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狱这处地界,原是三界中数得着的苦寒之所。常年寒冽浸骨,纵是盛夏时节,也不见半分暖意,四季皆如隆冬。
倏忽间,一年光阴已过。冰狱上的积雪,厚得连往日进出的路口都全然掩埋。
可就在那山腹最深处,却始终有一道人影,执着地静坐于寒雾之中,任凭那刺骨的寒气钻入骨髓,也未曾挪动半分。
偶有冰曦仙子前来,为他带来些凡人生存所需的吃食、御寒的被褥,还有些日用器物。
冰曦见他这副模样,虽满心无奈,却也不忘打趣几句:
“你一心等他归来,总也得先顾着自己的性命才是。万一哪天他醒了,你反倒先去了阎王殿,那岂不成了三界笑谈?”
郑拉听了,只是默默点头,并不多言。时光便在这般寂静中,缓缓流淌而过。
每日里,他都裹紧身上那件粗布斗篷,守在那块封存着谢墨的透明寒冰前。
他的指尖早已被寒气冻得龟裂,鲜血不时渗出。可他却用这血,在冰面上一道又一道地刻下细痕 ,一日一划,从未有过片刻遗忘。
到如今,那冰壁之上,密密麻麻的血痕已足有三百余道。
“你呢,今日已是…… 第三百七十二日了。” 他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悲意,混在微微颤抖的呼吸里,消散在寒雾中。
冰中的谢墨,依旧双目紧闭,身姿静得如同玉雕的人像,未有半分动静。
有时,郑拉仿佛能听见一丝微弱的心跳声,可他又不敢当真,只能自嘲是自己思念过甚,生出的幻觉。抬头望向那冰层,依旧是一片死寂,他便又垂下眼眸,苦笑着摇了摇头。
近来,三界之中,渐渐流传出不少关于他们的传闻。“自从百河剑带着那凡人混血离去后,便没了半点踪迹,听说还为了庇护那凡人,得罪了仙界。”
也有人添油加醋,说得愈发离奇:“依我看,他们二人定是情意暧昧,如今正藏在魔界,已有一年多了。”
“这话当真?”
“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丢尽了仙界的颜面?”
“说到底,也没人证实这些传闻,谁信谁就是傻子。”
起初,仙门中人并未将这些流言放在心上,可日子久了,门中弟子也渐渐受了影响,人心浮动。妖界听闻这些传闻,倒是兴致勃勃,甚至有人直言 ,若是真有情意,便该随心而行,不必拘泥于界域之别。
魔族则更热衷于这般八卦,总想探得些真相,好编成话本故事,供人消遣。这世间多半的传闻,便是由人族与魔族散布开来的。有好几次,魔族中有人想悄悄潜往冰狱一探究竟,却都被魔尊下令禁止,不得靠近。
于是,众人便索性自行杜撰,将这件事当成笑谈,编得愈发离谱,说个没完没了。
……
魔慧登基为魔尊,至今已有一年。在他的治理下,魔界比往昔仁和了许多。他让离啼魔界重新回归秩序,许多原本混乱的地方,也渐渐稳定下来。
唯有一点未曾改变,便是他对邦余的态度 ,依旧冷漠如旧,有时甚至带着几分残酷。邦余在魔界的日子,无一日得以安宁,却依旧尽心侍奉,未有半分懈怠。
……
又是一年时光。郑拉依旧每日对着那寒冰,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地说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自己捉雪兔时,反倒被自己设下的陷阱夹伤了腿;说在冰湖边钓鱼,等了半日也没见一条鱼上钩;说收集霜雪化成的露水时,不小心滑倒在冰面上;说被冰曦来调侃时,自己那窘迫又无言以对的模样……他一边说很多很多,一边忍不住笑,可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泛起酸涩,泪水险些落下。
冰狱之外,狂风呼啸,卷起漫天冰雪。就在某一日,那封存着谢墨、历经万年的寒冰,忽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谢墨…… 是你吗?” 郑拉心中一惊,声音微微颤抖,伸手便要去触碰那冰层。
起初,那道裂缝细得如同发丝,几乎难以察觉;可不过片刻,裂缝便迅速蔓延开来,化作蛛网般的纹路,布满了整块寒冰。
冰层之中,谢墨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轻轻一颤。紧接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明显 ,手指微微动弹,喉结也缓缓起伏,似有了生机。
轰!
一声轻响,寒冰骤然碎裂,散落一地。
那道熟悉的身影从碎冰中坠落,浑身依旧僵冷,旧日的伤口尚未痊愈,呼吸也显得沉重而微弱。
郑拉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扑上前去,扶住了谢墨:“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啊!”
“我莫不是在做梦?” 他又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疼得皱起眉头,“不,不是梦,你真的活过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既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也有难以掩饰的后怕。
暖意渐渐回到谢墨的身上,血脉重新开始流动,旧日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郑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你在冰里冻了这么久,伤口还没愈合,流了这么多血…… 我、我这就去给你上药,就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谢墨的目光依旧有些迷离,过了片刻,才缓缓认出眼前这张满是泪痕的脸。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轻声唤道:“郑…… 拉。”
郑拉顿时破涕而笑,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嗯,是我!我在这儿!”
