己的太子宝座。” 李治很快拿到了姜沃写的传奇,极其短小的故事。 他都不用拿走找时间读,而是就坐在太史局,很快看完了这篇《宝珠传奇》。 一个青年,偶得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珠。 可惜这枚宝珠光耀无双,哪怕收到层层包裹里,也永远在发光,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 所有的眼光聚集在他身上,有讨好的,有凝视的,有恶意的……他被所有人看着。 渐渐地,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道他根本不配这枚稀世珍宝,有人则伸出手去抢,还有人站在暗处默默盯着似乎在等他主动扔下宝珠。 一年,两年……十年。手持宝珠的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在他眼里,那些不是人,已经逐渐化作重重鬼影。 他被自己心里的鬼影逼的无处可躲,一路向山上奔去。 他想要将宝珠丢下悬崖。 然而,到了山顶他才发现,这宝珠一旦拿在手里,就遁入肉身,与他化为一体,再也拿不出来了。 最后,扔不掉宝珠的持珠人,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李治抬起头来。 姜沃望着他:“您还有不去拿这枚宝珠的机会。” 晋王想了半晌,轻声道:“你放心……不,你们放心。我会去取宝珠,但我永远也不会因此跳下深崖。” 越是看着柔软的人,说不得抗压能力越强,像是柔韧的蒲苇。 晋王似乎知道姜沃在想什么,他笑容温和,语气却坚定:“毕竟,哪怕我有时会有犹豫困顿,但我并非孤身一人。不是吗?” 姜沃拎起紫砂壶倒了一杯清茶。 与宫中流行喝饮子的杯子不同,她仿照后世做了许多茶具,白瓷茶盏温润如玉,盏中茗叶浮动,像是一朵朵舒展的绿色春光。 她端起一杯,双手奉与晋王:“愿为君分忧。” 第41章 用人之道 张玄素事件很快就退下了皇城热搜榜第一名。 一来,圣人再次按下了此事,先私下召见言辞安抚张玄素,又在朝加封他银青光禄大夫,不但没有令他离开东宫,反而又给了张玄素个官位:他本是太子少詹士,如今又兼职太子左庶子,跟太子捆绑更深了。 说实在的,张玄素跟太子,都不甚满意这个结果。 一来,朝上发生了其余的大事,将朝臣们的目光暂且转移走了——薛延陀不顾大唐警告,出动了一十万大军,进攻唐版东突厥。 阿史那思摩不敌,火速向长安求援。 还好之前阿史那思摩已经求得皇帝圣命,面对薛延陀大军冲杀,不必死守,可以带着妇孺退守长城。 阿史那思摩便一口气退到阴山处,开始据守等援。 姜沃听说后还不由感慨:别的朝代都是修长城退匈奴,而大唐贞观年间的独特风景,游牧民族守卫长城出现了。 姜沃觉得很奇妙,大唐朝臣们却已经习以为常——无论东突厥还是高昌国,只要打完了,从此后都是忠心耿耿唐军! 皇帝接到此战报,连一点惊讶都无,于朝上道:“朕原以为夷男能再沉得住气些,却也不过如此。” 夷男,乃薛延陀真珠可汗之名。 此人性情其实颇会审时度势,哪怕这些年来薛延陀壮大,也一直猫着不动。 两年前大唐打高昌的时候,高昌国王还想跟夷男可汗联手,特命人去送了联络密信。谁料夷男可汗不但不支援他,还拿他刷起了业绩,反手就举报到长安城来了:报告,天可汗,高昌国要造反!还想拉拢我! 据说把高昌国前国王鞠文泰气的吐血。 然而事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夷男都可以当热闹看。一旦卧榻之侧出现了他人酣睡,一凤皇帝把唐版东突厥往他身旁一放,夷男可汗终究也沉不住气了,想要彻底干掉东突厥,独揽漠北大权。 长孙无忌在朝上发表意见一语中的:如此沉不住气,只能说臣服之心不诚。 一凤皇帝点头赞同了大舅子的意见:既然不够臣服,那就没的说了,只能打服了。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出征武将的人选。 “召李勣入京。” 四月。 姜沃排过太史局的工作时间表,特意空出半日到司农寺看棉花去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去现场看棉花的种植。 她刚进太史局的时候,朝中对女子当官自然是颇多微词。于是姜沃只留在太史局做专业工作,从不出门。直到专业立住了,成为了太史局不可或缺的特殊人才,她才偶然出门,且那时候出门必是应了别人的请帖才去,比如阎立本请她去看画。 再后来,有了皇帝首肯,让她去参加诗会,只是那时名义上还是跟随师父袁天罡。 直到今年上元节,她才是第一次作为自己,作为太史丞与朝臣们一起,于上元佳节赏宫灯。 如今她也能想去司农寺看棉花,安排好工作就去了。 倒是司农寺接了名刺,第一次接待女官还是挺紧张的。 好在姜沃的专业课就是要稳得住要有姿态,她心中明白,若是她把自己当小娘子,做出羞涩避嫌的样子,那么别人会更把她当小娘子。唯有她不在意,只把自己当成寻常官员,旁人才有可能平常待她。 果然,看她一派淡然,司农寺负责接待的监候倒是不好意思一惊一乍,反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自惊自怪似的。 他引着姜沃进入司农寺。 司农寺是皇城内占地最大却也是最偏远的一处政府部门——因其部门特殊,需要不少试验田,就坐落在皇城最偏的角落处了。 姜沃第一回拜访,自然要先去见过司农寺的正卿。 这是位世家出身的官员,出自太原王氏嫡支,自是清贵。生的也面目周正,美髯飘飘,一看就是风雅人物。 王正卿院中种着些桃树,不知如何侍弄的,此时都晚春了,竟然还有一院桃花可赏。 大约是司农寺术业有专攻。 与姜沃彼此见过礼后,这位王正卿丝毫不提棉花的研种进展,只文文雅雅与姜沃讨论了些诗文与风水之术。直到姜沃问起,他才颔首道:“哦,姜太史丞是来看那棉花的?我素不管庶务,也不知到底种的如何了,便请吴少卿过来陪太史丞去瞧瞧罢。” 在等吴少卿过来的空档里,这位正卿又跟姜沃聊起了所谓神梦与庄周,颇有艳羡‘庄周梦蝶’之意,又叹道:“可惜我不过一介农官,俗冗缠身,不得逍遥啊。” 姜沃:……这是司农寺的官?好像更适合魏王的文学馆啊。 不多时,司农寺吴少卿便过来了。 风雅正卿交待了几句好生待客之类的话,还客气地送两人出门。 姜沃走出院门再回头时,只见这位正卿也没回屋,站在桃花树下,正在摇头晃脑吟诗呢。一阵风吹过,碎红落如绯雨,飘了他一身。 此情此景倒着实很风雅,只不知外头饥寒百姓,能否靠这样的官员过得饱暖。 而这位负责带着姜沃参观的吴少卿,倒是跟王正卿是两个极端。 这位四十来岁的少卿,若不是穿着官服,倒很像是田间老农,脸色是常年在日光下劳作晒出来的熟褐色,露出来的手也骨节粗大甚是粗糙。 吴少卿亲自带着她转了几块专试种棉花的地。 时不时停下来,满脸老农看着丰收瓜田的喜悦笑容对她道:“如今已试种多回,这棉花在咱们中原也种得出!” “原先冬日我就将棉种种在屋里的陶盆里,虽说炭火烧的足,但总是长得稀稀拉拉的,那会子给我愁的,生恐咱们这里种不得。还是天暖了,都挪到外头地里,才长得好了。想来暖是一回事,这棉花还极爱日头呢!” “怪道是从高昌国回来的种子,我听说那边原本就日头多,有时咱们这里到了黑天,那边都亮着,连葡萄也甜。” 吴少卿一看就是平时罕言寡语,不太会应酬的人,但说起专业那就口若悬河了,与姜沃讲了良久他是怎么试种棉花的:棉种的间距疏密、种子要种到多深,怎么给棉苗驱虫,都是他心中顶要紧的事儿,连过年都不忘每日来看他的棉宝们。 说到兴起,他甚至蹲下去,亲手扒拉开土:“如今已经试得,种这样的深度最好!埋的再深了出苗慢,浅了却也难活!” 姜沃边认真听边点头,越觉她将棉花这件事告知李治,交由国家来做,是很对的一步。 若为自己吞功,种植棉花一定会耽误了。 而吴少卿说完棉花的栽培,一时又无话可说了,且觉得方才自己唠唠叨叨,说些零碎的田间粗活,反有些不好意思。 姜沃见他窘迫的手脚都似没处放,便找话道:“我瞧着那边有一片果树,少卿能否带我去看看。” 吴少卿这才放松下来:“北方的果树,司农寺都种着几株顶好的良株,我等也常对着果树下功夫,想怎么才能让果子熟的更多,更好。” “这会子正好是青梅和樱桃熟的季节,姜太史丞只管来看。” 姜沃参观了果树后,吴少卿还送给她一篮子青梅和一小筐樱桃。姜沃道谢,吴少卿就露出憨憨厚厚的笑来:“当日蒙圣人宣召,就知这棉花是姜太史丞的一番神梦,又亏得晋王与崔使节将棉种和农人带回。想来再过十年,天下人都能用上棉布,冬日里多一些御寒之物,那我真是死也能闭眼了。” 他又问姜沃道:“这棉籽,似乎油性很大,不知能不能榨油?” 姜沃摇头:“能,但最好不要。”她曾经在医院里听人说过,棉籽油里有‘棉酚’这种微毒性物,如果没有好的技术,在榨油同时脱毒,吃多了似乎会导致不孕不育——在医院里住久了,什么病人都能遇上。 她只与吴少卿点到为止,说有微毒,吴少卿就不再问了。 待姜沃告辞的时候,吴少卿特实诚地对姜沃道:“别的我们司农寺也没有,但姜太史丞以后想吃什么新鲜果子,只管来这边摘,等秋日请太史丞过来吃葡萄。” 姜沃道谢:“好,到时候一定来。” 她拎着两篮新鲜水果回到太史局,自然先去孝敬了师父们。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喜欢吃樱桃,只是袁天罡喜欢果子本味提溜着樱桃梗直接吃,李淳风则喜欢浇上乳酪当甜品吃。 但面对一篮子青梅,两人都连连摆手拒绝:“快拿走吧,看着就牙酸的很。”俩人都不吃酸,甚至见不得,姜沃只好找张纸把青梅盖上,才不令师父们望梅止渴。 三人坐下吃樱桃,李淳风还不忘道:“你现在胆子也大啦,当值的时间,就跑出去串门子去了?” 姜沃笑眯眯,知道她只要安排好工作,出去逛逛各衙署,师父们才不会生气,只会为她高兴。 她将方才在司农寺所经之事与两位师父说了,好奇问道:“王正卿虽出身好,但朝中也有许多清闲虚职可以给世家子做官,为何让他做司农寺这处要紧的实缺官呢?他既不通农事,岂不是耽搁了?” 这不符合一凤皇帝的作风啊,而且皇帝明显也是知道司农寺唯有少卿是做实事的,那日也只叫了吴少卿去交代这棉花的事儿。 李淳风听完摇头:“这事儿你误了。” “王正卿是个风花雪月的人没错,但他并不是个尸位素餐的人。你要知道,京中衙署上百,每季各衙都需往民部去支领用度——凡是支钱的事儿哪有简单的?” “一国这样大,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民部也每季为了钱粮税收筹措安排绞尽脑汁。哪怕一部必需的使费,去户部申领都少不得费力费口舌,若要再额外支领什么‘试种’‘开田’的用度,那有的是可磨牙处。” “你也见了吴少卿了,那是位实在人。你想想,若指望他去民部要钱,岂不是被民部的人哄得北都不知道,只怕每次捧着欠条就回去了。” 尤其是大唐对外征战的年份,民部对钱财的支出扣得更严,生怕军中要钱的时候调动不开。因而给不要紧的部门确实会打欠条,说以后补上,更别说还想额外领钱修衙署、置办些家具,做些研种之事,那都是做梦。 “可王正卿出身佳,对这些官场事儿门儿清。民部若是晚给一天钱粮,他就能拿着一本佛经上民部坐一天,边看边念,直到民部官员受不了,把钱补给他为止。”毕竟,王正卿是不干活,有大把时间的,但民部可没人能陪他耗。 “哦,还有一事,如今的吏部尚书、永宁郡公、魏王老师王珪王尚书,便是这位王正卿的堂叔。” “有出身有靠山,民部见了他就头疼,于是给司农寺的钱都不敢错日子——近来司农寺为了试种这棉花,用费便超了许多,还是晋王去民部说过话,这王正卿也坚持不懈去民部吟诗,这才让使费都顺顺当当进了司农寺。” 惹不起惹不起,给钱你走好不好,求求了。 “不单如此,王正卿还有个好处,他知道自己不懂农事,也从来不瞎指挥,凡事都让吴少卿去办。他除了坐镇、要钱外,并不干一点儿活。但这人也从来不抢功——京中人人都知道他不务农事只吟风弄月,就可知其为人正派了。” 直接就断绝家族给他捞政绩:他不干活人尽皆知,家里长辈也没脸出手给他弄点功。 姜沃连连点头:那果然是她误了,这位王正卿不光是风雅,更有风骨! 见小徒弟听住了,李淳风越发道:“圣人慧眼识珠,最会用人。若是王正卿一无是处,断不会让他做司农寺的官。圣人要的就是他能保住吴少卿等一干出身低微,不善官场来往,却实在有本事的司农人。” “人无完人,只要将其长处用在刀刃上,便是用人了。” 李淳风边说,姜沃边起身垂手听教。 袁天罡边吃樱桃边对李淳风笑道:“你教的是不是急了些?这用人之道最难,她还小呢。”李淳风摇头:“以后太史局总要交给她,凡管事者,怎么能不懂用人之道呢。” 姜沃觉得今日这一课上的实在宝贵。 不管是大到一国之君,还是小到一地县令,只要是管事者,都要用人。 哪怕是再小的县,也不可能靠县令自己把所有的事儿办完。且正是李淳风的道理,人无完人,哪怕是一凤皇帝这种文治武功俱佳的人,他也不可能把三省六部的事儿都干了——比如他也不擅修书、算经济账目也平平、礼仪上自然也不如礼部通晓。 所以掌权者最要紧处在于用人。 把对的人用在对的地方。 李淳风不但吃完了姜沃的半筐樱桃,还给她布置了功课:如今太史局的这些官员和尚且在培训中的生员,限她十日内将每个人的优缺点都写出来,然后设想若是她做了太史令,该怎么安排工作。 姜沃领了作业,拎着自己的一篮子青梅走了。 【青梅煮酒论英雄】 姜沃对《三国演义》里这一章印象极深刻。 今日正好得了一篮新鲜的青梅,姜沃便也支起矮桌,在上头摆上红泥小火炉。 又伏案写了张正式请帖,用浆糊封了口,拿出自己的月章来,饱蘸了印泥,在请帖封面上印了一端正的‘月’。 之后拿出跑腿钱请宫正司的小宫女送到掖庭去了。 不多时,媚娘就拿着请帖过来了。 暮色四合,天光柔淡。 媚娘进门时就见小火炉的火光,微微映照着姜沃半边脸,让她一见则心喜。 “武姐姐请坐。” 媚娘将帖子取出来笑道:“英雄帖?我一见吓了一跳,以为你给我下战书呢!” 姜沃忍不住笑:“姐姐骑射、投壶都绝佳,我哪里敢下战书?” “这是‘煮酒论英雄帖’。” 姜沃按照《三国》里所写,备了‘一樽煮酒,盘置青梅。’ 此时酒已温,姜沃边说话边将酒给媚娘斟了一杯,媚娘饮了,又拿了一枚洗过的青梅吃,果然口舌生津。 前几年,媚娘与姜沃常讨论诸子百家的学问,从今年开始,两人便讨论政事多。 姜沃胜在人在前朝,打开局面后,如今消息很灵通;媚娘胜在眼光见解,且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思量。她会将自己对一事的预判一直记在心里,时过境迁后再对应结局分析,不断来磨砺自己。 “论什么英雄呢?” 姜沃开论:“薛延陀的战事,李勣大将军。” “英国公、右武侯大将军、上柱国、金紫光禄大夫、代并州大都督。”姜沃伸出了整整一只手,才把李勣大将军目前的光辉官衔数完。 且这还是常任官职,他眼见要去打薛延陀,肯定还会加封行军大总管。要是把他之前做过的官都列出来,姜沃两只手都不够用。 “李勣大将军原名徐世勣,先帝年间,赐了国姓并附宗正属籍,自此就叫李世绩了。这不当今登基,‘世’字犯了晦,便隐了去。” 如今李勣的奏章或是书信,全都不带那个‘世’字,只自称李勣。 说来真是一事不烦不一主,当年灭东突厥的大将便有李勣一份,如今没几年过去,要打薛延陀保住‘唐版东突厥’的还是李勣。 媚娘感慨:“李大将军跟东突厥真有缘分。” 姜沃笑:“东突厥应当很不想要这缘分。”还捏着嗓子装作东突厥,伸出婉拒手:“啊,你不要过来啊。” 媚娘被她逗的差点呛到酒水,不由搁下杯子伸手去捏她的脸:“我不信你在太史局也这样!” 姜沃笑嘻嘻被捏:“平时端的太累,在姐姐跟前就放松了。” 晚春的傍晚,还带着几分薄薄的寒意。 对着暮色清风,喝一盏热热的酒是很舒服的。 更让媚娘舒服的是,她们在讨论的事情。 便是这会子有人从院中进来,见到两人在窗口对饮说话,只怕也以为是两人是小娘子们在说家长里短,说哪一部新传到宫里的传奇本子好看。 可她们实实在在是在煮酒论英雄,甚至论储位的! 酒意蒸腾,媚娘升起一种豪情来。 她们怎么论不得! 喝了两盏青梅酒的脸上云蒸霞蔚一般红晕。 两人在喝酒上都是见好就收的,各自喝了几杯后,就都不再饮酒。见剩下大半壶酒水,不能浪费,姜沃就把早就准备好的糖片和青梅倒进去。 “师父说,青梅这样煮过后再捞出来烤一烤就很好吃。”袁天罡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吃酒玩乐的行家,今日见了青梅就顺嘴念叨了一句,只是他老人家再也不吃酒了,所以也没要这青梅。 两人就见青色的梅子在酒液里翻滚。 媚娘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晋王曾说过,久愁京中三省六部的官员,不是太子殿下的东宫臣,便是提早下注魏王的。他只觉势单力孤。如今李勣大将军入京,不正好是一大助力……且方才你说起,他是代并州大都督。并州,正是晋王的封地。” 也是媚娘的祖籍所在,所以她印象深刻。 “要是别的武将重臣,王爷轻易去结交只怕不妥,但李勣跟晋王,这本就是有香火情的。哪怕不能拢为死忠,也总要令李勣大将军将晋王放在皇子里头一位才是。”反正别被如日中天的魏王抢了去。 姜沃点头:“甭管晋王自己有无想到这点,咱们既然想到了,就总要与他说一声。” 说着说着,她竟觉头开始发晕,且越来越厉害——再没想到,她当日喝刘司正的剑南烧春都没喝多,结果喝青梅酒居然有些醉了,想来是空腹的关系。 好在她们原就是在矮榻上支的小桌对饮。 媚娘见她醉意朦胧,原本一双星目宛如如蒙了细雨缠绵的水波,饧涩不已,要叫她起来去床上睡,又恐挪动的时候醉中无力,再摔到。索性就将桌子撤了,让姜沃直接在矮榻上睡一会儿。 媚娘就坐在榻旁挡着边缘,以防她醉的跌下来。果见她睡的不安稳,一直无意识推开枕头,动来动去。 宫中给宫女发的都是寻常的放了麦壳的布枕。 但豆子荞麦壳加草塞成的枕头姜沃不是很习惯,只好在里面又加了两件软的旧衣服,才勉强睡得惯。 但醉中挑剔,总是想着家里的乳胶枕。 怎么睡怎么不舒服,就拱来拱去,想给自己寻一处舒服的去处。 最后伏在媚娘腿上才安稳满意了。 媚娘无奈而笑,便也不动,就这样让她枕着睡了一个多时辰。 “梅子这样做也好吃,比盐渍梅子味儿不同。”晋王如今到太史局来,已经非常不见外,会直接吃姜沃桌上的点心和果子。 “袁师父教的方儿,做起来颇简单,等我写给王爷。” 李治点头致谢,继续吃桌上的梅子。 用酒并糖片煮出的梅子,再经小火慢烤,酸甜适中又带着一种别有的酒酿甜香,有点像醪糟版溜溜梅。 姜沃醒酒后,对被当成抱枕的媚娘保证,以后再不空腹饮酒。 然后跟媚娘花了一晚上,用一坛浊酒和一筐梅子,做了一大盒酒梅,请宫正司的同僚们吃,又拿了些到太史局来。 见李治确实喜欢,连着吃了七八个,姜沃不免提醒道:“这里头到底有酒,晋王今儿可别骑马。”免得酒驾。 晋王接过方子:“我今日也去司农寺要一篮子青梅。” 姜沃忽然问道:“英国公是否要进京了?昨日武姐姐还与我说起此事。” 这话题跳转的快,李治却一点不惊讶,点了点头:“是,我也等着李勣大将军回来呢。”说罢对姜沃一笑,白雪一样的脸上露出怀念来:“我上回见大将军的时候,才五岁。多亏了大将军替我领并州多年,理应好生道谢。” 姜沃就知道,自己不必多说,她们跟晋王再次想到了一处。 第42章 番外(高亮慎订阅) 番外(李小白篇)·2023春节彩蛋·时间线跳跃六十余年后预警线!(可全文完结再看) 夜色蒙蒙。 李小白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不是家里熟悉的床褥,他有点睡不惯。 他把头从帐子里探出来,寻找父母的身影。 寝间跟外间隔着一挂棉布帘子,但李小白能从缝隙里看到透过来的烛光,也能听到父母轻声交谈的声音。 这让李小白觉得很安心,也很快活。 他很少跟父母住在同一间屋子呢! 不过,李小白很少有机会跟父母住,并不是因为他家庭关系不好,而是因为他家有钱。 有钱到李小白今年快要三岁了,却还没有完整逛过自家的大宅子,更别提父母口中的‘别苑’‘温泉庄子’这些陌生的地方了。 家中地方大,祖父祖母住了最中间的大院子,他的父母以及叔叔们就分东西而住。 李小白生父是李家大郎,因此住在府东侧,最宽阔的一处二进小院中。 他从记事起就有了自己的屋子,和专门负责照顾他的乳母和婢女。 爹娘只有晚上跟他一起吃饭,陪他认字玩耍——在他白天想找娘的时候,乳母就温柔地抱着他哄道:“小郎君,娘子去衙门当值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一种李小白还听不太懂的喜悦:“小郎君,你娘亲能去衙门做刑案主司,并不容易哩——你阿翁道家中又不缺银钱,很不必娘子出门做事,还是做这样辛苦的事,连孩子都顾不上。” 李小白认真听着,问乳娘道:“祖父原来不喜欢阿娘出门吗?” 乳娘点头:“是,但娘子心里是很情愿去衙门做官的,刑案官很要紧呢,须得是仔细人。” “我陪小郎君玩好不好。”乳娘声音放的更轻了:“若是小郎君白日想要阿娘的话,传到老主君处,只怕娘子难做。” 按说给小孩子,不该说这么多家庭现状。 但乳娘早发现,自己服侍的这位小郎君格外聪颖,才不到三岁,就认得很多字了,口齿也很清楚。 娘子也说过,平素可以跟小郎君说实情讲道理,不要编什么瞎话哄他。 于是乳母就照实说了。 果然李小白再也不闹着找娘亲了。 他想起了每天晨起,爹娘会一起来看他——那时候他都是才睁开眼,还没从被窝钻出来,而爹娘却是吃过了早饭换过了衣裳,要出门了。 娘穿着跟爹一样轻便简略的官服。 她总会弯腰亲一亲自己的脑门:“爹娘去衙门了,今日在家也要乖乖的。晚上回来继续教你认字。” 李小白仰着脸被娘亲一下,心里感觉得到:娘是很高兴的。 于是他不但不闹着找娘,还在祖父把他抱过去故意问他“想不想你娘一直在家陪你?”的时候,蹬着腿开始嚎:“我想爹!我要爹陪!要爹!” 然后在祖父目瞪口呆的时候,从他腿上爬下来,噔噔噔往外跑去:“我要去衙门叫爹回家!” 就听到阿翁在后头急的喊人:“哎哟,你们都是瞎子啊,没看到小郎君跑啦?还不快把他抱回来!如何能去衙门耽搁大郎的公事?” 只是,虽然接受了爹娘只能晚上陪伴自己的事实,但李小白到底还小,心里是恋着父母的。 这段时日能跟爹娘一直呆在一起,连着晚上也都睡在一个屋里,李小白就特别开心。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 李小白脑子很好使,清楚的知道,爹娘这是带他到都城洛阳来了! 因为爹娘要来考试。 娘抱着他细细说与他听:“朝廷向来都是要考核官员的,只是从前,朝廷会按年份,三年一计,让官员们入京述职。” “但自从当今圣人登基后,就改了这种考核。以至于每年过了中秋,各地官员都紧张的不得了。”李小白就见娘亲笑起来:“还有去拜三清、拜佛祖的,拜天拜地盼着不要抽中自己——” “官员们不再按品阶,五品以上的三年一进京,五品以下的八年一进京,而是朝廷每年‘随机抽取’一些官员,进行考核。” “对被抽中的官员来说,等朝廷‘考试通知’到了,就只给三天时间收拾行装,还要整理好自己的‘述职报告’,接着就要坐官驿提供的马车到洛阳来参加‘年度考核’,不得拖延推诿。” “今年也巧了,爹娘同时被抽中了。” 李小白又被娘亲了一下:“阿白跟着爹娘一起去洛阳好不好?怕不怕路上吃苦?” “不怕!” 倒是乳娘闻言有些惊讶,上来劝道:“小郎君还这么小呢。”然后又道:“那娘子带上我。” “不必了,朝廷分给考试官员住的房舍,每家就两间。我与夫君想着,只带一个小厮一个能干的丫鬟去就够了,正好两间房舍。” 乳娘放心不下:“娘子?到时候小郎君怎么办呢?” “我们夫妻俩带着他睡。”就两间房舍,若是乳娘带着儿子睡一间,他们夫妻一间,那带着的丫鬟小厮就只能出去寻逆旅住了,肯定不便。 “那白日,娘子和郎君都是考试的……” “无妨,让丫鬟带着他——你就放心吧,咱们家还有丫鬟已是很好了,据说有些家中拮据的官员,不得不带着孩子去官舍暂住,白日就把孩子托付给那里照应的‘管家’看着,安全的很呢,还供给饭菜,再亏不着孩子的。” “是难得一回长见识的机会!” 周氏是下定决心要带儿子去了——若非这次机缘巧合,他们夫妻一起进京考试,公公婆婆是肯定不会同意她单独把孩子带走的。 就这,公公都好大的意见。 李小白也听过阿翁的抱怨。 爹娘临走前一夜,家中摆宴送别,阿翁喝多了酒,嘟囔了一句:“也没见从前这么些事,果然换了女人做皇帝,女人做宰相,就是乾坤倒悬,世事……” 李小白震惊地看见,阿翁还没说完话,爹娘和叔叔婶子们都如临大敌围了过去,嘈杂道:“爹啊”“阿耶”“天啊”一阵纷乱叫停,最后一齐道:“这话可不能说!” 之后真·七手八脚把阿翁扶走了,请他老人家喝多了就回去睡觉,免开尊口。 李小白跟在后头,还听一向脾气最直的三叔直接抱怨道:“我的个亲爹,您倒是致仕不做官了,可咱们一大家子的前程……”李小白海拔低,清楚地看见阿翁气提腿要踢三叔。 而三叔灵活似猿,一个搂膝拗步就扭开了。 李小白就站在门边点头:原来当今圣人是个女人,宰相中也有女人。 不过,对李小白来说,这个信息没啥冲击力——他虽然聪明,认识很多字,但年纪还很小,完全没有接触过史书,只听爹娘讲过些故事。 对他来说,皇帝是女人这件事,就只是一件事罢了:就像爹是男人,娘是女人一样。 李小白就这么到了洛阳,一路都跟爹娘在一处。 一家三口虽赶路辛苦,不如在家里过得舒坦,但很快活。 此时他利落地跳下了床,来到挂着的棉布帘边上。 娘亲的声音更清晰地传了进来。 “……哪怕明天就要去了,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那可是姜相,是大司徒啊!怎么会忽然要见咱们儿子呢!况且,大司徒如何就得知,咱们夫妻入京,会带着阿白?你不知那宦官来传话时,我整个人都傻掉了,唉,连茶都忘了给那位公公上一杯。”很是懊悔。 李小白就听自家爹好声好气道:“你忘记了?大司徒年少时师从袁李二位仙师。少时向来以占侯指谜,料事如神著称。也就这些年,能叫她起卦的人与事越来越少了,才逐渐少人提起。”李大郎是县里专管县志并收录整理朝廷邸报的,满县里,没有人比他爹更了解遥远的京城和朝廷要员。 不过,李小白知道,他娘的官位比爹还高一点——因他见过阿翁骂他爹没出息,咋的在衙门里还比不过自家媳妇儿。 他爹也只脾气很好地笑。 正如现在,温声细语哄媳妇:“所以大司徒有什么算不到的呢?既然召见,必是咱们儿子的大造化。你明儿还要陪儿子去相府,还不快睡,总不好带着两块眼底乌青去见大司徒。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然后娘亲声音复响起:“你说,大司徒怎么会忽然要见咱们儿子呢?” 外头陪着妻子熬夜的李大郎:……我累了,我真的累了,这样车轱辘的对话,已经发生了八百遍了。 从早起有宦官到这官舍来传话,一直到现在,妻子几乎只会说这些话啦! “娘。” 夫妻俩转过头,看到棉布帘后面钻出来的小脑袋。 周氏连忙起身走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又把搭在椅背上的棉褂子给儿子披上:“你这不省心的小祖宗,就这样穿着单衣在屋里钻来钻去?夜里冷,仔细冻坏了你!” 见儿子乌溜溜的眼睛,周氏又忍不住对着脑门亲了两下。 跟丈夫说车轱辘话,正是因为她满心激动与骄傲:那位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姜大司徒,竟然点名要见自己儿子!以她的神机莫测,相人如神,想必是儿子颇有神异! 她儿子将来说不准有大出息呢。 周氏把儿子抱过来,又重新嘱咐他,明儿见了大司徒该怎么行礼问好。 这样的话,李小白今天也听了八百遍啦! 于是他开起了小差,把头转来转去,结果,就从开着透气的小半扇窗子看到—— “娘!白玉盘!娘屋里的白玉盘挂在天上。” 周氏这才停下嘱咐,忍不住失笑:这孩子被乳娘照顾的太精细了,夜里从来都是守的牢牢地,起夜也不让他出门,生怕小孩子被黑乎乎的夜色吓掉了魂。 以至于儿子快三岁了,竟然是第一次见到明月。 她让丈夫过去把窗子再推开些,然后道:“这是月亮。” 李小白出神望着月亮:这就是他学过的‘月’吗?很像白玉盘,但又比白玉盘更加皎洁! 他不要娘亲抱了,挣扎着来到地上,想跑去窗前,更近地看月亮。 结果被娘拎住了领子。 “不行!夜里冷,不能跑去窗口吹风。” 李小白伸出小手,努力抗争:“要,要……” 被周氏无情镇压:“要个大头!” 说完直接抱起儿子,不顾蹬腿挥手的反抗,把李小白塞回被子里不许他出来了:“好孩子,快点闭上眼睡觉,明儿是决不能起晚的。” 李小白只好闭上眼。 但心里还在想着方才见到的月亮。又想到喜欢摇头晃脑吟诗的二叔,一会儿感花,一会儿对鱼的,都能念上两句。 李小白想:那我以后,要给月亮写诗,写好多好多…… 他睡着了。 次日清晨,周氏坐在租用的官舍马车上,心神不定。 夫君以为她是害怕见权倾天下的大司徒,其实,周氏心内,激动更多些。 她要见到大司徒了!她想,天下所有女官,要有机会见到大司徒,都会激动的! 周氏兀自心潮澎湃,李小白则坐在马车上向外看。 “娘亲,那是什么?” 周氏回神,顺着儿子的小手看去。 只见街上行马道,一个骑着马的女子缓缓行过。只见她头上戴着斗笠似的帽子,垂下来纱织物,将面容挡住了绝大部分。 “这是幂篱。” 李小白点头:“这就是幂篱啊?” 他听阿翁说过这种幂篱。 阿翁是用怀念的语气说的: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官宦人家夫人与小娘子出门,都可讲究,一定要带着幂篱,免得外人窥视了去。可惜如今再没有如此守礼的古风了,女子们甭管有没有出嫁,竟然都大大方方的出门行走,别说幂篱,连个遮面的扇子也不带,真是,唉,真是没眼看啊! 周氏也有点稀奇:这会子出门还带幂篱的女子,多半是从偏远之地来的,家中还未改数十年前的旧俗。 可,若是少见的旧式人家,也不该穿跟自己一样的轻便女服,还独自骑马。 奇怪。 不过,周氏心上记着大事,奇怪过后也就放下了,继续教儿子复习见了大司徒怎么说话。 马车很快到了距离皇宫最近的颁政坊。 里头住的都是勋贵人家,朝中大员。 但哪怕如此,周氏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显眼的相府。 李家也算是当地豪富,宅子颇阔。但见了相府这大厦连云,高阁叠起,还是有些惊住了。 新都洛阳皇城已是出了名的巍峨阔丽,她与夫君进京的第一日,就带着儿子远远看过,深叹壮丽。 然此时近距离看这座相府,还是冲击力巨大。 李小白原本从马车窗口探出头平视外头,现在小脑袋却已经完全仰起来,仰到极限,以至于周氏赶紧托住儿子的小脖子,怕他闪到。 “娘,为什么比别的府邸大好多。” 周氏怕儿子进门后也童言无忌,连忙道:“这原是圣人亲下旨建的宅子,原说是按亲王府邸建的……”所以规制如此,但后来却赐给了大司徒。 一时又解释不清,主要是她确实也不很清楚其中缘故,只好告诉儿子:“这话进门后可不许乱问人。” 李小白懵懂点头。 相府正门前的一条街,就直接划给了相府。 车马络绎不绝,往来如织,都是来请见大司徒的。 街道东西两头都有打扮干练的女吏负责接待,挨个问驶过来的马车有无‘牌子’。又有高大健壮的侍卫,负责引导以及维护秩序,再没有人挤车碰的现象,都是规规矩矩排队。 周氏自然也嘱咐车夫好生排队,自己则从窗口望出去:见前头有一架马车上,有人拿出了黄色牌子,那女吏就对着一个册子勾画了:“没错,确实是三天前定约的。” 还有一架马车则是没有牌子,里头人连声问道:“容接引指点我,去哪里递名刺?” 这是还没预约的。 就有侍卫引着这辆马车掉头,从另外一条路出去,绕去递名刺处。 周氏握紧了手里一块红头木牌——这是来传话的宦官留下的,让她务必带上牌子再去拜见大司徒。她一直在留心,发现有人是黄牌子,有人是绿牌子,但就她一个是红牌子。 这是什么意思呢?周氏有点担忧与旁人不同,但来都来了,只好忐忑递出红牌。 那女吏都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站直了些,忙忙唤旁边候补的女吏:“去前头引着!这是大司徒的贵客——但凡来访,要直接见!” 后面的马车显然也听到了,非常羡慕的看着周氏:居然是司徒府上发的直接面见大司徒的红牌!瞧着只是官舍的租赁马车啊,难道里头坐着什么不显山不漏水的大人物? 周氏也懵了。 不过她很快看向自己儿子——感觉这红牌不是给自己,而是发给儿子的。 宰相府的大门,只会为皇帝驾临而打开,其余宾客,只有东西两侧门可走。 于是周氏的马车驶过正门前,去往西门。 李小白再次疑惑道:“娘,为什么是姜府?大司徒没有爵位吗?” 他一路都趴在窗子上看,看到了好几个国公府,侯府呢,怎么到了大司徒这里,府邸正门上悬着的是姜府呢? 周氏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确定,哪怕没有悬匾,大司徒也是有爵位的。 她不但有爵位,还身兼好几个官职——这在本朝一直很常见,宰相们一般都身上挂着数个官职,比如尚书右仆射,也可以兼着下面六部的尚书,再兼着东宫的职位。 俱周氏所知,姜大司徒身上曾经有过的官职不下数十个,如今正在担着的官职也有七八个。 这样的宰辅,称呼起来都令人犯难。 按说官职易变,爵位固定,应该称呼爵位更合适些,但所有在朝为官的人,哪怕是他们这些县城的官吏,也都只会称呼姜相为大司徒。 无他,只为做臣子,一切应向皇帝看齐。 圣人在朝上言必称:“朕之大司徒”,那么所有人就都称姜相为大司徒。 周氏只好道:“你乖乖的,今日都不要多问。” 李小白感觉到了,马车越接近西门,娘越紧张,手都变冷了,似乎还有点颤抖,立刻不问了。 谁料母子俩到了姜府西门,下了马车,竟然又碰到了方才骑马的女子。 只是这会子她已然摘了幂篱,在跟姜府里出来的一位女吏说话。余光看到周氏和李小白时,才忽然捂住了右脸。 然后大大方方对周氏笑道:“我在战场上伤了脸,有些骇人。” 周氏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在路上骑马,哪怕视线不便,也带着幂篱。 原来是怕惊到路人。 周氏见她露出的半边脸,杏目秀眉很是英气,端的是好相貌,心里极为她可惜的,然后又格外敬重道:“这位娘子为家国伤了容颜,我们心中只有敬服的。”请她不必如此遮掩。 那女子笑了笑,仍旧不肯放下手:“咱们是无妨的,就怕吓到孩子。” 李小白一直听着,此时便道:“我不怕!” 那女军官便笑道:“小郎君好胆气,那我可就把手放下了。” 她露出了左脸,李小白眼睛亮亮道:“根本不吓人的!” 只见这女军官左脸虽不是右脸肌肤平整,有一道狭长的刀疤,却让她整个人立刻锋利了起来,添了一种神奇的魅力。 周氏直到出了相府们还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刚进去,行了礼,就听大司徒道:“你下午还要参加两场考试,先回去准备吧。孩子留在我这里,到时会好好送还给你。” 大司徒的语气很温和,但周氏就是下意识完全听从了,根本没想过要说出一个‘不’字来。 直到出了姜府门,才开始惊讶:啊?大司徒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记得她的考试时间?! 晕乎乎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另一件异常的事情。 不对!大司徒不是已经年过八十了吗? 但刚才看到的女子,绝不是八十岁的老人啊!不会把孩子送错了门吧? 周氏甚至忍不住掀帘子确认下,嗯,确实是姜府没错,门上确实挂着御笔亲题的匾额没错! 虽则已经亲眼见过,但要说大司徒的年纪,周氏完全看不出……只觉得大司徒身上,有种历经世事权掌天下的威严,却又有从未沾过世事的渺然无踪,简直像是传说中‘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的天人。 与周氏的吃惊不同,在李小白的脑海里,年龄还是比较混沌的东西。 因而他根本没琢磨眼前人的年纪。小孩子看人,只按照孩童心性直白看可不可亲。 李小白现在完全没有进门时被娘亲传染的紧张情绪了——他只觉得,呆在大司徒身边,一点也不令人害怕,反而好自在好舒服。 大司徒的眼睛,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了。 像是,像是昨夜见过的明月! 于是李小白呆呆看着大司徒的双眸,直到被人捏了捏小脸蛋,才反应过来。 明明才是初见,李小白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被捏了左脸,还下意识转头露出右脸。 果然又被捏了。 然后他就被这位母亲念叨着‘要格外敬畏’的大司徒亲手抱起来,被抱到她坐着的榻上,挨着她坐。 大司徒低头对他道:“有一个人,让你见一见。” 李小白有点茫然:啊,这句娘亲没教给他怎么回答啊。 昨日娘亲教了他好多问题,比如念了什么书,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李小白就以为,自己来见大司徒,是要被问许多问题的,像是爹娘考自己认字一样。 谁知,大司徒什么也不问,只让他见一个人。 李小白索性忘记娘亲教的所有话,只按自己的心情来,他仰着脸儿:“好!” “请裴将军过来吧。” 很快,一位身着银色薄甲,剑眉星目的少年将军走进门来,腰间还悬着一口宝剑。 大司徒道:“请裴将军剑舞。” 少年将军行礼:“是。” 接下来的时光,李小白完全看呆了——哪怕他不知道这位是剑圣裴旻,剑舞为当代一绝,但他已经被深深震撼和吸引了。 李小白从未见过这样令他着迷之物,寒光凛然的宝剑,电光下射穿透云霄般的剑舞,比之前看到过的一切,都令他震惊着迷。 直到剑舞结束良久,有侍女上来送饮子,李小白才回神。 低头看到眼前摆着一只漂亮的玉碗,里头是透澈晶莹的淡紫色。 李小白尝了尝,葡萄汁! 特别好喝的葡萄汁。 而剑舞毕,下去换过衣裳的裴旻回来,就看到埋头喝葡萄汁的孩子,只剩下小汤圆一样的腮露在外头,心情有点复杂:“这就是大司徒说的,我命中注定的弟子?” 大司徒说的当然是真的,裴旻从不怀疑。 前日大司徒召见,说自己的弟子已到了洛阳,很快能见到,裴旻就很期待。哪怕大司徒说弟子年纪还有点小,裴旻也没在意,但真没想到这么小啊…… 目测了下,还不到自己膝盖呢。 李小白从玉碗中抬起头来,只觉得心里被欢喜撑得满满的:“我可以学剑?” 裴旻上前,弯腰戳了戳李小白的脑门:“你愿意认我做师父吗?我教你剑术。” 李小白很快发现,大司徒和新师父眼前,虽也是玉杯盛着淡紫色液体,看起来是葡萄汁,但闻起来却跟他杯子里的不同。 “这是酒吗?” 闻起来跟阿翁喝的酒有些像。 李小白的腮又被捏了一下,只听大司徒道:“果然是你啊,这么小就认识酒。” 李小白:? “但现在可不能给你喝。” 李小白眨巴眼:“什么时候才能尝尝酒的滋味呢?”在家里,爹娘有时也对饮,但也不给他喝。 “再等十五年吧。” 李小白好失望,对不到三岁的他来说,十五年,简直是想象不到的长,那还要多久啊! 其实李小白是有点茫然不解的。 他知道这位让娘亲紧张的一夜睡不着的大司徒,一定很忙——只看门口排长龙的马车就知道了。 但这整整一日,大司徒却又很耐心的陪着他,跟他一起喝葡萄酒(汁),看剑舞,聊天。 甚至还亲自带他去逛府邸,给他准备了许多书和礼物。 为什么呢? 李小白很聪明,已经能分辨出人的情感:爹娘家人疼爱他是因为亲缘,娘眼里满满都是疼宠心爱,有时候抱着他不撒手只叫心肝宝贝。可大司徒明明是初见,看他的时候却好温柔,像是看一块珍宝,带着无尽的期许。 李小白迷茫后,又很快开心起来:一定是因为他讨人喜欢! 他是家里最讨人喜欢的孩子,所以大司徒也很喜欢他。 于是用过午膳后,他忍不住跟大司徒分享自己昨晚刚刚树立的人生目标:我想写好多好多诗,尤其是月亮的。 说完后,脸又被轻轻捏了一下,李小白后知后觉——大司徒好喜欢捏脸哦。 “好,多多写。” 哪怕再不舍,暮色四合的时候,李小白也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他看着大司徒,还没有开口,眼前人就已经未卜先知道:“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 “什么时候呢?” 李小白仰头问道,却没有得到具体的回答,只是又被捏了捏脸。 有侍女来领他:“小郎君,这边请。” 李小白不舍地走到了门口,忽然扭头跑了回来,一直跑到大司徒的榻旁,扯了她垂下来的衣袖问道:“我能尝一口葡萄酒吗?” 十五年啊,太长了。 李小白觉得脸上有点痒痒的,原来是大司徒垂下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银白色的发丝,比他见过最好的银线还要好看,映着一双明月清泉似的眼睛。 他见到大司徒脸上分明的笑意。 很快,大司徒再次抱起他,放在榻上,将玉杯推到他面前:“可以尝小小一口。” 倒是他的新师父,上前一步:“大司徒,这孩子还太小,这酒……” 李小白连忙抱住杯子。 他用舌尖小小的点了一下。 这……好像还是葡萄汁啊。 见裴师父要上来拿走他的杯子,李小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闭上了眼睛立刻抢喝了大大一口。 旁边裴旻上前一步的动作晚了,只看这孩子‘咕嘟’一口喝了大半杯葡萄酒——怎么说呢,只看勇气,倒是好的剑客苗子。 他无奈道:“还好吗?” 李小白道:“跟葡萄汁是一样的!就是有点苦,还有……” 还有…… 我是谁?我在哪儿?眼前怎么好多圈圈? 李小白睡过去前,还能听见大司徒的声音:“让人去告诉他爹娘一声,这孩子留在这里住一晚吧。” “再请府里的儿科大夫来瞧瞧,备些孩子能喝的解酒甜汤。” 之后,李小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小白醒来后,有侍女上前给他喂甜汤。 还不忘扭头对另一个侍女道:“大司徒说了,小郎君一醒就去报她。” 那位侍女略一犹豫:“可,大司徒正在跟上官侍郎夜谈……” 想了想还是去了,反正上官侍郎也不是外人,她常夜里留宿在姜府呢。 月色皎洁,从光亮的琉璃窗透过来,洒了一地银霜。李小白就呆呆的坐在床上,看着大司徒走进来。 她一身青衣宛然,月光洒在上面,流转出碧波一样的光泽。大司徒在月色中而来,整个人也像是由月光与霜雪凝聚而成的—— 李小白看着她,又不由转头去看琉璃窗外的月亮,然后不等侍女抱他,就活泼灵巧跳下来床来,一路跑到大司徒跟前,小小声问道:“大司徒是不是从月亮上来的?” 一定是的! 大司徒略摆手,侍女退了出去。 李小白原本仰着的头变成了平视,他惊讶地看着大司徒竟然蹲下身子,完完全全与他平等对视。 然后温柔地搂着他,跟他一样,用说秘密的语气轻声道:“我不是从月亮上来——但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我告诉你,你会不会替我保守秘密?” 李小白用力点头。 他想起之前偷听到的爹对着娘赌咒发誓,说什么会一生一世,不然就……还没说完就被娘给止住了。 想来那就是最重的誓言了。 于是他举起小手:“我会一生一世保守秘密!” 大司徒笑了,宛如霜雪冰溶。她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才会有散开的轻柔纹路,显出历经岁月的痕迹来。 “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小太白星。” “我来的地方啊,是‘东方红太阳升’之处。” 李小白震惊了:啊,大司徒不是从月亮中来,竟然是太阳吗? 他不由追问道:“那里好吗?” 大司徒点点头:“嗯。所以,我有些想家了。” 淡淡的情绪蔓开,像是一地月色一般。 李小白已经把娘亲说的‘对大司徒要无比敬重’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伸出双臂搂住眼前人的脖颈,像乳娘哄他等娘亲回来一样,轻轻拍了两下:“再等等,就能回家了啊,不着急。” 耳畔听见,大司徒又笑了。 两人分享完秘密后,李小白便听大司徒问道:“夜里会不会想爹娘?要不要找人送你回家?” 李小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我不想回家,我想看月亮。” 还很自然就把亲娘在家的说一不二的独断给供出来啦:“昨夜我要多看一会儿月亮,娘都不让,还凶我‘看个大头!’” 他指着琉璃窗:“开窗看月亮好不好?” 大司徒没有拒绝,她亲手为他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衣,又给他带了一顶暖和的虎头帽。 “好,咱们一起赏月。” 李小白生平第一回,在夜色中伏于窗口,尽情看着天空上挂着的白玉盘。 不,是月。 月亮,可真网 第43章 李勣的重量 李勣自并州返回阔别已久的长安。 从贞观七年,他代晋王坐镇并州后,这些年一直未回京。原该入京述职的年份,又赶上其父去世,须得扶灵回乡守孝三年,出孝期后又奉圣命继续坐镇并州。 圣人曾亲口赞过‘隋炀帝需长城,朕有李勣就够了’,可见他坐镇并州的重要性。 至今已经快十年了。 这回召他回来,李勣也很欢喜:距离上次他参与灭东突厥之战,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被放在防守的位置上多年,终于可以打进攻战了! 天知道侯君集被派去灭高昌的时候,他眼馋的都睡不着觉。 而且十二年前灭东突厥,总统帅是李靖大将军,李勣比他小近二十岁,资历和战功上都是比不过的。他也很钦佩李靖大将军用兵如神,当时在其麾下带领一军也很听指挥。 但从军者,谁不想自己做一回统帅! 这个机会终于被李勣等到了。 这次的‘唐版东突厥保卫战’,意在打痛薛延陀。圣人特意召他回京,想来是要授以三军统帅之位! 李勣大将军回京后,并没有即刻出发往北去——薛延陀如今名义上还是大唐属国,不能行不教而诛之事。 朝廷得先修书一封,以天可汗名义斥责薛延陀妄动刀兵,令他退军,如果薛延陀不退,大军再出发征讨。 李勣倒不怕薛延陀溜了:夷男虽有点瞻前顾后,但也是一国可汗,二十万大军出动,打的还不是大唐,而是积怨深重的旧仇人东突厥,若是被大唐一句话就吓回去了,那夷男也不必做人了,整个漠北别的部落谁还能怕他服他? 甭管二凤皇帝还是李勣,都知道这回薛延陀不会退,发圣旨斥责不过是走个过场:我们可是教育你了啊,给你悔改机会了啊,你冥顽不灵我们才不得不正义之师出手的。 这是必须的面子工程。 在走这个流程的时间里,李勣大将军回到了长安,拜见圣人。 见过圣人后,他就直接去拜见晋王了。 这也是在圣人跟前过了明路的,他到底是代并州都督,一直代管着晋王的封地。 “见过晋王。” 李勣还未弯腰,便被一双手扶住。他原本低垂的目光,顺着这双修长白净的手抬起,看清了眼前的少年。 “大将军实不必多礼。”李治双手托着李勣的胳膊,眼睛里带着柔和笑意打量李勣的面容。 “十年不见,大将军丝毫未变呢!” 李治天生就有这样饱含亲和力的本事,哪怕是打量人的面容,也令人觉得如沐春风。 饶是李勣一颗征战沙场多年的铁血心,都不由生出感慨。 “晋王看臣未变,但臣观王爷却是长大了好些。” 十年前,李勣尚不足四十岁,如今却已经年近五十。 但他早些年就一直驰骋沙场,这张脸吧,天然就像四五十岁的,所以除了两鬓微白外,面容还真没啥变化,数十年如一日的老成。而他进长安前,还特意把自己头发染回了黑色,生怕皇帝觉得自己有老相,不肯令他做三军统帅,因而不是李治说客套话,而是李勣与十年前当真毫无分别! 但李勣看李治就不是了。 十年前,刚封晋王不久的李治,才是五岁的孩童,那雪白嘟嘟的脸就像是一枚牛乳做的玉露团。他作为封地之主,遥领并州,自然要送代行权柄的李勣出京。 当时晋王就坐在皇帝的膝上,李勣御前辞行完,就见皇帝小心翼翼把小儿子放到地上,柔声道:“雉奴,昨儿父皇怎么教你的,去,送送李勣将军,他是去替你守封地去了。” 那声音之溺爱柔和,李勣险些没绷住脸皮——被酸的一哆嗦。 彼时李勣也有儿子了,他向来是极标准的严父,让儿子去做事,还用哄?吩咐一声就是了。要不肯听话踢一脚就好了,再不行踢两脚。 见此情此景不免感慨:陛下在军伍中也是雷厉风行的脾气,原来私下这样溺爱孩子啊。 李勣就见这枚小玉露团子慢慢向自己走过来,努力走的周正——为表郑重,长孙皇后为儿子穿了全套亲王服制,行走起来不便不说,李勣就见晋王的小脸儿都被金冠压得有点发皱了。 五岁的李治就这样走到李勣跟前,努力做出一副大人模样:“大将军久守晋阳,为国戍境令夷狄畏服,训整戎旅使边尘不惊。此去辛苦,万望珍重自身。” 听他这样小的孩子,工工整整背诵这些话,努力端正严肃了小脸儿说出来,李勣觉得甚是可爱,但面上也绷住了,也恭敬道:“臣领晋王训。” 背完了该说的话,五岁的晋王却又忽然转身去多宝阁上,努力伸手,旁边的宦官云湖忙跑过去,替他够下来一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 晋王才抱着柿子又回来,塞给李勣:“母后说,柿子是如意之意,过年的时候,母后的衣裳上绣的都是柿蒂纹——大将军拿着柿子,此去事事如意。” 李勣讶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想是方才陛下叮嘱他时,提到了边境不安,要他小心应对的缘故。 李勣双手接过这一对玲珑剔透的黄翡柿子,肃声保证道:“晋王放心,臣必为王爷守好并州!” 皇帝还坐在御座上笑道:“雉奴,你倒是会挑东西,案上有摆着吃的柿子,你怎的挑了朕的翡翠柿?” 晋王转头道:“这个不会坏。” 君臣隔着年幼的晋王相识一笑。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之前站在多宝阁前,努力够也不够到黄翡柿子的孩童,已经是个挺秀的少年郎了。 人难免会被记忆所影响。尤其是一些温柔的,当时曾被触动过的回忆,很容易将好感延续下来。 起码李勣再看到李治时,不像看陌生人那样平淡。如果用好感值来具体化,那便是李勣大将军一般对人都是‘0’,看李治却是天然带了“+20”、 李治也给他准备了很贴心的见面礼。 并没有什么格外贵重物品——毕竟哪怕李治作为晋王备受宠爱,吃穿用度无一不上佳,但论起有钱来,也绝对没有这些打仗的大将军们有钱——他们都是富可敌国,因为确实灭过一国。 李治准备的礼有稀罕的棉布,再有一些南边贡入长安的药材:“大将军与父皇,都是征战沙场之人。” “我听父皇说过,当年带兵曾有两日两夜急行军不能合眼的紧急军情,也有冬日只好忍着冰冷埋身藏于雪中的险况。以至于父皇虽龙体强健,却总有些零碎的从武旧毛病,间或就哪里疼一下酸一下的,大将军想来也是。还是要好生保养。” 这些确实都是李勣有钱也买不到,或者说能买到也不敢用之物,总不能用的比长安城的贡品还好吧。 于是深感晋王依旧是个体贴温柔的孩子。 李勣是回长安后第四日,才从留守长安的次子与长孙这里得知晋王另外的体贴厚道处。 历朝历代,凡武将领兵在外,镇守一方,是不可能把全家老幼妇孺都带上任的,为表忠诚,必要留要紧家人于京城。 李勣的长子跟他一样效力军中,因此原本留在长安的是次子,也替他孝敬照顾爹娘。 只是在李勣父母年迈相继过世后,只在京中留一个次子,就显得有点单薄了。 李勣自认,他之为人从无某些武将(侯君集:你别阴阳怪气,你点我名吧)的粗豪不拘小节。相反,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觉得成大事者往往败于小节。 于是李勣不等旁人有任何微词攻讦,便在守孝后,立刻把承继宗祠的嫡长孙李敬业送回了长安老宅,行事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待李勣拜会过长安故旧后,这日次子李思文与长孙李敬业就一同前来,将府中历年皇家赏赐的单子呈上。 哪怕李勣不在京中,逢年过节府上也必得赏赐的,李勣心细,正是要从这些皇家赏赐上,看看圣恩是否变得稀薄,有没有因他常年在外,就被皇帝忘记。 需知见面三分情呢,武将就是这点不好,在与圣人的亲厚上,远没有文臣扎实。 他细细翻了半日,见每逢年节圣人御赐之物不但没少,甚至还偶有加厚,便觉欣慰。 再往后翻,太子魏王处送来的礼,则是年年相同,显见是命人按官职例备的。 倒是晋王的礼,这些年来不同。 晋王幼时赏给属官的礼皆是出自母亲长孙皇后之手,自是无不周到妥帖。只是自贞观十年起,晋王府送来的礼便是肉眼可见的办事手笔稚嫩,赏赐样数不少,但并不成个体系。 李勣心里一动,再默算一下:是了,从那年起,皇后娘娘仙逝,晋王由圣人亲自抚养。可圣人再抚养,也不会细致到如皇后般把年节礼都替晋王备全了。李勣见礼单里还有些显见是贡品的吃穿用物,显见是晋王自己交代的,并不是宫里宦官按例代办的。 就这份用心,就足以让人感念了。 李勣合上了礼单。 他这才回长安三天,已经觉得京中味儿不对了,简直像是大年三十夜里待点的干竹一样。 夺储之争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刻! 很快拿定了主意:得躲着点。 李勣常年在外,想了想自己从前跟太子和魏王都无甚交情,便想着躲了此事——好处眼见是沾不上了,那就作壁上观吧,可别鱼没吃上倒是沾一身腥。 然而他想作壁上观,有人却非要拖他下水。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如今魏王李泰睡梦中都忍不住念叨这句话:就差那么一点了! 他与太子位一步之遥。 狂悖、忤逆、偏宠佞臣——太子已经犯了许多大错,近来又添了一条,殴打老师!这样的人能做太子吗? 李泰自修书完毕,常围在父皇身边打转,是深知父皇与太子的父子情分,已经所剩无几了。 如同一个人,已然没了血肉,只剩下骨架子硬撑罢了。 只需要再推太子几把,再让人把自己捧的高一点,让父皇看的再清楚一些——谁才配继承大唐基业! 好让父皇早下决心,废立太子! 等待和未知,从来是最令人心焦的。 李泰最近心火肝火都旺盛,甚至要每日喝点尚药局开的黄连水压一压。 这日他正在皱着眉努力咽黄连水呢,便闻宦官来报,工部侍郎杜楚客求见,李泰心头一宽,忙命请。 魏王党中,杜楚客的官职不是最高的,但李泰最喜欢他。 因这人是他的死忠粉,还是特别有用的那种——杜楚客到处跟人安利魏王的聪明智达文章绝伦最重才子士人,他的好名声倒有一半都是杜楚客替他宣传的,可谓是魏王党当仁不让的宣传部长。 杜楚客这次来也是有要紧事的,他语重心长对魏王忧心道:王爷啊,咱们团队文重武轻啊。 说着掰着手指数:门下省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尚书苏勖……这几位要员是文臣,下头依附魏王的也多半是文臣。 杜楚客看起来比魏王还急:“圣人已将侯君集放了出来,只道是高昌之事功过相抵……唉,咱们花了那样大功夫,终究没有将侯君集钉死在牢里。” “这便是武将的好处了,总有实打实的军功傍身,圣人哪怕暂时弃之不用,也舍不得杀的。臣所虑者,若是将来再有战事,侯君集再立大功,又是太子的一柄利剑!” 他说的眉头紧锁,李泰听得也是发愁,不由‘吨吨吨’喝了一杯黄连水。还让人给杜楚客也上了一杯。 杜楚客其实极怕苦,但魏王所赐,只好谢恩喝了。 之后皱着一张被苦的不行的脸说:“魏王莫急,臣有一主意。” 心下不由后悔自己装高明,刚进门时不肯献计,还特意夸大了艰难,想装一把让魏王来请教他,结果就被迫喝了一杯苦死人的黄连水。 他也不知魏王是不是看出来了在惩罚他,于是也不敢装世外高人了,连忙道:“魏王,眼下就有一大将军,不比侯君集差呢。” 说着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勣’字。 李泰展颜:“是了,我竟忘了李大将军!他如今可是回京了呢,若是此番能破薛延陀,必是大功一件。” “如卿所说,向来只有文臣为我扬名,若是再有这般武将肯效力,何愁太子与侯君集?” 又欣喜地看着给他出主意的杜楚客,再次赏了一杯黄连水,不过他是纯纯好意,还连声嘱咐道:“快入夏了,天气难免干燥,多喝些黄连水,败火的!” 杜楚客只好又喝了一杯,之后连忙告辞跑路,生怕被赏第三杯。 之后,李泰这边便频频出动文臣,以各种方式‘拜访’大将军,上门做说客。 给李勣烦的要命。 魏王觉得拉拢李勣一定对他很有用,这想法是没错,但魏王对李勣可没啥用。 李勣又不是割肉饲鹰的佛祖,他凭啥把自己割了肉去喂魏王! 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太子那边的人也不消停,也来拉拢他。 倒不是一直在奉命闭门不出,‘思不敬师长之过’的太子殿下派属官拉拢李勣。 而是侯君集自己跑来了。 侯君集此时正赋闲在家。 这位将军从高昌国回来就一直在走霉运,先是在高昌犯下贪腐之错被下了大狱。好容易混过此事被放出来,皇帝原让他去兵部戴罪立功,谁成想因为太子殴打张玄素一事,又丢了差事。 没错,上次太子找人打老师,也跟老侯脱不开干系——东宫一众内监和宫女都被皇帝换过了,太子根本指使不动。 倒是太子身边的千牛卫(亲卫),一直没换,一直是侯君集的女婿贺兰楚石为首领做东宫千牛内率。 太子就找他要几个侍卫打张玄素。 此事干系大,贺兰不敢擅专,特意去问过了岳父,侯君集想了想:太子无人可用,自家若肯帮忙正是雪中送炭之壮举啊!若此时顺应太子,将来太子登基,必念此困顿之时相扶之情。 况且……张玄素对着太子都梗脖直谏,何况旁人,那侯君集下狱前,也没少了张玄素的参奏,从本心论,侯君集也很想打他一顿的。 于是便令女婿应下来,横竖等张玄素出了皇城,回到他家宅坊中,令几个侍卫提前埋伏蒙上脸把他打一顿,接着就跑谁能知道。 计划的还挺周到。谁料就在侍卫出发当日,太子忽然改了主意道:“张玄素实在可恶,若是在坊中打他一顿,无人得见他的狼狈,实难出气。你们就去皇城门口将他打一顿吧。” 贺兰懵了:啊?在皇城门口殴打东宫之师?这,这是什么操作啊。怪不得人人都说太子性乖戾,果然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太子殿下吩咐过后,还立刻催逼他们出发。贺兰来不及请示岳父,也不敢违抗,只好带了几个心腹躲在皇城门口,待张玄素出门的时候将他围住。城门重地,哪里敢如计划中狠狠打张玄素一顿,只敢意意思思推搡了两下,觉得能给太子交差就跑了。 而此事很快被紧盯东宫的魏王一党扒了出来,直接报到皇帝跟前去了。 侯君集女婿从千牛内率,直接降级成普通东宫侍卫,侯君集官职也跟着没了。 给他郁闷的:太子殿下你咋这么轴,就是咽不下一口气呢,等你当上皇帝,把张玄素给片儿了也没问题啊,何苦现在非要看他丢脸? 英国公府。 李勣一听侯君集到访,头就突突突疼了起来。 偏生还不能不见。 两人曾经是一起打东突厥的同僚,有几分同袍之分。兼之侯君集近来比较寥落,这时候更不能不见,免得人说他趋炎附势,看战友一倒霉就不理会了。 侯君集特别不见外,见了李勣就直接道:看在咱俩交情的份上,你得来跟着太子殿下干!太子殿下现在为小人所乘,须得忠臣良将护驾。 颇有种‘我看你还不错,快来跟我混’的架势。 李勣闻言差点没给他跪了:……看在咱俩有点交情的份上,能不能放过我啊! 侯君集看他一脸被噎住了的表情,以为李勣初到京城,听闻此事太震惊,于是准备‘贴心’给老战友一个缓冲的时间。 就关怀道:“你先好生歇几日。” 之后就当李勣默认了扶助太子,还跟他计划起来:“最好你在长安能多待两个月。唉,为了张玄素那事儿,圣人恼了,不许太子出门呢。不然我今日就带你去拜见太子。不过圣人跟太子是亲父子,以前也恼过,两三月也就罢了,到时候我再带你去吧。” 还不忘嘟囔一声:“张玄素也是的,天天对着太子殿下谏来谏去,他们那张棺材板似的脸,别说太子烦了,谁我见了都想打呀。” 侯君集嘟囔完后,还抬手绕过李勣的脖子,跟他勾肩搭背起来:“京中能跟我说得上话的人少,你回来,我心里就高兴多了!咱们正可一起匡扶社稷,扶助太子!” 李勣双眼无神:让我走!现在、立刻、马上! 有太子和魏王两方势力拉扯着,李勣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特别想立马去北地打薛延陀。 起码要离开长安吧。 于是每回去面圣,李勣都向圣人表态,自己担忧东突厥。哪怕大军不能轻动,也请圣人允准他先带几百骑去见一见阿史那思摩,可以帮着一起重整东突厥退入长城的残部。 如此问了几回,二凤皇帝还感叹李勣忠勇,急着为国效力建功立业,于是大笔一挥,又给他加了一个重量级官位:兵部尚书。 正是侯君集被削掉的官职。 李勣:…… 多个官职倒不是不高兴,但人真是越来越难做啦! 他只得日夜眺望北方,心心念念只有一人,那便是薛延陀真珠可汗,心中祈祷:夷男!你一定要做个有勇气的男人!赶紧打东突厥,千万别怂别退缩,我就等着你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春末夏初,在姜沃看来,是最舒服的季节。 她素喜光亮,但古代高阔的屋子,照明确实是个大问题。 太史局内部,是白日也得点着九枝灯台的,否则只靠日照,根本照不亮一整个大堂。大堂最深处,甚至幽暗如夜,哪怕点着灯也不好办公。只能设些柜子,做存放文书之用。 姜沃的办公隔断是在窗边,光照最充足。 此时这般春末夏初,以及秋高气爽,便是最好的季节。 李治坐在姜沃对面,看着阳光跳进来,遍洒明媚,倒觉得心情好些了。 他搁下手里的白瓷茶盏,对姜沃道:“唉,就是我方才说的那般烦恼了。实无人可用,李勣大将军那边,只有我亲自去了。” 树影一动,一块圆形的光斑在桌上跳来跳去,姜沃不由有点走神:方才李治跟她简短又生动的描述了一番,太子党(侯君集与其心腹)与魏王党(人数众多)是怎么样下死力气拉拢李勣大将军的。 姜沃脑海里不由出现了一个画面:q版的李勣大将军像个珍奇的宠物小精灵一样在前面狂奔逃窜,后面跟着魏王侯君集等一大批人,不停甩出精灵球想要捕捉这只ssr稀有款收入图鉴…… 她把自己从这个画面里□□,对李治笑道:“所以王爷来寻我卜一个吉日?” 李治点点头:唉,书到用时方恨少,人也是一样啊。 他没有下决心夺储前,并没有感觉,直到去岁定了此心,才觉得可用可信之人捉襟见肘。 说实在的,如今他信赖的,能够直言相告他有心储位的,不过三人。 偏生这三人里两个是姑娘也是暗线,没法去帮他跟李勣牵线。 剩下一个崔朝原本是可以的,但在侯君集这等将领出面,魏王处好几位侍郎甚至尚书亲自登门后,崔朝目前的官位实在是不够去说服李勣的。 舅舅长孙无忌倒是够了,但是李治至今不敢跟长孙无忌主动把话点破。 舅舅到底是他们所有人的舅舅。哪怕这会子倾向于他,一旦太子哥哥忽然醒悟,决定洗心革面,舅舅八成会回去继续扶持太子。 因而他决不能在舅舅那里,留下他要主动争皇储位置的把柄。 就像李治现下最信的三人,并不单因为情感,更是因为他很清楚,他们几人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媚娘将来想不在感业寺孤苦一世,姜沃想要正大光明站到朝堂上去,崔朝想要摆脱崔家的桎梏,他们只能选他。 而长孙无忌却不是非他不可。 故而思来想去,示好李勣这件事,李治只好亲自出马了。 硬件条件不够,那就加玄学buff,所以李治先来请姜沃给他起个卦,算一个良辰吉日去亲自拜访李勣。 姜沃随手拨着手里卦盘的铜片,轻声道:“我有另一个主意,王爷听听如何?” 李治点头笑道:“你只管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日就是武才人指出舅舅一事,令我醍醐灌顶。” 李治很乐于听他看得上的人出主意。 姜沃道:“李勣大将军,现在就如同一匹难得的名驹,太子、魏王与王爷您都是想要收服这匹千里马之人。太子与魏王人手众多,武器精良,来势汹汹,势在必得——其实已经大大惊扰了这匹名驹,令其烦躁不堪,想远远逃离——听说李勣大将军已经三番两次请旨出长安,必是为躲避此事。” “既如此,王爷何不换个思路?” 姜沃想起前世的一句话,拿来分享给晋王:“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臣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其实王爷与大将军,也是某种程度的同病相怜不是吗?” 都被太子和魏王夹在中间,拉来扯去,像块可怜的夹心小饼干。 李治只觉得心情霍然开朗,像是窗外的阳光洒满了心底。 “多谢太史丞。” 他何必要以自己的短处去拼太子与魏王的长处呢! 就在李治头脑风暴出好几个想法的过程中,姜沃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卦盘,起笔写了个日期:“从卦象看,这一日吉足胜凶,从宜无讳。” 李勣第六回去面圣,想要请求离京时,还未开口就听到了一个令他欲吐血的消息:薛延陀似乎被大唐的训斥与警告给弄怕了,在阴山等地徘徊不前,颇有些不敢继续猛攻东突厥,只敢围困的架势。 若是如此,阿史那思摩自家也能顶住。 今日二凤皇帝召李勣过来,也是告知他此信:让他不必急着出战了,可先留在长安,去兵部岗位走马上任,等薛延陀下一步动作再说。 毕竟薛延陀后勤储备也是有限的,决不能就这样进也不进,退也不退的撑太久。 李勣:夷男,你不是个男人! 皇帝倒是心情不错,李勣告退前,忽又叫住他:“既然进宫一趟,正好去看看雉奴。这几日他总是问朕些并州的风土人情,要紧关隘的排军布阵,很是好学。朕想着,并州之事,再没有比你知道的更清楚的了。” 李勣应了是:他是很愿意晚点出宫回家,免得被太子和魏王的人围堵的。 从立政殿正殿出来,李勣收拾了心情,由云湖亲自带着往侧门走——穿过侧门的一处附殿,便是晋王李治的宫殿。 李治十三岁前,是跟妹妹们一起养在后殿的,只是他单独占据东边屋宇,夜间与公主们分开居住。 随着年纪渐长,李治白日也渐不适合跟公主们呆在一起,但皇帝也不舍得把他挪出去,就另外收拾了立政殿旁边的一处附殿给他,又将门户打通,依旧算是亲自养育幼子。 李勣看着整修不到两年的附殿,门槛上的油漆还极鲜亮。心道:虽说圣人看重起疼爱,似乎还是晋王更多些。毕竟魏王到了年纪哪怕不去封地,也搬出宫外魏王府住去了。 李治迎到了殿门口:“大将军!” 李勣忙赶上去两步:“晋王折杀臣了。”说着要弯腰行礼,被李治再次托住,然后请他往里走,还不忘吩咐小山:“快让人煮扶芳饮来。” 转头对李勣笑道:“我这儿的扶芳饮与别处不同,是崔家的秘方。” 李勣道:“是如今鸿胪寺丞崔小郎君吗?臣见了一回,着实好相貌。”李勣原本是去鸿胪寺催问发往薛延陀的书信,结果进门与一少年郎撞了个对面。饶是李勣多年征战,见多识广,都被晃了一下,觉得眼前一亮。 甚至回府后,还记得这惊鸿一瞥的少年,便召来次子一问。 这一问,立刻得到了一大篇回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勣次子李思文如今在太仆寺做官,跟鸿胪寺的衙署离得不远,常能在路上偶见骑马的崔朝。 两人虽不算至交也算熟人,李思文听父亲问起,连忙夸崔郎样貌,又赞崔朝并不在差事上挑肥拣瘦,出使西域走了最苦的一条路,还带回了棉种等事。 李勣想到晋王送的棉布,再听儿子讲起崔朝给晋王当伴读的旧事,也就能估摸出崔朝在晋王眼里的地位。 此时听晋王让上的崔氏扶芳饮,就越发肯定了:嗯,可以让儿子孙子,多跟崔朝打打交道。 李治桌上有一张描图,李勣一眼就认出来了:“王爷在画并州各县?” “是,大将军帮我看下,可有错漏?” 李勣镇守多年,对并州的舆图,比对自家花园子还烂熟于心。 见图上有错,便取过细笔,一点点帮李治改正,还饱蘸了案上小瓷碟里的各种颜色,边圈边给李治分讲,哪里是屯兵之处,哪里是外松内紧的咽喉关隘,甚至连哪几处民风彪悍,好发生械斗事件他都熟知。 李治听得频频点头。 见李勣讲的多了,还适时递上扶芳饮。 其动作之自然,李勣都下意识接了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臣失礼了。怎敢劳动晋王。” 李治笑道:“这有什么,大将军继续说,若是村镇中出现彼此械斗,一县官吏不能辖制又该如何?” 李勣就继续讲下去。 两人一问一答,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告一段落。 李治将已经画的花花绿绿的图仔细收起来:“明儿我照着这张,再整整洁洁描一张新的。”又唤人过来:“小山,上几碟点心来,快些。” 他转头对李勣一笑:“讲了这么久,大将军想必也有些腹内生饥了。” 李勣既不想出宫,就也没推辞:“叨扰晋王了。” 谁知李治吩咐下去没多久,就见小山空手进门,一副挨前蹭后,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勣一眼看出,便起身:“容臣先避开。” 李治摇头:“我这儿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又蹙眉问小山:“你这般形容作甚,倒是说话呀。” 小山只好道:“王爷之前吩咐过,若是魏王入宫,就赶快上禀。奴才方才见魏王的舆进了立政殿了——这个时辰过来,只怕要留下用午膳。” 李勣就见晋王的脸色一变,喃喃了一句:“啊,那怕不是要来叫我一起去,好做兄友弟恭状?不成,我得躲一躲。” 李勣:……原来你也一样! 想想晋王的处境,可不是吗?太子和魏王都是他同胞兄长,必然是都想拉拢他这个住在皇上身边的幼弟。晋王想来是不愿意涉足兄弟之争,所以只能惹不起就躲起来。 李勣最近被追的崩溃,堂堂大将军给逼的差点有家不敢回,此时见李治原来跟他一样的处境,心里甚至有点心酸涌上来。 知己啊。 既如此,李勣极为理解地起身:“王爷既要出宫,臣先告退了。” 却见眼前晋王转头对他认真道:“大将军,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躲躲?” 李勣一怔——晋王知道,原来他知道自己的为难。 李勣心里先是讶异,很快又释然:是啊,晋王已不再是十年前的孩童了,他虽不争不抢为人仁厚宽善,但温柔不是糊涂,他一向很聪明。 犹豫了两息后,李勣忽然笑了,饶有兴致问道:“那臣敢问晋王,躲去哪里呢?” “大将军随我来就知道了。” 第44章 请君暂上凌烟阁 李勣再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从宫中一殿后门做出‘溜走状’。 晋王溜得像一只警惕的小猫,以至于李勣也跟着放轻了脚步。 到了宫门口,李勣才后知后觉,晋王身边连侍卫都没带,只带了那个叫‘小山’的宦官。从北侧宫门上了马车后,只好由这位小山公公亲自驱车。 李勣一般都是骑马,坐车的时候很少。此时坐在锦绣一片,柔香拂面的马车上,还有点不自在。 因靠着一个软绵绵的坐枕,李勣就问道:“这样暄软,填的便是能织出棉布的棉花吗?” 李治点头,带了几分遗憾道:“若无此事,原本今日还想带大将军去司农寺看棉花株,之后再去太史局见见梦到棉花的姜太史丞的。” “但可惜,要是还在皇城中,午膳时分少不得被四哥‘请回去’。尤其是四哥若是得知不光我在,大将军也在,更要请人了——只好躲出宫外去。下回再见吧。” 又笑问李勣:“大将军十年未回京,不知回来后,有没有听说过两位仙师收了弟子?” 李勣点头:“听过的。”且说晋王主动提起太史局来,言语颇为熟络,正好对上李勣一件心事,于是立刻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那还请王爷下回,务必带我往太史局一趟。我与两位太史局素无往来,实不好贸然上门请动。” 李治奇道:“听大将军这意思,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若是寻常算什么祭祀、婚嫁吉日,只递名刺过去就是了,太史局自有人会测算了还回去。 李勣这倒是像有什么大事。 “提起这事,臣就糟心。”李勣威严的脸上眉头紧锁:“是臣这回奉命回京的路上,在一处茶铺子暂歇时,见到外头有个躺着的乞丐,生了恻隐之心,便买了几个肉饼与他。” 谁知那乞丐接了肉饼,却道欠他一饭之恩。 接着说了一句话‘回报’:“汝家数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不如早做抽身退步之举。” 李勣差点当场提剑砍人:……我多余给你饼了是不是!咋不饿死你呢! 若只是如此一句恶言,李勣会以为遇到个疯子,但偏生那乞丐接下来还有一句:“且此劫难之根,已在汝京中公府之内。” 李勣这才真的惊了一下:他奉命入京,为尽快赶到长安,并没有用国公府的规制车驾,只是带了数个亲兵,简装而行。 这乞丐便是能看出他是个将军,如何又能看出他是个国公?! 但再问,那乞丐就跟死了一样往地上一躺,再也不说话了。 李勣好心投喂乞丐,却惹出这样一件糟心事,别提多郁闷了。 到长安后,也有心重礼去太史局请出两位仙师卜一卦求心安,然而一打听才知道,袁仙师已然隐退且连眼睛也坏掉了,而李太史令则全心观星,基本连朝都不上。太史局的事儿竟然交给了一个年轻的弟子,且是个姑娘家。 给李勣愁的:这就是外放将领的劣势了,跟京中各署衙没有交情。 之后李勣又被太子党和魏王党同时盯上,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不提——生怕让两边知道他有所需,以此为由来挟制他。 谁想今日天缘凑巧,晋王显然跟太史局关系很不错。 在李勣心里,晋王已然跟那两位不同。故而李勣就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想请晋王为他引见。 李治笑眯眯应下来:“好,等大将军下回入宫,我带你去太史局。” 李勣暂放下了一件心事,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 他就撩起马车帘子往外看去,见马车已经到了一处大路,便问道:“咱们是去王爷的府邸躲躲?” 李勣知道晋王在宫外也有宅子。 却见李治摇头:“大将军请与我一起去趟舅舅家吧。” “赵国公?”李勣顿时迟疑起来:“可臣与赵国公向来无甚私交……这样贸然拜访,岂不是太唐突了。” 作为驻扎在外,手握兵权的大将,李勣一向很注意与京中的宰辅们保持距离:跟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文臣之首,都维持在一种敬而远之的程度上。既不能得罪了,更不能太亲近了。 尤其是长孙无忌还是外戚,李勣跟他的关系就一直就停留在,上朝时彼此见礼,互相谦让先行的程度上——当然,长孙无忌官位高,客气过后,都是长孙无忌先行。 “大将军。我有一点浅见,说给大将军一听。” “您听后若觉得无理,我便命小山先去府上将您放下,我自去见舅舅。” 李勣抬头,见晋王弧度柔和的杏眼中,流露出极清净诚挚的光芒:“大将军如我一般,不想掺和进夺储之事中,想保全自己。但大将军一日在长安城中,一日就要面对东宫和魏王府的示好。” “不站队,本身就会得罪人。朝上这样多朝臣们,未必个个喜欢去掺和夺储之事,只是身不由己。” “站在一方,只会得罪另一方,但哪方都不站,就会承受来自两边的压力,甚至,两边都怕大将军站到对面去——你既然不表态,为了避免将来的危险,想要提前把你拉下去也是有的。” 李治短短叹了口气,却似乎叹到李勣心里去了。 只听李治继续道:“我能够一直躲着,是因为我就住在父皇身边。他不会误解我,哪怕今日魏王哥哥生气于我不识抬举,在父皇耳边说了什么小话,我也能很快为自己辩驳,不会令父皇恼我疑我。” “可大将军能吗……” 李勣心中发寒:不,他不能。 他一直不是天子近臣,他是领兵在外的将领。若太子魏王拉拢不成,同时恼他不识抬举,在皇帝跟前进言,他能有什么法子为自己辩解?! 别说什么明哲保身——若明哲保身这么好保,不至于省六部所有大员,都各有倾向了。 马车上的帘子轻而薄,有细细碎碎的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里洒落下来。 李治的声音轻柔,却如这阳光般,带着让李勣不能忽视的亮度:“大将军跟我一起去见一回舅舅吧,想来舅舅能体谅大将军的难处。待大将军出征后,若是有人在父皇耳边说什么谗言,舅舅帮着说两句公道话,总比无人为大将军进言的好。” 李勣望过去,只见对面晋王眉眼坦荡,毫无闪避:“当然,只要我知道,我必然也会替大将军说话的。只是,事关朝政大事,我的话,总不会有舅舅的管用。” 李治言辞极坦荡,毕竟关于李勣的处境,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大实话。 马车内寂静了片刻,直到李勣一直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展:“那就拜托晋王,带我去赵国公府上拜访一下了。” “好。”李治眉眼一弯。 之后便不说这些事了,只熟门熟路从马车上拉开暗屉,拿出一包包的蜜饯点心来请李勣吃。 李勣也当真挨个尝过去,尤其是李治力荐的酒酿青梅。 而李治也只在旁带笑介绍吃的,仿佛两人出来春游似的,再不提一点朝政。 其实他这里还有一个机密消息,若是透露出来,必能换李勣一个大人情——但李治不准备自己说。 带李勣去见舅舅便是一箭双雕。 若是舅舅肯为了他示好李勣,将那件事告知,才是舅舅下定了决心要帮他夺储位的最有力证明。 赵国公府。 见到忽然来访的二人,长孙无忌很高兴—— 不只李治自己发愁支持他的官员实在太少,长孙无忌比他更发愁:主要是长孙无忌还愁着李治本性‘不争不抢’,他还得每每点拨李治的上进心。 此时见李治居然歪打正着,把李勣带了来,长孙无忌心里的算盘立刻拨的噼里啪啦响。 这要是不趁机拿下,简直是对不起自己啊! 尤其是李治婉转告诉他李勣的为难后,长孙无忌越发觉得:没错,就是你了,李大将军,来做我的同谋吧。 “看时辰,也到了该用膳的时候了。大将军留下用顿饭如何?”长孙无忌发出了示好的邀约。 李勣也很快顺着台阶答应下来:“今日叨扰赵国公了。” 酒桌上一向最适宜套交情。 且本朝‘食不言寝不语’的礼数,并不是整顿饭都寂然无声,不许人说话。相反,这些官员们都很习惯边用膳边谈事,只要不嘴里含着东西说话,仪态不雅就行。 比如朝廷公厨,最高级别的就是宰相们一起用饭的“政事堂”。 唐朝是群相制度,凡是省六部的头部官员,都能被人称一句‘某相’,进入宰相队伍,一起吃小灶政事堂。 这些宰相们就惯于午膳时议事——平时各忙各的,能有这种各部门宰相凑在一起的机会,当然就是边吃边开会的绝佳时机啊。 谁要是光吃不说话,还会被人指责是个摸鱼混子哥。 边吃边谈正事,才显得‘废寝忘食’‘为国鞠躬尽瘁’。 于是长孙无忌是很惯于酒桌上谈事的。 果然用膳不过半,长孙无忌和李勣之间的关系就明显近了不少,一个亲切改口称李勣的字‘懋功’,一个也改口尊称一句‘长孙兄’,其实长孙无忌就比李勣大半岁。 好一番倾盖如故。 长孙无忌还很夸了一番李勣的字‘懋功’,这两个字本就有建立大功的意思,可见李勣的字,极符合他的身份。 一顿宾主尽欢的酒膳后,长孙无忌拿定了主意。 他手里捏着一个极重磅的消息,可以说提前放给谁,都是极大的一份人情。 今日,他决定把这份人情给李勣。 “雉奴去寻小十二他们演练骑射去吧。” 长孙无忌想了想,有雉奴在,有些话不好说透,于是温和道:“你上回不是还说,在宫里练习骑射侍卫们都让着你,有些没意思。今日正好泽儿也休沐在家。叫人抬几筐鸟雀,你们比骑射去吧。” 长孙泽是长孙无忌的第十二个儿子,跟晋王年龄相仿,如今在宫里做千牛卫,跟李治关系也最熟悉。 李治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就自去了。 出门后,他仰头对着灿烂日光笑了一下。 果然,姜太史丞算的没错,今日是个吉日。 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日子。 而长孙无忌一直看着李治走出门去,身后还稳妥地跟着宦官和长孙家的小厮,这才收回目光,又嘱咐身边老仆道:“去看着些,可别叫晋王伤着。到了时辰,就劝着他们停手。” 屋内只剩下长孙无忌和李勣。 李勣既然肯来,就不再矫情。 此时将自己被太子和魏王招揽,不胜其扰的困顿说与长孙无忌。然后拱手道:“我自问心无愧,只一心报国御敌,绝不掺和国本之争。但晋王好意提醒于我,只怕我领兵在外时,会有小人进谗言。” “若有此等事,还请赵国公为我直言,李勣不胜感激!” 长孙无忌一面托住李勣,一面暗中点头:武将就是这样痛快,哪怕李勣已经算是有心思有筹谋的武将,但真决定了的事儿,也就大大方方坦然求助,肯欠下人情。而不搞什么文臣之间惯用的彼此试探,甚至彼此拿捏做利益交换。 爽快人,他很喜欢。 “大将军为国征伐,训整戎旅。将来若有小人诬陷,我必为大将军于御前分辨清白!” 李勣再次谢过,他并不怕欠长孙无忌的人情,毕竟如今争储位的两位,都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 因此,长孙无忌算是朝上最置身事外,不怕牵涉其中的重臣了。 只要于国本之争这种大事不牵扯,李勣倒不怕欠点人情——以后长孙无忌让他帮什么忙,帮回来就是了。 心中大石落地,李勣又不免生出感喟:多亏了晋王替他引见,否则他自己实难唐突结交长孙无忌。 晋王,真是纯善之人! 此时酒膳已经撤下,李勣便以手中甘蔗饮代酒,敬了长孙无忌一杯。 放下杯子后,又不免念叨了一句:“只盼着能早些出征——我不过一武夫尔,在京城时才有几分用处,等离了京城,太子殿下和魏王处,应当也就罢了。” 长孙无忌放下手中杯盏,笑容里带了一丝玄妙的味道:“懋功啊,我若是你,就不会急着离开京城。” 李勣:? 长孙无忌直接抛出重磅消息:“圣人要建立一座凌烟阁,择定开国来功勋最著的二十四位功臣,图形凌烟阁——这样名传千古的大事,你便舍得此时离京?竟不一争?” 他声音不大,但落在李勣耳朵里,却如同惊雷。 手里的白瓷杯,竟然被李勣吃惊用力之下,立时捏出了裂纹。 凡是武将,谁不想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流芳百世! 而凡是臣子,谁不想位列功臣阁! 汉武帝刘彻建麒麟阁,汉宣帝追列功臣于上,朝臣无不想‘画图麒麟阁’;汉光武帝刘秀,起立云台阁,将与他一起开创东汉基业的二十八位功臣画于阁上,是世人皆仰的‘云台二十八宿’——甭管文臣武将,谁不盼着将自己的图绘姓名,永勒于功臣阁,受万世敬仰! 皇帝居然要起功臣阁了! 他们大唐的第一座功臣阁! 凌烟阁……李勣心里反复念了几遍——这名字真好,比麒麟阁和云台阁还要好! 直到凉凉的饮子从杯子的裂缝中留到李勣手上,他才反应过来,竟然失态捏坏了长孙无忌家的杯盏。 李勣有些赧然。 长孙无忌倒是笑了。 他生的很俊朗,哪怕已近知天命之年,依旧不见丝毫老态,依旧是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的宰相。 他摆手笑道:“懋功不必自惭,我初次从圣人口中听闻此信时,亦是心旌动摇不能自持。”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名利已然不缺,所挣下的家业之大,只要子孙没有犯下谋反大罪,哪怕再不成器,只躺着享受,也可富贵绵延五代。 心中所追求的,唯有赢得生前身后名了。 李勣敏锐地抓住了长孙无忌话里的重点:凌烟阁的消息,是圣人先私下透漏给长孙无忌的! 这就代表,长孙无忌一定会上凌烟阁。 □□裸的保送啊。 这一刻,李勣真是恨不得成为长孙无忌。 他稳了稳神色,拱手道:“多谢赵国公将此要紧事告知,我绝不外泄!” 长孙无忌颔首:“我信得过懋功,才会提前透露于你。”然后推心置腹状:“所以我才劝你,别老急着离开长安去打仗。