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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作者:许寻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回到公寓时,里斯本的夜已沉入一种天鹅绒般的深蓝。电车叮当声远了,巷子里的灯光次第熄灭,只剩特茹河对岸零星的渔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呼吸。


    沈怀开了客厅那盏老旧的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在书墙前铺开一个温柔的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拿出了一本书。


    “《月亮与六便士》。”沈怀走回沙发,在另一端坐下,将书放在两人之间的书桌上。“我最喜欢的书。周教授也很喜欢。他说,每个年轻人都该在某个时刻读这本书,然后在很多年后重读,看看自己变了多少。”


    许清子看着那本书。她在高中的图书馆里见过中译本,但从未翻开。那时候她觉得这种“名著”离自己太远,是那些会谈论哲学和艺术的、像沈怀那样的人读的书。


    “你读过多少遍?”她问。


    “很多很多遍。”沈怀轻轻翻开封面。扉页上有一行字,是不同于书店印刷的、流畅的英文手写体:“给沈怀——愿你的月亮不在天边。周明远,2019年夏”


    “第一次读时,我觉得思特里克兰德是个英雄。”沈怀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为了艺术抛弃一切,几乎没有人做得到。他最疯狂,最纯粹,因此遗憾。”


    他翻到第一章,手指停在某段文字上。“你读读这里。”


    许清子凑近。昏黄的光线下,英文句子像一条安静的河,在泛黄纸页上流淌:


    “美是一种奇妙、不可思议的东西,艺术家经过灵魂的折磨,从宇宙的混沌中创造出来。可美一旦创造出来,它就不是对所有人都美的。要想认出它来,你必须重复艺术家的那种冒险。这是他对你唱的歌,要想在你的心里重新听到它,你需要知识、敏感和想象力。”


    她读得很慢,有些词需要停顿。沈怀耐心地等着,看着那些他无数遍重复的文字。


    “艺术……是燃烧生命的豪赌,他们舍弃一切,只希望世界听见他们内心的声音。而斯特里克兰德,到死都没能如愿,他的作品…还被资本家当作赚钱的工具……”她觉得内心被触动了,一种比爱情更悲壮宏大的,有关生命与意义的命题。


    沈怀向后靠进沙发,闭上眼睛片刻。落地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睫毛在下眼睑投下细密的阴影,有种破碎的美感。


    他睁开眼,“真正的美是艺术家从自己灵魂的混沌中挣扎出来的东西,你要理解它,就必须某种程度上重复他的挣扎。所以我觉得,真正的美总是破碎的,因为一切总是要消逝,不存在圆满一说。可以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因为真正的世界,本就不堪、恶臭、腐朽,他们看见,但无能为力。所以他们愤恨,将思想倾注于自己的作品。毛姆不止在写斯特里克兰德,更是在写他自己,写社会下人的挣扎。”


    “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是浪漫的,他挣脱了社会的束缚去追求自己的月亮。可在真正的现实里,六便士不是选择,而是处境。毛姆是未出逃的思特里克兰德,斯特里克兰德是出逃的毛姆。”


    他继续翻页,许清子觉得他心中有什么被点燃了,不再是那种无欲无求的状态。


    这次是他读出声,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


    “‘家乡’不一定是个地方。”沈怀看向窗外深蓝的夜空,“它可以是一种状态,一种感觉,一种你只有在创作时——或者爱时——才会短暂抵达的归属感。”


    “思特里克兰德在伦敦时,在巴黎时,甚至在塔希提的早期,他都在流浪。”沈怀继续说,目光回到书上,“不是因为他在不同的地方,而是因为他没找到那个能让他停下寻找的‘东西’。直到他开始画画——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画——他才算回家了。”


    “即使那让他失去一切?”