谢墨皱了皱眉,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停顿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郑拉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都等了一年多了,无聊得都快发霉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可真要走了。”
谢墨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虚弱:“辛苦你了,扶我坐起来。”
“好,我这就扶你。”
这几日,离啼域对郑拉而言,早已不再陌生,反倒生出了几分家的归属感。
此刻,他正走进离啼宫的御室,亲手为谢墨熬着粥。他在宫中出出入入,魔族的小侍们早已习以为常,也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有时还会热情地与他搭话 ,只是他们问的问题,总古怪得让人哭笑不得。
魔慧为谢墨在离啼宫中择了一处清净寝殿,专供静养。
这日,他见郑拉提着食盒离去,才独自步入殿内。目光一沉,落在端坐床侧的谢墨身上。彼时谢墨气息已稳,面色虽仍苍白,却难掩沉静气度。魔慧忽然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翻涌的思绪与力气,都凝练成一句话。
“当年之事,我未曾料到会走到这般境地。今日在此,该向你道一声歉。”
谢墨闻言,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动,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倏地涌上心头。
当年,魔慧还是魔界十一魔君之一。那一届联界大会上,其余十位魔君曾联手围攻他,唯有魔慧按兵未动。
他本就是十一魔君中最特别的一个 ,是唯,个以沉静与理智闻名的存在,长年镇守魔界边境,极少涉足权谋纷争,也从不轻易议论是非。
彼时,前任魔尊尚在其位,曾下命令,命诸魔君擒拿郑拉。只因那魔尊怀疑,这混血凡人身上潜藏的力量,能助他重铸受损的魔躯。大会结束后,众魔君便奉命行事。
魔慧本不愿助纣为虐,可他麾下藏有魔尊的眼线。那人未得他授意,擅自出手将郑拉押至他面前。若当时他不应战,反倒会落人口实,难以自圆其说。
而谢墨,正是他当时最忌惮的对手。
两人暗中以 “摄魂术” 交心识意,悄悄达成了两项协议。
其一,魔慧放郑拉先行离开,并承诺日后在魔界境内,尽己所能护他周全。
其二,便是关于 “镜知红” 。
当然,谢墨也需接受他的条件 ,成为他的盟友,共同推翻那暴虐成性的前任魔尊。
前任魔尊本就凶残嗜血,近年又因修炼逆法渐渐疯癫,行事愈发歹毒。若任其继续掌权,迟早会祸延三界众生。而他当时觊觎的核心目标,正是郑拉身上的力量。
魔慧虽为魔族,却并非作恶多端的邪徒。那双眼底藏着光,有公义,亦有克制。彼时魔界正陷内乱,权位摇摇欲坠,与其坐观其变,不如扶持一位正直者登位,以止息这场动乱。于是,谢墨便应下了相助之事。
那一战,两人故意假意相斗,只为欺瞒魔尊的耳目。谢墨更是刻意败阵,被魔慧带回离啼宫囚禁。待魔尊因修炼逆法旧力渐衰之际,他们再合谋出手,本以为胜券在握。
却没料到,谢墨的血脉,正是魔尊梦寐以求的补养之物。
局势瞬间失控,魔慧虽不愿,却还是亲手将友人推入了险境。那一刻,他欠谢墨的,早已不只是一份信任,更是一条性命。
后来的事,倒也顺理成章。魔尊重获部分力量后,便开始重整离啼魔界的势力;魔慧则趁乱举旗造反。若非当时果断起事,拖到日后,结局只会更惨。
“镜知红” 的出现,让魔慧看到了一线生机。心中的罪恶感逼着他必须行动,而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反倒成了他破茧重生的力量。
最终,在冰曦的协助下,又得宥君布阵奇才相助,再加上郑拉的阵法之识,原本的绝境竟硬生生转为天机 ,一场背水一战,终换得死地重生。
谢墨缓缓睁开眼,语气平静得像一汪深水:“算了。你做的一切,皆如约而行。我如今已无大碍,从今往后,你我之间,谁也不欠谁。”
魔慧闻言,淡淡笑了笑:“我也正有此意。这一年,倒是委屈你了。从今往后,这魔界也可作你与郑拉的安身之地,权当是我还你当年的亏欠,略作补偿。”
....
郑拉提着刚热好的汤药回到寝殿,坐在床畔,恰好见谢墨再次睁眼。一道月光从门缝洒入,落在他那双素来冷淡的眸子里,竟添了几分柔和。郑拉鼻头一酸,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几乎说不出话。
忽然,一阵爽朗的大笑从殿外传来:“哈哈哈,两位倒还都齐整在这儿!一个死过一次,一个不要性命地等,如今竟能并肩坐着说话,真是稀奇!”
这声音熟悉至极 , 话音未落,冰曦已一脚踹开殿门,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宥君的魂影也跟着飘进来,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语气带着嗔怪:“疼疼疼!宥妹,手下留情!有你这么探病的吗?”
宥君翻了个白眼,手上力道却没松:“这就是你探病的态度?这臭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
冰曦咧嘴一笑,忙讨饶:“这不是太高兴了嘛!谢仙死里逃生,这么大的事,不来热闹一番岂不可惜?”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颗饱满的仙桃,朝谢墨扔了过去,“来,宥妹刚从仙界偷来的,补补元气。总让个凡人照顾你,也不合适,传出去丢你们仙门的脸。”
郑拉听了,差点被自己的气息噎着,不服气地反驳:“你说什么?我照顾他又不嫌累,他自己也没意见,用得着你管?倒是有些人 ,为了惦记某件宝物,还冒死去偷镜知红呢!”
宥君被这话点破心事,脸颊顿时一红,抬手就抡拳给了冰曦一记。
冰曦揉着胳膊,却依旧笑嘻嘻的:“行啊小子,一年内而已,翅膀硬了,倒是学会跟我斗嘴了?”
寝殿内的气氛,瞬间被这打闹声烘得轻快起来。笑声与闲谈交织在一起,融进这久违的宁静夜色里,一点点化开了过去一年的孤寂与寒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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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岁华空待君归否 尘缘终有解铃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