要紧着在京的这段时日,在圣人跟前好生表现——你虽有军功,但自高祖开国来,我大唐有军功的文臣武将,何其之多?总要圣人记得的功臣,才好!” “再与你说一事,我听圣人言下之意,这回上凌烟阁的功臣,可不限于在世之人。” “圣人特意缅怀了故莱国公,与我说,到时一定要将故莱国公的画像寻出,让阎立本再照着描一遍。可见自高祖起兵来,无论在世与否的功臣,都在圣人的考量之列。” 故莱国公杜如晦,是圣人深刻怀念的臣子,与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一起,被称作‘房谋杜断’,是圣人曾经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可惜杜如晦去得早,四十来岁就病逝了。圣人深缅之。 甚至有时候宴请群臣,圣人本正兴致高昂呢,但看到一道杜如晦喜欢的菜肴,都会伤感起来,立刻赐菜给杜家。 要搁往常,圣人如此爱才念旧,李勣只有感叹敬仰的。 可现在听来,只觉得心火如焚。 活人跟死人才不好争! 只怕皇帝会更惦念故去之人,觉得他们没享到福气,想要给一份哀荣。说不定会给倾向于将名额分给故去的功臣。 这回凌烟阁只选二十四个功臣!二十四个啊,如今就已经有俩名额出去了,除了这二位,房玄龄、魏征、李靖等人,又绝对是板上钉钉的占据一个名额。 李勣现在满脑子都是人名和数字,十分紧张的算着他能否挤进二十四人之一。 因开国的大将们,诸如李靖大将军一般,已经渐渐老去。李勣现在已是中流砥柱的武将之一,属于正当年,所以太子和魏王才会都想拉拢他。 但这也是他竞争凌烟阁的劣势:他并非是一开始就追随高祖的旧臣,且年纪资历比之老臣都略显欠缺。 最痛苦的就是他这等臣子了——那些一定能上凌烟阁的,不必紧张,那些注定上不了的,也直接躺平。 唯有他这等,心里火烧火燎。 “多谢赵国公告知!” 李勣原本想在京中安稳猫着只等出征,少出门,更少去圣人跟前表现,免得引起太子和魏王的注意。 一听这个消息,立刻改了主意。 什么太子,什么魏王,不管! 他李勣要上凌烟阁! 这一晚,李勣根本没有睡,脑子里勾勒了许多计划——如果他想争凌烟阁的一个位置,必得让皇帝觉得他够有用。 就像长孙无忌等人一样,能被皇帝深刻记住。 于是次日,李勣一早就起来奋笔疾书,准备把他平日瞧出来,却只做不见的兵部政令不当之事都写下来,然后就准备去皇帝跟前刷存在感。 接下来在长安的日子,他一定要让皇帝对他的办事能力也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他还没写完奏章,宫里就传召于他。 李勣奉旨入宫。 立政殿内,二凤皇帝见了他就笑道:“你与朕说了好几回急着出兵,如今可以如愿了!薛延陀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动兵,你可速速离京,前去支援阿史那思摩。” 李勣:…… 夷男,你真是一点不做人啊! 我与你势不两立! 皇帝说了速速离京,李勣的新计划当即宣告破产。 只好在领兵出发的之前,再赶着去拜别了一次李治,并将凌烟阁之事说出,然后请晋王若有机会为他进言。 李治一点儿条件都没提,直接应下来。 还特别关切道:“大将军哪怕心中记挂凌烟阁之事,也不要焦急——我听父皇说,薛延陀夷男可汗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大将军万事要当心。” 李勣越发觉得晋王人好,他点头道:“王爷所说,臣都记下了。臣必不会为了希图凌烟阁,贪功冒进以至于犯下大错。” 他心里有多渴望进凌烟阁,此时对于战局就有多冷静。 这一仗他不能急。 哪怕战事拖延,以至于胜了也来不及记作入凌烟阁的功劳,也决不能为了军功急切出兵。 向来以怒兴师,以急兴师,都是兵家大忌。 若是急于出兵,竟然败给薛延陀,那他这辈子是别想进凌烟阁了。 见李勣沉着淡定,李治也就不再多说:“大将军出征在即,我不虚留了。”又送到殿门口:“大将军,一路保重。” 李勣龙行虎步,原本都走了,却又忽然转回身来。 “臣当年受陛下命,为代并州大都督,实乃臣之幸。从今后,臣愿继续为晋王守卫并州。” 为晋王,守卫并州。 之后才告辞离去。 一月后。 太极宫东北角。 初夏的蝉鸣,声声入耳。 姜沃打着一把素面纸伞,仰头望着正在翻修中的楼阁。原先这只是一座专门为隋炀帝存放字画古董的小楼。 但日后,这将是名传千载的凌烟阁! 姜沃仰头。 想的便是李贺那首‘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从此,这里将是历朝历代无数文臣武将追求的精神象征。就像白居易遗憾的那样:“老去何足惊,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 姜沃再没想到,自己能亲眼的选址,与动工翻修的吉日,还是圣人命她算的! 她渐渐从盛唐的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刚到贞观年间之时,觉得自己像是去博物馆参观万里江山图一样。但时间越久,她就越入画中,最终变成了画中人。 能眼见凌烟阁起,就令她极欢喜,更别提这一算还收到了系统结算的近百筹子,更是锦上添花。 “外头不晒吗?快上来看看。” 阁楼上探出一个头,阎立本从二层楼上往下看,见她站在外头不动,就出声叫她。 姜沃回神。 阎立本还以为她怕尘土不想进来,就道:“没事,早就与工匠们说了,咱们今日过来,他们昨日就停工了不说,还收拾的很干净。建的木头楼梯也很牢,你只管上来,不用怕。” 姜沃答应了一声。 其实心里想的是:这不符合安全生产啊,进工地也没个安全帽,万一有啥掉下来呢。 好在,宫中匠人的安全意识还是很到位的。 尤其是听说将作少监阎立本和姜太史丞要来现场查后,更是把做了一半的装修巩固的牢牢的。有危险的地方甚至先拆了,宁愿过后再返工,也不敢留下安全隐患。 这是宫廷匠人们朴素的观点:他们累点无所谓,但万一伤了朝廷命官,那一家子的头都不够砍得。 因此姜沃进门后,发现里头出乎她意料的整洁空旷,甚至连装修所需的工具都已经被搬走了。 一楼到二楼间的楼梯是早就修复加固过的,踩上去连木梯常有的‘吱嘎’声都不闻,可见牢固。 也是,毕竟将来圣人可能会亲自登此梯 姜沃上了二楼,就见阎立本正在端详一面墙壁。 两人是奉圣命来查自有一番初步设计理念:他想要里头所有的功臣画像,都是真人大小。并且想将臣子们按类分开,只是目前还没拿定主意,到底是按文臣武将分,还是按宰辅和勋贵爵臣们来分区。 圣人没空亲自去看施工现场,于是便命阎立本去看——毕竟阎立本才是那个负责画图的人,让他去现场丈量一二,再写一个规划图文上来,方便皇帝进一步决断。 而让姜沃随行,则是给阎立本当个帮手:这悬真人图形,必然也要讲究个风水方位。阎立本从审美角度来看,姜沃则从玄学角度来辅。 两人就一起来巡视工地了。 阎立本端详了南面墙壁,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刻花尺,去丈量长度。 之后退回来,皱眉思索。 “因有楼梯的缘故,二楼的墙壁便比一楼的少一块。若是按姜太史丞说的,画像全部面向北方,只怕二楼上挂不下十二图。” 姜沃道:“天子坐北,臣子画像只好在南边。”估计也没人敢想自己画像挂到北边儿去。 阎立本当然也知道这个基本理论,他倒不是要反驳这一条,而是觉得烦恼:“若为了好看,必要二楼少放画像,一楼多放画像。可是……若咱们这样提出来,二楼功臣画像的数量减少,肯定会被人记恨啊。” 画像摆的越高自然越尊贵。 自从皇帝要建凌烟阁,选二十四功臣的消息正式传出来,所有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件事上了,真是今年第一大事件! 有备选资格的朝臣,求神拜佛想要入选凌烟阁,而能入选凌烟阁的朝臣,当然也会更愿意在上层,而不是下层。 都是不世出的功臣,谁愿意比别人低呢。 二楼本就珍贵的位置,若是再因为他俩上奏少上几个,那些功臣们不得更红了眼?要是没上去二楼,估计会记恨他们这两个出言缩减二楼名额的人。 阎立本忧愁起来:他不想弄这些事儿,他只想回画室去画画。 宁愿画二百四十个功臣,他也不愿意动这种脑筋。 姜沃从凌烟阁的窗往外看去,能看到不远处的清殿——李唐皇室一向尊崇道教,皇城中也有清殿,供奉位天尊。 还能看到升起的香火烟雾。 阎立本独自愁眉苦脸的一会儿,见姜沃居然在悠然眺望清殿,就忙过来道:“这可是咱俩的差事,你别只顾着看景,倒也出个主意啊。” 姜沃转头笑眯眯:“我不是在看景,我是心里在问神呢。” 阎立本立刻傻白甜的相信了,还双手合十道:“哦哦!对了,你可是会起卦的,能问神仙意!”之后也跑到窗前去对着清殿弯腰拜了好几下,口中念念有词了片刻。 之后转头眼巴巴看着姜沃:“神仙咋说的啊?” 姜沃忍不住笑了:阎大师画技惊绝,但为人真是天真的可爱。 姜沃有的不是一个主意,而是一份标准答案。 当日她系统升级后,曾经领过一个福利,能够免费抽取一本【权臣指南】。 姜沃抽到了《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秉承着抽到了就不浪费的原则,姜沃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发现这并不是一份空洞的规则性指南,而是一个具体的成功案例。 案例来源于系统曾经的用户,算来,也是姜沃的前辈。 这位前辈可谓是穿越的倒霉户,穿越后悲喜交加:喜在于自己死后竟然有机会多一条命,悲则是命多了一条,但关键部位少了一个,竟然开局就是净身后的小宦官。 要没有这个看起来有远大前程的系统绑定,这位倒霉前辈可能立刻举身赴清池了。 整本书,便是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说来,做宦官也是要挑时代的,历史上最著名个宦官能干预整个朝廷的时代便是:汉(尤其汉末)、唐(安史之乱后)、明(中后期)。 这位前辈好歹没有倒霉到穿到清朝去,一辈子只能做内廷奴才。 他穿到了晚唐时期,那个宦官能够废立皇帝的风云时期。 这位前辈曾经去祭拜过凌烟阁内功臣图。 只是那时候的凌烟阁,已经经过了唐肃宗、唐代宗、唐德宗、唐宣宗等好几个朝代,里头画像人数已经增加到了一百多人,很有些德不配位的,含金量下降的不是一点儿半点。 便如那时的唐朝已然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山河支离破碎。 皇帝,已不是那个威服四海的天可汗,凌烟阁,自然也就不是那个凌烟阁了。 那位前辈祭拜凌烟阁,只是后世人对盛唐的极度怀念。 里头就详细描述了凌烟阁的布局。 “神仙到底说了什么呀?” 姜沃方才为了进系统重新布局,就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卦盘,跟阎立本说她要细算一下。 阎立本就在一旁等着。 等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发声催问。 姜沃也翻阅完毕,收起了卦盘,笑问道:“我听说阎少监您作画的时候,常废寝忘食,若无人去叫,一日不吃不喝都是有的——我以为您是极有耐心的人呢。” 阎立本也笑了:“唉,你不知我,作画时候,多少耐心都有……不,也不是耐心,是根本想不起别的事儿来。但这些人情世故上,就毛躁的很。”不然以他的家世出身,哪怕精于画作,也不必只局限在将作监做画师。 姜沃道:“我有了些主意,等回去说与阎少监。” “好,这里没有纸笔,咱们快回去写吧,横竖都量过了。” 姜沃与阎立本一起回到将作监。 这将作监也算是她的工作部门之一——她身上还兼任着一个将作监主薄。每个月都能从系统里领到将作监的工资,根筹子。 她也不嫌少,这是细水长流的下蛋鸡。 进了将作监,一路上遇到二人的官员与小吏匠人都忙停下,与他们二人见礼。 更有两个分管‘版筑’和‘造器’的校署,见到阎立本回来,立刻眼睛一亮,冲上来请他主持公道。 两人见姜沃也在就更高兴了:“太史丞也在,正好!一起给我们评评理。这马上七夕了,七夕后就是中秋,重阳,大节一个接着一个,我们造器署不得多拨些银子过来?” 另一个版筑校署,就猫头鹰似的冷笑了两声:“哪年不过这些节?你们年初怎么报的账目,就怎么领银钱呗,每年都到节前又多要钱是怎么回事?节又没多出来!” 第一个校署就脸红脖子粗道:“这是什么话,节日虽是一样的,贵人们的要求却不一样!” 眼见两人就哇啦哇啦吵起来。 然后又一同看向阎立本殷切道:“少监您说句公道话啊!” 姜沃就见阎立本的脸皱成了个大苦瓜:“哎呀你们吵得我头疼。你们去找于少监去吧,圣人吩咐了,接下来一年半我只管凌烟阁之事。” 两位校署:…… 其中一位又连忙转向姜沃:“太史丞也是我们将作监的主薄,给我们评个理啊!” 阎立本立刻道:“不行,姜太史丞也要负责凌烟阁之事,正要与我一同写奏章呢!” 说完立马连姜沃一起带上开溜,一路到了他的画室里去,再没碰到别人,才长舒了一口气。 回头见姜太史丞居然带着笑意,不由道:“咦?方才这样吵闹,我还以为你会嫌烦。” 姜沃摇了摇头。 不,她不嫌烦。 她觉得高兴。这个她常来走动的将作监,里头的官员们,已经不会再用另类的眼光看她。比如他们会想让她给分个公道对错,比如她现在跟阎立本一起单独进到他的画室,根本没有人觉得异常,会说道四。 潜移默化就是如此。 在姜沃出席过诗会,也去过群臣皆在的元宵灯会后,越来越多官员对她的出现习以为常起来。 太史局、将作监、司农寺,以及礼部太常寺等几个地方,待她越来越随意,已经不想着什么男女之妨,眼神躲避。 她喜欢这种改变。 从她开始,这些朝臣们会觉得,哦,原来跟女子之间,也可以和平共事,女子也可以正常走动了办差。 当然,他们能接受姜沃这个特例,是因为她不可替代的专业性。 可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一个特例,就可以有更多‘特例’,直到成为常例。 “现在有纸笔了,你快说是什么主意。”阎立本的声音打断了姜沃的思绪。 也是,她计划的将来,还颇为遥远。 还是先做好眼前凌烟阁之事。 第45章 功成 姜沃把历史中出现过的凌烟阁布局,与阎立本大体描述了一遍。 尤其是最关键的分层问题——最终凌烟阁悬功臣图时,并没有分为两层。而是只将画像悬于一楼,二层虚设为敬天地之意。 想来皇帝应当觉得,分上下两层太明显的高低区分不好,后来索性取消了第二层挂画像的计划。 只是把单层的凌烟阁分了两部分:隔内和隔外。 隔内是一半是‘功高宰辅’,一半是‘功高诸侯’;隔外则是次一等的功臣。[1] 阎立本边听边点头:其实他在这些方面确实不精通,并不清楚这个主意到底好不好,但觉得反正比他这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好。 于是很快草拟了一封奏疏,然后又按照姜沃的描述,画了两幅布局图出来。 “等我再将奏疏润色誊抄一遍,就去回禀圣人。” 完了此事,阎立本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期待:“唉,什么时候才能定下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啊,我真想开始动笔。”陛下您也是,既有此想法,数目和人名一起放出来呗,还分两回让人百爪挠心。 阎立本等的嘴角都有点上火起泡。 姜沃莞尔:“朝臣们只有比您更急的。” 阎立本想了想,不由笑出了声:“是哈。” 解决完正事,阎立本从外面叫了个小宦官送乌梅饮过来,邀请姜沃在外间稍坐:“喝杯井水镇过的乌梅饮再走吧,今日天热的很。” 姜沃就坐下喝了一杯饮子,这才告辞出去。 谁料还没有走出将作监,就被另一位将作少监于鹿给拦下来了。就是方才阎立本光明正大甩了公事给他的那位于少监。 与司农寺的配置差不多。阎立本是靠专业立足,将作监的具体运作,他管的很少,也实在管不明白。哪怕下属们吵到他跟前来,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的躲为上策。 于是皇帝也给他搭配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将作少监,把此处一手抓起来。 毕竟将作监管负责各类营造,油水其实是很大的。 自然,如阎立本这等家世和性情,不会去贪污工程款项,但问题是他也看不出来别人有无贪腐,有无以次充好。 将作监至今能正常,甚至高速有效的运转,靠的就是这位于鹿于少监的手腕。 姜沃刚转过回廊,就见于鹿在大门口来回踱步,一抬眼看到她立刻就走过来,显然是专门在门口等她。 姜沃还以为他来问自己刚才的纠纷呢,就笑道:“于少监,阎少监都断不得的拨费之事,我更难断了。” 于鹿忙笑道:“姜太史丞放心,哪能劳动您处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经处置好了。” 然后做出邀请的手势:“我有一事求太史丞,不是能否拨冗?” 姜沃今日原就是领了圣命公务出来的,没什么急事,就点了点头,跟着于鹿到了将作监待客的正堂。 于鹿还要给她倒饮子,姜沃止住道:“刚从阎少监处用过了。” “于少监有话直说便是。” 于鹿点头,接着开口就把她好一通夸,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从她入太史局做生员开始,一直夸到姜沃为凌烟阁测算吉日,难得给姜沃夸得有点茫然,觉得身上寒毛纷纷起立。 眼见于鹿夸完现有的功绩,又要开始展望她的未来,姜沃连忙给他打住,再次请他有话直说。 于鹿这才道:“我听说姜太史丞是神缘天授,就像姜太史丞之前令匠人打的‘炒锅’‘锅铲’,真是新鲜物。”他对着北边拱手:“圣人都说‘炒菜’的滋味别有不同。之后又有不少王府公卿之家,来将作监高价定过‘炒锅’。” 他说到这儿,姜沃就猜到了五分。 果然于鹿眼睛发亮继续道:“听闻今年司农寺种出来的能纺布的棉花,也是姜太史丞梦到,托给鸿胪寺使团,这才寻回来的。” 今夏,司农寺的棉花田刚收获第一茬。 本土的棉布,也刚刚开始试着纺织。 棉花要纺成布,需要经过梳棉、弹棉等步骤,现用的法子都是根据高昌国现有的经验摸索的。其中梳棉用的木机,还是司农寺托给将作监制作出来的,难怪于鹿知道的这么清楚。 姜沃闻此事也觉得心中欢喜。 相信不过几年,棉株的各种用处就会被极大的挖掘,棉布的纺织技术也会大踏步前进——在改善生活的创造力上,姜沃从不怀疑华夏的百姓们。 在姜沃生活的时代,时不时出土的文物壁画等,都会出现让人吃惊的古代劳动人民智慧,技艺之精巧。 看着司农寺热火朝天的种棉花,于鹿就眼馋的不得了。 他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少监,也想给自己的履历添一笔呢。 于是特意请了姜沃过来:“姜太史丞若再有什么神梦,涉及到营造器物的,万望赐教。”然后就差拍着胸脯保证,将作监绝对给她一路开绿灯,从此后姜沃有什么需要将作监做的,只管吩咐。 姜沃一笑:“做梦的事,谁说得准呢。” 于鹿忙点头:“是是是,神迹天授,如何会常有。非得太史丞这样的有仙缘之人才能偶然梦见。”又再次小心重申,他绝没有故意讨要占功之意,只是想姜太史丞若有梦,哪怕再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告诉他,他都会尽全力去制作。可别怕麻烦怕将作监不尽心,就懒得说与人。 他也知道,姜太史丞说的没有梦见,未必是真。 但他一点也不气馁:是啊,非亲非故的,人家姜太史丞哪怕梦见了什么神物,凭啥告诉他呢。 但人的情分是一点点相处出来的,这次他先表明心迹,之后常来常往,等熟络起来,将来太史丞一旦梦见什么,说不得就愿意与他说了。 晌午去了一趟修建中的凌烟阁,走了许多路,姜沃热的很想洗头发。 于是按照流程请了半天假。 太史局的请假流程是,提出申请后,至少要上报到一位太史丞处批复——她就是太史丞,所以愉快的给自己准了半日假期。 回掖庭后,姜沃还绕道去北漪园,邀请了媚娘一并沐发。 两人与几年前初次相识那般,依旧是在院中沐发,坐在院里感受夏日带着微热的风。姜沃,也依旧不太会缠头巾,还是媚娘给她缠牢了。 夏日的风热乎乎吹过来,还带着茶叶蛋的香气。 一到夏日,媚娘饮食就会清减下来,有时候只肯用菜蔬,再不愿意吃肉。 姜沃就劝她:夏日再没有胃口,也要努力吃些肉蛋才能养好身子,媚娘就也常煮茶叶蛋来吃。 一切有如五年前。 媚娘都有一瞬间恍惚了。 还是姜沃说的话把她拽回了今日。 “姐姐,我今儿去了。” 媚娘也盼着赶紧公布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她已知晋王想要获得李勣的支持,而李勣也把凌烟阁的事儿请托给了晋王。 若是此番李勣名列在内,虽是他个人的功绩为主,也必会记下晋王这个人情。 媚娘就在心里祈祷李勣能榜上有名。 如今朝中有希望的重臣,纷纷在祈祷。 太史局算吉日的频率直线上升——许多朝臣都来算吉日请神佛入宅,有请菩萨的,有请三清道尊的,甚至还有请姜太公的,真是拜什么的都有。 朝臣们来往太史局时,姜沃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会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是,姜沃是曾经一卦卦出卢照邻诗会魁首,不少朝臣肯定动过心思,想让她帮忙起卦自己能上凌烟阁否。 只是到底没有敢做这件事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全是圣意钦定,若是他们寻人卜算圣心,别说太史局不会应下这样的要求,便是威逼利诱的请人卜了,一旦传出去必然惹恼了皇帝,那真是连候选的机会都没了。 还是继续求神拜佛吧。 唯一一个毫不避讳,直接跟姜沃提起凌烟阁的就是长孙无忌。 有日,他亲自溜达到太史局来,给孙儿拿定婚的吉日。见到姜沃,就走过来大大方方问道:“姜太史丞卦象精准,不如算一算,老夫能不能图形凌烟阁呢?” 姜沃:…… 无语片刻后,她幽幽道:“赵国公何以出言相戏?” 长孙无忌不由抚掌一笑,之后拿着吉日就飘然离去,依旧风度翩翩,跟其余焦虑的重臣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姜沃目送他:啊,看看这保送生的嘴脸,何其气人呐! 七夕后,万众瞩目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终于公布于众! 因怕上榜重臣们为了排序再争论起来,二凤皇帝很难得给他的圣旨写了备注:这二十四功臣的排行,并非是按照功劳大小排的,而是按照现在身上的官职来排的。 言下之意:排名靠后也不是朕觉得你们功劳不重要,别都来朕跟前喊冤。 让姜沃想起了现代出的各种名单,特意备注下‘以姓氏首字母排序’,来避免争端。 千年前,千年后,不蒸馒头争口气的观念都是一样的。 朝上一片沸腾。 这份名单以光速传遍天下! 倒是姜沃对这个名单一点也不好奇:‘绝代宦官前辈’的书里,对凌烟阁布局都描述的清楚,何况这头一批进凌烟阁的全明星人物阵容,里头都有详细记载,他祭拜时是一一拜过去的。 她算是被剧透了一脸。 心中一点儿风波不起,还能优哉游哉去跟阎立本闲聊——这也是她今年能跟阎立本闲聊的最后时光了,名单既出,阎立本接下来就要忙着作画了。 因皇帝在下发二十四功臣名单的时候,还给了阎立本‘截稿日期’。要求阎立本最好年前就能把所有人物初稿画定,年后二月,大祭天之礼过后,就卜吉日,将所有画像都挂入凌烟阁。 阎立本原以为能有一年多的时间作画,谁知这期限给的这么紧,满打满算竟然只有半年。 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但时间再紧张,姜沃来了,他还是立刻要见,然后悄悄拜托道:“到时候挂画的吉日哪怕不是你来算,也是两位仙师算。我若是没有画完,一定要帮我拖延些日子啊。” 姜沃笑眯眯:“我相信阎大师,一定能画出来的。”又好奇问道:“尚且在世的朝臣们好说,那些已故的朝臣,阎大师也未必各个亲眼见过,怎么办呢?” 阎立本也发愁:“只好去寻其家人,将生前的画像拿来与我了——唉,我最不爱看旁人的人物画,哪里能画的有我好呢?原画便没有神魂,我又如何添上?”颇有种一创连累二创的遗憾。 他这话说的自然而然,正是天下第一画师的底气。 边说他边展开一份抄录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指着人名挨个给姜沃看:“这回圣人定的已故功臣真是不少。” 一共二十四个珍贵名额,已故功臣就占了十一个。其中诸如刘政会、张公瑾等旧臣,其实因故去得早,许多立功机会都错过了,一条条论功绩未必比在世的臣子们高。但念在是早先从龙的旧臣,二凤皇帝就把他们都放在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头。 阎立本不由感叹:“可见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当然感叹完也不免发愁:已故的臣子越多,他作画的难度就越大啊!他对这些臣子不熟悉,二凤皇帝必是熟悉的,到时候画出来神韵不像,皇帝想必不会满意。 愁完故去者,阎立本又开始愁生者。 “唉,就算还在的功臣,也不好画。比如魏侍中,他这两年病的支离憔悴,我若是照着他现在的样子去画,不知圣人看了会不会心里难受。可若是画魏侍中年轻时候——我真记不得了啊。” 他这样一说,姜沃倒是一怔。 难道皇帝这样急着建凌烟阁,也有魏征的缘故? 是啊,年轻时候意气风发,渐渐远去,连朝夕相见的肱股之臣都一个个老迈病弱。 皇帝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衰老对一个帝王来说,想来是件可怕的事情。 凌烟阁大约也是他的归来望思,忆往昔峥嵘之寄托吧。 姜沃正如此想着,阎立本却又道:“哎,你有什么好主意不曾?” “上次你提起的凌烟阁图布局之事,圣人就很满意。这回,你也帮我再想想主意啊。” 事关凌烟阁布局,阎立本代两人拟了奏章递上去。圣人很快批复了可,同意将二楼单独留出,专门放置代表天、地、帝王与苍生的祭器。 只于一楼悬挂功臣图像。 阎立本是个很实在的人,皇帝问他,他就老老实实说,他只负责了丈量工作,想出这个主意的是姜太史丞。 姜沃再次喜提五十根筹子。 所以这回,阎立本又来问她。 此番没有标准答案了。 姜沃凝神想去,目光无意识的扫过阎立本的画室——里面已经挂满了二十四功臣的旧人像图。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一出来,那些故去功臣的家人,都深感天恩,忙不迭的就把家中能搜罗来的所有画像都翻找出来,送到阎立本这里,供阎大师参考。 因此阎立本这里高高低低悬挂着许多人像,有的是穿官服画的板正之像,有的则纸张粗糙,一看就是市井画坊所做,亦有着常服、着戎装的各色画像。 姜沃心里浮现出一个主意。 她刚要说出来供阎立本参考,就见阎立本一脸实在期盼地看着她,手里都抓起了笔。 姜沃:…… 看阎立本这信赖的架势,估计她说一个主意,阎立本就会直接照抄,不会再去想别的了。于是她点开系统,花了一根筹子,把自己方才的想法卜了一卦吉凶。 总不能出了个馊主意,害的阎大师倒霉吧。 看着命运之骰滴里咕噜转完,点数为上吉,姜沃才把这个主意说出来。 “阎少监,我记得圣人特意跟您说过,这人像都要等人大小是不是?” 阎立本点头:“是啊,所以我才按照真人的尺寸,去量凌烟阁的墙壁。” 姜沃道:“圣人这样要求,想来不只为了尺寸,是为了要‘见画如面’。”二凤皇帝希望站在画前,就像是见到了他最熟悉的功臣一般,他们曾为他出谋划策、出生入死…… “既如此,我觉得要是把所有功臣都画成按品级着官服,端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圣人只怕不会满意。” 那种标准的证件照版‘二十四功臣图’,不是二凤皇帝追求的。 “不如画圣人心里,记得最深的样子。” 阎立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每个人的着装、甚至姿态都不同?” 姜沃笑道:“若是旁人,画二十四个神韵姿态全然不同的功臣,肯定要难为坏了。”肯定不如画‘证件照’来的简单有规律还不易出错。 但她面前这可是阎立本啊:“这肯定难不倒阎大师!” 阎立本被捧的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还要努力谦虚下:“哪里哪里。”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嘿嘿。 姜沃莞尔,继续道:“旁人我不太了解,就拿一人与阎少监举个例子吧。比如鄂国公。” 鄂国公尉迟敬德,是跟着皇帝很多年的旧臣,甭管是当年打窦建德,还是玄武门,都是紧跟在二凤皇帝身边的。 “圣人曾赞过鄂国公英勇——战场之上,圣人持弓箭,尉迟将军持槊相随,哪怕敌人百万,也无所畏惧。” 姜沃遥想了下二凤皇帝年轻时候战场上的风采:“那么,圣人想看到的尉迟将军的画像,应当不是穿着官服端坐在那里的朝臣图,而是持槊而立,在他身后护卫他闯入千军万马中的将军。” 阎立本连连点头。 “是,我这就去寻圣人去。”还特意寻出了一大摞适合简单勾线用的纸,抱在怀里就准备去找二凤皇帝采风,去一一问过,这些人在皇帝心里最深刻的形象。 阎立本风风火火地走了,姜沃倒是在画室又坐了好一会儿。 满屋悬挂的已故功臣画像,静谧庄重。 英魂已归于地府。 但没关系,有人会永永远远记着他们。 凌烟阁,是二凤皇帝给自己,给所有一生为他尽忠的臣子一个跨越时空的答复:朕,从没有忘记过你们。 从阎立本这里出来,姜沃在千步道上遇到了江夏王李道宗。 姜沃与他行礼,李道宗颔首为应,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原本他见了姜沃都会闲聊几句——文成公主是他一路送到吐蕃去的,之前自然跟太史局打过交道。 李道宗也不是个傲慢的人,平时见了跟谁都有说有笑的,言谈还颇为风趣。 今日显然是没有心情。 无他,李道宗没有入选凌烟阁。 这种有资格候选,最终没进凌烟阁的重臣,最是难受。 皇帝还特意召李道宗安慰解释了一回:一来李道宗才四十出头,年纪还轻,二来他是李唐宗室,凌烟阁还是要先留给了老臣与外姓功臣们,宗亲一个也没进。 李道宗在皇帝跟前连连表示不敢奢求,但私下自然是难过的紧。 错过这次机会就是真的错过了啊! 大唐开国来独一份的二十四功臣凌烟阁,他没有赶上,以后便是再挂进去,也已经晚了,再不一样了。 因此李道宗整个人都蔫吧地像是枯萎的菜苗。 姜沃也只好为这位江夏王叹口气。 说来也巧,她还没走回太史局,又瞥到了跟李道宗完全相反的人走过去。 长孙无忌意气风发。 如何不意气风发? 李道宗年纪轻,但长孙无忌年纪也不老啊。 但他妥妥保送凌烟阁不说,这份按官位排的凌烟阁功臣,赵国公兼大司徒的长孙无忌,还位列凌烟阁第一人! 他的紫袍翻飞于风中。 姜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句‘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真的挺写实的。 ‘凌烟阁,画功名’,多少人的美梦成真与梦碎啊。 姜沃回到宫正司的时候,闻到淡淡的酒味。 果然见媚娘正在温酒。 小泥炉的火光映红了媚娘的半边脸庞,虽还未沾染酒意,但媚娘的脸已然艳如明霞。 真的美。 姜沃很喜欢欣赏美人、美景、任何美好的事物。 尤其媚娘的美,不带一点柔弱与易碎,只是明亮、鲜活。哪怕用花来比喻,媚娘也从来不是随逝水的娇花,而是哪怕长在悬崖碎石间,也依旧顽强扎根,然后开出来最明艳的花。 见姜沃进门,媚娘笑道:“今夜该庆祝一下。” 为她们共同下注的晋王庆祝。 李勣入选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入的还颇险,他是这回功臣谱里最年轻的人之一,且只位列第二十三名,排在榜单的尾巴上,可见很有可能二凤皇帝一念之差,他就跟李道宗一样被放到榜外去了。 媚娘看过‘二十四功臣名录’,很是松了口气。 想来,晋王也是一样欢喜的吧。 就算两人不能一起庆祝,但是媚娘这一晚,还是想喝一杯酒,算是远远的给晋王贺过了。 但是……媚娘对姜沃道:“你只能喝一杯,而且,咱们得先去拿些吃的来吃过再喝。” 姜沃就去公厨请李厨娘帮忙做两个小炒,一转身又见到有一盆腌好的熟蚕豆,忽然想起了之前看的《孔乙己》,于是就又要了一碟子蚕豆来配酒。 李治自然为李勣和自己高兴。 只是他虽高兴,却也没有乱了分寸,并没有派人去给李勣送信——李勣自有儿子在京中,肯定会想尽办法,把这个绝世好消息传到边境去。估计府中派去报信的家下人口,都得分好几队,生怕去了前线,找不到李勣,没法第一时间通知他。 很快,前线也传来了捷报。 李勣率军在诺真水之地,与薛延陀一战,大破薛延陀! 斩获敌兵战马万余,财物无数,堪称大捷! 而且一场大捷还不是结束,很快,李勣又接连送回两回小捷战报。 二凤皇帝圣心大悦。 说来,长安城中皇帝龙颜和悦,但远在大漠的行军大总管,李勣大将军,其实不太高兴——那夷男也太能跑了,跟个兔子似的逮不住啊! 诺真水一战,唐军大破薛延陀大军。 但夷男见势不好,早率轻骑跑没影了。 李勣按照二凤皇帝的圣意,并不带军深入大漠,而是就停留在原东突厥之地,以逸待劳,看薛延陀敢不敢再来。 果然,夷男这个反复无常的性情,觉得二十万大军,对五万唐军怎么能输的这么难看呢,肯定是第一回遭遇战轻敌了。 于是第二回又来偷袭。 李勣心中很高兴:来了!又来了!这回可要逮住他。 结果夷男命好,还是蹿了。之后,薛延陀又试探着打了第三次,几乎还没怎么交上兵,就彻底放弃了招惹大唐。 贞观十六年的九月。 薛延陀二十万大军一败再败,连续败给李勣三次后,夷男终于破防了(李勣:其实让你跑掉三次我比你还破防)。 薛延陀正式滑跪,上书投降,向天可汗认错。表示再不敢动大唐麾下的‘东突厥’。 夷男在某些方面,是很有些能屈能伸本事的,他一滑跪就滑的特别坚决,在国书上卑微认错不说,还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东突厥阿史那思摩的祖父,曾经干掉过他的祖辈,所以他脑子一热,为了报杀祖之仇,忍不住打了东突厥,真没有对大唐天可汗不敬的意思啊。 素闻天可汗以孝治国,求天可汗饶恕他因孝心犯下的过错。 这话一出,薛延陀还占了点道理——实在是之前薛延陀跟东突厥是世仇,谁都杀过对方的祖辈。 见薛延陀滑跪至此,李勣大为遗憾:这回是杀不了夷男了。 他善战也善体圣意:此番皇帝应该不会对薛延陀赶尽杀绝的。 穷寇莫追。 薛延陀到底还是漠北霸主。真要逼急了,他带的兵力也不够灭国的。皇帝应当会接了投降书,以后再慢慢敲打磨碎薛延陀。 果然,二凤皇帝接受了薛延陀的投降和贡奉,下旨命李勣班师回京。 ‘唐版东突厥’则回到了漠南,继续做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长城。 李勣还未还京时,薛延陀的另一封书信又到了。 夷男可汗不知受到了突厥的启发,向二凤皇帝请求和亲。 但是他提的更卑微些,列出了非常昂贵的聘礼,愿意以‘马五万匹,驼万头,羊十万’为聘,请大唐赐下公主。 这当真是极厚极厚的一份聘币了,经过民部测算,若是薛延陀真的如数送上这样一份聘礼,只怕都会伤及薛延陀的根基。 毕竟这样多的牲畜短时间内送到大唐,必是他派兵去各部强行征敛的,想来会引起漠北各部子民的不满甚至反抗。 五万匹马啊! 因李勣带兵出征,而代兵部尚书的左侍郎简直是当朝星星眼,恨不得皇帝立刻同意下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五万匹马,那可是一笔巨额财富。 为此和亲一回也值得啊! 然而最后二凤皇帝的处置,令人目瞪口呆。 他把聘币收了——然后依旧拒绝了和亲。 消息传回薛延陀,夷男险些被怄的吐血。 但再吐血也没法:怎么办,你强你有理,我菜我认命呗。 得知此信的夷男倒是又派使团来求了一求,表示薛延陀是真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使团也带来了他的几封亲笔书信,全然是恳求,绝没有一点敢质疑二凤皇帝的收钱不办事的意思。 不过,夷男那边没有再抗议什么(主要是不敢),倒是大唐朝臣中有人颇有微词,觉得陛下此举,似乎有损我上国风范,不是特别地道。 陛下您要是不同意和亲,干啥要收人家的聘币呢? “这样说的人便是一点儿不了解当今圣人了。” 姜沃可还记得二凤皇帝的‘拿来吧你’的拿来主义。 薛延陀都送到嘴边上的肥肉,他绝对要‘嗷呜’一口吃了。凭自己本事能吃到的肉干嘛要还给人家? 那就是他该吃的肉! 果然,二凤皇帝根本不理说这些话的迂腐之人,轻描淡写表示:朕收的是同意和亲的聘币吗?朕收的这是战败国的第二次贡奉啊。 他边批复这些奏疏,边顺口教导正好在边上给他磨墨的幼子李治:“为君做人,是当大道直行——走王道正道没错,但也不是把脑袋给走方走傻了。” 他指着奏章上‘失信于戎狄,只怕更生边患’的言辞冷笑道:“这就是些地地道道地蠢话了。” 失信会生边患? 难道这次退去薛延陀,靠的是不失信,是仁义学问? 需知这些年来,薛延陀既自认是属国,大唐可从没有打过他。尤其是当年大唐征伐东突厥,到了薛延陀的边界上,二凤皇帝还特意嘱咐过,不要越界追逃兵。 免得让薛延陀误会大唐来都来了,顺便想把他们干掉,直接扫平漠北。 算是给足了薛延陀面子和安全感。 这难道不是一个主国对附属国的仁义守信? 可后来又如何呢? 薛延陀一旦强大起来,就不会知足。 漠南也好,漠北也好,哪里有中原的物华天宝好?薛延陀吞并漠南后,必会觊觎中原之地。 自古平边患,没有靠仁义礼智信的,靠的都是绝对的实力。这次是二凤皇帝调兵遣将硬生生将薛延陀打服的,就如同他之前的一场又一场的征战一般。 李治在旁边乖乖听着,兼给父皇磨墨,点头道:“是,薛延陀反复小人,父皇若再给他们和亲的荣耀,等他们喘过一口气,说不得又骄慢起来。” 这话很合二凤皇帝的心思,不由露出了个满意的微笑。 等他刷刷几笔批过奏章后,一抬头见幼子立在身前——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些长身如玉的味道。 二凤皇帝一个恍惚。 什么时候起,雉奴,这个他与观音婢最小的儿子,也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呢。 是啊,明年他都要大婚了。 二凤皇帝心头略过骄傲、满足与酸涩不舍混杂的情绪。 惊觉儿子已经长大的皇帝,忽然起了些考较之心。 雉奴是他亲手养大的,一向是比两个哥哥还要娇惯些。在二凤皇帝印象里,从来都是温和的过问幼子功课,似乎从没有严苛地考过他,更没有严父状疾言厉色责备过他。 当然,二凤皇帝想,这也是雉奴一直很省心的缘故。他与师傅们安排的功课与骑射,雉奴都会不打折扣的完成,因他爱字,雉奴还会主动多花时间来练字,练得正是他的飞白体。 这样乖的孩子,除了雉奴坚持去探望太子那次,皇帝完全没有对他生气过的记忆。 想到太子,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于是把思绪转开,先不去想太子,而是看着眼前亲手带大的幼子。 “雉奴,朕考一考你。” “朕不应允与薛延陀和亲,另有一层深意,你回去细思一二,明儿来回朕。” 见幼子答应下来,皇帝还不忘又补了一句:“不要去问你舅舅,回去自个儿好好想想,来回朕。” 李治敏锐地察觉到父皇态度的改变。 之前父皇也曾考他对朝政的一些看法,但都是鼓励他去问师傅们,问长孙无忌这个舅父。 父皇希望他做一个贤王,能够听从臣子的谏言。 毕竟王爷将来都要去封地上领一地,在当地是身份最尊贵者,那便不能养成跋扈而目中无人的性情。免得将来当地臣子无法辖制亲王,以至于王爷在当地倒行逆施,鱼肉百姓。 所以从前,父皇是一直教导他要善于听从老臣意见的。 很多事哪怕不很懂都没关系,只要会听话。 毕竟父皇会为他选好的属臣。 可今日,父皇是真的要考他,要考一考他自己的见识和眼光。 第46章 最昂贵的指南 这夜,李治独自坐在灯下细思‘大唐拒绝薛延陀和亲事’,准备明日能给父皇一个好的回答。 良久,他才取过一支新的笔先在冷水里浸了浸,再取过细布擦干,然后才饱蘸了墨汁,开始落笔。 李治处的毛笔基本都是狼毫笔,因狼毫笔宜于写行书——据说王羲之写《兰亭集序》用的便是狼毫笔。 二凤皇帝作为王羲之书法铁粉,日常写字自然也多用狼毫,连带着李治、晋阳这几个他带大的孩子,也是一般的习惯。 这一写就是大半个时辰。 等李治停笔的时候,只觉得脖子都低的有些酸痛了。 他摇了摇桌上放着的铜铃。 掖庭中人人都以为晋王宫里好待,晋王是最好伺候的宽柔主子。但其实真正能混成近身伺候晋王的宦官宫女,都是更小心守规矩的—— 晋王有很多独特的习惯和规矩,是不容人违背的。若是伺候的人不放在心上,粗心大意做错了,晋王倒也不会打骂人,但绝不会再用这人。 因此如今李治身边最常用的也只有两个小宦官而已。 一个是最常跟着他出门,为人机变会看眼色的小山,还有一个是常上夜班,专门负责他殿中生活的鱼和。 此时李治一摇铃,门上的竹帘被轻轻被撩开,一个身量不高但看起来格外稳重的小宦官走进来,恭敬立在门口:“王爷有什么吩咐?” 晋王的规矩:凡是他进了书房,若不摇铃,便不必进来添茶倒水。 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尤其是写了字的纸张竹椟和正在看的书本,谁也不许给他动。 李治随口道:“你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吗?” 费心写答卷,让晋王觉得有点腹内空空。 鱼和忙回:“方才卢夫人过来了,听闻王爷在里头念书,就没有进去,只留下话,已在小厨房备了好几道点心和甜汤,只怕王爷夜里要用点心。” 卢夫人是李治的乳母。 虽其余皇子公主们的乳母,不似太子殿下的乳母会有圣旨钦赐夫人之职,但宫中人人也都客客气气称这些乳母们一句夫人。 李治是在皇帝登基后才出生的,那时候长孙皇后为儿子选乳母的余地多了许多,千挑万选,最终才定了卢氏。 卢氏也不负所托,照顾李治细致入微。 听闻乳母给自己备好了宵夜,李治就颔首:“那都端来吧。” 在李治细细整理自己写好的策论时,忽然很想念去岁在九成宫的时候,在兽苑与媚娘的交谈的时光。 那时父皇心血来潮,问自己怎么看待隋炀帝的功过。 而他正好又在兽苑遇到了武才人,便也拿这话来当做话题问她。没成想武才人的回答竟然与自己所想的如出一辙。 可惜,如今没法与她畅谈论事了。 李治更可惜她那般有见识,却只能困在掖庭中,见不得人,做不得事。想着,若是武才人跟姜太史丞一样,有个一展所长的地方就好了,他也不必惋惜明珠暗投。 鱼和很快提了食盒过来,将几碟点心一一摆出来。 然后退了两步远离了案桌,才回道:“这几道点心,都是按照王爷交给小厨房的新方子做的。” 李治拿起一个乳酥,笑道:“好。” 这些新方子都是崔朝给他的,是崔家的祖传秘食之方。 那些世家名门,最骄傲之处就是自家久远的传承,他们各家都有密不外传的药方、酒方、食方。 素来只肯做出来待客以增颜面光辉,但绝不外传密方。 崔朝不理会这些。 原本他这一脉所有的秘方,他都直接给了晋王一份。 最近更是又送来一些新方子——是崔家族长送给他的。 且说崔朝自打领过使团,圆满完成任务回到长安,在京中做官的崔家人就越发煎熬了。 人生的好就格外占便宜,以至于每个跟崔朝打过交道的人,都要在美貌的力量下感叹道:果然是崔家子。 之后又不免嘀咕一番,那崔家老六房,行事也太不讲究了吧。崔家还是名门世家呢,竟也能干出买椟还珠的事儿来,居然想拿这样的儿郎去联姻,这见识也不过如此嘛。 这几年来,在京中做官的崔氏族人,被众人这般眼神看的欲生欲死。 偏生同僚们只用隐晦眼光打量他们,还秉持客气礼貌的态度,从不问到他们脸上去。以至于他们连分辨都没有机会:他们好想申明,傻子只有崔家老六房那一个,他们都是正常人啊! 崔氏要想洗刷这个名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崔朝重新回归家族,与崔氏在京中的宗族几房重归于好。 崔家族长原本是想等崔朝自己低头的:虽说崔家有长辈亏待了他。但你到底姓崔,一体一身都是崔家的血脉。难道还要家族去给你道歉吗?何况你把事情闹得这样大,伤了崔家的名声体面,简直是‘里外不分’,不知道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的大道理,已经是过大于屈了好不好! 于是前几年,崔家在京中为官说了最算的三房,都没有理会崔朝,只等着他上门请罪—— 便是圣人把你安排进晋王府,难道你不需要家族助力吗?自己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等遇到难事就知道独木不成林的道理,知道有家族庇护的好处了! 然而等啊等,等了三年也没等到崔朝上门。 甚至崔朝倒霉被牵连,不得不从晋王处离开,被安排到鸿胪寺后,也没有任何主动上门的意思。 崔家族长有些等焦了,甚至还暗中动用了一点人脉,让鸿胪寺一位相厚的少卿为难下崔朝,比如给他安排一处最差的使团,让他知道官场艰难,没有后台是何等寸步难行。 更要他知道,晋王这样的小王爷,是护不住他的。 唯有崔家这种枝繁叶茂的大家族,才能护住他。 然而崔朝还是没有任何跟家族低头的意思,据鸿胪寺的人告知崔家:崔朝已经平静接受了差事,甚至开始认真研究路线,积极做起了各种规划。 崔家:…… 这孩子是不是打小被老六房的人欺负惯了,以至于被弄傻了啊? 多好的对家族低头的机会啊,怎么不知道用! 之后,崔朝就接了那样一个荒僻的使团,带着一些同样在鸿胪寺被排挤的小官小吏,一路西行。 谁能想到,他去了那么一条荒僻的出使之路,竟然按照姜太史丞的神梦,寻回了‘棉花’这种奇物,不但得了皇帝的赞赏,还在鸿胪寺官升了阶。 观崔家其余子弟,在一样的年纪上,都没有他这样被圣人记住名字的。 崔家开始感受到了什么叫憋得吐血,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自今年开始,崔家终于主动开始向崔朝表露一点善意。 他们拉不下脸来放软身段示好,就另辟蹊径,以崔朝亡父的名义,送去了一批东西,与崔朝说是其父生前寄存在宗族的一些书籍密录。 里头孤本书籍,秘传曲谱、酒馔食方都有。 算是一份雅致且颇为贵重的礼。 崔朝若是有意,便可以顺着台阶下来,去本家给长辈们道谢。一来二去,来往几回,也就趁势回归家族体制内了。 然而崔朝没有,他完全看不见台阶似的。 他只是寻了个白日,去送货上门的崔氏长辈所在衙署谢了一声就完了。从此后照样不登崔家在京几房的门。 不走礼不论亲。 好像他不是崔家人,而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 偏生他虽私下如此冷淡,当面却从不行无礼之举。 与崔家人在朝中遇上,全都规规矩矩一丝不错的行礼,没有丝毫怨怼之情似的。 只是那礼数,跟见了寻常官员是一样的,一点儿没有对待自家人的亲近。 偏他生的姿容好,怎么行礼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愣是没有人说他一句不敬宗族长辈。 反而都感慨,崔家有眼无珠啊。 凡是崔家给他的东西,他都统统收下,然后转头就送来跟晋王一起分享:“他们要送,我就收着。这几道方子,原来是长房珍藏密敛的点心,请王爷尝尝。” 李治倒是问过他一句,要不要与家族修好:“你如今也算在朝上站稳了,又有我在,崔家想必不敢再对你行什么过分之事。” 崔朝笑意分明,干脆道:“不了。我不会再去做任由家族摆弄的傀儡。” “崔家这一代掌事人眼光欠佳,他们是下注魏王的。臣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治闻言还笑道:“若是他们知道,你下注于我,只怕会觉得你眼光不行。” 崔朝莞尔:“是下注,也不是下注。说句僭越的话,在我心里,王爷不只是王,也是挚友。王爷以诚待我,特意为我去鸿胪寺讲情,又请姜太史丞为我起平安卦,我都记在心里。” 无论晋王得势与否,哪怕晋王如他们初见般,没有夺储的心思,他也只会待在晋王的阵营里。 “我从一开始,就是王爷的东阁祭酒。” 用着夜宵的李治,想起崔朝,也想起媚娘,想起宫正司的姜太史丞……或许围绕他身边的人,远不如魏王那么多,甚至她们还不能光明正大支持他,但他很清楚的感受到,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在这宫廷的风浪中,他们同在一艘小舟之上,同舟共济。 他不禁又想起自幼坐于东宫万人瞩目中的太子哥哥,或许在某些方面,哥哥没有自己幸运。 这一夜,姜沃也在灯下奋笔疾书。 时隔数月,她于今日晨起接到卢照邻托人送进京来的名刺。告知她孙神医将于年底前到长安来,他也会随着孙思邈回长安,继续治病。 终于要见到医神孙思邈了! 于是从白日忙完公务后,姜沃就点开系统,打开买好的《如何在皇权社会做一个善始善终的神医》,开了带锁的柜,取出一个专门的册子,开始继续摘抄起来。 夜里回来也在点灯抄书。 系统给出的所有【指南】,都符合现代电子书的特点:叙述精细,字数颇多。 毕竟在信息时代,一万字,跟一百万字,占据的空间差的微乎其微。 但对姜沃来说,差距还是有点大的:她得用笔一点点抄出来,交给孙思邈。 好在不是一整本几十万字都是医学专业知识——系统术业有专攻,哪怕是一本【神医指南】,里面也有很大部分是讲权术斗争的案例。 比如著名的曹操与华佗事件,就被拿来重点分析,希望用户引以为戒,要如题目一样做一个‘善始善终的神医’,而不是创业未半而中道被砍的神医。 这些智斗内容,姜沃就可以统统省掉,只抄专业知识。 且专业术语方面也不用姜沃操心去改,哪怕是西医的解剖学等知识,也全部已经转为中医医书式的描述。 姜沃只需要抄就行了。 哪怕如此,这也是个不小的工程。她自从买下这本书,已经陆陆续续抄了几个月,但才摘抄了大半本。 她算了算距离过年的时间,以及自己的进度——嗯,最近得稍微熬点夜了。 好在李师父最近没有通知她要上夜班。 “姜老板……” 姜沃察觉到,小爱同学的声音,难得带着一点犹疑似的。 于是她顿笔,回应道:“怎么了?” 小爱同学问道:“姜老板不准备将这本指南换成权力之筹吗?像是棉花那样。” 看起来,姜老板似乎要将抄写出来的版本,直接送给孙思邈。 姜沃心平气和回答道:“是的。这本书我一定会先私下给孙神医,不会令太医署和尚药局先见到。” 若是交给太医署,其中有一大部分知识,必然会成为珍藏密敛的皇家秘方。正如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知识,掌握在世家和勋贵们手里。 哪怕是一张食谱,他们也会收的严密——越少人拥有,才越稀罕,越珍奇。 食谱也罢了,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有世家食谱,也做不起那些精细菜肴点心。 可药方是不同的。 小爱同学继续小声道:“可这本书很贵。” “是啊。”姜沃至今想起来,还是隐隐心痛。 也就是她专业特殊,本身就会起卦,身边又有两个神级大佬随时可以请教,对系统预测吉凶的需求极少,才能攒下这么多筹子,一口气买下两份指南。 姜沃看得出小爱同学是真有些不解,索性就搁下笔,闭着眼睛开始闭目养神,同时跟小爱同学在脑内交流。 “这本【神医指南】要比什么【户部尚书微操指南】【工部管理学办法】之类的选修课都要贵,还贵不少。”姜沃早想过原因:“应当是你们系统特意制定的价格,对这些特殊官职进行限制吧。” 系统一向很直白很耿直:它要的只有权力。 但大夫这个职业,往往是很难攫取到核心权力的,哪怕是妙手回春,能把皇帝救回来,成为当世第一名医,得到名望和厚赏,但终究不是权力。 所以这本指南系统卖的就很贵—— 越难碰触到权力的指南,价格越高昂,如同奢侈品。系统很明显的指出一条路,想买也行,得先去搞权力值来兑换。 普通的指南均价在一百权力之筹上下,姜沃的【方士,占侯指迷】贵一些,也还在她承受范围内,需两百根筹子。 但这本【善始善终好神医】,售价750。 是真的贵! 哪怕有打折优惠,也让姜沃好一阵心痛,并且一夜回到解放前,手里所剩筹数寥寥无几。 要不是有凌烟阁回了一波血,她简直是重回无产阶级。 正因这本书这么贵,小爱同学才觉得该出言劝一劝。 “小爱,我一直没问过,你是跟我一样……成为人工客服的吗?” 姜沃其实一直想问,这些人工客服,和他们这些客户有什么不同?都是死过一次的人吗? 小爱同学理解了她的问题:“不,我从来没有躯体。我们是高科技位面的人造智能人。” 智能到能够理解,自己并不是普通的人类。智能到他们的七情六欲跟人类无异,但却无需拖着沉重易坏的肉身。 系统就是他们的家,数据就是他们的身体。 姜沃就温声道:“这样呀。” “小爱,人生病是很痛苦的。” 人类的躯体很脆弱,哪怕只是一场稍重的流感,就会让人头痛欲裂、咳嗽鼻塞到什么事都做不了。更不要提,各种脏器的大病,足以折磨的一个人除了求生本能,什么也想不起。 姜沃深有体会。 她对小爱同学说:“我并不是把这本医书随意交给一个大夫。”她要交给的人,是药王孙思邈啊。 是那个将自己毕生所学,写成世界上第一本包含各科病症的著作《千金方》,流传下去造福后世的药王孙思邈啊! 更何况,孙思邈,还是第一个提出要建立妇科的大夫。 他的《千金方》,也是古往今来,第一本专门把妇女的疾病拿出来专门讲解诊治之术的医书。 甚至《妇人方》被放在所有病症之首,就紧跟在总论后头。 也曾有人就此攻讦过他,道他将妇人之事拿出来写成书,实在是没有礼教大防。也有人劝过他,就算非要为‘妇人隐疾’写医疗方子,那也该把《妇人方》放到最后去,有需要的人自然会悄悄去看,放在第一章,岂不是太扎人眼? 但孙思邈依旧未改,并且强调了下:疾病就是疾病,没有什么‘妇人见不得人的隐疾’。 实在令人敬佩。 有系统傍身,姜沃此生应当是不会生大病的。 但这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从人类诞生之际,世上就有男人有女人,然而直到唐朝,直到孙思邈,才提出来,要有妇科。提出妇女的病痛,也值得单独列一科,不应因羞耻讳疾忌医。 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剧式的荒诞。 把系统里的医术交给孙思邈这样的大夫,让世间多更多女子的大夫,少更多女子的病患,就是姜沃的理想之一。 就像一个沙漏,哪怕多一粒沙子落下去,从女病人,变成女大夫,都是值得的。 “姜老板。”小爱同学沉默半晌后道:“所以……这是姜老板想做的事情?是将来获取了权力后,会拿权势去做的事情?” “是的。” 小爱同学表示:“我知道了,那姜老板你只管抄,你抄的内容我都会好好录入系统中。” 姜沃重新提笔:“谢谢小爱。” 姜沃抄完今日计划,才上床去睡觉。 睡前习惯性浏览指南目录,然后查看下自己的筹子数目——好似一个兢兢业业的入门级别社畜,望着昂贵的房价。 她最眼馋的指南其实是《给你一张农作物的活点地图》(下面还有小字备注:活点地图来源于《哈利波特》小说,即为你实时标注,所需的农作物种子在当前世界的具体位置)。 姜沃第一次看到这份指南名称时,立刻就饿了:辣椒、土豆、西红柿。 她很喜欢吃土豆,从前吃薯条的时候,妹妹蘸番茄酱吃,她蘸着土豆泥吃,妹妹震惊表示:姐你这真是原汤化原食啊。 而且土豆也是很重要的抗旱救灾之物。 但要买这本,不但本身就需要五千筹子,估计还得搭配买《向着星辰大海出发——你就是海贼王的男人》这本介绍航海造船的书籍。 否则,她的农作物活点地图,估计有一大半都只能是干看着的食谱,不能取得真正的良种。 她研究过系统给的技术书籍,基本都是卡着当前社会生产力来的——比如姜沃绝对买不到什么‘高射炮电磁炮的研发’‘克隆人的科技指南’。 她如今拿到的《如何做一个善始善终好神医》里讲的也都是符合当前科技水准但认知正确的医道,绝不会出现什么‘需磁共振确诊’的诊断手法,或者‘需上除颤仪抢救’这些治疗原则。 毕竟写了也没用。 就像姜沃来的那个时代,人类做不到冲出太阳系宇宙航行一样,所有的科技树,都要一点点来点亮,要跟当前的人口和生产力匹配起来。 而且她早就注意到,这些技术流,都卖的价格很高昂。 显然是系统无形的指引:一个好的科学家未必是一个好的权臣,要注意好好学习必修课。 也是另外一种警告和保护:一个人要有足够的权力,才能保得住这些超前的技术和知识。 不会变成小儿怀金过市,没有实力保住宝物,反招致杀身之祸。 于是姜沃每次有所冲动的时候,都会去点一本最昂贵的指南。 【第一所女校的建立指南与教材】,这本书足足卖一万五筹子。而且点一下,还会出现高亮备注。 【检测到客户处于封建王朝,不建议购买此指南。】 似乎这个高亮备注还不够警告似的,系统还附带了一个失败案例:“元历1922年,华夏创立平民女子学校,入校二十人,然一年后学校解散。”[1] 姜沃看了这句话半晌,然后平静地关上了系统。 第47章 药王 李治捧了作业来见父皇时,正好长孙无忌也在。 听小外甥是来回答问题的,长孙无忌就坐在旁边,双手撑在膝盖上,准备一起听听——若是雉奴答得不好,还能救个场。 倒是皇帝见他这样炯炯有神,心道:若是雉奴答对了还罢,若是错了,岂不觉在父亲与舅父跟前丢了颜面。 于是便指一事,让长孙无忌先回门下省衙署去了。 长孙无忌旁观不成,只好遗憾起身。 只剩父子一人的时候,皇帝才温言道:“雉奴,你想到什么只管说,不必怕错。你还小呢,错了朕也可以教你。” 李治定了定神,把他的回答说出来。 在父皇拒绝了薛延陀和亲,只扣下聘币时,李治有想过,父皇只是为了恼怒薛延陀所以不肯和亲,兼之顺带吃掉薛延陀送上门的好处吗? 应当不只是。 父皇此举也是做给漠北各部看的:薛延陀这些年能不断壮大,正是因为大唐灭了□□,却对薛延陀秋毫无犯。因此漠北各部臣服,连着漠南的小部落也都向着薛延陀进贡。 这份聘币就是证据:薛延陀必是从各部收缴如此多的财物马匹。 可现在,大唐拒绝了和亲,还是以这种打脸的方式。 “父皇是要以此示大漠诸部:仆骨、回纥、同罗……” “告知他们,大唐已经不再承认薛延陀是属国,只是战败部——大漠这些年受到薛延陀欺压的部落未必没有反心,只是一畏惧薛延陀国力兵力,一畏惧薛延陀是大唐的属国,哪怕唐军打到□□边界,都停下了脚步不肯犯薛延陀。” 可如今,大唐要将当年给与薛延陀的尊重,收回来了! 而薛延陀的一十万大军新败,又刚强征了一波各部财产……不知此时漠北,有多少野狼一样的部落,正瞪着碧油油的仇恨的眼睛,盯着薛延陀这只受了伤的虎豹。 迫不及待地想要咬一块肉,直到这只病老虎成为奄奄一息的老虎。 “到时候父皇再派兵去打薛延陀,岂不是轻松省力。” 皇帝起初是正色听儿子阐述的,后来唇边笑纹却不禁越来越深。 雉奴并不只有乖巧和仁厚,他亦有心胸和眼光。 一凤皇帝心情复杂起来,当然,是一种好的复杂:孩子长大了啊,还长得这么优秀。 又想起妻子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太子,便是还年幼的儿女,拉着他的手要他照应孩子们。 那现在呢,你看到了吗?咱们最小的儿子,也已经长大了。 于是一凤皇帝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幼子,饶是李治从小被他爹宝贝惯了,都被夸得不好意思甚至于脸红起来。 旁边的云湖听着都觉得牙酸,什么雉奴这样聪明,朕真是要欢喜的夜里都睡不着…… 云湖就没见过皇帝这么爱夸宝贝儿女们的父亲! 他虽碍于硬条件没当过爹,但见多识广,旁的宰辅们教育儿子,绝不是这种流派,那都是恨不得一眼扫过去,儿孙齐齐打哆嗦的威严。 李治被夸了良久,直到皇帝意犹未尽停下来喝蜜水润喉,李治的耳朵还是红彤彤的回不来颜色。 云湖要上前为圣人添蜜水,李治忙起身接过紫铜小壶亲手添水。 然后皇帝又开始夸:雉奴也太孝顺了,果然是朕最贴心的孩子。 李治原来也没少被夸,但今天被夸得太密集,以至于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等下,四哥是不是天天被父皇这样夸,所以信了他是父皇唯一的大宝贝,才总想对太子哥哥取而代之吧。 据他所知,父皇虽很爱夸赞儿女,但……其实是很少直接夸太子哥哥的。 太子哥哥承担了父皇绝大部分的期望和严苛。 李治看着眼前十分满足于他倒了一杯蜜水的父皇:如果是他将来做了太子,能接受如今宠爱他的父皇,变成一个要求甚多,看他怎么都不满意的严父吗? 他会不会也如此刻的太子哥哥,患得患失,心里苦闷无处排解,以至于行为失矩? 不同的身份,就要承受不同的代价。 李治放平了呼吸,耳朵也褪去了红色。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晒孩子,是家长们的通病。 皇帝在惊奇发现了幼子的成长后,只自己高兴觉得有些孤单,便先一挥手,大方赏赐了晋王府所有属官,还让李治回去亲自分赏。 之后仍觉得不够,又让云湖请长孙无忌回来说话。 才冒着严寒走回门下省,还未及坐下好好喝点热水暖暖的长孙无忌:…… 你是皇帝你有理。 只好揣上一个新手炉再顶风走回来。 长孙无忌进门后,皇帝就将方才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中心主旨便是:发现幼子比想象的更出色。 长孙无忌顿时不冷了,心头火热。 之后便努力按捺住喜色,做出大舅哥兼宰辅的本分,在旁对皇帝庄重严肃点头道:“陛下从前是太过疼爱晋王,才总觉得孩子长不大——臣也是如此,两个小儿子就总觉得要护着些,其实老大老一他们在这个年纪,早就被臣扔出去摔打了。” 两个父亲讨论的不亦乐乎。 长孙无忌乘势就替李治要来了一份差事。 “李勣大胜归朝,合该有一份亲王迎出城门的体面。” “陛下既然觉得雉奴如今也长大了,不如将这桩事交给他去做?且陛下也别操一点心,只让他自己去与礼部论仪程去。” 皇帝笑容满面:“好,就这么办!也让旁人看看,朕的雉奴也长大了,还这样能干!”哪怕是长孙无忌,也被皇帝这至为骄傲的语气,激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这雉奴不过是去做一份迎接工作啊,妹夫你要不要这么骄傲过头啊?好似大败薛延陀的是雉奴一样。 贞观十六年十一月,李勣班师回朝。 晋王奉圣旨亲出长安迎接。 从长安城外到皇宫的这段路上,李勣没有骑马,而是跟李治同坐一辆皇帝特许的朱盖华轮,并饰以象牙的豪华大车。 因预备着要去见圣人,李勣早已经在城外换下了戎装佩剑,此时是一身官服。 李治略一打量他,不由就问道:“大将军气色怎么比离京的时候还好?” 明明征战数月,但李勣脸上并没有什么风霜刀剑之色,与离开的时候相比,气色还真是更好了,都不用人说客气话。 李勣很坦诚,开口时还忍不住笑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在漠南先是打崩了薛延陀的大军,没几日就收到入凌烟阁的佳报!臣只觉此生圆满了。” 说这话时他的喜意已然能控制住。 李治却不知,其实李勣在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后,先是跟来报信的几路家下人,都反复确认了十遍以上,他确实名列其上。 直到完全确定后,李勣就兴奋地纵马在漠南之地奔了半夜,甚至差点迷路。要不是老马识途,可能凌烟阁上的功臣就要多一位已故,少一位健在功臣了。 当然,这种有点丢份的事儿,李勣绝不肯说给晋王。 他说出口的是一份沉甸甸的道谢:“多谢王爷为我进言!” 李治却莞尔摇头:“我是为大将军说过话,但应当不是我的缘故——四哥更得父皇看重,他也曾为江夏王说过话。甚至哥都特意上书,从封地上回来了一趟,也是为了江夏王。” 李道宗是宗室,本人又有本事,人缘很好。 李泰是想拉拢李道宗为己用,哥吴王李恪大约是出于平日私交不错,且李道宗又确实有功,所以也出面送了这样一份人情。 然而最后李道宗没有入凌烟阁。 李勣何等关注凌烟阁相关消息,李道宗这种跟他情况差不多,各有优劣的竞争对手,他当然更是上心,这些情况也都了解。 可他没想到会从李治口中听到这些实在话。 晋王竟然一点也不居功! 他拜托过晋王替他说好话,而如今他也确实入了凌烟阁。回来的路上,李勣已经仔仔细细想过了他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也早已告诉过晋王,他会替他镇守并州,不只是因为皇帝的安排。 换句话说,他李勣现在有两位君主,最高级别当然还是皇帝,其次就是晋王了。 晋王如果让他去做一些私事,只要不是谋反,他就会去做。 若是……晋王想争储君位,他也会站在身后。 早在长孙府上,李勣就敏锐察觉到了,国舅爷对晋王的喜爱看重,不只是一个舅舅对小外甥,他甚至怀疑,国舅爷将凌烟阁事告知,是为了晋王,而不是为了自己。 别看太子和魏王各有班底,但只要有长孙无忌一人的偏向,那这就是足鼎立。 这就是作为国舅爷与凌烟阁第一人的实力。 李勣早把一切盘算的明白。 若是这回,李治对他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李勣都会答应下来的。 而李治不挟恩图报,李勣就已经很感激了,但不想晋王竟然坦坦白白说了李道宗之事,然后笑眯眯道:“父皇再疼爱我们,在国家大事上也不会听我们的,可见大将军能上凌烟阁,是自己的功劳。在父皇心里,大将军哪怕年轻也配得上凌烟阁!” 在世俗观点一众人中,李勣妥妥是‘后起之秀’。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想,他能上凌阳阁,会不会有长孙无忌和晋王的功劳,但晋王,就是这样柔和且笑眉笑眼地祝贺他,告诉他,都是大将军自己的功劳。 说的李勣再次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起来。 同时,在李勣眼里,晋王那高洁的品格,就像他曾经见过的大漠北地山巅上的积雪一样无暇! 这样的想法,直到李勣进宫面圣谢恩,回到家中后还久久不能散去。 李勣回府第一日一早,儿孙并在京的所有嫡系旁系李氏族人,都集体来给他拜贺。 人头攒动,族人们均昂首挺胸,喜色盈腮。 他们的家主,上凌烟阁了嘿! 自从凌烟阁的消息出来,就长久霸占京中头条新闻。 长安城显贵云集,号称掉下来一块石头都能砸中官员。 这里永远不缺大人物。 原本,京中官员门第会以世家、勋贵、寒门来作区分。但自从凌烟阁一十四功臣名单出来后,一个新的标准横空出世——那真是谁家出一个能上凌烟阁的顶梁柱,谁家子孙出门走路都比别人头抬得高八度! 可见经过高祖和一凤皇帝一十多年的执政,如今社会风向终于有了较大的逆转:人们不再凡事以世家的标准作为标准。朝廷的认证,重要性已经越来越重。 悄无声息的,凌烟阁的分量,超过了崔卢等世家的名望。 这是一凤皇帝与旧时代的角力,他一手挽住时代的缰绳,将整个世界拉向了自己胜利的一方。 民心就是最好的答案。 倒是李勣,见家人们全都脸上喜色沸腾,要是长了尾巴,恨不得一个个变成峨眉山的猴,上蹿下跳起来—— 心里顿生不满! 李勣立刻沉下脸来警告族人,近来一定要安分守己,决不能得意忘形,做出什么让人抓住小辫子的事儿来。 他能上凌烟阁,有多不容易,他自己知道。李勣是武将,不搞什么怀柔政策,哪怕面对自己的族人,也非常直白地勒令他们:都管好自己以及自个儿相关的人,凌烟阁的画像要等明年年后才能正式挂上。 在此之前,要是哪个蠢蛋要是做了蠢事,连累了他的名声,甚至连累了他不能上凌烟阁,谁就等着去死吧! 李勣的声音不说多么严厉,但他的目光已经告诉了所有人,如果因族人裹乱,害得他最终没有挂进阁里去,那人绝对会死,还会死的很难看! 于是他的回归,就像一盆冰水,把整个沸腾的李家浇了个透心凉,所有旁系都老老实实回家,准备直到凌烟阁正式落成前,他们全都改成王八属性,坚决不伸头出去。 警告完了旁系与亲属,李勣对自己的儿孙还是比较放心的,于是让次子李思文跟他汇报下这些时日京中的大事,又让孙子李敬业去整理下近来收到的礼单。 他既然回来了,就要一一回礼。 听完儿子的汇报,李勣揉了揉眉心:京中的事儿就是错综复杂,有时分析京中各种情报,可比战场上还要累多了。 他准备先着手处理礼单这种轻松事。 查点贺礼时,其中有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只白玉碗,洁白的羊脂玉像是用雪捏成的一般,一点儿瑕疵也无,又有着温润宁秀的玉石玉泽。 更难得的是,这只玉碗里,还装着一朵小小的碗莲,比一般的碗莲还要小一倍,所以才能装入一只玉碗中。 碗莲也是洁白一朵,叶片翠绿,花瓣剔透莹白,因小巧玲珑,而更显得分外雅致干净。 李敬业手里就抱着记录礼单用的竹椟,翻了翻,禀明是祖父的亲信下属送了来的。 这位副将曾经跟着侯君集参加过灭高昌之战——这样的绝品,大概是高昌国的宝物。 想来是这回老领导上凌烟阁的大喜事,让这位副将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李勣看见它,立刻就想起了今日的晋王:不错,晋王的品性,就像一朵玉碗里的洁白莲花。 于是次日李勣再进宫面圣详说薛延陀一战时,就顺便给晋王送去了白玉碗莲。 并道:“臣见此白玉雪莲,如见晋王。” 李治收下了这份代表着善意的礼物,也爱其精巧,就直接摆在了案上。 可惜他似乎对白莲花的香气有些过敏,崔朝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晋王在打喷嚏,鼻子都被细麻纸擦的有些红,像是只兔子。 “王爷病了?”崔朝忙问道。 李治摇头,揉了揉鼻尖:“不,应该是这花的香气,令我总是鼻子痒痒的。” 他遗憾道:“可惜了这玉碗白莲倒是好看,我却摆不得了。阿朝你拿去摆吧,这东西搁在你身边也不辜负,此事我与大将军说一声就是了。”这样的花,搁到库房里去不见天日才是白可惜了。 说着李治还伸手戳了戳那朵小白莲,也有几分惋惜:“但别说,这花的样子,我还是挺喜欢的。” 崔朝望着这清透的白玉碗莲,见在阳光下轻微晃动的花瓣,清远洁净,忽然开口道:“王爷不如……把这白玉碗莲送给姜太史丞,想来她应当会喜欢的。” 崔朝想起姜沃在太史局的位置,她坐在窗边,早起日出东方,半面阳光会照进来。 她似乎很喜欢沐浴在阳光里,像是鲜花喜欢阳光雨露。 这白玉碗莲若是摆放在姜太史丞的桌上,映着日光与她绿色的官服,想来就是让人心情很好的一幅画卷。 李治也点头:“也是,此物颇合太史丞的姿仪高澈,明儿就给她送去。” 次日,姜沃果然收到一朵小白莲。 听说了这玉碗白莲的来路,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李治心道:姜太史丞原来喜欢莲花啊。 美好的误会。 收到一朵小白莲的第一天,姜沃见到了神医孙思邈。 先到太史局的是卢照邻,姜沃一见他,就觉得他身体状况明显比去年冬天好一些。 卢照邻与她见过同僚礼,然后告知:“孙师先面圣去了。” 孙思邈一到京城,就有人上报皇帝。今晨直接有宫里的马车出去,将老神医请了进来,为皇帝扶脉。 与许多隐士神医不同,孙思邈其实一直跟皇室没有断绝联系。 隋朝的时候也曾多次奉召入宫为两任隋帝请过脉,只是对于朝廷要封的官职,一直辞谢不肯做。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外头八方行医、采药,方能积累经验。且情商非常高地表示:他不断精进医术,也于为陛下请脉这件事上有益处啊。 且孙思邈虽辞官不受,但他也应了会隔几年就进京一次,给皇帝请脉,并且上京这一年会留两个月之久——太医署尚药局的大夫都可以来请教他。 如此会做人的神医,这换了好几朝的皇帝,也就都由着他不做官,去‘积累经验’去了。 今年孙思邈进京,当然首要给一凤皇帝请脉。 姜沃对于要见到药王孙思邈,怀有无比的期待。 这份期待,旁边的卢照邻看的清楚:虽说姜太史丞还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但唇边的弧度,就是比之前要高一点点,眼睛也更亮一点。 姜沃对孙思邈的了解,不止局限于史册中,也不只听了卢照邻的介绍。 她是认真打听过得,确定了此世的药王,依旧是那个不以医术密敛自珍,依旧是‘凡有疾厄者,皆救治’的医者仁心。 于是见到一个亲自背着药箱,走近太史局的身影,姜沃就忙从正门下了台阶迎过去。 一路将其迎入太史局待客的正堂,彼此分宾主入座。 孙思邈入座后,定睛看清这位要送医书与他的姜太史丞时,却是一怔。 这半年来,他听卢照邻提过许多次这位姜太史丞。 已知她幼年坎坷父母早逝,还曾得过几年离魂之症,数年不能开口说话。又常听卢照邻感慨在太史局,不管是占星还是卜算吉日,都是很耗心血的事儿。 以至于在孙思邈的脑海里,勾勒出来的‘姜太史丞’是一个出身坎坷但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单薄而娇弱的女子形象。 孙思邈都做好了准备,给她也扶个脉仔细开个方子调理一一。 毕竟孙思邈也精通天文卜数,知其确耗精神气血,年纪轻轻若格外入了此道,易有伤了寿数之险。 然而一见面,却见这位姜太史丞肤色莹白凝润,双目熠熠有神,头发乌黑如鸦翅,光泽明亮——正是六脉调和,身体格外康健的表现。 孙思邈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卢照邻:小朋友,你是怎么回事? 而姜沃看清孙思邈,只有更惊讶的。 且说,孙思邈的年纪一直是个迷。 有人说他是隋文帝开皇间生人,但也有前朝,前前朝的老人说才不是,孙思邈可是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终点,还有传说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间出生的! 按以上几种说法,孙思邈可能是七十岁,也可能是十岁,当然,若是传说中来算,那他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了! 越传越神奇了。 反正他的年龄是个迷,横跨好几个朝代。 但无论如何算,哪怕按最小的年纪来算,也该是个正经的七十岁往上的老人了。 可姜沃见到他,惊讶之余不由感叹:原来世上真有鹤发童颜之人! 孙思邈神色温和,整个人像是一株青松一般,让人想到苍郁稳重。他脸上并非没有皱纹,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他的神色又是那么安然,眼睛也很明亮,丝毫没有老人的混浊感,反而像是清透却又温暖的泉眼,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善意的观察关怀神色。 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没有佝偻老态,一袭朴素褐色麻衣站在那里,若只看身影,会以为这是个正当年的壮年人。 是个让人看不出年纪,却又极其信赖的长者。 姜沃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我上了年纪,也想要这样的老去! 两人都被对方的健康状态震了一下,唯一健康有问题的卢照邻,倒是不觉得,只是尽职尽责作为中间牵线人,彼此介绍。 除了卢照邻,并没有外人知道,姜沃要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姜沃毕竟是朝廷命官,有了医书自己藏着便罢,若是要交出,论理当然该上交朝廷,交给太医署,而不该交给一个在野的医者。 所以姜沃从前也只托给卢照邻,私下转告孙神医,她有珍秘医书相赠。 今日孙思邈过来,旁人也只以为,他是来给袁仙师看眼睛的。 姜沃便与今日当值的监候周元宝说了一声,引着孙思邈往后走:“孙神医请跟我来,师父在后面。” 孙思邈举步跟上,边走边随口道:“距离上回见袁小友,也有数年了。” 这世上能叫袁天罡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孙思邈就是一个。 袁天罡跟孙思邈早就相识,甚至跟袁李一人一般,孙思邈对袁天罡有半师之谊。 故而两人虽经年未见,彼此相会时,却没有丝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见的朋友一般。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没起身,只是侧耳听着似的,然后道:“来了?” 孙思邈点点头,脱去外头的靴子,踩上竹席:“你这屋里倒是暖和。”然后非常随和席地而坐,还不是正经的跽坐,就是洒然盘膝而坐。 自然的不得了。 卢照邻也跟着进来了,行礼拜见过袁仙师,倒是正襟危坐。 姜沃作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为师父尽地主之谊,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内弥漫开茶水清新的香气。 如今她已经摸索到一些制茶之法。 从前太医院的茗叶,都是按照药材储存的方法,摊晒萎凋过的。虽不如专业炒茶,倒也是歪打正着算是‘粗制茶’了。 姜沃曾经要过一些刚采下来的鲜茶叶试着冲泡过,还请媚娘尝,媚娘非常精准点评道:“你是不是给我喝的松针或者什么树叶子泡水啊?”,可见鲜茶叶若不经过处理是没法喝的。 后来得了炒锅,姜沃试着炒茶,才慢慢向着前世的口味靠拢。 卢照邻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舌生津。 他放下茶盏,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样子——卢照邻第一回见袁天罡是在诗会上,对袁仙师仙风道骨也很敬服。 也常可惜可叹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却坏了。 今日再见,却听袁天罡只是一味闲话谈天说地,不提病症,都不免替袁天罡着急。 见孙思邈开始品清茶,卢照邻才在旁轻声道:“孙师,袁仙师的眼睛……”卢照邻跟着孙思邈调养身体这段时间,已认其做老师。 孙思邈闻言就点了点桌子,对袁天罡道:“来,伸手。” 袁天罡这才把手搁在桌上,孙思邈微合目扶脉片刻,之后笑了笑。 见他露出笑容,卢照邻还以为有希望,忙殷切看着孙师。 谁料孙思邈断然道:“治不好了。”这装病当然是永远不可能治好的。 卢照邻不由大为失望。 在卢照邻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怅然’收回手叹了口气:“唉,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缘故啊。” 姜沃也适时跟着垂目叹息。 卢照邻越发被这气氛感染到了,成为了屋里唯一一个货真价实难过的人。 孙思邈见他师徒如此,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于是换了个话题,对袁天罡道:“虽说你‘眼睛不好’,但眼光还在,终于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闻言带笑:“是啊,我是后继有人了。” 又问孙思邈:“你还在广收门徒?” 两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学,在传授弟子上,最挑剔资质;而孙思邈的医道,则最重弟子心性。 对孙思邈来说,医者要先有仁心,接着便是耐心恒心,对医道的天赋,倒是排到后面去了。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来拜师,他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教导——虽说精通医道肯定要天赋,但在他看来,不必每个弟子都成为名医。 只需扎扎实实学到些本事,不要胡乱行医误人性命,能够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济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过的学生,足有百多人。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算是亲传弟子的也有十多人。这回上京,身边就跟了六个弟子。 哪怕不是学生弟子,只要遇见个真心求问病候医道的,孙思邈也乐于给人讲解。 因此袁天罡这一问,孙思邈便颔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医者来——这世上大夫总是不够的。” 姜沃就更笃定了:她的书将要交给对的人了。 孙思邈与袁天罡叙旧完毕,就转向姜沃,温和道:“听升之说起,姜太史丞有医书要赠与我。”升之,是卢照邻的字。原本卢照邻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但因卢照邻要入朝为官,其父便早给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一字。姜沃头一回听就觉得,谁说世家清高啊,看看卢父,对儿子入官场,抱有多么淳朴的期许。 孙思邈眼神与声音一样温和:虽然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但对于姜沃一个小姑娘要送他医书的行为,没有丝毫看轻。在孙思邈看来,哪怕她要送的医书上,都是他已经知晓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姜沃取出自己近来熬夜抄完的册子,共本。 孙思邈接过来,不过匆匆翻阅几张,便不由诧异震动:这里头有的医术和方子……竟似超脱于当世! 他不由抬起头凝视姜沃。 姜沃坦然回望。 旁边袁天罡虽未看过小徒弟写的医书,但大约能猜到什么事,于是懒洋洋靠在一个大绣枕上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我这小徒弟自病后,有天赐机缘,常有神梦。你虽才进京,但近来应当在长安一带,也听说过棉花吧。” 孙思邈颔首:“听过。也听升之说过来历了,只是医书……” 棉花不过是一种植株,梦到也就梦到了,听说也是去西域的使团偶然发现捎回来的。这种神梦很正常,但再没听说有人能梦见完整的一套医书的。 姜沃依旧是坦然望着孙思邈:“梦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对医道所记最为清楚。” 孙思邈笑了。 有什么要紧呢。 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深明‘问迹不问心’,世上奇异之事太多,原不该深究旁人的底细。 姜沃起身恭行晚辈礼:“这医书,唯有给孙神医,才不辜负天下万民。” 姜沃送出医书这一晚,睡的特别好。 也是近来抄书抄累了,这一觉就格外轻松。 次日起来,见冬阳遍洒,只觉得心里也暖融融的,于是元气满满去太史局当值。