    “正因为他愿意失去一切。”沈怀的声音里有种罕见的激动,“对有些人来说,那个‘家乡’比任何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都重要。他们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许清子想起书中那些残酷的描写——思特里克兰德如何离开妻子孩子,如何伤害帮助他的朋友,如何最后在塔希提的丛林里病死。那真的是“英雄”吗?为了自己的月亮,把周围所有人的六便士都踩碎?


    “但你不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吗?”她问出了困惑。


    “自私。”他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它的味道,“是的,从世俗角度看,思特里克兰德是自私的。但毛姆没有在评判,他只是在呈现——呈现一种极致的、几乎非人的追求。”


    “而且,世俗,就是对的吗?我们被困在社会编织的巨网中,维持着这个巨大机器的运作。可是,我们每个人,谁敢说自己从中获得了真正的幸福?我们获得了一切,失去了自由。


    那个‘月亮’就是自由。斯特里克兰德不顾一切地画画,是因为他在作画中,甚至只是作画的某个瞬间,寻找到了灵魂的自由。他真正要的不是画画,而是自由。他追求的也不是艺术,而是自由。自由,就像是自我的完全释放。”


    他转过身,靠在书架上。半张脸在光里,半张脸在阴影中,许清子甚至能从空气中感到他的激动。


    “这本书不是在教我们‘应该’成为思特里克兰德。它是在问:你找到自我了吗?当自我意志和社会意志冲突时,你能承受多大的代价?你愿意为你的‘自由’——无论那是什么——走到哪一步?”


    他的问题很重。许清子感到一阵茫然。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出自“自我”的追求。


    她努力学习,是因为那是对的;她来旅行,是因为沈怀邀请;她拍照、写笔记,是因为觉得应该记录。但她有什么是自己真正渴望的,渴望到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吗?


    “我不知道。”她说。


    沈怀走回沙发,他呼吸着,像是从精神的撕扯中归来,最后,他的眼神恢复温柔和忧郁。


    “没关系。”他说,“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遇到那个问题。这才是常态,不是缺陷。”


    “那你呢?”许清子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问出她之前一直不敢问的话。


    那你呢?你愿意走到哪一步?


    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深潭。沈怀的表情没有变化,但许清子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想起他说过的话:“当你生来就在某个位置,当你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人的期待……”


    “所以你会捡起六便士。”她说,不是提问,是陈述。


    沈怀笑了。那笑容很淡,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不是苦涩,更像是一种平静的接受。


    “我会捡起我必须捡起的。”他说,“然后,在捡起的间隙,抬头看看月亮。记得它在那里。”


    他坐回沙发,重新翻开书。这次他翻到很后面的部分,塔希提的章节。


    “但思特里克兰德不一样。”他指着一段文字,“他连六便士都不要。他只想要月亮——哪怕那意味着饥饿、疾病、孤独,甚至死亡。”


    他读出声,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创造了一个世界,看到了它的美好。然后,他既骄傲又轻蔑地摧毁了它。”


    读完后,他合上书。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分明。


    “这就是最残酷的地方。追求自由的路上,没有人会理解你,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是个疯子。”沈怀说,手指轻轻摩挲着书封,“为了短暂的灵魂的自由,斯特里克兰德不断创造,不断摧毁。他获得短暂而极致的幸福,也用漫长的痛苦作为代价。”


    “为什么要摧毁?”


    “因为它们在完成的瞬间,就已经死了。”他慢慢说,“创作的过程是活的——你在挣扎,在选择,在犹豫,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搏斗。但一旦完成,它就固定了,成了过去时。而你当时自由的感受,也永远消失了。”


    他的话让许清子想起今天在电车上,他说关于“瞬间”和“记忆”的那些话。


    “所以你不喜欢完成?”她问。


    “我喜欢过程。”沈怀纠正,“喜欢‘正在成为’的状态。至于结果,只是过程的墓碑。但现在,一切好像反了过来。”


    他说“墓碑”时,语气很平静,但许清子感到一阵寒意。她忽然想起他弹琴时——那些即兴的旋律,那些不按谱子弹的音符。是不是也因为,一旦谱子固定了,音乐就死了?