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夸一句气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宝,还问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才气色上佳。 然而午后,姜沃却见到了一个气色不如昨日的孙思邈。 显然是熬了夜的样子。 果然,孙神医往她对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达旦,连觉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边看书边啃了一个饼,一歇不曾歇的将这册医书粗通了一遍! “实在受益匪浅!” 孙思邈再神医,也有时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里,也花了章节介绍过巫医驱邪等术。 但在其余医术上,他已经比当代人走远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着这册医书才越读越喜越惊,甚至于晨起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久违的落下老泪。 他必要精研此书,传道受业! 将来,定会有许多病患,就从此书上,向阎罗殿夺回一命! 于是他今日过来,是想郑重再谢一回。 无论如何,得此医书的人,没有私藏,也没有将其交给太医署作为皇家秘方,而是给了他,并且期盼他传于天下人。 见孙思邈起手,姜沃连忙隔桌托住,她绝不能受药王的致谢礼。 她所托付的事儿,孙神医本来就在做了。 孙思邈又道:“我会回禀圣人,在京城留一整年,仔细整理这些医书,开医馆广收弟子——京中权贵最多,有什么新的药方、医术,最易传开,取信于万民!” 姜沃把孙思邈送出太史局大门时,正碰到晋王进门。 晋王身后只略错开半步,还跟着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哪怕穿着官服未着甲胄,也显而易见是位大将军,身上自有一种沉稳刚健,兵戈冷锐之气。 她已然看过阎立本的初稿,一眼认出,这位便是方班师回京,碾压薛延陀威震漠北的李勣大将军。 姜沃不期两人今日一起到了太史局。 第48章 贞观十七年 刚入太史局大门的晋王、李勣,与正要往外送孙神医的姜沃撞个对面。 四人一时都有些微怔。 谁料第一个出声打招呼的,却是李勣大将军。 他看清孙思邈的时候,肃然端威的脸上竟立刻露出喜色,上前作揖行礼:“不知先生在此,弟子失礼了。” 孙思邈只颔首还礼,笑眯眯道:“懋功也奉召回京了。” 晋王和姜沃:??? 站在门口不便说话,李治便出面请四人去太史局的正堂稍坐,也好叙话。 等李勣言明,他们才知道,身为武将的李勣大将军,竟然还自幼颇喜医道。[1] 之前孙思邈带着几个弟子游至并州,就地开医馆治病救人时,李勣一听闻就连忙亲自上门拜访,并讨教医术。 孙思邈见他不以官职压人,又确实有几分医道天赋,也乐得与他交流探讨,及至孙思邈离开并州前,李勣还带着子孙们一并去郑重送行,又要送上仆役随行,被孙思邈拒绝了才作罢。 有此缘故,李勣虽算不得亲传弟子,也算是孙思邈正经教过一年的学生了,故以‘先生’呼之。 当然,李勣阐述这段过往时,非常谦虚道自己在医术上并无建树,能与孙思邈谈讲,全赖先生不嫌弃他愚笨罢了。 姜沃来了这几年,已经再不肯被古人这种自谦‘愚笨’‘不通’的客气话忽悠了。 于是转头去看孙思邈。 孙思邈就对晋王和姜沃笑呵呵介绍了李勣的医道水准——才不是他自谦的毫无建树。在遇到孙思邈前,李勣就曾自己撰写过《脉案精要》,专门将各种医籍中的脉象与相应病候都摘录下来,并附以自己的见解甚至批改意见。 拜了孙思邈这位老师后,更请孙思邈为他指正。 正是看了他这本书,孙思邈才察觉,这位将军并非业余爱好者,还是有专业水平的。 细细帮他勘误了一遍后,李勣还自掏腰包,将这本《脉案精要》雕印了数百本,散与各医馆。 如今在并州,有许多医馆都将这本奉为医典。 姜沃:……这就是李大将军您说的自己于医道‘毫无建树’吗? 孙思邈继续笑道:“懋功亲为人治病大概少些,但只论对医道的了解,只怕比之尚药局的御奉也不差多少了。”他显然颇喜这位将军学生:“前几年老夫编成的《千金要方》一书,其中外创、跌打等方,还有不少是懋功替我寻来的军中之方呢。” 李勣听久别的老师接连夸赞已经有些坐不住,余光再见晋王和那位初见的年轻太史丞闪亮亮望向他的眼神,那晒得栗色的威严面容上,止不住有透红的趋势。 连忙道:“不过都是小事,先生虚怀若谷,对所有真心求医问道之人,俱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才令人钦佩。” 又努力把神色调整回最严肃的状态,然后再次起身一揖到底:“因知先生进京,必先入宫为圣人请脉,故而昨日未敢相请。” “不知先生此番到京城,可还是小住几月?若是如此,恳求先生万勿住在官舍或是逆旅之中,请到弟子家中小住——自打听闻先生今年入京后,我便已叫人打扫出了府里一处安静的房舍。先生若还觉吵闹,京郊的私园也收拾过了,请先生挑一处住。” 孙思邈笑着摆摆手,将他准备留在京中一年,开医馆多收徒之事说了。 李勣倒是有点吃惊:先生一贯觉得京中乃权贵之地,纷扰颇多。虽然与在外地一样开医馆医病人,但隔差五,不是这个王爷相邀,就是那个国公相请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大部分都是把平安脉开太平方。偏生世家豪门里头,流程还特别繁琐,一进门,大半日就走不了的。 以孙思邈的看诊速度,这大半日,能为二十个病人诊过开出方子来。 见李勣讶然,孙思邈就将打算与他细说:“医道无穷尽,这些年我游历四方,比之多年前,又有所得。今岁更有这位……”他看向姜沃,温和笑道:“这位姜小友毫无私心,将其家传的珍本医书送与我,我见了便多有所悟,故而想在京中多留一年。” 姜沃听这辈分飞跃太大,便道:“您与师父是至交,我如何担得起一声‘小友’?先生便也把我当自家弟子看,容我叫一声先生吧。” 孙思邈颔首笑应。 而旁边一直认真倾听的李治,此时却忽然开口道:“孙神医此番长留京中,是否想要进言父皇,将太医署的几份《医典》重修一遍?” 孙思邈都不由一怔,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王爷。 这个想法,他只深藏在心底,连跟了他多年的亲传弟子们都还不知他这次长留京中的最后意图,怎么这位初见的晋王,一句话就能道破? 李治见孙思邈只是望着他,却不答话,便有点赧然道:“想来是我猜错了,孙神医勿介怀。只是,若是孙神医有心为朝廷重修《医典》,我必去与父皇请命。” 孙思邈先问道:“晋王如何想到朝廷《医典》上去了呢?” 李治便答:“这两年我在跟着舅舅学《唐律》。其中也有关于医病的律法——若是有大夫‘以误方害人命’者,徒二年半。” “当时我就请教过舅舅,医者看病,总是开出不同的方子,哪怕是尚药局的两位御奉,给父皇开的保养方还不尽相同。那如何能断定大夫开的是‘误方’?” “舅舅便说起,太医署有《医典》,衙门会依据此来判定。如果方子里开了医典中写明‘相克害人’之药,那便是害人性命。” 当时长孙无忌还提了一句:如今用着的《医典》还是贞观初年根据隋朝《医典》修订的,按说都快用了二十年了,也该重修才是。只是如今太医署的几位官员,都是‘萧规曹随’,一身医术只怕还不如隋时的太医署官员,别越修越差才是。 实在过去百年天下朝代更迭战乱不断,不少医书医者都淹没在乱世中。 因而李治今日一见孙思邈,心中想起的便是《医典》。 孙思邈听晋王竟然是这样猜到他的心思,也不否认,便笑道:“老夫确有此心。” 他此番入京,其实就是带着他重修过得《医典》初稿来的。 偏巧又从姜沃处得了本医书,孙思邈见而大喜,便准备将这几本医书钻研透后,再重整一遍自己所写的《医典》。 李治闻言露出喜色:“请孙神医只管修书,到时我必去向父皇请旨。” 李勣也在旁表示会一并去请旨。 孙思邈不期入京时,心中放着的最大一事,竟然就先解决了,心头大为畅快。 这样心神一松,兼之昨夜熬了通宵,不由有点疲倦之态。 姜沃最知道孙神医的疲倦,便道:“先生方进京舟车劳顿,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孙思邈点头,人都起身相送至太史局正门处。 尤其是李勣,表示要把老师送回现居的官舍中,然后当场给老师收拾行李,拉回自己家。 孙思邈摆手拒绝道:“你今日与晋王一同到这太史局来,必是有事,不必送了。” 话虽如此,李勣还是一路送到宫门口才转回来。 李勣再回太史局后,姜沃和李治还在正堂等着他。 姜沃早从李治那里听说了李勣想卜算之事。初听便觉得,果然高手在民间啊,除了袁师父,也有人能相面知凶吉。 竟然能看出李家几十年后的破家之祸——李勣过世后,其长孙李敬业,于武则天临朝称制时举兵造反,麾下骆宾王写下了那篇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后来兵败身死,全家官爵被削之外,连祖父李勣都被掘墓砍棺。 于是,姜沃面对李勣大将军期待的眼神和话语:“不知太史丞可否为我起一卦祸根为何?”的时候,难得觉得棘手。 总不能说祸根就是你的大孙子吧。 于是起卦过后,便只写了两个字赠与李勣。 “顺势。” 李勣捧着这两字:“可否请太史丞为我一解?” “无论家族,还是个人,都不会平顺无劫。但有劫难,并非牢不可解。” 李勣若有所思,谢过而去。 整个腊月里,孙神医凡入宫,都要往太史局来小坐一下,与姜沃谈一谈《医典》的修订。 他为人温和,言谈幽默风趣。 姜沃因实在好奇孙神医寿龄究竟几何,于是几次相谈后,便问了一回。 她刚问完,就见孙思邈笑了,甚至对她眨了下眼,带了点自得的快活和促狭:“你知为什么有这么些传言吗?” “其实多半是老夫自己的缘故——每一朝的朝廷征召做官,我都以年老体弱为由推辞。” “我天生少白头,年少时看不出年轻,老来又身体康健,看不出衰老。” “世上知道我真实年龄的长辈都已经仙逝,倒是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玄。” “有时候想想生前身后事——以我的《千金要方》,后世医史上应当也有点薄名。” “思及将来史官头疼于记录我的生年时,便颇觉有趣。” 大抵会令编纂史书的人大为头疼吧。照他现在身子骨,孙思邈自觉再活个二十年轻松的很——到时候史官一算,好家伙,怎么有人活了一百五,甚至一百八!必要怀疑他生年是否准确。 但再往回搜罗,他的生年记载简直是五花八门,偏似乎又都有证可考。 那岂不是有趣的紧? 孙思邈抱着手炉,对着姜沃怀念起旧事:“说来,我年少之时,初见《楚辞》中提及彭祖高寿八百,十分震动。然后来发觉,彭祖的年寿,《史记》《抱朴子》等各种书籍中记载各不相同,也曾便寻古籍密书,苦苦去求真相。” 对一个大夫来说,对传说中有延年益寿之法,许多古籍都记录过的长寿代表彭祖,当然抱有很大的好奇和探索精神。 姜沃好奇道:“然后呢?” 孙思邈哈哈一笑:“然后?当然没有什么确凿无误的真相。” 有的古籍记录的是传说彭祖八百岁,有的孤本‘号称’亲眼见过七百岁的彭祖,还有的地方志记载彭祖是一国的称呼,里头所有人都叫彭祖,国八百年而亡,所以传说彭祖八百岁…… 历史长河奔流而去,一旦过去的,哪里能有百分百的真相。 孙思邈又对姜沃道:“说来,十多年前,我还曾与你两位师父论过彭祖。” “你袁师父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只道让我也努力活,看能不能活个八百岁——倒是你李师父认真道,当时历法纪年可能与此时不同,所以误记彭祖八百岁,还与我算了好久。” 姜沃眼前便浮现出‘袁天罡信口胡说,李淳风认真算数’的情形来。 果然是两位师父的为人。 她也笑了。 所以,孙神医这便是考证不出彭祖来,就自己成为彭祖二号吗? 她再也没问起过孙思邈的年纪。 贞观十七年大年初一。 “起来了,咱们早些去换桃符。”姜沃睁开眼,就见媚娘已经梳好了双鬟,催着她起床。 外头天色还是黑乎乎的呢。 姜沃坐起来后,就觉鼻尖仍旧缭绕着一些烟火气,是昨夜烧竹竿的留下来的味道。 她换过衣裳,刚走到门外,手里就被媚娘塞了一根桃符:“来,咱们一人贴一边,正是辞旧迎新。” 到大唐已有六载,姜沃渐渐熟悉了大唐的过年习俗。 门上并不贴对联,而是更换桃符。早就备好的桃木片,被漆成红色,替换掉去年已经颜色暗淡的桃符。 又是新的一年了。 至于贴门神画,自然也是没有的——毕竟后世常用其画像来做门神的尉迟恭将军,人家这会子还是活蹦乱跳大活人哩! 换过桃符,就见陶姑姑亲手捧了一小坛酒进门来。坛口上还有一小碗调过水的朱砂。 媚娘和姜沃,忙一个去接过陶姑姑手里的酒坛,一个去里屋取一支早就备好的新毛笔来。 这是新岁必喝的椒柏酒,据说喝了能辟邪解毒,保佑来年康健。 虽说姜沃对此持保留意见,但陶枳深信不疑。每回新年初一,都会过来盯着两人喝一杯才算完。 今年也是如此,陶枳开了坛子,亲手倒出两小碗酒来,然后又用新笔沾了颜色极正火红的一点朱砂点在两人额心,口中念念为二人祈福:“来年除祸,去百秧。” “好了,喝吧。” 姜沃在陶枳的注视下,咽下这以小碗酸甜苦辣咸具备,滋味实在不美妙的椒柏酒。 然后深沉状摇头叹息:“五味杂陈,这就是人的一生啊。” 陶姑姑跟媚娘都笑了,陶姑姑还就着她额头上的朱砂轻轻戳了一下:“你才活多大,就知道什么是一生了?你们的一生,还都长着呢!” 姜沃转头对媚娘笑:“也是。” 媚娘也对她点头而笑:“嗯,来日方长。” 贞观十七年,宫中过年的喜庆还未散去,便有阴霾飘了过来。 正月,魏征病重。 太子太师魏征,这一两年来身子一直不太好。很多时候都不能上朝,自去岁元宵灯会后,再有宴饮,也是缺席的时候多,皇帝都是令人赐菜赐物过去。 魏征这样病弱了两年,皇帝都有点习惯了,觉得,哪怕魏征偶尔上个朝,来谏一谏他,也很好。 然而,今年刚过完元日,都未至元宵佳节,魏征忽然就病入膏肓了。 二凤皇帝请难得在京的孙神医都去看过了,得到的结论跟尚药局的奉御一般——魏侍中已然油尽灯枯,药石惘然。 于是皇帝旁的都顾不上,也不听旁人劝说未出正月,不好探重病之人以免冲撞龙体。 而是坚持于正月初十带着太子李承乾,亲自到魏征府上去探病。 见魏征气息幽微,二凤皇帝大恸,按住要行礼的魏征道:“卿保重自身。朕起的凌烟阁,卿还未亲眼见一见呢。” 魏征的精神很差,闻言也只是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摇了摇头。 皇帝见从前张口就是大篇文章,谏的他有好几次恨不得砍人的魏征,这会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心底更痛,着意给魏征多些恩典:“朕将新城公主赐予你家为妇可好?卿跟朕如今是亲家了,可要快点好起来见新妇入门。” 魏征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想要起身谢恩,手指动了动,皇帝看出他的想法,连忙按住他的手:“不必起身。你有话就跟朕说。” 挣扎片刻,魏征最终只道:“臣日夜所忧,唯有宗周兴亡。” 这是魏征勉强吐出来的话,眼中落泪,字字如泣血。 他只说的出这一句,其实后面还有许多许多,他的眼睛在说:陛下,臣不是惦记子孙后代有无荣耀富贵,臣忧愁的是大唐江山社稷的后继啊。陛下已经开创了这样的盛世,这其中艰难险阻臣都知道。 可是,陛下,要忧将来如何。 陛下,国储不安,臣死也难瞑目啊。 …… 皇帝见他说了这句话,越发气促难安,就安抚道:“卿不必担忧,只管养病,将来朕还要等你来教导太子。” 魏征又看向皇帝身后站着的李承乾。 他眼神已经不太好了,但依旧能看出来,太子又瘦了许多,站在那里,像是一枚瘦长孤单的影子。 魏征嘶声道:“殿下……” 李承乾一怔。 他一直觉得,不,不用觉得,他就知道,魏征是不太喜欢他的。来做他的太子太师,出言保他,不过都是按照父皇的心意,以及嫡长继承的礼法才去做的事情。 因此跟着父皇来探病的时候,为了不刺激魏征,李承乾就一直站在后头不出声。直到魏征叫他,才上前,弯腰握住魏征的手:“师傅好生养病。” 魏征只勉力吐出两个字来:“保重……” 殿下保重。 见魏征似是累的昏了过去,二凤皇帝也不好再呆,便让奉御继续来守着,他先带太子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父子两人难得同乘一辆车。 但依旧无话,马车内的空气,似乎能冻结起来,然后沉沉砸在地上一般沉重。 直到入了宫门,李承乾按照规矩要下车,换成太子规制的小舆回东宫。 马车停下,皇帝这才说了一句:“太子太师的嘱咐,你听到了。” 李承乾微不可见点头。 皇帝见他神色淡漠,似乎毫不为老师的病重而伤心,不免更觉寒心,告诫道:“既如此,你以后好自为之。” 李承乾这次连头也没点,只是自顾自掀起帘子下了马车。 皇帝从落下的帘缝中,看到儿子扬长而去的背影,眉头紧蹙。 次日,贞观十七年正月,戊辰,魏征过世。 消息第一时间送入宫中。 二凤皇帝黯然落泪,赐谥号‘文贞’。又命太子李承乾亲至相府,为太子太师举哀日。 李承乾虽亲至举哀,但他是太子,自然不跟魏家子孙晚辈一般,跪在后头的草席上。 他于灵前单独的一张矮榻上正坐,为故去的太子太师焚烧纸钱。 魏王李泰,也前来拜祭。 拜祭过后,李泰却未离去,而是直接走过来与太子坐在一处,将纸钱扔到燃烧的火里,然后轻声道:“父皇自是要护佑太子的,奈何天命似乎不佑啊。” “不知魏相过世后,父皇还会挑个什么人来护着太子呢?房玄龄房相?唉,他可是父皇用的最顺手的宰相了,在尚书左仆射上做了十多年,万一再被太子克死了……父皇只怕不舍得吧。” 因二凤皇帝之前做过尚书令,所以他登基后,尚书省一贯是不设尚书令,尚书左仆射便是最高官职。 能在此官位上,一坐十多年,足见房玄龄的本事。 李泰也很想知道,魏征故去之后,父皇会不会还死保太子。 他拍手去掉手上的碎纸屑:“太子也别担心,我这就进宫去问问父皇,要再给太子选一位什么太子太师加以‘教导’!” 他把教导二字咬的很重。 这些话是李泰来的时候,就想过好多遍的。 他想要激怒太子——若是太子在魏征的丧仪上闹起来,亦或是像之前派人打张玄素一样,打他一顿,父皇必是要失望到底的。 于是李泰特意挑了些刺心的话来说。 谁料李承乾只是听着,脸色淡漠如冰,哪怕是烧纸的火盆就摆在身前,也未给他周身添上一丝暖色。 李泰说的很痛快,然而见太子毫无反应,倒是有些无趣。 唉,看来今日太子不发病了。 真是遗憾。 于是李泰很快走了,他不准备在丧仪之地多待,他要回去陪伴失了心腹之臣,甚为伤心的父皇。 他记得,家里还有两份魏征生前替他改《括地志》的手稿来着。 等他回去翻出来,一会儿拿去给父皇看,陪着父皇一起怀念魏征去! 对李泰来说,魏征活着是太子的护身符,自然是讨厌的。死了的太子太师,却就是很好的陪伴父皇的借口了。 第49章 双双谋反 因有魏征过世之事,二月,凌烟阁的挂像仪式虽如期举行,典仪庄重,却少了喜庆之意—— 若说魏征逝去是新痛,那么看着早已过世的一幅幅旧臣画像,便勾起二凤皇帝的旧哀来。 在他定下起凌烟阁的时候,功臣谱上已有十一位过世。 今日阁成,魏征又去,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阴阳两隔者,恰正半数。 皇帝怀缅过已故功臣,也未忽视还在的重臣:过世的功臣府上各得赐绢布一千匹,在世的则得赐了米粟一千石。 各位尚在的凌烟阁功臣皆回府自家去庆祝去了。 如李勣等稳重的臣子,都顺着皇帝的心意,哪怕在自家,也没有搞得吹拉弹唱迎来送往的,只是关起门来,自己反复品味这份荣耀。 毕竟,连宫中晋王早就定好的二月底大婚,都没有过分热闹,甚至比其余王爷的大婚礼制还简了三成。 这是晋王自己主动提出并坚持的:魏侍中方去,朝失贤臣,父皇伤怀,不愿为自己的婚事大操大办。 因晋王此举,朝中大臣们对这位年轻王爷的印象,除了仁厚纯孝和善,又多了一条敬重老臣。 很快,低调的朝臣们就纷纷庆幸,还好上月没有在自家欢喜沸腾。 三月,齐王李祐举兵谋反。 帝大怒。 “谋反?真的是谋反吗?不是被人诬告了?或是误传?”媚娘闻此信都忍不住反复跟姜沃确定了好几遍。 她倒不是了解这位齐王,她只是震惊于真有王爷敢造当今的反! 就……难以置信。 姜沃点头道:“是真的谋反了,证据确凿那种。” 齐王李祐,皇帝第五子,比魏王李泰还小两岁,七年前封了齐王,领齐州都督职。 因他不是长孙皇后所出嫡子,皇帝也没啥舍不得的,早早就按照规矩为他配齐属官,让其出京到封地上呆着去了。 哪怕在王爷中,都属于比较没存在感的了。 结果,人家一彰显存在感,就干了票最大的! 而且齐王的谋反,还格外彻底,都不留后路,直接就在封地齐州王府内自立为皇,开始册封宰相将军了。 消息一传到长安城中,李祐的生母,后宫的阴妃娘娘就厥过去了,一病不起。 负责管理后宫的韦贵妃是个实在人,直接令人到太史局请个吉日让人开工锯木糊漆:先把棺椁备下呗,也算冲冲喜。 人都说养儿为了养老送终,这可不,就给她‘送终’来了。 “齐王是怎么想的呢?”朝中好多人都与媚娘一般,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虽说太子的储君位看起来摇摇欲坠,但你一个八竿子跟皇位打不着的皇子,你造哪门子反啊。 姜沃因能纵观整个封建王朝,所以更难理解些:从京外造反一路打进皇宫,成功当了皇帝的藩王,有且只有明太宗朱棣。 可谓是不辜负‘太宗’的庙号。 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真的比人与猴子差的还大:朱棣那是什么高超水准,对上朱允炆这种愣头青皇帝和李景隆这种送菜的大将,还要历尽艰辛才能靖难成功,而李祐…… 姜沃听说过这位王爷的风评:骄奢淫逸,鱼肉百姓,贪蠢妄为。 就这,还想走王爷打进京当皇帝,这种地狱级别上位路线? 此时京中坐镇的还是二凤皇帝。 大概皇帝也觉得此事太荒诞了,于是又等了几日,等来了齐州不肯协同谋反,逃奔回京官员的最新情报。 原来齐王李祐一向爱搜刮百姓,前几年皇帝便斥责过他,并将他府上的长史给换了位刑部出身的刚正官员,令其盯住李祐。 起初李祐也知道怕,但憋了两年后,实在忍不住了,固态重萌,依旧派恶奴出门欺压齐州百姓,劫掠富户钱财,搜刮民脂民膏。 新长史果然刚正不阿,当面劝阻齐王不成后,当即表示要上书奏明陛下。 李祐当时正处于烂醉状态,闻言一时恶从心上起,直接让人把这长史官给捆了,亲手给剁了。 等酒醒后,再后悔害怕也晚了。 “父皇早厌我,此番必要夺我王爵!说不定连性命也难保,既如此,不如豁出去反了!” 皇帝基本弄清了前因后果,便给了这个儿子一个精准的评语:“何愚之甚!” 然后也懒得为这个蠢货多费心,直接在朝上点了班师回京后正在做兵部尚书的李勣:“将那畜生捆了来京!” 皇帝对有儿子拉队伍造反,一点担心也没有。 有的只是恼火。 皇帝很恼怒,接到圣命的李勣大将军也很烦恼。 唉,这种抓造反皇子的事儿可不好干啊!万一齐王不肯被活捉,自个儿寻死了咋办?到底是皇帝的儿子,若是还未进京亲□□代罪名,就死在他李勣平叛过程中,那他说不定就要跟着倒霉了。 他咋命这么苦啊。 然而圣命不可违,李勣再苦也得上路。 很快,他率一百精兵轻骑疾出长安——连兵都没带,皇帝给了他缉拿齐王的圣旨,以及调动齐王封地附近济、青等地府兵的权柄。 对付齐王,确实也用不着真正的精锐。 果然李勣到达齐州后,轻轻松松围困了齐王。 唯一的难点,倒是在于劝降。 吓得歇斯底里的齐王,以死威胁不肯出府投降。 李勣只好拿出毕生的耐心来哄骗人:王爷啊,快出来吧,你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就算一时犯了错误,可也没造成严重后果(确实是,连齐州城都还没出去,就被瓮中捉鳖了,只可惜有好几个不肯追随造反的官员被他杀掉了),你只要投了,跟着臣回长安去认罪,皇帝难道会杀了你吗? 他这样边哄骗齐王,边在城外按圣旨杀‘协同谋反’之罪逆附臣,如此刚柔并用,不过三四日,齐王心理破防,束手就擒。 李勣也松了口气。 臣子处置皇子谋反,最为难的一步,终于走完了。 等把齐王交到圣人手上,他这项苦差事,就算彻底交出去了。 当然,从齐州返回京城的路上,李勣还要格外当心,别让一想要见到父皇就开始狂哭,太过‘近乡情怯’的齐王,心理压力过大,把自己给吓死了。 操心的李勣再次感慨道:唉,我命好苦。 然而很快,李勣的心态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神灵佑我,我命真好! 心态大变的缘故便是—— 京中英国公府,派府中亲卫传来急报:太子李承乾意欲逼宫谋反,事未成而败露,太子以及同党已然被扣押,东宫封禁! 李勣听闻此信,惊愕不能言。 第一个冒出来的居然是一个很荒谬的念头:这,这今年三月,真热闹啊! 再听来报信的亲信汇报过太子谋反的同党里,就有之前拉拢自己的侯君集,他脑海中就剩下一个想法了:我命真好!若不是此时出京平叛,那侯君集他们动手前,肯定还要来拉他下水的!便是他不会跟着谋反,甭管是拒绝还是出面检举东宫,都少不了一身腥。 于是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为转变:原来以为是个晦气的蠢货,现在看,原来齐王是他李勣的小福星啊。 于是接到消息的这一日,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变,那叫一个和颜悦色。 齐王这一路都吓得吃不下去饭,李勣原本都是令人‘请’齐王每日喝浓糖浓盐水的,爱吃不吃,反正保住命到京城就行。 这日却改了作风,特意命亲卫奔骑去附近城镇,给齐王买些蜜饯糕点等精细饮食,然后亲自来劝齐王用一些。 搞得齐王还有点感动。 抓着李勣的手痛哭流涕:“英国公一定要在父皇跟前,为我美言几句!我是叫小人之言误了啊。况且父皇也知我,不过一蠢人尔,哪里敢谋反呢?” 李勣:……这我也做不了主,等回了京,你跟太子殿下这一对难兄难弟,陛下到底怎么处置,谁能知道呢。 唉,太子为什么会忽然谋反呢? 李勣震惊了半日后,忽然回转过来:甭管太子为什么谋反,但沾上谋逆之名的太子,必是要废除的了。 他不能在路上耽搁了。 速速回京! 储位之争,这才真正开始。 他立刻下令全员加快速度赶往长安。 齐王多日未好生用饭,今日才被李勣劝的多吃了些,结果这一急行军,坐的马车立刻颠簸起来,给他颠的晕头转向,连忙提出想放慢行程的要求。 被李勣冷面拒绝。 齐王:?李勣这人也太善变了吧! 长安。 虽说太子谋反之事,还未及真正行动,便已被人告发,未动兵戈未见血腥。 但到底是一国太子蓄意谋反。 此事甚大,大到朝上不但没有沸反盈天,反而是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主动提一句。 朝臣们全都是把嘴巴牢牢闭着,万般谨言慎行起来。 只等着圣人派人断明此事。 整座太极宫全面戒严。 原本三省六部的官员们,入皇城上朝与当值,出入熟惯,各处宫门的侍卫看着熟面孔,有时候查的便不那么严了。 但近来却严的要命——而且侍卫们全部换了生面孔,各个铁面无私,且那满身的杀气显然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兵,并非原本守宫门的寻常监门卫。 凡入皇城的官员,各个要验过鱼符,将出入的时辰记录下来。 不只皇城,甚至整座长安城也是外松内紧,看似没有什么腥风血雨,百姓们依旧按着晨钟暮鼓作息,但每日负责查验出入城门的兵卫,多了三倍不止,进出人口都查的极仔细。 连姜沃和媚娘这种一直在宫内不曾出过宫门的,都真切感受到了那种,天空似乎化作一片片刀刃一样的压迫感与锋利感。 北漪园。 媚娘在窗前安静地看书。 看的眼睛酸了,抬眼望向窗外时,就看到院中新架起来的几架秋千,孤零零的独个晃悠着。 三月,原本是春光明媚,最好的打秋千时节。 每年开春打秋千,一向是北漪园几位才人的最爱。这时节,她们会摒弃前嫌,一起凑钱请宦官来搭两个新的高大秋千架。毕竟前一年的秋千,经过一个秋冬无人管,一碰都乱晃,再打不得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才过了年,秋千就重新架起来了。 然而现在,却再也没人敢去院中打秋千欢声笑语了,所有人都猫在自己屋里瑟瑟躲着。 媚娘沉下心来算了算:这已经是她们被关在北漪园中第十二天了。 她不由想起了姜沃——自她进宫后六年,两人还从未这么久不能碰面,不能说一句话。 宫中出了如此大事,彼此却见不到,连书信也不通,真是悬心。 十二天前夜里。 媚娘是被雨声惊醒的。 她起身取了一块手帕擦了额上冷汗,本来想继续睡的——毕竟这些年,她的噩梦总是大雨绵绵,倒是也习惯了。 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止雨声,在雨声里,还夹杂着一些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上锁片摩擦的略有些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她披上衣裳,走到窗前,小心推开了一道缝。 外头虽然下着雨,天空却有些奇异的亮色,像是被火光照亮的。 于是这一晚,剩下的时间媚娘就一直没怎么睡着。直到第二日早晨,晨钟声响起。 她坐在窗前静听,果然,第一批要出门去提膳的宫女被拦在了门口。 掖庭中竟然进了全副武装的侍卫! 北漪园中所有人被告知,无论是谁都不能踏出居所一步。 王才人等还以为是从前彻查掖庭宫人之类的事儿,于是撑着体面挣扎道她们是宫嫔并非普通宫女,每日要去给娘娘们请安的。 得到的只有沉默的拒绝。 见有想仗身份,硬要出门的才人,侍卫们也并不出言相劝,只是沉默地拔刀,刀出鞘一半寒光闪过——很明显,要是有人要硬闯出去,剩下那半刀一定会出鞘。 王才人等彻底被吓到,这才脸色惨白各自退回自己屋里。 而媚娘连自己屋门都没出。 只是站在窗口,从一线缝隙中沉默看着。 宫里一定出了大事! 起初三日,不但有侍卫守门,所有人的餐食还都是固定配给的,只有两顿干粮,非常硬的干饼。险些给北漪园其余几位才人吃吐了,当然也是心理压力巨大,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关了起来,简直要疯。 到了第四日,一直负责北漪园的严承财,才再次出现,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东宫谋反,太子封禁,朝中同党已尽数被压入狱中! 接下来,要彻查宫闱中其余各处,有无人与东宫勾连之人。 诸人闻之变色:凡涉及谋反事,甭管真相如何,都是腥风血雨,譬如汉武帝时,怀疑太子刘据谋反,酿成巫蛊之祸,各处搜寻关联之人,最后连坐而死之人乃至过万。 于是一听此事,有两个才人当场就吓哭了,只道:我们不过掖庭小才人,如何能与东宫勾连? 媚娘心道:这种事,若是皇帝意在株连,总有由头。 比如她们这北漪园里,若是有个扫地的小宫女,曾经跟太子宫里哪个宦官说过话,都可以算作通东宫的罪证。 只看皇帝想不想彻底血洗一遍了。 媚娘倒是比旁人镇定些:圣人不似这等大肆株连之人。 大约这彻查,就真的只是要查清楚,东宫除了勾结朝臣,有无勾结内宫之人。 接下来的两日,便是殿中省的宦官来彻查北漪园。他们并不管这些才人们有没有什么姑娘家不想被人翻到碰到的物件,全部翻了个底朝天才走。 媚娘倒是无所谓,她这里几乎只有书。 宦官们认字率远不如宫女,见她两箱子书,也只是倒出来翻了翻,里头没有藏着什么就罢了。 从那后,北漪园虽然还是不开门,但总算恢复了一半正常的生活——想来宫中各处也恢复了正常运转,起码她们一日三餐又有着落了,当然想点菜是别想,只是不用啃干饼子了。 严承财每日都坐在门里侧,负责看大门,并从外头接过送来的餐饭与日用物。 门外还有两个带刀侍卫守着。 因而严承财也觉得无聊,有时候就跑去廊下,跟媚娘隔着窗户聊个天儿,说说外面的情况——别看媚娘总往宫正司去,但她是个周全人,从没忘记与北漪园管事严承财的走动。 逢年过节都有红封送上,哪怕是在九成宫那大半年,她几乎都没有回过九成宫的北漪园,但到了节庆,该给严承财的节礼,可是一点儿没少过。 比起旁的找了后宫妃嫔做靠山,就不怎么理会这位北漪园管事的才人,媚娘这六年来未曾疏忽的周到,就换来严承财现在只愿意跑来跟她说说外头的事儿。 “武才人看见外头那两个侍卫没?每天人都不同呢。听说圣人是把左右骁卫、威卫……乃至长安城外头的虎豹骑都调进长安了。跟原本的监门卫可不是一回事,跟这些兵说话,都要吓死个人。” 严承财边说还不忘小心看向门口,生怕叫那俩侍卫听见自己说他们吓人。 之后又悄悄跟媚娘讲:“听说三司已经在审问侯将军等人了,估计等都审完了,圣人有了决断,咱们这儿的门就能彻底开了吧。唉,原先每日到处走不觉得,如今一被关起来,才知道这日子真难熬!” 当然严承财知道的也不多,媚娘甚至怀疑,他絮叨的好多话,怕不是自己瞎猜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胡乱掰给自己听。 不过,有件事是跑不了的。 太子肯定是有谋反之举。 而这谋反,又是完完全全没有成功——只看这宫中一切虽然压抑肃穆但井井有条就可知,显然一切尽在皇帝掌控之中。 媚娘翻过一页书。 被关在北漪园的时间,她基本都在看书。 看的最多的是《汉书·高后纪》。 其实看了很多遍,她都能背下来了——高皇后吕氏,佐高祖定天下……[1] 汉代出身微末,最终成为皇后、太后的女子不止一个,后宫干政的女子也不少。但媚娘还是最喜欢吕后——无他,别的皇后、太后也没能跟帝王一样待遇,混上个单独的本纪。 媚娘熟练跳过几段诸如‘惠帝继位,吕后为太后’‘惠帝崩,取后宫美人之子立为少帝’‘封吕家诸人列侯’等几段,边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边看起吕后废少帝的一段。 少帝得知自己并非皇后亲生子,朝政又被太后把持着,不由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太后直接将少帝关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诏废帝。 那封诏书,媚娘自然也记得烂熟,也跳过不看。 她今日想看的就是群臣不得不奉太后诏那段—— 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顿首奉诏。”[1] 每次看到这段,媚娘只觉得像是夏日饮冰一样,激起一阵冰爽却畅快地战栗。 这大概是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权力了吧。 能够废立帝王,群臣尽皆俯首! 从前,媚娘只是很喜欢看这段,就像也很喜欢曾经跟姜沃讨论过的‘张仪复仇记’一样。 但此时再看,媚娘又有了不同的体悟。 史书寥寥数笔,只是记载皇太后下诏,群臣俯首如被风吹过的蒲草。 但今年的两位皇子接连谋反事件,这十二日宫中的风声鹤唳,带给了媚娘不同的感悟。 大话人人能说,甚至只要舍得一身剐,人人都能把自己当成皇帝来下诏——比如那远在齐州的齐王李祐,就敢下诏给自己手下封宰相,可不过是个大笑话。 如果说齐王是一句笑话,那么太子就像是一句警世恒言:连国之储君的太子,要行谋反事,也会立刻被皇帝无声无息地镇压。 这十二日宫中的兵戈严整,就给媚娘上了绝佳的一课:夺权这种事,是要掌控力的。 皇帝对军权的掌控,对皇城内外的掌控,都注定了结果。为什么他的政变能成,为什么其余人的政变连水花都没有激起。 就像吕后废少帝,这史书不过寥寥几笔。 然而那时的漫长岁月中,不知那位吕皇太后,又花了多少精力去掌控群臣,掌控朝政。 从前,媚娘在史册里看到了吕后废立的大权,看到了权力施行的过程和后果。 但这一回,她真正的看到了刀锋。 看到了,要保证权力能施行下去的至为重要的根基。 媚娘读到“皇太后崩于未央宫”时,院中传来了声音。 是严承财站在院中朗声道:“这月的衣料,尚服局已送来了,请才人们按例取了去。” 可见外头诸事基本平定,晚了几日的衣料都已经按数送来了。 几处屋门陆续打开。 有三四个才人,带着小宫女来院中长案上挑选衣料。每人两匹的例,虽说花色都大同小异,但早来挑,总能挑到自己更中意的。 媚娘在屋里慢悠悠收拾书——她是习惯了最晚出去的。她一向懒得在这些吃穿小事上与人发生口角。 当然,如果有人故意想夺占了她的份例,也是不可能的,媚娘不跟她们斗闲气计较小事,可不会由着人欺负。 她边收拾书,边听外面几个才人闲话。 “没想到这月虽送晚了,花色竟还不错。” “咱们也快能出去了吧。” “唉,果然咱们的份例里是没有棉布的,听说尚服局已经有十来个巧手的宫人能织出一种细滑的棉布来了——听说用来做贴身的衣裳最舒坦。” 媚娘是这时候走出去的。 然而见了媚娘走过来,几个原本都在挑衣料的才人,忽然脸色大变,然后退开两步,有一个还特意堆笑道:“武,武才人来了,你先选,我们再选就行。” 比起之前的态度来,可谓是大变。 媚娘只做不见。 她知道这些人在怕她。 北漪园的才人之所以怕媚娘,起因还是在殿中省来搜查屋子那一日。 其实搜北漪园,殿中省是最手下留情的,到底不是普通宫女,这些才人也都各有依仗。 于是速速搜完后,首领宦官就站在院中进行最后的例行询问:“这些时日,北漪园中有无宫人行迹鬼祟,常私下外出?若有,各位才人一定不可替之隐瞒!” 旁人都摇头,唯有王才人忽然站出来道:“宫人倒是都本分,只是武才人,她常不住在北漪园中,就是公公说的那话了,常私下外出行迹鬼祟!” 媚娘回头,眼睛盯着了王才人。 以往王才人屡屡言语刻薄她都可以不当回事。 但这次,殿中省是在彻查太子谋反事!王才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甭管是蠢的不知这话的严重性,还是坏的故意想看她被抓去严刑拷打,还是两者兼有,都彻底碰到了媚娘的底线。 果然,那殿中省的宦官本来都要走了,此时立刻驻足:“武才人是哪个?!你可有话要分辨?” 这也就是两个才人,要是寻常宫女,早不容人自辩,立时将举发人和被告人一起拿下带走了。 王才人被媚娘寒光凌然的一眼看的居然有些害怕,甚至退了一步,但还是努力壮着胆子道:“你瞪我作甚,你明明就是隔三差五就不在这北漪园住嘛!虽说你每回都称往宫正司去,但我们又不能跟着你,谁知道你到底去了哪儿?” 殿中省宦官皱眉:“怎么又扯上宫正司?” 媚娘站出来,冷静解释道,自己不在北漪园的时间,都在宫正司,不止一人可为人证。 旁边严承财是得过陶枳嘱咐的,又拿了媚娘多年好处,连忙也上前堆笑帮着作证,又拍胸脯道:“武才人不在北漪园的日子,我这里都是册子记录的。想来宫正司也有。” 除了九成宫那段时日,媚娘每回去宫正司过夜前,都会在北漪园这里留下记录。 有时候严承财还觉得她太小心较真了。 这会子却发现,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那首领宦官一边叫严承财拿册子,尤其是近一年的,一边点了身边一个小宦官:“去隔壁尚服局请两位宫正司的女官过来对证——她们正在查尚服局宫女才是。” 见到来人恰好是刘司正和于宁,媚娘就更放心了。 果然刘司正三言两语就给媚娘作了证,还道:“什么?王才人你说武才人夜里也不跟我住,我怎么能作保?好吧,那不如去前头太史局请姜太史丞回来再细证?” 那宦官闻言忙摆手:“不必,很不必惊扰姜太史丞了。刘司正的话自然就是铁证。入夜宫门落锁,人既然在宫正司,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说着就摆手,准备带人离开北漪园。 然而这回换武才人请他留步了。 领头宦官只好停步:……这还没完了。 只听武才人开口了,她声音冷静,口齿清晰道:“贞观十四年六月,王才人第一回得往阴妃处拜见。” “十四年腊月,王才人得阴妃赏赐两匹绢。” 她一条条数下去。 “十五年九月,王才人与我炫耀,阴妃单独留了她赶围棋,并赏赐了齐州特有的鲁墨两方。” “年前,王才人再次与我道,阴妃单单赠与她嵌猫眼石镯一对,亦是齐王送与母亲之物——哦,好像就是王才人现在手上带着的这一对。” 满院寂静。 人皆骇然。 这些细碎的事情,有些连王才人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只是呆呆看着媚娘一件件说出来。 殿中省领头的宦官听完,面色凝重一摆手,几个人围过来:“王才人得跟咱们走一趟了。” 王才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哭道:“你们凭什么带我走?就算是阴妃娘娘私下赏赐于我,又怎的?!” 殿中省的宦官都觉得这人太蠢了,懒得多说:太子谋反虽然要紧,但齐王谋反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了哇。哪怕阴妃自己不病倒在宫,现在她的宫门也是铁锁锁住严密把守。 有嫌疑的人肯定要带走细问。 不过三日,严承财就悄悄来跟媚娘说了王才人的下场:事关掖庭才人,又查过只是与阴妃来往过密,不干太子与齐王事,圣人哪里有空理会,只让韦贵妃自行处置。 且说王才人最开始是投靠韦贵妃的,韦贵妃还真举荐过她,结果见这才人竟然是因为跟阴妃来往过密被抓的,心中很不高兴,干脆利落就给王才人发落到西掖庭去了——去吧,跟那些没入宫中为奴的罪臣之家女眷一般干粗活去吧。 严承财跟武才人说完这个消息,就见武才人并不吃惊。 也是,武才人只说王才人与阴妃交往过密事,半点不涉旁人,想来开口时就都想过了。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严承财再次心中感慨:可惜武才人没摊上好时候进宫,那要是早十来年跟了圣人,这样的品貌和聪慧,说不定今日就是贵妃杨妃这般位份了。 经此一事,北漪园剩下几位才人,都对媚娘惧怕起来。 她们原本觉得媚娘是一只羊,很是离群隐忍的那种。除非惹急了她(比如抢她的份例),她才会亮出锋利的角来顶一顶人。 但这次事儿之后,她们忽然发现,不对,这不是羊啊,这绝对是一只在草丛里潜伏着,找准时机一口把猎物脖子咬断的虎豹啊! 剩下的小才人们再见了媚娘,立刻后退:怕了怕了,大佬先挑。 媚娘还与她们客气了两句,见她们缩成一团坚决不敢越过她,媚娘自己其实还有点纳闷:当日她状告王才人也是有理有据,又不是什么持刀行凶现场,这些人怎么怕成这样? 却不知,她当时揭露王才人之果决镇定、口齿清晰,以及面对王才人怨恨痛骂那种毫不在乎,除去王才人如拂去衣上灰尘的态度,才让她们害怕。 她们下意识觉得,在那种场合能从容做出这种事的武才人,以及一直看似隐忍离群,实则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关键时刻有理有据一一道来,直接把人钉死的做派,实在太可怕了。 何况她们早忘了这些年有没有什么言辞不当,以及具体的把柄落在武才人手里了。 所以还是惹不起就好好敬着:您先请,我们特别愿意用您挑剩下的! 不光北漪园的才人,其余旁观者亦有心惊肉跳的。 “说来,武才人此番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让我有些害怕。”说这话是于宁,她当日从北漪园亲眼看了此事就颇吃惊,过了好几日,思来想去还是叫上刘司正一起,跟姜沃说了这事。 “为何?”姜沃从书中抬起头,好奇问于宁:“又不是武姐姐害人,不过是有人害她,她才反击,说的也都是实情——殿中省和咱们宫正司不是都审过了?半点没有冤枉过王才人。” 于宁想了想:“可是原本武才人,都是很容让谦和的性情,怎么忽然这么……” 哦,这位是把媚娘当成老好人大善人了。 姜沃正色道:“于典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倒觉得武姐姐所做没有任何问题——换了我,也会如此做!” 于宁不禁有些尴尬。 姜沃刚开始做典正的时候,于宁正是带她的前辈,所以哪怕后来姜沃去了太史局,已经做到了官位比她高的太史丞,但对她一直格外尊敬些,与待刘司正等长辈差不多。 于宁没想到,姜沃今日会这样正色驳回她。 见气氛有些凝重,刘司正便居中道:“于宁,武才人一贯容让谦和,是咱们都问心无愧一贯对她和气的缘故。那王才人却不同——要命的时候,故意说出要命的话,就是其心可诛!” 于宁连忙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跟刘司正一起走了,出门才红着脸道:“司正,我并不是要……只是觉得武才人似乎变了。” 刘司正摆手叹气:“阿宁,另一位司正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这两年写文书越来越吃力,她本人也有意去九成宫做个清闲管事养老。故而我一直看好你接替司正位。” 她曾与陶宫正提过此事,然而陶宫正却道于宁还欠磨练。 刘司正今日也觉出来了:“阿宁,在看人上,你的确还差些。” “你觉得武才人谦恭柔善,大约是因为她总是不计较的帮咱们写公文,且你我觉得算不上好处的事儿,她都记得,会一丝不错的跟公厨送饭菜钱,给咱们送上亲手做的针线——但你如何不明白,记恩的人当然记仇!” “她原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今日这些话,好在未当面说给她,否则要冷人心的。” 刘司正就很明白,这种人的心,不能冷,不能伤,否则再难回转。 于宁低头认错:“是我想差了。” 刘司正也不由扶额头疼:她原以为于宁叫她来说武才人化险为夷事,是想要宽慰小沃呢,谁成想竟然说出方才的话来。 早知道怎么会放她来得罪人哟! 送走刘司正和于典正后,姜沃将手里的一册《史记》随手翻着,看到一页停了下来。 那是《史记》里关于伍子胥复仇的故事。 伍子胥出身楚国,其父为太子之师。 楚王昏庸无道,废太子后,还要诛杀所有太子近臣,伍子胥全家因此而灭。 伍子胥为复仇,逃往吴国,辅佐吴国公子坐上吴王之位,然后随吴王一起攻打故国楚国。哪怕此时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楚王已死,伍子胥也没有罢休,做出挖坟笞尸之事。 正因此举,历来关于伍子胥争议颇大,有人赞他‘智勇深沉,恩怨分明’有人骂他‘勇而无礼,为人刚暴’。 那时候,媚娘跟她在灯下一起看书,姜沃将‘伍子胥’之事与她看,媚娘便道:“我与司马公之意相同——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如此深仇如何能不报?” 姜沃不由想起前世看《警世恒言》,里头有这样一句话:“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让我者生,挡我者死。”[2] 这就是媚娘,她何曾变过? “武才人。”严承财在外头轻轻叩门。 媚娘打开门,就见严承财拿了册子请她签个名字:“尚服局送来的料子,才人可都拆了看了?没有短缺或者夹杂织坏的料子吧?” 都确认无误后,名册要再交回尚服局去,证明这些才人们已经验过了本月衣料无误。 媚娘写字的时候,严承财却又迅速递上一个小小的信封。 她不动声色收下,关上门一看,见封口处印着一个熟悉的‘月’印。 媚娘便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日’印,印过确定是姜沃送来的信无疑,这才连忙拆开——这会子特意送信来,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吧。 媚娘看清信内容的时候,不由笑了。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幅画。 画上一只猞猁,居然动作神态像人一样,一手拎了小鞭子,一手举了块牌子。线条很简单,却很生动。 媚娘一见便知:王才人之事,她已经知道了啊。 所以才送来这样一封哄她高兴的信。 小猞猁举的牌子上是三个字:“诸事安?” 媚娘推开窗。 天放晴了。 春日的风穿过窗子,拂过她的衣袂,也似乎吹走了这些时日北漪园沉闷的气闷。 她落笔。 “诸事安,勿念。” 李勣回到长安时,正赶上太子之案的终审。 他奉命至大理寺,见到了就在一月前,还与他一并‘图形凌烟阁’的侯君集。 第50章 庶人 李勣见到的不只有侯君集,还有同在此谋反案中的其余重量级人物:汉王李元昌、驸马都尉杜荷,专管皇城一支宿卫军的中郎将李安俨。 李勣也就越发明白,为何这次归京,宫中戒卫如此森严:这主犯不是宗亲,就是掌过兵权的武将。 他只看卷宗,没有跟任何人再问话——也没那个必要了,这案子已经被审的格外清晰了。朝中凡有大案,都要三司会审,但此案连三司会审都不够分量。皇帝另外指了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岑文本等一干心腹重臣都来监审。 此等阵容,那已经写好的卷宗,必是每个字都经过反复审问,推敲斟酌确定无误,才落于纸上的。 且说李勣回京后入宫拜见,皇帝便让他一并去大理寺监审此案。 他先领命,然后小心翼翼禀奏自己的差事:那个,陛下,臣这边还带回来个谋反的皇子,等待陛下发落呢。 当然,李勣说话还是很委婉的,他只道:齐王正在宫外马车上痛哭想要向圣人请罪,只因无诏不敢入宫。 皇帝极疲惫似的挥挥手。 “在外荒淫无道鱼肉百姓,肆意诛杀忠良。哪里是皇子,不过国贼尔。你正好要去大理寺,将他一并带了去审了就是。” 言下之意,这是连见也不肯一见,直接把齐王当成普通谋反罪臣,送到三司,让一并审了算完。 李勣再次负责押送齐王,可谓是送佛送上西,将人送到了大理寺。 在三司同僚们幽怨的目光中,将这项烫手的工作交接了出去。 李勣看过卷宗后,长孙无忌处就打发人请李勣过去私下一叙。 长孙无忌一改年前意气风发,也是面容颇为憔悴煎熬:他哪怕有想捧雉奴做储君的心思,也绝不想看着太子是因谋反失去储君位的!这是要人头落地的呀! 他这些时日反复剖析审理此案,格外想把太子摘出去。 然而好难! 长孙无忌简直要把心肝叹出来了:“实在罪证确凿,太子私蓄刺客,欲杀魏王,人证分明。且太子也曾亲口与侯君集一众人商议过逼宫事。” 甚至还有完整的计划。准备寻一日,让太子装个重病不起,借着父子之情把皇帝骗到东宫去扣押起来,然后派出刺客杀掉魏王李泰,太子即刻登基。 李勣:…… 他其实也看得出来,皇帝对太子父子之情未断绝,虽说此番必要废太子,但肯定是想要留嫡长子一命——只看特意点了长孙无忌为主审便可知了。而且至今,太子也一直是禁在东宫,不受任何官员的审问。 那看看对照组李祐,现在已经开始走‘三司会审’流程了。 于是李勣也跟着长孙无忌的思路,一起努力给太子找补一二,绞尽脑汁道:“我方才看了卷宗——太子从没有加害于圣人之心。” 长孙无忌摇头:这有啥用。自古来兄弟相杀的皇子很多,但极少极少有明面上敢弑君杀父的。有这样的名声如何做天子? 就像当年皇帝也只能干脆利落做掉兄弟,然后奉父亲李渊为太上皇,之后再拿下皇位。 太子的谋反计划中,没有加害生父性命这一条,实在不算什么免罪条款。 长孙无忌使劲掐了掐眉心。 他最近显然经常做这个动作,以至于眉心有一块紫色的淤痕。他用力握了李勣的手道:“还好懋功回来的及时——我有一事托付懋功。” 李勣忙道:“长孙兄只管说。” “我因是太子亲舅,又是此回主审,不好出言。其余陪审的房相等人亦是如此,唯有懋功,是才回京城。” “若是明日去圣人前回话,圣人问起该如何处置太子,还请懋功出面恳求圣人留太子一命——我保懋功无事!圣人心意便是如此,只是自己不好说出口,非得有人求他才好顺着台阶下来!” 李勣听完诚恳道:“长孙兄所言,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方才我见圣人去,只见不过一月余,圣人竟多了不少白发!必是心痛太子之故。” 次日,由长孙无忌房玄龄亲拟文书,禀奏圣人,按律法旧例,谋反罪在不赦,此案主犯皆应伏诛。 好在,除了长孙无忌拜托的李勣外,还有善体圣心的人,几人不约而同,纷纷附和李勣之言,为太子求情,只道有父子情分在,可照死罪减一等,废为庶人流放边境便是。 但皇帝却未置可否,直接命众臣先退下,单独留下长孙无忌。 且说皇帝此举,倒是让方才‘赌一把’为太子说话的几个臣子七上八下的:不会是我们忖度错了圣意?皇帝其实是想杀掉谋反的儿子吧!也是,哪有皇帝能忍耐谋反之人啊! 想到可能赌错了皇帝的心思,把自己的脑袋都赌进去,几个附和李勣的臣子都瑟瑟发抖起来。 唯有李勣很坦然,皇帝是对三司提出的新处置不满,但他们大方向绝对没错—— 果然,屏退群臣的二凤皇帝,对长孙无忌道:“废为庶人不说还要流放苦寒之地?承乾如何能受得了?” 长孙无忌面对皇帝的问话也无奈:那咋办,依律谋反证据确凿,必得伏诛呢!若是连废为庶人流放都不做,如何能服天下人心?太子,说到底也是臣。臣谋反,君若不严以处置,岂不是……让天下臣民,尤其是宗亲们觉得,谋反也不过如此? 所以历来甭管是皇帝的亲儿子,还是建过大功的将领,亦或是皇亲国戚,只要是谋反,全都得拉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能保住太子一条命,真的已经是极限了。 皇帝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去见一见承乾吧。” 长孙无忌清楚皇帝的心思,是非想要找个理由,让儿子免于流放苦寒之地,最好还能留下点爵位,哪怕是个县伯,县男的,也总比庶人强,能够有人服侍在侧,以此终老。 皇帝已经见过一次太子了,然而承乾除了干脆利落的认罪什么都不说。 只好让长孙无忌再去一次。 东宫正殿的门开启,春日的阳光照进来。 李承乾觉得有些刺眼,眯了眯眼睛,才看清从光里走进来的人。 是长孙无忌。 他神色很温和,声音也放的低缓,开门见山道:“承乾,你有什么苦衷,能不能说与我?” 是以舅舅问外甥的口吻。 他也确实不明白:“承乾,你为何想要谋反?” 为什么呢? 李承乾闭上眼,似乎回到了一片扎眼的白色中。 那是他的太子太师魏征过世的灵堂。在那一片白色中,李泰坐在自己旁边,恣意嘲讽,说自己没有天命,克死了一个又一个扶持他的老师。 当时李承乾看着李泰的侧脸,心里很平静,也很疯狂的决定:嗯,哪怕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儿时也曾有过相伴、一起玩闹的好时候。但现在,看着李泰的脸,他很想,真的很想杀了他。 就像李泰,此时此刻一定也很希望,他这个挡着太子之路的哥哥去死一样。 李承乾将最后一把纸钱洒在盆里,看它们烧成灰,就像看他与李泰曾经的兄弟之分,烧的只剩下一捧浮灰。 后来,是侯君集找上了他。 李承乾一直知道,侯君集心中对父皇颇为怨愤:觉得他明明是灭高昌的大功臣,不过是些许贪墨敛财之事,皇帝竟然直接将他下入狱中。 更何况,从那之后,皇帝就把他闲置了——他是能征善战不错,但大唐此时真不缺名将,他犯了错误被雪藏,有的是人能去打薛延陀,李勣干的照样很好。 侯君集越发郁闷。他脑海中偶尔有一个念头:若是太子当了皇帝,必然只会倚重他的。 就像太子要打张玄素一顿出气,无人可用,只有他肯帮忙一样。 若是太子登基,他必然是第一从龙之功。 很快,侯君集这个想法,就有了施展的沃土。 他那个做东宫千牛卫的女婿,脸色煞白跑来跟他说:发现太子私蓄刺客,要杀魏王! 侯君集:天助我也! 太子原来也有逼宫谋反之心! 侯君直接把杀弟跟逼宫画了等号,于是直接来到李承乾跟前说,愿随太子共图大事,辅佐太子登基。 李承乾当时觉得很好笑。 侯君集原来想谋反?要知道哪怕他在高昌国犯了罪,近两年来也无甚军功,但父皇依旧给了他图形凌烟阁的荣耀。 结果呢,他竟然想要谋反。 李承乾托着腮,看侯君集在他跟前陈述谋反逼宫的必要性,觉得很有趣,分析着他的心理:嗯,除了怨怼父皇不再委以重任,应该也是怕了吧,怕自己这个太子被废,他与东宫捆绑太深一家子跟着倒霉。所以想着赌一把,看能不能一起得道升天。 他认真听完了侯君集的‘杀弟、逼宫、太上皇’的谋反计划,觉得侯君集真是个人才,这不就是父皇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吗? 居然想用把玄武门之变再套到父皇身上。 李承乾等侯君集说完,就问道:“但侯将军如今没有兵权,正赋闲在家,我亦身在东宫,成日闭门思过,如何能成事?” 侯君集自觉捏住了太子的把柄,根本不怕太子去告发他——太子的东宫还养着两个要杀魏王的刺客呢,闹出来太子一样得死,所以侯君集是真把太子当成了同盟。 非常实在的交代了他想要拉拢的谋反计划参与人员,并道经他这几年试探,这几位如今都不甚得意,应该都愿意一并起事,博个前程,毕竟太子带头想要逼宫的好机会,可不是年年有的。 侯君集说了几个人名后,看太子笑了,也挺高兴的:果然,太子孤坐东宫,拉拢不来人,还是自己靠谱,拉拢来这么些谋反的有用人才。 李承乾听了这些名字是真的很想笑:汉王李元昌,父皇的弟弟,喜好书画,父皇还曾经赏给过他珍品字画。 杜荷,杜如晦之子,父皇对杜家很是恩宠,起凌烟阁的时候就没有忘记杜如晦。杜荷更是凭借其父的旧功,娶了他的嫡亲妹妹城阳公主。杜荷竟然还不知足?竟然要走谋反之路挣从龙之功,他想过城阳没有? 李承乾忽然发现,这世界好荒谬,这些人都聚在他的身边,都想要推着他当皇帝,以此一步登天。 然而,他只是想杀掉李泰。 顺便,明明白白告诉父皇:不要蒙着眼不看,我们兄弟不是小孩子在争夺父亲的宠爱,我们是真的想要杀掉对方。 因而,有一次李元昌在他跟前认真筹划逼宫,和杜荷两个商议计策怎么扣住皇帝的时候,李承乾忽然笑出了声。 剩下的人都茫然紧张看着他。李承乾只好摆摆手:“无事。” 大家也就算了:毕竟太子这两年精神越发不太正常,自残的事儿都干,忽然笑一声算什么,于是继续转头,专心商量谋反大业。 李承乾就托腮在一边百无聊赖的听着,并且要求李元昌给他推荐两个更好的刺客。 然而,事还未行,已然败露。 当身着甲胄的士兵将东宫围起来的时候,李承乾心里竟是松了口气:这一场荒唐的把戏,终于结束了啊。 唯一的遗憾就是…… “承乾!”长孙无忌见李承乾久久不语,不免着急。 为了让承乾能开口说话,他是一个人也没带独自进来的。李承乾却只是一味沉默神思游离,要是时间久了,外头还以为舅甥两个谈了多少话呢。 李承乾这才回神,彬彬有礼道:“方才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儿,抱歉,耽搁了舅舅的时间。” 长孙无忌觉得这个外甥陌生极了,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 “承乾,你有什么苦衷吗?”他再问一遍。 李承乾这回很快摇头了:“没有,我是真真正正的想杀李泰,那刺客也是我蓄养的,可惜李祐那个蠢货谋反,让东宫参与谋反亲卫变成了惊弓之鸟,有人漏出了马脚,有人直接就反水去告发——若是父皇再晚几日发现,我必已派人杀了李泰。” 语气很平静,杀气却很峥嵘。 长孙无忌得到了跟期待中完全相反的答案,憋得内伤,努力柔和了语气劝道:“你应当知道,舅舅能进来,就是陛下有心宽宥你,想要再给你一个爵位安养余生之意。你听舅舅的,你只需说……”准备把他的腹稿借给承乾抄一下。 然而李承乾大笑:“天下岂有谋反不成,不被处死,甚至都不被废为庶人的皇子?父皇不怕自此纲纪败坏,从此后每一代皇子都学着谋反?” 长孙无忌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接败退,拂袖而去。 等掖庭的门户如常打开,宫人可正常出入后,媚娘也听说了那道圣旨:汉王李元昌、齐王李祐赐自尽。侯君集、杜荷等人按律收监,秋后问斩。太子废为庶人,流放黔州。 于流放前,皇帝再见了承乾一面。 “儿子不配为太子,但李泰更不配。”父子俩难得平静的说话,恍如隔世。 “或许父皇觉得儿子荒唐狂悖,忤逆不孝。但李泰……” 他唇角一翘,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听说我当日以刀划面后,第二日一早,李泰就赶到父皇宫里去,明为安慰父皇,实则鼓动父皇废太子。” “连朝廷官员都知道,父皇当时圣躬不安,有什么话都该押后再说。但父皇心心念念的好儿子,却连一天都等不得。” 皇帝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见过太多目光。 但来自曾经最心爱的嫡长子的眼神依旧刺的他心口又凉又痛,像是冰锥入肺腑。 直接刺穿皇帝回避的真相。 他不想记起的那一日,以及很多细碎的细节——他格外优容宠信的青雀,是否早就逾越的本分,觊觎太子之位,而将兄弟甚至父子之情放到次一等去了? 再深一层,是不是他的疼爱过甚,导致了青雀开始觊觎储君位,以至于太子刚开始不良于行,就觉得自己可取而代之。 还有他更不肯想的一桩事,那便是玄武门之变。 简直是一场轮回。 二凤皇帝掐掉最后这个念头:这件事,他是绝不会后悔的,哪怕要付出什么代价,可他都该做这大唐的皇帝。这天下,本该,也只能是他的。 李承乾静静看着父皇的思绪波动。 只见父皇的情绪外露,其实也不过几息,很快就平定了下来。 果然是父皇。 而他,却总是会被情绪左右,如同陷入泥淖爬不出来。有时候,连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想要拿着刀划自己,来抵御内心那种煎熬。而每次激烈地将情绪宣泄出去后,看到身边人惶恐畏惧的目光,看到师傅们失望怀疑的眼睛,李承乾只会觉得更加挫败。 他似乎变成了情绪的傀儡。他竟然连自己也控制不了。 果然,他是做不成君王的。 二凤皇帝看着眼前瘦的似乎是一副骨架支撑起来的儿子,看着他身上的常服打晃。 他涩然道:“你放心,朕知道你们兄弟失和已深,不管将来太子是谁,哪怕是青雀继位,朕也会留下一道遗诏,保全你。” 皇帝说完后,就见对面的儿子笑了。 笑得很古怪,不似听到自己余生得以保全的释然,倒似是伤感至深,以至于哭也无泪,只剩下笑了。 李承乾确实只想笑。 难道父皇以为自己方才说李泰这些话,说他不适合当太子,是因为担忧自身的死活吗? 他们父子,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彼此。 “承乾,你要做个好太子,接过朕手里的江山。”许多年前,父皇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 罢了,父皇或许不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这太子做的也着实不怎么样啊,戳了父皇的心窝子,让青史铭记:父皇本人是个玄武门之变夺位的皇子,又生下了造反的太子。 就这样吧。 李承乾整了衣袖,端正下拜:“罪人李承乾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见他这般生疏谢恩,连父皇都不肯再称呼,亦是不忍再与他继续说下去了。 这些年逐渐失望下来,最后的断腕,其实都没有多痛苦了。 于是只是问道:“待整好行装,你便出京去黔州吧。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黔州是二凤皇帝最后为儿子选的流放地——什么漠北南疆等地,他是不舍得儿子去的。依着皇帝,倒是想将承乾放到鱼米之乡去过日子,但那就是不能服天下人心的流放了。 最终皇帝选了黔州,此地属川,在世人眼里,巴山楚水也算是凄凉地了,说的过去。 这个地方也是他问过袁天罡才选的,袁仙师就是蜀人,也曾亲自去过黔州。说是此地虽险要难通,但自有风景。 皇帝也提前命人去当地收拾了屋舍田地,想来承乾过去,哪怕再也不能锦衣玉食,也不会太受罪。 李承乾抬头:“我想去昭陵与母后辞别。” 二凤皇帝沉默片刻:“是,是应该的。你去告知她此事吧,否则朕来日去见她,都不知该怎么说。” 谁料李承乾忽然提了个皇帝很意外的要求:“能让雉奴与我同去吗?”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问一问雉奴本人的意思再说吧。” 李承乾不再说什么了,他俯身下拜,起身,按照臣民告退的礼数,不曾直接转身就走。而是低首垂目面向着皇帝,慢慢倒退至门口。 皇帝一眨不眨看着儿子的身影,这样倒退的身影…… 要是时间也能倒退,退回他小时候就好了。朕会小心看着他,不让他伤了腿,哪怕是伤了腿,朕也会花更多时间更多心思陪在他身边,而不是只告诉他,不许自怨自艾,要做天下之主就要心性坚韧,能担万事。 可惜,就算是皇帝,是天可汗,时日也只是流逝于指尖的水,再也不可能掬起那一捧。 二凤皇帝看着儿子退出门,转过身,高瘦的背影,被风吹起一点的衣摆。 就这样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点。 “父皇问我,我当时就应了。我愿意陪大哥一起去昭陵探望母后。”李治来太史局,问一个最近的出门吉期。 对着姜沃,不由多说了两句:“四哥知道后,还特意来给我‘送行’呢。喜色都遮不住。” 想来觉得被父皇安排了陪废太子的自己,是因素日与谋反的李承乾走的太近,也连带被厌弃了,这才得了这么个倒霉催的差事。 那真是诸皇子中,唯有他魏王李泰这个硕果仅存的嫡子,可以做下一位太子了。 姜沃将算好的最近的吉期,和出发的吉辰送上。 李治接过来:“后日吗?希望是个好天。” 姜沃望着他轻声道:“必是风和日丽。昭陵是,宫中也是。” 晋王莞尔:“我们都不在宫中,这样的好时机,四哥怎么会错过。”就看他如何催着父皇立他为太子吧。 第51章 太子的经验 昭陵所在的九嵕山,层峦耸翠。 因其有九道山梁,故有此名。 凡皇帝,几乎都是自登基起就开始选陵寝之地。二凤皇帝登基后也不例外,经袁天罡等人占测,最终选了九嵕山起建昭陵。 皇陵向来是大工程,大都要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功夫。 昭陵也是如此,方搭起了大体架子,长孙皇后便过世了。 二凤皇帝便将爱妻的棺椁暂且安置于昭陵一处建好的殿宇内,只等着将来他龙御归天后,两人一并合葬于此。 李承乾撩开马车的帘子,等远望到九嵕山时,就露出了微笑。 “大哥,那就是九嵕山吗?” 李承乾曾经来昭陵祭拜过一次母后,倒是李治,之前因年小体弱,一直都是祭拜宫中的灵位。 李承乾点头:“是啊。” 母后,我带雉奴来看你了。 宫中。 姜沃跟媚娘正在隔着一盘残棋对垒。 这是照着棋谱摆好的半局,黑白棋子正处于旗鼓相当的胶着中,两人各执黑白下去。 “晋王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媚娘捏着一粒黑色的棋子轻轻地敲着,听姜沃这么说,就抬头回道:“你是说他愿意陪太……大皇子去昭陵的事儿?” 也是,此时多少人对旧日东宫躲避不迭。 别说太子本人了,就连原东宫属臣都处境尴尬——这些属臣大都根本不知太子谋反事,也经过了三司摸底排查,证明了与谋反无关。但亲友还是畏惧与旧时东宫牵扯上,敢帮忙再为他们寻门路起复的人,还是少。 但晋王却是应了陪李承乾去昭陵,听他那意思,还不是皇帝强令的,而是皇帝一问,他立刻就答应了。 或许之后他会权衡这件事的利弊,或者以此事因势导利,但在皇帝刚开口,他答应下来的那一刻,却是先遵了本来的情感。 姜沃落子:“是,但也不只是。姐姐,晋王去太史局取吉期的时候,还问了我许多话。” “他问我,如果一个人,因为病痛折磨有些不想活了,该怎么劝说才好。” 媚娘敲着棋子的手顿住了。叹口气:“我是从未见过东宫的,你也跟东宫素无来往,顶多是远远见过——但晋王如此问,想来大皇子有些了无生志?” 姜沃点头:“我把我能想到的都与晋王说了。离开长安前的两日,晋王一直在为此事忙碌。” 媚娘的笑意里带了更多的暖色:“那晋王着实是个重感情的人。” 如果只从冷酷的利益来分析,比如站在魏王的角度看:作为嫡长子的大哥,哪怕太子位被废,活着也是一桩麻烦事。 这回魏王党对于太子谋反,皇帝却心软未赐自尽,显然是很失望的——首先提出此事的李勣,魏王党暂时动不了,但当时附和李勣的几个官员,有两个官位低些的六品御史中丞已经被人翻出了家人的不法事,贬出长安去了。 当然,东宫与魏王之间势同水火,又与跟晋王不同了。 但无论如何,在这般情势下,晋王不但不躲避前东宫,却尽力为其忙碌,可见晋王个有政治手腕的人,却不是个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 媚娘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守在掖庭外的侍卫,他们不会有什么感情,会奉旨而行,保管谁闯过门口那道线谁去死。 他们本身就是一把刀。 媚娘思忖良久,落下了很重要的一颗黑子:“咱们看了许多史书,说实在的,权力此物实在可怕。多少人掌权后心性大变,与之前似乎判若两人。” “就像是被权力变成了刀,谁碰到那把刀的边界,谁就要死。” “但比起那样的君主,我还是更喜欢执刀人。” 此时的昭陵,已经建造过半。 皇帝早派人来传过旨意,工匠全部停工五日退下山去,只有留在这里监工的宦官们负责接待晋王和曾经的东宫太子。 管事的宦官哪里能不知道京城的巨变呢,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前太子,起码不可能以之前东宫来此祭奠的规格来迎接了。 好在晋王也来,他们还能摆出迎接亲王的架势来。 昭陵的管事宦官,就这么提心吊胆的引着两人大体看了看昭陵,然后到了安置长孙皇后棺椁的凝英殿。 听晋王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有事再打发人寻你。”那宦官简直如闻仙乐,立马跪了磕头告退,于凝英殿外远远候着吩咐去了。 李治这次出门把小山和鱼和都带上了。 李承乾如今当然是没有宦官随行了。他也不要人随行,连乳母遂安夫人,要跟着他一并去流放地,都被他拒绝。 但他孑然一身,看起来倒是心情平静多了,丝毫没有当年在东宫中的困兽暴戾之感。 长孙皇后的棺椁和牌位都供奉在殿内,李治跟着大哥一起为母后燃香烛,跪下三拜。 拜过后,李治跪在蒲团上转头问道:“哥哥……你要单独跟母后说说话吗?” 李承乾点头,语气也是李治很久未听过的平和:“雉奴去外面等等我,好不好?” 李治指着院中:“好,我在外面看花。”他退出来后,示意鱼和把殿门关上。 木门厚重,鱼和与小山两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门关上。 凝英殿既然是皇帝特意选了为亡妻停置棺椁之处,自然风景极佳。院中景致花草也多如当年长孙皇后宫中,李治看来莫名的熟悉亲切。 李治坐在石凳上,看春日海棠与兰草。 他看了一会儿花,又仰头去看天上的云。 九嵕山的空气极清爽,连云似乎都比长安城中看到的轻盈洁白,在湛蓝的软乎乎地漂浮着。 小山悄悄飞奔出去,问此处的宦官要了一张竹躺椅来。 他‘哼哧哼哧’搬进来,问道:“王爷要不要躺一躺歇歇。山里凉呢,久坐在石凳上只怕受了寒气。” 小山最会察言观色,见李治仰头看云,生怕他看久了脖子疼。 既然要看云,最好当然是躺着看嘛。 果然李治点头。 小山拿出赶紧的一套披风来,铺在躺椅上:“那宦官说是新躺椅,之前绝没人用过的,王爷放心。” 李治的目光梭巡过院落,很快选定了一个最好的地方,躺下来看云,看了一会儿就对小山道:“再去搬一张来。”特意嘱咐:“也要新的。” 太子哥哥打小就没用过人的旧东西。 李治看他们摆好躺椅,就道:“今夜要在这里的燕息殿住一夜,你们先去收拾我带来的那些东西——叫侍卫们都远远的守着,一个都不许靠近这边。” 一个时辰后,门才被打开。 李承乾的面容跟进去前一样平静。 李治坐起来,带笑拍了拍身边的躺椅:“大哥快来,这有一朵要飘走的鱼一样的云。” 李承乾当真走过来,兄弟俩躺在竹椅上并肩看云。 海棠花叶间漏下来的阳光,细细碎碎洒在他们的肩上面容上。 李承乾的面色,叫太阳一照,越发显得素白。 李治伸过去捏了捏李承乾衣裳的厚度:“哥哥,你冷吗?”他倒是不冷,但李承乾明显是身体不太好,看着瘦了那么多。 李承乾反握了下他的手。让李治欣喜的是,兄长的手很瘦却依旧有力量,也是温热的,是曾经手把手教他射箭的手:“不冷,雉奴也不冷吧?” 李治认真对兄长点头:“不冷。” 真好。 他与哥哥呆在一起,阿娘在身后看着他们。 与十年前一样。 两人就这样躺了大半日,看了白云,直到日头开始西斜。 在微微发红的夕阳中,李承乾忽然坐起来,认真道:“雉奴,我有话要嘱咐你。” 兄长要训话,李治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垂手恭敬道:“兄长请说。” 李承乾看着垂手站在眼前的小九儿。 其实挺早的时候,他就想过,他这个样子做不成太子,那父皇这么多儿子,谁能接过江山?当然,甭管是情感和理智,李承乾都早把李泰从他的脑海中踹了出去。 不过他要为自己申辩一句,排除李泰不光是因为厌恶的情感。李承乾觉得李泰不能接手大唐江山最重要的一点是—— 世家! 李承乾是一直看着父皇如何一点点打压、甚至是打磨世家的。 但李泰跟世家走的很近。 他的文学馆里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子不说,朝中拥护魏王的朝臣,也多半是世家官员。 只是李泰会做样子,他知父皇对世家的忌惮,所以他跟世家子走得近,理由并不是对方的出身和家族,而是对方‘文采学问好’,是个难得的‘才子学士’。 然而,绝大多数的人可都是先出身世家,才能有机会成为‘才子学士’的。 不是李承乾带着仇恨滤镜看不起李泰,而是父皇可以对世家又拉又打又用,整的服服帖帖的,李泰却做不到边用边压得住世家。 倒是雉奴,一直跟逃离家族的崔家子关系很好。平时言谈间,对世家也颇不以为意,哪怕他定了个太原王氏女的王妃,李承乾观他都很少跟王家走动,甚至……不知他感觉得对不对,雉奴似乎因王妃出身王家,有点隐约的不高兴。 只对世家的态度上,李承乾觉得,雉奴远比那只绿肥鸟强。 可惜雉奴还有些年幼且性子太软。庶弟中倒也有几个还好的,但李承乾情感上,当然更偏向雉奴。 这两年来,他虽然一直在东宫‘闭门思过’,人出不去,消息还是能进来的。 他是从薛延陀之事后,才确定,雉奴不只是个柔和性软的孩子,他也是个有眼光的皇子—— 父皇在朝上斥责了几个臣子,道,晋王虽年幼,都深知朕不与薛延陀和亲的之意,你们却只拿些腐话来劝。 所以来昭陵前,李承乾向皇帝提出,能不能让雉奴跟他一起来。 如果这个弟弟不觉得他这个废太子是瘟神,还愿意陪他来看看母亲。那他也有很多话嘱咐他,帮助他——一个失败者的经验也是很宝贵的。他虽做不好太子,但并非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太子。 “雉奴,之前……大哥说的那些赌气话,你不能往心里去。”说来,李承乾现在最懊恼的事情,倒不是这场谋反,而是之前说要投奔突厥之事。 “我大唐就是最好的国度。” “战火连天中,高祖开国解万民于倒悬,父皇更是千载难见的明君,补天裂续乾坤,朝中贤臣名将备出,西出长安数千里依旧是我大唐之土,诸国雌服。” “将来边陲战事……” “朝中诸多世家……” “做储君……” 李承乾把父皇曾经言传身教传于他,一个太子应该看清的这个国家未来的道路,凝练成最要紧的数句话,告诉眼前垂手站着的弟弟。 直到夕阳落于山下,李承乾才讲完。 李治不由道:“大哥告诉我这些……” “雉奴,若是你做了太子,要记得开创难,守成亦难,要多向父皇学!” 李治郑重应下来。 “那我就放心了。”李承乾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一听这话,李治立刻抬起头来看他——虽说夕阳已然西下,但天色并不是完全黑下去的,还有些微亮光,他于朦胧光影中,看清了兄长那张一切都结束了一般,如释重负的脸。 他忽然过来拽着李承乾往外走。 李承乾:? 李治道:“我本来想着,大哥与母后说了那么久的话必然很累,想等着用过晚膳大哥歇一歇再寻你——但现在不等了,大哥跟我去看些东西。” 李承乾发现,这孩子是长大了啊,小时候他还抱过的孩子,现在居然能不由分说拖着他往前走。 李治很固执扯着他不放,走的也很急,似乎并不记得兄长还有足疾。 李承乾倒是很喜欢这一点——他不喜欢别人以异样目光打量他特殊对待他,走路很不好看又不是走不了路。 两个人到了燕息殿。 此处原是专为了皇帝来昭陵见长孙皇后,若是天色晚下不得山而特意建造的一处院落。 故而离凝英殿不远。 两人进门的时候,偏殿的榻上还堆着各种盒子,小山鱼和显然没收拾利落呢。 见到两人进来,忙迎上来请罪。 李治摆手:“你们出去吧。” 他们忙退出去。 李承乾看着这一堆大小不同,上面贴着各种纸笺的盒子,难得有些迷惑,甚至还带了点自己都不知道的轻松玩笑之意,问道:“怎么,这是雉奴给我流放路上备的点心吗?” 李治摇头,坐在榻上开始扒拉匣子,翻找自己想要的那个。 李承乾就在他旁边坐下来,觉得雉奴特别像个忙着翻落叶翻泥土,找食物的小松鼠。 “找到了。” 李治打开一个扁匣,从里面拿了一个绢画卷轴,在李承乾跟前打开。 李承乾扫了两眼:“这是……一处山间房舍?”画绢有些旧了,显然是有些年头的画作。 上头画了一处山明水秀,有竹林有清溪的山谷,几处房舍坐落在其中。 粗看不觉得,再细打量就觉得这几间房舍坐落之处特别妙,有种与山水天地融为一体,恰在其位的那种妙。 “大哥,父皇已命人照此修房舍去了。” 李承乾这次是真的愕然:“苦水县如何有这样的去处?”在三司官方的文书里,废太子李承乾的流放地是黔州苦水,那地便如其名,因当地的水总是发苦的,百姓们都怕有毒不肯居住,多少年来都属于荒县。 如今还在苦水的人,都是因当地有一座铁矿,被征去做力役的,也并不久住,做完工就走。 属于标准的流放地配置。 李治摇头:“不,不在苦水。大哥虽去黔州,但要去的是这里——大哥知道袁仙师是蜀地人吧。这是他年轻时候曾游历过的一处。袁仙师道他每见到一处山水灵秀,就忍不住观风水,选出与这方天地契合的灵眼处,顺手画下来,预备着老来选一处隐居。” “据说这样的图,袁仙师有十来张。” “父皇问袁仙师要了黔州最隐蔽的一处。这才是哥哥要去的地方。” 李治望着他:“这是父皇见我愿意陪哥哥来昭陵,才给了我这张图,嘱咐我多宽慰哥哥。” 他没说为什么父皇不肯亲口说,不过,李治想,大哥一定是明白的。 大约是到了这一步,若是一句说不对,倒是更伤对方的心意。 所以皇帝索性不说,要没有李治肯跟着来昭陵,估计李承乾只能到流放地,才发现自己到的不是苦水县。 但哪怕皇帝给了李治这张图,让他宽李承乾之心,也没有告诉他这处具体在哪里。 “大哥,这一处山谷与世难通,除了父皇派去的亲信和袁仙师,没有人知道具体的位置。” 连李治都不知道,李泰更不会知道。 李承乾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跟父皇分辩一句,他只想杀李泰,其实不想逼宫。那么在父皇心里,他应该是个想要发动谋反夺权的儿子。但就算这样,父皇也要保住他的性命,而且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吗? 李承乾还没有来得及辨清楚心底复杂的情绪,就见雉奴又开始了扒拉匣子,很快又抽出来一个。 里头也是画,但明显是新的画,画的是房舍去了屋顶的俯视图。笔触倒是很像雉奴自己的。 果然—— “我画了好多张房舍布置图,又特意拿去太史局,请姜太史丞替我一一看过,也都标注出来了——邻泉眼的屋子、靠近竹林的一面、对着山峰的屋舍,各处宜摆什么器物、忌讳摆什么都有讲究的。” 李承乾就见这些图纸上,确实有很多细细的朱砂色和蓝色分开标记的线条。 下面用蝇头小楷做了更细致的说明。 其实李承乾不太信风水摆设这些:他的东宫当时还是父皇请两位仙师布置的呢,但什么也抵不过他自己要造反。 他也无甚忌讳,毕竟他可是在东宫摆过灵牌、挖过衣冠冢的。 不过,现在想想曾经激烈狂乱,就是要激怒父皇的这些行为,李承乾忽然觉得有些遥远了。 李承乾低头继续听弟弟念叨: “……尤其是那些西域的小玩意儿,我都请姜太史丞过去看了,没有妨碍。” 李治指着暂且堆在东边的一堆大小不一的匣子道:“宫里的东西都大同小异,我想哥哥也未必喜欢再见到那些,所以我把阿朝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玩器,都送给哥哥——阿朝,就是如今在鸿胪寺的崔朝,哥哥还记得吗?我前几年的伴读。” 李承乾点点头。 见他回应,李治显然更有劲头继续说下去:“不过西域各国跟咱们不一样,有的拜蛇,甚至还有的会拜一种像狼的独眼兽……我原怕这些东西有什么妨碍。但姜太史丞都看过了,说皆是玩器,哥哥只管按心意来摆,想放在哪儿都行。” 说完东边大小不一匣子的器物,李治又拧着身子去另一堆里拿了个盒子过来。 “这是种子。” “我去了一趟司农寺,要了好多好多花草以及果树的种子,可惜嫩株不方便带。哥哥可以试着种一下,不知道能在长安生的茂盛的花草,在蜀地还能不能长出来。” “种不出来也没关系,听袁仙师说,蜀地本多奇花异草,据说他还见过绿色的菊花。而且那一处又有极好的竹林……” “说起竹林,我就想起新笋——马车上还有个大箱子太沉了没有搬下来,到时候直接让哥哥带走——里面是炊具,尤其是炒锅,给哥哥装了好几个。我还向李太史令问了好些道炒菜的食谱,里面就有一道炒鲜笋,哥哥,炒笋格外好吃,真的跟笋汤、炖笋的味道一点儿也不一样!鲜美的过了一夜还能记得!” 李承乾望着这一个个箱子,再转头看着依旧没交代完的弟弟。 “还有这几本书,哥哥一去就要看啊!这本薄的是我去问的袁仙师——他是蜀人,那边水土与长安不同,自然许多保养之道也不同。我请袁仙师捡着要紧的口述,我就写下来了。至于常用的药物,都在那只带了锁的箱子里。” “剩下这几本,是孙神医赠与姜太史丞的几本道家养性吐息之方,也被我讨了来了。” 且说姜沃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后,孙神医总觉得也想给她还些什么。 姜沃对于道家养性之道很感兴趣,孙思邈就将这部分的笔记都给了她。姜沃抄写了一遍,将原稿还给了孙思邈,只留下了孙思邈赠书时附带的名刺,作为又一名人真迹收藏了起来。 晋王说起太子的情形后,姜沃就把自己的手抄本送给了晋王。 想来太子比她更需要这些书。 李治就这样说了好久,等都交代完了,这才停下来,眼巴巴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想起了年少时的事儿。 那是雉奴五岁时候吧,父皇离开长安,巡幸歧州,命他这个太子监国。 送别父皇,他们兄弟才各自回去,他见雉奴小小的一个,被沉重的亲王服冠压得走不动路,索性就抱着他走。 李承乾从前是个力求凡事尽善尽美的性子,父皇让他监国,他就想什么都做的最好,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朝政上。 每日去给母后问好,待得时间都少了许多。 有一回雉奴忽然拉着他,非让他看自己的新书、新笔以及将作监新送来的九连环等玩器。 李承乾不明白这是做什么,只哄了幼弟两句就匆匆要走。 还是母后叫住他,笑道:“雉奴是想你陪他玩一会儿——这孩子就是这样,乖得怪腼腆的。想要你陪他玩,听说太子忙着就不敢直接要,所以把自己的好东西都捧出来,以为他喜欢,你也就喜欢,能留下陪他呢。” 一晃十多年了。 李承乾看着堆满了榻上的盒子。 还是想让他留下来吗? 哪怕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众人夸赞的太子,不是那个能一把抱起他,免他沉重劳累的兄长了。 李承乾原以为自己的心,就像那最后一把扔在火盆里的纸钱,早都烧成了灰,什么结局都无所谓,只要快快结束这一切的煎熬。 可是,原来心灰,也会有温度,会有那种温热感,久违地从心口漫上来。 见李承乾只是一味沉默,李治声音很低,但很坚定道:“哥哥,我会回去争储君位——若是天意不佑,最后还是四哥做了太子,那没办法,你我的性命将来都悬于他手,任由人处置罢了。可若是我做了太子,哥哥,你相信我,以后日子都会好的。” 哪怕我做了太子,也不会因我是幼弟,你是嫡长而忌讳,不会在父皇走后就伤害你。 哥哥,你要放心。 要……好好活着。 他不用说完,但李承乾都明白。 李承乾带着无尽感慨:雉奴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小时候只敢眼巴巴望着他,不敢出言挽留他的弟弟了。他已经能够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诉之于口,并为之压上一切去争取。 或许自己被困在了足疾的病痛中,被困在了那之后许多扭曲的日子里。 但雉奴是好好长大了的。 他已经能够自己撑起沉重的服冠,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最高的去处。 李治说了太多话,以至于有些渴。 在他去伸手拿杯盏之前,只见兄长已经先一步拿了起来,递了过来。 李治接过杯子,却没顾上喝水,只是看着兄长—— 只见兄长伸出手去拿了一个匣子过来,看了看表面的文笺打开来:“高昌葡萄种?” 李承乾看着李治摇了摇头:“雉奴,葡萄的话,一般得种苗才行。若只是种子,还要先花一年养出苗来,从种子到一葡萄架,可能要好多年。” 李承乾把一粒种子托在手里,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蜀地能不能种出高昌国的葡萄。” “那就……埋下种子试一下吧。” “雉奴可能要等很多年才能吃上葡萄了。” 李治的眼睛,随着兄长的话,越来越亮,最后用力点头:“好,我等很多很多年后,去吃兄长种的葡萄。” 李承乾把这粒种子单独放在了荷包里。 李治眼中的亮光,也是他心灰中那一点点火光。 毕竟,是有人真心期盼着他活下来的啊。 两人一起离开的太极宫,最后却只有李治一个人回到了宫里。 离开了昭陵后,李承乾没有再回长安,直接往流放之地去了。他已是庶人,一旦与李治分开,就要换上一辆朴素无纹的马车,与他身上的衣裳一般,已是青衫素服。 李承乾倒是很自然的上了这辆寻常的马车,觉得比原先坐金雕玉砌的太子马车,更安心些。 目送哥哥的马车远去,李治才上车入长安:值得安慰的是,哥哥身边跟着的人虽少,但各个都是父皇亲自挑选的心腹,精明强干以一当十。 入宫后,李治直接去立政殿见父皇。 皇帝也在等他,想从幼子口中,得知承乾这一路的一切,那孩子还好吗?他与母亲说了什么?朕作为父亲虽然保住了他的命,但作为皇帝实在保不住一个造反皇子的王爵,他作为庶民会恨吗? 李治见到坐在窗旁榻上的等候他的父皇,忍不住快步走过去,投身入怀,跪伏在父皇膝上。 “父皇,大哥去蜀地了。” 皇帝沉默而用力地揽住幼子。 李治压住泪意,将一路上大哥的行止告诉父皇。尤其是最后,在停放着母后棺椁的凝英殿,大哥说的关于父皇的话。 大哥对父皇其实是那样的崇敬。 哪怕经过父子间冷淡的这些年,也未曾稍改。 李治将脸埋在龙袍里,金线绣纹硬挺,看着格外精美,但摩擦在肌肤上,则很是生硬。在这种轻微的刺痛中,李治却带着萌发出的欢喜道:“父皇,大哥说,会试着种一种葡萄,还说可能要很多年才种出来!” 他原以为听了这句话,父皇会与他一样立时欢喜起来。 然而等了片刻,竟然就只是沉默。 李治忍不住想要抬起头来,去看看父皇脸上的表情。 谁知他刚想抬头,脖颈却被父皇按住,竟然不许他抬头。李治还未及茫然,便觉得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领口里。 这是? 李治只愣了片刻,就忽然反应了过来—— 父皇哭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父皇落泪,往往说起过世的忠臣良将,父皇总是会眼圈红红很动容。还有就是祖父的冥寿、忌辰,那父皇作为孝子,必须要认真哭一哭的,那是皇帝‘以孝治天下’的象征。 但这次与以往都不一样。 这是父皇不愿被他看见的眼泪。 无声而滚烫。 李治就不再抬头了,他只是依旧伏在父皇膝上,静静地陪着父皇,落完这一场不能为人见到的眼泪。 经过这几日的外出以及去立政殿的回话,黄昏时分,李治回到自己宫里的时候,已是身心俱疲,半个字也不想再与人说了。 好在乳母卢夫人一向仔细,早就给他备好了热炭斗熨软过的家常衣裳,给他备了各色细粥小菜。 李治忍着头疼,准备随便吃一些,就赶紧去睡。 里头小山正在伺候他浣手的时候,就听外头卢夫人为难的声音响起:“王妃,王爷有些累了,王妃不如明早……”声音若隐若现,压得低低的,显然是怕吵到里头。 然后王氏底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夫人这是什么话,王爷是我的夫君,我是晋王妃。王爷远行归来,难道我不该陪伴在侧?” 卢夫人一脸为难,又憋得想吐血:王妃我是为你考虑好不好,王爷看着性子柔和,但其实心内有一杆秤,此时他心情又不好,你非要过去,说错了话岂不是伤夫妻情分? 然而卢夫人的为难,被王氏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她忽然警惕了起来:“夫人拦我做什么?难不成那萧氏里头?夫人别忘了,我才是晋王妃。”王氏很不满的是,她才嫁与晋王,皇帝就又送了一个姓萧的妾室过来,还封了良娣。 卢夫人被这句话堵死,让开了门口:我不管了,你作去吧。 她这一让开,门口守着的鱼和只得进来报信,小心翼翼道:“王妃求见……” 李治:脑壳疼。 他与王氏成婚时间虽很短,但李治早把王氏脾性摸得很清楚了——若论起什么孝道管家女红来,王氏倒是标准世家贵女的水平,但这是个糊涂人,在看人神色猜人心思上,基本不通,不,是完全不通。 比如此时,王氏进门,见李治身边空无一人,并没有什么良娣萧氏,就高兴起来,拿出晋王宫中女主人的气势,昂首阔步走到李治跟前:“王爷总算回来了,我在家中只是提心吊胆。”又连声追问,李治这一路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李治觉得脑子更疼了,只好敷衍了两句。 旁边小山,门边站着的鱼和,都很想说:王妃您能让王爷先吃口饭吗…… 王氏犹在说:“唉,王爷这回出门吓死我了。从前王爷与汉王李元昌来往过,这次又跟废太子同行一趟,圣人不会怀疑王爷与那些要命事儿有关吧。” 李治:……汉王是他七叔好不好,是正儿八经的宗亲。宗室里谁跟他没有来往。自己因住在父皇身边,一贯是这些叔叔们拉拢的对象,哪个叔叔逢年过节不得给他专门送一份厚礼。 李元昌也不例外,父皇怎么会不知道,以此为难他。 李治真的累了,他开口下了逐客令:“我今日太累了,王妃先回去吧,明日我再去看你。” 王氏先是有点不满,接着又想到:嗯,也行,王爷今晚累了要独宿,又答应了明儿来看我,那也就是说回宫两日也不去见那个萧氏! 于是她又带了三分喜色起身告退了。 王氏在想什么,以李治的眼力,基本一望便知,因而更加无语。等王氏走了,面对满桌子的粥菜,李治也没了胃口,最终只喝了一杯蜜水,就重新要水沐浴,之后沉沉把自己摔在床榻上。 这一夜睡的就很不好,次日精神也怏怏,偏巧出门就遇上了李泰。 也不能说巧,李泰显然是来‘守株待雉’的。 李治没精神,蔫哒哒叫了一声:“四哥。” “雉奴,你这样没精神,像什么样子?唉,做哥哥的,可得好好教你了。” 且说昨夜王氏那些话,让李治觉得王氏脑回路奇怪的很。但很快李治就发现了,王氏是有知音的,那就是他四哥李泰! 只听李泰皮笑肉不笑跟他说:“雉奴啊,你原来就跟李元昌关系挺近的吧,如今他可是被赐了毒酒死了。” “唉,做了皇帝的弟弟又怎么样呢?在皇室做皇子,做皇弟,做宗亲,就要老实本分啊!” 李治脸色煞白,轻轻道:“四哥说的我知道了,我会老实本分的。” 他立马老实本分的被吓病了。 第52章 传位 皇子生病,按例该报尚药局,会有六品医官侍御医来给瞧病记录脉案。 而晋王又与其余皇子不同。 他这些年一直养在皇帝身边,皇帝早吩咐过,给晋王看病,就用专门侍奉帝王的五品‘奉御’。 也就是说他一旦请尚药局,皇帝那里必会知晓。 所以—— 李治拦着人不许去尚药局。任由卢夫人含泪来劝他请医,李治也坚持道:“我只是微有不适,若是为此小事去尚药局请大夫来瞧,父皇必知。岂不是又给父皇添烦恼,谁都不许去请!” 甚至皇帝打发人来叫幼子一起过去用膳,晋王这边的宫人,都只按吩咐回道,晋王有些累着了似的,一直未醒。 皇帝此时也不疑有他:刚从昭陵回来,累了也是有的。 李治就这么抱着被子在床上‘老实本分’畏惧着病着。 到了第二日,王氏见自家王爷脸色煞白,愁眉不展的病容,都不肯再信只是累了,连声追问怎么回事。李治也只怏怏透漏了一句:“没什么,只是四哥昨儿教导了我两句。” 王氏一听魏王,立刻开始很耿直抱怨道:“王爷不知,你去昭陵那几日,朝上都是请皇帝立魏王为太子的动静。唉,怎么陪着庶人去昭陵的事儿偏就落在王爷身上呢?魏王倒是有空,一直在宫里围着圣人打转!” 抱怨完,又忽然道:“王爷去这一趟就病了,会不会是沾上什么晦气了,要不要赶紧去清殿拜拜? 李治知道王氏真没有故意气自己的意思,而是作为一个晋王妃很热心的在替他打算,但就是给李治噎的要命。 什么晦气,谁是晦气?这话听得他刺耳又扎心。 只好道:“王妃多虑了,不必去拜清了。” 王氏见他不许,就换了种思路:“也是,神佛之佑只怕短时间内不见效验。王爷,你说我要不要去求求我舅舅,让他在圣人跟前替王爷分说一二?圣人还是很信任我舅舅的!” 虽说王氏出身太原王家,但此刻她亲眷中,在朝上官位最高的却不是王家长辈,而是她亲舅舅柳奭。 柳奭,河东柳氏人,曾任中书舍人,前年刚升了门下省侍郎。中书舍人这个官职,负责起草诏令,是看上去官职不高但属于重要天子近臣级别。更何况柳奭又新升了官,也算说得上话的人。 李治无语:……何必要柳奭,我舅舅长孙无忌去说情岂不是更管用? 不对!他差点被王氏绕进去,为什么要人去说情?我又没犯错。 李治心累,连忙捂着头表示太疼了,要睡觉。 王氏只好走了,然后根本不按李治的要求,而是行动力很强去尚药局了一趟,然后又很快乐地借此机会让萧氏去清殿前跪一日给王爷祝祷一番。 这动静闹得不小,皇帝很快就知道了,问云湖:“不是说雉奴只是有些累着了吗?怎么晋王妃如此担心?” 索性自己带着御奉去看一眼。 皇帝一见,觉得雉奴确实不似累着了,竟是神色不属,气色憔悴,又听奉御诊了是‘心思郁结’,不由疑惑起来。 雉奴刚从昭陵回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啊,他对于承乾肯重新燃起生志是很欢喜的,如何会忽然心思郁结? 让奉御再诊,还是一样的回答。 奉御也苦啊:扶脉没有明显的风寒发热症状,但晋王却这么憔悴,陛下盯着他问什么症候,他难道能说没病? 正所谓望闻问切,切脉既然切不出来,御奉直接发挥‘望’的功力,按照晋王的神色描述病情为‘心思郁结’,皇帝再问,他又想起晋王刚去过昭陵,就又添了句‘忧思怔忪’。 皇帝在儿子这里没问出‘郁结’为何,就看着孩子喝了药睡了才起身离开。 离开前,让云湖带走一个素日常跟着晋王出门的小宦官。 云湖问了一圈,很快锁定了小山,把他带走了。 小山何等的机灵,先是‘抵死不从’,在皇帝的威压以及要把他调离晋王的处置下,小山才磕头不止,一脸痛苦地交代了魏王是如何‘劝’晋王老实本分的,又是如何反复提起‘曾经的汉王李元昌,被赐了毒酒,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想来很是痛苦’这件恐怖事。 皇帝面沉如水。 都没有特意去想,忽然脑海里就浮现出从前一事——毕竟都没有多久以前,只不过是两年前的事。 李泰无缘无故训斥了雉奴,甚至还把抬舆的宦官们都给打了。 那时候,太子刚犯了大错,有他这个要投奔突厥的反面典型在前,李泰行事就显得很正常了,似乎只是当哥哥的急脾气,替他这个父亲说两句弟弟。皇帝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可如今,他在考虑李泰能不能做太子的时候,无数的往事和细节就都浮现在眼前——将来,青雀会好好待雉奴吗?若是对雉奴都非恐吓即训斥的,那么已经是庶人的承乾,又素来与他有旧怨的承乾又会如何? 其余儿女(虽然单个不显,但作为数量众多的群体,皇帝还是要顾虑的)将来又如何? 皇帝只觉得头突突的疼,似乎有人拿着锤子不停地凿他一般。 于是等到第四日,李治‘郁结稍减’能够出门时,倒是换了皇帝病下,不得不免朝养病。 皇帝这一病,朝上一片焦灼。 太子刚废,储君未立,陛下您可不能出事啊! 不过几位宰辅求见了皇帝后就安心不少:他们看的出皇帝只是这一月来受到的打击太多,用神太过,以至攻心,本身并没有病入膏肓的大病。 只需要好好调养。 那朝臣们就暂且不慌了:皇帝既然神志清醒,没有人比他更怕扔下江山社稷无主,他一定会做出决断的。 慌得是魏王。 他又慌又不解:自从父皇这回病了,对他的态度很古怪,竟然有些冷淡以及不愿意见他的意味。原先他成日在父皇跟前打转,父皇都是乐见的,可这回他要去侍疾,父皇却只让他回府里多与师傅们做学问,不必在跟前端药倒水的忙这些小事。 但……父皇却让雉奴随时在跟前呆着。 雉奴! 这两年哪怕太子颓势,雉奴也不肯亲近他,总躲着他。就算被他拦住,也往往只是白着一张小脸,他说什么点什么头,似乎很顺从,但其实根本不肯靠近他。 李泰还知道,自己进宫的时候,雉奴甚至会溜出宫去躲在舅舅家,把李泰气个半死。 越抓不住就越想拿捏,于是太子被废后,李泰才志得意满,没忍住拿李元昌狠狠吓唬了他一回。 难道父皇这回对自己冷淡,是因为这个? 不会吧?雉奴那样胆小,不会敢跟父皇告状吧? 那父皇对他这样忽然冷淡,难道是不想立他做太子了?难道想立雉奴吗! 李泰觉得心乱如麻。 难道我好容易熬走了一个大哥,还要再熬一个弟弟不成? 且我跟太子斗了这么多年,太子最后能被废,少不了我的努力,怎么能让雉奴捡个现成便宜! 对太子之位渴求了太多年,李泰为此付出了太多,执念之深旁人再难想象。如今终于看到东宫空了出来,这几日来,李泰心底那种渴望与急切,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就像在沙漠走了太久,快要渴疯了的人,终于看见了绿洲。 这时候,谁跟他争都不行! 因被父皇冷淡,李泰是带着极度焦躁不满回魏王府的。 属官都不敢去触霉头,都各自躲着。可怜伺候的人躲不开,只得硬着头皮上去,果然有被罚了打板子的。 人人自危,恨不得在李泰面前消失。 但有人特殊,有一位已经先等在了李泰的书房,见李泰这般暴躁,还敢很自然地问他,魏王为何如此面目? 李泰烦躁道:“父皇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又不肯留我侍疾,只让我自去,但却还是留下了雉奴!难道父皇要放着我这个年长有才有威望的儿子不立,去立雉奴那种软趴趴的幼子吗?” 那人便道:“魏王今日去圣人跟前,必是劝圣人保重身体,以及彰显自身孝顺的——那王爷就走错了路了。” 敢跟李泰这样直截了当说话的人是杜楚客。 姜沃曾经跟媚娘介绍过他,比起其余的魏王党,这位属于铁粉,还兼产粮粉,会主动去宣传魏王的礼贤下士与诗文成就。 杜楚客有才,但本质上是个赌徒。 他是杜如晦的弟弟,只是长辈们都故去后,两人早就分了家。 在杜楚客心里,早逝的兄长杜如晦很厉害,他的功劳够大,大到哪怕他死了十多年,皇帝依然深深记在心里,一定要将他挂到凌烟阁里去。 杜楚客也想靠自己有这样的一天。 冥冥中,他也选中了一位嫡次子扶持,那便是魏王李泰。 多年来为其出谋划策,终于到了收获的一日。 他比魏王聪明,看得出圣人的顾虑,也看得出现在魏王有些迷障。 此时见魏王暴躁发问,杜楚客就悠然道:“王爷设身处地想想,圣人向来只重视嫡子——如今已废嫡长子,爱子只有王爷与晋王两个了。晋王年幼,又是圣人亲自抚养的,圣人一定是担心晋王将来过得不好。” “如今王爷觉得圣人犹豫太子之位的归属,甚至觉得圣人此时偏爱晋王,其实都是对您的考验啊。” “若是王爷比圣人还要疼爱晋王,令圣人放心,太子之位岂不是易如反掌?” 且说杜楚客见事确实明白,不过他有个谋士的通病——喜欢装一下世外高人,为了让李泰更加依赖他信重他,凡事是不肯说的那么明白,多是高深莫测的点拨。 于是他点出事情的最关键后,觉得具体做法就觉得不用教了——魏王这些年别的不说,在讨圣人喜欢上,比先太子可强多了,肯定会好好去圣人跟前展示兄友弟恭,爱护晋王的。 杜楚客就告辞了。 这一走,令他终身悔恨,很多年后想起此事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的悔恨。 李泰果然被杜楚客给点醒了。 然后开始后悔:是啊,他现在吓唬雉奴干什么啊,现在正该好好把他当掌上明珠捧起来——真想要搓扁揉圆,等自己做了太子做了皇帝后,还不是手拿把攥! 他懊悔半日,想着如何才能补救此事,让父皇觉得,他特别疼爱雉奴。 李泰冥思苦想片刻,想出来个好主意。 第五日。 皇帝喝过药,正随意靠在榻上看奏章,听李泰来了,本来不欲见的——他要把立储之事再压两年,好好看一看他剩下的两个嫡子,不会仓促立储,免得悔之不及。 于是他不想见明显有意太子位的青雀。 然而云湖为难走回来,道魏王不肯走,只坚持有话要对陛下说。 皇帝只好让他进来。 “你说吧。” 李泰亲亲热热如往常一样,直接坐在皇帝身边:“父皇!儿子昨夜梦到了母后。母后对大哥所为极伤痛的,她嘱咐儿子将来要好好照应弟弟。” “儿子醒来后哭了良久,思及雉奴是儿子唯一的同胞弟弟,心中就决断了一事!” 他望着皇帝,坚定而难掩热切道:“父皇若是立儿子为太子,再不必担心雉奴!儿与父皇立誓——如今我只有一个儿子,将来我就把他杀掉,把皇位传给雉奴!”[1] “父皇可放心了!” 二凤皇帝看了他疼爱的青雀片刻。 这张总是带着濡慕笑容、带着无限崇敬对着他的圆脸,似乎是他梦寐以求的乖儿子。 可依旧是这样讨好乖巧的表情,怎么能说出,将来把自己的儿子杀掉这种话。 皇帝只觉脑中翁然,下意识伸手去拿茶盏,碰到冰凉的瓷器,方觉自己手也冰凉,且带着难以察觉却不可自制的颤抖。 他收回了手。 人道养儿方知父母恩。 大抵是人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有了对孩子那种对待珍宝一样的爱,才更能体会到父母的苦心。 皇帝想起自己刚有承乾的时候,那种激动狂喜无限疼爱之心,别说孩子生病,哪怕少吃两口,他都担心。 然而现在青雀很自然地说出,可以杀掉自己的儿子,把皇位传给雉奴。 青雀的儿子……不是什么未出生的一个虚影。他已经实实在在有了一个儿子。因是青雀的长子,那孩子出生时皇帝也去看过,是个胖胖的,手脚乱挥很健康的婴儿,稍微一戳就会哇哇大哭,哭声也很洪亮。 如他们兄弟小时候一样。 皇帝端量着李泰:也从如此天真稚子长大的孩子,如何变成了这样? “父皇……”李泰忽然有些畏惧,轻轻叫了一声似乎在出神望着自己的父皇。 他从没见过父皇这样的眼神,很幽深,完全看不清情绪。 皇帝回神,倒是与往常无异一般,很平静地嗯了一声:“好。你的心,朕都明白了。你回去吧,明日早朝后,朕会留下几位重臣,定下立储之事。” 皇帝就见李泰的脸上,绽放出从来没见过的真正惊喜,那眼睛亮的刺眼,让皇帝不由转开了目光。 他忽然想起了承乾临走前的话。 皇帝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席卷而来,他淡声道:“你走吧。” “是!”李泰特别洪亮地回答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外疾步走去。 “等等。”皇帝见他这张扬的样子,补了一句:“要稳重,不要提前闹得人尽皆知。” 免得丢人。 李泰却觉得这句话又是另一重保障了,再次响亮地应了一声,这才快活地离开了立政殿。 觉得外头天蓝云白! 他看向东边——那东宫,他马上就要住进去了! 第六日。 皇帝召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李勣等十来位重臣于立政殿。他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说的话却石破天惊:“昨日魏王与朕言……” 他将李泰要‘杀子传弟’的保证复述了一遍,然后顿了一下,似乎也赞同一样,问道:“既如此,朕立魏王为太子如何?” 重臣皆是大惊:这是什么恐怖发言? 若说旁人只是惊,那么长孙无忌和李勣除了最开始惊外,就要压制住自己内心涌起的狂喜! 尤其是李勣,他到底不是常在朝堂的文官,忍得还有点辛苦,只要握拳用力掐自己掌心,来压制内心那个畅快大笑的自己:晋王太子之位,稳矣! 谢谢魏王送江山! 长孙无忌和李勣都压制的很辛苦,倒是褚遂良大惊后,立刻站出来说:“这等有悖人伦的话,陛下怎能相信?且若是真的,那魏王连亲子都可杀之,何况一弟?” “陛下思之慎之!” 皇帝长叹似泣。 长孙无忌站出来,郑重伏拜:“为陛下诸子计,为百姓万民计,晋王治孝顺仁厚,臣,请立其为太子!” 褚遂良立刻跟上:“臣亦请命。” 往往在朝上都能有个座儿的宰辅们,此时一个个跪下去,跟着请命:“臣请立晋王。” 凡是聪明人,都知道,魏王这句话一出,已是自己拱手送掉了太子位。 如果说,长孙无忌和李勣在听说魏王发言后,是从天而降的惊喜,那对杜楚客来说,就是纯纯的惊悚了。 虽说李泰按照皇帝的吩咐,没有大肆跟外人宣传他要做太子了,但在他心里,杜楚客不是外人,是大功臣,于是没忍住告诉了杜楚客。 杜楚客听闻此事后,整个人都懵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魏王府告退的。 回府后,他枯坐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似乎被打击的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彻彻底底破防了:,智障! 快跑,再不跑要跟着魏王陪葬了! 杜楚客到底是个有决断的人,立刻壮士断腕,去皇帝跟前磕头,道自己这些年猪油蒙了心,居然一直捧着魏王,不敬太子,昨夜大哥托梦给他,痛骂了他一宿。今日他再无颜面立于朝堂之上,决心辞官。 皇帝念在杜如晦的面子上,给了他个北丰县令,让他走了——北丰是杜家的祖籍,回家乡去做个父母官,也算是皇帝高抬贵手了。 杜楚客跑的比兔子还快,都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就收拾包裹,离了长安城。 这伤心地,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倒是魏王,根本不知道杜楚客已经跑路,还在府中挑选最喜爱的紫袍,准备明日穿的衣裳—— 听说今日父皇已经召宰辅们往立政殿去了,又有旨意宣他明日入宫。想来是要立他为太子! 第七日。 魏王李泰在宫门口被侍卫团团围住时,还茫然不解,斥责道:“你们好大的狗胆,如何敢拦我?我要去见父皇!” 铁甲侍卫们丝毫不为所动:“圣人有命,东莱郡王不必入宫面圣了,请先往‘武德殿’暂居。无诏不得出门。” 说是暂居,其实就是扣押。 这一日,皇帝明发两道圣旨。 提前有心理准备的宰辅们还好,其余朝臣们,简直是被炸的七荤八素。 第一道圣旨: 魏王泰,志骄慢上,结党朝臣,引官朋党,谋夺储位,即日起削去魏王爵,降为东莱郡王。且择日贬出京城,去往东莱。 第二道圣旨: 立晋王治为太子! 与此同时,长孙无忌已经亲自带人往魏王府去点花名册去了——魏王既然被削去亲王爵降为东莱郡王,那这些属臣和兵卫自然要重新整过,该留的留,该跟着东莱郡王走的,就打包一起打发走。 朝臣目瞪口呆:魏王为了储君位争斗了数年,再没想到,于数日内败于晋王之手! 立政殿内,李治刚开口:“父皇,四哥……” 皇帝止住:“雉奴,不要为他求情。朕知你深守孝悌之道,对兄长们都很敬慕。但从今天起,你要学着做一个太子,哪怕舍不得也要做出应有的处置——你四哥生了这样的心,便不能在将他留在京城,懂了吗?” 李治先是露出不舍之色,之后才坚定起来点了点头:“父皇,儿子懂了,也会学着去决断的!” 但很快又道:“那……父皇能不能让我送四哥出长安?我该去送送的。” 就像,曾经送走大哥一样。 四哥,我也该去跟你好好道别。 皇帝颇觉安慰:“好。” 第53章 再会九成宫 李治再到太史局去取吉日时,太史局诸官员拜见之郑重,与之前又截然不同了。 从前拜见的是皇子,是大唐数十位王爷之一。 此番再行礼,可就是对着东宫太子殿下,对着未来的皇帝了。 姜沃也正式称一声:“殿下。” 初唐时,宫中典制与后世不同:百官唯有对皇太子,才能敬称殿下。 从前相见,都是称一声晋王,今日,终于可以称一声太子殿下。 对朝臣们来说,从三月到四月,短短一月,这世界变得太快……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朝臣一向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一拨人,而世家臣子又为其中翘楚。 在最初的错愕后,他们已经迅速接受了现实,并分析了现实,开始考虑如何就现状谋取利益了——若非有这样的本事,也不能朝代更迭,多少帝王将相从云端跌到尘土,世家们却一直存在,还存在的很滋润金贵。 “这才两日,就已经有世家向我示好来了。”李治坐下来,却不忙问送走李泰的吉日,而是先与姜沃笑了一句。 姜沃如常递上茶,随口道:“想来是通过太子妃?” 李治点头,眉宇间神色如常,依旧柔和淡然,但姜沃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点寒意:“听王妃话里话外的意思,世家对我能做太子,倒也十分乐见呢。甚至原本倾向于四哥,甚至帮过四哥的世家,对最后是我做了太子,也没有多大的抵触之意。” 他垂眸望着杯中浮动的茶叶,声音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冷意:“还真是……看不起人啊。” 姜沃莞尔。 她理解李治的不满:世家对他做太子,一点儿不紧张,反而还一致表现的挺欢快——可见是觉得‘新太子’宽仁柔和不足为惧,将来在他手下,世家终于不会像在当今圣人手下一样窒息了。 姜沃指了放在窗下的碗莲笑了笑:“大概他们觉得,殿下是无害的洁白莲花吧。” 这句话,在李治给她送莲花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可想说了。 李治望向姜太史丞特意放远了些的碗莲,见柔嫩的白色花瓣正好在风中摇曳了两下,不由也笑了。 “也罢,世家且搁一搁再说……以后要来往的日子还长。” “倒是眼前有一事,又要烦劳姜太史丞了。”这回李治的笑容就真切了起来,笑眯眯道:“真想知道,什么时候是送走四哥的吉日呀!” 姜沃也笑眯眯回答:“早替殿下算好了”。 李治接过来一看时辰,也很满意:虽说依着他的真实想法,是很想明天就把四哥踢出长安城去东莱海边吹风,但他也知道,得给父皇留点缓冲的余地和痛定思痛彻底下定决心的时间。 人说壮士断腕,父皇这是一月内连断两腕,肯定很痛(李祐:所以真的没人记得我吗?)。 若是让李泰离开长安太快太凄凉,父皇没准回头就心疼起来了。 李治把写着吉日吉时的纸对折塞到衣袖:“接下来又要忙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能厚此薄彼,当时给大哥带了那么多东西,当然也要给四哥多准备些吃用之物。” 话虽如此,但李治一点儿没有当时给大哥搜寻‘有趣之物’的急切和忙碌,而是很悠闲地继续坐着,甚至自己拎过茶壶来,给两人都添了一点茶,继续聊天。 “说来,之前我问姜太史丞的结局,已经有了答案。”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姜沃却很自然地听懂了,李治说的是《宝珠传奇》。 在之前,远在太子谋反之前,李治就曾经问过姜沃:“姜太史丞这个故事似乎没有写完——从悬崖跳下去的人,就一定得摔死吗?” 姜沃当时想了想道:“按一般的规律来说,跳崖就相当于终结,就像人于江河中迷了道路,似乎只有漂泊在水上困死渴死一条路——但或许迷路之人,划啊划啊,就遇到了桃花源也不一定。” 《桃花源记》,李治当然也是读过的,听了不由道:“这可能也太小了吧。” “极小的概率,并不代表没有。” 那时候,李治只以为姜太史丞在安慰他,可现在—— 李治再次露出了笑容:“现在大哥哪怕还没有进入桃花源,起码,也愿意试着划船去寻一寻了。” 李治又拿了块点心吃——姜沃发现了,他是真不着急为送走李泰做准备,这区别对待明显的,跟媚娘那个恩怨分明劲儿真像。 他慢条斯理的吃了两块点心,又擦过手。 之后李治忽然正了颜色:“其实,我一直有一事想请教。” “姜太史丞师从两位仙师,学的是谶纬之术。但……姜太史丞既然能说出‘桃花源’并非没有,就说明不觉得命定的谶纬一定会应验。” 难道卦者会怀疑自己的卦相吗?占星者会觉得自己从星辰中看到的未来可以更改? 姜沃早就在等着李治来问他这个问题。 二凤皇帝跟她的两位师父的相处模式很默契,帝王会问的话,观星者该观的命运、该说的话、该相的面,双方都在分寸内。 彼此君臣相得。 就像姜沃知道,袁师父的‘盲目’真相,其实从来没有瞒过二凤皇帝一样。君臣自有默契,袁仙师想避开的乱局,正好也是皇帝想让他避开的。 姜沃与媚娘也有这种默契——且以她们的关系,卜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根本不需迂回。姜沃不说的卦象,媚娘根本就不会问。 但姜沃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跟未来一段时间的君王李治,建立这种君王与卜者的默契和尺量。 “殿下,我自然信我的卜算之术,尤其是卜算时间跨度越小、牵扯人越少的事儿,必然越精准。” 她随手扔出一枚铜钱:“就像这,只有一枚铜钱的未来,不会有什么波折。” “但世事并非如此。”她请李治伸手拨了一下她卦盘的一处铜片,李治就见全盘的铜片都动了起来,形成了让他眼花缭乱的卦图。 “这就是世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姜沃放低了声音,很轻道:“殿下,东宫之变,自然也有过天象预示。” “曾经师父也向圣人说过的——” 正如李淳风曾经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星辰垂象,不是一种必定的死局,也是示警。意在警示人当修德顺度,改过慎行以避灾。 “作为卦者,我相信世上有冥冥天意。” “但我亦信‘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事在人为,哪怕是卦象的困局死局,也总能与天争一线生机。” 人力看似微弱,但人类最强的,不就是那种与天争命的毅力和决心吗? 若是完全顺应天时地变,那么遇到洪水地震人就都躺平等死吧,或者像小动物一样每次都是根据本能来逃窜。 但人类没有,他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去救灾、堤坝、造城…… 从她能来到这个大唐的契机,到她如今所学的谶纬之术。让她成为一个相信有命运的人。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完全的认命人。 “殿下,我是相信——” “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李治这回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起身行了一礼,就像他第一次私下请托姜沃起卦时一样的一礼:“愿此后长久得姜卿之佐。” 姜沃亦还礼。 太子离开太史局时,所有官员见了,忙又都放下各自手里的公务,起身送至大门口。 甭管太史局的官员们对他多了几倍的恭敬,李治倒还是一如往常的亲和,但这份亲和里,又多了些与往日不同的端正。姜沃边旁观边感叹:太子殿下,有一种天生的能迅速融入当前身份的适应力。 为东莱郡王送行之事,皇帝不只允了李治去,还特意派云湖去跟着,还让李勣也率兵士随行压阵。 对两人的嘱咐是:“好生保护太子。” 李勣听这话,就知道东莱郡王的发言,显然让皇帝心寒至极,以至于格外派出他。 别说,他今年真是跟押送皇子格外有缘分。 其实皇帝是有点后悔让雉奴出门的。 当时雉奴提出要去送四哥,皇帝心下欣慰,立刻同意了,很快长孙无忌回来就开始劝:“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如今雉奴已是储君。东莱郡王必深恨太子,若是伤了太子怎么好。” 但皇帝已经答应了儿子,又见雉奴忙了两日,给他四哥从六局要了不少宫里的吃用之物说要送行时带上,就更不好反悔了,于是派出身边最信任的宦官和武力值可以碾压不知道多少个李泰的兵部尚书李勣一起压阵。 同时,心里还是有不舍和希望的:或许青雀就是一时糊涂,被皇位迷了眼睛,说不定已经极后悔了呢…… 李治对父皇的心思摸得很透,所以他必要去好好送四哥的,顺便,说来残忍,顺便要把父皇希望的小火苗给浇灭。 也盼父皇长痛不如短痛,早些走出来吧。 四哥对他会是什么态度,李治已经想到了。 果然,李泰从武德殿被侍卫‘护送’出来,看清李治时,眼睛就瞪得老大,似乎就要扑过来。 好在侍卫们牢牢‘保护着’东莱郡王。 看这情形,李勣和云湖也不敢只让太子和郡王坐马车,他们骑马随行,而是均告一声罪,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好在太子规制的马车很富丽宽敞,坐上四个男子,哪怕其中还有以胖著称的东莱郡王,也不觉得拥挤。 见李泰一直盯着自己,李治就轻声开口缓解这份尴尬似的道:“四哥,你不要太想不开。” “要不,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人得到了一枚宝珠……” 李泰恨声打断:“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讲外头的乡野故事!是你害我!是你!” 他挥舞的手差点打到李治。 坐在李治一侧的李勣蹙眉,挡在前头,沉声道:“郡王再对太子不敬,莫怪臣得罪了。” 坐在李泰一侧地云湖也忙伸手,看似不太使劲,但其实给李泰结结实实摁住了。 李治就不再说了。 其实本来,他也没打算给李泰讲这个故事——这不是属于他的故事。 果然李泰也意料之中的打断了他‘友好的劝慰’。 李治索性转头望着金色锦缎的帘子。 他想起了兄长。 比起扔掉宝珠主动跳下去的人,那些苦苦去争夺宝珠,一度以为拿到手了,却是一场幻觉,最终一无所获滚落山崖的人,是不是更痛苦呢? 李治盯着帘子出神的举动,又惹到了李泰,愤恨道:“你害我至此!果然不敢面对我!” 李治闻声回头,委屈道:“四哥,我真的没有。” 这是大实话:从昭陵回来的路上,李治还认真想了许多计划,毕竟按照父皇对四哥一贯的看重,这必然会是一场持久拉锯战。父皇或许会一直犹豫不定,过上几年才立太子。 李治曾想过许多把四哥‘踹下悬崖’的计划,然而他还没怎么开始踹呢,李泰就自己蠢得把海市蜃楼当成了美梦成真,自己冲过去了。 说实在的,还晃了李治一下子。 没想到四哥这么给力,让他七天内赢得全盘。 长安城外,春意正浓。 正所谓八水绕长安,长安城外便有渭河的支流,河畔多栽种柳树。时人多有折柳送别的习俗。 于是李治也亲手去折了一根柳枝,以作送别之物。 东莱郡王已经换过了马车,李治把柳枝从车窗递过去,然后不舍地潸然泪下:“四哥,你不要郁郁寡欢颓丧心志,要珍重自身,长命百岁啊。” 要好好活着啊,起码活着看到我登基好不好? 李泰先是接过了柳枝,然后忽然恼怒地掷出去。 细长坚韧的柳条,还扫过了李治的脸颊,留下了一点儿红痕。 此事发生的太快,就站在太子三步开外的李勣和云湖都未来得及抢下柳条。 “都呆着做什么!吉时已到,送东莱郡王立刻出发!”李勣声音如兵刃一样冷,‘出发’两个字愣是厉声喝出了‘上路’的感觉。 他确实恼了。 太子殿下仁厚孝悌,不以身份压人,执弟礼相送,送上的柳枝,竟然被东莱郡王不敬掷出,这还不算,居然伤到了太子的面容。 东莱郡王的马车迅速上路。 李勣则转头看着太子面上一道细细的红痕:“殿下着实太委屈了!” “臣即刻护送殿下回宫见圣人。必为殿下陈述委屈!”在李勣看来,这样的伤痕得给皇帝亲眼看看。东莱郡王此举往小了说也是不友爱兄弟,往大了说就是犯上啊。 当然,得快点回去,不然这浅浅一道红痕可能就好了…… 出乎李勣所料,太子却拒绝了。 李治笑了笑道:“没事。对了,大将军陪我去个地方吧,其余人都先回宫。” 云湖有些错愕也有些担心,但并未出一言劝说——毕竟太子新立,又年幼,这会子他若自恃身份驳回太子的意思,必是不好。 于是他只是顺从领命,准备先带人回宫。 倒是李勣一怔,不由多问了一句:“殿下要去哪儿,臣自己跟着只怕不够妥当,要不要多带几个亲卫?” 这可是太子殿下。 再不是当时,可以随意坐马车从宫里溜到长孙无忌府中的晋王了。 “不用带什么人,我是去请见孙神医。这一月来,父皇伤神劳苦,只有尚药局看过,我不能放心。今日既然出宫,我就去亲自接孙神医进宫一趟。正好大将军也可以去拜见先生。” 原来是为了陛下啊,李勣感慨道:“殿下当真是纯孝之人。” 既如此,他当然要陪太子走这一趟去请先生。 只是,他还是略有些可惜地望了一眼太子脸色的红痕。耽搁半日再回宫,估计就要好了。 李治只是含笑,利落翻身上马。 他可是从来不会主动告状的,做晋王时不会,做太子就更不会了。 何况,云湖公公这不是回去了吗? 果然,云湖回去后,立刻‘百般为难’的把整件事情复述给皇帝听。 然后又跪下请罪,道他未能及时拦下,以至于东莱郡王伤了太子。 这些话就像一盆,不,一大桶冰水哗啦啦倒下去一样,彻底浇灭了皇帝心底‘青雀只是一时糊涂,本心未失’的希望小火苗。 皇帝立刻召来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朕一贯有对子嗣太心软的毛病。今日就先说与你们,若是将来朕再心软,要召青……东莱郡王回京,你们便上谏拦住朕。” 房玄龄一向低调内敛,此时只垂首应是。 倒是长孙无忌在房玄龄告退后,私下向二凤皇帝讨一张手书:“只恐陛下来日慈父心肠大发,又忘了此言,不如白纸黑字写下来。” 这话也就大舅子能说,皇帝想了想,还真对自己不太放心,写了张手信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愉快收起来。 有了这封圣笔亲书,他就放心了。甭管以后青雀是‘病了’还是‘痛了’‘悔了’的,都别想着借此回京。 这一年的四月底,圣驾再次从长安城搬移到了九成宫。 经过一番大伤元气的太子废立,其实今年二凤皇帝原没有心情折腾去行宫的。 但孙思邈和尚药局的共同意见,就是让二凤皇帝远离太极宫这处低洼闷热潮湿之地,去九成宫避暑,以安龙体。 要是只有尚药局建议也罢了——太医署和尚药局每年的意见都是建议皇帝要养生、少动情绪,少劳碌,二凤皇帝有时候都怀疑他们在甩锅——拿出一堆做不到的要求,若是他身体不好,就好推说是他没做到大夫的嘱咐。 尤其是那条少劳,他如何能做到呢? 不过短短数十日内,处置谋反,废嫡长子的太子位,贬了嫡次子出京,立了嫡幼子为储君——这一番对国本的大改,哪怕是向来对自己的判断力很有信心的二凤皇帝,也不禁有些沉郁犹豫了。 这两月来,除了要承受作为父亲的锥心之痛外,他还要强撑着料理政务,确实不适颇多。屡召尚药局开药,两位御奉也有些惶恐,也曾推出尚在京中的孙神医,禀奏皇帝请孙神医进宫请脉。 二凤皇帝本不欲派人出去特意接孙思邈入宫。 免得在此新立太子的时节,让朝臣们以为他身体有什么大不好,再起心思波澜。 不想,倒是雉奴悄默声把孙神医请了来了。 只看这孩子的贴心,皇帝都觉得自己好了一半。 看看孙思邈举步入殿,步履不但扎实,甚至还有些壮年人行走的矫健之感,想想传说中孙神医的年纪——二凤皇帝是真的慕了。 甚至破天荒问起孙思邈《千金方》中的炼丹一事,半戏言半好奇道:“难道世上真有不老仙丹吗?” 孙思邈并不畏惧天颜,很诚恳对皇帝道:“若是陛下能舍了国事,如草民一般逍遥山野,习得静心吐纳强身之法,必能将养的比现在强许多。”说着指着自己的白发:“若真有不老之药,草民也不至于许多年前就须发皆白,面生皱纹。” 二凤皇帝摇头而笑。 逍遥山野?那他便不是李世民了。 或许是年纪渐大的缘故,原本他从来很少怀缅旧事,这两年却总是难免回忆少时。 据说他小时候,曾有一个拜谒高祖的书生,见了他就夸赞道是贵子,说他将来必能济世安民。 所以他才有了这个名字。 李世民。 济世安民,终生所愿。 他跟着父亲打下天下,虽是第二位皇帝,实也为开国之主。过去这些年,早先从于戎旅,征战天下,这十多年又治理国家、开疆扩土——也很自傲于此,他做到了很多帝王几世都做不到的事儿。 作为皇帝,若是舍国家臣民于不顾,只图自身,活得长有什么用? 因此还对孙思邈笑道:“果如神医之言,弃繁碌朝政,归身安养,只图自身,朕岂不成了梁武帝萧衍?” 梁武帝早些年也曾英明神武,创下梁国基业,但后来沉湎于僧法,自己都出家为僧,还得朝臣们拿钱去赎他,哪怕社稷丘墟、国家危亡都顾不上了。 他绝不愿意做此辈。 于是二凤皇帝不再纠结,只是让孙神医请脉,然后给他开些调节症候,缓解不适的方子。 后又请孙思邈与他一起往九成宫去避暑:“难得神医今年肯留在京城,京中暑热,不如同往九成宫?” 孙思邈依旧婉拒了,他留在京城是为了开医馆传授弟子。 况且,他拿到的那几本‘新医书’,越细读越觉医理无穷,正日夜沉浸其中。 如果说基本的医理是树干,那么到了孙思邈这个程度,研究各种疾病细症,就像一根根树枝一样。有许多树枝,孙思邈本觉已经到头,然而得了这几本医书后,才觉霍然开了新的思路,真是越钻研越入迷。 如今他都怕自己不小心通宵达旦,时间久了身体受不了,特意让弟子轮番夜里去敲门,提醒他到了时辰该歇着了。 这叫…… “可持续发展。”孙思邈想起赠他这几本医书的姜太史丞,说的这个新鲜词。她似乎并不避讳在自己跟前,说一些有些古怪,要解释一下才能让他明白的话语。 也是,这些医书就够‘古怪’的了。 正如她再也不问自己的真实年纪一样,孙思邈跟她有一种很独特的默契,从不问起这些是否是梦中所得。 如今小半年过去了,孙思邈还觉得有许多未想透,更未投入医治病患的 皇帝也不强求,只是赏赐了财帛,好生送了孙思邈出宫。 横竖只要知道孙思邈在京城,就颇为安心——从长安城到九成宫骑马并不远。 圣驾如前年一样,浩浩荡荡到了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着过来了。 知道皇帝心烦,掌后宫事的韦贵妃,非常聪明的不为小事去皇帝跟前聒噪,完全就照搬上回去九成宫的旧例,一点儿没变搬了过去。 媚娘再次到了九成宫。 才到九成宫,媚娘就与姜沃一并去兽苑看同样搬过来的小猞猁了。 不,已经算是标准的成年猞猁了。 两人一见异口同声道:“长大了好多!” 虽则它早已销了号,不算这兽苑的猞猁,但它脖子上,依旧挂着‘五十九号’的牌牌。 还换了银丝镶边的精致号码牌。 看来,随着主人从晋王变成太子,小猞猁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 它见了媚娘高兴地直蹦,尖耳朵迅速抖了起来。 虽则一条受伤过的前爪依旧不甚灵活,但后腿很有力,蹦的很欢实。 它长成了完全体后,姜沃都有点不敢下手撸猫,还是媚娘握着她的手,才揉了揉小九儿的尖耳朵——反正媚娘依旧坚持这只猞猁叫小九儿。 之后媚娘又拿出钱来,递给那养兽倌儿,买了一挂鲜肉。 虽说自打归了晋王后,猞猁伙食标准已经直线上升,但媚娘亲手喂它,五十九还是吃的很香,舌头灵活的一卷,就吃掉一块肉。 喂完一挂肉,媚娘抬头看了看天色。 “快到暮鼓之时了。” 两人离开了兽苑。 谁知才出门,就碰到了李治。 他正从宫道尽头而来,因踏着一地夕阳,把他这个人也染上了一层绒绒金边。 三人在宫道上停下来。 “太子殿下。” 媚娘早知他成了太子,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面称他一句太子殿下。 这个福身,并非为礼,而是为贺。 贺你如愿成了太子殿下。 李治听了这句‘太子殿下’,便觉心似湖水,划过一道水波,渐渐漾开,晕成安心的喜悦。 他自打做了太子后,无数人尊称他过太子殿下了,但媚娘说出来还是不一样。 媚娘时隔年岁,才见李治,没留意旁的。 倒是姜沃常见李治,因此一眼看出:太子殿下,您今儿这是格外盛装华服而来啊。 且说皇帝与太子正式的服制,当然尊贵无匹。但除了祭祀、元日、外邦朝拜等正式场合,还是以舒适方便的常服为主。 二凤皇帝一般都是寻常袍衫,只是颜色是特有的‘赤黄’,顶多腰上加个九环带,就罢了。连靴子也多是穿简便的靴。 太子自然也是如此,跟父皇一起,走随和简朴流。 但今日却穿的颇为正式:头戴配有玉琪组璎的玉冠,身着黄色绛纱衣,腰间悬挂太子特有的双珮和玉鱼符,连靴子都是外出时较为正式的乌皮靴。 一眼看过去,华服庄重,比素日多了些沉稳成熟的气质。 这种打扮,一般是太子公开露面时,才会换上的。 姜沃低头忍笑:殿下这是特意来孔雀开屏的?怎么不直接穿戴册封时最正式的玄衣纁裳,白珠九旒冠来呢? 暮鼓声恰好响起。 回荡在九成宫上空。 三人也没有再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告别:“太子殿下保重”。 “两位也保重。” 媚娘原以为,李治新做了太子,又已经是大婚的人了,应该很忙才是。 于是次日去看猞猁,就是真的去看猞猁,没想过还能碰到太子。 谁料李治竟然先她到了兽苑,正负手站在栏外。只是未穿昨日的太子服制,只是清清爽爽一身月白衣袍,腰系玉带,很家常的打扮,与晋王时相差无几。 不过,两人一年余未见,期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媚娘还是很明显察觉到李治的变化。 他身上几乎看不到那种少年人的涩然了,虽然面容未改,笑容亦是一样柔和,但就是觉得,是个男人了。 媚娘后来还想过,什么是她判断的‘男人’呢。 必然不是他两个哥哥那种,二十多岁还游手好闲,跟十几岁时没有任何分别。父亲一死为了霸占家业,为了过得更好,就直接把继母与妹妹们撵走这种人。 男人大概与年龄关系并不大。 而是一个人,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并能够为之承担起一定的重量来。 那便是一个男人了。 当然,此时媚娘还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有些惊喜于遇见李治,并很快带着笑意打趣了一句:“昨日太子殿下仪容威重,令人不敢抬头直视。” 昨儿乍一见没反应过来,但回头媚娘就明白了。 李治听她点出此事,也就避而不答这个打趣,只是笑。 说了几句家常闲话,李治才问起了王才人之事。 那是大哥谋反之事刚出来的时候,他亦在风暴中心,根本不知掖庭事。 还是之后尘埃落定,才听小山回禀,说这回牵连的人着实不少,连掖庭都有个才人,被罚了去跟没入宫廷的罪奴一般干粗活去了。 当时李治心骤然一坠。 好在小山从前见过自家殿下跟那位武才人很聊得来,必是上心的,于是打听的很明白,迅速汇报,并非武才人,而是一位姓王的才人。 李治这才放心,瞥了小山一眼,让他下次说话,直接把重点放在前面,合并了一起说,别乱断句。 但哪怕已经见到媚娘好好站在跟前,李治还是忍不住问一问当时的情形:怎么会抓人抓到掖庭北漪园去? 他不是完全不知后宫争斗的把戏,毕竟他父皇后宫众多。 母后过世前,不放心几个幼年子女,也是这个缘故。 于是李治听到这件事后,就不免有些发散思维,以为是有后宫妃嫔,借此浑水摸鱼铲除年轻才人之类的后宫诡谲阴谋。 若是如此,只怕她也不安全。 媚娘很直接的把当日事与李治复述了一遍,让他不必多虑。 后宫位份高的嫔妃们,这两年根本不在乎她们掖庭这几个人了。 此事纯属王才人自己跳出来找茬。 李治听完点头道:“那还好。也亏你能当机立断,让她离了北漪园——总不能留着她害一次不成,再害第二次。” 之后李治又跟媚娘分享了一个自己的秘密:“那日去送四哥,我虽然不好穿正式的太子服制,但为了让他‘开心’,我特意带了一支只有太子才能用的九首犀簪。” “那是四哥想了许多年的东西。” 别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种发冠上的簪有什么区别。只有对太子位渴求太久,时时刻刻想要名正言顺用上太子器物的李泰,才会一眼看到这枚太子专用簪,气的发疯。 李治觉得很有趣。 “我与才人是一样的人啊。” 又聊了些一年来的别事,李治才道:“我今日过来,还想跟你说一声,五月五节前事多,我只怕没空过兽苑来了。天气渐热,武才人出门也要避着暑气才好。” “殿下也要记得避暑。” 作别前,媚娘从身上带的荷包里取出一根由青、赤、黄、白、黑编成的彩线递给李治。 端午时节,宫中向来有带这种五彩线驱瘟辟邪的习俗,又称‘长命缕’。 李治有些惊喜,接过来:“武才人编的吗?” 媚娘点头:“嗯。” 李治就托在掌心看。 谁料还未惊喜多久,就见媚娘弯腰给小猞猁也系了一根相同的长命缕,而且因为是系在猞猁脖子上的,比他的长好多。 李治:…… 他幽幽开口:“敢问武才人,我的这一根,是不是用剩下的线编的。” 媚娘的眼神一飘:“怎么会。” 李治:你眼睛躲开了,所以就是吧!就是用给猞猁剩下的余头才给我编的吧! 他此刻简直像吃了个外面裹着白糖粉的梅子,甜吃下去了,光剩下酸了。 不过接下来,李治便看到媚娘给小猞猁结活扣的时候,窄袖微微下滑,露出了她腕上带着的长命缕——显然也是一样的。 嗯,李治点头,梅子是好果子啊,回甘! 媚娘起身,袖子自然也落下来,她望着李治道:“我原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敬贺殿下入主东宫的,因想着五月五将至,才编了一根长命缕送给殿下。” “只是编完后才觉得无用——殿下为太子,自有圣人赐下的最好的长命缕,又有东宫份例。这样寻常丝线所编的长命缕,必然是用不上的。” “既然殿下也看不上,就还给我吧。” 说着伸手。 李治看她掌心向上,还对着自己晃了晃,竟是真的要把长命缕要回去,就转头去盯猞猁,岔开话题道:“诶,你觉不觉得这只猞猁头顶好像有点秃了?莫不是夏日掉毛?亦或是这会子各种虫蚁多,咬坏了毛皮?得叫兽苑管事给它熏熏药。” 小猞猁:?谁秃了?怎么好平白诬猁猁清白!! 李治离开兽苑后,媚娘没有立刻走。 她先蹲下身子解了猞猁脖子上的长命缕,卷成一团带走了。 等回到屋里,又把自己手上的长命缕也摘下来,放入香炉中烧的一点痕迹不剩。 除了长命缕,端午其实有很多可赠之物。 比如五月五特有的扇子、装着祛毒草药的香囊荷包、应景的绣五毒的帕子……但那些,都太过有个人色彩了,谁做的很明显。 她不会送任何带有她针线笔迹之物。 唯有这种最寻常的长命缕,用的都是掖庭宫女皆能拿到的寻常五色丝线,哪怕太子真的带在身上被人看到,也看不出谁编的。 但出于谨慎,媚娘想了想,还是把剩下的两根长命缕烧掉了。 并且再不去编同样样式的长命缕。 不过,媚娘对太子还是很有信心的。 殿下不会是那种马马虎虎直接带着这长命缕到处走的人。 果然如媚娘所猜,这条长命缕,李治从未带过。 端午佳节前,他手腕上的是父皇亲手给系上的长命缕,扇子上挂着的,则是舅舅送的专配扇坠的长命缕,甚至连东宫的帐子里,都是乳娘卢夫人把太子份例里的长命缕给他挂上。 全都是最合时宜的长命缕。 李治将帐子上的长命缕拿起来细看,因是东宫的份例,自然是最好的金线,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璀璨的金芒。其余的黑线、赤线等也都是染得最鲜明的线,结扣处更是做了精致的玉佩和环结。 确实很精美。 但他还是更喜欢,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见到的,那条长命缕。 第54章 助学金 “哧——” 这是竹箭飞出去的声音。 姜沃放下手里一张新的漆弓,期待望向媚娘:“是不是比一开始好多了?” 媚娘带笑点头;“好,很好。”比量了一下:“就差那么一点了。” 然后取过姜沃手里的弓,准备再示范一遍。 院中没有设置寻常射箭时的草靶子,而是放着一个高架,架上摆着一个沉重的铁盘,盘子里只放了小孩儿拳头那么袖珍的一枚糯米粉团——端午时节,以弓箭射取粉团或是小粽子,是从前朝到后宫都很风靡的活动。 姜沃跟媚娘在一起呆了这些年,跟着这样一位骑射娴熟的老师,终于把自己的骑射水平练到了入门级别,那就是……能骑能射。 这回端午前,又请媚娘紧急加训射粉团。 因太史局内,今年端午要举行射粉团的赛事,彩头就是圣人赐下的一盒筒粽,一种有点像竹筒饭似的粽子。 今年各衙署都得了圣人和太子殿下赏赐的粽子,便都热热闹闹举行各种以此为彩头的端午赛事。前朝后宫都颇为用心准备这个端午节,大有借此一洗上半年阴霾的意思。 毕竟如今尘埃落定,已经是新太子入主东宫了。 太子新立,原该普天同庆的,只是新太子之前还有‘废太子’和贬魏王之事,便不好大肆庆祝。 倒是以佳节为由头,设立各种竞技运动,又热闹又不违矩。 这不,连一贯过节都只发‘过节费’的太史局,今年都不好例外,跟着搞起了‘团建活动’。 李淳风的脾气,不得不办的团建,也懒得搞大型的,就直接办了这种无需场地无需马匹的射粉团运动,还让大家自备弓箭,他这儿只需要出个架子和盘子就行,最是省心。 姜沃就回来练习来了,就算拿不到头名,也不能给大唐姑娘们丢人。 比力气的弓箭,女子在体力上自然先天弱于男人。但这种射团是比准头和巧劲的箭法,大唐的女人,许多并不比男人差。 就这掖庭里,箭法精妙的女官宫女就不少。 这不,姜沃为了在‘团建’活动中表现得好一点,特意来上名师辅导班了。 媚娘再次给她讲解了要点,然后拿了一枚头削的尖尖的竹箭,起手精准地将粉团射落在地。 姜沃在旁海豹鼓掌。 这还不算完,媚娘射中粉团后,似乎觉得架子摆的太近了,射起来并不过瘾,于是再取一箭,对准了大门口挂着的一只艾草编成的老虎。 箭离弦,艾草老虎应声扑地。 姜沃不由想起了还未出现的诗圣做的那首:‘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1] 这便是初唐女子的风采啊。可惜在初唐盛唐昙花一现后,哪怕从晚唐开始,女子们也渐渐被关在了越来越小的地方。 媚娘将弓递还给姜沃。 姜沃转了转手上防磨伤的指环,继续勤勤恳恳练起来。 经过名师一对一的辅导,太史局的射团赛事,姜沃还是拿了个不错的名次,获得了两枚御赐筒粽。 这回姜沃也不用留着先孝敬师父,李淳风射箭水平就很高,自己就拿了头名。 太史局从前没办过射箭赛事,这头一回办,姜沃看了一圈,发现众人都不差,起码没有生手。 毕竟这会子没有什么后世那种‘文臣乘轿’‘武将骑马’的区分。文武朝臣们全都是骑马上朝或是奔赴衙署,平时酒席上就时不时设个投壶、设个草靶或是粉团的,不懂骑射都没法社交。 姜沃再次领悟了大唐的武德充沛,是不分文武,不分男女的。 姜沃拿回太史局的,除了射团获得的彩头御赐粽子,还有端午时每位官员都会有的节礼。 她打开盒子:果然,今年又是夏扇和嵌银的腰带。 虽然她不能去上朝,但这些赏赐,倒是从来不少她的。 取出一把纸扇打开扇了两下,姜沃放了回去——比起这些,她还是想要个笏板。 她打开了下一个匣子,这是太子殿下特意令人送到太史局给她的端午节礼。 姜沃打开不由一怔, 里头放着的正是一枚朝臣上朝时用的笏板! 因她官职未到,自然不会是象笏板,而是一枚竹笏板,打磨的光滑圆润,前拙后屈。 芴板下头还垫着一个用来装起笏板的绿色锦缎长囊。 姜沃拿起长囊,准备把这枚笏板装起来,然而一拿,却觉得锦囊里还有一物。 她抽开丝绦,把里头一片竹椟倒出来。 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 李治的字体是习自圣人的飞白体。 “贞观十八年的元日,请太史丞同往新岁百官大朝会。” 因收到最想要的端午节礼,姜沃这几日心情大好。 这日则心情更好。原本正在忙日常公务,忽接到一份名刺,姜沃连忙把手里的事情都放下,起身迎出来,在大门口将孙思邈请进来:“先生怎么到九成宫来了?” 将人请到正堂上后,姜沃捧上凉茶,笑道:“这还是先生教的新方子呢。如今一天热似一天,宫人们多饮此凉茶,今年中暑的人都比往日少许多。” 孙思邈因多周游各地,救治的多是百姓,许多方子都很简单,且用的药材很便宜。 这避暑气的凉茶方子也是,不能说比尚药局的祛暑药强,但胜在价低草药易得,宫中公厨只需拿出不多的钱财来,就能做到每日熬煮一大锅,宫人们能常喝。 孙思邈作为大夫,听说自己的方子能有用,免许多人暑热,就心中欢喜。 “先生从外头走来,也先喝一杯凉茶吧。”见孙思邈缓缓喝了半杯茶,姜沃才问道:“先生要在九成宫多待几日吗?” 孙思邈摇头:“不了,今日便走。” “我这回入宫,也是因五月五,圣人特命人赐下许多节礼,自该面谢。再有,上回给圣人开的方子也吃了二十多日了,也该扶脉看看。”于是递谢表到九成宫时,就主动提出要来给圣人扶脉,九成宫这边自然很快派出马车去接。 给圣人扶过脉、调过药方,孙思邈依旧要回长安去。 “回去之前,来与你说一声,医馆已经落成了。”孙思邈双手捧着茶杯,笑道:“五月五前,我便让几个弟子在新医馆门口贴了布告,开始招弟子。” “好快!”姜沃听到这个好消息,也觉振奋。 孙思邈也颔首而笑:“是,本没想过这么快,谁料到今年懋功在京中。”他又想起从姜沃这得的医书,不由道:“今岁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医道合该愈加兴盛的机缘。” 毕竟,建造一个医馆,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只有信念就能做成的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从来是颠扑不灭的真理。租下合适的铺面需要钱,各种药材需要钱,孙思邈及弟子们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钱。 原本孙思邈的设想中,他只能在东市的边角起个小医馆。 毕竟他虽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但多年在外,接收的多半是穷苦的病人,常免费给看诊不说,有时还会倒贴医药费,因而在经济上并不怎么宽裕。 孙思邈跟姜沃熟悉后,还曾经对她透露了自己每隔几年必要入京的另一个缘故:他平时四方云游,为人治病。时不时还要寻铺子印自己新写成的医书,都颇费钱财。于是孙思邈囊中羞涩的时候,就会回京城‘探望旧友’暂居几月,顺带给权贵们出手诊脉。 孙神医难得回京,甭管有病的没病的权贵之家,基本都要请他看一看才放心。 都是权贵高门,来求神医请脉,那能空着手来吗? 必然不能。 姜沃了然:“原来先生每年回到长安城,都是劫富济贫来了。” 由此可见,每隔几年需要回来‘搞钱’的孙思邈,本人是没有多少积蓄的。 当然,以孙思邈的名声和医学地位,他要是开口,从二凤皇帝起,到下头无数官员,有的是人愿意给钱,替他建立医馆。 但他也必然不会要——若是他私人的医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他收徒弟是最重医者心性的,他自己的医馆才是好好挑选弟子,若是旁人出资建的医馆,非要塞进几个人来,是准还是不准呢?都是麻烦。 且若是自己的医馆,将来他要走,也不必跟任何人多说,依旧可以去云游四方。 于是孙思邈起初,是没准备成立一个东市上的大医馆的。 但今年恰不同:李勣回京了。 作为一个财神,他能轻轻松松拿出一大笔钱来,将医馆所有经济基础摆平掉。最要紧的是,作为孙思邈的学生,他是很了解也很认同老师挑选学生标准的,他也格外尊敬孙思邈,绝不会因为是投资人,就乱干涉孙思邈的收徒,以及去留。 因此这半年,孙思邈几乎都在闭门研究新医书,建医馆的事儿几乎没操心,李勣就给包圆了。 且英国公李勣,不但是财神,还是门神。 既是建医馆收徒,就要扰乱长安城中原本的医疗秩序,说的直白些,孙思邈在京中,只怕影响了许多医馆和大夫的收益。 哪怕孙思邈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不怎么有人敢明着找茬,但暗中使坏的却必是有的。孙思邈云游四方,自然也曾被各地豪强或是地头蛇医者难为过,都是经历过得。 李勣也考虑了这方面的事儿,直接从自家的英国公府调了二十个亲兵,去给老师当起了护卫队维持起了医馆秩序。有此坐镇,牛鬼蛇神退散。 饶是孙思邈依旧不愿意出仕,见此次行事之便利,也不得不感叹一声,朝中有人好做事是真的。 因此一切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他眼角也有分明纹路,透出笑意:“且太子殿下也向陛下进言过了,今年下半年,开始重修《医典》。正好医馆已开,我也要试试许多新的医术!”他眼中有跃跃欲试的光彩。 毕竟《医典》是国家官方医书。就算是孙思邈来为姜沃那本医书上的新知识背书,也不可能只凭他一言,就直接改了之前沿用多年甚至多朝的传统医学观点。 若想改,必须拿出切实有效的治疗效果来。 接下来的半年,就是孙思邈在京中拿出‘治疗效果’的时间了。在这方面,孙思邈自然信得过自己。 姜沃也听得心潮澎湃起来:真是一派希望就在眼前的欣欣向荣之景! “只是还有一事。”孙思邈看起来也有些可惜,对姜沃道:“如今愿意来跟老夫学医的人很多,但,依旧没人愿意去专门学《妇人方》。” 孙思邈温和的望向姜沃:“不过你放心,每一个来求医的人,我都会令他们背好《妇人方》,否则便非我弟子。” 他知道姜沃是很在意《妇人方》的,第一回见面就说过,格外敬重自己是个肯看到妇人疾病,愿意为女子之病痛著书的大夫。孙思邈后来想一想,觉得她愿意把这几本如此珍贵的奇书交给自己,应当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她想把医书交给一个,视男女疾病一样痛的大夫。 是啊,本来就是一样的人,得了病都一样的痛苦。 果然,孙思邈见眼前穿着官服的姑娘眉眼有些低落了,不复刚才的皎如星辰。 不过,很快她又抬起了头。 作为一个曾经的久病之人,姜沃其实是很理解大夫们的。 这是一份很辛苦的职业。 她也一贯不喜把大夫、老师、警察等职业特殊‘圣人’化,动辄谈奉献不谈收获。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医者还是职业,就职就是要谋生的。专门学习《妇人方》,只怕很难谋生。 而不被生计所困的来学医的人,追求的大半是医道本身,或是名声,给妇人看病,一来很难成名,二来……还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恶意眼光打量和揣测——你一个大男人,专门去学给妇人看病,是什么心思? 没有利益,反而可能有损害,这些男大夫自然不肯专学‘妇人方’,只怕孙思邈要求他们都得背下来,他们也只是听话背下来而已。 所以,只能是女医。 姜沃抬起了头:“先生也是愿意收女医的吧。” 孙思邈温和笑道:“有教无类,为何不收?”他这些年没收过正式的女学生,也是因为四地云游,又带着好几个男弟子,再不可能有女子跟着他到处跑,与这些男人同居同处。 但每一地,愿意学些医道的女子、或是来求教的医婆,孙思邈也都会尽力教导。 姜沃能想到,孙思邈自然也能想到女医会愿意学《妇人方》。 只是可惜…… 孙思邈还道:“能够颇认得几个字,又能出门来学医的女子实在少。”忽然想起了一事,对姜沃道:“倒是前两日,有个妇人来问,能不能跟老夫学医。” 那是医馆旁在一家布行做工的妇人。她因是寡妇,家无恒产,为了养活一个女儿,自然要出门做工。一般东西市是很少有女工的,还是因这家布行的东家,也是个自立了女户的小娘子,这才收下了她。 这妇人是近水楼台,听见有人在医馆门口议论,孙神医收徒,居然还要求每个人都背过《妇人方》一事,才鼓足勇气去问了一句。 孙思邈当时正在内间看诊,也未曾亲见,还是听弟子提了一句,那妇人还道,能不能下了工再来学。 等回去见见再说。 若是真心向学,孙思邈也不介意每日抽出时间来教她。 他对姜沃道:“你放心,凡有女医来求学,我绝不拒之门外。” 这日,媚娘进门,就见姜沃在桌上摆开算筹,似乎在算自己的积蓄。 这可是少见! 媚娘不由笑问道:“你怎么忽然算起账来?难道你有什么要急用钱的地方吗?我这里有。” 姜沃知道媚娘还有一些带进宫的金银首饰,此时连连摆手:“不,姐姐,不是我自己缺钱用。” “我是想成立一个助学金。” “助学金?”媚娘是第一回听这个词。 “资助女子学习‘妇人方’的生活补助金。” 说着把孙神医今日的话都与媚娘说了一遍。 她把笔搁下道:“就像先生说的,能出来走动,上医馆求学的妇人本来就很少,想必是寡妇失业,家中也没有人能依靠的。”没人依靠,也是没人管束。寻常妇人,每日要在家中洗衣做饭带孩子,便是愿意学医,也没有功夫特意跑到东市去学,家里人也绝不会同意。 “迫于生计去东西市做工的妇人,应该不少。”姜沃想的就是抓住这有限的资源。 然而媚娘想了想,却道:“小沃,若是你想让这些贫苦妇人学医,便是有这‘助学金’,她们愿意来,只怕也很难学成。” 她接着道:“这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应当都没有机会认过字——要从大字不识到能领悟医书的程度,实在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做到的。” 孙神医一定是没有空,从最基本的认字开始教起的。 “不,不一定非要认字。”姜沃忽然抬起头来。 媚娘奇道:“嗯?连医书都看不懂,药方都不会写,如何能叫大夫呢?” 姜沃知道媚娘是怎么想的:她是把大夫当成宫正司女官这些职位来看的。就像要会写公文,前提必须是读书认字,媚娘觉得,要会做大夫写药方,认字当然也是大前提。 可惜,在这个时代,如果说文盲率百分之九十,那么女子文盲率,只怕要到百分之九十五。这还是姜沃往乐观里估计。别说寻常人家或者贫苦人家女子,就算跟媚娘一起进宫的才人,官宦之女,都有不认字的。 宫正司这几十口子会认字的宫女,还有许多是宫正司年长的宫女,去小女孩子堆里先挑了机灵的孩子,现教的认字。 但姜沃是亲手抄过妇科医书的。 不,是妇产科。 “姐姐,妇产不分家,许多接生的稳婆,其实并不认字!”稳婆里也有水平好和水平差的。好的稳婆就是从经验里(甚至是血淋淋的经验里)总结出,孩子的体位、孩子的出生时间、孩子是否顺产、大人是否有产后大出血的危险,还会教导产妇如何在生产后保养自己和照顾婴儿。 或许她们一个大字不识。 但在产科接生上,绝对比开医馆的男大夫们,只能隔着帘子摸一摸脉的男大夫们强得多。 姜沃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边踱步,边头脑风暴,边组织语言告知媚娘。 “男大夫难诊女患,最要紧的一道坎就是男女大防——不能去看,更何况碰触女患者的病处。” “那本医书我看过的,妇科中许多疾病,譬如哺乳期间的乳腺炎、因生孩子过多的子宫脱垂……” 此时不能要求太多,比如做什么乳腺癌手术,子宫脱垂手术,这种在现代都得去大医院专门做的手术,此时想都不用想。 但正因如此,专门的妇科女医或许不需要太通晓医理。若是孙思邈的正经弟子,必然要从阴阳五行这等最基本的医理学起。 “但妇科女医,可把这些都先搁下。只学妇科疾病症状,然后学些药浴、按摩、缓解症状之法!” “女医最大的好处,便是让女患者可坦然解衣,暴露疾病伤痛。” 数月内,自然学不成全科大夫,也学不成专精的妇科大夫。 但,饭要一口口吃。对如今的女子来说,若能有女医,能直接袒露,不,甚至只要能直接谈论起她们身上见不得光的病痛,都是一种安慰。 若是有人能有些简单易行的法子,缓解些痛苦,就更好了。 媚娘见她越说越眼中发亮,也不由点头。 “是,若是女医,何须只能问病候与扶脉——有些妇人症候,大夫不好问,病人更是耻于说,估计也只能随意开些止痛楚的药喝一喝。”这些媚娘在宫外时都是亲眼见过的,她的母亲,还有后来住在杨家内,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见媚娘点头认同,姜沃自己却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够好,似乎缺了很重要的一环。 缺了什么呢。 媚娘见她苦思,就道:“此事绝非一日之功,倒是先睡吧,你不要太伤神。” 这贞观十七年的前四个月,随着废太子、立太子这些事,太史局上下何其忙碌。 连姜沃自己都暗中庆幸,还好,自己的体质提到了‘六脉调和’,若是原先的‘中人之体’,只怕要累病个一回两回的。 此时媚娘就催着她洗漱,然后吹了灯,让她赶紧睡。 黑暗中,哪怕不用转头看,媚娘也能感觉到姜沃没睡着,只怕还在睁着眼看床帐顶上盘算女医事,媚娘就道:“你这是要我捂着你眼睛睡吗?” 姜沃刚要辩解,媚娘又开口堵住:“可别说睡不着这样的话。你跟两位仙师学过道家吐纳静心之法,还回来教过我,如何会睡不着?如今你先把这些思绪都屏了去,自然慢慢就入睡了。” 姜沃再没有话说,只好按照媚娘所说,开始调节呼吸深长,让脑中一片空白,果然也就渐渐睡去。 然而她久违的做梦了。 姜沃久违地梦到了医院。 她躺在床上,清晨的阳光照亮了病房,病房里站满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都围在她的病床前。 梦中她很自然揉了揉眼坐起来:哦,又是周一大查房吗? 姜沃开始在脑内准备回答大夫的查房问题——她住的心外科,大主任兼着这家三甲医院的院长。 这位大忙人,只有每周一早上会查房,于是每个周一早上,不但病房里站满了主任、副主任等白大褂,跟着的学生都要堆到走廊里去。 这种大场面,很令人肃静,以至于住院的病人,都把每周一的查房当成考试一样。 院长很有气势来到姜沃病床前,伸手,就有主治大夫忙给他把病历递到手里。 他看过后问了姜沃的一些症状。 然后就开始提问在场其余大夫了。 姜沃明显感觉到紧张的氛围弥漫开来——都怕被院长点名。 院长还很爱提问自己的学生,姜沃就听一个被点到名的研究生答得磕磕绊绊。而答案错的,连姜沃都知道,不对。 院长皱眉道:“怎么学的!我是没空带你了,小孙,你作为二导,记得管一管下面的学生!” 姜沃醒了过来。 二导! 是,哪怕用‘助学金’吸引来一些生活困窘的女子学医,但孙思邈必然是没有空手把手教每一个学生,尤其是连字都不认识,基础很差的女医们。 但中间可以有一个二导——一个读书识字,为人老成,又粗通医理的二导。最好是个妇人。 孙思邈只需要将专业的教材给她研读,再时不时在旁教导。 待孙思邈忙别的时候,这位二导就可以继续带学生了!如此传帮带,只要撑过两三届学生,就会把雪球滚起来…… “小沃?” 媚娘睡眠浅,觉得身边人有动静,立刻就睁开眼。 只见姜沃坐了起来,口中正在叽里呱啦小声说些什么。 这给媚娘都惊得一下子清醒了——半夜三更的,披散着头发,穿着白色丝绸寝衣的姑娘坐在身边自言自语,谁不得惊醒。 媚娘还不敢直接拍她,生怕她是在梦魇,一动她把魂给吓掉了。 如此僵持半晌,直到姜沃兴奋劲儿过去,转身拍了拍枕头,准备继续睡的时候,媚娘才试着又叫了她一声,极轻声:“小沃” 此时姜沃才听见:“怎么了,武姐姐怎么醒了?” 媚娘听她声音分明是清醒的,又好气又好笑:“你还问我怎么了?” 姜沃正好满腔兴奋,想跟人说这个主意,也想跟人探讨,谁能去做这个二导,见媚娘‘怀民亦未寝’,就拉媚娘起来:“诶,姐姐既然也没睡着,咱们就起来说说话吧!” 媚娘:…… 第55章 贤外助 夏日清晨,蝉鸣还未起,钟声已然回荡在九成宫。 姜沃却像是一只冬天畏冷的猫,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去,蒙住头。然而夏日的麻面被子实在很薄,一点儿也抵挡不住这浩大钟声。 她就又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去摸索枕头,准备把枕头捂在耳朵上。 然而没摸到枕头,倒是摸到了另一只手。 而且这只手要把她拖出来。 “昨夜不肯睡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这会子起不来床呢?”媚娘的声音跟钟声在耳边形成了二重奏。 “快起来了,再不起你必要迟了。” 媚娘已经梳洗停当,坐在床边,眼看着姜沃迟缓的从被子里挪动出来,难得双眼无神,近乎梦游开始换衣裳。 真是…… 她忍不住笑了。 姜沃是直到用冷水洗过脸后,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但那种清醒,也只是物理刺激下,不得不醒过来,实则是脑子有点昏沉,若是给她机会,还是会很快入睡的清醒。 她十分羡慕地看着神采奕奕的媚娘。 昨夜她从梦中醒来时,大概刚过了子夜。接着与媚娘相谈,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主要是姜沃在说,媚娘时不时会替她补充。 甚至于坐在床上说了一刻后,姜沃实在怕夜里灵光乍现,明天就忘记些细节,索性披了件衣裳就起床,在桌边点亮了油灯,边讨论边记录。 因油灯不够亮,她怕费眼睛,也不敢多写字,就只写关键字。 就这样两人说了一个多时辰。 最后姜沃推窗看了下星辰,判断了下应该是寅时将尽,连忙又躺下睡觉。 于是在她的感觉里,也就刚闭眼呢,就听见晨钟响起了。 好痛苦。 她再次打量了下媚娘,然后问道:“姐姐真的不困吗?” 媚娘摇头:“还好。” 姜沃羡慕加佩服:大概世上真有天生觉少,精力无比旺盛的人。从第一年相识至今,姜沃早已清楚,媚娘容易做噩梦,有时夜里也就睡两个时辰。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媚娘困倦的样子,她白日总是精神飞扬。 而且几乎不睡午觉。姜沃是因为要当值,在太史局不能睡午觉,所以爱上了喝茶。媚娘则纯粹是觉得午睡后,头发毛了要重新整理麻烦,同时也不困,没必要。 不愧是你啊! 姜沃继续在心里海豹鼓掌。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武皇就是有史以来第二位年龄超过八十岁的皇帝。 第一位,则是梁武帝萧衍,那是位后来投身寺庙,只顾自己念经的‘师’。而且作为一个男性皇帝,他也不需要生六个孩子。 可见武皇确实是带着长寿基因的。 大概就是因为她这位祖母的长寿体质遗传了下去,玄宗李隆基才活的超过唐朝皇帝平均寿命好多吧……然后就…… 姜沃胡思乱想着出了门(因为起晚了连早饭也没时间吃,只能等着去吃点心),媚娘在后面看着都担心,提醒她:“你走在路上不要摔跤啊。” 姜沃慢吞吞:“我好好走路。” 这有气无力的回答,媚娘:……更担心了好不好。 一天的工作后,姜沃再回到宫正司,就见昨夜她简略写下的数条关键点,都已经被媚娘重新梳理补充过了。 媚娘笑道:“我已经请李厨娘为咱们留了蒸饭,坐在灶上,也不怕凉了。那咱们就先说完再吃,不然你也吃不安心。” 姜沃立刻坐过来:“姐姐懂我啊。” 媚娘在桌上放了一枚铜钱:“最要紧的第一条,是弄明白咱们有多少钱,能资助多少人。” 姜沃看着桌上这枚熟悉的铜钱,这是大唐人最常用到的货币。 此时金银做货币情况很少,倒是跟现代有点像:金银虽然都是硬通货保值贵金属,但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现拿一锭金子,一锭银子来直接付款的情形。 商家也一般不收:这很难鉴定纯度真伪啊。 金银少用,银票更不用想——这会子没有出现纸币,淳朴的人民是再不信用纸能代替钱的。 市场流通的还是铜钱,粮食和布帛也是可以代替钱来用。 姜沃把铜钱托在掌心,铜钱上铸着她这些年看惯了的‘开元通宝’四个字。 说来她刚穿到这儿来的时候,见了这四个字,还吓了一跳呢:完了,穿到开元年间了? 开元盛世是好,但只怕开元过不了几年,就直接遇上安史之乱——到时候皇帝都要从宫中跑路,贵妃都得挂于马嵬坡,何况是她们这些个宫女。 担心了一日,才发现自己到了贞观年间,皇帝是李世民,顿时心情大好,稳了稳了。 后来才知,原来这‘开元通宝’是从大唐开国武德年间就定下的四个字,取得是新国开新元之意。 媚娘已经将姜沃三份官职的禄米、俸钱,已经日常开销人情客礼的使费都算了出来。她在算经济账上一贯很拿手。 “若是外头的米价,如我问到的那般,斗米四五钱,那么你俸禄余下的钱,能够资助二十多个人。” 姜沃点头,将方才进屋时就搁在桌上的几张地契和铺面契递给媚娘:“刚开始肯定是够的,将来人多也没关系——我方才去见姑姑了,爹娘在宫外还为我留了几间铺子,每年也有进项。” 这些契书,之前一直都是陶枳替她保管。 因女官不能出宫,陶枳还托了殿中省负责采买能出门的宦官,常去这几间铺子转转。 一来帮着把账目常拿回来自家查一查,二来,这般有宫里殿中省宦官撑腰的铺子,在东西市也算是有靠山的,做生意就不会被人欺了去。 姜沃也是这两年长大了,陶枳念叨起来,才知道原来姑姑一直在帮她料理这些事。 哪怕相处了好几年,姜沃还是在不断发现新的,陶姑姑照顾她的事情。可见亲人,血缘也不是必须的。正如她与陶姑姑,她与媚娘一样。 媚娘将几张契书看了一遍,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放下不提。 先与姜沃说下一条。 “昨晚咱们就定下了,这‘助学金’,不可金额太高。”媚娘边蘸墨边道:“若是想着她们生活大不易,就将钱数定的太高,只怕会有人无心学医,只为了这份钱财来,倒是白占着名额。” “再有,就是你说的,要设定年限——女医们若是能上门去给妇人们看诊了,那便可以收取诊费了。这份助学金就可以停下,挪给下一个人。” “这些都是咱们商议定的——但是,这边上还有个词,‘奖学金’,是什么?” 这是昨夜两人没说到,但姜沃想到了,就顺手写在纸上的。 “助学金,是减轻生活负担,未免有心向学的女医,因为困窘和生计,不能来学。这奖学金,便是鼓励她们学的多,学得快,尽早能把自己从学生变成老师。有格外刻苦,进步飞速者,当然应当另有一份奖励。” “再有……”姜沃笑道:“也可以设立‘介绍其余女医入门’的奖学金。” 媚娘也就笑了,将这里圈了一下:“那这个钱数,倒要好生斟酌一二。” 姜沃点头:“咱们先拟个大框,到时候请先生再定一定标准。”毕竟,女医到底学多久算是出师,多久能开始教别人,还得专业人士敲定。 “最后一点,就是你说的那位‘桥梁女医师’。” 媚娘在纸上画了一座弯桥,一边写了孙神医,一边画了些小人。 媚娘道:“你觉得,咱们昨夜讨论出来的那位如何?” 姜沃点头:“在个人资历上,自然是极合适的。只是我还需要两三日,先多了解一些她的境况,才好提起此事。”毕竟,这份‘传道受业’是辛苦事,而且并非一日两日之事,须得真心愿意,才能持之以恒。 若是别人碍于情面才答应下来,将来又不愿做了,彼此都要为难。 媚娘点头:“是。” 终于将昨夜之事,一一敲定完毕,姜沃起身:“姐姐算了一日账吧。你去窗边看看绿树多歇歇眼睛,我去公厨拎食盒回来咱们吃饭。” “等一等。” 媚娘叫住了她。 刚才她看了姜沃名下几间铺子的情形,就想说一事。 此时她指了一间道:“若是自家不能常出去盯着,我倒是觉得,你这间铺子,直接卖出去也好。” 长安城。 崔朝推门进家。 圣驾到了九成宫,一大半朝廷也跟着过去了。但长安城内各衙署自然也要有人留守。 崔朝就先被安排在长安城内的鸿胪寺待一月,等六月再换去九成宫。 这般安排,倒不是像之前出使阿赛班国一样,专门为难他给他苦差事。 相反,这回是鸿胪寺正卿对他的关照。 原本崔朝刚进鸿胪寺时,都是见不到正卿本人的,还是自出使西域回来升了官职,又被皇帝特意点过要做鸿胪寺的‘门面’,正卿才开始亲自安排他的工作,接触的多了起来,然后……然后就开始偏心他了。 鸿胪寺正卿,虽不是出身五姓七望这种顶尖世家,但其家族在氏族志里也是能排上第三等世家的。 本来看‘崔氏’就有滤镜,又被崔朝的容貌放大了这种滤镜。 现在很为他打算。 这次圣驾到九成宫,这位于正卿就先让崔朝留在长安了:“你在九成宫附近没有宅子吧?那还是先留在京中吧。不然下了值,还要去官舍住。那边的官舍有些简陋,哪里如自家舒坦。” 九成宫附近的宅子倒是不少,但离行宫最近的,风景好的,早都被买走了。这会子能买到的房舍,也都是偏远的,为了能赶上上朝,真得披星戴月。很多年轻又囊中羞涩的官员,就都要跟同僚去住朝廷提供的官舍。 崔朝刚进门,就听见熟悉温暖地招呼声。 “小郎君回来了?” 廊下迎上来一个脸上带笑的老妇人,袖子还是挽起来的,手上还滴着水。 崔朝边走近她边笑道:“我已经二十岁了——只有阿婆还叫我小郎君。” 老妇人脸上的笑纹更深:“小郎君的母亲都是我看大的。那自然何时看你,都还是个孩子。” 两人一并往里走去。 这是坊中一间寻常的屋舍,前后两院,并不如何富丽,与从前崔朝住的崔家高门广厦自是没法比。 但他很喜欢这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十分温馨,处处都是按照他心意布置的小门小院。 且家中人很少。 除了他之外,只有当年母亲的乳娘并两个小厮,若是住在大宅中,连收拾都忙不过来。 崔朝是孤身一人上京来的。 这几个人,还是外祖父后来送上京塞给他的。 他小时候,母亲的乳娘胡婆婆照看过他一阵子。直到他三岁上,胡婆婆才回郑家去了。后来听说小郎君在崔家原来受了许多委屈,还自个儿跑到京城去了,就求郑外公带她上京:“我命原苦,家中也没有亲人了。既然小郎君离了崔家,无人照顾,我自然该替娘子去照看的。” 郑外公看她虽已六十岁,却十分硬朗,又有从前照顾过女儿外孙的情分,就把胡婆婆一并带上京来了。 又留给外孙两个几代都是郑家人的小厮,单独留下了卖身契。 崔朝原本不想要的,他更习惯自己呆着,要是有小厮跟进跟出,反倒不自在。 还是外公道:“总得有人能用才是,胡婆婆年纪大了,别的不说,冬日你要买一车车的炭,难道让她一个老人家去搬?还是你不当值了慢慢搬?你不惯带人出门,只留在家中就是了,若有个书啊信的要传递,也便宜些。” 就这样,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门户。 胡婆婆做过乳娘,自然很有管一房内宅的经验,把这小小门户理的清楚明白。 正是要用晚饭的时节,胡婆婆笑道:“鱼都收拾干净了,只是老婆子还是用不惯那炒锅。” 崔朝笑道:“嗯,我早说了,等我回来做就是了。” 起初,对于他要亲自下厨,胡婆婆是很骇然的,甚至淌眼抹泪觉得小郎君从前一定受了大委屈甚至是虐待,还是崔朝道:“这炒锅,婆婆只怕拿不动。再有,我不是与婆婆说过,太史局的李仙师都会亲自下厨吗?” 胡婆婆与许多老年妇人一样,听了仙师,就很快认同了。 崔朝其实真的很喜欢下厨。 因他打小寄居在堂伯家中,本身又不受待见,每回到了饭点儿,大厨房给各屋小郎君送饭菜,自然最后一个送他这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吃的都是只能算温乎的饭菜,冬日甚至还是冰凉的。 