    许清子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认识沈怀以来,他说话最多、最深入的一次。


    不是关于旅行,不是关于风景,而是关于自由、社会和选择。


    “谢谢你。”她轻声说。“谢谢你和我说这些。我知道这些对你很重要。”


    沈怀静静地看着她。落地灯的光在他眼中闪烁,像深夜海面的波光。


    他说:“对我重要,和你没有关系,许清子同学。你会思考出你的人生哲学,我只是引路人。”


    他站起身,走向厨房。“要喝点什么吗?热巧克力?周教授留了一些很好的可可粉。”


    “好。”


    沈怀在厨房忙碌时,许清子拿起那本《月亮与六便士》。书页间偶尔有铅笔写下的批注——是沈怀的字迹,飘逸有力。有些是英文,有些是中文,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符号。


    她翻到最后一章。写思特里克兰德死后的那部分。空白处有一行铅笔字:


    “他永远捞不到他的月亮,即使舍弃所有六便士。”


    许清子用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


    沈怀端着两杯热可可回来时,看见她在看批注。


    “那是第一遍读时写的。”他说,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很幼稚。”


    “不幼稚。”许清子抬起头,“很真实。”


    热巧克力的香气弥漫开来,混合着旧书页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温暖的气味。


    沈怀在她对面坐下,握着杯子。


    “这本书最残酷的真相是,”他缓缓开口,“我们无法成为斯特里克兰德,于是我们只能仰望,仰望自由。毛姆编造了一个获取自由的途径,‘画画’。可我们找不到。”


    “那……我们永远得不到自由吗?”许清子问。


    沈怀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他们安静地喝着热巧克力。窗外的里斯本已经完全入睡,连河对岸的渔火都熄灭了。只有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银色的细线。


    “许清子。”沈怀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些。”


    “为什么……”


    “一旦清醒,一旦觉得不自由,一旦从社会灌输给你的意义中跳脱出来自己思考,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沈怀看向她,眼神复杂。


    我不甘你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可让你成为清醒的囚徒,真的是对的吗?


    是非对错,善恶曲直,本就没办法绝对评判。


    其实,也只为我一己私欲罢了。


    希望有人能懂我。


    希望在最后,不必隐藏,不必伪装。


    他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站起身。“该睡了。明天我们要早起去辛特拉。不用在意我说的那些,如果你没想明白的话。”


    “这本书,可以借给我看吗?”许清子轻轻拿起《月亮与六便士》。


    “当然可以。”沈怀微微一笑。


    他走向卧室,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过头:“这本书送给你了。”


    许清子愣住了:“可是……”


    “书需要被新的人阅读,这是它的意义。”沈怀微笑,“祝你做个好梦。”


    说完,他关上了门。


    许清子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本不算厚的书。


    她走到自己的卧室,把书放在床头柜上。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正好落在深蓝色的封面上。“月亮与六便士”几个烫金字在月光下微微反光。


    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沈怀说的话——关于自由,关于社会,关于代价。


    他教她的,不仅仅是一本书的思想,而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


    而她隐隐感觉到,他教她这些,不是因为这是“正确的事”,而是因为他希望,在她未来的人生里,能想起今晚,想起这本书,想起他说的话,找到自我,追求自由。


    她侧过身,看着窗外的那弯月亮。细瘦的,银亮的,挂在里斯本的夜空上。


    她忽然想,也许对沈怀来说,他自己就是那个不得不一直待在六便士世界的人。但他依然在间隙里抬头看月亮,依然在教别人关于月亮的道理。


    这本身,就是一种温柔到令人心碎的坚持。


    许清子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最后一丝清醒里,她决定明天要开始做一件事:不再只是记录沈怀说了什么,而是真正理解他为什么说这些。


    还有,找到自我。


    月光静静流淌,整座城市沉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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