好在屋里有个茶炉子,有些炖煮的菜肴汤品可以热一热,饼子也可以烤热了再吃。为此,崔朝一直不喜欢吃面——汤面一热就坨了,会很难吃。 除了冬日,大多数时候,他是懒得一一去重新加热饭菜的,只要不过分凉,他就直接吃了。 很多年来,他记忆里的食物,都是温吞的。 因此,他第一回吃过炒菜后,就爱上了炒菜。 那时候炒锅还是极稀罕的东西。 晋王是跟着圣人去太史局吃了一顿后,就让将作监又做了一套送给崔朝。晋王还特意带他到小厨房去看了炒菜的全过程。 铁锅里逐渐沸腾的热油冒出金黄色小泡,菜下锅时那一声‘刺啦’的热烈响声,翻炒时候要注意火候的那种专注,以及那弥漫在空中的丰沛的食物香气,迎面而来的热气…… 崔朝最喜欢炒菜的烟火热气。 晋王见了爆炒的大火,还拉着他退后一步:“小心火星子跳到你的袍子上——那日我们吃的菜,都是李太史令亲手炒的。我可是看到,他衣服上多了两个小洞。” 崔朝带着一套炒锅回了家。 久违地找回了对食物的热爱,开始自己下厨。 每次做出一道菜肴,炒菜独有的香气和热气,都会熨过他的心,这热腾腾的浓香像是远远飘到了他的儿时。 飘到了那个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温吞吞饭菜的自己面前。 崔朝常会想起过去,但很少为此伤怀。 他一贯是个向前看的人,像他的父母一样,虽然他们陪伴他的时间短暂,但他们的乐观一直牢牢刻在崔朝脑海中——哪怕在病中,父母也从未颓丧过,一直努力服药,有精神能走动的时候,就带着他去看种在院中的花。 甚至他们还给崔朝留了许多许多信,让孩子在以后没有他们陪伴的日子里慢慢拆开。 崔朝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来,欣赏夕阳。 院中搭着架子,种着高昌的葡萄种,是他从司农寺请回来的适应本地土壤的株苗。不过司农寺告知他,第一年种的时候,结出来的葡萄可能不会太好。 这会子是葡萄刚开始要冒串的时节,还看不出今年的葡萄会不会好。 崔朝只是坐在竹椅上,听着暮鼓声,看着夕阳落下,将绿色的葡萄叶染成一种毛茸茸的橙色。 崔朝忽然想起他出使西域时,沙漠中的夕阳。 壮丽的令人目眩神驰。 人间景致这样多,要兴致盎然的一一去欣赏才不辜负。 直到看过夕阳,崔朝才回到后一进的东厢房里去——那被他用来做了书房。 他问留在家中的小厮:“今日有什么名刺送过来吗?” 外祖送来的两个小子,崔朝发现很有意思。 一个力大如牛,特别喜欢干体力活,所有搬柴火搬炭的活都包圆了不说,还觉得崔郎君这里事太少,他闲不住,给崔朝把所有院子里的土翻了好几遍,前院要待客,种的就都是花卉,后院自家人住,种的全是瓜果蔬菜。 但这体力好的,偏生在读书认字上一窍不懂——崔朝原想教他们都读书识字的,结果这个就是学不进去,甚至求了胡婆婆让郎君别教他了。 另一个倒是瘦瘦小小的很机灵,学字比较快。 如今已经能大体看懂送来的名刺了。 “有不少,已经给郎君分过了!”阿余将分好的名刺搬进书房,然后特意指了指最上头的一份:“米行的吴掌柜连着送了三日的名刺了,估计是有急事要见郎君。” 崔朝有不少产业,其中有父母留下来给他的。也有些,是与太子殿下相关的——太子还是晋王的时候,就有不少私产让他代管。 虽说唐律规定,官员是不能经商的,但几乎所有官员都有自己的田庄铺子,只是寻人代为经营罢了。 就连朝廷署衙都是这样——比如各部的公厨,可不是每年吃多少钱,最后还能去民部报多少的账。 而是年关一开始,民部就把一年供给公厨的银钱发下去:比如三省这种宰辅部门,能得一千贯,六部与九寺这等部门就要次一等,只得五百贯。 够不够吃的,是各署衙自己的事儿。 这些钱,若是只放着坐吃山空,一年到头,也就勉强能吃饱,吃好是绝对不够的。 因而朝廷是允许各署衙自行找些会做生意的‘捉钱人’来,把这些本钱给他们,然后让商人去经营,最后多弄些钱来,丰富自家的公厨。 当然,如果哪个部门自己眼瘸看走了眼,找的商人破了产,那只好自认倒霉了,大家可能一年都没有公家饭吃,只好各自回去吃自己。 各王府也是如此。 原先做晋王时,李治就不曾出宫住在自己王府里,因此不太信任王府内属官推举上来的捉钱人。 那些属官今日推这个明日荐那个的——多半是哪个商人送了钱多,他们就推荐哪个。 李治很有钱,倒不是怕他们做生意给自己赔多少。 反而是怕挣得太多——那些商人万一打着晋王的名义,在外头狠命捞钱,甚至做些灰色生意,到时候牵连了他的名声,才是大事。 于是他索性把寻靠谱捉钱人的事都交给了崔朝。 还有些想当小金库,不想入王府账目的私产,就直接挂到崔朝名下去。 以至于崔朝现在手下的产业极多,囊括柜坊(类似后世钱庄,用于存放与借贷钱财)、金银行、马行、逆旅、饮子药家、酒肆、米行、布行、以及印刷铺和书肆——甚至因为铜钱流动量太大,还顺便开了一家钱贯铺,专门负责制作并对外售卖串钱的草绳。 基本实现了衣食住行,买卖借贷,乃至文化娱乐产业,全部能从自家的产业里完成。 就差生老病死也全都包圆了。 这么多类型的产业都在他手里握着,对他来说,当然有更看重的——比如米行。 米价是最实在的衡量百姓过日子的标准。 据说当今圣人刚继位的时候,除了面对边患,大唐境内更是“霜旱为灾,米谷踊贵”,真是许多百姓都在饿肚子。然而圣人登基后,不过三年,就治理的境内清平,粮食丰熟,米价甚至能降到‘米斗三四钱’![1] 崔朝在朝中,总听大臣们山呼圣人,用无数华美的辞藻诉说忠心。 但他倒觉得,米行里一些积年的老伙计,那些经过隋末战乱,饿殍遍地的老人家,每回说起圣人平定天下,让他们能吃饱饭时,那种发自内心视若神明的祷告圣人万年,才更真心。 事关米行,崔朝次日便从鸿胪寺出来,亲自去见了这位程掌柜。 他主要是怕米行出现了什么进货时不谨,混入大量陈米,甚至腐米的质量问题。 好在不是有什么坏事,程掌柜眉飞色舞跟他说了一件好事。 “有一家中等儿的米行,说是要转卖呢!说是东家不想做了——这年头出手米行的可不多,据说是这月就要出手的,我这才着急给郎君送了两三回名刺,请您拿主意。” 米行这种买卖,只要能立起来,经营数年,有了固定的客源,在盛世的一般是很平稳的,算是稳定生财的铺面。 因而出手米行的人不多,程掌柜遇到才会特别急切,就等着东家拍板。 崔朝也有些意外,便问道:“急着出手米行?那来历可都清白?” “不清白如何敢来与郎君说呢?”程掌柜从袖中取出打听到的信息给崔朝看:“郎君请看。” 崔朝接过来,一看到个‘姜’字,就觉得心头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果然,程掌柜喜滋滋说下去:“说来这米行,还跟宫里有关系呢,来历是清白的很。据在下打听着,是从前宫里的一位德仪女官被放出宫嫁人,置办下的一份产业,偏生后来夫妻俩都意外亡故了,又没有儿子——按咱们律法‘户绝财产,尽给在室女’,这米行就记在其女名下。”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其独女也入宫为女官去了。到现在为止,这位年轻的少东家都没露过面,只是常有宫中的宦官会去那铺子中瞧一瞧,帮着拿递账本子。” “想来那位女官是嫌麻烦,所以不愿意要这米行了?”反正程掌柜只关心这米行来历清白,而且卖的急,价格也很合适,他们兼并后绝对能赚。 于是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东家,等着他一个点头,他就去操办此事。 崔朝却只留下这张纸,摇头道:“押后再说,我要先问一问缘故。” 程掌柜先是一愣,见崔朝说的不容置疑,就忙道:“是,是,到底是涉及宫里呢,谨慎些总是好的,那我只等着郎君的吩咐。” 米行,正是媚娘建议姜沃出手的铺子。 媚娘与她道:“米行,虽说挣钱,但最怕出事。” 入口的买卖,最应谨慎。 大的米行,每日出入货量大质稳,且各种米面都有,当然相应的为了这份保障,价格会贵一些。同时,大的米行多走大宗买卖,供应大户人家,或是东西市其余的酒肆食肆,很少有陈米留下。 中小型米行,更多是面对小的商户和百姓日用。虽说米面品种不那么全,但价格也会稍微低一点点,而且有时会低价售卖陈米,穷苦人家很愿意买这种陈米。 但陈米是有风险的。 这会子人还不太清楚,米放久了不但会变陈不好吃,有可能还会有黄曲霉或者其它的微生物,有可能就不是陈米而是‘毒大米’了。 不过,虽然没有标准的质检手段,但人们倒也知道些,吃陈米是有风险的。所以大米行为了自身的名声(也为了怕人讹钱),都是从来不对外售卖陈米的。 “你既不能出宫,只托了宦官们出去帮着巡看一二,拿了账簿回来……时日久了,只怕人心易变。便是这个老掌柜是可靠的,谁能保证下一个掌柜也是可靠的?” 若是掌柜的为了挣钱,坏了良心,在正常米里掺了陈米甚至是腐米,一旦吃出了人命,就是大事! 姜沃深以为然:权力失去监管,总会出问题,这是人性。 就算掌柜的不会故意害人,但在完全没有监管端的情况下,只怕也会出现松懈和懒怠。只有极少数‘圣贤之人’,才能在没有外力监管的情况下,自律如一。 姜沃不觉得,自家这个半大不小的米行,能请到这种‘圣贤’心性的掌柜的。 所以还是出手的好,换成‘女医助学金’,姜沃会更安心也更开心。 从长安城策马至九成宫不过半日,比马车要快许多。 崔朝是次日午后就到了九成宫,验过鱼符,入内先去东宫拜见,然后去了太史局。 见崔朝过来,还是问起米行的事儿,姜沃很快反应过来:“难道是崔郎家有大的米行?正好生意做到你那里去了?” 见崔朝点头,姜沃笑道:“那更好了。” 跟可信之人交割生意,顿觉麻烦少了,于是将缘故都说与崔朝。 崔朝听了姜沃想出手米行的缘故,以及这份钱财的用处,却没有要买下米行的意思,而是道:“姜太史丞来做我的东家如何?” 姜沃:? “我来替姜太史丞寻靠谱的掌柜打理铺子,平时也会时不时去铺面上查看账目与生意——你不必再操心这些琐事,我每月会送成账过来——太子殿下的许多私产也都交给我一并管着,也是如此。” “毕竟你们都在宫里,出入不便,且也有许多要紧事忙。” “钱的事情,都交给我就好了。” “若有需要,只管从我这里取钱用。且太史丞不必只卡着自家账目上的钱用,我也颇有家资,若有所需,但凭取用。” “听姜太史丞之意,对女医很重视。若是将来,太史丞想开单独的女医馆,完全不必再折本出掉米行或者其余铺面。你需要多少现钱,甚至需要什么地段的房舍、家具、药材等物都可以直接告诉我,这些,都是自家的产业,很快就能到位的。”还省了中间商赚差价。 姜沃:…… 你这是颇有家资吗?我这才叫颇有家资好不好,你这叫一条龙产业链啊! 崔朝诚恳道:“在太子殿下还是晋王的时候,就说过,咱们都是自己人不是吗?太史丞不必与我客气了,您在宫里辅佐太子殿下,乃是正事。些许银钱小事,真的,交给我就可以了。” 美人诚恳的的眼神,配上这样的面容,给姜沃晃得下意识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崔朝就笑了。 而崔朝忽然展颜,让姜沃有点理解了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昏君。 不过,这回拿出千金来的是美人自己—— 崔朝拿出了一份数额颇大的“借贷契”,上面写着崔朝欠姜沃万贯。 万贯,已经超过了姜沃这几个铺面的市场价。 “这是?” 姜沃倒是知道,大唐已经颇流行这种‘借贷契’,是受到律法保护的。而且‘借贷契’上还会有担保人的姓名,若是欠债人还不上,担保人就得负责还债。 崔朝笑道:“我是想请姜太史丞将铺面都过户给我。这样我更好安排人,也省了我发现有掌柜伙计不老实,还不能即刻就处置了,耽搁要事。” “但怎么好空口无凭,就让太史丞将父母留下的产业直接过给我。因此我先立一张借贷契,写下欠款与太史丞。保人就是太子殿下。” “这契约只是个担保,请太史丞放心将铺面过给我。” “实则还是我代太史丞管着,所得利钱依旧是太史丞的。” 姜沃见他来之前都写好了借贷契,甚至连太子这个保人都请完了,便知他不是客气话,而是真的想为自己分担这一块事务。 正好她也懒得管这些——她的心思全放在太史局,剩下的时间学习她的权利指南还忙不过来呢。 “既如此,外头的事,就拜托崔郎了。” 崔朝笑意明朗:“就请太史丞有空的时候,写过户的文契与我就是了。” 说着还特别贴心给了姜沃一份模版。 姜沃直接开写,边写边不由问:“鸿胪寺不忙吗?崔郎如何能管得了这么多产业?” 她是真的好奇,便是崔朝有父母产业里留下,他家这一脉用了多年的可靠人,但他管着这么多铺子,既然要管的仔细,光查账就是很大的工作量啊,他难道每天熬夜看账目啊? 崔朝莞尔:“我在鸿胪寺,每日也会看账。” 姜沃:??摸鱼啊! 你们鸿胪寺怎么回事啊! 再问,才知道不是鸿胪寺的缘故,而是崔朝官职的缘故:鸿胪寺正卿直接掌管‘典客’‘司仪’两个署,其管事者为鸿胪寺丞。 如今崔朝便是典客署的丞。 与姜沃的官职一般,人人都可称崔朝一声典客丞,但他名声在外,还是唤他崔郎的人多。 而典客署的公务,就是负责接待送迎外邦首领,同时为他们预备宴享。 除了年节下,外邦首领入长安的其实不多。就算有,他也只负责带领下属的典客、宾仆迎接一下,然后设宴即可。 有人说,做中层领导是最舒服的,真正的大事,上头有大领导做主,而具体细致的工作,又有下面的员工分着做了。 崔朝的工作,就相当于那种办公室里,负责出席镇场面的领导,平时摸鱼的时间大把大把的。 姜沃懂了:她在太史局拼命背书、学卦象、数算,不停地卷工作。 而崔朝在鸿胪寺的工作:负责定什么时候设宴,以及出席宴会展示美貌,然后平日美美摸鱼。 姜沃:慕了,调我去鸿胪寺吧。 第56章 听诊器 九成宫东宫。 李治有些头疼。 他挥手让宫人都退下,只留了两人。 “今日咱们好好说说话吧。”他对面坐着的是脸上带了些委屈之色的太子妃王氏。 王氏委屈点头。 且说搬到九成宫后,王氏被这东宫吓了一跳——之前李承乾命人把这院中的花草都拔了,甚至还留了个大坑在院里。前年圣驾离开后,九成宫的宫人也不敢填,不敢动,就这么搁着了。 今年王氏一来,觉得这东宫也忒难看了,就让人填土种花。 整理过院子后,王氏看殿中的各种摆设也不舒服起来,就要开库房全都换过。 晨起李治没在东宫,正在皇帝处。卢夫人直接就给拦住了,软中带硬道:“太子妃若是要大换东宫陈设,须得回明太子殿下。” 王氏不由气恼:难道她作为太子妃,连换些家具陈设都不行了? 于是李治一回来,就遇到了来告状的王氏,以及在后面跟着请罪的乳母。 他已经没有脾气了。 于是温言安慰了卢夫人两句,就屏退下人,要单独跟王氏好好聊一聊。 他是个防患于未然的人,王氏这个性子,他早就有心跟她好生谈谈,只是一直没空。 现在正好是个契机,也是不得不聊了。 他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叩了两下,开门见山道:“从今后,这东宫的一应库房、内务,太子妃就不必管了。” 王氏刚要张口,李治就抬手制止:“还好这次有乳母拦着,若是依着你的心思,只怕要把东宫全翻新一遍。会为我惹来麻烦。” 见王氏错愕不解,李治忽然有点羡慕:听闻王氏是家中独女,上头只有年纪相差挺多的一个兄长。从小,应该过得很随心所欲吧。 并非物质,而是那种心性上的随意,想做什么并不考虑更深层的后果,只需要想一想合不合书上的规矩与自己的喜好。 “我才做太子两月,就急着大改东宫——旁人会怎么看?父皇又会怎么看?” 王氏张了张口,有点艰难试探回答道:“嗯……圣人会觉得殿下太急躁了吗?” 李治摇头:“只怕不只如此。” 王氏就继续琢磨还会产生什么后果,李治已经往下说了——他不需要王氏琢磨明白,只需要她清楚一些红线,别去做某些事。 父皇交给他识人,择人,用人。 他自也有择人而用的标准。 王氏对他来说,像是一个处于重要位置上,却不太好用的官员。他没有时间手把手去把人教成自己所需的模样。 他只能给她画一个安全框,让她安静呆在里面。 只要别添麻烦,就是对他最大的助益。 严肃画过线,李治又放缓了些语气劝道:“你毕竟才入宫,也并不了解宫里的情形,还是将宫中一应细务都交给乳娘吧,她是母后在时亲自挑了替我管宫事的——太子王妃出身世家,必是懂得敬重婆母,顺从长辈的吩咐。” 王氏下意识点头:嗯,这个家中是教过她的! 见太子对她好声好气,王氏心里就不太委屈了。 而且她也想起,她母亲仿佛也是一直没能完全掌家的,哪怕祖母病着,母亲也要常去回禀家事,长辈的话大过天。 于是她点头接受了这个结果。 李治见她终于点头,就起身准备走,却又被王氏叫住,殷切道:“那,殿下,不管宫务,我也得管点别的吧?我是太子妃,总不能天天坐着,什么都不做啊。” 李治还真挺想她坐着不动的,但也知道不现实,想了想:“我听乳母说,太子妃记性甚佳,才入宫一月,就能把宫正司的各种戒律背的滚瓜烂熟了?” “我新入东宫,宫人的数目较之原来添了一倍有余。原来几个用熟了的管事人,都有些吃力,不如太子妃来管一管这东宫的宫人,不必他们为人多灵巧,只要都守着规矩别出错就行。” 李治如今用的,还都是从前做晋王时的旧人。 王氏闻言顿时高兴起来,把换陈设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起身告退,还不忘说一句:“好,我原就觉得,殿下为人实在太宽柔了些,这宫里好些宫人都不怕殿下,经常偷懒耍滑,既然殿下许我管,那我就要给这东宫里立点规矩!” 李治见她立刻斗志昂扬地出去,心情颇为复杂:有点羡慕,有些无奈,有些怅然。 最后凝成一种清晰的孤单的认知:未来长路漫漫,必有波折,然而他的太子妃,并不是他的风雨同路人。 终于暂时把太子妃放到框里安置好,李治也很是松了一口气。 他这才有心情叫小山:“把今日要看的公文都搬来给我看吧。” 自从他入了东宫后,每日送到他这里的公文、礼单、名刺多了许多。 当然,不是什么公文都能到他跟前。投往东宫名刺,会有专门的书令帮着接收和分理,还有录事官一一记下来,以备后查。 比当时做晋王的时候严格许多。 只这一事,李治就觉得有种时时刻刻被人盯着的不适感——与朝臣的来往,都在人眼皮底下。 好在李治的社交关系简单,走的最近的重臣长孙无忌、李勣还都是皇帝钦点了要他多亲近的。 以后他也决定完全跟着父皇的步伐走。 小山拿过来两个大盒,里头分了七八格,都装着厚度颇丰的名刺、公文和信函。 李治:还没看就累了。 他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忙碌琐碎的一天。 李治一一看过去,很快发现了两封熟人的信函:一份来自崔朝,一份来自姜沃。 李治先看到的崔朝的,拆了一看就露出点笑容来:阿朝之前过来了一趟,说起要帮姜太史丞管宫外产业之事,现在送信来是已经办妥了。也好,到底是姜太史丞父母的遗业,都变卖了可惜,但若不变卖,将来被有人拿来做文章,也是一桩麻烦事,都交给阿朝就好了。 然后又看到了姜沃的信函。 没拆封前,李治原以为姜太史丞也是与他说这件事的。谁知拆开一看,里面说的居然是女医事:孙神医处,苦于没有一个颇通文字,又懂一点浅显医术的妇人,来传帮带新的女医。 姜太史丞想到了从前太子的乳母遂安夫人,就问起夫人是否愿意跟着孙神医学《妇人方》,遂安夫人已然同意,想请太子帮着与陛下说一声,允遂安夫人出宫。 完全出乎李治意料的一事,但却让他觉得是神来一笔! 他近来也为遂安夫人悬心来着。 李承乾去黔州,并不肯让乳娘遂安夫人同行——何苦来着,乳娘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不必再跟自己背井离乡去流放。 于是李承乾走的时候,把妻儿和乳母都一并拜托给幼弟了。 李治也没有辜负兄长的所托,早早向皇帝建言,给了太子嫡长子李象爵位。 父子俩商议了好几回,才定下来给一个国公,爵位不会太高引人非议,也不会低到让人轻视。 又有李治亲去与长嫂苏氏谈了片刻,得知嫂子很不愿再住在宫中这伤心地,更愿意在外头住,远离宫廷好好教养独子——毕竟在宫里,她身份太尴尬了,原本是国家未来的皇后,韦贵妃面前都只需要行个平礼,现在却与丈夫一同是庶人身份,实在想想就难受。 于是李治便代她奏明父皇。皇帝便赐下离皇城最近坊子里的一处大宅,令常国公母子居住。 然而遂安夫人却没能跟着苏氏走,继续照顾太子的独子—— 其实太子夫妻关系一直不太好。苏氏开解不了夫君,有了儿子后,索性就放弃了开解,甚至开始躲着李承乾,专心管儿子。 为了这事,之前遂安夫人与苏氏发生过不少意见冲突。如今苏氏搬走,又有自己的亲信,自己的乳娘,自然不肯劳动遂安夫人。 故而遂安夫人依旧留在宫中。 作为太子的乳母时,她是三品郡夫人,现在自是不能了。皇帝念旧情,还给她保留了个五品乡君。又想着她是长孙皇后当年给嫡长子选的乳母,皇帝便让她继续留在东宫,一起照应现在的太子李治。 宫中人人依旧以夫人呼之。但遂安夫人也是心气全无,待得尴尬,这回跟李治同来九成宫,是想着直接在九成宫东宫养老,不再回长安去了。 李治也无法开解。 今日见到这封信函,便觉姜太史丞这个提议,实在很妙! 于是他搁下其余的事,先让小山请遂安夫人过来。 “殿下,我是很情愿的。” 姜沃试着找到遂安夫人,说出这件事时,她立刻就答应了。 那一刻,遂安夫人想起的,是长孙皇后。 皇后娘娘生了七个孩子,她走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啊。 作为皇后身边人,皇后孩子越多,自然是与皇帝越伉俪情深,她们是高兴的。 但每一次,尤其是后来几回皇后有喜讯的时候,遂安夫人心里又何尝没有一点害怕和担忧。 她既然是乳母进宫,自是生过孩子的。也只有真的生过孩子的妇人,才了解一次长达一年的产育(从怀有身孕到出月子)会对女人的身体造成什么样的改变。 当然,这世上有人身体好,怀孕生产一回,似乎没有什么影响,用外头的村话说,女人白天还能下地,晚上就把孩子生了,仿佛一点儿事没有。 但,这是七次啊。 偏生,那些妇人隐疾怎么好对人说去,更别提让人看。皇后有时候扶着腰对她说:“喝药喝的我舌头都是苦的了。偏生我一说不舒坦,陛下便一回回催尚药局,尚药局又一遍遍改方子,越改越苦。” 遂安夫人记得,那时候还是太子的承乾也着急,后来皇后病重,甚至还提出过要释放死刑犯为母后祈福的事儿,被皇后止住了,只道生死有命,何必扰乱国法。 明明身边人都是关心急切的,却没有什么好法子,甚至,好多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皇后真正的不舒服是什么。 那是只有妇人间才能心领神会的一些难处。 这些事儿,遂安夫人当然不可能跟眼前的太子李治说透,她只是垂泪道:“想想文德皇后从前那些年的不舒服,我就极愿意去孙神医处学《妇人方》的。” “又听姜太史丞说,这回新修的《妇人方》,除了脉象和药方,还有些不少平日里的保养按摩药浴之法,若真如此,那真是造福于人的好事。” “那些年?”李治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长孙皇后病入膏肓时,李治已经岁了,自然是记得的。 但再往前几年的记忆就模糊了。他只是记得母后没有卧床不起的那些年,每日都要忙于宫务以及照料他们这些孩子。 每回见了他们,脸上都是温柔笑意,总是耐心地回答他们围着她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可如今听遂安夫人提起,不只是那一两年,母亲先前亦有多年痼疾不适,只觉得无尽伤感。 原来在这之前的许多年,母后就已经在忍耐痛苦了吗? 李治忍住泪意:“好,我去向父皇说此事。” 遂安夫人伸手,轻轻的在李治的手背拍了两下,是不太恭敬但很亲近的动作——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呀。 “太子殿下,东宫难坐啊,你……要好好听圣人的话。” 从九成宫离开前,遂安夫人特意又到了一趟宫正司。 上次她只顾着答应此事,这回过来,一则跟陶枳道别,二则想跟姜沃细细问些孙神医的脾性,以及有无忌讳。陶枳看出来她这是格外上心,要出去跟着孙神医学着带女医了。 “正好,今日她休沐呢,这孩子休沐也不闲着,我看她叫人帮着搬了好多竹子去屋里,也不知又再捣鼓什么。”陶枳边说,边叫了个小宫女,让姜沃过来。 姜沃将孙神医的性情一一说与遂安夫人后,就离开陶枳处,将空间留给两人告别。 自从太子出事,陶枳每次见了遂安夫人就心酸:她才四十来岁,鬓边却是白发丛生,乍看如老妪。不过此时她神色间,总算没有了太子被废后那种死寂熬日子的漠然,而是燃起了许多生机。 陶枳简直阿弥陀佛:遂安夫人的大半个人已经随着太子流放碎掉了,剩下的半个她,总算找到了寄托。 姜沃今日确实在摆弄竹子。 昨夜她跟着李淳风观星去了。 夜静人无万籁俱寂,两位师父都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地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听到心跳声! 姜沃忽然就又想起了那个梦境:大夫问了她的病情,然后……听了她的心前区。 听诊器! 她在医院住久了,见过各式各样的大夫,有一位老主任查房,就跟有的老师讲课似的,特别爱侃大山,容易跑题。 有一回这位老主任指导过学生辨别心音后,就问起这听诊器的原理来。 见学生们都答不上来,就把病历夹子一放,开侃了。 讲之前还摇头道:“作为内科大夫,听诊器就像是学生上学带笔一样——手边最常用的,你们居然不知道原理?” 姜沃也得跟着听课(主要她是被听的模型),躺在床上也跑不掉。 “……总之,听诊器就是为了放大与收集声音的。高中物理都学过吧,声音在固态中传递的快,衰减小。”他举了举听诊器一端,需放在病人身上的金属头。 “在没有听诊器之前,大夫要想听听人的心脏有没有问题,肺里有没有感染的杂音,可是要趴在病人身上去听的!同性也就罢了,在古代异性可不让你去听,多少得给一个大耳光。” “何况,就算趴上去。”主任还特别幽默地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若病人是我这种胖子,有脂肪护体,也听不太清楚的!” “其实最一开始的听诊器,只是一根细长木管,那时候还有个特别浪漫的名字,叫‘医生之笛’。”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姜沃回想起这最要紧的一句话。 像是有悠扬的笛声,穿过重重迷雾传入耳中。 系统给她的医书,会删掉超越这个时代工业水平的技术。其实有时对她也是一种误导——毕竟真正的听诊器,是标准的近代产物,还被称为医学进入现代医学的里程碑。 大唐完全没有橡胶这个概念、没有完整的工业体系,连听诊器上那根橡胶管都做不出来,何况是标准化听诊器。所以系统给的医书里,没有这种现代医疗器具。 但她其实可以靠自己做出‘医生之笛’。 姜沃是被李师父点回来的:“怎么走神了?困了吗?” 她转头问曾亲手改造过浑天仪的李淳风,眨眨眼道:“不困——师父,我有一物,想请您帮我看一看。” 李淳风点头:“拿来吧。” 姜沃:“我才刚想到,等我回去做个最基本款,就拿来给师傅看。” 李淳风颇为警惕,但警惕中分明又带了点期待:“是新的炊具吗?”说完似乎被自己说饿了,转头问袁天罡:“袁师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吧。” 一直在旁边晒星星的袁天罡立刻坐起来:“好啊!” 姜沃:…… 下回吧,下回把挂炉烤鸭给师父描述一下。 反正炼丹房都改成厨房了,也不差多加个挂炉用来烤鸭了。 于是下了夜班,姜沃没有如常补眠,而是寻人要了许多长短粗细不一的竹子来。 她觉得现代听诊器都做的标准化长度,一定是经过试验的,是最方便声音传导过来的长度。她就照着差不多长短的挑了许多竹子。 媚娘进门的时候,就见姜沃在摆弄一根竹管,竹管两头粗细略有不同。只见姜沃还特别认真把竹管的一头贴在桌子上,以手轻叩桌面,然后侧耳去听。 “这是做什么呢?” 媚娘走近后,才发现桌上不只有一根竹管,而是堆了几十根。 姜沃就拉她坐下:“姐姐别动,让我听一听。” 她先起身把门关上,尽可能隔绝了外面的杂音,然后开始把各种竹子放在媚娘胸口处听。 先是判断出竹管粗的那一头搁在人身上听得更清晰后,姜沃又开始换不同的粗细长短来听。 然后按照听到声音的清晰度标注出来。 媚娘虽没看明白,但也只由着她摆弄。 因看出来她是在凝神听什么声音,媚娘就连话都不说,一直安静坐着。 直到姜沃都试验完,媚娘才笑道:“你是不是又梦见什么了?” “这回真的是个好东西!等做出来给姐姐一个!” 下晌,她带着许多竹管出门:“姐姐今晚还是不用等我,还得去观星台。” 其实这一晚,师徒三人并没有务正业,观测星辰。而是都在研究,怎么样才能把声音更清晰地传到耳中。 李淳风现场开始改造竹管。姜沃提意见把一头嵌入金属块也被李淳风接纳,他不但去拿了铜片、铁片等金属,还拿了石片、玉片等石料,挨个试验过去。 袁天罡被他们两个人轮流当成实验体来听心跳,后半夜都麻了,对李淳风道:“能不能换我听听你?我这被听的也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是要憋坏老人家了。” 一夜过去,师徒三人最终将范围缩小到四张图纸,李淳风惯了昼伏夜出,倒是神采奕奕,很是满意点头道:“还要将作监好生做几个模具出来,将这些接口处的缝隙都彻底封死,才好知道到底哪一个传的音最清晰。” 毕竟他今夜只是粗做,不够精细,判断不出来最佳款。 手工大佬李淳风兴致勃勃说完,没有得到应和,转眼就见到袁天罡和姜沃都睡眼惺忪。 没办法,原来哪怕是夜里观星,其实也没有通宵达旦的,基本后半夜就可以去值房眠一眠。 这回却是结结实实一直忙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中间别说吃饭了,连水都没喝一口。 姜沃望着天边微光,想起那句著名的话:你见过凌晨四点的京城吗? 我最近见得太多了。 将作监的动作很快,姜沃送过去图纸不过三日,就有将作监的小宦官跑腿过来,说是几个‘笛子’都做好了,请姜太史丞亲自过去看一眼,若有微瑕,能够现场就改了。 这日傍晚。 媚娘见姜沃捧了几个匣子回来,好奇道:“这就是你说的‘听诊器’?” 姜沃取出最上面的一个递给媚娘:“姐姐听一听我的心跳声。”说着将金属端放在自己的左侧心口,媚娘则将耳朵放在木管的另一侧。 清晰的声音穿过来,媚娘握着木管,微有些错愕的抬头:人的心跳声,原来可以这么响吗? 姜沃哪怕已经听过了,此时也忍不住也取过一只‘听诊器’来,听媚娘的心跳。 门窗未关,在夏日的啾啾蝉鸣中,她还是清晰的听到了—— “咚-咚-咚-” 健康的、规律的、有力的心跳声,代表着一颗心脏在良好运转着,是生命的声音。 这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了。 第57章 上朝 六月底,尚药局每位大夫的药箱中,都多了一柄‘听诊器’。 “倒真是不一样。” 二凤皇帝把手里的听诊器放下,太医令蒋季琬就带了两位宦官下去——这是如今太医署的两位珍贵‘案例’,一个人天生心跳的快,有时候还乱跳两下,另一个则是多年有肺病,用听诊器能很明显听到一种,胸膛似乎是哮鸣的声音。 皇帝拿到听诊器后,听了身边人的心脏与肺腑,觉得并无太大差别,太医令就将这两人带了来。 因为是陛下来听,那位天生心跳快且不齐的宦官,紧张地症状越发明显,皇帝听了没两息,都怕他跳出毛病来,连忙让他先退到一边去缓着去了。 “姜太史丞。” 姜沃起身相迎:“英国公。” 李勣很随意道:“不必这么客气,我今日过来,是替先生带给你这个。”他拿出孙思邈写的《听诊方略一》。 姜沃接过来:“先生这就写成了一卷?好辛苦。” 李勣手里也拿着一柄听诊器,颔首笑道:“先生一见此器,实在高兴的很——别说先生,连我这些日子也是随身就带着这听诊器,府中与兵部上下都被我听了个遍。”凡是心向医道之人,骤然得了此器,如何忍得住。 李勣现在就是见了谁咳两声,都想拿出听诊器来给人家听一下。 以至于现在兵部上下一片整肃,那真是一声咳嗽不闻。 “先生的《千金方》和正在新修的《医典》,也要加上这听诊方略了。” 他此时说话的语气,较之初见,已经熟稔许多。 此时替孙思邈捎了一份《听诊方略》后,还很随和亲切地与姜沃说了一声:“既如此,姜太史丞,明儿朝上见。” 没错,朝上见。 二凤皇帝试用听诊器的那日,不光太医令在,太子、李淳风和姜沃也在。 等太医令下去后,二凤皇帝依旧赏罚分明地夸了姜沃几句,并赏下绢五百匹。 姜沃正在边谢恩边听系统里新入账的权力之筹时,皇帝忽然冷不丁问道:“朕昨日看李卿推算的历法,那今岁定日是岁星去日度十四?” 皇帝忽然问起历法,姜沃下意识就答了:“是,太白去日十一,镇星、辰星去日十七。” “如何算来?”皇帝继续问。 姜沃忽然有种回到被两位师父考试时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她倒背如流的常用测算法,便流畅答道:“按定日星度,减半总,各以初日行分乘之,顺加逆减之。”[1] 问过历法,皇帝又问了几个问题,天马行空似的,上一个问题还是数算,下一个就变成了风象分级。 姜沃一一答来。 李治站在一旁,原本还有点替姜沃紧张,随着父皇问的越多,他便猜到了父皇的意思,倒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果然,二凤皇帝问完,对一直在旁立着看皇帝考徒弟的李淳风道:“李卿与袁仙师教出了佳徒啊。” 李淳风也不矜持一句“皇帝谬赞了”,而是带笑道:“臣也自觉,当年没选错徒弟。” 二凤皇帝点头,很直接道:“既如此,从下个朔日起,便让她一并入朝吧。” 李淳风也很自然接话道:“陛下英明,臣夜里观星,常不能按时入朝。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也是她该做的。” 姜沃在脑海中密集响成一片的‘筹子入账’声中,与皇帝谢恩。 “还得是父皇。”之后李治又单独到太史局贺了她一回,与她道:“原本我想着是等十八年的元日大朝百官朝见时,与父皇进言,让姜太史丞一并参新岁大朝——有了这个开端,再筹划上朝的事儿。” 但皇帝一开口,便不需要什么循序渐进了,直接飞跃。 李治举了举茶盏为贺:“姜卿,下月朔日朝会见。” 且说皇帝让姜沃从下月朔日,也就是下月初一日开始上朝,并不是什么一月之初开始的‘仪式感’,而是姜沃如今是六品太史丞,只能上朔望朝,即一月只需要上初一十五两日朝。 大唐的朝事分为几种,其中朔望两日,为大朝,不论文武官员,只要是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员,皆入朝。 还有一种便是常朝,得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朝参,向皇帝禀事。 因此,满打满算,姜沃一年只需要上二十四次早朝。 “其实,圣人刚登基的前些年,常朝是每日都有的。”李淳风与姜沃讲了许多上朝的注意事项。 贞观初,真是百废待兴,那时每日都有常朝,还都持续颇长。 倒是这几年,三省六部已经磨合数年,一切进入了正轨,政令简明。皇帝便发觉每日常朝,许多朝臣并无之前那么多要事、实事汇报,大约是为了不显得尸位素餐,总要开口回禀点什么,于是开始出现了些车轱辘的套话。 二凤皇帝其实不是个愿意一直坐在那儿上朝的人。见此苗头,直接叫停:没的说就不必说了。 直接把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次。 省的每日浪费彼此的时间门。 那时候魏征还在,立刻盯上了皇帝:不肯每日视朝,莫不是奋斗了十年后累了,有了懒政享受的苗头? 为此还连上了好几封谏书。 不过二凤皇帝其人,对于谏言,是有选择性的从善如流。在很多事上,最终还是会坚持自己的观点。 于是到现在,常朝都是三日一上。除非有战事时,才会视情况加常朝。 七月初一清晨。 姜沃很早就起来了。 她刚换过官服,就见陶姑姑进门,亲手拎着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是一盘白莹莹的糖年糕。 五块年糕,按照宫里的惯例,摆成了五福呈祥的样子。而年糕本身,则是按照模具做成了如意的样子。 陶姑姑给她夹了一块放在碟中,笑道:“吃吧,以后更是事事如意年年高。” 与陶姑姑和媚娘一起吃过年糕后,姜沃与姑姑告辞出门去。 陶枳见了她,感慨道:“我还记得你第一回出门办差的样子呢。” 姜沃也记得。 那时她从陶姑姑手里接过写着宫律的竹椟,姑姑说:“完了差事,你就正经是咱们宫正司的七品女官了。” 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今日,她依旧如那第一回出门前一样,站在宫正司的正堂里,对着一面等身铜镜,整理自己的衣冠,将身上的鱼袋鱼符检查一遍。 但不同的是,此时她旁边还有一个人。 媚娘递上笏板,笑道:“去上朝吧。” 姜沃从她手上接过笏板:“武姐姐,回见。” 会在朝上见的。 姜沃去太史局等师父李淳风,一起去上朝。 昨夜李淳风依旧在观星,就住在了宫里没走,早与姜沃说了,今日先到太史局,等他一并走。 见袁天罡也在,姜沃不由问了一句:“师父怎么也在?” 袁天罡属于离退人员,是不需要参加早朝的也不需要当值点卯的,他过得是姜沃很羡慕的,睡到自然醒的日子。 “今日是你第一天去上朝,做师父的怎么能不来送送呢?” 袁天罡还指着桌上一个匣子道:“打开看看,师父送给你的。” 姜沃打开,看到一个新的卦盘。 她现在用的卦盘,就是袁天罡给的,是个古铜卦盘,是他少年时用过的。 而眼前这个新卦盘,明显是新制的,机扩枢纽都是崭新的铜器才会有的亮色:“如今你也学了多年,卜卦已经有了自己的习惯——所以师父给你做了个新的卦盘,应该用起来更顺手。” 姜沃心中暖成一片,抬头就见袁天罡对她眨眨眼:“你不会以为,师父每日只在屋中高卧吧。” 她还未答话,旁边的李淳风就道:“绝大部分时间门确实是吧——这卦盘是袁师作的图,但一个个机扩、铜片磨了一个多月的人,好像是我吧。”袁天罡就负责在旁边指指点点,继续提改进意见。 袁天罡很名士风流的大笑了两声,转移了话题:“诶?是不是时辰快到了,你们这就出门吧。这可是徒弟第一回上朝,你别带着她迟到——御史台可是有罚例的,凡朝参迟慢,要罚一月俸禄的。” 姜沃收下卦盘,拜别过袁天罡,跟李淳风一起出门。 往前头太极殿走去。 一路上,李淳风就着刚才袁天罡提起的‘罚例’,给姜沃讲了二十多条御史台定下的《文武官朝参不当罚例》,然后道:“嗯,我记得应该就这些了,以后要注意啊,别犯错误。” 姜沃:……师父你果然是二凤皇帝死忠粉,之前给我讲上朝注意事项,直接歪楼到皇帝调整常朝次数是多么英明,以及其余各英明神武事迹,讲了大半日。 结果最重要的‘朝参罚例’今日才告诉我,真是临上轿子现扎耳朵眼啊! 她只好在心内紧急默背了一遍。 等她背完,两人正好能看到太极殿的大门。 夏日天色亮的早,不需要点起大蜡,也能够看清巍峨阔立的殿宇。不断的有官员进入其中。 李淳风忽然转头对她似笑似叹息说了一句:“师父陪你走到这里,也很欢喜。” 若是他们收的是个世家出身的男弟子,哪怕资质不如,只循规蹈矩,只怕早五年就站在这里了。 不过好在,她一路行来,虽是慢了些,但终于走到了这里。 姜沃落后于师父半步,一起走入太极殿的大门。 只见里面是个宽阔的能容纳上千人站立的广场。 大朝会时,官员们都按序站在这广场上,最里头的殿中地方有限,除了皇帝高坐外,也只有太子、诸位宰辅、爵臣以及在京的亲王能在里头了。 姜沃跟着李淳风走向太史局官员所立之处。 一路自然免不了遇到相熟之人,需要寒暄问好,也少不了经受旁人的打量目光—— 将作监、司农寺、太常寺这些署衙里,跟她已经熟络的官员们,对于她出现在大朝会上很自然,甚至还都主动跟她寒暄几句。不过,就连跟她没怎么打过交道的署衙官员,也顶多隐蔽地打量她几眼,或是避开免了寒暄尴尬,或是私下议论两句,倒没有人公开露出什么反对之意。 姜沃想,这便是潜移默化吧。 这些年,从文成公主和亲事起,到司农寺棉花的种植、凌烟阁的起建址与吉日的测算、再到最近的‘听诊器’…… 对朝臣们来说,在听多了名后,再亲眼见到这位太史丞走到朝上,就没那么多惊讶了。 更何况,不知有多少勋贵朝臣,来太史局为自家请过吉期。 便是不请姜沃算,最后出具的文书也需要她来盖太史局公印——李淳风举贤不避亲,在他忙于观星,白日懒得料理太史局的事务时,理所当然的把公印交给了自己徒弟,让她负责把关太史局的测算公务,而不是另一位资历更老的太史丞。 用他的话说:要是资历有用,他跟袁天罡就不用蹉跎多年,最后收了这么个小徒弟了。 确实,朝臣们也得认同这个观点:只看皇帝吩咐太史局做事,也都点名到姜太史丞,就可知在太史局这种部门,资历实在是比不过资质的。 皇帝都这样选择,其余有脸面的朝臣,自然也都会直接请姜沃来算吉期。尤其是长孙无忌,家中儿孙们婚事的六礼都直接委托姜沃来算。 于是几年太史丞做下来,姜沃已经跟大半朝臣,直接或者间门接打过交道。 人情往来就是如此,你来,我往。 但凡牵扯过一点事端,便是一份香火情。 那些请姜沃算过吉期的朝臣,那些太史局出具的文书上,有姜沃审过敲过公印的人难道还好意思再板起脸来说什么,女官不能参加大朝会? 那之后可也得硬气起来,保证你一个家族,没有一点儿需要人家太史局敲章的事儿。 是人情往来,更是权力。 姜沃就这么自然的站到了朝臣的队伍里,前面就是师父李淳风的背影。 她按规矩垂手安静站着,只用余光打量了下这太极殿外的广场上,站满了乌压压的官员。 姜沃就站在这大片队伍的中后方,看起来与周围每一个官员,并无不同。 夏日的太阳,很快升的很高,悬于天际,明灿灿照过大殿。 农历七月末,盛暑退去大半。 皇帝忽然下旨由太子监国,他本人则离了九成宫,亲去巡看幽州兵士。 姜沃边算二凤皇帝出巡的吉日,边在心里感慨:幽州啊,这是她前世去过为数不多的城市之一了。 此时幽州,即后世北京。 近来皇帝忽然调了两府兵力到幽州,此时又去亲巡,大概又要有大动作。 不过,对九成宫的嫔妃宫人们来说,并不太在乎圣人是为什么出巡幽州,只知道,圣人会有两三个月不在! 九成宫原本就是行宫,人口少规矩松,皇帝再一出巡,空气里就更加飘满了自由的味道。 只是今年有废立太子事,圣人心情难测,宫中留下来的后妃就不好大摆宴席,流水似的看歌舞百戏取乐,闹得动静太大。 于是各位妃嫔均选择了比较低调但更刺激的娱乐方式:在宫里‘斗牌’‘斗棋’‘投壶’,不只玩儿,还会设局赌些彩头。这样玩乐动静不大,彼此一约能玩一日。 且说‘赌’这件事,之所以在后世被坚决禁绝,正是因为刺激,会让人欲罢不能。 果然,从韦贵妃开始‘投壶’赌斗开始,不过几日,宫中‘赌斗’事就蔚然成风。 上行下效,兼之圣驾不在宫中,许多宫人竟也就趁着值夜的时候开始赌斗起来。 以至于殿中省和宫正司不得不一起出动,很是清查了一批设赌局的宦官宫人。 当然,后宫娘娘们是管不住的,她们依旧在快乐设局。 姜沃还听刘司正说,好几个出嫁的公主,都常到九成宫来一起玩。 尤其是高阳公主这种夫妻俩一贯感情不好的,索性每日命公主府的人套了马车,进宫来玩,有时候不单输光了彩头,还把身上所有朱钗环佩都输完了才肯尽性离去,当然,也有赚的盆满钵满的时候,甚至需要向贵妃借两个宦官,才能把赢的一箱钱抬出宫去。 其风之盛,让姜沃都忍不住私下感慨了一句:什么澳门,那就是小九成宫啊。 这日姜沃刚回宫正司,陶姑姑就叫她过去:“你明儿忙不忙?若是不忙,能不能早回来些?” 姜沃点头:“姑姑有事,那我早回来就是。” 陶枳点头:“倒不是我有事寻你,是今日晋阳公主的乳母何夫人过来问起此事,说公主有一事想请你帮着算一算吉日。只是公主不好去前朝太史局,就想来宫正司。” “何夫人倒是客气,说不必格外劳烦,只等你休沐就行。可我记着你前儿刚轮过休沐,接下来七八日怕是不得空了。” “晋阳公主处虽客气,咱们也不可太实在了,真让公主等上个七八天。” “是,姑姑说的有理。那我明儿早些回来。” 陶枳又嘱咐道:“晋阳公主亦是文德皇后所出之女,性情极似太子,是最柔和的,她有什么请托,你量力而为就是,若是做不到,只管照实说,公主再不会恼的。” 据说晋阳公主最得皇帝疼爱,且为人不但和善,还格外聪慧,与太子一样,都习得陛下的飞白体,腹内颇有诗书。 以往妃嫔和公主们有想卜算吉日的,也是可以送到太史局的,而晋阳公主私下请托,想来是不想走官中,是私事。 姜沃应了。 陶姑姑提起晋阳公主,脸上就带了慈爱和无尽的好感——跟提到长孙皇后其余的孩子一样。 “日子过得真快,我还记得公主出生的时候呢。”她对着姜沃叙起旧事:“娘娘育有数个皇子公主,唉,可惜后来生的儿女,都略有些弱,公主又早产了些,难免更弱一点。” “陛下跟皇后特意给公主起了个小名儿,叫小兕子。娘娘拿着书说,那是书上一种身骨强健的神犀,希望小公主也能如兕子一般呢。” 次日,姜沃将屋子的外间门格外收拾了一遍,迎请晋阳公主。 她于宫正司门外等候,远远就看到晋阳公主过来,身边只带了一个乳母。 进了宫正司,晋阳公主便道:“乳娘去与陶宫正叙话吧。”是要单独与姜沃说话的意思。 何夫人应了。 姜沃注意到她的眼神在晋阳公主的披风上流连了一遍,显然在查看公主的外衣有没有透风。临走前也到底没忍住嘱咐了一句:“公主莫要说的太久伤了神,刚吃了药呢。” 晋阳公主含笑应下来。 姜沃将公主引进门。 说来,她虽是女官,但遇上两位师父很早,后来几年都在前朝。反而跟这些妃嫔公主们没怎么打过交道。 此时才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晋阳公主,人尽皆知的陛下掌珠。 只见晋阳公主身体显见有些单弱,但神色却很平柔,没有病人常见的郁郁,甚至眉宇间门还常有好奇探求之色。 是善意的好奇,像是一只幼鹿一般,会带着好奇神色去打量未曾见过的花。 比如此时,她见了姜沃屋中陈设,就问道:“太史丞惯用胡桌胡椅吗?” 姜沃点头。 晋阳公主所说的胡桌胡椅,其实就是现在的高桌高椅,可以把腿垂下来坐。 唐时,正是跪坐转向椅坐的时期——姜沃记得看过南唐的《韩熙载夜宴图》,里头就基本都是高足椅子或是能让双腿垂坐的墩子了。 只是这会子初唐,高足桌椅,还显得不那么正经。 似乎非得是“坐一木榻,五十余年,未尝箕股,其榻当膝处皆穿”才算是守礼法的高士。[2] 但姜沃自己的屋子里,当然用的全是适合她习惯的家具。 不但她,这些年,宫正司里凡需大量抄写文书的女官,全都换成了这种座椅——还是舒服最实在啊。那样跪坐久了,再垂着头写字,很快就能体会到医书上所写的‘足痹转筋,肩颈僵直’,甚至‘痹不得摇’。 听晋阳公主这么问,姜沃就知,公主只怕素日还是以《礼记正义》所要求的:“坐,亦跪也”为主。 毕竟孔子都曾骂过“老而不死是为贼”,骂的就是原壤这人‘夷俟’(即非正坐),又一向无孝悌敬人之德,后来还用手杖敲了人家的腿。 可见礼数的重要性。 姜沃就温声劝她:“公主虽守礼正坐,但要记得多起来走动一二,切莫沉浸于练字或是针线,忘神久坐。” 晋阳点头,她的眼睛就与晋王很像,哪怕细细打量人都很亲柔温和:“好,姜太史丞如此说,我会多留意的。” 说完后,晋阳公主忽然略侧头,以帕掩口咳嗽了两声。 姜沃递上杯盏:“公主身子不适?” 晋阳公主摇头:“就是近来多陪着姐姐游览九成宫散心,所以有些劳累,并没有什么要紧。” 她望向姜沃:“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请姜太史丞帮忙算个吉期。” 第58章 监管 “往兴善寺的吉期,已经给公主算好了。” 姜沃写好,递给眼前的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并不是为自己来的,而是替姐姐城阳公主来的。 说来城阳公主也是倒霉:皇帝有把女儿嫁给功臣之家的习惯。在他看来,这是两全其美。 一来,皇帝觉得这些臣子对他都是忠心耿耿,从长辈份上,对公主自然就不会差了。 二来,公主下嫁,也给他的心腹臣子门楣增光添彩。 且皇帝每回挑女婿,还真不是对着门第就把闺女一塞,尤其是这些心爱的女儿,女婿他也都是亲自看过考察过,琢磨过跟女儿心性相配的—— 比如高阳公主,二凤皇帝觉得这个女儿打小跳脱,有时还有些跋扈,那就选了房家次子房遗爱做驸马,次子不如长子身负家族重担,看着脾气也挺好。谁料房遗爱跟高阳公主闹出各玩各的事情,二凤皇帝没少头疼。 而城阳公主这里,城阳本身性子温和些,又喜欢有才有主意的少年郎,皇帝就给女儿挑了杜如晦之子杜荷——杜如晦去得早,杜荷顶门立户,自然算是个有本事有出息的少年才俊。 结果好嘛,这个还不顶上一个。 杜荷是有本事,都有本事到直接去掺和逼宫谋反事了! 参与谋反没的说,杜荷是一定留不住命的。 在他判罪之前,皇帝已经令其与公主和离。 皇帝除了对自己挑女婿的眼光产生怀疑,决定晚几年再给其余女儿定婚事外。更觉得宝贝女儿城阳公主好惨,赶着给女儿接回宫里,上九成宫自然也带了来,希望城阳离开京城,也好换个心情。 晋阳公主看了看吉期,折起来收好:“多谢姜太史丞。到时候我陪姐姐一起去兴善寺。” 杜荷,判的是秋后处斩,最终结局是身首两处。 二凤皇帝早跟韦贵妃交代过,宫里不许再提‘杜荷’这个名字,他巡幸幽州前,也让她多照料开导城阳。 韦贵妃执行下去——其实一开始设立各种‘投壶’等比试,也是拉着城阳公主来散心的。 结果有点跑偏,城阳公主一般般不太感兴趣,倒是高阳公主不亦乐乎。 韦贵妃安慰自己:行吧,都是公主。 高阳公主也来开导过城阳:“驸马吗,这个不中用了,只好换下一个了——父皇早说过要再给你找个好人家,这回好好挑挑呗。当然,你要嫌烦不嫁也行,就在宫里住着也没人敢委屈你啊。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该再挑一个,不为别的,为了出宫自在啊,你老在宫里多闷得慌不是?” “你没看父皇这些妃嫔们,都闷成什么样了,锦衣玉食又怎么样,也不自在也出不去门。” “我瞧着这宫里,都快成了第二个感业寺了。这不,只好设些赌斗自己找乐子。” 话虽如此说,但有人来请的时候,高阳公主还是迅速入场,加入了赌局,可谓是阐释了什么叫口嫌体正。 晋阳公主坐在高足椅上,小小少女双手托着腮,与姜沃道:“我想,姐姐也只是想给他上柱香,了断下自己的心事罢了。” 城阳公主与杜荷并非什么情根深种,生死相随。尤其是杜荷还干出这种直奔谋反去,不顾家人的事儿,也令公主烦恼痛恨,所以一句情也不曾求过,绝不为了这么个不顾自己的男人,去给父皇添堵。 只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人死了,总会有触动。 偏生所有人都不提,倒是让城阳公主也只好闷在心里,就那么堵着一块。 晋阳公主常陪着姐姐一起,她看出了姐姐的心事,邀请城阳公主一起去兴善寺。 兴善寺是长安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素斋出了名的好。 晋阳公主去与正在监国的兄长央告,李治对这个妹妹一贯最没辙,只好应了。 于是晋阳公主私下来问姜沃,问的不是出门上香游玩的日子,而是,念往生咒的吉期。 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目,轻声道:“希望姐姐能够就此放下,再无挂碍。” 姜沃与她道:“公主放心,今日事我不会与人说。” 晋阳公主笑了,眼睛乌黑明亮,看上去更像是林间小鹿了:“我信得过姜太史丞——我能感觉出人的善意与恶意。所以今日我才要自己来问太史丞,我一见,就知道太史丞会真心帮我的。” 她笑道:“要不然我就会问太史丞,去兴善寺游玩的吉期了。” 善良,聪慧,善解人意——宫人都说晋阳公主是最像长孙皇后的公主,想来文德皇后便是如此吧,还有那颗惦记考虑的都是亲人,而非自己的心。 就像晋阳公主,此时一边体谅并悄悄照应着城阳姐姐的心情,一边还会担心在前朝的晋王。 “这回我与姐姐要去兴善寺,九哥还不放心,想亲自陪我们去。但他都是监国的太子了,哪里能随意离开九成宫,肯定不成的,我就与九哥说,给我们带足了人就是了。” 她与姜沃谈了片刻,说起的都是她的哥哥、姐姐,以及他们的难处。 真是,乖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晋阳公主起身:“今日事,谢过姜太史丞了。” 看晋阳公主有告辞之意,姜沃就道:“公主不必谢,我随时愿意帮助公主——若无文德皇后,我也进不得宫。”以前身的状态,要是没有进宫,没有陶姑姑悉心的照顾,估计早就没了。 “听闻今年孙神医进京后,也曾给公主扶过脉,还嘱咐过公主好些保养事。还请公主一定要放在心上。” 晋阳公主点头,也不稀奇:她从小身体弱些,身边每个人都会提醒她注意身体。 然而眼前姜太史丞还加了一句:“公主以后要是有什么不适,一定要早些说出来。我知公主体谅圣人、太子的忙累,许多时候只报喜不报忧。但,就像公主时刻惦记着亲人一样,他们也更担心公主的康健。” 很多时候,太会为别人考虑的人,往往就忽略了自己。 晋阳公主一怔。 随后眉眼间绽开笑意:“好,我知道了。”又道:“我听九哥说过,遂安夫人出宫跟着孙神医学女医事,是太史丞提出来的。” “九哥觉得我打小体弱,便也让我身边一位宫人随着遂安夫人出去了——将来,会有越来越多女医吧。” 她与姜沃作别,步履轻盈走向已经在等着她的乳娘何夫人。 小小少女,看起来像是枝头才刚刚生出嫩芽的花朵。这样的生命,这样可爱的姑娘,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觉得世间美好。 姜沃送过晋阳公主,回屋后,看着自己新卦盘上的卦象。 这是她方才为晋阳公主起的卦。 她记得历史上的晋阳公主,是个十多岁就忽然病逝的小姑娘,皇帝为此痛心不已。就像她曾经见到卢照邻时,从相面与卦象,看出了中年病逝之兆一般,晋阳公主的卦象,少年时也有病劫。 但……却并没有姜沃想象中的那般严重。 她又用系统复核了一遍,果然,关于‘晋阳公主健康事’,骰子的点数虽然偏大,不属于‘吉’事,但也只是大几点,并非少年忽然早夭的‘大凶’之兆。 姜沃看了新卦盘许久,又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如她让太子李治拨动的一下一般,所有的铜片随之转动起来,牵一发动全身的形成了全新的卦象图。 姜沃将手指点在卦盘最心中的枢纽上,觉得心里的疲惫一扫而空。 不同于卢照邻的命格,是她在见到卢照邻之后,才出言示警努力去改变的。晋阳公主的卦象,却是在两人相见前,就已经与她所知的历史时间线不同了。 或许是因为孙神医在京中,或许是因为新的医书,或许是因为太子让妹妹身边的宫人一并出去学医…… 这世上的可能性有无数种。 但无论如何,能看到一个善良且热爱生活的小姑娘,好好的在这世间,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先生请尝尝。” 太史局正堂,姜沃与孙思邈对坐,特意拿了一份点心出来。 临近九月九重阳,这是一份做成菊花状的酥饼。 孙思邈一尝就道:“这并非宫里的点心吧,我尝着倒像是兴善寺的酥饼。” 姜沃赞叹:“先生的舌头也太灵了吧。” 这确实是前两日从兴善寺回来的晋阳公主送的点心,跟宫里的味道不一样,甚至有些像艾团一样,带了些草木香气。 孙思邈捋了下雪白的胡子,一笑:“倒不是老夫舌头灵,而是刚吃过——两位公主出宫去兴善寺后,又到医馆去了一趟,看了遂安夫人,也留下了这种兴善寺特有的点心。” 姜沃不免问道:“说起晋阳公主,先生这两月为公主扶脉,情形如何呢?” 二凤皇帝对儿女们,真是满腔的父爱。就像有的家长,为了自己的事儿,不一定能拉下脸去求人,但事关儿女们,却是会未雨绸缪,不惜去拜托人。 皇帝出巡幽州前,也有很多不放心:雉奴是第一回监国,既怕他不够用心做不好,又怕他太用心,跟从前承乾一样,事事求全,再把身体折腾出什么毛病来。 毕竟雉奴原本身体就比两个哥哥弱些,秋冬也好生病。 于是皇帝临走前,还亲拜托了孙思邈,请他每月进宫,给几个儿女扶脉。 孙思邈听姜沃问起晋阳公主,便道:“依旧弱些,但并无大碍。我瞧着公主较之几年前年幼之时,已然强上许多了——早产的孩子,元气总是弱些。好在公主也渐渐长大了,算是站住了。” 此时的孩子,超过三岁是一个坎,若是超过十岁,基本就算是站住了。 姜沃也不得而知,历史上的晋阳公主,究竟是因为什么忽然急病没了的,不过,在古代,或许只是一场风寒,一次感染,身体抵抗力不够的人就扛不住。 她正在想着风寒和感染,就见孙思邈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个很珍贵的半透明琉璃瓶子,封口除了木塞外,还有油纸和泥封,封的严严实实。 姜沃接过来看了一会儿,再闻到一点熟悉的味道后,忽然反应过来:“先生,不会是把大蒜素做出来了吧!” 孙思邈端茶微笑。 姜沃佩服的简直是要当场五体投地。 其实系统给出的医书上,是有土法青霉素的制作的,但给出了‘极危险级’的评价。 何为土法青霉素,就是自制肉基或是糖浆培养皿,完全不经过现代工业里的‘无菌环境’‘有机溶液萃取’‘跑胶’‘脱敏’等一系列复杂周密的工艺,直接天然养出来的青霉素。 以大唐现在的技术,能不能做到制备青霉素? 不可否认,是能的。 但这种青霉素的危险性,在某种程度上,不比毒药差多少:首先在制备过程中,在没有无菌操作台的情况下,根本无法确定这种‘土法青霉素’里,到底是青霉素含量多,还是其他杂质甚至是杂菌多。 就像是一盆土里,长出了些微的菜苗。但人根本分不出里面的菜苗,只好把一盆土一起下锅炒了一样——里头有没有菜,不可否认是有的。但能不能吃?那要是没有面临这顿不吃就得饿死的情况,还是不要吃的好。 再者,没有经过工业脱敏的青霉素,致过敏率很高。 这会子一旦抗生素过敏,可没有肾上腺素能注射抢救,一旦青霉素过敏严重,那要命的速度比感染快多了。 所以系统在医书上给出了‘土法青霉素’制备方,但标的血红血红的。 姜沃也是用红笔抄的这一段。 把‘极度危险级别’几个字抄的大大的。 不过作为一代神医,孙思邈还是没忍住,对着方子亲自培养了一下土法青霉素,也真的培养出来一点。 但他之前就跟姜沃说过,这东西,哪怕他做了,也不会拿出来见天日。除非是有疮脓太重已经病入膏肓,其余法子都无效的病人,或许才能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用一用试试。 比起青霉素,孙思邈倒是对医书上另外一种‘天然药素’更在意些。 【大蒜素】 大蒜,被称为土里长出来的抗生素。 就像现代医学仪器分析过,之所以人参能够吊命,是因为里面有些类激素成分一样。 有些植物,天生就有些对人体有益的药性。 孙思邈的《药经》里,也早就把大蒜写入其中,知其能够‘除风邪,杀毒气。’ 因此见到这‘大蒜素’,就对着试验了很多次。 终于做出来后,这回来九成宫,就特意带上——其实除了姜沃,他无人可分享,更要忍住不能去分享。 还太危险了。 与土法青霉素的制作一样,若是不能让世人明白危害时就把方子传出去,那就如同把利剑放到小孩儿手里,不能杀敌不说,得先砍伤自己。 孙思邈指着这个琉璃瓶,里面只装了三分之一不到的淡黄色液体,与姜沃道:“就这一点,用了得有几十斤的大蒜吧。” 姜沃点头,她也记得书上写的,要想通过直接吃大蒜,能达到抗生素药效,那确实得吃上几十斤才行。 “难制是一回事,制出来又不知能存留多久,时间久了,只怕也没有药效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拿来治病,且得小心的慢慢去试。”在确定安全性之前,孙思邈是准备把这个方子完全收起来的。 就算是他的几个徒弟,也只是帮着搬了几十斤的大蒜,完全被他隔绝在培养药素的试验之外。 孙思邈喝了口茶。 “说来,老夫自己做了这两种药素后,觉得如今最要紧的还不是制作各种新药。” 他顿了顿,看向姜沃,显然在等她的回答。 姜沃:……啊,是不是做惯了老师们的人,都有一样的习惯,喜欢提问学生。 不过她确实明白孙思邈的意思,于是接下去说到:“先生说的更重要的事儿,是监管吗?” 孙思邈再次满意摸摸胡子:“是,没错。” 以他的医道,对着非常详细的方子,制作这两种药素,都试了多次,而最后做出来的成品,是完全不敢用在正常人身上的,只好当做一种‘无可奈何抢救试试’药物仔细收起来。 那别的人呢?能否有他这种认知? 若是没有监管,是不是什么五花八门的药素都能出来,都要进人的嘴。他四方游医,见过经过的太多,很多药铺的药材都是不合格的。比如人参这种吊命之物,因价贵有利可图,就有黑心药铺,会把人参截断根须,然后混上其他植物的根茎一起,卖与好不容易凑够钱买参的百姓。 孙思邈实在不能不想:若是将来他试验出【大蒜素】真有奇效,能够像医书里所说的那样,治疗很多‘感染疾病’,那么必是跟人参地位相同的珍贵药物。 若是没有人来监管,天下有多少人能够抵抗住金钱的诱惑,肯像他一样,不顾成本去真正提取大蒜素,稍微脏污了一点的都弃之不要? 他看向放在桌上的小琉璃瓶:毫不夸张的说,这东西跟金子差不多贵了。 若是造假,必有暴利可图。 孙思邈放下茶杯道:“等圣人回来,我就向圣人进言——京城自不必说,有太医署就可以监管。天下各州,也可以加派监管‘医馆’‘药铺’的官员。” 姜沃点头:“是,原本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州就都有京中太医署考核过后,才下派的医博士,再添上监药官应该也不难。” 孙思邈雪白的须发,随着风微动了一下。 他对姜沃深深点头:“我常想着,有当今圣人,真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他是经过几朝几代,也经历过乱世的。 从前各地哪里有官方的医药机构,都是靠当地的医道传承,野蛮生长。 除非一地有大疫,闹得各州控制不住,才会向京城求援,看能不能从京中太医署调配大夫出来。 还是当今圣人登基后,在贞观初年,河东有一次小型瘟疫后,就开始着手建立天下各州的‘官方医疗机构’,用来为民治病与提前抗疫。 到孙思邈入京的这一年,大唐天下共三百六十州,每一州都有了‘医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十数人’,专门管各地的医疗事,将国家《医典》传达下去,同时会每年按照要求,制作一定的药物存储起来,以防有疫症流行。[1] 孙思邈历经多朝,终于在晚年等来二凤皇帝这样的帝王,心中如何不替天下万民欣慰。 他是医者,但他知道,哪怕他一刻不停,辗转各地开医馆,教徒弟,能救的病人也终究有限。 唯有能站在大唐权力顶峰的帝王,愿意不嫌麻烦,在医道上做出些政举上的改变,才能真的影响到这辽阔国土上每一州甚至每一县。 毕竟哪怕他常年游历四方,这天下也只走了几十州。 可现在,大唐的三百六十州,哪怕是‘户不足两万’,被评为荒僻‘下州’之地,也都有了经过太医署考核过的医博士。 所以贞观一朝,孙思邈哪怕依旧不肯入仕,但其实与朝廷的关系近了不少。也正是在贞观一朝,他才觉得,或许可以停一停周游四方的脚步,停下来,把自己数十年的所成,写成留与后代的医书。也愿意为朝廷拟新的《医典》。 因为他知道,这一份医典,不在是被放在长安城中的束之高阁的书籍。 它会随着成百上千的医博士,走遍天下各地! 见孙思邈神色中的动容,姜沃也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她轻声道:“先生放心,圣人已经做到的,太子殿下自然也会继续承此仁政。” “而且,这回若能添一个监药官,将来……说不定将来三百六十州,各地都有各自的‘太医署’和‘尚药局’呢。” 孙思邈笑道:“各地都有……这样的好事,只消想想,老夫也立刻精神抖擞,恨不得再活个八百十年,亲眼看着才好。” 姜沃也笑:“事在人为,先生好生保养,一定能看到这样一天的。” 孙思邈依旧是由李勣亲自送回长安。 然而李勣回九成宫后,却直奔太史局,非常好奇道:“先生有没有跟太史丞说,他最近在做什么?” 姜沃一脸演技超群的茫然:“什么?先生做了什么吗?” 李勣也不疑有他,就道:“也没跟太史丞说吗?那真不知道先生在神秘捣鼓什么东西。弄了许多大蒜不说,还问我要了许多炭火、琉璃瓶,甚至人家酒坊里蒸酒用的东西——我直接买了座酒坊,让人拆了给先生送了去了。” 姜沃:啊,怪不得孙神医这么快做出了大蒜素,原来有土豪背后撒币。 李勣带着点百爪挠心的好奇,又有些担忧:“别的倒罢了,我怕先生又在用伏火硫磺法炼丹。” 他还不忘嘱咐姜沃道:“听闻李仙师也常在丹室中炼丹,太史丞可要提醒他,一定要小心。” “之前孙先生用硫磺炼丹时就炸过炼丹炉。” 姜沃立刻抬头:“什么?” 李勣道:“孙先生的《丹经》,太史丞没看过?之前孙先生按照古籍上,又自己改了炼丹的法子,叫什么伏火硫磺法:炼丹的时候把硫磺、硝石、还有炭粉都用来生火炼丹。” “结果丹没炼出来,那炉子倒是炸了,整个屋子都炸的乌漆嘛黑的,很是惊人。要不是当时正好屋里没人,只怕要出大事!那之后,先生倒是也把这法子放下了。但这回要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是怕先生又在炼丹。如今先生年纪也大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李勣担忧莫名。 姜沃则在心里默念了下方才的方子:硫磺、硝石、炭粉……先生,原来您不只是神医,还是火/药发明的先驱啊。 第59章 太子的失落 “师父,我能看看你之前的炼丹手记吗?” 送走了英国公李勣,姜沃就往李淳风处去,想问问同为炼丹家的师父,是不是也精通火药的炼制。 若是李淳风也懂,就真是跟她省了一大笔权力之筹。 系统里有一本她一直想买,但花费颇多的书:《古之燔石记——安全化煤石烧制、火药制备》还贴心标注:检测到客户处于大唐,已进行版本调整。 她想买的选修课实在太多,实在没下定决心,买哪一本。 作为曾经的兔朝人,大多都是有火力不足恐惧症的。尤其是在熟知大唐安史之乱后,是怎么藩镇割据,又是怎么被吐蕃、突厥等国家反过来吊打的,怎么会对‘火药’不上心。 今日骤然听到李勣提起孙思邈炸炉来,姜沃立刻有一种‘走到路上’捡到钱包的惊喜。 莫非能省一千筹子? 于是她立刻就来寻同为‘炼丹师’的师父李淳风了。 “我的炼丹手记?你想学炼丹?” 李淳风从书桌后抬起头来,双手交叉搁在下颌,非常有大佬气质。 姜沃怀着无比的信心望向师父。 “师父,不用全部的手记——师父有没有用过硫磺硝石等炼丹,有没有炸过炉?” 李淳风摇头:“我不是那一派的炼丹师。” 姜沃:? 李淳风道:“你说的应当是炼制‘金丹’的一脉,以铅汞、硫磺、硝石等炼制外丹服用,以求长生——长生的我没见过几个,吃死的倒是见过不少。” 姜沃认真求教:“那师父是哪一脉呢?” “道法自然一脉吧。我觉得天地之间的日月精华、草药灵兽才是真正的‘金丹’。所以我炼制的丹药,都不用矿石,而是采用天然之物,佐以无根之水,在炉鼎中炼制时,还要吸取星月精华再服用。” 姜沃被震惊到了,不由喃喃自语出声:“师父,你这不是炼丹啊,您这只是月下煲汤吧。” 李淳风很威严地开口:“什么?” 姜沃摆手:“没事没事。师父此方才是大妙,如此方能延年益寿!” 她恭恭敬敬要告退,李淳风还问道:“不要我的炼丹手记了?” 姜沃摇头:“不用了,师父您那手记……啊,不,食谱自己留着吧。” 说完就准备溜。 李淳风反而叫住她:“你怎么忽然问起炸炉事来?” 姜沃就道:“师父,圣人忽然去幽州亲巡军伍,是又要有战事吧?如果这种炸掉丹炉的伏火法……” 李淳风:“用于军中是吧?” 他抬了抬下颌,示意姜沃坐下:“不是没有人想过。破城一直是从军最要紧的事之一,什么法子,自然都会去想的。” “将作监之前就跟兵部一起,重修过东汉末年后,魏武帝曹操用来打袁绍的‘霹雳投石车’。用来破城门。” “硫磺硝石等物混之易燃,当然有人考虑过以此燃火攻城,不过……太难控制了,那可是大军,别炸不到别人,先把自家的军营点炸了。” “倒是现在有时候开矿,或是采石,不怕炸伤百姓的荒地,有时候会把这些粉末混了放进去,再扔个火把,能炸开最好,不能就只好人工去采……总之,这种不可控的配方,可用性很小。” 李淳风严肃道:“师父跟你解释这么多,就是让你别好奇心起,跟着孙神医的方子乱试炼丹——他炸了炉没伤到自己,是因为早有准备,炼之前就知道危险,不会呆在附近。” “之前魏晋时候,炼丹盛行,不知道有多少道士炼丹修仙没成,倒是直接归西。” 姜沃表示受教,不会去乱折腾硫磺硝石等物,果然,不能小看古人的智慧。 每个时代都有凤毛麟角的聪明人,她能想到的,一定有人已经想到,只是限于时代技术暂时没有做到。 可见该花的权力之筹,一点儿少不了。 姜沃暂时没攒够购买【大杀器】说明书的筹子,就把这件事先放下了。 重阳后。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宫里的氛围也是冷清了起来——已有御前亲卫传回消息,圣人已经从幽州起驾,不日将回到九成宫。 各宫妃嫔只好遗憾地把各种玩器收了,等着圣人回来。 不知临近年节,圣人会不会有心思多去后宫几回。 “圣人的心思在这里。”姜沃与媚娘在灯下并头看大唐的边境舆图。媚娘的手指,点在一处,指尖因为用力,有一点发白。 辽东。高句丽。 她们在看的是李治送给媚娘的舆图。 这样完整详细的舆图,姜沃之前都没拿到过。摊开来,是一张比桌面还要大的薄绢,卷起来,只是细细的一条,可以塞到手绢匣中,一点儿也不显眼。 “我也没想到,太子会送我这个。”媚娘收到后也挺意外的。 自从李治成为太子,入住东宫后,哪怕在九成宫,两个人见面也减少了许多。而且不再是之前凭默契在兽苑‘偶遇’。 媚娘送过端午节长命缕后,李治的态度也跟着改变了,每回两人分开前,李治都会与媚娘说一下,他近来在忙什么,大概要到哪一天才能有空。 两人心照不宣,都很快进入新模式——太子,万事要更当心,不能如晋王时,随意溜达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中秋前,李治送了媚娘一份节礼。 媚娘拿回来才发现是一卷绘制精良的舆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都用了不同颜色的图标。 她很喜欢这份礼,能从这张图上,看到大唐的全境,看到大唐之外的国度。 “太子也猜到,圣人亲巡幽州,是想要对高句丽用兵。将来各地的府兵应当会集中向幽州。”她的手指在舆图上画过一道线:“再进辽东。” 媚娘想起太子说起这件事时,难得带了些低落:“之前几年,新罗百济都因高句丽派兵屡次侵占他们国家的城池,多番派使臣来朝求过父皇,请求大唐出兵压制高句丽。” “可父皇都置之不理。父皇还跟我说过,没到征高句丽的时机。” “可现在,我做了太子,父皇就开始调兵备战高句丽……”李治一向柔和的眉眼有些下垂。 “父皇大概是怕我将来没法开疆扩土,所以想要替我扫平一切,他才能放心。” 媚娘静静听着,没有安慰李治什么虚话空话,说什么‘圣人才不会这么想’‘圣人自然是信赖太子’这样的敷衍话。 李治既然这么说,就是体会到了皇帝的心情。 毕竟国赖长君从来不是一句虚话。原本的太子承乾本身就是嫡长子,礼法上最正当不过。也做了十多年太子,若无后来的足伤以及荒唐事,接过江山的时候,应当是个成熟的君主了。 可现在,皇帝难免想着太子才十六岁,又素温厚忠孝,不善与人争斗。 自己要趁着还健壮的时节,多替雉奴打平天下,扫服边患,将来再留以王佐之臣,让他只‘守成’即可。 自古雄才伟略的皇帝,定的从不是一时计,而是百年计,后代计。 就像秦皇书同文车同轨一般,并不只为了自己一朝一代,更为后代子孙统御天下计。虽然他的直系后代很快给他把秦朝霍霍了,但他当时定下的国策,一直影响至今。 高句丽。 隋唐都盯住高句丽,也是有缘故的。自古来君王都没有放弃过关注辽东之地。其地理位置,最要紧的是,与其余薛延陀、东突厥等国家不同。高句丽不是以游牧民族为主,而是个跟中原之地一般的农耕之国。 二凤皇帝也曾派过使臣到高句丽去,与周围许多草原上的国家逐草而活的习俗迥异,高句丽城池坚固、都城繁华,甚至文化程度也不低——就像是一个小号的隋唐。 当年唐的起家,不也只有晋地吗? 如今高句丽的地盘,并不比当年隋唐起家的时候差。 因而在有战略眼光的皇帝眼里:高句丽,就像是蛰伏的虎狼。 姜沃低头看着舆图:皇帝的担忧倒也没错。 辽东一带,是跟关中一样,一旦诞生一个强大的政权,是能够参与天下争霸的。 比如后来把宋压得很难受的辽,比如金朝,比如从辽东起家最后入了中原的清。 高句丽是要打,但年幼的晋王刚做了太子,皇帝便立刻已经有整兵的行动。 不光李治能看出来,只怕其余看出皇帝心思的朝臣,心里都会犯嘀咕,同时也在心里认定,太子仁厚,恐将来长于治国而弱于军旅。 媚娘当时看着有几分低落的李治,很直接就道:“殿下若此时就开始难受失落,将来可是失落不完的。” 李治:…… “我以为你会安慰我两句。” 媚娘莞尔:“殿下何用我安慰?殿下早知道该做怎么做,就是心里犹豫,又有些不甘心罢了。” 李治把头别过去:“哪有,我没有不甘心。父皇雄才伟略,我自不如。父皇不放心我,要提早征高句丽,也是应该的。” 媚娘‘哦’了一声,也不再说,专心去撸大猫。 还是李治忍不住,转头问道:“怎么能说话说一半?” 媚娘拿手指去戳猞猁的额头,把李治的心思一一说出来:“殿下自然不是个只能由臣子辅佐,萧规曹随,将来不能建功的太子。只是如今刚入东宫,圣人难免看殿下是需要处处替你打算好安排好江山的幼子,朝臣看殿下是宽和仁厚需要臣佐的年轻太子,殿下当然不甘心。” “但殿下又知道该怎么做。”媚娘转头看他,很认真道:“殿下明明知道,现在该做的,就是陛下心里的守成太子。” 要是现在李治因为这点不甘心,就非要跳出来表现,才会犯错误,才会令皇帝失望。 他现在能做的,最令皇帝安心的事儿,就是表现出一个守成之君的应有素质来。 李治抬手指了指心口道:“武才人所说,实在与我心中所想一样。只是……真是有些难受。” “我忽然懂了,大哥之前说的那句‘要记得开创难,守成亦难,要多向父皇学’的另一种意思。” “做父皇的儿子很好,但做父皇的太子,真的……好累啊。” 媚娘就见李治眉宇间,闪过明显的疲倦。 是啊,做当今圣人的儿子时,像是一只呆在雄鹰翅膀下很安稳的雏鹰,想想自家的父皇,就很骄傲很安心。在李治安心做晋王的那些年,他有喜欢的东西,父皇就会对他笑道:“好,都给雉奴留着,将来带到你的并州去。” 可现在,父皇要留给他的是大唐江山了。 不光父皇换了目光在看着他,审视他,所有的朝臣,当面都在用拜见太子的恭敬礼仪对他,但背后用隐蔽的掂量的目光来打量他。 最惨的是,这些朝臣衡量的目光最终会变成一种可惜:唉,太子,始终是不如当今圣人的。 李治走到了山巅,也感受到了山巅的寒冷。 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情,与媚娘道:“放心吧,我也只在这里,放纵自己失落一二。在外面,我会做一个不出错的太子。” 做父皇这般千载明君的太子,不出错就是最好的表现了。 媚娘笑道:“我们都相信殿下。”又关怀道:“不过殿下不要自己担着一切,郁郁于心,遇到什么事儿,便与我们说一说。” 李治最后揉了一把猞猁毛茸茸的头,起身时,面容上的失落已经一扫而空,回到了那个年轻温和的太子:“好。” 知道有人能够理解自己,且会相信自己,将来也能做一个好皇帝,心里舒服多了。 他们不会用朝臣们(尤其是世家朝臣们),那种又可惜又庆幸的目光看他,李治就觉得这山巅哪怕依旧寒风刺骨,但并不孤单。 十月里,太子率朝臣亲迎皇帝回到九成宫。 皇帝先屏退朝臣,只留下太子,与太子谈了半日。 对雉奴,二凤皇帝哪怕知道他已经成了太子,自己不该再过分疼宠溺爱,但过去十多年的惯性是改变不了的,私下里还是那种又当爹又当娘的状态,衣食住行都很操心。 皇帝改不了,后来也劝服了自己不必改:或许他给承乾就是太多的期待和沉重压力,若是父子间也亲密如他和雉奴,一切说不定会不同。 就像雉奴敢于伏在他膝上哭诉,敢于直接告诉他,想要陪着大哥去昭陵,而且还要给大哥带很多东西。 然而承乾,却自始至终什么心里话都不敢与他说。 李治并不知道父皇这些心理活动,但他跟‘皇帝兼父亲’的相处一向娴熟。 见父皇回九成宫后,不先问政事,反而先问起他身体如何,有没有累着,以及公主们都好不好,李治也就迅速调整状态,把准备好回禀的公事往后排去,先说家常话。 太子甚得帝心,明帝意,父子从无龃龉,俱是言合意顺——以上,是云湖公公的评价。 他深深感慨:原来真正的高手不显山露水啊。 原来连他都以为魏王李泰最会讨陛下的欢喜,凡事格外殷勤上进——现在才知道,那真正的高手,是恰到好处啊。 这不,听皇帝这么关怀,只见太子脸上浮现出笑意:“托父皇的福,还令孙神医每月来九成宫,儿子和姊妹们都很好!”又很自然随意地握住皇帝的手:“倒是父皇往幽州去一趟,有没有累着?之前父皇就夜里睡的不好,在外头只怕睡的更不好了吧。那头疼症候有没有再犯?” 皇帝心中温软,含笑道:“放心,都好。出去了一趟,倒觉得比每日闷在宫中清爽似的。” 云湖就听太子又道:“那父皇也不能就不吃药了——父皇出去这一趟,孙神医的方子吃的也够久了。既然父皇回来了,那明儿朝会后,儿子亲自回长安城一趟,将孙神医请来,给父皇重新扶脉换个方子。” 云湖眼睁睁看着皇帝嘴角飞扬:“好,雉奴有如此孝心,朕哪有不好的?只是现在外头冷了,若是骑马回长安,可要裹上大氅,别冻着了。” 站在角落的云湖公公:感觉俺戳在这里有点多余。 如此,父子俩先叙了半日家常,李治才将建国事一一回明。 太子回完话松了口气似的笑道:“父皇总算回来了!” 皇帝也含笑:“瞧着你也累了,朕回来了,你可好好歇两日。” 李治退下后,皇帝才又召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挨个问过太子监国的表现。 听闻太子行事不骄不躁,善于听取老臣的谏言,颇为满意。 等晚膳时分,皇帝召太子一并用膳,并夸赞道:“雉奴第一回监国,做的不错。” 李治就顺着皇帝答道:“儿子还年幼,有许多需要学的。就按照父皇的意思,凡有大事,要多听几位宰相的意见。” 皇帝颔首。 事关辽东,因隋炀帝的教训实在太惨痛。哪怕是二凤皇帝,也格外谨慎,在调兵初始,就要亲自去幽州瞧一眼才罢休。正好,他一来一回这两三个月,也考察一回雉奴监国的水平。 并不需要雉奴多出色——他现在正需要一个不自专,不武断,很稳的监国太子。 因二凤皇帝还有一个主意,藏在心里谁都没说:他不但是想征高句丽,还是想亲征高句丽的! 到时皇帝御驾亲征,肯定要太子坐镇大后方监国。 那就不是太平寻常之时的监国了。 皇帝此番亲巡幽州,让太子监国,正是要看看幼子做了太子后,有没有变得想要独断揽权,急着树立太子的威望——若是如此,皇帝是不放心御驾亲征,把后方交给这样一个急躁不听人言的年轻太子。 但这回雉奴的表现,很符合皇帝的心意。 头一回监国,没有急着树立自己的东宫威望,搞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凡事稳稳当当的,都一一问过宰辅们的建言。 那皇帝就放心了。 毕竟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从前就是给他坐镇大后方的。只要雉奴肯听这些老臣们的谏言,他就不怕前面打仗,后面出事,可以放心亲征了。 且说皇帝对这回太子监国颇满意,但很多朝臣不这么觉得。 他们觉得太子的存在感,真是有点弱了。 大概是年纪轻的关系吧,似乎没有什么大主意。 这样的太子,皇帝能满意吗? 最先生出这样想法的朝臣,是从前的魏王一党——他们打心底里希望皇帝对太子不满意,这样他们还有机会再拥立一个新太子。 不然他们以后的仕途就完了。 体会最深的是从前魏王党的中流砥柱,宰辅之一的刘洎。自从魏王被贬,晋王做了太子,他那日子过得哟,实在是憋屈。 新入东宫的年轻太子倒是没有把他如何,但架不住长孙无忌排挤他。尤其是刘洎自己还出了个昏招,主动跟皇帝请命道‘太子年幼,从前与诸朝臣未有来往,不如陛下安排三省六部的宰辅,可轮番去与太子谈论政事,令太子广听善言。’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好的建议,皇帝愉快地采纳了。 李治也觉得挺好,他可以多与不同朝臣们谈讲政事,学着如何做一个储君,也能更快的熟识宰辅。 对刘洎自己更好:可以借此得以出入东宫,亲近新太子,逐渐将身上魏王党的标记洗掉。 但刘洎此举,实在是动了长孙无忌的根本利益。 长孙无忌大怒,心里恨不得生啃了刘洎。 雉奴是他最先慧眼识珠,挑中的储君。在长孙无忌看来,这一路,也是他居功至伟,把雉奴从晋王辅佐到了太子。 当时你刘洎在哪儿?在对立面跟着魏王呢! 结果现在倒是跑来亲近太子了。 相当于他长孙无忌辛辛苦苦种了一棵树,从小树苗终于养到开始结果子,到了收获的季节,结果刘洎忽然窜出来开始偷他的桃,甚至还带着好多人一起偷他的桃子! 长孙无忌不踩他,就不叫长孙无忌了。 于是太子监国这些日子,长孙无忌便数次把刘洎踢出决策层。不但如此,还给他安排了别的事儿,阻止了他再去东宫跟太子套近乎。 李治对此倒是有所察觉,但对于现在的李治来说,长孙无忌和刘洎选哪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 刘洎在憋屈中生出了惶恐:现在就这么排挤我,若是将来太子登基,长孙无忌翻旧账怕不是要直接干掉我啊! 于是以刘洎为首,被长孙无忌排挤了去做冷板凳的魏王党,都开始盼着废太子的事儿再次发生。 毕竟主少国疑,太子虽是占着嫡,但上头占着长,占着贤的还有好几位皇子呢! 恰好这一年,吴王李恪上书请命回京陪父皇过年,从封地来到了九成宫。 第60章 双重世家 十一月,一场落雪后,圣驾启程回长安皇城。 回长安的路上,李治和吴王李恪一并骑马缓行,陪在皇帝的车驾旁。 两人都裹着毛茸茸的大氅,带着风帽,边勒马缓行边闲聊家常。 “三哥,年前事多,你也没来得及在这九成宫附近的天台山多转转。”李治以马鞭指着周围的风景,转头对吴王李恪笑道:“倒也无妨,年后咱们还回九成宫。” 李恪生的剑眉英目,身形魁梧,又是二十五六岁最为少壮之年,骑在一匹乌黑油亮的良驹上,越发显得威风健壮:“年后还回九成宫?也是,宫里住着不舒坦。” 太极宫冬日阴湿,夏日潮闷,所以当年,二凤皇帝特意给‘光荣退休’成为太上皇的李渊陛下起建大明宫。 只是还没有修好,高祖就先龙驭宾天,大明宫修了一半就这么放着了。 李恪问道:“父皇没想过重修大明宫?” “父皇说他见到大明宫,难免想起祖父,心中难受。还是另外选了地,准备就近修一座翠微宫,已定了阎尚书去主持修葺了。”阎尚书阎立德,正是大画师阎立本的兄长,专擅营造,不只主修过玉华宫等行宫,昭陵也是他负责设计和总建的。 这回要修翠微宫,皇帝依旧是点了他。 李恪是头一回听说此事,跟着点头,说着不会错的话:“一切以父皇龙体为重。” 哪怕是兄弟二人很随意的闲聊着,李恪也始终注意勒住坐骑,虽是并行,但始终将马落后于太子的马半头。言谈间,也是对太子的恭敬大于兄弟间的亲近。 李治察觉到他的态度,脸上笑意温和。 甭管朝臣间有什么暗流涌动,甚至早在李恪到九成宫前,长孙无忌就特意过来跟李治提起‘要提防吴王’。 但此时兄弟俩处的倒是挺和睦的。 李治向来也愿意站在别人的处境上想一想:大家都是皇子,他并不要求三哥吴王这种又年长又有本事的皇子,对皇位从来不动心。当年大哥的太子位不稳,有希望的皇子,一定都是动过心思的。 也不苛求父皇跟前只有他一个皇子受关注疼爱。这一年出了这么多事,三哥为了自己将来考虑,想回来跟父皇加深父子感情,探一探他这个新做了太子的弟弟的态度,是人之常情。 他只需要三哥做到对他这个太子面上尊敬,背地里也不算计就够了。 目前看来,三哥对他的态度很合适,没有居长的傲慢,是很得体的对太子的礼数。 李治也就客客气气相待。 当然,对吴王的表现,长孙无忌是不肯信的,跟李治说:“这就是外作恭敬内藏奸险。” 李治问道:“那若是三哥待我不恭敬,舅舅岂不是又要说,他为人僭越张狂,不把我看在眼里?” 长孙无忌干脆点头:“没错。” 李治:……那舅舅您就直说,三哥存在即不合理呗。 长孙无忌苦口婆心:“雉奴,你这孩子看谁都是好人。唉,也罢,你只管每日跟着圣人学着理朝事吧,我来替你盯着吴王。” 此时在回长安的路上,长孙无忌也骑马随行,见到李治跟李恪还聊的有来有往的,就觉得心口窝都疼:怎么这么不听老人言呢。 就算吴王此时没有夺储的野心,就能保一直没有吗?如果支持他的人够多呢?如果皇帝在如今其余嫡子已然不在跟前的时候,眼里又看到吴王这个年长的庶子了呢? 这不都是变数甚至危险吗? 是危险,就应该扼死在摇篮里。 走到这一步,身上流着长孙氏一族血脉的皇子,三者已去其二。长孙无忌得保证这个唯一。 天大的事儿比不过年。 不管因吴王李恪入京,又惹起京中多少暗流涌动,也都暂且是暗流,面上还是热火朝天准备年节。 这一年大年初一,是姜沃入宫七年来,起得最早的一年。 这也是姜沃参加的第一个元日朝会。 元日朝会——一年里最盛大的朝会。不只有在京的文武百官朝参,更有各州府奉命进京的要员,以及各番邦派来朝贺的使臣也要一并入皇城,向皇帝恭贺新岁。 是一年一度的大场面,因而出门的时候,姜沃虽然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刮得面皮生疼,也是抱紧了自己的小手炉,带着点振奋披星戴月往太极殿走去。 这份冷她受的也高兴。 一个时辰后,她就对以上感想后悔了。 姜沃忽然深深体会到,古往今来要想做官,为什么得有个好体格——这身体弱点的在这儿也站不住啊。 她站的又冷又麻,只好跟小爱同学聊天分散枯燥的等待:小爱啊,我还是太年轻了。 那种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的满足,在吹了一个时辰东北风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无比怀恋起之前几年的日子——过年不用早起收拾着去当值,可以听着晨起回荡的钟声,在床上抱着被子翻来滚去,等数百下晨钟结束后,继续睡觉。 今天,姜沃是绝早起床,早到她都怀疑自己还没来得及进入深度睡眠。她这还是住在宫里,别的官员要起得更早,要是住的离皇城远的,估计通宵没睡的都有。 凌晨三四点中的黑夜,若是从上空俯视,应当能看到从长安城各处进宫的官员,汇聚成一条灯烛连成的线条。 姜沃心中算着时辰,也就是不到五点吧,群臣已经在太极殿门外的大广场上站定了。 宰辅们站在最前头能暖和一点,因靠近殿门处,有两座大鼎,彻夜燃着灯油不灭,多少有点暖和气。 好容易太阳从东侧的殿宇后缓缓升起,姜沃感觉到了丝丝融融的阳光落在了身上。 终于,前面的队伍动了起来——一众宰辅们,由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带领着,带头去里头拜贺,代表百官给皇帝念诵骈文贺新岁。 剩余的官员还是站在外头,翘首以盼宰相念完,好赶紧散了,各自回家去喝一碗热汤。 姜沃回宫正司后,也是被陶姑姑和媚娘直接用厚衣裳包了好几层,灌了好几天驱寒药才算完。 有了这一日刻骨铭心的寒冷,等到十八年二月,圣驾再次来到九成宫后,姜沃就跟媚娘道:“九成宫是避暑胜地,可惜里头没有好的温泉。” 媚娘想起一事:“圣人也令人修了汤泉宫。以后说不定会去吧。” 汤泉宫?这不就是玄宗改名为华清宫的行宫吗?姜沃默默将其加入大唐待打卡景点。 既到了九成宫,皇帝欲率太子并在京诸王重臣行围猎事。 林苑的管事闻讯,特意来回禀:今年冬寒,山上的野兽怕是饿极了,春日里发现了不少下山的踪迹,前几日还有成群的野猪出没的痕迹,只怕惊了圣驾。 野猪与家猪虽然都带了一个猪字,但战斗力绝不可同日而语。成年的野猪皮糙肉厚,横冲直撞,哪怕是老虎豹子见了,有时候都要绕道走。尤其是野猪凶蛮,不惧人声,论起伤人来,老成的猎户中向来传着‘一猪二熊三虎’的排行。 若是有落单的老虎下山,林苑的管事都不至于如此紧张,但偏生是成群的野猪下山——它们哪怕见了圣驾,也不会畏惧人多,也敢冲的。这万一伤着皇帝可怎么好。 这管事的意思,是想请陛下过些时日再狩猎,容他们清理一下林苑中危险的野兽。 然而二凤皇帝一听:什么?有野猪群下山,速速安排狩猎。 不负皇帝期待,狩猎日果然遇到了野猪群。 因早虑到此,皇帝特意带了重弓来——他年轻时就惯用比常弓重两倍的重弓,攻刘黑闼城池时,曾一箭‘射洞门阖’。 此时见几头野猪横冲直撞,二凤皇帝起弓,连出四箭,连中四头狂奔中的野猪! 箭矢入眼,野猪应声倒地。 只是野猪生性不知怕,剩下的几头还是毫不畏死,一路冲过来。 距离很快近到已经不适合用弓箭了! 皇帝早安排过亲兵,此时还是忍不住再回头看向李治所在之处,然后喝道:“护住太子!” 至于他自己,倒是忽然起了少年时心性,弃弓箭而握刀,翻身下马,亲手以刀劈猪。 他这番操作,简直把随行重臣的心脏都吓得跳出来了,房玄龄这样一向稳重内敛的人脸都青了,民部尚书唐俭更是叫出了尖叫鸡的声音:“快!护驾!护驾!” 亲卫们于万般震惊中被这一嗓子吓醒。立刻奋勇上前,把野猪就地解决——这要是让野猪蹭到皇帝一点儿,他们不得提头来见! 亲卫们冲的太猛,以至于只来得及亲手干掉两只野猪的皇帝不太满意,回头对方才叫的最‘出众’的唐俭道:“卿当年为朕天策府长史,难道忘了天策上将?不过区区野猪而已,何须如此失态?” 唐俭捂住自己的小心脏,被这句话气的险些再次坠马。 立刻与房玄龄一并立刻郑重上谏:“陛下当年征战四方,是为将领。如今万金之躯,如何能……”不顾安危,只顾痛快就跟野兽硬刚啊? 还没说完,就见皇帝很不在意地摆摆手,再次翻身上马,兴致盎然左右看看:“不知还能遇到什么下山的凶兽。” 房玄龄和唐俭脸色再次铁青,这一刻两人同时深深怀念起了魏征。 求求魏侍中你给皇帝托个梦,好好忠言逆耳一番吧。 皇帝上马后,李治上前替父皇擦了擦溅在衣袖和手上的血迹。皇帝对他笑了笑,关切道:“雉奴没吓着吧。”见儿子好好的,这才放心。 转头又指了地上一头野猪:“这是恪儿杀得吧,那这头就给你了。”方才亲卫上前群战野猪,李恪也下马冲过去了。 李恪脸色倒是不像大臣们一样铁青,而是带了种手刃凶兽后的激动,闻言谢过父皇。 二凤皇帝颔首而笑,想起吴王方才的勇猛,还道:“你方才倒是挺像朕当年的。” 一言既出,甭管说者有没有心,听者想必是有意了。 初春的天台山,草色初蒙,碧色如玉,清新怡人。然而长孙无忌的心情,却好似那被野猪踩踏过得草地。 果然,经过这一场狩猎,有皇帝那一句话,九成宫中,渐渐起了些流言。无外乎是些‘国赖长君’‘吴王英果类圣人’等语,搅得人心如同春光一般浮动。 “雉奴,之前我怎么与你说的?”长孙无忌看着依旧在案前学着看奏章的小外甥,很是头疼。 李治抬头:“舅舅,这些流言父皇也知道了——还问过我。” 一句话,立刻吸引了长孙无忌全部注意力;连忙追问道:“什么?圣人怎么问的?你怎么答得?” 李治笑眯眯:“我觉得,我答的还过得去吧。” 经过上一次的承乾与青雀两爱子相争,闹到一废一贬的下场,皇帝虽未对人提起,但心里已经深悔——如果当年,能够早些压制青雀,会不会如今三个儿子都在身边。 有上次的惨痛教训,皇帝如何会不留意关于储君的流言? 之所以还未镇压,是想看看雉奴会不会慌神,又会有什么反应。 谁料大半月过去了,皇帝就见雉奴依旧是一切如常,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都没有多练习弓箭的意思。 皇帝就把他叫来问:“人人都夸吴王英果类朕,雉奴不欲勤加习武,也如朕一般?” 李治摇头:“父皇乃天人也,兄长们都有长处似父皇,只是皆不如父皇。比如三哥,父皇也只说英果相类。” 他带着濡慕望向皇帝:“若是每个人都能习得父皇一项长处,那么儿子更愿治国类父皇。” “外头的流言,我也听到了,无非是说儿子年纪不如三哥,英武更不如。” “若此时依旧是隋末乱世,儿无三哥英果,又年幼,那将储位让给三哥陪父皇打天下也未尝不可。” “然父皇早已平定天下。且自父皇登基来,海清河晏,政通人和,德泽远洽,百姓安居。我正该学父皇理政安民,倒也不必非在骑射上与三哥争高低。” 他说到这里,还转头看了看殿内,见宦官宫人皆在,便趋身上前,伏在皇帝耳畔小声嘀咕道:“而且父皇那日一时兴起,不要人护卫亲手刃凶兽,之后这大半月,可是被御史们追着上了一本又一本谏章。不知父皇可有为此英勇头疼否?” 皇帝觉得心都要化了。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字字句句都说到朕心里去了。 流言蜚语,不只有皇帝和太子听到了,吴王也听到了。 但他比较惨的是,听到的晚了点——毕竟常年不在京中,其实没什么铁杆人脉,这种事涉储位的流言蜚语又比较要命,除非过命的交情,一般没人直接跑去跟当事人说。 等他终于从随他入长安的亲卫口中听到这些流言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早在年前,刘洎等朝臣们与他接触时,他就感觉到有点儿违和了。而年后,他又在林苑中出了风头后,这些人看他的眼神越发让他有点寒毛直竖。 而听到‘皇帝有心废年幼太子,立年长类己吴王’的流言蜚语后,李恪就不是寒毛直竖了,他简直是体会了一把心梗。 走!这就赶紧跟父皇请辞,离了这个旋涡! 若说从前李恪确实心里还有一点浮动的念头,但在他跟皇帝辞行,立刻获准后,也就知道,父皇是不属意自己的。 于是他还不忘去与太子辞行,隐晦解释了下此事,表示接下来三年再不会请命回京。 “舅舅觉得如何?”李治觉得自己解决的很完美。 然而见长孙无忌还是眉头紧锁,不由好奇请教道:“舅舅觉得有什么不妥?”难道他说错了什么话? 长孙无忌摇头:“殿下言行没有不妥,只有一事——该再多留一留吴王,最好一直将他留在京中。” 饶是李治,下意识都没明白长孙无忌的意思,不由道:“一直留下?舅舅,你不是很忌惮三哥吗?那留下他干什么?” 等长孙无忌右手往下一劈,李治才明白过来,立时就惊了。 “舅舅!”竟是留人不留命那种留下! 长孙无忌见他这般,就缓了语气哄道:“也罢,不是非要他的命。” 他只是觉得,李恪一直不进京不接触刘洎等人也罢了,既然来了,还出了这么大的风头,那说不定便是有夺储之心。既如此,与其放虎归山,还不如这次就彻底留下他。 哪怕仁慈些不要了他的性命,也可借着这次事,把李恪架到火上去烤,把他跟刘洎等人捆成一堆,一起废了干净。 李治还欲再说,长孙无忌却觉得小外甥始终是心慈手软,果然还是少年人狠不下心,倒是不肯跟他再说自己的计划,反而主动换了话题,就律法事教导起来。 若是两人肯摊开来谈还好,说明还好商量。 见长孙无忌直接不聊了,这回换李治开始头疼了。 最后也只好再三叮嘱长孙无忌:“舅舅还是不要动三哥的好,父皇圣明烛照,什么看不透?” 长孙无忌面上点头,心里却道:陛下在儿女事上就看不透。 宫正司内。 媚娘和姜沃依旧在对着棋谱摆棋局。 媚娘就道:“好在吴王还是顺利离了九成宫,太子也好安心了。”否则李治还真挺担心舅舅不听自己的劝说,非要去搞个大动作。 姜沃把白子放在合适的位置上:现在太子和长孙无忌就开始出现分歧了吗? 她便与媚娘道:“想想太子将来要面对双重世家,确实是一条艰险之路。” 媚娘手一顿,抬头看她:“双重世家?”这是她第一次听这个词。 如今说起世家,自然是以五姓七望为首,从前氏族志上兴旺了数百年的世家。他们自矜远叶衣冠,旧望之族,也凭借家族多年底蕴,一直把控着朝堂,做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这自然是皇帝一直要打压的世家,但—— 人都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 其实站在后世人的角度来看,李唐皇室本身也出自世家门阀‘关陇集团’。[1] 皇帝此时或许根本感觉不出来有一种新世家的出现,因为他本人就是执掌这股势力的最高者,在他看来这是皇权,并非是干扰朝局的门阀。 但当二凤皇帝离开,一个能完全领导镇压关陇世家的人离开,这份‘皇权’,会稳稳落在年轻的新帝王手里吗? 起码在历史上,这份权柄最开始是落在了长孙无忌一党手里。 姜沃跟媚娘彼此太过熟悉,只简单两句话,媚娘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媚娘下意识说了一句:“国舅?”又摇头,不,不只是长孙无忌,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新贵权臣。 媚娘沉默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太子,真是任重道远啊。”他要面对的,并非只有自矜门第的旧族,还有正冉冉升起的新的关陇门阀。 许多人觉得太子幸运,有圣人这样的父皇替他打下江山,再交到他手里。可其实,太子要真正拿到自己的江山,也只有靠自己。 去掌控住名义上属于自己权力,是每一个能真正君临天下帝王的必经之路。 媚娘想通后,带了一点笑意落下黑子。 不可否认,意识到双重世家这件事后,媚娘心里是有一份新的笃定在的:她原来总觉得,太子没有那么需要她——夺储君位,扳倒世家,都有别的人会帮助他,自己更多是个‘解语花’,能够理解他的苦恼和烦闷。 但是她善解人意,或许也有旁的女子能做到,身份上还不会像她这么麻烦。 比如若是长孙家有合适的姑娘,或是英国公府有合宜的女子可以入宫,岂不是在身份上都比她更适合帮扶太子—— 可现在,媚娘确定了,李治会需要她的。 在将来他发现,做了皇帝才是真的孤立无援之后。 他需要的,不会是出身太原王氏的太子妃,也不能是长孙氏等关陇贵族出身的女子。 而是能理解他想压制数百年名门士族,也想要从权臣手中夺回完全‘皇权’的自己。 他们终究会是一路人。 第61章 制授太史令 炎炎夏日,正午。 姜沃从廊下一路走来,一个人也未见到,只有滋滋蝉鸣伴随她的脚步。 六月暑热,她只从太史局前院走到袁天罡的屋门口,就闷热的难受。 怪道二凤皇帝这种常头疼、风热的人,夏天没法住在这太极宫里。 只是今年,皇帝没有去九成宫避暑,同时,也没留在宫里。 这是贞观十九年的夏天。 皇帝正在率军亲征高句丽! 且不光皇帝在亲征高句丽的前线,连太子都已随军东征,不在长安——此事现在看来已成事实,但在今岁贞观十九年初,皇帝刚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反对的奏章雪花样飞进立政殿,险些没把皇帝给淹没了。 朝臣们太过震惊,震惊到一时不知道该集火反对哪一条:究竟是皇帝万金之躯御驾亲征更欠妥?还是皇帝亲征居然带上太子更欠妥? 说句大逆不道但是很该考虑的话:那可是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万一出了什么事,皇帝和太子都交代在高句丽,那一国怎么办?! 以褚遂良为首的朝臣们苦劝不止,甚至大有长跪不起之态,然而皇帝这回‘郎心似铁’,毫不被谏言动摇:就要亲征,还就要带上太子! 谁劝也不好使。 毕竟……皇帝在心里算了算自己的年纪,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能够手把手教太子怎么打仗了。 而且东征高句丽这一仗,是教学最丰富的一仗:这回皇帝不但调动了北方各地的府兵,还调动了契丹、奚等外邦部落骑兵。同时,早在一年前,他就在命人造运粮船、战船,各备了千艘有余——是多方面布局,最后水陆并进,直奔辽东! 从大方向说,可谓是陆战、水战、甚至于外邦协同作战具备。 往小里说,每一支队伍的安排:具体到每一路军的骑兵、步兵、弓/弩手、哨兵、刀盾手的兵种排布也都是学问。 更别提还有征兵、军需、钱粮等后勤的安排。 二凤皇帝有太多想教给太子的。 他已经手把手教了太子两年的理政,现在,他要再亲自教一教他的战事了。 当皇帝,尤其是二凤皇帝这种帝王,决定了要做什么后,群臣的反对,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了。 况且皇帝最后也算是妥协了一些:他答应朝臣们,哪怕太子随军东征,也不会去太前线,他会把太子留在定州,主监军需后勤事。 至于长安这个最后方,则由房玄龄坐镇,其余重臣,诸如长孙无忌、唐俭、褚遂良、刘洎等全部随军东征,简直是搬了半个朝廷去定州。 贞观十九年二月,皇帝与太子自长安开拔,大军东征。 如今也有四个月过去了。 姜沃叩了三下门,袁天罡的声音平稳传出来:“进来吧。” 见弟子进门,他把用井水浸过的凉茶往前推了推:“大中午的过来,是东边有信回来了?” 姜沃点头,把刚拿到还未拆封的信函递给袁天罡。 “圣人已经过了卑沙、兵临辽东城下了。” 辽东城,正是当年隋炀帝久攻不下之地。 而卑沙,姜沃把舆图跟她记忆里的现代地图对照想一下,应当是辽宁大连一带。 可见战事正在稳步推进。 这是李淳风的信,从遥远的高句丽前线,随着大军的情报一起送回长安来。长安城中为了此次大战,专门成立的分函处,今日中午将李淳风的信分到太史局来。 姜沃就立刻拿来给袁天罡了。 这回皇帝东征,李淳风也奉命随军同行。 不过,不是因为占卜术,而是因为火药,二凤皇帝要随身携带一个火药专家—— 在此之前的贞观十八年,姜沃终于攒够了权力之筹,一键购买了那本《古之燔石记——顺应时代的安全化煤石烧制、火药制备》。 但事情的起初,却并不是火药,而是一盏小小的矿灯。 去岁,贞观十八年夏日,九成宫。 吴王李恪虽离京,但京中关于太子之位的流言,其实并没有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情形。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缘故就是:太子之前的封地并州,突然接连发生了好几起爆矿之事,矿工伤亡不下数百人。 并州,是多煤矿、铜矿、铁矿的富庶之地。 按照唐律,矿产可私人开采,官中收税——但这私人,当然也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就可以。比如这并州,既然原先是晋王的地盘,这矿产当然也大头是晋王的,剩下的一小半里大头又是英国公的。 皇帝疼爱幼子,原本将并州给幼子就是希望他过得富裕舒坦。对于矿产归属于晋王,皇帝都是许可的。 从前也无事,偏生就在贞观十八年,晋王被立太子一年后,并州接连发生了三四次炸矿事。 李治便到太史局请她算一算,是新开的矿日子不佳,所以风水不利,还是……人为。 有人故意行此事来诬太子无德,以至于有矿塌地动的恶兆。 李治难得蹙眉:“姜太史丞这里算着,我也已经请英国公派亲卫回并州去查此事了——若是天灾也罢,需得好好生抚恤矿工的家人,多与些钱财令他们安度余生才是。” 毕竟矿工多是青壮年男人,还常是一家子父子兄弟搭伙来做工,一旦矿中出事,家小很难度日。 李治脸色发寒:“但若是,我便只好请人去填矿偿命了!” 不过姜沃的卦象和李勣的亲卫传回来的消息,结果都是一样的:是意外。 李治郁闷愁苦了:他才做了太子就有此恶兆——开矿坍塌不是罕见事,但一年内塌了三处矿,而且都发生在他的并州,难道真是天意? 姜沃见他愁闷,忽然想起一事:“敢问太子,这三处骤然炸了的矿,是什么矿?” 李治还真是被问的一怔。 家里矿太多就是这点不好,他握着的铜铁金银矿都有,乍一问还有点怔。好在他记性甚佳,很快就想起来了。 “是……都是煤矿。” 姜沃立刻就懂了:这确实不是人为,这是哪怕在现代施工,若是行为不当,都会产生的瓦斯爆炸! 且说,姜沃是到大唐来之后,才分的清楚,什么是煤、什么是炭。 来自现代社会,不但让她有些五谷不分,对于‘煤、炭、矿石’这些,更是只有模糊的概念。她见到的只是工业的产品,而非这些最原始的矿石。 蜂窝煤都是她小时候见过的最原始取暖之物了,还是从老家见到的。当时她站在一旁想研究下神奇的‘夹蜂窝煤生炉子’,都被妈妈抱走了。 直到到了大唐,过起了‘烧炭’的日子,才知道煤炭的区别。 粗略来说,所谓‘炭’,就是用木材烧制成的,有些还要再添加竹粉等烧制,才能烧出好炭,不似直接烧木头那般起烟,上好的炭,便是没有浓烟呛人。 也就是说,要炭就总要伐木的。 怪道曾经关中也是沃土千里,但人口增多伐木无度后,最终成为了黄土高原。 而煤却是矿产,是天然形成,可以从地下开采出来的资源。只是碍于开矿技术的限制,虽说从汉代就有了‘采煤’的记录,但烧煤取暖一直都属于小众方式。 直到隋唐,煤才渐渐用的多了起来,而一直到宋朝,煤才彻底取代炭成为主流,号称‘家家石炭(煤),无一用薪(木材)者。’ 于是此时大唐正处在刚开始研究开采煤矿的时代,在煤矿的辨识与选择矿井位上,都还比较落后,只能开采极接近地表,甚至已经露出‘黑炭’来的煤矿。 那么,对煤矿开采中可能会发生的瓦斯爆炸,自然是很难有认知的。 想来并州最近刚发现了新的瓦斯含量高的煤矿,所以才会频频出现爆炸事故。 “姜太史丞想到了什么吗?” 李治见她问过是煤矿后,久久不语,陷入了沉思,就忍不住开口问询。 这件事实在令他焦心。 不光是为了那些‘太子德不配位,才有地动灾殃’的流言蜚语。更为了,那一次次炸矿,死的是一条条人命啊。 皇帝从小就教导每一个儿子,将来到了封地要爱民如子。如今李治做了太子,天下就是他的封地,天下子民自然也都是他的。 这样不明原因的一次次矿井塌陷与死亡,若能避免就好了! 姜沃抬头对上太子罕见流露出焦虑的脸色,点点头:“殿下,我有些思绪,但还需要几日时间,去试一试。” 送走了李治,姜沃就拿着刚攒够的筹子,买下了那本《古之燔石记——顺应时代的安全化煤石烧制、火药制备》 她看着这个长长的名字:起初她并没有在意前半段,只在意后面的火药制备,然后有些心疼系统把这本书定价这么高,居然比医书还要高。 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系统是一分筹子一分货。 这本书卖的这么贵,不只因为安全的火药制备珍贵——毕竟火药的基础方子在此时已经初步形成,在历史上,晚唐时,火药就应用在战场上了。 姜沃意识到自己之前是有点买椟还珠了:这本书真正昂贵之处,可能并不在火药的制备上,而在前半段,安全化煤石烧制! 她买下了这本昂贵的书。 心痛! 哪怕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必须买的,而且现在就火烧眉毛急等着用的知识,但当钱币流出去的‘哗啦啦’声音,并且伴随着系统的‘扣除一千权力之筹’的提示响起,姜沃还是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媚娘进门的时候,就见姜沃捂着胸口,不由一惊。走近一看,还见她眼底甚至有点隐约的泪光一闪而过,忙握住她另一只手试试温度:“怎么了?” 姜沃反握住媚娘的手:“武姐姐,你以后多夸夸我吧。” 她没忘记,她解锁的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三:上位者的肯定。 姜沃在心疼中想:以后让武姐姐多肯定一下,尤其是二圣临朝和登基后,请她天天肯定,直接把系统给刷穿。 媚娘先是一怔,然后柔声安慰道:“是不是你最近太累了,所以一时做岔了什么事情,被两位仙师说了几句?没事啊,咱们不哭不委屈。小沃就是最好的,以后我天天夸你好不好?” 系统:……我举报,有人拿外挂刷分,想把我的薅秃。 这一夜,姜沃熬了挺晚,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其中有些如何开凿煤矿的具体技术介绍,姜沃仔细看了一遍,就暂且放到一边去了——决定以后交给专业人士。因里头提到的什么‘排水辘轳’‘高低巷道’,“摇车”“纤绳”她都十分陌生。 哪怕下面有简易的线图,她都大半没看懂,实在是矿井建筑学上头,几乎没有接触过。 且这些高级的矿井技术,暂时也还用不到。 最要紧着解决的事儿,便是矿井爆炸——姜沃认真看起了煤矿瓦斯爆炸那两章。 原来哪怕宋代开煤技术极大飞跃,煤基本代替了炭的位置,也始终没有很好的解决矿井爆炸的问题。 瓦斯看不见摸不到。 对于这种时不时发生的爆炸,宋人也只能解释为煤矿深处藏有毒物甚至邪祟,挖不到就罢了,一旦挖出就会炸开。所以每一座煤矿开采前,一定都会祭拜天地神灵,以求庇护。 直到明朝才渐渐摸清了大约是煤矿中有种气体易燃易爆,又逐渐与西洋接触,彼此借鉴技术,才有了挖洞用竹筒排引毒气的法子——因瓦斯较轻自然上升,从此矿井爆炸大量减少。 姜沃立刻记录下来:此法排瓦斯难在认知,操作起来倒是没有难度,只需砍竹子挖洞排气就是了。 不过,只有排气依旧不保险。 姜沃在系统屏幕上点击下一页,居然看到了熟悉的英文名——戴维灯。 戴维灯,即安全矿灯。 矿井中黑暗,照明是必须得有的,但在电灯出现前,矿井里只能是明火照明。而煤矿里的瓦斯,一旦达到浓度,遇到明火就会爆炸! 于是在电灯出现前,这几乎是一种无解的难题。 矿井下,尤其是煤矿下因此而死的人实多。 直到戴维灯的出现,极大改善了这种情况。 戴维灯的制作,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在普通的矿灯外面,围上一层细网眼的金属网——金属导热,可以把里头火焰的热量吸收掉,灯外热度达不到燃点,瓦斯也就不会爆炸了。 系统把这项技术放在这里,说明这种灯并不难做,只难在时人没有相应的科学的认识,想不到这一层。 姜沃在夜里睁开眼,望着帐子:果然,知识就是最宝贵的。 有这样的知识,一张看似不起眼的细铁丝网,一个小小的改良矿灯……能救多少无辜的人命啊。 贞观十八年夏。 将作监。 阎立本依旧在画室作画,于少监正在外监察各部公务,只见一个小宦官飞奔而来:“太子殿下到了。” 于少监诚惶诚恐去迎接,只见太子并非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姜太史丞。 于少监连忙把两人迎到正堂里去,令人上凉茶和酸梅饮,然后小心翼翼问起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只是颔首,言简意赅:“于少监直接听姜太史丞的就是。” 于少监转向姜沃,做洗耳恭听状。 “姜太史丞要缝隙极细的铁网?”于少监追问道:“敢问姜太史丞,是要做什么用呢?要多大的铁网?孔眼又要多小呢?” 下意识追问过后,又觉得失言,连忙抬手,与对面的太子殿下和姜太史丞拱手致歉,又特意向太子道:“非下官想要探知密事,而是,这,铁块铁板易得,铁丝网的模子却要现做,又要做拉丝板,铁丝粗细如何,大小如何,是否要留出活扣……都得问清才好做。” 姜沃拿起带来的一盏提灯。 于少监方才就奇怪,太子殿下怎么还带了少见的外头粗使提灯来——这种灯,宫中人巡夜都不太用的,倒是像,像是矿工们用的灯! 于少监想起近来有传闻,太子为晋王之时的封地并州,近来屡屡出现矿井塌陷伤亡之事。 传言还道是太子德不配位,以至于上天示警,生地下戾气,炸毁矿场,损伤人命。 再加上春日狩猎时,皇帝曾亲口夸过‘吴王类己’…… 于少监把这些朝堂盘根错节之事在心里略微一滚,就觉得惊心。 但见流言之中的太子倒是依旧淡然安闲坐在一边,不由叹服太子殿下虽年轻,却很沉稳。 姜沃没管于少监在想什么,直接问道:“于少监可见过这种外头最常用的矿灯?” 于少监连忙点头。 “自太子提起矿中忽然坍塌之事,我心中总是记挂。终夜有一梦。梦中矿井中人提的便是改过的矿灯。” “是矿中有一种毒气,遇明火而爆,最是危险。” “若能善排毒气,再用铁丝网隔绝矿灯的火焰热量,便能降低矿中爆裂的危险。”她强调道:“只是铁丝网要做细,若是网孔甚大,也是无用的。” 于少监认真听着,又接过矿灯,连连点头,表示明白要做什么样的铁丝网了。 “殿下与太史丞放心就是,这几日我们就做拉丝板与模子!先做出几种来,请太史丞看看。” 李治最后才适当表态:“此事我已禀明父皇,于少监去做就是,若有额外支取使费,民部拨给不能,便直接往东宫去对账目,领度支。” 于少监连忙行礼:“岂敢岂敢,原是应有之职。” 然后一路送出,见太子殿下身影不见,立刻转头窜回将作监招呼人:“快,手上没有急事的,都过来!” 贞观十八年的中秋前。 并州所有煤矿里的矿灯,都已经换成了‘铁网矿灯’,并且安装上了竹筒排毒气。 李治一直密切关注着并州各矿的消息,又过了一月余,果然再无炸矿之事,便极为欣喜地提了矿灯去寻父皇。 将此事讲过后,又道:“父皇,可传令天下各州的官府,去看查矿井,强令都换上这种矿灯。” 铁器不便宜,这种细铁丝网制作又有些麻烦,哪怕将作监把这种模具发向大唐三百六十州各地,许多人也不一定愿意照做,毕竟将矿井中所有矿灯都添上一层铁网,对矿主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李治唯恐有些商人重财,而不重视矿工的性命。于是来回禀父皇,非得有官府管着,才能做到大多数矿井中都换过这种灯。 倒是竹筒排毒气,这种没什么成本的事儿,各个矿井都很主动学起来了——比如此时并州附近的几州煤矿地,已经开始建立竹道了。 皇帝认真听完,点头赞许道:“好,雉奴果然仁厚爱民。这是好事,即刻去办就是。” 李治又将此灯的来历说给父皇。 二凤皇帝听了,提着这‘铁网矿灯’笑道:“怪道是袁李两人同时看上的弟子,确实兼备两家之长。李淳风当年改制浑天仪时,也颇年轻,可见世上果然有人是天生之才。” 又对李治道:“既是人才,将来你也要多用。莫因为她是女子就耽误了。” 李治点头:“儿子都听父皇的!” 皇帝看了这矿灯片刻,忽然道:“你是说,原本矿井中总是炸矿坍塌,有了这灯便不炸了——既然她能做出一种灯,可以控制这种‘毒气’不炸,那会不会也能控制这种‘毒气’炸开呢?” 李治现在基本天天跟皇帝呆在一起,闻言立刻心有灵犀:“父皇的意思是,若能控制好,可用来攻城?” 贞观十八年的冬日,皇帝欲兴高句丽之战已经是昭然若揭,已然军备了半年。 高句丽多坚固城池,皇帝当然也考虑过如何破城。 见了这矿灯,想起矿井炸矿事,很快就想到炸开城门。 不等皇帝发话,李治已经道:“云湖公公,这就打发宦官去太史局,请太史令和姜太史丞过来。” 姜沃知道是为矿灯事面圣,便直接带来了一份整理过的文书。 上面是她从各种古籍上找来的,从魏晋到近来炼丹方士的炸炉旧事以及丹方。 “陛下,臣愿意一试。” 倒是皇帝看过后略有沉吟:“此事,很是危险。” 试验‘伏火方’显然是生命攸关的事儿,前些日子并州矿井之事牵扯东宫,皇帝也很关注,自然知晓矿井之爆的危险程度极高。 他将姜沃宣来,本来只是想问问她有无想法,具体的交给兵部的‘专营作坊’来试验。 没想到,听她的意思,倒是想亲自来做似的。 姜沃觉得,这件事应该自己来:一来,只有她手里有最安全的火药制备方子,不必兵部一一去试,免得再造成多余伤亡;二来,她是有卜算之术与系统双重保障的,对危险的预警,比一般人强很多。 皇帝沉吟中,李淳风忽然开口道:“陛下,臣可以带着弟子一试。毕竟臣也是炼丹师。” 此话一出,屋内一静。 在李淳风丹室(厨房)吃过菜的诸人,不由都投过去一个幽幽且有点复杂的目光。 您真的是炼丹师吗? 唯有李淳风面不改色,很自然道:“在宫里的丹室,如何能用危险的伏火方?但这回事关紧要,若伏火方可用,能助陛下攻城,无论如何该试一试,臣等万死不辞。还请皇上允准。” 姜沃也请命兼表态:为大唐,为陛下,甘冒风险。 皇帝最终颔首:“好。” 又觉两人冒此生命危险,实不是一两句勉励和夸赞就够的,皇帝向来是赏功臣很大方的人。 “伏火方若成,必有功赏。” “但两位爱卿要以保自己为要,哪怕伏火方不成,朕也需要你们二人好好回到太史局去。” 两人应是。 皇帝又问起所需之物。 李淳风道:“伏火方所需的之物倒没有很贵重的,只是需要远离宫宇的一处所在。还请陛下就在天台山荒僻处,建一处小小的作坊,拨给几个匠人即可。” 皇帝允准。 “是不是太危险了?”兵部不只拨了十个专门负责锻造兵器的匠人过来,兵部尚书英国公李勣还特意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站在几座小小的房舍前,递给姜沃一本新的手记:“先生听闻了此事,也很是担心。但知太史丞是为了国事,也无法多说。只好将从前的炼丹手记都寻了出来,让我转交。” 姜沃接过:“劳烦英国公了。” 李勣见进进出出的匠人们,不停地搬着一箱箱‘桐油’、‘焰硝’,‘浓油’‘硫磺’等易燃物,就莫名担忧,嘱咐道:“一定要当心。到时候离得远些,哪怕炸不到人,之后若是起了火,离得近了来不及走脱也险的很。” 姜沃就指给他看,这几处屋舍周围,已经砍出了一片隔离带,没有任何草木,土里也都埋了隔断火焰的药材。 就是生怕一不当心火烧山林。 李勣见他们准备周全,又想起并州用上新矿灯后,果然再没有炸矿之事,不由多了几分信心和振奋:“陛下已命我为征高句丽的东道行军大总管,下月就先往幽州去整顿军伍——只怕没法最早听到太史丞的好消息了。只盼于战场上便能见到。我静候佳音。” 李勣去看过一回现场,皇帝还特意把他叫去问了一遍如何。李勣向来是觉得伏火法危险,又与太史局欠过一点人情,于是便回道:“哪怕是臣多年征战沙场,见了那一箱箱硫磺、焰硝都心惊肉跳。难为李太史令和姜太史丞两个,为了陛下冒此性命之险,实在是忠贞之士。” 皇帝颔首感叹:“正是如此,若是一时之险或许可以说是气血之勇。但他们这是日夜与极险相处。” 又问李勣,是否已经将那十位匠人的厚赏送与家人——为大唐为他做这样危险的事,甭管是心爱的臣子,还是普通的匠人,皇帝都记得。 李勣回明,又道还安排了十个士兵,十二时辰轮班,一直在‘伏火作坊’数十米外驻扎,随时关注着作坊里的情况。 皇帝颔首:“好,一有事立刻来回朕。” 且说李勣大将军安排的这十个士兵,还惹出来一段小插曲。 这日,李治正如常跟在皇帝身边学着调兵,忽然就有人来报,说是‘伏火作坊’出事了,外头有人等着回禀。 李治一听这个消息,就觉得手霎时冰凉。皇帝也一惊,立刻叫人进来,连声问道:“伏火作坊炸的如何?可有人死伤?” 来人第一次面圣显然十分紧张,面对皇帝的问话吭吭哧哧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才恭敬,李治都难得急了:“直说!” 那士兵才道:“回,回陛下,回太子殿下。不是作坊炸了,是,是昨夜李仙师烤肉吃,引来了山上的野猪。野猪冲过来撞坏了作坊的围栏,还险些撞到屋里去。” 两位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炸了,只是差点被猪拱了。 皇帝立即下令:清缴天台山的野猪! 贞观十八年。 初雪。 李淳风与姜沃也不撑伞,只是带着兜帽,与匠人们一起站在安全地带,远远望着作坊。 长长的浸润了桐油的棉布引/线,延伸到屋里去。 李淳风将火折子递给姜沃:“点吧。” 姜沃点燃了引/线。 片刻后,夯土垒砌的屋子,轰然倒塌,火光映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身后是匠人们,与戍守在旁士兵们的响成一片的欢呼声。 爆炸后的火光仿佛还留在姜沃眼前。 她忽然想起,她前世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那一年没有禁放烟火,零点时分,外面鞭炮声震耳欲聋根本听不清电视里的春晚,而天空上,则是绽放的各色炫丽焰火。 当时她带着双鼻氧管,坐在窗口看烟花,想着要是能出去放一放烟火就好了,可以像别人一样,点燃线子,然后连忙捂着耳朵跑开,等着焰火升空。 又想起了到大唐的第一个新年:这回她身体倒是好了,结果发现大唐还没有火药,自然是没有烟火可以发放的,有的只是爆竹,把干了的竹子烧出火花来。 姜沃仰头望着天空。 有生之年,她能亲手放一放烟火了。 从袁天罡屋里出来,姜沃循着贞观十九年盛夏的阳光,一路回到太史局前头的大堂去。 去岁冬日制出安全的火药后,皇帝很大方的给了她两份奖励,其中一个就是—— 太史局正午留值的官员,见了她进门都起身问好:“这个时辰,这样热的天儿,太史令怎么过前头来了?” 制授五品太史令。 在大唐,六品与五品官员,是一道最明显也最难跨越的分水岭。不但因为六品升五品难升,更因为两者授官的方式不同。 五品以下,只是敕授。 而五品以上截然不同,典制有云:“五品以上官员(含五品),需备名中书省,得圣人制授。” 五品,才算是进入了真正的大唐中枢官员体制,是为三省六部宰辅们真正能看到的官位。 姜沃做了太史令后,就完全接过了太史局。 李淳风则升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九寺的级别要高出太史局,比如太史局的官员做到顶,就是五品太史令,但太常寺的顶却是三品太常卿。以李淳风的年纪,调任太常寺少卿,便是将来下一任正卿。 太常寺掌陵庙祭祀,礼乐仪制等大事,以往就是与太史局来往最多的衙署。 姜沃也不怕以后见不到师父,为师父送行时还道:“师父,您的藏书房、匠作室、观星台还有丹室,我都给您留着,一动不动,您可要常回来。” 李淳风点头:“是啊,不然谁给你们炒菜啊。” 姜沃笑道:“师父明鉴。” 李淳风走出太史局时,连头都没回,潇洒而去:“有你掌太史局,师父放心地升官去了。” 作为太史令,会有一间单独的屋舍。 姜沃回屋后,将自己的新笏板拿出来擦了擦:说来,她的制授正式下来时,皇帝就已经带着太子亲征去了。长安城中只有房玄龄房相当家,他当然不能组织朝会,于是姜沃这枚新笏板就一直没用过。 五品下,用竹笏板,五品上,可用象牙笏板。 随着她制授而来的太子的贺礼,便是一枚新的象牙笏板。、 姜沃刚将笏板收好,外头就有人叩门。 “太史令,鸿胪寺崔典客丞请见。” 崔朝?姜沃心中一算,这似乎不到给她送账簿的日子。 外头回话的宦官继续轻声道:“典客丞道有鸿胪寺的公事,请太史局协理,所以特来请见太史令。” 姜沃便道:“请吧。” 小宦官引了崔朝过来。 崔朝入门,行见上峰礼:“太史令。” 姜沃还了一礼。 这两年,为公事为私事见得也颇多,姜沃也就省掉寒暄,直接问道:“有什么事吗?” 崔朝点头:“太史令原来提过,玄奘法师入京的时候,你也想去亲迎。” 姜沃眼睛一亮:“玄奘法师终于回来了?” “鸿胪寺已经接到消息,玄奘法师后日会从金光门入长安。”玄奘法师原本在佛门中名头就大,此番西去取经,历经十七年,带回大小乘佛经数百部。此等壮举,从玄奘法师踏上大唐疆土后,安西都护府的官员就派人一路护送,将玄奘法师送回长安。 坐镇长安的房相得到此信后,亦觉不能等闲视之,于是交代给鸿胪寺,去迎接下玄奘法师。 崔朝正领了此事。 姜沃从崔朝手里接过具体的时间地点:“到时候我一定去。” 这便是皇帝给她的第二份奖励——从前她作为女官住在宫中,从此后,她与旁的官员一样,可自由出入皇城,可置家宅田产。 如今,姜沃与这大唐贞观盛世之间,已经不再隔着太极宫的宫门了。 第62章 赢了 贞观十九年夏。 长安城西面主城门金光门外,早早搭起了两座凉棚。 正是为了玄奘法师而设。 “太史令,这金光门在西,西属金,故以金光命名,这我倒是打小就知道缘故,但这雨坛建在金光门处,在风水上又有什么说法吗?”此时正与姜沃闲聊五行风水事的,并非请她来迎玄奘法师的崔朝,而是司农寺那位不事农事极为风雅的王正卿。 他也来迎接玄奘法师了——不光王正卿,此时金光门外,已经来了七八个朝臣。 原本房相是将‘迎玄奘法师入长安城’事安排给了鸿胪寺。 鸿胪寺卿就按照迎接外邦首领的规格,特意指了典客丞崔朝亲迎,已经算是高规格了。 然而就在昨日,高句丽前线传回皇帝的意思:好生将玄奘法师安置在长安的弘福寺,等他东征归来,要与玄奘法师谈讲佛法。 这下能分开身的朝臣们,不少都来迎接这位西去十七载的法师。 鸿胪寺卿自己也来了。 王正卿向来是理直气壮摸鱼,因而来的最早。 姜沃到了后,他就踱步而来,开始与她闲谈:“太史令看到那些僧人了没有?有些是从昨夜就等在这里了,就为听玄奘法师讲佛法。” 因朝廷要迎玄奘法师,便早早有左右街使来维持秩序。僧人们此时都有序站到两侧,将门前的位置,留给了官员们。 姜沃正在跟王正卿闲谈着风水之事,就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唤她:“诶?太史令也来了?” 转头一看,是将作监两位少监,阎立本和于鹿到了。 众人彼此见礼。 阎立本指了指身后跟着拎着画箱的小宦官,笑眯眯道:“今日之事,我是一定要来的,玄奘法师东归,可得好好画下来!”待阎立本说完话,旁边于少监也来与姜沃道:“太史令点过我们用棉籽油做的蜡烛了吗?觉着如何?” 姜沃还不曾回答,旁边司农寺王正卿就转头过来问道:“等下。棉籽油的蜡烛?老于啊,你是怎么回事?你那些棉株是不是从司农寺弄走的?做出了新蜡烛,送太史局自是该的,但是不是也该给我们送些?” 于鹿连忙表示,才做出来没几根,只是想请太史令看看有无不妥,等以后再做,当然头一个要送司农寺。 王正卿点头做了然状:“哦,原来是让姜太史令试毒啊,那没事了。” 于少监险些当场给噎死:…… 姜沃内心赞叹:王正卿真会聊天。 于鹿现在已经深深后悔:明明看到这位也在,我过来干啥呢!谁不知道王正卿最会得罪人,要不是有吏部尚书王珪大人这个堂叔,他估计早被人套麻袋打了。 于少监只好赔笑,对着姜沃露出个复杂表情:太史令,你懂我,我没要让你试毒的意思啊! 姜沃莞尔点头,于少监如蒙大赦,速速撤离王正卿身边。 崔朝跟在上峰鸿胪寺正卿身后,神色端然垂手肃立。 而目光却如飞鸿点水一般,轻轻掠过正在与朝臣们相谈的姜太史令。 太史令官居五品,官服已不再是青绿色,而是绯色。 崔朝原本觉得她穿绿色官服,正如清心玉映,分外相衬。如今见她为太史令,着五品官员的绯色官袍,又觉浓淡皆宜。 哪怕是炎炎夏日,绯色在日光下亮烈到有些刺目,但她的面容依旧是素犹积雪,神态清举如风,如初见并无分别。 崔朝不由想起,当时自己还在惋惜她不能上朝;后来到了元宵灯会,亲眼见她在朝臣面前得了皇帝的宫灯;再到如今,她已经走出了宫门,身着绯袍与相熟的官员站在金光门前相谈甚欢。 见到她一路前行,不免觉得欣悦。 “法师来了!” 还是早早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的僧人们最先看到了玄奘法师的身影——他穿着很平常的僧袍,甚至有些晒脱色的陈旧感。 步履稳健,一步步行来。 金光门外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停止了彼此的寒暄闲谈,皆是安静等候着这位法师归来。 一去十七载,取得经文还。 非有大毅力者,不能成此事。 太阳从东边升起,此时正好照在玄奘法师的面上,让他的脸容有些模糊,饶是以姜沃的视力,也一时未能看清玄奘法师的容貌。 只看到他身后还跟着几辆大车,显见拉着许多经文。 听闻玄奘法师带回来数百部经文,还有西域各国诸般佛像图,怪道需要安西都护府派出人手,一路送到长安。 玄奘法师向东而归,从一片夏日金光中,走进了阔别多年的大唐长安金光门。 走到近前,姜沃才看清了玄奘法师的面貌。 她看过些佛经,经文有云:人心慈悲则面慈悲。有大恒心则有清净容。 玄奘法师便是如此,见到他的一瞬间,不会去注意到他五官如何,只觉得眼前人慈悲清净,如有佛光罩身。 其实玄奘法师成名早,年纪并不老,哪怕西行十多年归来,现在也才四十多岁。 只是旅途辛苦风尘仆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不少,倒是像个修行多年的老僧。 但一抬眼,那一双明目,哪怕走过了万里,还是纯净如同一捧清澈见底的水。 在场官位最高的两位正卿上前,正式迎接了玄奘法师,并传达皇帝的心意,请法师暂住弘福寺。 法师双手合十,谢过朝廷礼遇。 之后鸿胪寺自然有安排的车马,送玄奘法师去皇帝指定的寺庙。其余官员们便可以上各自的车散去了。 阎立本见姜沃留下来,不由奇道:“你不回宫去?” 姜沃道:“我去送一送玄奘法师——师父与法师也是旧相识,有话让我带到。” 阎立本点头:“是了,当年袁仙师与玄奘法师论过‘相面事’。那你快去吧,等回头有空记得去将作监,看我为今日之事所作之画。” 鸿胪寺那边,是崔朝负责送玄奘法师到弘福寺。 见姜沃留下,崔朝便道:“太史令也请上车吧。”天气太热了,官员们也都不愿意骑马,今日都是坐车来的。 姜沃先上前给玄奘法师递上师父的名刺,法师看过后,便颔首笑道:“知袁仙师安好,改日便请袁仙师来论‘面相’之事。” 马车很宽敞,也备好了茶点。 因知姜沃是袁天罡的亲传弟子,玄奘法师便与她说起十七年前跟袁天罡论的‘面相’之说。 袁天罡是天下第一相师,当年还年轻的玄奘法师,曾拿着佛经去请教他‘佛有三十一相,八十随行好’之解。 两人论了整整一夜。 如今玄奘法师归来,关于‘相’,自然有了更多新的认知。很想与袁仙师再论一夜。 此时见了袁仙师的徒弟,就先论起了当年事。 崔朝在一旁,举止优雅地为玄奘法师和姜沃倒上凉茶饮子,摆好素点心。 然后垂目安静坐在一旁听着。 姜沃与玄奘法师论完,偶一眼瞥到崔朝,还是忍不住有些恍神,好似一张绝美的美人图。 玄奘法师也侧首看了崔朝片刻,直到崔朝抬眼与他对视,玄奘法师才微微一笑:“这位可是鸿胪寺崔使节?” 崔使节?这个遥远的称呼,勾起了崔朝的某些回忆。 离开长安十七载的玄奘法师能叫出他这个曾经的官职,想来是…… “法师去过阿赛班国?” 玄奘法师点头。 他是取得大乘经文返程的路上,听闻远僻的阿赛班国,有一位隐世高僧,这才又去了一趟。 阿塞班国国王听说他来自大唐,格外客气周到不说,最后送行还亲自送出城门,并道:“上回送的还是大唐的崔使节。”然后用颇为熟练的汉语,跟玄奘法师唠了好一会儿那位崔使节的姿仪。 玄奘法师本来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倒是今日一见,都不必问姓名,就觉得这位必然是阿赛班国王口中念叨的‘崔使节’了。 送下玄奘法师,姜沃也没有多待——初回长安,又带回了那么多经文,玄奘法师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因此她很快告辞。 倒是玄奘法师让她且留片刻,然后从车上无数的麻布包裹中,精准取出一个:“这是送给袁仙师的。” 姜沃替师父收下,这才与崔朝一齐告辞出来。 弘福寺门口,还等着许多慕名而来,一路跟随朝廷车马的僧人。 崔朝与姜沃上车驶出两条街后,才觉得人没有那么多了。 “太史令今日难得有空出宫,不如去看看新的房舍?已经快要修缮好了。” 姜沃曾经托崔朝帮她挑两处好地段的房舍买下来。 虽说她还是愿意住在宫里,跟媚娘住在一起,但该买的京城房产还是要置办下的。如今天下人口还未恢复,长安城的房舍还没有那么抢手,但随着贞观之治百姓安居,未来几十年,人口估计会迎来一个大的飞跃。 说来令人痛心,从隋末到唐初,人口锐减到四分之一——不是锐减‘了’四分之一,而是锐减‘到’四分之一,从八百多万户锐减到两百多万户。哪怕是贞观年间一直在修养生息,恢复元气,但依旧也才只恢复到三百多万户。[1] 从这次东征就可知了,皇帝虽说又是水陆并进,又是骑兵步兵的,看起来好似浩浩荡荡大军无数,但其实总共只动用了十万出头的兵力。 一凤皇帝是真不舍得,也是实在很难拿出隋炀帝百万大军东征的阵容。 十万兵力都是他好好算过的——别看大唐经常把周边国家加入‘唐灭xx国’系列,但其实每回动用的兵力都没有很多,走的是精兵和以战养战的路子。 实在是家底还没彻底养回来。 姜沃想了想遥远的辽东,才转头对崔朝道:“既然宅子还在修缮,那就等修好了再去看。” “我倒是有另一个地方想去。” 姜沃回到宫里时,已是临近暮敲响的时辰。 因是盛夏,天光倒是还亮堂。 她走进院中,就见媚娘坐在窗边,借着天光在看书。 媚娘的神色很专注,都未注意到有人进院。 姜沃止步不动。 她见过媚娘最多的侧颜,就是这样认真看书的样子。 数年过去了。 媚娘是姜沃见过最有意志力的人:有多少人能够在深渊谷底,似乎八方都是绝路的情形下,永远坚持着一步步往前走呢? 然而,媚娘却是在未遇见太子前,就已经坚持了数年——读书、思考、永远没有停下过走路,更没有停下过抬着头去寻找向上攀爬,让自己走出这片绝境的藤蔓。 她胸中永远有一口不服输不绝望不认命的气。 媚娘真没注意到姜沃进门。 不过媚娘此时并非如以往一般,在对着书里深奥晦涩之言思索,而是难得陷入了回忆。 她想起了去岁九成宫,与太子见的最后一面。 去年夏日,虽然圣驾在九成宫,但她与李治,其实也就只见了寥寥几回。因圣人那时正在备战高句丽,太子要时刻随驾听从圣人教导,忙的无暇他顾。 最后一次见面是中秋前。 那时天气已经有些转寒了。 李治出门的时候为了不惊动乳娘等人,就连外出的披风也没带,就像往书房去一般,穿着常服自院中穿过,然后才从侧门带着小山走了。 因穿的单薄,李治到了兽苑后,被风一吹,就不免咳嗽了两声,脸色和指尖都有些发白。 媚娘一眼便看出是怎么回事:“太子长日劳碌,若是再为……出门染了风寒,那还不如不见。” 李治望了她片刻,忽然轻轻点头道:“好。” 似乎怕媚娘误会他恼了一般,李治下一句话与这个‘好’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很快就道:“来见我,对武才人来说,也是冒着‘风’而来吧。” “从前我做晋王时也罢,出入宫门都很随意,可如今我既然是东宫,盯着我的目光只会越来越多。” 李治顿了顿,终于问出了这两年来一直想问的话:“武才人可知韦贵妃入宫前之事?” “你……可愿意如贵妃一般?” 韦贵妃,是再嫁之身入宫。 媚娘在回忆中,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揉着书页的纸边儿。 其实,从几年前,明明见到晋王的背影,但她没有按照宫规退避,而是选择主动踏入兽苑那一刻起,她就进入了一场赌局。 这些年,一直在赌。 她不由想起前年皇帝巡幸幽州,后宫妃嫔们忽然爱上了赌斗的旧事。媚娘那时常听宫人感慨,哪个嫔妃输掉了一年的俸禄,又有哪个公主输掉了一身的金玉,真是大手笔啊! 当时往兽苑去的媚娘就在内心道:比起这些嫔妃们,自己才是个真正的赌徒啊。 她赌上的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若是让外人得知,太子殿下喜欢避开人,单独与一位掖庭里的才人说话,那会怎么样?太子或许会受皇帝两句斥责,但她……只怕性命难保。 媚娘心里很清楚,但她没有办法。 因为太子想见她,想与她谈心解压,她就得去,她需要维系住太子这种好感。 每一次两人面对面说话,太子的语气都很随和,有时候甚至给媚娘一种错觉,他们是平等的人。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 他们两个站在这里,所冒的风险截然不同,因此也绝不平等。 但对媚娘来说,一旦入局,她只有赌下去,一次次冒着全盘皆输的风险,把性命安危压上赌下去。 她在赌,会有一日,太子对她的看重,超过了他的孤独感和倾诉欲。他会开始担忧媚娘所冒的绝大风险。 终于。 她赌赢了。 与此同时,远在定州的李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靠近北地,哪怕是夏日,太阳落山后就会有些凉意。 这份凉意,让他想起了去年他与媚娘见的最后一面。 虽然近一年未见了,但想起媚娘,她的面容还是会立刻清晰的浮现在他眼前。 去岁中秋前见过一面后,回东宫的路上,他就对小山吩咐道:“以后我不再来兽苑了,你记得每旬来看一眼猞猁,别让人克扣了肉食。” “再有……”李治想了想道:“今年起驾回长安后,你先留下别走,办好一件事——把九成宫兽苑里的宦官,都送到玉华宫去当差,另外换一批新的来。”玉华宫也是行宫,只是皇帝不喜欢那处,从来没有去过,一直闲置着。 “此事好好办,若是办不好,你也就留在玉华宫养老吧。” 小山连忙领命,表示绝对干的利索。 然后忍不住去偷偷觑太子的脸色。 怎么,难道武才人惹殿下不高兴了,再也不肯见了? 见太子殿下一脸怅然,小山就知道应该不是武才人的事儿。那就是殿下太忙了,所以无暇再见? 小山是个宦官,每日就是琢磨怎么才能让太子殿下高兴。 在他心里,是很愿意跟太子来兽苑的,因为每回太子见了武才人就相谈甚欢,连着一两日都会心情不错,像是卸掉了身上一些担子似的。 此时看着怅然的太子,小山忍不住把心底埋了挺久的一个想法说出来:“殿下,圣人常给东宫赐宫女服侍殿下的——武才人虽是以才人位分入宫的,但都这些年了,还住在掖庭,连个后宫宫室都没有,其实也就是个有品级的宫女差不离了,殿下何不向圣人讨……” 小山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眼底的寒意吓得‘噗通’跪了。 太子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听得小山觉得脑瓜子一片冰冷像是被人拍了一个大雪球:“这样的话,别让我听到第一次。” 定州。 李治的手指上缠绕着披风的绦子,想起小山这句话。 当时自己制止小山,何尝不是制止自己? 他也动过这个念头。 尤其是很多个觉得孤单的时刻:许多次他已经被父皇布置的政理弄得心力交瘁了,结果太子妃还要来说‘对东宫宫人的处置’,以及状告‘萧良娣对她不够恭敬’,而萧氏等人则又来给他送汤水送点心,说着‘这是妾亲手做了一日的,只求殿下念在心意上吃一口’。 李治觉得好累:他不想听也不想吃。 他只想跟人说说话,跟一个能听懂他在为什么心累的人说说话。 那时候,他心里就动过小山提起的这个念头。 如果他去向父皇要一个从未在意过的才人,父皇哪怕一时不满,但只要他求一求,也会答应的吧。 父皇从不会生孩子们太久的气。 情感上这样渴望着,但理智立刻压住了这个想法。 如果他这么做了,他知道媚娘的结局会是什么,已经有前车之鉴了:当年东宫称心就是先例。 当然,媚娘在他心里,与称心在当年大哥那里的地位不同。 但李治清楚,只要他提出此事,在父皇眼里,媚娘和称心就是一样的——有人狐媚太子,引得向来乖巧的太子犯错。 这样的罪人,一定是不能留! 或许父皇会想起大哥当年激烈的反应,不会再那么直截了当手腕生硬的把人烧成灰。 但在这宫里,皇帝想要一个人没命,实在是有太多方法,也太容易了。 人一旦没了性命,就什么都没了。 李治一直记得初见媚娘时,她纵马而来,身后还蹲着一只猞猁,眉目鲜妍,带着那样鲜活而丰盈的生命力。 若是因为自己……李治只消想一想就有些不寒而栗之感。 李治低下头继续看文书:暂且不见罢,横竖宫外的事儿,他也安排过了。 媚娘回忆过后,动了动低的有些酸楚的脖子,目光随意往外看去,就见姜沃站在门口似乎在发呆。 “怎么在外面晒着?快过来!” 姜沃没有进门,而是走到窗前,伏在窗户上与媚娘说话。 在宫外可以坐马车,进宫后就只能走路,姜沃这一路走回到宫正司,媚娘就见她额角和鼻尖都带着一抹水痕。 媚娘取出帕子,给她细细擦去。 边轻柔擦拭边问道:“上回你说过在宫外已经买了房舍,今日难得出宫没去看看?” 姜沃摇头:“不着急,反正也先不去住。只要姐姐还在掖庭,我当然也要住在掖庭。” 媚娘笑着将手帕收了,又用手背试了试姜沃脸颊的温度:“还是进来吧,外头热。” 姜沃这才点头,从窗口处直起身子,转身进门。才进来就见桌上摆着一瓷盆井水,里面浸着一只茶盏,想来是媚娘给她准备的凉茶。 她就端上这只杯子,也来到窗下,与媚娘隔着炕桌对坐。 媚娘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既然没去看房舍,难道只接玄奘法师,就花了一整日?” 姜沃摇头:“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崔朝问姜沃要不要去看房舍,姜沃摇头拒绝,难得白日有空出来—— “我想去看看感业寺。” 说是去看感业寺,其实马车只是停在外面没有进去,姜沃撩起帘子,从马车上望着感业寺深锁不开的寺门。 偶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崔朝坐在对面,慢慢与她说起感业寺:“这正门是一直不开的——这些年只开过一次,就是先帝的嫔妃入门之时。” “平时只会开东西角门,由挑夫送上日需之物。” “自从去岁太子殿下提起过,这一年来,这感业寺日用的米面、菜蔬、布料、香烛等物,逐渐都换成了我下面的铺子来送货。” 感业寺是皇家寺院,专门负责接收先帝驾崩后,没有子嗣的嫔妃们。 这里的管事,除了宫里派出来的两个老宦官,便是几个年老的尼姑——到了这感业寺,前程是甭想了,只能想着捞钱了。 要换过感业寺的供给商实在容易,只要价格压的低,让这些人有更多油水可捞就是了。 “除了日需之外,这里面的两个宦官,四个老尼,不敢将他们克扣来的钱财放在寺中,就存在了东市的‘平康柜坊’,换了钱票。” 平康柜坊,也是崔朝的产业。 相当于这感业寺,从管事的隐秘到日用所需之物,全都在掌握之中。 崔朝含笑道:“我瞧今日太史令没有兴致进去,那就先在外面看看——以后若是想进去,随时可以。” 姜沃边说这一日的行程,边喝完了一盏凉茶。 媚娘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搁在桌上,催她先进去换家常衣裳松快一下。 然而姜沃正讲的意犹未尽,指着她带回来的一个小包裹:“我说完再去换——姐姐,这是玄奘法师带回来的贝叶经文,他特意送了师父一些‘相面’相关的,我方才去给师父送时,就特意求了几份拿回来跟姐姐一起看,先看过再换也不迟。” 媚娘起身,不由分说把姜沃拉起来推到里间去了:“先换衣裳,出去一日不累?” “咱们能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 第63章 大唐武德 高句丽,辽东城。 不,此刻应该称大唐的辽东城,城头已经变换了旗帜。 只是辽东城内的高句丽的官员、人口、财物还在厘清中,大军便未入城,还驻扎在城外营地。 大军正中,是皇帝的营帐。 长孙无忌走到中军黄帐前,示意门口守着的云湖去给他通传,他要请见圣人——辽东城已破,附近的白岩城应当也很快能拿下。 下一步大棋,该由皇帝来决定是否进攻重城安市。 安市可是硬骨头,城池坚固兵精粮足。 长孙无忌随军东征,自然也颇为劳累。此时他站在帐外,边掐自己眉心边让云湖去通报。 谁料云湖公公看起来一脸为难,竟是踟蹰着不知该不该通报的模样。 帐子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长孙无忌心中生奇:谁在里面?不对啊,军中能有资格面圣的人,刚才都跟他在一起——围攻辽东后,水陆两大行军大总管李勣、张亮完成会师,李道宗等几位副行军总管也齐聚军中,方才他们还在一起激烈讨论(争吵)到底下一步该进攻哪里。 正因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这才推了长孙无忌来问皇帝。 那现在帐子里是谁? 帐中忽然有皇帝的笑声传来:“好!说的好。” 长孙无忌听皇帝这么轻快的笑声,如此夸赞的语气,忽然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于是他等不及云湖进去通报了,直接在帐外说了一声:“臣长孙无忌求见。”然后就自己撩开帘子进去了。 进门看清皇帝旁边坐着的人后,长孙无忌当场眼前一黑,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免得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 心里霎那间浮现一个念头:魏征,求求你活过来吧。 真的,求求了—— 就在这烽烟还未彻底熄灭、尤能闻到血腥气的辽东城,两国交战的最前线,皇帝身边坐着的,居然是本来应该留守定州的太子! 长孙无忌因为太过震惊与愤怒,整个人反而有种异常的平静,麻木行礼:“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皇帝如常摆手:“免礼。” 李治也笑眯眯如常来扶:“舅舅来了?不必多礼。” 长孙无忌:……你们父子俩不要人不发火,就把人当傻瓜啊!装的若无其事,难道这事儿就能这么过去了? 于是他立刻转向皇帝,拿出了当年魏征的冷脸:“陛下!陛下早有诺于群臣‘不令太子至战场’。今番此举,可守信否?可安心否?又要置天下万民于何地?” 然而再拿出魏征脸来,他也不是魏征,皇帝甚至一点儿心虚都没有,很理直气壮道:“你记错了,朕许诺卿等的原话是:不令太子至险境——这不,朕拿下辽东城后,才让稚奴过来的。” 长孙无忌忍住吐血的感觉,努力跟皇帝讲道理:“辽东城虽破,但战事未定,敌军环伺。陛下不是已经调兵准备不日攻打白岩城吗?”也就是说,附近还有一城准备拼命的敌军呐! 若是高句丽知道大唐的皇帝太子竟然同时就在辽东城外,只怕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留下。 皇帝依旧很理直气壮点头:“是,正因为要打白岩城,才把稚奴叫来看着——若是都打完了,他学什么呢?” 长孙无忌被堵的脸通红,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学什么都行,别学陛下您居然用话术骗我们这些臣子就行! 李治看出了长孙无忌的崩溃,就出言道:“舅舅,你看我来都来了,要是现在走,估计才危险。” 长孙无忌无话可说心梗而去,连自己来干什么都忘记了,火速回到方才议事之处,准备让所有人都体会一下他的崩溃。 见长孙无忌走了,皇帝就继续方才的话:“稚奴过来,朕给你留了好东西。” 边说边带儿子走到一张舆图前。 比人还高的舆图钉在一块木板上,城池用一种赭石色画的分明,每一座城池上面还钉着很粗的铁钉。 李治起初没弄懂父皇要送他什么。 还是皇帝执起幼子的手,与他一起拔掉了‘辽东城’上钉着的铁钉。 “朕原来征战天下时,就很期待攻克一座城池后,回来取下铁钉的这一刻。稚奴觉得如何?” 皇帝松开手,让他年轻的太子自己去拔:“不止辽东城。”二凤皇帝边将已经攻破的城池一一道来:“玄菟、横山、盖牟……唔,已拿下六城了。” 随着皇帝的计数,李治就一一拔去——其实他在定州负责军需事,所有的战事也都会第一时间接到捷报。他早知道大军已经攻下了哪些城池。 但听父皇亲口说来,再亲手拔掉这些钉子,心境又不同! 皇帝指着接下来要拔除的铁钉:“高句丽与东突厥、薛延陀不一样,很难毕其功于一役。” 他指着墙上的舆图,散落的一枚枚城池:如果说打突厥是横推,那么打高句丽,就是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 且高句丽的城池,有不少还都是硬钉子。 李治不免问道:“父皇至今还没有用火药?” 二凤皇帝摇头。 没错,李淳风从年初跟着大军出发,结果小半年过去了,还没正式上岗——皇帝直接打就连下六城,暂时还没有用上特意带来的秘密武器。 于是在旁人看来,军营里最闲的就是李仙师了。 每下一座城池,就见他带着几个人在城里游荡,通过带来的精通两国语言的小吏,密集地跟当地人交谈。要不是他名声在外,就他这与高句丽人的来往频率,都得让军中当成细作给他抓了。 二凤皇帝也不管他:李淳风做事一向有分寸,随他去就是了。 “火药不必这么早就拿出来用。” 真有坚固顽抗之城再用也不迟,这种前所未有的新型杀器,第一次出其不意用的时候才最有效果。 次日,当太子跟在皇帝身后出现时,因为有长孙无忌的预警,诸位将军都没有露出什么惊容来,恭恭敬敬向太子行礼。 长孙无忌不由后悔起来:早知道昨日不告诉他们,今天也让他们失态一回!这倒好,搞得他一个人自惊自怪一惊一乍似的。 此番东征高句丽,在皇帝的安排下,各路军出发时间都不一样,走的路线也不相同,此时终于在辽东城下会和。 皇帝环视各路领兵将领,对他们之前的表现先给予了肯定,然后握掌为拳道:“从今日起,全军听朕号令。” 以李勣、张亮为首的将领们,皆神色振奋,齐声应和如雷。 陛下不光是皇帝,更是他们最愿托付性命的的三军统帅! 如李勣、李道宗等人都已做过多年将领,知道为帅为将者,一个决定便是许多兵士的性命。 他们也能感觉到,自己说出口的每个词都沉甸甸压在肩膀上,是莫大的压力。 饶是铁血如李勣,有时候都会怀念当年在李靖大将军帐下的时候,可以将性命托付给一个用兵如神的将帅,他就负责酣畅淋漓地杀上战场就是了。 可惜,李靖大将军年老不能出征后,在李勣等人的心里,已经没有值得他们折服听命的将领了,他们本身已然是这世间最顶尖的名将,比起相信别人,他们自然更相信自己,除了—— 除了大唐的天策上将! 他们会不假思索将性命托付,听从他的指挥,指哪儿打哪奋力拼杀。 相信背后站着的将帅,会带领他们走向胜利,一如从前许多年。 皇帝很快排布完攻打白岩城之事:李勣负责攻城,李道宗领兵一万负责阻击高句丽援军,张亮负责与太子一起驻守辽东城……各自安排过后,皇帝又对李勣道:“你麾下那个新提拔的先锋将,让他留下来。” 李勣一怔,随后就了然:应当是皇帝看重其勇猛,要留下护卫太子吧。 于是立刻领命。 只是心里稍微有点惋惜:这个新人先锋将,实在是勇不可挡,锐气过人。他原本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排他去破西南城门……不过,还是太子的安危为先。 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皇帝就对李勣道:“朕留下你一个先锋将,再补给你一个如何?” “陛下吩咐。” “朕。” 听皇帝说了一个‘朕……’之后就没有下文了,李勣起初还在静静等着,等了片刻,骤然明白过来,忍不住霍然抬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二凤皇帝点头:“没错,朕为先锋。” 为秦王时,他就习惯了每逢出战,必皂衣玄甲亲为先锋领帅诸军。有时候还会拿自己做个诱饵,引敌军入圈套。 李勣震惊后,也就重重点头:“臣领旨!” 旁边长孙无忌立刻捂住心口:哪有让原本的先锋将在城内守卫太子,然后一个皇帝跑出去做先锋带头冲的啊! 作为唯一一个跟到前线来的宰辅,长孙无忌觉得自己头都要秃了。 其实原本在京中时,长孙无忌对房玄龄一直隐隐压他一头是很不痛快,但现在却无比怀念起了房玄龄。 也怀念在定州负责军需的褚遂良等人,甚至连刘洎都开始想念了——他虽然想摘自己的桃子,但以往倒也是个直言进谏的人,可以一起劝阻皇帝。 然而所有的想念都是想象。 长孙无忌只好眼睁睁看这件事安排下去,愁的看起来瞬间都憔悴了好几岁。 好在他不知皇帝跟太子之后的对话。 “稚奴,若是朕给你寻一处安全的高地,还会派亲随护卫你——稚奴敢不敢离开辽东城,去此地亲眼看着朕打下白岩城。” 李治立刻应道:“父皇御驾亲征,甚至亲为先锋,儿子不过出城去观战,如何不敢!” 皇帝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孩子。”又嘱咐道:“事先不必告诉你舅舅了。” 可别为了个城池,把大舅子再给气个好歹出来,就得不偿失了。 等事成后再说吧。 其实二凤皇帝每个‘浪到飞起’的操作,都不是虎,而是有周密的计划的。 早在出征前,他就决定要选一城,亲自攻城给太子看,让他亲见得国不易,了解将士血战沙场的艰险——若不亲眼所见,只是从书本和师长口中听到,他或许不能真的明白。 只有亲眼见过沙场,见过血,才知这大唐的山河来之何等不易。 当然,教导儿子重要,保住太子的安全更重要。所以他选了十拿九稳的白岩城做教材,而不是辽东城。 并且除了数百忠心耿耿的亲随,他还安排了一个新发掘的骁勇之士守卫太子:大唐每回对外征战,除了用府兵,也会征兵。这人就是应征‘高句丽之战’的新兵。 虽是新兵,但在破辽东城一战中,冲锋在先,极为勇猛,皇帝一见便颇喜。因此于战后,特意命人寻了此人引来,赐了些绢帛,又从普通兵士直接连提两级,封了从七品翊麾校尉,先在李勣帐下做个先锋将。 云湖公公回禀:薛校尉已经奉命在帐外候着了。 皇帝命宣。 李治打量了下这位被父皇夸赞,初初崭露头角的三十来岁校尉。 “末将薛仁贵,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白岩城外的山崖上,李治望着不远处的战场,盯着那个熟悉的玄甲身影在其中厮杀,觉得手心发麻,热血似乎冲向头顶,他耳畔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咚咚’心跳声,壮如军鼓。 他想起舅舅之前跟他讲的父皇早年征战事——也不只舅舅,太多人与他讲过父皇太多的战绩。 只是长孙无忌最喜欢讲皇帝年轻的时候。李治也最愿意听:那时候父皇才十九岁,祖父和大伯李建成被宋老生所阻困,父皇带人去救,亲杀入重围,战到“两刀皆缺,流血满袖,洒之复战。”就此杀退敌军。[1]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 父皇是如何打下来的天下。 李治也于此杀声震天的沙场上,深深明白了,父皇为何不顾群臣反对,冒险要将他带来辽东,置身战场之中。 他原本就想做个好太子,好皇帝,可亲眼见过父皇率军厮杀后,他的手紧紧握住父皇留给他的腰刀:他会拼了命去做个好皇帝! 长安。 七月里下了一场大雨,终于凉爽了起来。 今日原是姜沃的休沐日,正在跟媚娘对坐边看书边说话,就来了个太史局的小宦官,说是有李淳风的信到了。 这种要紧信函需得姜沃本人落印留名,才能取走,旁人无法代取。 于是她又去了趟太史局,把师父的信拿了回来。 姜沃进门,媚娘就抬起头关切道:“辽东如何,天冷下来了吗?” 媚娘边问边垒了垒手边摇摇欲坠的书,是几本摞在一起的兵书。出名如《孙子兵法》《太公六韬》都不必说,媚娘正在细看的,却是姜沃拿回来的一本《卫公兵法手记》。 卫公,更具体的称呼是:大唐卫公李靖。 作为初唐战神级别的人物,李靖如今已年迈,数年未披甲挂帅。卫公便也如孙神医一般,将自己多年征战沙场所悟之道,写成兵法手记,要传给大唐后世将领。 皇帝是要求将领们皆熟读此书的。 姜沃不是将领,但也有法子搞到一本。 此时她走到桌前,与媚娘一起将桌上的笔墨先挪开,免得不小心污了书信。这才把李淳风的书信拿出来看。 李淳风给袁师和弟子写的信,很有分寸,一点儿军机要事不提,顶多提一句如今驻扎在何处城池。其余的便都是大篇记述高句丽的风水地貌、气候风象…… “辽东的天,开始变冷了。” 姜沃记得历史上二凤皇帝亲征高句丽,起初连克十一城,并无太大阻碍,最后就是在高句丽一座名为安市的坚城下受阻,城固难破再加上天气严寒,在这两种不利情况下退兵的。 因最终未下安城,甚至因严寒折损了不少兵士,故而这一征虽重创了高句丽,迁了辽、盖、岩三州数万人口入大唐,但以二凤皇帝的标准来看,这一仗自然是有些遗憾的。[2] 天时不与,实莫奈何。 姜沃把李淳风的信展平收好:师父能够在信上写明的消息,一定都是禀过皇帝的。 安市城外。 议事帐内,诸将领讨论的‘热火朝天’。 “该到了用火药的时候了!这几日冲车、投石车都已经用过了,安市城城墙实在太过坚固难以冲开。既然带了火药来,为何不用呢?” “还是先别用了,再试试筑土山法。毕竟圣人之前曾说过,火药出其不意才最能克敌。如今安市城虽很是坚固,但别忘了还有都城平壤。不如依旧将火药秘敛,到了平壤城下再炸个出其不意,岂不是好?” 这位话音刚落,自有反对之声,因筑土山法攻城是最古老的法子之一——当对面城墙坚固,便不再求从正门攻城,而是筑起一道比城墙还高的土山,形成压顶势。 想想就知道是个大工程。 “那就要在这安市城下耗久了!大军的军需也要虑到的。” …… 诸将领各抒己见,群策群力,倒是皇帝一直未说话,似乎在仔细聆听分辨这些战术,究竟要选择哪一个,究竟要不要把火药用在安市城。 因皇帝在最上首坐着,众将开口前,都会先以目光或者手势请示一下,得到圣人颔首后,才站起来陈述自己的观点。 待众将领都说完后,皇帝忽然对一人颔首:“淳风,你说吧。” 李勣等人都有点诧异,转头望向位列末座的李淳风:啊,李仙师居然开口说话了。 要知道自从到了辽东后,因李淳风掌火药事,所以每场重要议事都会列席参加,但他一直没有发表过意见。 术业有专攻,他不通军事自然不开口。 尤其是他又是玄学风水家,更要三缄其口连神色都不动,就算有人问起,他也只当作自己没带舌头,一言不发,免得一句话不慎,带给将领们什么心理暗示。 怎么今日,忽然想发言了? 众将领齐齐竖起了耳朵。 李淳风起身道:“到底先攻何城,攻城时用不用火药,臣都不懂。” 众将领:??那你要说啥啊。 李淳风接着道:“但臣任太史令多年,掌天文历法,测风云气色——陛下,九月必有严寒,臣请陛下调动大军于九月前退兵。” 一语石破天惊。 众将领顿时色变:九月前退兵?如今已经七月了!一个月,哪怕打下安市,也必然来不及拿下平壤了。 到底是一国都城,高句丽皇族所在,绝对非朝夕之功。 李勣不由开口问道:“李仙师,虽说高句丽较之中原冷的更早些,但如今七月里似乎也差不太多——九月真会严寒至得退兵吗?” 他问出了众将的心声。 而李淳风则目视皇帝,似乎在请示能不能将东西拿出来。 而在座众人,只有皇帝听到‘九月退兵’这句话没有奇异之色,显然是早得过李淳风私下的回禀。 见皇帝点头,李淳风才从袖中取出一块长绢:“这是几月来,我与高句丽当地百姓询问,并搜集了每一处的县志,再加上观测风云天象所得——今年高句丽九月便有雪,九月底便可滴水成冰。便是将士能耐严寒顶冰雪作战,从辽西运粮的粮队,却会被冰雪阻封。” 众将领神色肃然起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兵士们提着脑袋上战场,为将领者可以要求人吃苦,但不能让人不吃饭! 还得吃饱饭,才能打仗。 这是在敌国腹地,若是真因冰寒断了粮道,想想就是极可怕的境地——别被高句丽趁机反围剿了才是。 “若是只有一月余……”李勣很快做出了自己的表态:“陛下,臣依旧觉得该先下安市!安市城池牢固兵多粮足,若是弃安市不取,直奔国都平壤,安市内的高句丽士兵,便可能出兵截断我军粮草——会陷入两面夹击腹背受敌之境。” 李道宗也支持:从舆图上看,若是拿下安市,就可以再往前平推几个城池,哪怕来不及打到平壤就要退兵,可也是实实在在拿下了高句丽的半壁山河! “取安市。”皇帝一锤定音,又令人开始清□□,显然是要在一月内速战速决,彻底拿下并消化掉安市。 皇帝望着舆图:若是还能有半年时间,他必然直取平壤。 不过,也无甚遗憾——经过这回亲征,皇帝胸中已有了定策,将来如何以最小代价拿下高句丽! 现在,就先收下其半壁山河罢。 “是!”众将领命。 长孙无忌在皇帝跟前,一向是最敢说话的,此时见皇帝已经定下了战策,就开口惋惜了一句:“可惜,这回攻安市用过了火药,将来若再攻平壤,他们就有防范了。” 皇帝闻言摇头而笑。 “不会。朕不会让他们有防范。” 长孙无忌:? 安市城的守将站在城头,望着外头大唐的军队,紧张中又带着些许骄傲:这些年唐军东征西讨名声甚大,甚至在高句丽也连下数城,但那又怎样,还不是拿不下他安市城。 只能拿周围几座城池无能狂怒—— 在安市城守军看来,大唐对安市束手无策,所以便采取了围城的‘笨办法’,将周围几座城池都拿下后,团团围住了安市,显然想困死安市内守军。 此时距离安市城外四十里,高句丽大将高延寿,率十五万大军奉命救援安市这座要城。 不过,他救援的心情并不如何急切,比起救援,更像是在拖住唐军。 “安市不必管,让他们围就是了,安市城内粮足,坚持一年也没问题。就是不知唐军能坚持多久!等到九月十月里,滴水成冰,咱们再去截了他们的粮道,看他们怎么办!” 正如大唐将领们日日盯着高句丽的舆图,高延寿自然也在盯大唐边境的舆图。 他指着一处:“大唐皇帝就在安市外,这是确定的,白岩城一战,他还亲自挂帅。但是大唐太子,是在定州吗?” “皇帝带着太子出来打仗,这么好的机会,可不会遇到第二次!” 高延寿眼馋的都快要冒绿光了:之前他们是丢了不少城池,但没关系,若是能以一个安市拖住大唐皇帝,到了冬日,攻守就要逆转了。 要是能把大唐的皇帝和太子都留在高句丽,那中原大好河山,真就是唾手可得了! 高延寿对于唐征高句丽一点儿也不意外:这些年,两国都在不断扩张地盘,中间起了不少摩擦,而且高句丽还把大唐名义上的小弟新罗百济都按在地上狠狠捶过,是没有给大唐面子。 两国决策层早都清楚,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只是早晚而已。 但在大唐起兵前,高延寿真没想到,是那位打下天下的皇帝亲征,以至于势如破竹,高句丽连失十数城。 安市,就是最关键的一点。 高延寿原本是有些遗憾本国苦寒,但现在却无比庆幸于他长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 他对着天空祈祷让今岁的雪,来得再早再冷一些。 让大唐的帝王将相,就留在这冰天雪地中吧。 中军帐中。 皇帝问归来的李勣道:“高延寿的大军又退了四十里?” 李勣点头:“臣瞧着他们可不是真心来援安市。臣才带了一万兵马,他们就又退了四十里——生怕陛下放弃安市一般。” 皇帝搁下手里关于火药计数的奏章:“行了,退的够远了。” 可以动手了。 安市城头,守将有点茫然看着对面唐军的动作。 “将军,您说唐军在搬什么啊?”远看像是大石头,但找了眼力好的士兵来看,说不是天然石块,而是一些外头包着麻纸的大球。 每一个大球都需要两个士兵一起抱起,看起来挺沉的。 就是不知道里面包了些什么。 “估计是新的投石——外面既然是麻纸,那可能还要点火用火攻吧,算了,不必理会。” 火攻是自古就有的兵家战术,安市是高句丽数一数二的坚城,如何会不考虑防火。 于是,刚开始唐军搬运的时候,城墙上还有高句丽将士在看,等投石器被推出来后,安市城的守军显然就不在意了。 毕竟人家高句丽也是见过世面的国家——有些老兵,还都亲自参加过当年抵抗隋炀帝的战争呢。 对中原的武器也很了解。 无论投石还是火攻,对他们的城墙都不会造成毁灭性伤害。 那随便唐军去折腾吧。 二凤皇帝亲巡前线,自然看得到安市城内守将的反应,对身后跟着的李勣和长孙无忌笑道:“这样看着咱们准备火药投石,对面却一无所知更不会阻拦的大好场面,将来平壤城下,还能再来一回。” 如今已经八月了。 这一月来,唐军只象征性打了打安市城,然后就做出攻城不能的样子,开始转头去打周边城市,直到把安市城变成了一座孤岛,又把高句丽的援军逼退到八十里地外,再见不到安市的情形。 “今夜,攻城!” 高延寿近来每日晨起,都会虔诚向上天祈祷快点冷下来,快下雪。 八月半了,以往天气异常的时候,也有早早下雪的,希望今年也能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把唐军留住。 比起高延寿的向天祈祷,李淳风是直接开算,然后给出了一个答案:“九月初会有大雪,最晚不过九月初十。” 皇帝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火光冲天,城门已破的安市城:“九月初……那还能再打下乌骨城。”而且还是不用火药,直接拿下的打下。 李淳风道:“若拿下乌骨城,只怕高句丽王要日夜坐立不安了。” 乌骨城就是高句丽国都平壤城前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若是大唐拿下乌骨城,相当于站在大唐的土地上,就能跟平壤城内的高句丽王早晚问好。 皇帝想了想这个场景:“那很好啊,彼此为邻,正当日夜问候。” 高延寿在听闻‘安市城已破’的军报时,第一反应便是假的,不可能!哪怕安市城并非万世永固,但也绝非旦夕可破啊! “再去探!” 副将阻拦:这,这还探什么啊,安市城已破,半壁高句丽都完全落入唐军之手啊,再派人进去探给人家添菜吗? 高延寿气急:“城池可以丢,但不能丢的不明不白,安市城的牢固与国都平壤也差不了多少,若是不知安市城是如何被唐军攻破的,将来唐军兵临平壤城下,岂不也是两眼一抹黑!” 副将这才醒悟。 然而还未组织起一支强尖兵去探安市城事,高延寿就接到了另一个战报:大唐皇帝亲率军拿下了乌骨城。 副将心急如焚:“将军,这……” 高延寿抹把脸:“撤!立刻回撤平壤!”他带着十五万大军在外面溜达,平壤城内可是兵力空虚,得立刻回去护驾。 高延寿是又迷惑又痛苦回到了平壤。 到了城外时,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他勒马狂喜:雨夹雪! 八月底下了雨夹雪,那九月必有大雪。只要唐军再留一个月…… 他还未想完,就有斥候拍马来报—— 这位哨探唐军动静的斥候,觉得自己报的是个好消息,因此一路高声道:“将军,唐军没有向平壤来!唐军退兵了!”不用担心唐军继续打他们国都了。 高延寿只觉得冷冷的雨夹雪在脸上胡乱地拍。 “改盖牟城为盖州,辽东城为辽州,白岩城为……”二凤皇帝将拿下的城池,一一改为大唐的州府。 同时,在辽东城设立辽州都督府,总管辽东事。 班师回京的路上,二凤皇帝在营帐前看着雨雪霏霏:“天时如此,也罢了。” 李勣这些日子,心中一直想着一事,此时就向皇帝道:“陛下,虽说高句丽是天公不作美。但……薛延陀那边,倒是无妨。” 大军来都来了,不如把薛延陀干掉吧! “之前臣虽败薛延陀,令其告饶求和,可惜却未捉住夷男。此番薛延陀再冒犯圣威,臣愿请战,此番必擒夷男回长安给陛下请罪!” 李勣所说的‘薛延陀再冒圣威’是今年年初的事儿。 彼时二凤皇帝正在备战高句丽,夷男可汗那种左右摇摆的墙头草毛病又犯了——高句丽想跟薛延陀联合,两面夹击大唐,所以许给了薛延陀重利。 夷男可汗也觉得两虎相争,自己可从中牟利,很有些心动。 只是前两年被李勣暴击三次的记忆到底还在,又有点不敢。前思后想,夷男可汗就派人来试探二凤皇帝了。 薛延陀派使臣前来,明面上请求要做唐协军,帮着一起打高句丽,实则是在刺探加试探。 皇帝当时没空理他,更懒得去揣摩他这种反复横跳的心态,直接对使臣道:“回去告诉夷男,朕与太子即将东征,敢来犯边就让他来!”[2] 夷男到底没敢来。 但他的行止已经惹着了二凤皇帝:就是因为有薛延陀这种反复横跳的隐患,他还得分兵去防御,同时还要舍出一个能用的大将执失思力不能动,就领兵驻扎夏州专门防范薛延陀。 这不是耽误事吗! 此时听李勣提起,皇帝点头:薛延陀,早晚是要灭的。 于是给李勣分兵,令他不必跟着大军班师,而是直接去夏州与执失思力会兵。 李勣欣然领命。 然而,然而就在他带兵入夏州前,就收到来自执失思力的战报:夷男可汗急病过世,留下两个异母的儿子争夺可汗之位,薛延陀内部已乱。而最后成功争得皇位的那位多弥可汗,为了服众,决定以战事立功。 他挑的战事,就是趁着大唐皇帝亲征高句丽,进攻大唐边境。 执失思力原本来驻守夏州,是颇为遗憾的:以夷男的性格,估计不敢冒头。同僚们都在高句丽立功,只有他在夏州吹风。 谁成想天降喜讯,上来了一个‘不服就干’的新可汗。 李勣接到这份战报的时候,执失思力已经跟薛延陀开始交兵了,请李勣速来一并进攻薛延陀。 而李勣在看到‘夷男可汗急病过世’几个字后,懊丧到以拳捶桌! 贞观十九年末,薛延陀多弥可汗进犯夏州。 三月后,薛延陀覆灭。 北境安。 第64章 见龙在田 大军班师回京的路上,皇帝常召太子于圣驾金钺车上,加以教导。 战事结束后,还有一系列后续的处置问题——打下一片土地,跟控制一片土地完全是两回事。 “广地劳人啊。”皇帝时常要感叹,隋末乱世实伤黎民。如今他打下了偌大的疆域,却愁子民不够。 李治在旁道:“所以父皇置羁縻州。” 羁縻州是大唐初创,因其武德丰沛打服一圈儿国家。然而划成大唐疆土后,发现又没有足够的官员和人口去管理填补这些土地,便设立羁縻州,以夷治夷,依旧用当地少数民族去治理原部族人口。 只是如此一来,大唐对羁縻州的控制,自然没法太过深入。 至今,在皇帝武德威压下,能保证各部依唐律而行,听从长安的指挥。只是,这就要保证大唐一直是强盛的一方。 总是,百姓不够啊! “要记得,饬兵备寇,甲仗精锐虽要紧,但——”皇帝极认真望向儿子的眼睛,像是要把这句话,刻在他继承人的心上,一刻不忘:“百姓安乐,才是帝王的甲仗!”[1] 教完儿子如何管理羁縻州府等事,皇帝停下来揉了揉额头。 见此,李治便道:“父皇此番亲征劳苦,回去后,得请孙神医给换方子才好。” 皇帝也打量儿子:“朕不过是些老毛病,倒是你,近来似乎瘦了不少,看着精神也不太好。” “父皇悉心教导,言传身教。可我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学的不够精,让父皇失望。”李治犹豫了下,终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指了指肩膀:“让……旁人也都失望。人都道虎父无犬子,父皇,我觉得这里特别沉,有时候压得喘不过气来。” 皇帝便搁下茶盏,今日不再讲政事,而是给儿子讲起自己刚登基时的隐忍退让。 他也曾有过被人堵到家门口的旧事。 唐初之时突厥势大,唐每年都要给突厥送金银玉帛,甚至颉利可汗还动辄就去边境强取豪夺一番,大唐一直在被动抵抗。 就在贞观初年,一凤皇帝刚刚坐上皇位时,颉利可汗闻风而动,趁机率一十万大军前来,兵至泾阳,距离长安就只有四十里了,相当于真正堵在了家门口。 那时长安兵力空虚,且一凤皇帝刚坐上皇位—— “内里朝政未平,对外兵粮不足。”皇帝想起刚登基时的内忧外患,也不禁长吐一口气:“只好隐忍退让,压着性子不能与突厥开战。” 于是皇帝未带大军,只带了几个文臣,单骑前往渭水畔,与颉利对峙,结渭水之盟令突厥暂时退去。 做秦王时戎马多年南征北战,未有一败。偏生刚做了帝王,第一回面对旁人都堵到家门口勒索了,却要顾虑重重,打都不能打。 李治也能想象到,以父皇的性情,那时候得压制憋闷到何等程度。 后来的事,李治也就都知道了。 人都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帝王报仇,三年就够了。 三年后,政通人和,有力一战。一凤皇帝便起六路兵,直奔东突厥。不但灭掉了东突厥,还将当年堵在长安城外的颉利可汗抓到长安城来俘虏,特意请他‘吃席’,并让颉利可汗于宴席上充分展示了下歌舞天赋。 从此,加入‘大唐歌舞团’,也就成了周边各族可汗首领最害怕的事。 李勣原本就想把夷男可汗抓回来,加入大唐文工团呢,结果夷男命好,先行一步自己走了。 皇帝又与李治讲了些他当年做秦王时,在朝事上的不由自主,甚至也有过被逼迫至不能保全自己府上心腹的困境。 皇帝温言道:“稚奴,人都谓帝王是天子,但自来皇帝的天下,从没有上天就稳稳放在你手心的。你还年轻,将来掣肘、艰难都会有,但永不要为一时之难,一时之辱所困。” 往前走,总有出路。 白日开导过幼子,皇帝这一夜却有些失眠。 他想起了今日稚奴的话,说他如履薄冰诚惶诚恐,说他想学自己却怕做不好。 皇帝忽然就想起了承乾。 那孩子是不是也…… 听皇帝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入眠,云湖公公进来小声道:“陛下,可要叫医官来为陛下按一按?” “不必了,掌灯。” 自废太子流放黔州后,父子两人再未通过一句书信言辞。只有每隔数月,会有皇帝派去保护儿子的亲卫,回京禀明现况。 皇帝就听侍卫回禀:承乾确实在苦心种花草葡萄,可惜他似乎天然与植物不对付,别说从长安城带去的各色种苗全无发芽迹象,就连当地的花草葡萄苗,到了他手里,也都是越养越蔫的趋势。 已经到了侍卫们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有时候半夜会偷偷帮他整理葡萄架子。 皇帝从前只是听一听,知道儿子还在就够了。可今夜,忽然就想与那孩子说句话。 说什么呢? 悬笔太久,一滴墨落在纸上,皇帝只好弃了重取一张。 最后落笔也只有一行: “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这夜,李治也伏案在灯下写了良久。 久到小山不安地来问了两次:“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还是早些歇着吧。” 李治依旧坚持写完再睡——自从离开长安,随父皇东征,他每一日都会在灯下,把父皇这一日教导自己的所有话,全都记录下来。 他每日要接触的人与事太多了,脑子总是塞的满满的。 为防止将来忘记父皇的言辞,无论多晚,他都会先把父皇的教导整理完再睡。 父皇每句话,都值得他反复去看,去琢磨。或许囿于年纪和阅历,此时父皇的话,他没法完全理解,但先记下来,或许将来遇到事情,就能领悟。 就像这战场,也只有他亲眼见了,才有最深的体会。 今日父子俩说的久,李治当然写的也久。 且他每日记录与皇帝的对话,每页纸上还都会再留出半页,写一写今时今日自己的心得体会。 他打小念书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后来跟崔朝一起念书,两个人很快同步起来。所有的文书初稿,总是空出一块,用来修改和记录一闪而过的灵光。 后来有一次,李治偶然在太史局看到了姜沃的‘星图手记’,发现她居然也是这样,不喜欢在原本的文字中缝隙里批注。他后来再见媚娘时,还问过一句,媚娘也是这样的习惯。 李治还是个挺相信缘分的人,觉得他们几人能遇上,可能冥冥中确有缘分。 若是李治知道,现在媚娘在做什么,一定觉得两人更有缘分。 长安城。 媚娘也在灯下凝神写下近来一直思考的高句丽战事,而且是站在太子的角度去考虑的。 原来她与太子之间还有些‘拉扯晦暗’,现在李治那边已经明确表态—— 要姜沃来说,媚娘如今的状态,就像是旧公司的合同还没结束,但是新老板已经发下了聘书。 而媚娘,绝不是那种拿到新公司聘书,就躺平准备在新公司混日子领养老金的人。 媚娘妥妥是个卷王员工,还没入职就开始卷起来了。 太子需要什么? 媚娘从来看的很清楚。 太子想要的是能够理解他并能与他同舟共济的同伴。 而能够成为太子觉得最‘贴心’的人,最要紧的就是要跟太子保持步调的一致,随时能明白太子在想什么,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 最近太子远在辽东,一定在全心跟皇帝学征战事。 既如此,媚娘虽身处深宫之中,也一直很关注辽东的消息。还从书上将高句丽自古以来事,能找到的全摘录下来,比外头许多朝臣对辽东的分析了解还要多。 姜沃见媚娘在灯下写字,就把一只熏笼挪到窗下炕上,怕她冻着——因媚娘有个习惯,她嫌冬日里的厚衣裳穿着难以动作,手臂打弯不灵活,因此每回写字的时候,都不穿厚衣,顶多披个大氅。 待媚娘终于写完后,姜沃就把厚厚的填了棉絮的外裳递给她。 媚娘穿好后问道:“小沃,你不冷吧,若是不冷,咱们就开了窗透透炭气再睡。” 姜沃就去把窗推开,一片月光倾泄进来,映着外头地上晶莹一片霜色,越发显得皎洁明亮。 两人一时都没有睡意,就一起倚在熏笼上烤火看霜雪月色。 因熏笼大小有限,两人索性完全靠在一起,像是冬日里两只依偎取暖的小松鼠。熏笼里除了炭火,姜沃还放了些橘皮,烤焦的橘皮散发出特有的香气,渐次熏染了两人的衣裳。 媚娘一直在灯下写字,此时还未及解发,倒是姜沃已经散了头发。为怕熏笼的炭火气烤焦了头发,她就把头发全部顺到前面来。 媚娘感觉到带着点凉意的青丝滑过她的手臂和膝头。 媚娘就伸手挽住一把青丝,又从腰上荷包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犀角梳,就着月光慢慢梳着手中发丝。 姜沃也把媚娘送她的那一枚拿出来,放在掌心把玩。 犀角梳依旧光泽莹润。 这些年,姜沃每晚给自己涂面脂的时候,也不忘给小梳子涂一下,以免京中干燥,犀角梳表面开裂。 因保护的很好,梳子依旧晶润如初。 媚娘将手中一把青丝慢慢梳理一遍,忽然开口道:“小沃,你再为我起一卦吧。” “上一回让你为我起卦,已经是九年前了。” 姜沃当然记得此事。 当时她为媚娘卦出的,是《易经》开篇第一卦乾卦,细卦则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爻——潜龙勿用。 潜龙在渊,风雨如晦。 这些年,她们常见面,媚娘再没提起让姜沃给她卜卦之事——既然在渊,又有什么可卦。 但今夜,面对这皎皎月色,媚娘忽然心中一动。 姜沃转头望向她:“好。” 其实这些年,她替许多人起过卦,怎么会没给媚娘起过卦,预测过凶吉。 只是媚娘未有心‘问卦’,姜沃也就一直不曾提起。 她取过卦盘,却放在媚娘手上:“我说着,姐姐来拨。”她将所需调拨的卦片一一道来,媚娘则按照她口中的顺序去拨动手上的卦盘。 然后递给姜沃。 姜沃接过来:“依旧是一卦乾卦。” 只是……不再是潜龙勿用的卦象,而是:乾卦九一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龙已初升于田野之上。 卦象不同,而媚娘的回答,却与当年一般无一。 “从你第一次给我起卦,我就记得你曾说过乾卦的‘象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媚娘轻声道:“这些年我觉得难熬时,便想想这句话。” 如今九年过去,她自问刚毅坚卓,未弃己身,未负此卦。 第65章 越俎代庖 贞观十九年末,圣驾回到了长安。 在皇帝距离长安城还有两日路程时,姜沃就能感觉到,所有留在京中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安心起来。 到底之前只能听各种前线邸报,尤其是高句丽未打完,北境薛延陀又进攻夏州之信传来后,朝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的氛围。 现在皇帝圣驾马上到京,哪怕薛延陀的战事还在进行中,但所有的人心都定了。 主心骨回来了呀! 姜沃就见房玄龄房相的脸色肉眼可见好了起来,甚至还有了闲心,把自己近来花白了不少的须发,用坊间很流行的以‘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染了一遍,又是神采奕奕一枚宰辅。 且说这回皇帝亲征,把宰辅几乎抽空了:三省里头,中书省一把手中书令岑文本、门下省一把手侍中刘洎,尚书省二把手右仆射高士廉(一把手就是房相自己)都被皇帝带走,陪同太子留守定州。 再有长孙无忌、马周等重要宰辅也奉命随军东征。 可以说房玄龄独个留在长安,真是铁肩挑重担:一人领着三省,带着六部,这一年来的辛酸苦累,真是说都说不完。 听闻圣驾即将归来,稳重如房相都忍不住激动起来:终于同僚们都回来了,快点把各自的工作领回去,他好松快一下,只去管他的尚书省。 然而房玄龄却没想到的是,自己很快接到了两位同级别同僚,一死一犯罪的消息——中书令岑文本,病逝于归京途中,门下省侍中刘洎则因逆罪被关押,已夺侍中官职,正在等待圣人发落。 可谓是,同僚们回来了,但有没有完全回来。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还是房玄龄先把三省之事一把抓。 想到岑、刘二人都是从前魏王一党,房玄龄实在忍不住怀疑从辽东回来后,被皇帝指派了跟他同管三省事务的另一位同僚——长孙无忌。 尤其是得知,刘洎的罪名是褚遂良首告时,这份怀疑就更重了。 褚遂良,一向是跟着长孙无忌走的。 太史局。 姜沃见到了整整一年没见的太子李治。 只是两人见面,也没多来得及寒暄,就说起两位宰辅一死一罪之事。 想到岑文本,姜沃也觉得颇为黯然:她第一次出现在朝臣前的那次诗会,就是岑文本主持的。 这才几年过去,岑相已经病逝辽东。 “岑相是到了定州后,身体就不太好,又因军务繁忙病情积重难返。”李治也是先感怀了下岑文本。 之后才说起重头戏,刘洎。 太子先问她是否知道刘洎之事。 姜沃道:“只听闻刘侍中‘因逆言获罪’。” 李治下意识抬手掐了掐眉心,这个动作还是跟长孙无忌学的,有时候他头晕脑胀的时候,觉得这样能轻松点。 不过这次掐完,想起长孙无忌,李治就更头疼了。 刘洎的事儿,还要从皇帝返程路上的一病说起。 或许是因为天气骤冷,或许是因为东征已尽,皇帝从一直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中放松下来,总之,皇帝在中途病了一回。 就是老毛病又犯了,只是这回比较重,不光头疼难以入睡,更觉眼涩畏光、起身更觉目眩难耐。 于是只好暂停御驾,休养圣躬。 李治自然是日夜陪同侍奉在侧的。 好在还有孙神医提前开好的方子,嘱咐圣人一旦发病就连喝三日——孙思邈对皇帝的病情,是清楚但又无可奈何的。 一来,皇帝久有风疾和气疾,从初次发病的年纪来看,应当是自血脉而来,很难根治。二来,皇帝年轻时候打仗那真是不太要命的打法,曾有三日不解甲,两日不进食的赶命似急行军。 还有诸如冬日卧身冰雪,夏日身着玄甲厮杀汗血俱下,都是常有的事儿。 年轻的时候靠硬抗不在乎,如今,就都成了弊病。 孙思邈开的方子,也都是缓解急症让皇帝免于痛苦的。要说能根治皇上的痼疾,孙思邈做不到,这世上也没有大夫做得到。 皇帝自己也明白,也曾感叹过:“沈疴属此,理所不堪。”因此从没怪过大夫治不好他,对孙思邈开方的要求也是,能够免于风虚顿剧之苦即可。 此次亲征高句丽前,皇帝再次请了孙思邈扶脉备药,就是怕在远征途中病倒。 孙思邈便开了数种方子,一一交代给随军医官,皇帝什么证候要用哪一位方子。 因此,皇帝虽然病了一回,但并不多严重。 吃了药很快就缓解了病痛,还是李治苦求父皇多驻扎歇息两日,皇帝才又多躺了两天。 偏生就出了事。 皇帝病倒,随行的宰辅们皆陆续来问安探病,这是常例。 然而就在皇帝病好能起身的那一日,褚遂良于御前状告刘洎,说刘洎在外与军士散布流言——口称皇帝病重不起,还私下口出狂言道太子年幼,他可以行霍光伊尹事。 霍光伊尹什么事?那便是废立皇帝事! 听到这儿,姜沃都惊了:这样的话要是坐实了,那刘洎真就是死罪。尤其是皇帝病中说这样的话,更是罪加一等。 “刘侍中当时认了吗?” 李治摇头:“没有,他坚决不认。” “那有确切证据吗?” “只有褚遂良带来的几个兵士,刘洎只喊冤说这些人是褚遂良的人。两人各执一词。” “那圣人还是将其下狱了?”二凤皇帝在治罪上,其实很看证据。之前房玄龄坐镇长安,还有人状告房相独揽大权要谋反呢,房玄龄大无语,直接将人送去高句丽前线,皇帝也根本没理会。 李治听出姜沃的意思,无奈道:“刘洎跟房相不能比。房相多年来谨言慎行,但刘洎这人……” 他给姜沃举了个例子:之前皇帝让刘洎等人跟自己一起留守定州,还特意嘱咐过刘洎,太子年轻多加辅佐,然后刘洎就拍胸脯来了句,陛下放心,要是大臣有犯错的,不用太子,臣就处置了他。 二凤皇帝当时就恼了:朕叫你辅佐太子,没叫你随便诛杀大臣,你还准备代太子行生杀大权? 姜沃:……合着是有前科啊。 怪不得褚遂良状告他,一告一个准。 或者,也可以说,褚遂良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来告刘洎:毕竟刘洎前一句僭越不当之言,是当着皇帝的面说的,言犹在耳。 他能说一句,谁说不能说更大逆不道的第二句? 李治叹口气:“我并不是怪舅舅想除掉刘洎。” 毕竟刘洎从前是拥立李泰的,甚至还跟吴王李恪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来往。跟长孙无忌的关系更是水火不容。 他在意的是—— “褚遂良与舅舅向来亲厚。”此事哪怕不是长孙无忌令褚遂良告发的,他也一定早早知情,并且也跟皇帝建议过,刘洎此等诛心之言何当该杀。 “可舅舅从头到尾,没有知会我一声。”李治转着手里的茶盏:“或许是上次吴王的事儿,舅舅觉得我了。” 直接出手要干掉刘洎。 那舅舅究竟是在辅佐他,帮他做决断,还是在替他做决定? 如今所有事儿都一言决于父皇。 那将来,是一言决于自己,还是…… 若说上次吴王李恪事,只让李治觉得舅舅有点过激,那么这次长孙无忌连说都不与他说一声,直接要把一个宰辅往死里按,就让李治如冷水扑脸一般,直面了长孙无忌这种来自‘长辈兼宰辅’的压力。 姜沃想了想道:“殿下若有疑虑,可以私下向陛下进言,先保一保刘洎性命——贬官也好,甚至流放也好,只要命还在,就总有回旋的余地,留待来日。” 李治搁下茶盏:“也是。” 将来若跟舅舅再有分歧,可以刘洎事为引。 李治想的是长孙无忌,姜沃提出保刘洎,在意的却是此时李治还不太关心的褚遂良。 将来,阻拦媚娘立后态度最激烈的,便是褚遂良。 数日后,皇帝下旨,贬侍中刘洎为桂州清水县丞。 大唐县分为上中下三级。 清水县穷乡僻壤,只是个下县,县丞官位不过九品。 从一朝宰辅,直降为九品县丞,刘洎何等破防可想而知。 他原就是因言获罪,这下子属于破罐子破摔,直接与相熟的朝臣挨个念叨过去:“褚遂良诬我!若是我去清水做县丞死了,必是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居心叵测杀人灭口。” 长孙无忌:…… 别说,他还真起过这个心思,让刘洎到处这么一吆喝,反而不好动了。 兼之小外甥还来劝他:“舅舅,桂州偏远气候湿热,叫他自生自灭去吧。” 长孙无忌叹口气道:“我都是为了稚奴你的太子位更稳当,你倒总心软来劝我手下留情。” 李治点头道:“我知道舅舅一力扶助于我。只是父皇已有圣断,舅舅再不肯放过刘洎……” 想想圣人,长孙无忌便也只好遗憾放手。 “倒是有一事更要紧些。”李治如以往请教律法一般认真请教:“父皇昨日还问我,岑相过世,刘洎被贬,这一下子空出来两位宰辅,总要选人补上。” “舅舅觉得谁合适呢?” 长孙无忌略一沉吟:“稚奴觉得褚遂良与于志宁如何?” 李治笑眯眯道:“这两个吗?好,我知道了。” 第66章 世家的试探 贞观二十年春。 圣驾如往年一样,移居九成宫。 李淳风升至太常寺少卿后,太史局就全然是姜沃来负责,她安排好留守长安的官员后,就跟出行那日负责为太史局准备车马的周元宝道:“那日不用备我的马车,我另外走。” 她去跟媚娘一辆马车去了。 按说普通才人的规格是两人一辆马车。然而自三年前,媚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干掉’王才人后,北漪园其它才人都有些畏惧她,此后宁愿两三人挤一辆车,也给大佬让出来一个单独的马车。 姜沃就直接换了女官服,悄悄上了媚娘的马车。 去九成宫不是第一回,但这次走的路不同,姜沃一定要跟媚娘一起看这条路。 这条参天可汗道! 贞观二十年初,唐灭薛延陀。 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薛延陀部落,也被英国公李勣不远千里赶到督军山,按照皇帝‘降则抚之,叛则讨之’的要求给讨了。 李勣还不辞辛劳,特意把这一支薛延陀的可汗活捉抓回了长安:因为这位咄摩支可汗是夷男可汗的亲侄子。 姜沃听说后,只想说:大将军,你是懂替身文学的。 就此,自东突厥灭后,雄踞漠北的薛延陀也就此瓦解。 而北疆地界上原本认薛延陀做老大的部落,诸如‘铁勒、回纥、拔野古、同罗’等十一个部落,均不约而同派出使者向大唐纳贡,上奏天可汗,要求加入光荣的大唐。 奏曰:“薛延陀可汗不事大国,部落乌散,不知所之。奴等愿归命天子,乞置汉官。”[1] 二凤皇帝允准。 并且遍邀各部首领,于今年秋日后,行灵州会盟,以示大唐的招抚之意。 十一部漠北首领听闻天可汗召见,为表敬意,申请要修一条从大漠到长安的路,为‘参天可汗道’,方便他们日后常来长安参拜天可汗,进行朝贡往来。 皇帝亦允准。 于是今年到九成宫,出长安的时候,二凤皇帝特意改了路线,走了一段规划中的参天可汗道。 姜沃与媚娘一起伏在窗口看外头。 虽然看上去也只是平平无奇的官路,但想想‘参天可汗道’这个名字,就令人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便是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媚娘亦是眼睛晶亮:每一个大唐子民,想到这条路的来由,焉能不自豪振奋? 她不顾车轮马蹄激起的尘土,一直到车队转上从前的正路,才放下了帘子的一角。 对姜沃道:“只愿将来太子,能够延续今日陛下之功绩荣光。”顿了顿又道:“若是能亲眼见到这参天可汗道上诸邦来朝,此生倒也不辜负。” 姜沃取出帕子,伸手擦掉媚娘脸颊上一点点沾染上的尘土。 同时点头道:“会的,姐姐肯定能见到的!” 不只是陪伴将来的皇帝,更是作为帝王,看到这参天可汗道上的诸部来朝。 姜沃再次撩开帘子,回望那条刚刚划出来,还未开始正式修缮的参天可汗路,直如看到了大唐的精魂:睥睨四方却又包容万象。 一个朝代的骨骼精魂,往往是朝代之初的皇帝打造的。 二十年,从贞观初年被突厥堵到距离长安只有四十里的家门口,到灭突厥、平吐谷浑、收高昌,败高句丽、覆薛延陀,诸部臣服,建参天可汗道。 二凤皇帝打造了这样一个大唐的新纪元,后人如何舍得不拼命传承下去。 贞观二十年,圣驾方到九成宫不久,皇帝便下了一道《命皇太子知军国事诏》,令太子李治于东宫接见百官,听政理事。 立太子三年,皇帝一直手把手在教太子。哪怕去岁让太子去定州负责后勤军需事,也是安排了数位宰辅在身边教导太子。 如今,才是第一回放开了手。 诏令直接写明:太子自行决断庶政,五品官员以下的任命,皆由太子选定,皇帝再不过问。 哪怕没有这道诏令,朝臣们也眼明心亮,看到了宰辅的变动:之前的魏王党全都趴窝,新任的中书令张行成和门下省侍中于志宁,一个是太子少詹事,一个是太子左庶子。 明显是皇帝在给太子铺路了。 太子之位已稳。 一直持观望态度的世家,便准备与这位年轻宽仁的太子走的再近一步——被当今皇帝压制了多年,他们实在如久旱盼甘霖一样,盼望着,盼望着一位‘克己复礼’的皇帝。 如今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就很有这种温厚守礼的潜质嘛! 且太子妃还是太原王氏,对世家来说,是认可的自家人。 九成宫。 兵部。 李勣自薛延陀回来后,依旧奉命重领兵部。 他入宫见过陛下与太子后,便去与之前一年多时间代他任兵部尚书的崔敦礼交接工作。 崔敦礼将公务交完,便对李勣道:“还有一不情之请,想劳烦英国公。” 李勣颔首:“崔尚书请说。” “英国公早些年便替太子殿下领并州,如今又是太子詹事,乃殿下最信重之人……” 李勣听了一半,就觉得不对味。 崔敦礼是博陵崔氏出身,向来以一等世家出身自傲,李勣则是真正的寒门出身,从来就不是一路人,这崔敦礼忽然把他夸的跟朵花似的,还专门夸他与太子的关系,李勣心中很是警惕。 于是在崔敦礼提出,想请李勣为中人,与太子走动时,李勣直接就回绝了。并提出了一个令崔敦礼很堵心的方法:“鸿胪寺崔典客丞,不正是崔氏子弟?其与殿下更是相识多年,何必舍近求远,不用自家人呢?” 崔敦礼想从李勣这里走通太子不成后,只好回家与父亲,现崔氏老族长商议。 “崔朝那孩子,也太固执了些。一房长辈苛待了他,但家族并没有,何至于疏远家族自找苦吃?” 老族长蹙眉道:“之前觉得他到底受了几年委屈,使性子与家族冷淡就先由着他了,横竖家里也不差他一个鸿胪寺的官员。” “可如今是与东宫交好的大事。由不得他继续背离家族了。”老族长的语气不容置疑。 但崔敦礼有些头疼:“可软的硬的都用过了,那孩子就是不肯跟家族低头啊。”来硬的,之前崔朝宁愿去西域最偏远的阿塞班国吃沙子,也不肯向家族求助;来软的,送去许多珍贵的古籍,也全都石沉大海,完全是东西照收,事儿一点不办。 且说世家根深蒂固的傲慢,实在非寒门能想象:比如李勣,算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将来不出意外,子孙也能富贵数代了。 但在崔家看来,英国公府这种门第实在是根基浅薄的不能看,除非再连着几代出了李勣这种水准的将领,才配跟崔氏来往—— 毕竟细数崔氏门楣:崔敦礼本人是大唐的兵部尚书,往上算去,父亲祖父都是隋朝的礼部尚书,曾祖父是北周大司徒,曾曾祖父是北魏的吏部尚书……是真正倒数十八代也诗礼簪缨——这就是世家的傲慢的底气,任你皇族更替,我家族永远屹立不倒,而且总有子孙能站在朝堂的巅峰。 骨子里就浸润着的高人一等,以及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世上最顶尖的东西,都该是他们的。 所以他们也很难理解崔朝:怎么会就为了一点年幼小事不肯回归家族。 只能理解为‘孩子气’。 老族长思虑片刻道:“来软的吧,还是要顾虑些太子的面子。” 又指点崔敦礼:“既然要软,就软到人心坎上去。你之前送去些珍本古籍的,他也不稀罕。” “他所记恨者,不过是崔现敬,既如此,舍出崔现敬,给他出出气就好了。” 崔敦礼一怔:“到底是长辈,哪怕把崔现敬交给他处置,他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大堂伯打一顿吧。 老族长看了儿子一眼:“怎么在朝廷上待成了个榆木脑袋?” “当年,崔现敬拿他的婚事做文章,逼得他远离家族上京申冤。” “如今,就给他一个同样的机会,不过换崔现敬被他逼的凄凉落魄,他应该也就消气了。” 崔敦礼也就明白了:“好,儿子去安排。” 才过了春假,九成宫鸿胪寺的官员,就目睹了一场热闹。 既然是同僚,鸿胪寺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崔郎的过往,知道他曾经被家族逼婚联姻的往事。 但没想到,还能再亲眼见一回。 “我是你大伯,受你父亲遗命所托,要给你定一门亲事。”崔朝望着眼前,已有数年未见的堂伯,恍惚以为时间倒流。 一如多年前理所当然颐指气使,我利用你是看得起你的语气。 令人厌恶。 还是周围人探究的目光,让崔朝想起这是鸿胪寺。 他轻轻将手里正在看的文书放下:“堂伯如今是白身无官吧,进朝廷衙署倒是如入无人之境。” 崔现敬叫他噎的脸色发青:他没了官职是为什么,还不是崔朝闹出来的。 在崔现敬看来,他可是在崔朝那对短命父母过世后,好心抚养了他十年呢,不过叫他去联个姻怎么了,偏生崔朝闹得那么大,直接一状告到京城!害的他又丢官又丢人。 因家族名声也受了影响,崔氏族人这些年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尤其是晋王做了太子后,这几年他们一房过的越发艰难。 害人者往往都有一样的心思:他害了旁人是理所应当,若是旁人还击令他难受了,便觉得饱受冤枉。 崔现敬就是如此。 这些年,他一直觉得是崔朝害了他! 因此,这次忽然从一族中老仆手里得到了崔朝生父留下来的手书,崔现敬如获至宝,立刻启程进京,要把过去受的罪从崔朝身上讨回来。 他手里晃着一封书信:“这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信,近来方让老仆转交给我,也是可怜他生前为你百般打算了——这信上说,你若过了二十岁还未订婚事,想必是族中不重视,那便请我这个本房的大伯父,为你定一门婚事。” 崔现敬说这话的时候,快意非常:当年你为了婚事从家族跑掉,这会子不还要落在我手里! 本朝以孝治天下。 《唐律》中甚至有明文规定:子孙违长辈教令者,只要父母、祖父母出面告,则徒二年。 父母之命不遵,还有什么资格做官? 故而崔现敬拿到这封信,是真觉得拿到了尚方宝剑。 崔朝听他提起生父,脸色真正沉了下来。 “堂伯伪造家父笔迹,实在不堪!” 崔现敬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一样,差点没跳起来:“你说谁伪造!” 崔朝观察崔现敬的神色,发现他是真的把这封手书当成真的,所以这么有底气,这么颐指气使。 那这封书信是哪儿来的? 难道是…… 崔朝不用再琢磨了,他已经看到了答案。 崔敦礼从外头走进来,蹙眉道:“这是朝廷衙署,在这里吵什么!有什么事,族中自有公断!” 崔现敬立刻献宝似的把这封信拿到崔敦礼跟前,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族长可要给我做主!” 崔敦礼都有点无语了:这家族大了,真是什么蠢货都有。 他绕过崔现敬,单独把崔朝带到院中道:“跟我回去吧,回族中将此事分明——家族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崔朝抬眼望着他,出乎崔敦礼意料的摇摇头。 “不必了,我想这世上总有公道,清者自清。” 崔敦礼看了他半晌:“你还太年轻了。事关孝道,太子殿下也难以插手的——我可以跟你明说,这封信的字迹,无论哪一位书法大家来验,都会验定与你生父的字迹一样。” 崔朝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还和气有礼地对崔敦礼道:“多谢崔尚书指点。” 崔敦礼见他仍旧不肯回转,不由蹙眉道:“孩子气也该有个限度。罢了,你先忙公务吧。这几日想通了,就来寻我。” 宫正司内,姜沃和媚娘也在说起这件事。 “崔氏倒是会两头堵。” 崔朝若是顺从了崔现敬拿出来的那封‘先父遗信’,那么便是成为崔家联姻的棋子,那从前所有的挣扎都会成了笑话。 但若是不肯从‘亡父遗信’,为避免一个不孝的大帽子,那必得证明这封信是假的——得崔氏族长一脉来主持公道才行。 崔家打明明白白的阳谋牌,明示崔朝两条路可选:一,对家族低低头,皆大欢喜,从此以太子伴读的亲近身份主动为家族效劳,二,依旧负隅顽抗,要被崔现敬拿捏。 崔氏当然是希望他选择第一条路,甚至他们觉得,这不需要选。 崔现敬这种丢人现眼的行为,本就是他们拿来示好崔朝的——只需要崔朝对家族低头,那么崔现敬就会被扔给崔朝任由他出气。老族长会点破崔现敬伪造兄弟遗言、欺辱晚辈等恶名。 具体到什么程度,崔朝甚至可以自己制定一下。 只要崔朝肯回头。 肯回到崔家,为他们所用。 崔朝肯回头吗? 媚娘好奇道:“我与崔郎只有一面之缘,拿不太准他的性情,小沃觉得呢?” “不会。” 姜沃随手掷出两枚铜钱,崔朝是个明白人,既然站在太子这边,就是站在世家的对立面,他不会再回头。 媚娘莞尔:“那他这个困局,要靠自己可就难解了。” 孝道这个帽子可太大了。 媚娘捻起一枚姜沃掷出的铜钱,在手里玩转着,忽然一笑:“不过,我已经替他想到一个破局之法——” 姜沃与媚娘何等心有灵犀,她打断道:“姐姐别说,咱们写下来,应当是想到一处去了!” 两人各自寻笔墨写了一行字。 过来一对,果然一致。 姜沃望着窗外春雨绵绵:“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当局者迷。” 媚娘摇头:“他便是当局者迷,还有太子殿下呢。” 春雨绵绵。 李治与崔朝正在窗下下棋。 细细的春雨,偶尔越过窗,发丝一样拂过他们的衣袖,留下一阵凉意。 李治起先还不动,只是与崔朝专心下棋,后来见春雨渐渐细密起来,崔朝的绿色衣袖,被雨水浸润成一片深绿色,就开口道:“你心中有火气,也很不必淋雨,七情伤身,再兼风寒,万一病了,自是亲者痛仇者快。” 崔朝放下棋子:“从殿下入东宫,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李治叫小山撤了棋盘,去拿一件他之前的常服来给崔朝换上。 之后两人点上灯,继续方才的棋局。 崔朝险胜三子。 他起身道:“也好,借此事跟崔家分的干净些!” 次日。 太史局。 姜沃抬头看到崔朝的时候,便笑了。 他来了。 这世上因逝者已矣而争执不清真相,同时又有皇权偏向的事儿——有什么比问卦卜之,更好的决断方法呢? 崔朝何须向崔家低头,他只需要向她求助就够了。 春光明媚的一日。 皇帝身边的宦官来到太史局,请姜沃去九成宫的立政殿。 小宦官很机灵地透漏道:“太史令可听说过崔郎事?这两日京中传的可热闹了。如今正在御前分辨呢!这不,请太史令过去起一卦。太子殿下说了,毕竟这纸张啊可以做旧,字迹上头,精通书法的人描摹的一模一样,都是有的。” 其实原本这只是一个家族的事儿,东宫不好插手,更闹不到御前。 但崔现敬私下干出了一件把崔家老族长险些气的吐血的事儿:他居然拿着这封书信,去大理寺状告鸿胪寺典客丞崔朝,不孝大罪! 直接把自己从家族官司,弄成了律法案件。 崔家算是骑上老虎背了,恨得要死:真是最大的背刺总是来自猪队友啊。 给崔现敬这头蠢货,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居然听了身边小厮的话,说要是由家族决断,说不定族长要包庇崔朝,还不如去大理寺递状子,必能吓得崔朝服软。 虽说原本朝上关注这件事的朝臣就不少,也有看好崔朝的朝臣,比如鸿胪寺正卿,去崔敦礼那里给崔朝说好话。 但这都属于私人的交情,说到底是人家家族内部的事情。 旁人都只能站在岸上指指点点,又不能真的把崔朝从泥沼里拉出来。 哪怕是太子,碍于一个‘孝’字,也不能把人家伯父,尤其名义上还是抚养崔朝长大的伯父怎么着。 一切都在按崔家的计划进行着,只等崔朝被崔大伯逼的没有办法,然后求助家族—— 但,但崔现敬,怎么就去报官了呢! 大理寺卿,正好是卢照邻的伯父,受人所托立刻开审。 崔敦礼亲自上门,求情想撤了案子,将此事留给崔家人自己解决。然而被卢寺卿拒绝了。 卢寺卿十分‘惋惜’道:“若是崔现敬状告崔郎旁的罪名,也并非不能容情,我私下就给你撤了案。” “但崔现敬告的是‘罪在十恶不赦’的不孝啊。这等大罪,便是庶民案,也不是我一人能定断的。何况崔典客丞乃是官身,此案,已交付三司同审。” 崔家:……好啊,你老卢不讲武德。 咱们谁不知道谁啊。同为世家子,平时你工作效率可有这么高? 怎么办我崔家案子就这么快? 更令崔家想吐血的是,这件事不只闹到刑部和御史台都掺一手,连圣人和太子,都表示与此案有关,该旁观审断。 连崔家都快忘了,崔朝的婚姻其实是受过君命的。 姜沃也想起当年崔朝刚来长安时,刘司正就曾经八卦过结果:崔现敬不慈,皇帝准崔朝按照律法,已有官身而无父母双亲者,婚事可自定。 这不,加上长孙无忌这个主编律法的大佬,诸人立政殿集合,准备审一审这桩‘不孝案’。 姜沃作为卜算者,且押后出场,先是崔现敬和崔朝两方原告被告,要重新在御前陈词。 崔现敬一直在崔氏老家作威作福,见了族长都低眉顺眼,何况是见了皇帝太子,满屋宰辅。 真是话都说不囫囵,只能颠来倒去,说些干巴巴的突然得到书信的话。但在座三司之人,都是审理惯了大案子的,每天怎么个审理强度,审的又是什么级别的人? 如今这崔现敬真是不够看的。 在场之人,几句话问下去,就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最要紧的是还慌得五脊六兽,满脸冷汗两股战战,看着非常埋汰。旁边唯一允许旁观的崔敦礼,恨不得掩面而走。 这世上别说本就是‘货比货的扔’,就算不以崔现敬做比,旁边的崔朝,也是英标秀上,卓尔出群之人。 在深阔殿内,亦是美的光晕琳然。 于是自长孙无忌起,实不愿意跟崔现敬多说,都转来问崔朝——只需面对他那张脸,众人的面色都显而易见好转而有耐心。 姜沃在旁听着,这些宰辅们似乎问话都温柔了好些。 唉,所以三十六计里,唯有美人计无解啊。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姜沃看似坐在末处,安做如玉,丝毫不在乎这些情形。 心里却想到:崔朝第一日去太史局托她请卦,第二日崔现敬就去大理寺状告崔朝,第三日就来了个‘三司会审’。 她心知肚明,让崔现敬走出‘状告崔朝不孝大罪’这一步蠢棋到底是谁——姜沃看向场中站着的落难美人。 好一派忍辱负重,深陷冤枉的霁月风光。 姜沃垂眸而笑。 发现家族欲挟持自己来接近太子,就索性早早动手,与崔氏断的更干净些。 倒也是,很果断啊。 太子与皇帝道:“父皇,几位书法大家都不敢断定字迹真伪。只好卜之了。” 书法大家们未必看不出,只是又不愿得罪太子,又不愿得罪崔氏罢了,全都推说不能断定。 太子温声道:“便请太史令卜一卜吧。” 姜沃起身。 第67章 武皇的首创制度 姜沃刚拿起卦盘,原代兵部尚书,现兵部侍郎兼光禄大夫崔敦礼,就先一步起身站出来了。 “陛下,殿下,臣治家不严,请陛下治罪。” 太子闻言一脸好奇:“诶?这还未卦,崔侍郎何以先行请罪?” 崔敦礼则是一脸惭愧,直接道:“哪里能令太史局为这等荒谬事起卦呢——臣早知此信是假的。崔现敬原是个最糊涂的人,叫刁奴哄了就拿了封假信上京来寻是非,臣已在族内查明详情。” “只是崔现敬到底是臣的同族,又是崔朝的长辈。臣虑着家族颜面与崔朝的名声,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所以想着关起门来慢慢解决此事。” 说到这儿崔敦礼的口吻转成痛恨:“谁料崔现敬这个蠢人,竟不思反省己过,竟然还敢去大理寺诬告朝廷官员,实有罪行!请三司只管审理,按律法或是流放或是杖刑,都是他应得的!” 后一句话说的是情真意切。 崔现敬这什么蠢货啊,怎么配跟他一起姓崔! 好好的事儿全让他搞砸了。 崔敦礼忍着胸口气血翻涌之感,再次俯首认错:“此事原是家族小事,拖延至今全由臣一时私心,顾及族中名声而起。今日才知扰动了朝廷署衙外,竟然还惊动了陛下与殿下。” “请陛下治臣管家不严之罪。” 崔敦礼把话说到这份上,直接光棍的承认了信件是伪造,崔现敬是诬告,自己是管家不严三重罪——倒是让李治和姜沃同时遗憾起来:啊,怎么这样识时务啊。 甚至两人还不约而同想到了杜楚客:那位从前魏王的死忠党,在听说魏王爆出‘杀子传位给弟’这样的惊悚言论后,情知魏王已完,就壮士断腕,立刻去皇帝跟前请罪,连夜也没过就跑路了。 能果断放弃沉没成本,直面失败的人,都是拎得清有决断的人。 殊不知崔敦礼这识时务的决心,下的也甚为艰难。 整个认罪流程走下来当真是满腔苦涩,只觉得整个人都是麻的。 作为崔氏执掌者,他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了?从来都是他居高临下看旁人,天下间除了他们几家谁不是族微声弱,这回居然要当着一众同僚认错,自陈管家不严。 他余光还看到大理寺卿卢家人看的津津有味,眼睛发亮。 气的他简直要手抖:看看,五姓七望世家内部都这样不团结,怎么跟皇帝抗衡,怎么跟勋贵们争啊! 其实崔敦礼在今日奉东宫之命而来,听说了整个审案流程后,就知道败局已定—— 太子素有仁厚之名,崔家又是簪缨名门,所以太子不会一开始就提出让三司去提审加严审崔家族人。 而是剑走偏锋,提出了‘卜卦断案’。 与他们逼崔朝回归家族的阳谋一样,太子让太史局起卦,也是明晃晃的阳谋:太子在警告崔家,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不怕深挖细查下去,你们怕吗? 这是最后给你的一点颜面了。 你要不要? 崔敦礼心知肚明,太史局起卦的结果,必然是手信为假(当然本来也是假的。) 就如他给了崔朝两条路一般,太子也只给了他两个选择。 第一种选择:承认太史令的卦象,这封书信是假的——既然承认了,当然要回去查怎么是假的?怎么做的假?依旧要来给太子一个交代,给三司一个交代。 第二种选择:直接否认太史令的卦象,道这种起卦断案,只见于古籍,根本不靠谱,即继续头铁下去。 那除了太子外,可就要多得罪一个太史局了。要知道这位太史令后面还牵扯着袁仙师,李淳风,想想就让人头疼。 而且崔敦礼也想得到,若是他一味头铁嘴硬否认卦象断案事,太子正好可以接着说:“既然崔侍郎不肯信太史局的卦象,只好命刑部缉拿查问,还崔家一个清白了。” 太子真令人去查,给崔现敬送信的那位老仆也是禁不住查的——本来他们也不是按刑事案件的缜密度来安排的啊,这,这本该是个心照不宣的送温暖活动才是。 怎么就变成了‘不孝’大案了呢。 崔敦礼请完罪,再看在场诸三司朝臣,心道:就算有人状告‘官员不孝’是大案,也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 越想越怄的吐血:他觉得今天这些人齐聚在这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孝道大案’三司会审,根本是为了集体在这里聚会看崔家丢脸! 既然丢脸不可避免,那与其选择被人抬手抽一耳光,不如自罚三杯。 而崔现敬,是在族长请完罪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家族放弃了!刚要在御前嚎啕现场闹起来,就听崔敦礼带着警告的声音响起:“还请太子殿下放心,这等诬告官员之人,受了国法后,臣必以家规再重重处置!” “若是他不知认罪悔改,臣便将他逐出崔氏,从族谱上抹去!” 崔现敬立刻就萎靡不振了:说到底,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所有的底气,不过来自于他姓崔罢了。 二凤皇帝近来将庶政皆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只每日断一断军国大事,轻松不少,因而养的气色不错,比刚从高句丽回来时强远了。 此事皇帝也是全权交给太子去处置的。 皇帝本人就一直坐在御座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缘,不发一言,只由着太子去与崔敦礼问答。 直到崔敦礼站出来认罪,太子转头向他请示,二凤皇帝才道:“既是崔卿的一时私心治家有失,又有崔氏族人诬告朝廷官员——俱已认罪,就按律处置吧。” 语气似乎还有点遗憾。 崔敦礼:嗯,听出来了,陛下您是遗憾我们没有更丢人。 与世人的推崇敬慕不同,当今圣人一向不给他们山东士族颜面,还曾经当朝问过:“自本朝来,士族已渐衰,冠盖凋零,世人何重之?” 崔敦礼当时在朝上站着,都就觉得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不,这要是往前几朝,这样说话的皇帝,第二天也得被世家给拉下龙椅来! 但换了当今皇帝来说,崔敦礼当时只能低着头,沉默地听圣人在上头很疑惑很真诚地发问。 甚至心里还有点苦涩的庆幸:皇帝还是给他们这些世家们留脸面了的,起码这个问题是对着自己人发问的,没有单独点名,比如说让他这个崔氏族长来回答一下。 那崔敦礼就更难做人了,若是附和了皇帝您说的对,估计就得一头撞死以谢祖宗,但要是否认皇帝,他,他也不太敢。 总之,世家与皇帝,这些年,就像是一对彼此离又离不了,又看不太上对方的怨偶一般过下来了。 此案已料理清楚,皇帝摆手,与姜沃一般意犹未尽的官员们,就各自散了。 按照官位,崔朝是跟在最后走出来的。 出门就见崔敦礼还在等着他。 “好,当真是清者自清。”崔现敬为什么犯这个蠢,崔敦礼就算一时没想到,但经过今日这一场,也就全分明了——崔朝竟然宁肯自己沾上被长辈状告‘不孝’这种阴影,宁愿走到三司会审这一步,也不肯接下家族的示好,而是将与家族的疏离闹到了明面上。 他是不会回去的了。 与崔敦礼的冷脸不同,崔朝面容上尽是诚恳:“还未谢过崔侍郎禀公直言,主持公道。” 崔敦礼叫他谢的更怄了,他看了崔朝半晌:“不管这次律法怎么审,崔现敬犯了这样的事,我都会将他清出家族。” “但你……” “崔朝,你始终是崔家人,你的父祖姓崔,将来你的子子孙孙,也会在崔氏的谱牒之上。” 群臣离开后,皇帝带着太子来到书房。 皇帝还亲手给儿子拿了块点心,见他吃完了喝过水才道:“稚奴不是个急性子,朕也就放心了。” 身份不同,能做的事就不同。 所以皇帝可以直接下旨修《氏族志》打压世家,但刚刚开始监国的太子却不能,他扎的根还不够深。 权力交接之时,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稳’字。 要先从一棵小树苗,努力扎根,成为一株稳稳地大树。 若是现在就起风雨,可能小树苗自己都受不住。 在皇帝这个孩子控看来:稚奴这回既借事敲打了世家,又没有闹出乱子来,处置的很好。 皇帝拍了拍龙榻旁的空处,示意儿子坐过来,然后问道:“昨儿你与朕说在看《吴失》?看的如何?” 《吴失》是《抱朴子》里的一篇,写的是吴国灭亡之事,里头多有提及世家门阀之失。 李治听父皇问起,就道:“当时世家之盛可见一斑——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为市。”[1] 尤其是僮仆成军这一句,作为太子看来,这句是细思极恐的。这就是说明,当时的世家还有很强的武力值,或许一家一姓的仆从跟京城真正的军队比起来不如,但在一州、一县,一镇之地,有这样的兵力,只怕当地朝廷任命的官员难以抗衡,说话根本就不好使。 估计不管朝廷有什么政律,只要当地望族不同意,就是废纸。 而世家屯沃野千里,还占据大量的人口做自己的奴仆和佃户,吸的就是朝廷的血了。 “偏生,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夜里,姜沃与媚娘也在看《吴失篇》。 这倒不是巧合,而是这本书本就是姜沃推荐给太子的。 因为《抱朴子》并不是太子功课里要读的正统经史,反而是一本炼丹人常备的玄学教材——这本书出自晋代道人葛洪,主要篇幅在讲道教神仙主义,以及怎么炼制金丹以求长生。 没错,就是后世仙侠小说里常提起的‘一颗金丹吞入腹,修炼得道,不老不死’的那种金丹。 好在这些书都是成卷的,姜沃就没给太子前头这些修炼金丹的文卷。只拿了几卷涉及世家的给太子。 一个玄学炼丹人,都对世家有这样的认识,可见晋时世家之盛。 “是,最麻烦的就是,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 姜沃指着里头一句‘不辩人物之精粗,而委以品藻之政。’道:“别说不能不用他们做官,连选择官员的权力都在他们手上。”[1] 当时不依附于世家,也是根本没法做官的。 夜色渐深,媚娘就将看完的书册收起来,便随口道:“所以才有了科举制吧。” 不过,世家自有其底蕴,哪怕有科举制,世家也较寒门出身更为优秀,依旧在朝堂上占据着大量的高位。 再加上,此时干谒之风盛行。 许多学子不走科举路,依旧走干谒投卷路,将自己的诗文送给当朝宰辅看,以谋出身。 世家则再次重操旧业,可以通过干谒事举荐官员。 通过世家举荐做官的官员,无形中,又会变成世家势力的一份子。 媚娘把书放到架子上,然后坐在妆镜前头开始散发,边解开头发边依旧在思索此事。 在昏暗的铜镜中看着自己,忽然就有个想法在媚娘脑海中闪过。 她一想到,便也知道这是个疯狂奇异的想法,若是在别人跟前,肯定不会说这话,但既然此时只有她们两个,媚娘就直接说了。 “小沃,你说,要是不通过干谒,也不通过官员的举荐,皇帝直接选需要的人才如何呢?” “具体怎么做……我想想。是,天下太大了,皇帝是不可能每个人都见到的。” “那就像击鼓告御状一样,也设一‘自荐鼓’,只要觉得自己有才,都可以主动来皇帝跟前自荐?”媚娘散头发到一半,因想到入迷,手都停了。 姜沃就接过来给她慢慢拆开头发,拿起梳子轻轻梳理,也不说话,只等着媚娘琢磨清楚此事。 “不,设置一个鼓不好。只怕很多寒门人并不敢去敲这个鼓。” “可以设一个铜匦,想要自举为官的人,就可以将诗文、书函直接投到这个锁住的铜箱里去。” “让皇帝直接看到,省下世家把持这一步!” “小沃,你觉得……” 媚娘本来想问姜沃觉得如何,然而,如何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上一沉,身上挂了一个人体挂件。 转头就见姜沃正伏在她肩上,哪怕烛火昏昏,也能看到她眼睛特别亮地看着自己,毫不掩饰地夸赞道:“武姐姐好厉害。” 媚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觉得掌心毛茸茸,就笑道:“我只是突发奇想,还颠三倒四的就随口说出来的,倒是叫你夸的脸红。” 姜沃双眼发亮望着的是此时的媚娘,崇敬的又何尝不是历史上那个首创了【匦检制度】的武皇。 匦检制,便是设立直接由皇帝掌握的铜箱,凡天下自认有才有能为之人,都可以自行投信自荐。使得寒门甚至是平民,可以不依赖世家门阀的路子,直达天听。 且武皇的铜箱分为四面,除了让天下人自荐外,还可以直接对着皇帝‘申冤’‘献策’‘上谏’,广开言路。 有这样开拓创新的想法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女皇还有这样的魄力和权柄,就这样硬生生推行了下去! 哪怕是一向对女皇多有贬低的《资治通鉴》里,提起这个制度,除了照例要贬低一句‘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外,其余的评价也只有认同了,认同此制能做到‘驾御天下,政由己出,当时应贤竟为之用’![2] 当然,此时的媚娘想法还很初步,跟后来设了完整‘四面匦检制度’的武皇还有些距离。 但姜沃亲眼看着她产生了这个想法,眼前忽然浮现出卦盘上‘见龙在田’的卦象。 龙已升于田野之上! 媚娘的声音把姜沃唤醒:“这不过是突发奇想,其实要是再细想究竟如何做,就觉得难得很了:如何保证这铜箱不被旁人控制,如何保证想要投自举文的人不被拦截,而皇帝日理万机,又如何能看完天下百姓许许多多的信函——只怕需要专门设立一个署衙来行此事。” “且里头的人,还不能是牵扯过多的世家勋贵子,都得是皇帝的心腹——否则,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由世家控制官员选拔,换成了这个署衙控制官员选拔。” 姜沃伏在她肩上用力点头。 她这一点头,媚娘的脸颊倒是被她发丝蹭的有些痒,就再次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好了,你昨夜不是跟着李仙师去观星了吗?今日又没能歇着,去忙崔郎事去了。快歇着吧。” 姜沃很快睡着了,倒是媚娘不知怎的,心里一直想着这个‘自荐制度’,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到了三更天,才朦朦胧胧睡着了一点,结果又做起了噩梦。 媚娘再次梦到了上京路上,灰色的沉重的云。 梦见母亲凝重的脸色,抱着她小声道:“媚娘,咱们要去投奔你舅父家。你性子自幼要强有主见,但借住在亲戚家中靠人庇佑,就要收一收性子。” 母亲的脸逐渐模糊,倒是声音很清楚很忧心地传来:“媚娘,要先好好保住自己啊。” 媚娘忽然就从梦中惊醒,只觉得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保住自己!” 她骤然坐起身来。 这回换姜沃被媚娘惊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武姐姐怎么了?你是又做噩梦了吗?我在茶炉上留了热水,你喝点吧。” 媚娘正有话要嘱咐她,实在等不到次日早晨,于是索性推她道:“既然你也没睡着,咱们就起来聊聊天吧。” 姜沃:…… 姜沃只好也揉着眼睛坐起来——实在是不坐起来,就要昏睡过去:“武姐姐你说。” 她也知道,媚娘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才会半夜把她摇起来。 “小沃,今晚咱们说的话,关于皇帝如何自己选臣子的话,一句也不要告诉太子。起码现在不能告诉太子。” 姜沃彻底醒过来。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媚娘的表情,但能听到媚娘声音里的严肃。 “不要变成晁错。” 汉时诸侯王势力过大,汉景帝感到了掣肘。御史大夫晁错上书提出了《削藩策》。汉景帝闻之大喜。 这削藩策错了吗?没有,很正确。 但提的太早了,且又是臣子所提。 以至于后来诸侯七国之乱,不好直接剑指皇帝,就道晁错逆言惑君,晁错身死以平诸侯怒火。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将来他若是自己想要这样选拔人才。你作为臣子,可以去帮着做。但一定不能你来提出这件事,否则世家、勋贵都会恨死你的。”他们不一定能拿皇帝怎么样,却有可能剑指‘前锋’。 “除非你真的确定了这个君王不会推你出去做替罪羊,不会用你做挡箭牌,你才能全心为之出谋划策。” 媚娘声音很冷静:“我亦敬仰古之忠臣,愿意士为知己者死,臣为国而死,明知不可为而愿为君主为之。” “但,我不想你做这样的臣子。” “比起太子将来的皇位能不能做的更稳,比起能不能帮帝王压制世家,我更在乎,你要先保住自己!”而不是像史书上那些提出变法,有利于君王而不得好死的臣子一样。 或许削弱世家、勋贵,皇帝的权力会更集中。 然而……媚娘此刻只想:那该是皇帝自己的事。 别的臣子愿不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媚娘不管。但她不能接受,姜沃提出一个有利于君王的决定,却因得罪人太多,而被君王推出去当作弃子。 想到自己今日这番话,说不定会让眼前人被各方势力撕扯成碎片,媚娘忽然深深打了个寒战。 偏生又听到姜沃笑道:“姐姐,其实我愿意做个为我心中君王挡在前面的臣子。” 媚娘心忽然就沉了下去,偏生在黑暗中又看不清姜沃的神情眼神,不确定她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于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小沃!” 姜沃连忙道:“我说了,是我心目中的君王。” 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是愿意的。” 媚娘无语沉默片刻:“那,你先答应我,如今日这样要紧的,触及旁人根基令人生恨的谏言,你说与圣人前,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姜沃用空着的一只手,覆在媚娘手上,很认真保证:“好。” 媚娘这才松开手,却还是长叹一口气。 “唉,你这样我如何放心啊。也就是将来应当还能再时时看着你,否则只怕我在宫外要天天担惊受怕。” 媚娘心道:明明两人在一起呆了十年了,朝夕相处心思相通,怎么自己原来没发现,这孩子在最重要的地方认死理呢! 媚娘愁的要命。 倒是姜沃重新躺下后,一夜无梦,踏踏实实到天亮。 第68章 大慈恩寺 中秋方过。 长孙无忌一路行来,依旧能闻到鼻尖幽幽的桂子香气。 他在立政殿门前停了一下,仰头看了一会儿这个字。 九成宫的皇帝的寝殿原本另有其名,还是这几年皇帝常来,就将名字改成与长安皇城中一般的立政殿。 但看到这个殿名,长孙无忌总是不免想起妹妹——贞观十年,长孙皇后仙逝于立政殿。 转眼也已经这么多年了。 长孙无忌进殿,就见皇帝正坐在窗下,面前摊着一份碑文拓本。 “过来陪朕一起看看吧。” 长孙无忌走过去,一眼认出褚遂良的字迹,也就知道皇帝在看什么了——这是贞观十五年,岑文本拟作,褚遂良所书的《伊阙佛龛碑》。 此碑文记述的正是长孙皇后的圣名功德。 二凤皇帝的声音很轻柔:“道高轩曜,德配坤仪……”碑文的字一向刻的大而清晰,他边念边伸手在拓本上一字字抚过去:“朕昨夜又梦到她了。” 长孙无忌声音也低落下来:“臣也时常想起妹妹。” 皇帝抬眼,君臣两人对视,皆是有些伤感。 不过,如果说皇帝的伤感是全然的伤感,长孙无忌此时的伤感中,还带着不少警惕—— 要知道,这份碑文可是…… 他还未想完,就听皇帝又道:“唉,你说青雀现在过的好不好。” 果然!长孙无忌内心很崩溃:还有完没完!让不让人活了! 这份《伊阙佛龛碑》正是十五年时,还是魏王的李泰请旨为母亲长孙皇后所立。当时他气焰已盛,跟太子都旗鼓相当,特意请旨刻这块碑文,除了怀念母亲,更多该是讨皇帝的欢心以及为了自己扬名。 这还真不是长孙无忌不喜这个外甥,所以恶意揣测他的行为,而是有明证的—— 长孙无忌一肚子火气,直接上前,把皇帝手下的碑文扯了扯,露出下面半段,指着道:“魏王体明德以居宗……”这篇记述长孙皇后功德的碑文,后面还有一大段是李泰让岑文本做了夸自己的文字。 当时太子可还是储君,李泰给先皇后立碑就完全不带太子,只夸自己。 “承乾是嫡长子,东莱郡王心中尚无长兄!”长孙无忌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准备调整下语气,到底是跟皇帝说话,他的语气也不好太生硬了。 然而他这一停顿,就听皇帝见缝插针道:“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朕听说他在莱州长日悔恨,已经知道错了。” 听了这话,长孙无忌确实调整了语气,但调整的更生硬了:“陛下一言九鼎,当日与臣和房相道‘若将来再心软欲召东莱郡王回京,你们便上谏阻’。之后还与臣写了亲笔御书为证……” 说着去摸袖子,万般悔恨没有把皇帝的‘保证书’随身携带。 很想转身就走:你等着,等我回去拿来。 皇帝显然也想起了此事,因而目光回避道:“朕从前国事繁忙,总无暇管教孩子们,她又不在了,孩子们才闹成这样。如今政务皆由稚奴料理,朕就想着……” 声音都渐渐低了。 长孙无忌见到皇帝这副形容倒是放心了:太好了,陛下露出了被魏征‘谏住’后的‘底气不足’脸。 于是长孙无忌第一次找到了做魏征的感觉:“陛下!太子年轻,监国不过料理庶政,军国大事还是一应由陛下做主——不日陛下还要起驾去灵州,召见北漠诸部首领。再者,高句丽又派了使臣前来求和,陛下不允。直接下了《绝高句丽朝贡诏》,可见高句丽自是还要打的,再有西突厥……” 长孙无忌把朝上大事挨个数过去,然后看着皇帝,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皇帝没有得到支持,彻底变得蔫巴巴起来。 在长孙无忌的注目礼下,只好把碑文拓片叠了起来:“朕知道了,先不提了。” 长孙无忌从立政殿出来便往东宫去了。 李治也知他为何而来,起身相迎,听长孙无忌说暂时打消了皇帝的念头,就情真意切道:“多谢舅舅。” 长孙无忌在来的路上就想着一事,此时就道:“玄奘法师自西域归来,带回许多珍贵的贝叶经文,至今还住在弘福寺。你不如上书圣人,也在京中修一寺,既是怀缅追念先皇后,又可请玄奘法师入内主持寺务,传讲佛法。” “也好让天下人看到太子的孝心。”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抬头苦笑道:“舅舅,母后都成为我们争太子位的……” 长孙无忌蹙眉打断道:“稚奴,你总在没要紧的事情上计较心乱!”他像从前教律法一样,直接将李治带到桌前,递上一支笔:“写吧。” 李治抬头看了看他道:“不如等父皇从灵州回来再上书。今日父皇才与舅舅说了此事,我接着就上书也要修建寺庙……” 长孙无忌想了想:“也好。” 十月底,太子上书请监‘大慈恩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 皇帝允准并极赞太子孝心,将此事全权交于太子。 要建大慈恩寺,如当年凌烟阁之事一般,姜沃接了测算地点以及修缮吉时的公务。 为此,太子还先给她批了日的假期:“毕竟是在整个长安城内选一处佳址。不比当年在皇城中起凌烟阁——太史令若是觉得日不够,再多也是可以的。” 姜沃愉快奉命出门去了。 宫门外,早停好了太子为她准备的马车。 马车旁还站着一人,见她从宫门走出,面上带笑道:“太子殿下安排我来为太史令引路。” 姜沃只觉赏心悦目:“那就劳烦崔郎了。” 姜沃前世旅游很少,也听说过西安市的名胜之一:大慈恩寺内大雁塔。 不过,大慈恩寺建成后数年,才有了大雁塔,这回是根本没有塔的事儿,先要建寺庙。 崔朝手里拿了一张长安城的坊市图,上面已经勾好了有司普查过的京城中原本各处寺庙旧址,以及能够建造一座大寺庙的空地。 姜沃颔首:“崔郎有心了,那咱们就对着一个个看过去吧。” 崔朝伸手叩了叩马车的车壁,马车就缓缓行驶起来。而他则开口道:“我与太史令相熟已久,依旧以‘崔郎’为称,似乎也太生疏了些。” 姜沃抬头,以目光相询:不叫崔郎,那叫什么?总不能叫‘小朝’吧,不过,崔朝这种性情,倒是真让她想起那个‘小昭’。 因预备着姜沃要写算定址。马车里早支好了桌子备好了笔墨。 崔朝就取过来,边写边道:“太史令可称我的‘字’。” 男子年过二十或是入仕便取字,只是‘字’多半是家族长辈所起,崔朝这…… 崔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就道:“不是崔氏给我定的字。是父母生前就想好了,留了书信,让我到二十岁那天再拆。” 他写好了递给姜沃。 “我是清晨出生,彼时父亲手边正放着一本《离骚》。便以其中‘朝发轫于苍梧兮’为我取了名字,取朝阳之意。” “字也出自这一句。” 朝发轫于苍梧兮。名朝,字子梧。 姜沃出门的第一天就选好了大慈恩寺的建址。 不光崔朝提前做了准备,她也早在心里圈定了七八个备选地,并且规划好了马车路线图。 于是这一日下晌,姜沃就选定了‘净觉故伽蓝寺’的旧址。 不过,领导既然给了天假期,姜沃就准备再出来转悠两日,说来,她这些年过的一直太充实,现在既然有公务之名,又有美人在侧,她就想放开心里的各种事,彻底放纵两天,好好去看一看这个她待了十年的长安城。 她总觉得崔朝看出了她的想法——因为第二日两人宫门口再见,崔朝没带昨日的‘寺庙旧址图’,而是带了另一份长安图,上面标注了城内城外各种游玩胜地,还有一份专门的东西市的细图,将各种食坊酒肆都写的分明。 “太史令想先去哪儿呢?” 姜沃心中感叹:美人难得,善解人意的美人更难得啊。 她先去看了杨家的宅子,那是媚娘在京中住过几年的地方。 姜沃也没有递上名刺拜见的意思,只是站在墙外,仰头看着一株高大的黄皮柳,虽是冬日看不到柳枝如绿绦,但也能想象到,春日时,女孩子们折下垂柳嬉戏玩闹,编成小柳枝篮的样子。 媚娘提到过这是入宫前常跟姊妹们玩的游戏。 姜沃只看着这株媚娘提过的老柳树,就面露笑意。 这些年,每年春日,媚娘也都会给她编一个柳枝篮。 她看了片刻,就转身上了马车。崔朝与杨家许多人是认识的,因此方才就没下车,只在车上守着小火炉。见她回来,递上换过炭的手炉问道:“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太史令有什么想吃的吗?” 姜沃把手放在小火炉上烤火:“有点冷,不如去能饮一杯热酒的酒肆,去去寒气。” 崔朝点头:“好。有一家酒肆是圣人都夸过的,其中翠涛酒最好,只是翠涛是烈酒……不知太史令的酒量如何。” 姜沃点头:“挺好。” 第69章 以身相许 马车驶过宽阔朱雀大街,来到西市。 长安城一多半的胡人都集中在西市,能看到各种深目异容的各族人穿行。让姜沃想起李白那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只是今日他们去的并不是胡姬酒肆,而是一处长安城老酒家。 姜沃进门,就见墙面上散落不少各色墨迹的诗句——唐宋许多诗词家都喜欢在酒肆逆旅挥毫泼墨,将大作留在墙上,不少脍炙人口的佳作就这样传开。 她驻足,先注意到有两句诗专门用金粉镌刻在了墙上挂着的木匾上。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1] 兰生、玉薤都是名酒。 姜沃将这首诗念了两遍,觉得颇为直白,正在想为什么这两句诗单独挂在这里时,就听崔朝在旁轻声道:“这是圣人写的。” 姜沃闻言立刻用力点头:“果然是笔力雄厚,毫无浮夸之气。” 崔朝莞尔。 姜沃则把目光从二凤皇帝的诗上面挪开,继续颇有兴致地看其余的诗句。 直到看到颇为熟悉的字迹和名字。 “这是……” “是我写的。”身后的声音响起。 姜沃回头笑道:“卢司马,别来无恙?” 卢照邻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模样,与几年前没什么分别。 他显然也很意外:“我昨日刚到京中,正想明日去太史局拜会。不想竟然在西市遇到太史令。” 姜沃点头:“奉太子命,在长安城内寻一处起建大慈恩寺的佳址。” 卢照邻点点头,又与旁边崔朝见礼道:“与崔郎也好久未见了。” 崔朝还礼:“卢司马。”顿了顿:“要不要一起饮一杯?” 卢照邻略一犹豫,还是点头道:“好。” 三人入座,姜沃就先问起孙思邈:“先生也回京了吗?”这几年,孙思邈一年里总有几个月在京中,与太医署一并重修《医典》。也就是去年,皇帝与太子几乎一年都在东征,李勣也不在,许多工作往下推的慢,孙思邈才多出去游历了几个月。 卢照邻这个邓王府司马,其实这些年跟着邓王的时间少,跟着孙思邈的时间多。 “先生也回京了。毕竟圣人也从灵州回长安了,先生想着年前要再给圣人请脉换方。” 孙思邈虽依旧不出仕,但二凤皇帝都让他参与修订《医典》了,他也就投桃报李,算着皇帝回京或是到了要换方子的季节,就回长安来。 姜沃听闻孙思邈已回来,就又在摸鱼之旅中,加了一个去处。 小火炉先端上来,但上面放着的不是一壶酒,而是一陶盆滚水。 接着才端上一壶翠涛酒与数道小菜。 崔朝就用一枚紫铜夹取过酒盏,先在滚水里将杯盏烫过,对姜沃解释道:“翠涛酒若是直接放在火上热,酒味就变了。若是冬日想吃热酒,就只好用温酒配热杯吃。” 说着将杯盏放在姜沃面前,给她倒了半盏。只见白瓷杯里酒液浮动,确实带了一点清浅的翠色,怪不得叫翠涛。 崔朝取第二个酒盏的时候,卢照邻起身:“那我先告辞了。”他露出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容,对两人直言道:“想要与东宫走近的并不只崔家,我昨日刚回京,就被伯父叫过去叮嘱了许久——故而,我就原打算明日去太史局拜会过,就直接离开长安去邓王处。” “今日实无法与两位共饮同游,否则只怕伯父处另有交代。” 姜沃点头:“时已入冬,卢司马一路保重。” 卢照邻也道:“京中多风雪,太史令也保重。” 姜沃面对崔朝关于她酒量的疑问,虽说为了面子,很镇定从容的回了个‘挺好’,实则心里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数的。 而且她也跟媚娘保证过再也不空腹饮酒。 因此面对二凤皇帝都赞的‘千日醉不醒’的翠涛酒,她只是很谨慎地抿了一口,然后将各色小菜都吃过后,才又慢慢喝了那半盏,并且就此打住。 醇酒入腹果然有效。 两人出了酒肆后,只见天边乌云骤起,有些起北风,但刚喝过酒,姜沃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被吹得很清爽。 两人上了马车。 崔朝问起去哪儿,姜沃想了想道:“喝了酒也不好去先生的医馆。”崔朝便道:“太史令的房舍修缮好了,不如去看看?” 姜沃点头。 行了不过一刻钟,姜沃就觉得马车里的炭炉烤的她昏昏欲睡,而且这种颠簸让她有点眼前冒圈。 崔朝也发现她似乎有些倦怠之意,但想着这样的天儿,若在马车上睡着了,肯定会着凉的,就开口道:“说来,之前崔氏之事,我还欠太史令一个大人情。心中总是记挂着,可惜也帮不上太史令什么。” 他说完,就见姜沃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道:“哦,没关系。” “要是你的话,非要报答,可以以身相许。” 崔朝是怔了数息,才反应过来,他抬眸仔仔细细望进姜沃的眼睛,果然,往日透彻如幽幽深泉的双眸,不知何时已如细雨霏霏。 他试探问道:“太史令的酒量……是不是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好?” 姜沃并没听见崔朝在问什么。 在她眼中,只见崔朝先是愣住了,然后绯红色从他衣领处一路蔓延上来,直晕开到那薄薄的垂着的眼睑上,似乎春日的海棠,将初春的绯红渐次开遍。 接着他低垂的眉目抬起来,眼眸从睫毛后露出来,像是雾蒙蒙的山峦,忽然拨云见日,光耀明媚。 而马车里点着的油灯,又给他面容染上了一层暖绒绒的光晕,像是—— 姜沃想了半天,像是什么呢?对了,像是烛火下的一块很精致,闪着可口饼干光泽的姜饼小人。 虽然好像刚吃过饭,但她就是觉得有点饿了。 于是准备伸手拿一块姜饼小人吃。 崔朝见她眼睛里神色越发飘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掐住了。 “姜饼拿一块。”还很有礼貌:“谢谢。” 崔朝:…… 他抬起手,轻轻按住眼前人准备继续掐的手,叹口气:“等你酒醒了,我们可要好好聊一聊了。” 姜沃醒过来的时候,推开窗就见外头夕阳漫天。 房间倒是颇为陌生,她开动脑子想了一会儿,总算想了起来:对了,这是她自己的房舍,修缮好后她也没空出来看,就全都委托崔朝照看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被照看的很好。 古时的宅子,不像现代的公寓楼,院落屋舍要是几月没人管,很可能就荒草丛生变成鬼片荒宅一样。更别提里面的木制家具,更可能会成为各种蛇虫鼠蚁的美丽新家园。 但此时她呆的这间房舍被照看的很仔细,不但家具被褥俱洁净,甚至她这忽然起意过来,家中也有足够几日用的炭火,正在炭盆和熏笼里明亮地燃烧着,屋里一点都不冷。 姜沃觉得有点渴,拿起桌上小火炉上温着的茶壶,倒出一杯茶喝了。 这才后知后觉:等下,我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睡了一觉呢? 一杯茶喝完后,她才逐渐清醒过来,再次惨痛地认识到自己的酒量,大概不是三杯倒,而是半杯倒。 还好翠涛酒后劲虽然足,但醒过来后倒是一点不头疼。 她也逐渐想起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从酒肆里离开,坐马车过来,下车的时候她还有印象,也记得自己很正经的跟崔朝道别,说让他先回去就行,她有点累了,正好在这里歇一歇。 不错,这次醉的很完美。 她在心里给自己发了一朵表现不错的小红花。 姜沃看外头天色,知道今日是赶不回宫了,只好在这里住一晚。 既如此,她就出了卧房,准备去探索一下自己的屋舍,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可以吃,酒醒后总是觉得饿。 才出门,就闻到一阵香气,是酸汤鱼片的香气,这让她更清醒了。 “太史令醒了?” 崔朝端着汤出来的时候,姜沃还有点诧异,特意侧头看了看崔朝后头的厨房,发现没有别人才道:“你会做饭?” “太史令尝尝看,只是可能不如李仙师。” 姜沃喝了一碗汤后,崔朝就道:“只喝汤也不成,一会儿可以出门去吃——这坊子里有一家很好吃的小食肆。” 在长安城内,暮鼓后所有坊门关闭,大路上是不许行车行人的,违者会被‘笞二十。’ 大路上不能去,倒是百姓在每个坊子内部,夜里转一转没有关系,只要不翻夯土墙出去,外头的巡道兵士并不会进来逮人(除非是出现呼叫求救亦或是打斗的大事)。 因而有些想要多赚些银钱糊口,又肯操劳的人家,就会在坊子内支起小的铺子,专门做夜里的生意。 食肆、杂货、酒泸等最多见。 毕竟要买大宗的货物,还是会去东西市买。 能开在坊子内的,都是小门小户自家的生意,图的就是一个简便,且因做的是街坊邻居的买卖,反而最要干净实惠,否则坏了名声,就再无人光顾了。 姜沃也早听媚娘说过,有些小吃,倒是坊子内更地道,口味更佳。 此时就听崔朝说起,这一座坊中,就有一家小铺做的‘棋子汤饼’做的最好吃。白日里还会有人跨坊子专门来吃,买卖到夜里才会稀一些。 崔朝便问她愿意去外头吃,还是他去买回来在家中吃。 姜沃自然兴致勃勃要去吃现场:“汤饼还是要吃现成的才好吃吧。” 崔朝莞尔点头,忽然又加了一句:“正好,我还有件有趣的事情要跟太史令说。” 姜沃满心都是汤饼,随口道:“好啊,正好边吃边说。” 所谓棋子汤饼,其实就是圆形的面片儿汤。有点像姜沃小时候吃的猫耳朵面片。 只因这老板别出心裁,做了两种颜色的面片儿,所以叫做棋子汤饼。 那面片就不重要了,最要紧的就是汤好喝。让她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被打了之后,要喝小荷叶小莲蓬汤,凤姐儿就道,不过是拿模子印了面的花样出来,主要还是好汤。 这汤里倒是没有荷叶的清香,但独有一种醇厚鲜美,似有鲜笋,又似放了些干海货提鲜——不过,这汤头是人家的生意之本,姜沃当然不能去问。 姜沃喝了两口,就觉得驱散了一路走来的皮肤上浸润的微寒,也觉得胃里很舒服。 两人就这样坐在小小的食铺内,慢慢吃完了眼前的汤饼。 姜沃吃饱喝足,觉得这一天好生放松,就带着惬意笑意抬头问崔朝道:“你说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 崔朝就道:“说来,之前崔氏之事,我还欠太史令一个大人情,不知如何偿还?” 姜沃一怔:“偿还?彼此相助罢了,不算什么的。” “可今日在马车上,太史令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沃:? 见崔朝只望着她不说话,眼中倒是情绪浮动,似有许多言语。 姜沃心底忽然浮现出来很不祥的预感。 好像,她好像有点印象…… 就在她努力找回记忆时,记忆被直接问到了脸上:“太史令说,让我以身相许,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 姜沃看着眼前的空碗,下决心道:是时候戒酒了! 酒色误人啊! 再抬头,就见崔朝倒是很坦然继续看着她:“若是这话还算数,我是愿以此报答的。” 月下看美人,真是更增色三分,姜沃觉得自己的底线差点变成曲线,要灵活起来。 但还是很快醒过神来,摇头道:“抱歉,我真不记得说过这话。要是说过,也是因为酒后乱言。” 崔朝低下眉眼,看着就令人心疼,轻声道:“太史令果然只是出言相戏。” 姜沃再次把持了一下自己的底线,认真道:“我于婚事上并无意,只愿一世留在朝堂之上。” 她避开不去看人,只抬头看着一轮明月道:“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亦有我想要辅佐的君王,所以我与嫁做人妇实在格格不入。” “何况世家,更是不可能。” 崔朝点头:“这我一直清楚——太史令走到今天,如何会忽然离开朝堂,更别提会甘愿受制于‘世家妇’这个身份的约束了。”那岂不是一个好好的人,忽然想不开,主动去刑部大牢吗? 他含笑:“所以我说的是,我愿意以身相许啊。” 姜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由笑道:“你这是想把你们崔氏族长,诸多耆老给直接气死吗?” 崔朝无奈道:“从头到尾,我只是想过自己的日子。也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非要生气。” 从小没有人管过他活的怎么样,等到长大了,忽然就有很多人要管他怎么活了。 吃过汤饼,再坐在食肆也无事,两人索性起身往外走去,就在坊中边散步边说。 这坊中有一条河流分支穿入坊子。 只见月色下,正有几个妇人在捣衣裳。此时还是麻布葛布的衣料多,这样的衣裳,直接穿的话太硬不舒坦,若是孩子的皮肤,都很可能被磨破。总要提前捶捣过,让布料变得松软些才好穿。 妇人们边捣衣边在说话儿,同时还要看着身边几个顽皮稚子。 都是几岁大的童子,显然是离不开母亲的,所以出来捣衣也得带在身边。 妇人们时不时就要出声制止顽皮好动的小孩子们“别去水边!”“别坐在泥地里!”“别打弟弟!” 有一个妇人见孩子不听吆喝,甚至直接拎起捣衣裳用的棒槌,抓过一个孩子来就威吓着打了两下。 姜沃就这样看着。 她们的眼睛哪怕在做活,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孩子。 姜沃看了良久,崔朝就陪她站在水边。 就在姜沃转头看他,要开口的时候,崔朝其实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果然眼前人很平和很认真道:“还有,我这一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要陪在她心目中的君王身边,要做一个手握权力的人。 如果说开始是为了健康,后来是为了陪伴朋友,那么现在……姜沃伸出手,掌心里停留着从树影中透下来的月光。 金色的光芒,像是她曾经扔出去的一枚金色的骰子。 重生之骰。 这是她无可更改的道。 可一旦有孩子呢? 血脉就是他们最无可分割的联系,不是她说让孩子置身朝堂事外就能做到的。只要她在朝堂之中,无论将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少不了被扯进朝堂的漩涡。 她站的越高,一切反而越不可控。 如杜如晦对二凤皇帝忠心耿耿,也架不住杜荷要跟太子去谋反。 若此事出现在她的孩子与媚娘的孩子之间,她又该如何? 这不是下定决心,说什么好好教导孩子,就不会发生的事情。朝堂政治之间的选择,又哪有什么绝对的黑白,无非是选择和权力罢了。 她不能保证她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将来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而且—— 姜沃也不想去强硬地确保孩子做出跟她一样的选择,必须走上跟她一样的路,为了她的想法而去奋斗。 不,这是她自己的事。 孩子不但是父母的儿女,更是一个独立的人。 毕竟,一个婴儿从离开母亲开始,就不再是母亲身体的附属,而是一个活生生有自己想法的人,有权力活自己想要的一生。 就像她选择了媚娘,选择了自己的道。 可她不能强迫孩子与她一样,永远站在媚娘这边。 若是她都不准备让孩子做一个独立的个体,选择自己的人生,那又何苦生孩子出来。 很不必要了。 这些话她没有与崔朝说的太明白,只是很平静告诉他,不准备有自己的孩子。 “好。” 姜沃就见月色下,崔朝也转头望向她,点头道:“挺好的。” “我与家族闹翻的那一日,崔侍郎叫住我说,我的子子孙孙都要写在崔氏的谱牒上。” “没错,我的父亲是崔氏,母亲是郑氏。至今所有人还是称我‘崔郎’。” “难道再有一个孩子,让家族更名正言顺来操控他吗?孩子是很容易被侵染的。” 崔朝笑意分明:“世上人要传宗接代——可我传什么宗呢,我就是我宗族的悖逆者。” 他是因打小没有受到家族的温暖,所以走的义无反顾。 若是他也如卢照邻一般,从小受到家族的呵护和栽培,应当也会去不自觉的维护他家族的利益。 哪怕违背自己本性,也顶多会像他一样躲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太子这边,若是有机会,会毫不犹豫坑崔氏一把。 两人大约站了很久,也聊了很久,姜沃再转头的时候,只见捣衣的妇人都已经散去,孩子的嬉闹声当然也跟着离去。 安静的只能听到水流潺潺。 月色洒了一路。 崔朝问道:“那现在,我们能重新谈谈以身相许的问题了吗?” 姜沃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唉,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啊。[2] 那实在很容易被美色腐蚀啊。 第70章 起初就相反的路 清晨。 鸟鸣啾啾。 一早起来,姜沃就出门逛了逛她房产所在的坊子——整个长安城呈棋盘状,被横平竖直的道路分为一百多个居民坊,越往北面越接近皇城的房舍价格越高些。 不过此时价格还不算离谱。 姜沃记得到了盛唐时,白居易同志为了在京城买房还写了好几首诗,可见那会子房价高的,朝臣都觉得置产颇有压力。 姜沃这座房舍就坐落在离皇城和西市都很近的延寿坊。 宅子于东南一角,附近人家不多,不远处有溪流活水经过,同时还离最近的武侯铺(坊内治安部门)很近。 可以说是清净与安全具备。 姜沃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两张糖画。 冬天到了,饴糖不会融化,又临近年下,坊中就有不少卖糖人糖画的小贩。 可惜,此时还没有冰糖葫芦。 “回来了?来吃饭吧。” 姜沃走进已经摆好了碗碟的外间,分给崔朝一张糖画,他接过来,先就插在旁边的博古架上。 姜沃坐下后,面对桌上的早饭奇道:“这是什么?” “姜饼。”崔朝道:“昨儿你喝醉了,就一直想吃姜饼。正好早起坊中有食肆开门,我就去买了些面粉和姜汁糖粉牛乳。” 这几样食材倒是常见,时人喝牛乳羊乳,都喜欢加一些姜汁去腥。 姜沃拿起筷子:啊,是真的姜汁饼啊,莫名觉得有点黑暗料理。 她夹起来咬了一口,好在还不错,姜汁的辣与糖粉的甜中和过,又透出一点牛乳特有的香气。蒸的软软的,像是姜汁红糖牛乳糕一样。 而姜汁特有的辣意,在冬天里吃下去还挺舒服的。 姜沃吃了一块,然后抬头看对面人拿着勺子慢慢喝粥,晨色下肤光净雪,唇红齿白,颇体会到了那句“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就又夹了一块姜饼。 而崔朝看着她,忽然也是一笑。 姜沃问道:“你笑什么?” 崔朝放下碗筷,认真道:“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能跟你这样坐在一起。”他被家族所困,能够走出来,几乎是将自己打碎了一遍,这才算勉强离开了半个人。 若无那一盏翠涛酒,他应当会一直看着她。 就像是…… 崔朝问起:“你还记得贞观十六年的灯会吗?” 姜沃自然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正式参加前朝臣子的宴会——在那之前,便只有小范围的一次诗会。 姜沃想了想:“那年,你也是刚出使阿塞班国回来。” “是。” 崔朝记得很清楚,“那年陛下夸你卦象精准,给了你一盏兔子的宫灯,你走到群臣前谢恩——当时我就坐在官员中,看着你。”在灯火闪烁明灭中,崔朝遥遥敬了当时还是太史丞的她一杯。饮尽落盏,垂眸默念:来年,祈盼你能够一切顺遂。 他举了举眼前的茶盏:“现在我可以直接敬你了。” 姜沃也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下。 之后崔朝又说起很多细碎的事,比如她第一次拿着笏板上朝,比如她升了五品太史令第一回换上绯袍,再比如朝臣们一起去迎玄奘法师,她与王正卿谈论风水…… 一路十年,回首烟云。 有些事姜沃都记不太清了。 她也没有时间总去回看过去,没想到有人替她一一记得,会在灯火阑珊中,遥遥敬她一杯酒。 于是崔朝说,她就只是听着。 他说一件事,她就‘嗯’一声作为回应。 “还有炒锅……”崔朝刚想再说自己第一次见到炒锅,就很喜欢那种烟火热气,听闻是她梦到的后就更觉喜爱,所以才常自己在家中炒菜。 然而才开个头,就发觉姜沃渐渐在望着自己走神。 于是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些都不如我容貌还不错要紧。” 姜沃下意识‘嗯’,然后才反应过来:“嗯?” 她义正言辞道:“不,不是。怎么会呢,我是个重视内在美的人。我其实是在欣赏你不畏强权,敢于反抗的精神世界。”只是容易被外在晃一下眼。 听她说完,两人同时笑了。 姜沃笑过后,又温和道:“我都听着呢——你一直在为我往前走而高兴。” “不提过去的事儿了。”崔朝望向她:“咱们谈谈将来的事儿吧。” 姜沃:?将来什么事? 见她一脸茫然,崔朝这回不笑了:“你不会把昨晚的事儿……就当成没发生过吧?” 姜沃闻言不由失色道:“等下,昨晚什么事?你这种话不能乱说。” 昨晚也没发生什么啊。 经过一夜休息,姜沃已经完全想起了昨天马车醉中事——不甚清醒的把人家当成姜饼给捏了捏。 而昨晚……她虽然没有经受住月色下美人的考验。但底线也不是消失了,只是稍微弯曲了一下,清醒地再次捏了捏美人面体会了下手感而已。 最后也只是借给崔朝一间客房留宿,兼吃了一顿他做的早饭。 她还是大唐的好干部啊。 崔朝垂眸低声道:“我是想回去向太子殿下说明此事,向圣人请旨……” 姜沃再次为这个时代的婚姻观头疼起来:似乎一定要先定下来什么名分,两人才能亲密些相处。但在她的世界观里,两人不过是才迈入一扇新关系的门,之后这门里的路如何,能否一并走下去,都还未确定。 如何就到了能成婚的地步? 愁人。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最不需要婚姻方面的改变,孤身一人的状态正好。 更别提在姻亲上与世家扯上关系了:哪怕崔朝本人愿意与家族交割,直接挪个族谱最好,哪怕皇帝或者太子真能为了打压世家,如是给他们赐婚,但—— 崔家,甚至整个世家,可不会就这么认了,反而一定会把她视为可以‘用’的一份子。 对崔氏来说,要抓回家族效力的,就会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姜沃放下手里的点心正色道:“时局不稳,不宜节外生枝。” “而且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崔朝似乎有点理解了她的意思,重复了一下:“就这样?是……这两日这样吗?” “对,就这样。暇时出来饮一杯,一起去吃一碗汤饼。” 姜沃指了指他的衣领:“你难道想再因为婚姻事,被家族勒一回脖子吗?他们可不会因为圣人一道圣旨,太子一道敕令,就真的不管你的婚事,放任你将崔氏的脸面放到地上去踩。” 崔朝再次想起了家族。 他点头道:“是,我已然牵连着太子,若是再添上你这位太史令,只怕崔氏又有新的花样。” 更进一步明白:“昨夜我想了很久,也懂了你的话。不管是谁,只要嫁人,对你其实就无甚好处。” 姜沃所坐的位置,正该中正己身,无挂无碍,一切只为了帝王。 圣人将太史令给她,太子信赖她,想来也不仅是因为她是两位仙师的弟子,也是为着她是打小养在宫里的,没有家族牵绊。 崔朝是相信,哪怕成婚,姜沃对太史局的公务还会一如既往,可别人会信吗?旁的朝臣只怕都会直接认定,女子嫁了人,肯定会偏颇夫家。 谁保证时间久了,君王不会这么想? 就算君王愿意相信她的公心,只怕也耐不住人人在耳边谏言念叨的麻烦,还不如换一个完全没有麻烦的人去明面上。 姜沃可能依旧要回到过去那种‘太史局的起卦公务照做,但是不能得到相应官位和待遇’的境况里去——甚至嫁了人后,说不定连原有的官位都会被剥夺,换成诰命夫人的品级。 若是从五品太史令,变成五品诰命。 她十年路就全然白费了。 崔朝在心里轻轻一叹:所以啊,这些年,他一言不发。 要怎么开口? 他的家世,他的存在,并不能让她走的更好,反而会成为她足下的牵绊。 姜沃见不得美人伤感,就再次伸手戳了戳他的腮,让他回神:“你看着我走了十年,应当知道,路,往前走就是了。咱们从起初就与世人的路相反……” 在世人看来,他们确实是两个走反了的人:作为女子不入内宅,作为世家子竟然背离家族。 “既然一开始都是反的,又何必在这事儿上跟世人走一样的路。” “今日先去看看先生,然后去……” 两人出门的时候,还在计划今日的摸鱼行程。 然而很快就发现,摸鱼是不可能了。 马蹄声‘嘚嘚’急切而来,看清来人时,崔朝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他留在家中的小厮阿余。 他显然是到处在寻崔朝,终于找到自家公子时,激动的双眼放光,几乎是连滚带爬下马:“是东宫一早递出来的信。” 信密密的封着,姜沃看到封口处印着太子的私章,显然是不欲途中被人看到。 崔朝接过来也是先检查了下有无被拆开的痕迹,这才撕开外封,将信取出来看。 然而这一看,神色难得骤变,立刻递给姜沃。 姜沃接过来一目数行看完,书信是太子亲笔:“昨日父皇出宫往弘福寺去与玄奘法师论佛法,起驾回宫的路上有一百姓持手书冲撞圣驾,原以为是有冤要诉,谁知此人竟是上书‘请上致政于皇太子’。” 姜沃:! 上致政于皇太子?那就是让二凤皇帝退位去做太上皇,让太子即刻登基。 这样的敏感时刻,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封要命的书信! 太子的笔迹倒是还从容,看起来不乱,但姜沃还是察觉到墨迹深重,显然太子写这封书信的时候,心情也不甚平静。 “父皇当即已命人拿下此人。” “齐州人段志冲,数日前入京。”[1] 两人看过太子手书,姜沃将信递还给他:“我这就回宫。” 她踩着马凳,两步上了马车。 崔朝则立在车下:“那我就先不回去了。那段志冲既然是齐州人孤身入京,必然是住在逆旅中,进京后等陛下出宫的这些天,也不会不吃不喝——我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查出什么底细来。” 立政殿。 皇帝手里还拿着这封手书在看。 “太子既已监国,上可致政以专心保摄……” 他甚至还有心情念出来,念了几句,见太子在旁边眼圈红红的,就招手道:“稚奴过来坐。” 李治走到近前,低声道:“父皇,儿子不知这件事,亦绝无此心。” 可这个时机选的也太巧了——太子已监国近一年,并无差错。且就在最近,太子还刚向皇上上书,要给先皇后修大慈恩寺,天下人正在交口称赞太子的孝顺。 偏就这时候递上这样一封书信。 皇帝刚要开口,长孙无忌便到了。 进门便道:“臣恳请陛下先彻查此事,再杀此居心叵测之人!”这真是诛心之行。 皇帝见他杀气腾腾,倒是笑了。 “查?查不出来的。” 他点了点桌子,示意长孙无忌把这封手书拿去看。手书下头,还有昨夜殿中省审讯过的结果。此事朝臣们虽有耳闻,也很迫切知道后续,极想知道此事会不会冲击太子的位置。 但对三司来说,皇帝将人带回宫里审问,可是让他们大大松了口气。 不然,这要是审出来,是太子迫不及待登基,所以找个人上书请皇帝退位,他们也别活了。 长孙无忌见皇帝这般神色,也只好把满腔杀意压下去,上前拿起一摞纸页皱眉细看起来。 而皇帝则把太子拉到身边坐下:“稚奴,不许再哭,更不许慌。做太子若是连这点明枪暗箭都受不住,将来怎么办?” “你昨夜是与朕一起看了殿中省的审问卷宗,先与朕说说,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李治先接过父皇手里的帕子,擦去眼泪,眼圈倒还是红的——但他自己知道,这眼圈红的,是被怒火烧的。 李治收了情绪,顺着皇帝方才的话往下说去:“父皇方才说查不出真正的主使人,我觉得也是如此。” “昨夜儿子也亲眼见过此人,他不过一被人利用而不知的愚人。”李治语气不无嫌恶。 他昨夜亲自看着殿中省的审讯。 段志冲是真觉得自己是那种‘敢于为天下之先’勇气冠绝当世的人。 他觉得自己作为大唐子民,既然知道皇帝已老,太子又素来仁厚,不似皇帝这两年总兴刀兵对外征战,那么便应该站出来大胆的说出所有人都不敢说的正义之言。 “就像是夏日的虫,以为世上只有夏日,哪里懂一年四季的风光。” 段志冲以为自己‘知道的’‘世人皆醉他独醒’的这些想法,估计是被有心人给灌输进去的。 后面操纵的人,看中的估计就是他这种大胆的愚蠢。 哪怕是被律法送上断头台,段志冲也会觉得自己敢于冲撞御驾,递书直言,敢以平民身逼迫当今皇帝退位,绝对是名垂青史之死呢。 这种人,真是! 李治从昨夜到现在,没吃没喝,本来就不太舒服,再细思段志冲之人,想到就为了这么一个蠢人,将来青史之上,父皇还要被记一笔‘被百姓上书要求退位’,怄的李治差点吐出来。 二凤皇帝亲自抚养了幼子几年,一眼看了出来,将案上一直温着的药膳粥端起来:“先喝一点。” 李治在父皇的注视下,虽然很没有胃口,但还是勉强喝了两口。 然后才继续道:“至于背后的主使——此人来自齐州,背后的可能太多了。” 齐州,前任齐王李祐封地。李祐造反的时候,就是先‘占领’了齐州城。而他之前鱼肉百姓恶事颇多,哪怕最后伏诛,皇帝又免了一年齐州的田税,但仍旧有许多受苦的百姓对于李唐宗亲带着厌恶抵触情绪。 段志冲的手书里也提过,皇帝只顾征战四方,齐王无恶不作,却横行齐州多年无人敢管。 再者,齐州又隶属山东,是山东士族根基所在之地,世家能影响到的人和事太多。 且齐州……李治犹豫了下,还是直言说了:齐州,离前魏王李泰被贬之地莱州也很近。 齐州有太多人,可以找到并□□段志冲这样一个蠢货,再把所有的首尾都抹掉。 因而李治虽然授意崔朝去查一查段志冲上京来接触过的人,但他心里是不抱希望的。 都到了冲撞御驾这一步,后头的人更不会露出尾巴来了。 长孙无忌看完的同时,也听完了太子的分析,两道眉毛立了起来:“不管这封书信是从何而来,但终归是对着太子而来!” “臣依旧请杀之震慑天下!” 然后又看向太子,盼着李治也说这样的话:太子更要越发强烈要求处死段志冲,才显得跟此事无关。 然而皇帝只摇头:“不必了。” 李治想了想,也附和道:“儿子也觉得,这种人说不定还愿意一死以图留名。父皇圣明天子,与此等无见识匹夫计较,都污了父皇的御笔!” 皇帝对死刑很看重,曾下旨为了避免冤假错案,要五复核才处置。 何必为了这种人,直接下圣旨杀之。 “稚奴,回去好生用一顿饭再睡一觉。”皇帝让太子先离去,然后单独留了长孙无忌。 “朕准备给青雀升一升爵位,就封……濮王吧。” 长孙无忌震惊过后,立刻开始翻袖子:太好了,他吃一堑长一智,总算把皇帝的‘保证书’随身携带了。 边翻袖子边开谏道:“陛下既已分明此事与太子无干,怎的不心疼太子无辜受此嫌疑,倒是又去心疼青雀!此时陛下给他复王爵,岂不是让太子难堪……” 说着把皇帝自己写的手书递到皇帝跟前去。 二凤皇帝都不由往后仰了仰,然后才笑道:“你怎么脾气这么急躁呢?朕还没说完呢。” 长孙无忌再次噎的半死。 “陛下请说。” 皇帝眉目间有心痛和伤感一闪而过,但最终凝成皇帝的坚毅无摧,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朕让青雀做濮王不过是让他之后好过一点——今岁元日朝会,朕会昭告群臣,终朕一朝,濮王不得再回长安。” 长孙无忌怔住了。 陛下竟然真的舍得…… 皇帝握住案上的玉玺,看着长孙无忌道:“朕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为天下安宁。朕与青雀的父子之情,也只有如此了。” 长孙无忌默默把皇帝的手书再收回来,行礼道:“陛下英明。” 姜沃是等段志冲事都平息后,才想起来要跟媚娘说崔朝事。 两人原本正用长长的铜签子,穿着年糕在火炉上烤着吃。 姜沃就把当日‘翠涛酒事件’说了一遍,然后跟媚娘道:“姐姐,以后真是不能再随意饮酒了。” 见媚娘有些听住了,连手里的年糕都忘了翻面,姜沃就给她翻了一下,然后用小毛刷再刷了一点蜂蜜上去,满足地见年糕出现了一点焦黄色。 媚娘显然注意力已经不在年糕上了,她先是点头:“若是崔郎的容貌,倒也真是很好,每日见了也赏心悦目的……” 然而点头点到一半就反应过来了:“可他家中也太麻烦了。就算他那个堂伯已经被清出了族谱,可京中还有崔氏的族长——只看他们上回行事便知霸道与目中无人。” “只怕是觉得世人都该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那可不是什么好待的人家。” 姜沃把自己手里的铜签子也翻个面,然后松手捧起一杯热茶笑道:“姐姐别担心我被崔家拿捏,我们并没有谈婚嫁的意思……” 姜沃还没说完,就见媚娘霍然起身。 石榴裙的裙摆猛然拂过,将炉火上两只铜签都扫落,上头叉着的年糕直接大头朝下掉到了火堆里。 姜沃:啊,我的糕! 抬头就见媚娘一双凤目里是怒火和寒光交杂:“竟是这种只谈风月,不谈终身的登徒子!” 姜沃:……怎么说呢,感觉被武姐姐这句话内涵到了。 她轻轻扯一扯媚娘的袖子,小小声把自己不肯谈论婚嫁的缘故说了。 媚娘闻言,眼里情绪很快消散:“原是你不想。” “那没事了。” 甚至还坐下来重新拿起一根干净的铜签穿上一块年糕,然后仔细刷了蜂蜜,放到火上烤:“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 姜沃托着腮等着吃:武姐姐啊,真是双标的令她安心。 第71章 群星陨落 贞观二十二年,夏末。 翠微宫。 姜沃从湖边小路的树荫下走过,并不觉炎热。到底翠微宫是专门为避暑所设的宫殿,处处蕴凉清净。 她拾级而上,来到圣人所居的含风殿。 有小宦官出门将她引到偏殿,推开门:“太史令请。” 阳光充足,照亮光洁如镜的黑石地面。 偏殿中布置的很随意,没有君臣分明的御座与下坐,只是散设着几张可以盘膝而坐宽阔的罗汉床,床上还摆着凭几用以随时倚靠。 皇帝的罗汉床上也只是用了黄色的茵垫,其余摆设都与别榻无甚分别。 殿中在坐者也都是姜沃见熟了的人。 二凤皇帝正穿着常服,很随意的盘膝坐在北面的罗汉床上,手臂支在膝头,兴致勃勃与人说话。 下手坐着的是玄奘法师、袁天罡、李淳风。 姜沃也就知道为什么叫她来了——看来今日是玄学座谈会啊。 果然,她上前行过礼后,皇帝很随和道:“去吧,跟你师父坐去。” 袁天罡跟玄奘法师坐在一处,姜沃就挪步去李淳风身侧。 李淳风很顺手把葡萄推给她。 皇帝显然谈兴很高,甚至还对她说了前情提要:“方才法师先说起‘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又论到佛诸世轮回。再有袁仙师提起谶纬之术,推演后世——朕就想起你来。你师父们说,你是年幼时大病数年不能开口言语,后来病好了,便偶有异梦。” 他又问玄奘法师道:“所谓机缘入梦,得见神物,不知佛法上何解?” 玄奘法师沉静道:“或许是曾有梦魂入此身吧。” 法师之言一向是玄奥的,皇帝也不过一问。之后就感慨道:“若是朕能见后世,倒是想知道……” 姜沃好奇看向二凤皇帝——如圣人这样的帝王,会想知道什么呢? 皇帝沉思片刻,这才开口。 “朕想知后世百姓可否永无饥馁?” “再有便是……这天下突厥强梁世为纷替,与中原之地兴衰更迭。朕在一日,自然断不许人践我国土,屠我子民。只是朕难免忧心,不知后世我华夏衣冠永在否?”[1] 姜沃眼前,忽然便蒙了一层雾。 那之后,又过了一千多年啊,华夏曾经有过威服四海的璀璨,却也曾有过风雨飘摇的危急存亡。 但…… 华夏衣冠永在。 这片土地曾被外寇入侵、群寇分割,但终有伟人再造乾坤,重整山河,济世安民。 姜沃到翠微殿的时候,这场玄学讨论会其实已经进行过大半。 皇帝令她过来,除了突发奇想,更多是要问姜沃些时令事,以及夏尽后回长皇城的吉日。 毕竟翠微宫地方有限,难以像九成宫那般容纳群臣。 避过暑气后,皇帝还是要回宫去的。 李淳风更在意皇帝的身体情况,便出言道:“翠微宫于陛下更合宜,不如多住些时日?” 二凤皇帝笑道:“朕这两年躲清闲,总是清净无为安心养病,也觉得无趣了。” 听二凤皇帝说到这两年‘清净无为’,姜沃颇为震撼,吃了个葡萄压了压。 心道:圣人您这话,臣等能听下去,周边四夷都听不下去啊—— 贞观二十一年与二十二年,唐军一直没有停下过征伐的脚步。 自贞观二十年,皇帝下过《绝高句丽朝贡诏》后,于去岁二十一年,命李勣、薛万彻分水陆两军,再携火药起兵东征,准备将安市城的旧事在平壤城下重来一遍。 数月后,原安于辽东城的辽州都督府,顺利迁往平壤,总管辽州事。辽东设数个羁縻州。 同样也是在二十一年,东征高句丽之余,皇帝又令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领兵西讨龟兹,又将安西都护府(原设在前高昌国)迁至龟兹,设安西四镇。 还没完……在这繁忙的贞观二十一年,还有一位仁兄是异军突起,靠他自己又给这一年的武德上添了一笔。 这位的大名,在后世流传的倒是更广些——王玄策一人灭一国。这位原本干的是使臣的活,作为正使去往天竺国,结果比较倒霉,遇上天竺国老国王暴毙,正内乱中,新王对大唐的态度不甚友好。 于是王玄策代领的大唐使团就被天竺国给抢劫了。王玄策便直接去吐蕃借兵,一路打了回去,把人家天竺王阿罗那顺还给抓回来了。 而‘热闹喜庆’的贞观二十一年过去,就在今年春,皇帝还命阿史那贺鲁去招讨西突厥不安分的部落。 因而,姜沃看到二凤皇帝闲散坐在那里,感叹自己这两年‘清净无为’,就颇为震撼。 姜沃走出门,正好遇到亲捧药盏的太子。 感觉一个夏日过去,太子似乎又瘦了一些。 也是,皇帝是在去岁下旨,朝臣凡有奏文皆呈太子。太子如今是一边监国,一边陪侍皇帝,每日都忙的不可开交。 其实李治自己身体也不太好,自幼也是常吃药的,这样连轴转,对他也是一种透支。 既然见到了太子这样消瘦憔悴,姜沃不免道一句:“殿下也要多保重自身。” 不过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太子一不能扔下朝政,二不能不顾父皇,只能继续撑着。 见太子亲自捧着药进门,玄奘法师等人都也要起身告退,皇帝谈兴不尽,依旧让他们留着,只伸手接过儿子手里的药盏,又是欣慰又是心疼道:“朕与你说了,不必每日陪着朕服药,料理朝政原就辛苦,再一日三回过来,岂不是更百上加斤?” 李治摇头:“不,每日来陪父皇用药,就是儿子最安心的时候。” 这话出自肺腑。 朝臣林立,庶政堆积,他每日都像一张绷的太紧的弓,生怕出错。也只有来到翠微殿,见到父皇时,才觉得身后依旧有依靠。 只是……李治避开目光,尽量不去看父皇两鬓星点白发。 父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明显白发的呢。 是了,是从去岁贞观二十一年正月,高士廉过世的时候。 高士廉,不仅仅是尚书右仆射,朝廷宰辅,凌烟阁功臣之一,更是皇帝放在心上的亲戚——高士廉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当年长孙兄妹也曾有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的旧事,还是高士廉收养了他们。 而高士廉不但收养了外甥女,还给她挑了一门好亲事:他一眼相中了年轻时候的二凤皇帝,把外甥女嫁了过去。 因此高士廉对皇帝的意义绝非寻常臣子。 得知他过世,皇帝带上太子亲自去灵前祭拜,回来后就病了一场。 孙思邈被接进宫来请脉,也只能开药缓解,明知该劝皇帝不要悲伤动绪,但又如何能劝住呢? 而且还不只是高士廉,李治回想过去的两年,他经手的不只是一场场战事,更是……接二连三的重臣丧仪。 贞观二十一年,高士廉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宰辅萧瑀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国子监祭酒孔颖达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中书令马周过世。 尤其是马周,皇帝除了让他做中书令外,更令他兼任太子右庶子,显然是要留他将来辅佐太子的。 然而马周一病过世。 去时才不过四十八岁。 常日陪伴在侧的李治清楚,每一次重臣的离去,都令父皇伤感深重,又心忧不已。于是近两年,尤其是今年,李治就发现父皇常如今日这般,寄情于谈论些佛事道论,或是与每月进宫请脉的孙神医谈论些医道与金石丹药。 李治也还记得,那个叫王玄策的使臣,从天竺国带回了一些炼药师,自称能炼制长生药,父皇也曾经召人到御前细问,然而到底也只是让人回天竺去了。[2] 两年来,李治一日日看着白发如冬日霜雪般,落于父皇鬓边,渐渐覆满。 李治是不愿父皇再如此伤痛了。 可偏生…… 虽说皇帝依旧要留玄奘法师等人继续谈讲,但他们见太子奉药后,依旧未曾离去,就知太子还有事要回禀,于是再次起身告退。 皇帝也就不留了。 等众人退下,皇帝便问道:“稚奴还有事吗?”见儿子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皇帝便笑道:“可是遇到了难事?咱们父子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治将手轻轻落在皇帝的小臂上,安慰道:“父皇,您别伤心——房相,病得不太好了。” 皇帝脸上所有的神情都褪去了,留下一片略带茫然的空白。 李治立刻再往前一点,握住皇帝的手臂:“父皇!”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门外的御奉。他来之前已经特意带来了尚药局的医者,就是怕皇帝悲伤过度。 好在皇帝很快回神,问道:“怎么会?朕知他苦夏,这两年夏日身体都不太好。这回来翠微宫,便叫他一同前来避暑。前几日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翠微宫去年建好后,皇帝直接给一样苦夏的房玄龄留了距离最近的一处房舍。 李治黯然道:“儿子也是今日听房相之子房遗直所禀,道其父病重,不敢不回明。” 皇帝沉默了许久:“朕明日去看他。” 圣驾降临梁国公府前,房玄龄已经喝过了参汤。 还提前于昨夜让子孙帮着把须发梳理整洁,甚至还令仆从用‘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把白发染黑——正如当年皇帝亲征高句丽,班师回京时他做的那般。 哪怕他独自在长安累的要吐血,但还是想神采奕奕迎接他的陛下凯旋。 二凤皇帝进门,见房玄龄如此神色,不由露出惊喜之色,走到榻前坐下来:“瞧着病好多了!”什么病重不起,说不定都是子孙太担忧所以误报。 房玄龄听皇帝这样问,不由浮现出浅浅内疚:“陛下,臣已经用过了老参熬成的参汤。” 皇帝脸上的喜色凝住,渐渐凋零成苦涩,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 他终究也要走了。 房玄龄自知精神有限,时辰无多,便将自己惦念之事都皇帝说来——自皇帝登基,他便任宰辅,二十余年过去,如今既不能再立身理事,自有许多嘱托。 皇帝凝神认真听着,还不忘叫身后的太子也一并上前来。 房玄龄就这样絮絮说了半个多时辰。 除了中间咳嗽时,他又抓起旁边放着的参汤碗喝了几口外,一刻未停。 李治第一次见以往内敛沉静的房相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最后,他停下来:“……臣所忧者,终是尽数说与陛下了。” 房相脸上露出平静满足之色。 只是那种参汤提起来的神采,与脸上的血色一般,渐渐溃散消弭。 房玄龄望着眼前追随数十年的帝王,如释重负笑道:“臣这一世乃微尘露水,若能稍增圣人的岳海之功,臣便于愿足矣。” 皇帝握住他的手:“你是朕的肱骨之臣!数十年来,为朕掌政务达,共担天下万事——当年太子年少亦未经战事,朕执意带着太子东征,正是因为还有你能镇守长安。” “只要你在,朕便放心。” 房玄龄闻言笑道:“陛下乃全人,臣能追随乃臣之大幸。” 听他这么说,二凤皇帝忽然想起数年前元宵灯会,花灯烛火,灼然灿烁。乐人陈列奏乐,曲音不绝。他兴之所至,取过琵琶亲奏《秦王破阵乐》,曲罢顾问群臣,乐音如何? 一向稳重内敛,少动声色的房相站出来道:“陛下无所不成,实乃兼众美而有之,无瑕尔。” 皇帝闻言大悦。 这一世的君臣相得…… 或许相伴多年,心意已然相通,冥冥中房玄龄也想到了那一日,他带着无限眷恋,再次发自内心道:“陛下兼众美而有之,靡不备具。”他看向皇帝,深深感念道:“故而这一世,微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爱之宝之。”[2] “可惜臣残躯如此,只好陪陛下到这里了。” “陛下,臣最后唯有一言。” 皇帝更用力握住房玄龄的手。 房玄龄也积攒了些力气,努力回握了一下他君王的手,最后请求道:“臣唯望陛下珍重龙体,切勿以臣微躯弃世而伤神,否则臣虽死而魂魄不安。” 皇帝于病榻前泣泪不能言。 太子陪着皇帝走出梁国公府时,一路上跟的很紧,随时准备伸手扶住父皇。果然,在踏出梁国公府的门时,皇帝终是身形一晃。 太子忙上前扶住,皇帝撑住儿子的胳膊才往前走去。 次日。 宫外来报,梁国公房玄龄病逝。 皇帝下旨,梁国公陪葬昭陵,谥文昭。 九月,圣驾启程回宫。 回宫的路上,姜沃和李淳风一直陪在袁天罡的马车上——自从那一日从翠微殿回来,袁天罡便有些不适。 其实姜沃能明显感觉到,师父不是病了,就是老去了。 马车上,袁天罡见两人神色,不由笑道:“你们何必做此悲色,人寿终有尽时。” 他很平静道:“何况我也不是立刻就要死了,我自觉大约还有个一两年的时日。我已向圣人上书,祈求归乡以度些微残年。” 李淳风声音涩重:“圣人一定会准许的。” 袁天罡笑对李淳风道:“当日咱们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得陛下‘裁断’,那一处建了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咱们二人修了墓穴——我便先行一步了。” 李淳风颔首认真道:“百年后,永与袁师为邻,实我所愿。” 袁天罡又转向徒弟,对姜沃道:“我请旨回蜀地,皇帝或许会令你与我同行一回。” 姜沃也有此预感:蜀地黔州,从前太子李承乾所在之地。 皇帝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都已经明诏群臣,终此一朝,再不令从前的魏王李泰回京,那自然更不能再见从前的嫡长子兼曾经的太子,甚至不能给他一点爵位恩旨。 以免朝上再起风波动荡。 那么,比起已经重新封了王爵的李泰,皇帝心中想必更惦记这个隐居黔州的嫡长子。 圣驾回到宫中的第二日,姜沃奉诏面圣。 只是并非在太极殿面圣,来引她的小宦官道:“圣人正在凌烟阁”。 姜沃到凌烟阁门口,就见阁外只站了云湖公公。 他也没有跟进去,只伸手为她推门:“太史令请。” 姜沃入内,就见皇帝独自负手立于二十四张画像前。 她不由想起,那一年凌烟阁初起,阁中二十四位功臣正是一半在世,一半过世,可如今却是…… 果然,皇帝诏她来正是为了袁天罡回蜀地之事:“朕已与袁仙师说过,请他回蜀地后去探望承乾,你也一并跟着去,到时候——” 姜沃一直垂手肃立,静听皇命。 原以为皇帝接下来一句话是“到时候回来细细告诉朕。” 谁料竟然听到二凤皇帝严肃道:“之后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 姜沃愕然抬头,就与皇帝对上了目光。 只见皇帝眼里先是严肃,忽然又流露出很明亮的笑意,是种连眼角纹路都不能掩盖的明亮:“如何?被朕吓了一跳是不是?” “朕是见你年纪轻轻的,在外时却是像足了你袁师父,从来是闲云野鹤滴水不漏。” “但朕是知道,袁仙师私下里,倒是个懒散随和的人,很是有趣。” “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姜沃明明也是想笑的,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忽然有泪意上涌。 “是,陛下。” 皇帝又道:“临近冬日,你走这一趟也是辛苦。但换了旁人跟着袁仙师去见承乾,朕也不能放心。一路当心,朕待你回来将承乾事告知朕。” 他看向姜沃,像个很温和的长辈,问道:“不若朕赐你一物吧——你有什么想要的?” 姜沃几乎毫无犹豫,便道:“臣知陛下飞白书为一绝,若蒙所赐,无胜殊荣。” 皇帝点头:“好。” 他叫了云湖进来:“去朕书房里,将东面架子上的锦盒拿来”皇帝素日就有练字的习惯,这两年太子监国,他得以卸下许多庶务,养病之余,字也写了不少,自己觉得满意的,便收在锦盒内。 云湖应命而去。 皇帝则转头回去继续看画像。 大约是姜沃想求飞白书这事,引起了他的回忆,就开口道:“得是十来年前吧,朕有日在玄武门赐宴,酒兴起,作飞白。群臣竞逐。” 那次到的都是重臣,不只皇帝酒兴十足,余者喝的也不少。 见皇帝手持御笔飞白书,人人都想要这独一份的酒后御书。便以长孙无忌这位最亲近的朝臣起头,不讲武德不等分配,直接起身去皇帝手里拿。 有他开了头,其余人酒意盖脸,也开始离席上前,直接围住了御榻之上的皇帝。 连房相都放下酒杯,与众人一起欢快上前,伸手去够皇帝抢手书。 唯有魏征依旧端坐在案后,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在数着明儿除了皇帝外,还要谏谁。 搁以往,大家还会怵一怵,但今日这般热闹,大家是平等犯错——大不了明儿集体被魏侍中喷一喷,法不责众嘛,而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皇帝)顶着呢。 于是众人统统无视魏征,继续围着御榻去争皇帝手里的御书。 偏生罗汉床式的御榻很宽大,众人隔着御榻去争,皇帝本人武力值又高,一时竟没人抢到。 这时就见规则破坏者出现了,刘洎大概是抢急了眼,‘嗖嗖’直接上了皇帝的御榻——一下子窜到皇帝床上把御书抢到了手。 “刘洎此举,其余人可都气坏了。”皇帝想到当年情形,依旧忍不住大笑。 二凤皇帝还记得刘洎直接跳上御床,夺得御书后众人的神情:双眸写满无语的房玄龄,一脸嫌弃的长孙无忌,直接开腔怒斥刘洎无规矩的孔颖达张玄素,还有当场撸袖子就想打刘洎一顿的侯君集……当然,更不能忘记在人堆外双眼似电,显然在‘打腹稿’准备长篇大论进谏的魏征。 皇帝看着被众人围困的刘洎,自斟自饮一杯,然后调侃道:“昔闻婕妤辞辇,今见常侍登床。”[3] 见皇帝把刘洎比作嫔妃争宠,朝臣们也轰然而笑起来。 原来这么快,很多年就过去了。 当年玄武门宴上,竞逐帝飞白书者,尚在人世的已寥寥无几。 云湖捧回一个大大的锦盒,小心地搁在案上。皇帝在里头拣选了一会儿,取出一张:“就它吧。” 姜沃谢恩上前,双手奉捧御书。 皇帝颔首,肃声道:“卿年少,日后当勉之。” 姜沃俯身:“臣必遵陛下之言,终身勉之,夙夜无违!” 姜沃离开凌烟阁后,才把皇帝的手书拿到眼前——方才她恭领圣人手书,是一直捧于上,其实并未看见皇帝到底给了她什么样的手书。 竟是《威凤赋》。 圣人笔力遒劲:“有一威凤,憩翮朝阳……” 姜沃忍不住回望。 从半开的门扉可以看到,皇帝依旧负手而立,似乎已经站了许久许久。 第72章 黔州之行 冬十月癸丑,姜沃陪同袁天罡离开长安。 马车驶出长安城东门,经过名为灞桥的一座石桥。 灞桥建于开皇年间门,桥边遍植青柳,一向是送离之处。灞桥风雪也是关中盛景之一。 袁天罡告老还乡离开长安,连太史局内都有许多人都不知,他只告知了几个经年旧友:其中李淳风已于皇城中送别过,因而灞桥上来送袁天罡的,只有玄奘法师和孙思邈这两位多年老友。 姜沃看到灞桥长亭中两个熟悉身影时,忙令车驾停下,自去请两位先生过来。 孙思邈与玄奘法师上了马车,两位各有别礼赠与袁天罡。 孙思邈送上的是几本医书,和一箱成药。袁天罡一见就笑了,指着自己眼睛道:“你不知我这眼?竟还给我送书?”若是七八年前,袁天罡是装的瞽目,那么这两年,就是真的眼睛不太好了。行走坐卧倒是没问题,但满是文字的书实是看不了了。 与旁人不同,孙思邈似乎是被岁月遗忘了一般,这些年过去,与姜沃初见他时相比,几乎无甚变化。 孙思邈拍了拍装着药的箱子对袁天罡道:“药是给你的,这书……”他转向姜沃:“你拿着就是。” 姜沃立刻领会:想来是孙思邈得了圣人的话,又写了些新的保养之道,特意带给皇长子李承乾的。 孙思邈送过药,玄奘法师则取出几份贝叶经文,又取出几份自己译的佛经手稿:“从前鸠摩罗什法师译《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今岁我再译,暂更名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因有几个词还未斟酌定,就各写了一份,请袁仙师带上。” 他也知道袁天罡眼睛不太好,直接就交给了姜沃。 姜沃接过,低头去看。 熟悉的经文映入眼中:“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 竟是前世极熟悉的《心经》。 姜沃将贝叶经文和玄奘法师的手稿都仔细收好。 媚娘站在窗边,抱着手炉看今冬第一场雪,并没有赏雪的兴致,只是有些担忧:袁仙师和小沃才出发几日,长安城就开始下雪,不知他们路上是否也有冰雪阻隔?只盼这一路风雪不要太大,若是赶不到驿站可就受苦了。 还是想着姜沃的行装是她一一点过的,媚娘才觉放心些:媚娘是跟母亲长途跋涉入长安的,自然知道赶路的难处。 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只要马车足够,路上带多少东西真是都不嫌多。 于是姜沃想图省事,好多器物想省减不带就都被媚娘严词拒绝,全都给她打包上了。 最后姜沃看着满满两车东西,只好庆幸是跟着师父的车队,又有圣人首肯,派了侍卫随行,否则真是带不了这么些。 媚娘抱着手炉看了一会儿风雪,之后便牢牢关上门窗,来到屋角放置衣裙的箱子前,伸手到许多衣裙底下去,拿出一个匣子。 她又取出荷包里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匣子。 里面装着一封封的信。 都是这两年姜沃写给她的。 这两年夏日,她们总要分开几月——因皇帝要去翠微宫避暑,翠微宫可不似九成宫般阔朗,皇帝也少带妃嫔过去。 于是分开的那几个月,姜沃想到什么,就会给媚娘写成一封封的信。 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姜沃从不托人送信,而是每隔一月回皇城太史局时,亲手把这月写的信交给媚娘。 媚娘都一一留了起来。 此时心中记挂远行人,就把这些信再次拿出来看。 正看到姜沃今年夏日写的信—— 皇帝做《帝范》十二篇传于太子,道‘此生治乱阐政之道,已尽在其中’,令太子习读。 自然,《帝范》这等书,其中具体内容只有太子和辅政的宰辅们能见到。其余官员们顶多耳闻这十二篇《帝范》的题录。 姜沃就在信中一一记了下来。 媚娘看着姜沃写下来的,圣人所拟的一个个躬政之道题录:君体、建亲、求贤、审官……凡此种种,共一十二项。 只看到这些题录,便不由心向往之。 真不知里头圣人又写了何等真知灼见,金科玉律。 风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打断了媚娘的思绪。 她转头去看,见外头树影摇晃,不由叹了口气,又在担忧姜沃路上情形。 更怅然想起:自贞观十一年入宫,她们或有稍离,但每个新岁都是一起过的。 可惜,这个元日,注定没法一起过了。 冬日出行,又是深入蜀地,路上艰难实多。 姜沃差点以为他们要在路上吹着西北风过年了。 好在,腊月底,姜沃终于随着师父一起到了黔州。 袁天罡出发前就与她道:“当年我走遍蜀地,选了十来处山水灵秀之处,想要将来颐养天年。谁料咱们陛下眼光还是那么好,一下就挑走了我最心仪的一处。” 一路上又颇多指点:“圣人今岁已经开辟了古道水路,可将蜀中粮食直接运到京师——蜀中可是要紧的粮仓,当年高祖开国之初,关中仓廪空虚,便多以蜀中粮草相济。” “当今圣人当年还做过益州道行台尚书令,亲监此事,可见蜀道的紧要。” 若说从前,袁天罡教她,多是相面与谶纬之术。可这一回师徒二人的行程中,袁天罡点拨的却多有庶务政事。 姜沃也不知是师父离了长安皇城,所以不忌讳谈论国事,还是……师父已然看了出来,她曾经说过想一直留在朝堂上,并不是只是‘太史局’这处朝堂。 但袁天罡只要说,姜沃就都牢牢记下来。 袁天罡师徒的车马先停在万岭谷外,等皇帝拨给的亲卫,拿着印信去通传。 皇帝着意要保护嫡长子,曾给随护承乾的亲卫首领一道密旨和印信。 若无持有印信的人前来此处,即刻驱离。若有硬闯、窥探不去者,则视为行为不轨,可就地格杀。 半晌,有侍卫出来引着他们的车马进去,来到一处山间门别院门前。 姜沃先跳下车,然后伸手把师父扶下来。 正搀着袁天罡下车,就听门扉洞开的‘吱嘎’声,转头便见门口站着一清朗峻立,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 袁天罡含笑问道:“大公子,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若是李治踏进这座院落,必会觉得熟悉——院中桌椅都是竹制,一株海棠树下还放着两把躺椅,一如昭陵凝英殿院中。 李承乾已得了回禀,便道:“实没想到还会有客来访。好在后头空着的屋子还有不少。”让两人暂坐,自有亲卫去替袁天罡师徒收拾两间门客房。 袁天罡刚坐下,还未端起杯盏喝一口水,就听李承乾问道:“袁仙师怎么忽然至此?”顿了顿才继续问道:“父皇……圣躬无恙吧?” “圣人正高居宫中——老朽因年迈特向陛下乞骸骨还乡,是陛下惦记大公子,才令我师徒来探望一二。”又指着姜沃:“老人家坐这么久马车,实在是骨头都被颠碎了,可得先去躺一躺。年后小徒会回京复圣命,大公子有话可向她说。” 说完就‘虚弱’起身,请求先去歇歇缓口气。 李承乾看袁仙师这架势,大概自己要是不许,他就能就地倒下歇着,便点头道:“袁仙师自便。” 袁天罡行云流水般走向后院客房。 留下姜沃一个人坐在李承乾对面,心中唯有一个感想:谢谢你,师父。 李承乾单刀直入问道:“姜太史令,父皇如何?” 姜沃从前未跟李承乾打过任何交道,但今日一见便知,这是个很透的人,且全然直来直往——也是,如今也没有任何需要他曲意之事了。 这样的人,要与他说实话。 若是扯谎或是敷衍,他便再也不会开口了。 于是姜沃如实将皇帝这几年的事儿简略说来,又道:“只是圣人的脉案唯有尚药局与孙神医可见,臣并不能知。” 李承乾这才点了点头,。 他见姜沃神色磊落无丝毫欺瞒,言谈俱实无虚,又想起当日在昭陵,稚奴曾提起过她两回,甚至还有一张‘房舍器具布置图’是寻她标记过风水忌讳的——显见与稚奴私交不错,李承乾的神色就放缓了些。 索性继续问起他关心的人与事。 虽说亲卫也会带来些长安城中的消息,但具体到公主太子等大人物,侍卫们也搞不清。 李承乾先关心道:“我离开京城那年,长乐与晋阳的都有些病弱,如今可还好?”[2] 姜沃答曰:“都好。长乐公主这些年随夫君赴任通州,每年元日前必归京陪伴圣人——想来此时公主已然到长安了吧。”长乐公主,长孙皇后嫡长女,被皇帝许回长孙一族,夫君长孙冲,现任通州刺史。 “晋阳公主……若说起晋阳公主,还要先与大公子提一句您的乳母遂安夫人。大公子离开长安后,遂安夫人便出宫随孙神医学女医事,如今已经带出了数十位女医,散在长安城数间门坊子内。” “晋阳公主因常去探望遂安夫人,便常见孙神医——公主聪慧,从前又常见尚药局请脉开方,在医道上颇有几份天赋,如今已然是孙神医的记名弟子,凡是孙先生在京中,公主就常去请教。” 姜沃想到晋阳公主也不由笑了笑:“公主还想过跟孙神医去游历四方,可陛下哪里舍得。” 听她带着一点笑音,将两位最令他担忧的妹妹现状一一道来,皆是平安,李承乾心中不由也是一松。 又接着道:“那城阳如何?”杜荷事涉东宫谋反,必是要死的,只可惜了妹妹。 “圣人为城阳公主再指婚薛氏——公主是先亲眼见过夫婿首肯的。” 李承乾颔首:“那便好。” 至于幼妹,李承乾当日是亲眼见到父皇将妹妹许给郑国公(魏征)之子的,便只问过平安就罢了。 剩下的—— “稚奴应该很好,东宫也是稳的。”李承乾看向姜沃,言辞依旧很直接道:“不然你也难坐在这里了。” “倒是。”李承乾露出了一点好奇之色:“李泰还活着吗?” 见姜沃点头,李承乾长长叹了口气:“还活着啊。” 姜沃:……您这遗憾失望的也太明显了。 哪怕是第一回面对面交谈,姜沃心中也有些明悟。 她望着眼前人毫无虚饰的神色,也觉心如明镜台:比起昔日东宫中如履薄冰,如今能过这样每句话都全然出自本心的日子,大公子您,是不是更平静快活呢? 姜沃到蜀中没几日,便是贞观二十年的新岁。 说来也奇,这竟然是姜沃过的最像前世的一个除夕——根本没什么年味儿。 李承乾大概是从前过了太多庆典盛大的除夕与元日,如今就变成了完全不爱过年的人,一应坐卧起息与往日并无分别。 唯有院中被侍卫们换上的新桃符,那般新鲜的红色,才提醒路过的人,哦,已经过年了啊。 这万岭谷安静的仿佛被遗忘在时空之外。 不过姜沃觉得很放松。 以后的她,应是再也没有能够无所事事的清闲元日了。 过了贞观二十年的元宵节,姜沃便向师父辞行。 她自然是很舍不得的——这一别,只怕此生难再见。 但她得赶回去。 她怕来不及将黔州事带给皇帝。 姜沃来辞行时,李承乾正坐在院中竹椅上看《心经》。 闻言抬头:“太史令要回京去了?” “是,臣已瞧过大公子安好,当归京禀明圣人。” 姜沃看得出如今的李承乾是真的心境平静,也惯了这种隐居生活。 听侍卫们说,大公子一年四季常竹杖芒鞋入山。 而且每次都带些他们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有时是几颗松果,有时是一把溪流下的鹅卵石,甚至还捡回过昏迷的松鼠和小鸟。 这些日子,姜沃也见了几回李承乾披大氅持竹杖入山。 亦见过他在院中坐着,花了一两个时辰,将许多带回来的落叶一片片擦干——李承乾似乎有收集不同植株落叶的习惯。姜沃站在廊下,看到他手边的匣子里,装的全都是各色完整的落叶。 他擦拭落叶时,神色很宁和也很专注。 姜沃想,圣人听到这些一定会欣慰的。 她一定要赶回长安去。 风雪不能阻。 李承乾颔首,表示已知她辞行之意:“冬日路冷难行,太史令此去保重。” 姜沃问道:“大公子有无信物需要我带回长安?” 李承乾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皇之前,其实有让人给我带过一封书信,只是我没有回。” 一来,不知该与父皇如何再如寻常父子般书信往来,二来……若是自己回了此信,父皇会接着寄送下一封信函吧。 然皇帝与废太子若书信来往多了,又置如今太子于何地呢? 李承乾想起那封信中,父皇问起:“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父皇,您是不是遇到了雨雪? 李承乾放下手里的《心经》,起身走到屋里,取了一个锁住的匣子出来。 “太史令带给父皇吧。” 姜沃小心接过:“臣必带到。” 匣子拿到手,发现重量不重。但姜沃还是担心里头是易破损之物,就按照前世包裹‘易碎物品’之法,把这个匣子外包上一层略带弹性的皮革减震,另外再找了一个藤箱,把匣子放进去,又在两者缝隙间门牢牢塞满了麻纸。 李承乾坐在那里,静静看完了她装藤箱的全程,这才重新拿起了《心经》。 离开当日,姜沃再去与袁天罡叩首作别。 她以后再也看不到袁师父在屋内晒太阳,或是在观星台上晒星星了。 师父将屋子与屋内所有的藏书都留给了她。 太史局,终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忍泪拜。 袁天罡扶起她,略带云翳的眼中,满是担忧。 姜沃见此便努力笑着安慰道:“师父放心,将来我掌太史局,必勤谨慎行,不堕师父仙师之名。” 袁天罡却摇头道:“小沃,若是你愿意一世留在太史局,做个掌历法天象的太史令,师父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望定徒弟:“可师父虽然老眼昏花,到底没有瞎——你不只想留在太史局。” “这朝堂云波诡谲,你却想要走进去看一看,甚至伸手去握一握风云。” 袁天罡的声音变得又无奈又担忧,像是一场打在落叶上的秋雨,带着簌簌凉意:“孩子啊,你怎么就选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姜沃终于忍不住落泪:“师父……” 果然,一路上师父指点的都是蜀道运粮事,并不是意外。 袁天罡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小沃,你真的决定了?” 姜沃用力点头:“我决定了。” 袁天罡沉默半晌方才叹息颔首,取过早就备在手边的玄奘法师所书《心经》送给弟子。 姜沃摇头道:“师父,这是玄奘法师特意送与您的。” 袁天罡将经文放在她手中:“我已如此经般心无挂碍。倒是你,前路漫漫,一定会有摇摆不定,煎熬困苦之时。” “到时候便看看此经文,要记得今时今日,你心中定志究竟为何。切莫迷失了前路本心。” 姜沃这才双手握紧《心经》的贝叶经文与玄奘法师的译文。 袁天罡起身道:“此生师徒一场,原是意料之外的缘分。” “至今日已圆满。” “好孩子,去吧。” 归京的路上,姜沃不用再顾及师父的身体受不住颠簸,因此一路急行,所有的餐食都未停下慢用,而是只在官驿换过马匹后就直接出发。 一日两餐只在车上用水咽下去干粮,能果腹就算过去了。 如此急行,一日便能行去时两日的路程。 贞观二十年,二月。 姜沃再次见到了灞桥。 灞桥边,新柳已绿,碧丝万缕。 第73章 凤归 姜沃还记得自己第一回来到立政殿的时候。 两位师父带她来面圣,在殿外等圣人召见前,遇到了先行出来的晋王。正如此时,她在立政殿外,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太子李治。 然十二年春已过。 姜沃入内,呈上大皇子让她带回京的匣子。 二凤皇帝却没有当场打开,只是右手按在匣盖上,慢慢抚过上头雕刻的纹路。旁边李治却是认出,这是当年自己送给大哥装种子的匣子,当时他特意让人在上面刻了他亲手画的葡萄藤蔓。 皇帝对她道:“坐下来说吧。” 云湖公公先亲自送上三壶饮子,这才带人都退了下去——陛下显然要留太史令长谈。 果然,接下来一个多时辰,皇帝事无巨细问起长子现状。 还有太子时不时在旁边补问:“那大哥捡到的松鼠有没有救活?”又或是:“大哥真的什么花也种不好?” 姜沃点头回道:“松鼠救活了,大公子又将其送回山上去了。” “可这花草上……俱侍卫们说,连在山上开着好好的野花,大公子移栽下来,明明也好生浇水晒日头,却也没几日就蔫了。”实在也是,很玄幻了。 太子就转头对父皇笑道:“可见是吃不上大哥种的葡萄了。” 皇帝想一想儿子对着花草枯萎,十分不解的样子,不禁颔首而笑。 之后又问了许多琐事。 无论何事,只要姜沃见到的,皆据实以告:比如李承乾这些年根本不过元日不庆新岁这件事,哪怕她知道说出来,陛下可能会有些心里难受,但还是实话实说,没有半句为安皇帝的心就随意瞎编的话。 见她如此,皇帝倒觉得很踏实。 皇帝一一问过后,殿中出现一时安宁的寂静。 李治见父皇已经尽数问过,却还没开口让姜沃告退,便很快心领神会,父皇应该有话想单独问,于是他起身道:“父皇,还有许多春耕的奏疏堆在那里。” 皇帝颔首:“稚奴先去吧。” 太子退下后,皇帝也没立刻发问,反而沉默了好一会儿,中间甚至拿起饮子喝了两口,又把玩了一会匣子上的琐,最后才决定开口问道:“承乾有没有提起过……为什么不回朕的书信?” 姜沃只觉一阵酸楚。 或许太子见过许多回,但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不像圣人,像是寻常的父亲。 姜沃答道:“大公子提起过,他觉得若与陛下多有书信往来,于东宫不利。” 皇帝脸上闪过几分放松与欢喜的光彩。 “这就是了。”并不是不愿意回信,而是跟朕一样,都有为国思虑的苦衷。 所以,皇帝轻轻拍了拍眼前的匣子,这回就给朕捎了东西来。 皇帝很想打开看看是什么,不过到底忍住了——还是等着与她一起看看承乾送回什么来吧。 皇帝俱已问完,心中又放下一事,就温声道:“朕无事了,回去歇几日吧。” 姜沃却没有随言告退。 立政殿内只有两人,难得连太子都不在。 这应当是她最后一次单独面对二凤皇帝的机会了。 “怎么?”见她没有依言告退,皇帝也没恼,只是笑笑问道:“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是。臣还有一事。” 看着皇帝鬓边白发,她心中忽然就平静笃定下来。 她想告诉眼前的帝王。 姜沃抬头道:“去岁,陛下曾召臣至含风殿,听法师与两位师父论起谶纬之术与推演后世。” “今年进京的路上,臣做了一个梦。” “似是千百年后的华夏。” 殿中日光丰沛,金色的阳光流淌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皇帝眼睛也明亮如日光:“说来朕听听。” “臣梦见了一间学堂。”是梦,却也是她曾经的每一天。 “里面坐满了孩子,每一个都面容红润,衣衫洁净。” “臣也变成了里面的一个孩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幅画——总归是与大画师阎立本相识这些年,姜沃觉得自己这幅画,画的还不错。 用的俱是细笔勾线:方正的教室、铁质的桌椅,大扇的玻璃窗、吊灯电扇,甚至黑板与投影仪…… 她全都画了下来。 二凤皇帝接过这张画,看了半晌,这像是一座学堂,但又完全不是他曾经见过的学堂。 他抬起头:“既然是学堂,那在讲什么?” 姜沃认真道:“老师在讲一千三百年前的贞观年间。” “一千三百多年……”皇帝先是一怔,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然后双眸愈亮:“好!若真如此,可见千载后华夏依旧!” 依旧在学华夏之史,必是家国长存! 姜沃望着皇帝的欣悦:是啊,陛下,千年后,我们依旧坐在教室里,学习着中华历史,学习着您开创的贞观之治,感慨着怀念着那个大唐。 接下来,皇帝根本没有问起她梦中,千年后世人如何评价他,评价贞观一朝,反而直接笃定道:“千年后人读我国史,必觉鸿勋茂业粲然可观!”[1] 这便是二凤皇帝的自信与魄力,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一手打造的功业,正如大唐之气度,从来自信睥睨磅礴大气。 姜沃重重点头:“是,千载后世人依旧称颂贞观。” 她望着眼前哪怕霜雪覆鬓,也依旧不改如日亮烈的帝王:“后世皆仰陛下是千载难逢的明君。” 皇帝闻言丝毫没有犹疑,他慨然一笑,意气风发神采焕然:“朕自如是!” 这一年天儿热的很早。 才三月里,便热的人有些烦躁。 太子上书,请皇帝尽早移驾翠微宫避暑。 皇帝允准。 然而就在圣驾准备启程的前一日,卫国公之子李德奖入宫求见太子。 卫国公李靖病重不起,府中已将棺椁齐备。 李德奖告退后好久,李治还坐在东宫的书房不肯出来:怎么偏偏是现在,怎么又偏偏是卫国公? 卫国公李靖,从秦王府至今,追随皇帝三十余年。 皇帝曾将三军之任,一委李靖。 也就是这几年卫国公年老,才少上战场,从前他带兵出征时,便是无可争议的三军统帅,李勣、李道宗、柴绍、薛万彻等将领,悉数听命。 李治深知,卫国公是随父皇打天下战功赫赫之人,在父皇心中分量极重。 他重病垂危,李治自知该去禀告父皇,可他又实不想去,不想让父皇再面对一次重臣过世。 李治独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日暮西斜才起身往立政殿去。 皇帝到卫国公府时,并没有带太子。 这些年卫国公李靖极少再上战场,甚至极少出府,只是闭门谢客连亲友都少见,并不只是因为年老病弱——也为着,贞观十七年,李靖的长子李德謇也牵扯到了太子承乾谋反案中。 只是不如侯君集等人罪证分明,不过是与他们私交过密而已。 看在卫国公的面子上,最终是判了流放。 自那后,李靖便几乎不出门了。 为此,皇帝今日便没有带太子过来。 皇帝坐在李靖的病榻之上,看着他病到有些脱形以至于陌生的病容,不免想起了房玄龄去前的样子。 随朕治天下者,随朕打天下者,终皆先朕而去。 李靖对皇帝行的不是臣子见陛下之礼,而是军中之礼。 他也不似房玄龄临去前,有许多放不下的朝政要说与皇帝——毕竟自从贞观九年灭吐谷浑以来,他已经很少再上战场了。而且他也亲眼看着这些年皇帝收高昌,败高句丽、覆薛延陀、灭龟兹、警西突厥…… 又有什么他死前放不下要嘱托的呢? 陛下已令四夷宾服。 李靖说起的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是他入秦王府的旧事—— 当时李靖还在隋朝为官,高祖李渊在意欲起兵反隋前被李靖看破,作为隋朝官员,李靖是准备去向朝廷告发李渊意图谋反的。无奈当时天下已乱,道路阻塞,李靖想最后效忠一把隋朝,却连隋炀帝都没找到。 偏生李靖也好生倒霉——他没找到隋炀帝,李渊找他倒是一找一个准!李渊起兵攻克长安后,就把李靖逮了个正着。 李靖想起当年刀悬于头顶:“当时臣以为必死,只好痛呼壮志未酬。” “好在先帝觉得臣有几分志气,又有陛下坚持为臣求情,臣才从刀下得了一命,从此臣便入了秦王府。” 皇帝的思绪,也被李靖的话带回那烽烟四起的隋末…… 直到李靖唤他,才回神。 “陛下。”皇帝见李靖从怀中取出一物:“还请陛下恕臣私藏之罪。” 半枚兵符落在皇帝的掌心。 这是……皇帝很快辨认出,这是秦王府亲卫首领所持的半枚兵符。 已有二十三年不见此物矣。 “臣当年蒙陛下信重,领王府三卫。” “陛下登基后,曾下令熔去当年王府中的所有兵符。” “可臣到底没舍得,留了半枚。”李靖交还给陛下:“臣今日奉还陛下。” 铜制的兵符边缘光润,做成虎头状。在皇帝的手中,折射出微光。 皇帝握掌成拳,将兵符牢牢握在手里。 一如当年。 李靖见此喟叹道:“无论何时,臣只要见陛下手握兵符,便可心安!” “隋末何等乱世,若无陛下提三尺剑,数年内荡平四海,又是一中原流离乱世尔。” “汉末至今,四百余年,方有陛下,是天下苍生之幸。” 李靖先侧过头去,这才深深咳嗽了几声。咳过便在病榻上行礼,恭请皇帝早早移驾回宫,勿染病气。 皇帝手握兵符道:“朕这一世,得你为帅,快哉!”[2] 李靖眼中重新燃起一种光彩,那是狼烟烽火中剑锋上那一点锐芒:“臣此生得陛下为君,亦快哉!” 三日后,宫外来报,卫国公李靖病逝。 皇帝下旨,卫国公陪葬昭陵,谥曰景武。 这一年四月,皇帝原该起驾往翠微宫去,谁料却在去翠微宫之前,先轻车简行带太子前往昭陵。 等长孙无忌得知此事时,皇帝与太子都出了长安城了。 长孙无忌险些没有被气晕过去:以皇帝现在的龙体,正该遵孙神医的医嘱,半点思绪不动,安心静养,竟然还带着太子往昭陵去! 李治望着郁郁青青九嵕山。 上次他来,还是跟大哥一起来的,这次,则是陪父皇来看母后。 安置长孙皇后棺椁的凝英殿一切如旧,因季节也相仿,连院中草木看上去也都一样葳蕤茂盛。 李治陪着父皇给母后燃过香烛,又将大哥的匣子捧过来。 他正有些犹豫该不该出去,就听父皇道:“稚奴留下来,陪朕一起看看。” 不知承乾送了些什么。 这孩子只送上了锁的匣子,却没有钥匙。皇帝就取出随身带着的锋利匕首,斩断匣子上挂着的琐。 打开匣子,皇帝还未看清其中何物,就见最上面放着一张回信,承乾久违却依旧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 “父皇,儿乞百年后,不起独冢。” “愿永伴父母于昭陵。” 皇帝将这页信纸拿起,只见匣中,满满的都是落叶。 落叶归根。 皇帝的手轻轻扶住妻子棺椁的一角。 你看,孩子总会回到咱们身边。 四月,上幸翠微宫。 五月,上崩于含风殿,年五十二。[3] 第74章 文皇帝 贞观二十三年己巳,夜。 翠微宫中是一片过分诡异的寂静。 连打更声都不闻。 姜沃只从太史局的侧门出来,穿过一道门去观星台,都有面生的带刀侍卫验过鱼符,这才放行。 明明是夏日夜晚,姜沃握着鱼符,却只觉得凉的像抓住一块冰。 姜沃走上观星台,看到李淳风的背影。 “师父。” 李淳风没有回头,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像是裹了深重雾气:“今日含风殿中忽有旨意,明日圣驾还京,今夜太子已命飞骑和六府甲士先行沿途清道戍卫。” 姜沃垂首:“是,想来是陛下的……”遗诏。 皇帝四月幸翠微宫后,便一直于含风殿养病,孙神医也未离开过翠微宫。此番随驾前来的重臣多少心中都有准备。 此时忽见此旨,要即刻返京,应是陛下已然晏驾。 姜沃只觉夜里的潮气扑上眼睛,沁入肺腑。 但,不能哭,起码现在不能哭。 所有的臣子都要如常回到长安皇城去。 陛下崩于行宫,京中不能乱。 想来陛下生前已有安排,所以此时翠微宫中秘不发丧,除了过分的寂静和添了一倍戍守侍卫外,一切如旧,没有震天的哭声,没有满覆的白布,没有任何乱象,依旧是一座翠玉似幽凉的行宫。 “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吗?”李淳风又问道。 “师父放心,都收过了,我亲自点过了箱。” 李淳风点了点头:“你如今都做的很好了,从今后,我也不再多问。” 姜沃上前一步,刚要开口,李淳风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今夜我就在这里,你回去吧。” 原本姜沃确实想劝李淳风回去的,哪怕不能入睡,稍微歇一歇也是好的——明日回到长安,必是一场天翻地覆。 接下来大行皇帝丧仪、新帝的登基、祭祀、册封……礼部、太常寺和太史局估计都要连轴转起来。[1] 尤其是太常寺还掌陵寝、礼乐、宗庙事,接下来必是会忙的心力交瘁的几个月。 且就姜沃所知,自从这回皇帝到了翠微宫,李师父已经很久没有夜里睡一整觉了,总是一夜一夜的观星。 不过李淳风的拒绝,姜沃一点也不意外,也不再劝。 只将她在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披风分给师父一件。 “我陪师父。” 李淳风接过她手里的披风,仰头望着星辰:“还记得师父教你辨认的第一颗星辰吗?” 姜沃亦仰头:“记得。师父说过,天下星可名者中,北辰最尊,天枢也。” 天际星辰黯淡。 姜沃就这样陪师父立了一整夜,见星见风云。 明日,会是个阴雨天。 果然,破晓后,见天边层云厚重。 哪怕太阳升起,也因天气阴沉,日光未穿透所有云层,只是朦朦胧胧的亮了起来,整座终南山像是一座安静的坟墓。 姜沃也见这白凄凄日头,落在师父身上,她开始以为看错了,再细看才确定,不是白光,就是星点白发。 她垂眸。 这两年她见了太多人的白发了。 “师父,天亮了,该准备回长安了。” 李淳风点头。 他双目中流露出凄色,望着眼前终南山道:“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2] 姜沃记得这首诗。 这是圣人第一次到翠微宫,遥望终南山时做的诗。 无劳访九仙…… 陛下,您如今,已化作星辰九仙了吧。 次日,圣驾返回长安。 太子昭告天下,帝崩。 大行皇帝殡于太极殿。 由长孙无忌持遗诏请太子灵前继位。 国有大丧,百官百姓皆为帝王服丧。 整座长安城中遍布白色与痛哭声。 姜沃也换过了素服,按百官制为皇帝驾崩居丧。 驾崩……这个词并不陌生,宫中也常提起高祖驾崩后如何,似乎就是个对皇帝死亡的尊称而已。 但此时,姜沃忽然就体会到了这个‘崩’字。 帝王山陵崩,天似倾。 姜沃觉得天很沉很沉地压在她身上。 应当不只她,而是每一个人都若有所感。 似乎有二凤皇帝在,天就能被他一人擎住。 如今,天缓缓沉下来了。 数日后。 东宫。 李治一身孝服,听眼前亦是一身素白的长孙无忌说话。 虽已于灵前继位,但李治没有搬到立政殿去。他坚持要送先帝去往昭陵后,再行挪宫之事。 此乃孝道,群臣虽觉陛下居于东宫召见群臣,有些不合礼仪,但也无人再谏。 既然陛下坚持,那便等百日后先帝葬于昭陵后再移宫吧。 到底皇帝驾崩,对臣子来说是君王崩逝,对太子来说,是失君亦失父。 而自先帝驾崩以来,新帝专心守孝,所有政事皆先委于三省宰辅,尤其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兼亲舅长孙无忌。 每日只听一听要紧的军国大事。 长孙无忌也自觉责无旁贷,毕竟先帝临终前再次与他道:“太子仁孝,朕身后,公当辅之。”而先帝驾崩后,虽殿中也有其余的辅政大臣通宵陪在太子身侧,但太子只是抱着他失声痛哭,一应起驾回京之事也都先问他的意见。 长孙无忌原就是个爱主事的人,见李治如此纯孝只顾居丧不理事,又如此信重他,便也立时宵衣旰食起来,忙的没有个黑天白日。 不但总揽朝纲,还每日都抽空去安慰陪伴李治,一边将朝中大事说给他,一边要强逼着他吃些东西。 起初几日李治全然食不下咽,不肯吃喝,长孙无忌温声劝了片刻见无效,就不免加重了语气道:“陛下何以如此不珍重自身,若是熬坏了怎么好!先帝是怎么以宗庙社稷托付于陛下的,难道都忘了不成?” 李治这才接过药膳慢慢往下咽。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两三回后,李治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舅舅一来他就捧着碗开始吃。 于是这日长孙无忌进门后,见新帝正对着一个素白瓷碗喝粥,还是挺欣慰的。 “臣见过陛下。” “舅舅勿要多礼,快坐。” 又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山:“也给舅舅上一份药粥。” 李治看着长孙无忌的面容,心中也是颇为感念的:自父皇离去这段时间,舅舅确实也不负父皇嘱托,用尽全力为自己稳住了朝纲,决断诸事。 于是关怀道:“舅舅也要多当心身子,不要太劳累了。” 长孙无忌越发欣慰点头:“陛下也是。”他打量了下李治,心中叹息,这一年来稚奴实在是消瘦了很多,有一次他看着背影,恍惚差点以为是承乾。 两人对坐吃完了一碗药粥。 长孙无忌才道:“今日有一事需得陛下下旨。先帝晏驾,诸王应入京奔丧。” 先帝驾崩初,京中并没有人提这件事:得先让太子稳稳登基才行!毕竟‘诸王’里有太子的叔叔们,还有太子的兄弟们,尤其是太子年少,上头还有几位兄长,甚至是嫡出的兄长在世! 这些人太早回京,只怕生乱。 防范诸王之时,朝臣们也不免想起,新帝,才二十二岁啊,实在是年轻了些。 因此从三省宰辅,到礼部太常寺,似乎都忘记了‘诸王奔丧’这件事一般。 直到今日,长孙无忌觉得朝事稳了,才在朝中提起此事——因到底是迁延数日后新帝才命诸王进宫,若是没个说法,传出去倒像是新帝忌讳兄弟一般(虽然确实是),总得有朝臣替皇帝背下这个错误。 长孙无忌倒是不介意背这个阻诸王回京的名声。 然礼部尚书非常机灵的出来替长孙无忌背锅:“原是臣疏忽了此等大事,竟然至今还未向陛下请旨,多亏太尉今日出言提醒。” 新帝登基,长孙无忌已从贞观朝司徒,成为本朝太尉。 长孙无忌不太喜欢这个新的礼部尚书,对于他主动跳出来背锅,不但没有顺着台阶下来,反而撇了人家一眼道:“身为礼部尚书,如此疏忽,岂不觉有愧先帝?” 作为太史令,彼时姜沃也在朝上,与其余朝臣们一起看着,长孙无忌轻描淡写把人家面子抽飞。 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替礼部尚书说话。 姜沃自然也没开口,但她想到了这位的名字——原东宫属官,现礼部尚书许敬宗。 长孙无忌抽许敬宗的脸面根本不当回事,此时在皇帝面前也根本提都不提礼部,也不等礼部上书请皇帝下旨,而是自己就过来说了。 李治先是点头:“好。”又道:“大哥那里,得格外派人去接。” 毕竟山中收不到朝廷邸报,若无人去通传,李承乾不会知道朝中事。 “只是大哥若是回京守灵,与其余诸王遇上只怕彼此尴尬,难不成还要大哥给旁人行礼?”李承乾跟李泰还不同,他是谋反被废的太子,为了朝廷纲纪,做皇帝的人不管感情上如何想加恩,却终不能在李承乾活着的时候再给他封爵,此生只能以庶人之身终老。 李治掐指算算来回时日又道:“不过,等大哥从蜀地入京,估计父皇的梓宫也移往昭陵了。” 长孙无忌点头:“那让承乾直接去昭陵也好。” “既如此,除承乾外,其余诸王,就按例发诏令其入京奔丧吧。” “不。” 长孙无忌都准备走了,却见李治眉目低垂:“舅舅,别的王爷都罢了,但……我不要四哥进京。” 长孙无忌愕然:“不令青雀进京?哪里有生父过世,儿子不亲来守灵祭奠的道理?” 李治抬眼,眼睛黑漆漆的。 因他近来瘦的厉害,显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了,原来弧度柔和的眼尾,似乎也带了些冷然之意。 “当年大哥为太子,他多有冒犯;我为幼弟,他多有恫吓,可见不孝不悌,那如今又何必装模作样进京哭父皇。” 长孙无忌心道:虽说青雀对你们不怎么样,但他哭先帝应该是真心实意的哭。 毕竟先帝一去,他再没有一点虚妄的继位指望不说,以后日子显然也要变差——要在弟弟手下讨生活。 长孙无忌实没想到,雉奴会不许他来参加丧仪。 虽说长孙无忌也不太喜欢这个目中无人(主要是无他)的胖外甥,更不喜之后以刘洎为首的魏王一党给他找的麻烦,但…… 长孙无忌还是站在实际的角度考虑了下道:“若是不令濮王奔丧,只怕天下人议论陛下方登基,便苛待兄长。” 李治摇头:“朕何尝苛待他,朕还要赐他车服珍膳,特加优异,待他比对其余诸王都好。”[3] 长孙无忌一怔,虽然他早改口称陛下,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听见稚奴在他面前自称为‘朕’。 李治未察觉舅舅的怔愣,只是自顾自道:“朝臣只需知道濮王病重,不能来长安就是。” 长孙无忌还是觉得不妥,但见稚奴第一次这样坚持,也就没有再劝。 只是跟褚遂良念叨了一声:“从前未见陛下如此执拗,唉,到底是年轻任性了些。” 褚遂良倒是很现实,说道:“圣人此言也有理,那濮王自恃先帝嫡子,从来有‘高远’之志。如今圣人又是弟而非兄,此时他来了长安,若是做出些拿大不敬之事,圣人呢处置他不好看,不处置就显得软弱了,还是不来的干净。” 长孙无忌这才罢了。 于是李泰就‘病了’。 来京吊丧的诸王说起也只道濮王体胖虚弱,此番伤痛至病。 还有些看不惯濮王从前骄横的宗亲私下不免议论:生父过世,哪怕是爬也得爬了来,怎么能托病不来呢。 没见灵前的太子,已经消瘦至这般模样,还是坚持每日举哀守孝吗? 倒是远在莱州,被迫病了的李泰得知此信险些没气死。 他立刻写了亲笔信托长史官一路送到长安。 “父皇驾崩,竟不许我亲去奔丧,岂不是陷我于不孝?雉奴!你为弟,如何能如此催逼乃至构陷兄长?你如此行事,难道是父皇一去,就要逼我去死吗?”如此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语气激烈。 李治淡漠地看了一遍,然后拿起蓝笔——先帝过世不足年,不得用朱笔,用的是一种雅致的蓝色。 他随手在‘为弟,如何能催逼甚至构陷兄长’这句话上,圈了个圈。 悠然批了五个字:原来你知道。 原来你都知道。当年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如今你作为臣子,竟然上奏疏质疑皇帝,又是何等罪名? 李治想起当年夹在两位兄长之间的日子,想起李泰总想抓住他收为己用的日子—— 他过了多久来着?已经记不太清了。 李治将李泰的信搁到一旁去。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旧时人旧时事了。 八月丙子,百僚为大行皇帝上谥曰文皇帝。 庙号太宗。 庚寅,葬昭陵。[4] 谥法曰:经天纬地曰文。 太宗当配此谥! 姜沃在群臣之中,一并送太宗文皇帝前往昭陵。 道途中哭声不绝,万民同悲。 第75章 感业寺 群臣送葬昭陵,虞祭后方返。 至此,先帝丧仪止。 待再回到皇城之时,各署衙朝臣皆是人倦力乏。 然而却没有人敢抱怨辛苦,反而皆是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继续各守其职,力求奋进:接下来便是新帝之朝了。 先帝丧仪期间,各有司还在按照先一朝的惯性做事,但均知:接下来几年,一切都会不同。 一朝天子一朝臣。 若说前朝臣子的更迭还有一段过渡期,那么后宫,才是立竿见影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帝丧仪期间,所有嫔妃都随着韦贵妃齐聚哭丧,众人都去了钗环妆饰,穿着一样的丧服,一眼看过去仿佛都是一样的人。 然而丧仪一结束,立刻就不同了:有子女的嫔妃,可照旧例出宫由子女奉养(若是子女夭折嫔妃,也可留于宫中奉养),但无所生养的低位嫔妃就得立刻出宫往感业寺去。 此时后宫中一片凄风苦雨,哭声倒是不大了——在先帝丧仪期间的数月内,眼泪也差不多流干净,也都认命了。 媚娘与掖庭里其余几位才人,各自收拾了东西。 先帝嫔妃们此番出宫是再不能回来的,殿中省给她们每人配了一辆车,许她们装满一车的箱笼——也算是厚道了。 粗苯箱笼会有小宦官会帮她们抬到各自的车上,她们则随身背着自己的细软。 往北漪园外走去时,媚娘转头最后看了一眼院落。 宫城西面角门处早已排了长长的骡车队(里头还混着数头驴),与媚娘上京那年见到高祖嫔妃被运往感业寺的驴车队相仿——也是,被送去出家当尼姑的嫔妃,宫里也不会安排高头大马来拉车。 骡车一个个行过角门,车檐上挂着名姓牌。 每过一辆车,就有一个被殿中省宦官点到名字的嫔妃,哭哭啼啼被‘护送’上马车。有的还拉着相熟的来送行的宫人哭泣不止,难免进度缓慢。 很快点到了媚娘的名字。 媚娘没有拖延,只是转身与来送她的陶宫正和刘司正最后道了一声别,然后就直接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殿中省宦官满意点点头——不错,若是武才人跟宫正司的女官哭诉道别起来不愿走,他还真不好催促,武才人肯自己干脆利落地上车最好。 媚娘踩上骡车的一瞬间,心里各色滋味也转过一遍。 当年她入宫时,最怕的似乎就是这一幕。 但现在,她并不怕了。 因她会回来,更因—— 媚娘看着马车里,坐在她箱笼上的笑眯眯的人,有些惊喜有些无奈道:“你怎么有空送我出宫?” 惊喜过后想起一事,又不由蹙眉催促道:“不要闹,快下去。你不是说,今日有与礼部、太常寺要议的事儿吗?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抛下不管?” 姜沃倾身上前伸出手,扶住因骡车开始走动而略有些站不稳的媚娘:“今日要议的事押后了。我从礼部出来后就回太史局给自己排了休沐。” “又寻了殿中省的人,找到姐姐的车直接上来了。姐姐放心——我已经问过,马车今日就回宫,我再跟车回来。” 媚娘这才坐在她旁边。 因车中箱笼太多,两个人就坐的很挤,让媚娘恍然想起有一夜,两人坐在熏笼上,也是这样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两只躲冬的松鼠。 媚娘又确认道:“真押后了?” 姜沃点头:“真的,姐姐,我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吗?”若是朝中真有事,她当然不会误差,一来耽误公务,二来,若是有人到处寻她,万一牵连到媚娘怎么办。 媚娘这才放心,又见姜沃这几个月因劳碌瘦了些,不免伸手去捧了捧她的腮,果然觉比去岁虚无了些,就道:“便是礼部事押后了,你也不必跟着出来折腾这一日。趁今日好生歇歇岂不好?” 姜沃摇头:“不。” 媚娘无奈:“你也知道,感业寺那边都安排过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沃继续摇头道:“哪怕放心,也不舍得。” 骡车缓缓——姜沃总觉得她们这辆骡车,好像有点慢,似乎走不动似的。 她寻思:就多一个我,不至于吧。 还是媚娘道:“我带的都是书,大概沉了些。” 又问姜沃:“今日是什么事押后了?” 姜沃原就想告诉媚娘,见她问起,就道:“皇后册封典仪之事。” 先帝丧仪毕,先帝嫔妃也俱移宫。 新帝的立后便提上议程了。 皇后的人选倒是没有异议,原太子妃王氏,但这典仪规格上,就出了问题、 礼部尚书许敬宗写了一份奏疏,刚递上去就被皇帝叫过去训斥了。 “今皇后晚辈,何敢典仪逾越文德皇后!” 李治虽没亲眼见过当年母后被封皇后,但礼部凡递礼仪典制来,都会附带上旧例。 这回他一见许敬宗拟订的册封王氏典仪,竟然比当年母后的册封礼要隆重,不由恼了,叫过许敬宗来斥责。 还好许敬宗当年也是东宫属官出身,跟新帝有几分旧香火情,还算是比较敢说话,就连忙回禀道:“陛下,当年文德皇后册封礼,实有殊情。”当年先帝刚登基,东突厥都杀到家门口了,内忧外患颇多,兼之文德皇后本人又一再向先帝请命,轻简封后典仪,这才…… “可如今太平治世,陛下此朝当立下旧例于后世。” 在许敬宗看来,大唐开国到当今圣人,正好是第三代,高祖的皇后是追封的,根本没有立后的典范可遵,先帝的立后又是情形特殊,不够标准。那正该从当今立起规矩来啊! “不必,一切按母后旧例来。” 许敬宗想要表现下自己在礼部的专业,顺便卖给新后和王家一个好,结果没摸准皇帝的脉,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头土脸回去改了,又捧着去给皇帝看。 见皇帝这回首肯了,他就于次日请了太常寺卿与太史令来一并商议典仪细节。 这也是姜沃本来的今日安排。 谁料姜沃刚到礼部大堂,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呢,就见太尉长孙无忌过来,直接质问许敬宗:“之前的立后典仪,为什么改了!” 这不得不说一下长孙无忌如今的职权——中书令,兼知尚书、门下二省事 三省六部,既房玄龄之后,长孙无忌又做到了一人可掌三省事。 只是房相当年是特殊情况,皇帝与太子俱不在京中。 长孙无忌……倒也算是特殊情况的一种,实在是贞观末年,宰辅一个个的病逝,先帝为了保太子能够稳固登基,在生前就给了长孙无忌知三省事的权柄,命其辅政。 如今新帝登基,更不会就削舅舅的官职,反而又加了太尉。 于是许敬宗这封奏疏,在皇帝看过前,长孙无忌其实是看过的。 他倒是认同这回礼部的建言,应当从本朝开始把典仪确立下来,传于后世。 于是听说许敬宗被皇帝训斥两句后,竟然就缩头把典仪规制又都改了,立刻就到礼部兴师问罪来了。 许敬宗张嘴想辩解,才说了一声:“可圣人道……” 就被长孙无忌打断:“不许按此制议吉期!”显然是准备自己去见圣人。 又对许敬宗道:“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所定规制衍于后世,岂能曲逢圣心随意更改?再有下回,这礼部尚书你也不必做了。” 然后拂袖而去。 许敬宗憋的老脸通红。 姜沃和太常寺卿被迫围观了一场许敬宗丢脸(实话说是再次丢脸),只好都低头去看眼前的奏疏,装作在认真研究公务——其实也不用研究了,长孙太尉都定了,今日停议。 于是,姜沃喜提一日假期。 媚娘听完前因后果,托腮想了一会儿:“此事,陛下和太尉倒是各有缘故。”这回不好论对错,只是都有各自的出发点,不知最后会怎样。 姜沃笑道:“不管最后典仪如何,反正我看许尚书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 媚娘失笑,又道:“怎么?听你这意思,不太喜欢这位许尚书?” 姜沃想了想,用了四个字:“这位许尚书,位以才升。” 媚娘立刻明白:“有才无德?” 姜沃点头,跟媚娘大体说了两件许敬宗之事——若无意外,此人将来与媚娘也必有往来牵扯。 “当年文德皇后丧仪,百官肃然,许敬宗却因欧阳询貌寝而大笑,被先帝怒斥贬官。” 姜沃靠在媚娘身上继续道:“除以貌笑人不敬同僚外,还有旁的——当年其父为宇文化及所杀,许敬宗为活命,却‘舞蹈以求’杀父仇人。且不只对父不孝,对儿女也不疼爱,只为了银钱就把女儿随意嫁与蛮酋。”[1] “文采倒真是好的,当年做中书侍郎时,为先帝拟诏,倚马千言诏书立成。” “为着先帝丧仪事,太史局近来也多与礼部打交道,论起公务文书来,这位许尚书也没得说。” “但若从我心论,署衙间同僚往来也罢了,但,再不愿与此人有私交的。” 故而—— 姜沃又对媚娘道:“故而今日这位许尚书,想托我去向圣人说情,我也没应。” “托你去?”媚娘先是一怔,随即明悟:“这位许尚书,倒是个善钻营的敏锐人。” 姜沃点头。 近来礼部、太常寺、太史局常一起去向圣人回禀丧仪诸事,对李治来说,比起他成为太子后,才勉强混了个脸熟的许敬宗和太常寺卿,当然是对姜沃更熟悉信赖,言谈间不免露出来几分,更有两回单独留下她说些近况。 这都让许敬宗看在眼里。 许敬宗此人,从他愿意蹦出来替长孙无忌背锅就可知,是个很能抓住机会就上的人(虽说被长孙太尉直接拿锅拍在了脸上)。 他亲眼见过新帝对姜太史令颇为信重,又打听出之前棉花和矿灯,尤其是矿灯,可是解了当时太子殿下的一桩麻烦——背后都有这位太史令的身影。 许敬宗就把姜沃定位到一个新帝早年心腹的位置上,私下也很想结交一下。 而姜沃对许敬宗的定位也很清晰:公事公办,私事免谈。 于是直接告辞。 立政殿。 长孙无忌走进来的时候,略有些恍神。 这里他来的太多太熟了,只是之前二十多年,都是来见先帝的。 如今…… 他看着一身湖蓝色无纹饰常服的外甥坐在案前龙椅上,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酸楚,轻声道:“陛下。” 李治这一刻跟舅舅是心思相通的。 他坐在这里,方觉得这个位置的冷硬,与肩上要承担的重量。 两人四目相对,有一瞬间,仿佛都回到了翠微宫那个对泣的夜晚。 因此起初的氛围是很温情的。 直到长孙无忌说起立后典仪的事儿。 李治蹙眉道:“许敬宗又拿这件事去烦舅舅了?朕已经定了从母后旧例。” 长孙无忌摇头道:“陛下,礼部的第一封奏疏才是对的——陛下是承平之君,该为后世子孙立范。” 李治蹙眉:“朕以孝道治天下,岂有让自己的皇后逾越母后的道理。” 长孙无忌又是欣慰又是头疼,换了称呼:“稚奴,舅舅知你现在极想念先帝先皇后,不肯稍逾。”他看了一眼立政殿的陈设,除了金玉饰物因守孝全都搬去库房外,其余所有器物,哪怕是漆面已有些微剥落的一方矮凳,都没有换掉。 全部如旧。 长孙无忌叹息道:“文德皇后与我一母同胞,当年何等情形我最清楚。当时的立后典仪是太简薄了。” “礼仪事是要传于后世的大事,不是那等青雀回不回京的小事。” “稚奴,听舅舅的,这回不能任性。你若是心里过不去,可于明年改元后,为文德皇后再上尊号。” 李治望了他片刻,终是点头:“如果舅舅坚持,那便这样吧。” 长孙无忌告退。 李治望着空空的立政殿,搁下了手里的笔,不想再去看下一份奏疏了。 他将垂在身侧的荷包绕在指尖。 荷包里有一条长命缕。 今日,是她去感业寺的日子吧。 骡车临近感业寺,媚娘就对姜沃道:“一会儿你就留在马车里,不要下去了——被里头的尼姑看到只怕不好。” 姜沃笑眯眯:“姐姐,一会儿就能见到熟人了。” 媚娘:? 马车停在感业寺正门口。 每辆马车上负责赶车的宦官都叩了叩车壁,问起需不需要帮着搬运箱笼。当然,是要‘辛苦费’的,这些宦官愿意格外赶车出来一趟,当然也是为了这个出宫嫔妃们,身上多少都有些钱财。 媚娘看着姜沃,正要拒绝,忽然听到熟悉的一把嗓音传过来:“不用你!武才人的箱笼我来搬!” 这声音是…… 帘子一动,媚娘就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钻了进来:“武才人到了?咱家等了好久了!”还不忘跟姜沃笑道:“太史令竟也来了!” 姜沃笑眯眯:“严掖庭丞好,不,现在该唤一声严寺监了。”她还拱了拱手:“恭喜高升。” 严承财笑成了一朵花:“都是托才人的福!” 严承财——贞观十一年,媚娘进宫时被调到北漪园,负责照应一众新入宫才人的八品掖庭丞。 这一处就是十年余。 先帝驾崩后,严承财就消失在掖庭中了,媚娘原以为他是寻门路高升了——反正北漪园也不会再有人了。 没想到是来了这里,还做了感业寺的寺监。 严承财笑眯眯道:“原来这里两个负责管事的老宦官,都犯了事儿了。这不,仰仗太史令在圣人跟前说了句好话,咱家就过来了。” 他就坐在媚娘车外头唠嗑,直到其余妃嫔的箱笼搬完了,严承财才令赶车的宦官,将媚娘的马车赶到东边角门去,拿出钥匙来,另外开了门:“武才人住这处禅院!这扇门是单独打通的,将来太史令想来探望,只管走这边。” 说着把钥匙给了媚娘一份:“这是头一回开,琐才挂在外头,以后才人得把琐拴在里头锁好,别让外人闯进来。” 媚娘走进禅院,看着极为熟悉的陈设,甚至有些恍惚:哎?我不是刚从北漪园走吗?怎么有种又回来了的感觉。 严承财本来想表现一把,自己把媚娘的箱笼搬进来的,结果搬了一下发现沉的要命,立刻放弃,拿了钱出来让赶车宦官搬运。 他自己则又跑进来跟媚娘和姜沃说话。 “武才人只管住着,我早与这寺中尼姑说了,武才人身体不好得静养,可不能跟着她们去做什么早晚课跪经捡佛豆的。另外,这每日饭菜,武才人也不必管,咱家有寺监的份例。” 媚娘转头看着姜沃,心中思绪万千:“其实,那些茹素和早起念佛的苦,我也可以吃,若是在这感业寺太与众不同……” 姜沃摇头:“姐姐,该吃的苦咱们肯定要吃。”从前那些秉烛夜读,那些琢磨朝政,那些一步步往前走的苦累,以及将来想必不会少的风波险荡——该吃的苦,她们会往下咽。 “但跟着这些本心就不诚的姑子们天天跪着念经,或是被她们刁难克扣——这种吃也无益的苦,要是还让姐姐经受,这十来年,我岂不都是白过了。” 姜沃又走到屋子的一角,打开了一个早就为媚娘准备好的箱子。 里面是满满的册子。 媚娘也走过来,拿起一本,随手打开一看:“这是世家的《望族谱》?” 自魏晋来,选官时门第最要紧。 官员选拔不重本事,倒是更重视祖宗渊源。 为防止有人冒充世家,所有家族都很重视谱牒的健全——不单是他们一姓的族谱,还有所有他们认可范围内的世家总谱。 又因这些世家名门不停的联姻,彼此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很是复杂,甚至还诞生过谱牒研究学。 许多人(甚至不是世家的人),都以能盘明白《望族谱》为荣,甚至可以此谋生。 可见是一件很需要花时间和经历去研究的事。 姜沃笑道:“姐姐慢慢看。” 第76章 从谏如流 姜沃回宫后,次日便奉诏往立政殿去面圣。 皇帝并未坐于侧殿御案后,而是坐在窗下,手里正拿了一卷《帝范》在看。 姜沃上前行礼。 皇帝如往常般含笑道:“姜卿不必多礼。”又点了点自己对面:“坐——她如何了?” 姜沃将感业寺情形说了,皇帝听过后点头,微叹:“这一年,宫外只好交给你和阿朝了。” 一年内,媚娘进宫是无可能了。 甚至一年后…… 李治想起昨日事,就觉得一阵无力。 他开口道:“昨日太尉去礼部时你也在吧。你觉得太尉之意如何?” 姜沃道:“臣观太尉意,确是为了后世礼法。” 李治脸色稍缓:“是,朕昨日原是有些不快的,但后来想想,舅舅必不会不顾母后不顾朕,倒是去为王氏和世家增彩,想来只是站在礼仪事上秉公直言。” 因眼前是久已熟悉的人,李治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回到了过去,变回了那个烦恼于被夹在哥哥中为难的晋王。 他叹了口气坦然道:“你瞧,我在看父皇的《帝范》来平复心境。” “哪怕明知该欣而纳谏,但被人直接说到面上来指责做错了,实在是不好受。” 继续诉苦:“何况朕刚把许敬宗训了一顿,让他改了奏疏,结果,今日还得把他诏过来……”让许敬宗再改回去。 李治想想这个场景,就替自己的尴尬,忍不住把手里的书挡在了脸上。而且,从这事后,只怕将来自己再改奏疏,朝臣就得掂量掂量要不要直接听命了。 半晌后,李治才把面前的书挪开,问道:“对了,你觉得太尉是不是不喜许敬宗?” 姜沃点头:“不喜。” 以长孙无忌的性傲,他能看上许敬宗也就怪了。 李治这才笑了笑:“也就你肯跟朕说实话了,朕昨日将此事问起于志宁和褚遂良,他们都道‘太尉无不喜之朝臣,皆是量才而用’。” 姜沃莞尔:“臣这不也是私下说实话吗?到了朝上,臣也不这么答。” 这句话,却又勾起李治旁的思绪:“也是,朝上也听不见旁的声音了。你既在朝,自知如今这几位宰辅。” 姜沃脑中再次迅速过了一遍如今的三省宰辅——中书令两位,长孙无忌(知三省事)与高季辅;门下省侍中:于志宁、张行成;尚书省左右仆射:李勣与褚遂良。 “当年刘洎事后,太尉就有意推褚遂良和于志宁任宰辅,当时朕说与父皇,并未用褚遂良,而是换了张行成。” 张行成是李治东宫的少詹事,掌东宫机要事务,也算是李治的半个老师。 俱李治看下来,他倒是与旁人并无牵扯,当年就推他替换了褚遂良。 可如今,褚遂良还是做了尚书右仆射——尚书省掌六部。 而李勣虽是尚书左仆射,但他是军伍出身,且从前许多年不在京中,对中枢朝务并不熟谙,出于谨慎常一言不发,基本由着褚遂良去处置尚书省诸事。 李治看着窗外秋色。 做了皇帝后,他时常有种回到十年前做晋王的错觉,无人可用,说出来的话,也不会真的被人听见。 就像当年,他去鸿胪寺为崔朝说话,鸿胪寺只是面上恭敬答应着,其实却未听从。 与如今似乎无甚区别。 “陛下勿急,如今都尚未改元呢。” 李治点头:“也是。” 顿了顿:“舅舅是父皇留给朕的辅弼良臣,凡有建言,朕该纳之。”又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