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时伤怀》 第1章 第一章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过“悦家便利店”的玻璃门,在光洁的瓷砖地上投下一块晃眼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关东煮的香味和空调单调的嗡鸣。 许清子正踮着脚,把最后一瓶乌龙茶塞进冷柜最上层的空隙。门外不时传来嬉笑声,是刚刚结束高考不久的学生们,他们像终于挣破茧的蝴蝶,扑闪着翅膀涌向自由的夏天,一路欢声笑语,嬉戏打闹。 许清子放完货,出神地望着小窗外看成群结伴的人们。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不用看也知道,是妈妈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门铃“叮咚”一声,清脆冰凉。 许清子下意识地说“欢迎光临”,转过身。 时间,在那个瞬间被拉得很长。 沈怀就站在门口,逆着光。六月的阳光在他身后晕开,给他整个人描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清瘦而线条明晰的小臂。手里拿着一本硬壳的书,似乎是《莱茵河畔》。 他看起来和学校里不太一样。没有穿那身挺括的校服,少了几分学生会长的严谨,多了些许干净的松弛感。但他的眼睛还是一样的——是一种很透彻的漂亮的黑色。 许清子的呼吸屏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角。心脏在胸腔里笨重地跳了一下。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怀的目光在货架上轻轻扫过,然后落在了她身上。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秒,许清子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也不是看一个普通同学的眼神。 “请问,”他的声音比广播里念通知时清柔一些,“有书写墨水吗?蓝黑色的。” “啊……有的。”许清子慌忙转身,差点碰倒旁边的糖果架。她走向文具区,心跳声在耳朵里轰鸣。 墨水放在最底层的角落。她蹲下身去拿,指尖有点发颤。拿起那个深蓝色的小方瓶时,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镇定,许清子,他只是来买东西的。 起身,转身,递过去。 “这个吗?”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 “对,谢谢。”沈怀接过,指尖不经意碰到了她的。他的手指微凉。 他走向收银台,又顺手从旁边的冰柜里拿了一瓶矿泉水。许清子跟过去,低着头操作扫描枪。 “哔——” 沈怀看向收银台旁边摆放的一些小零食,每样拿了一点,轻轻放在收银台上,说道:“还有,这些零食,可以帮我用礼品盒装起来吗。” “好的…”许清子回答着。 “哔——” “一共67元。”她的声音细如蚊蚋。 沈怀从裤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银边皮质钱包,抽出一张一百元纸币,放在台面上。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抱歉,我比较喜欢纸币这种有质感的东西,麻烦你找零了。” “没有…这是我应该做的……” 就在许清子低头找零的这几秒钟里,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自然,仿佛在讨论天气: “你是许清子同学吧?” 许清子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找零的硬币从指缝滑落,“叮叮当当”地在台面上跳了几下。 他……记得我的名字?可是…他们明明没什么交集… “我……我是。”她手忙脚乱地去拢那些硬币,脸颊烫得厉害。 “我和你说过话,你记得吗,”沈怀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许清子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上学期你去广播站放英语听力的时候,许清子同学。我还看见你满分的联考作文,就贴在走廊最显眼的地方。” 许清子当然记得。那是她高中三年唯一一次被如此公开地认可。可当时所有人都更关注年级排名那大大彩色照片里微笑的沈怀,她也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笑容,站在她空荡荡的黑白色作文前。 那份小小的荣耀,像投入深井的石子,还没来得及听见回响,就被其他更耀眼的事吞没了。 “写得……很一般。”她低下头,把墨水、矿泉水装进小塑料袋,放到他面前,零钱另做一堆,更靠近她以最快速度选择的她认为最精美的礼盒。 礼盒……或许是沈怀带给某个重要的人的吗……如果购物的时候都能想到的人…应该很重要很特别吧。许清子有些失魂落魄地想着。 “不,”沈怀的语气很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所有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很纯粹,很干净。我能感觉到。” 他将零钱整齐放进钱包,拎起袋子,却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在她胸前的名牌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干净的领口。 许清子感受到他的视线,她也看见光恰到好处地照在他的身上,耀眼却温柔,像是连阳光都偏爱他。 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明亮、自信、温柔、完美,仿佛生来就沐浴在阳光下。 可能这次也只是简单的客套吧,毕竟沈怀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他做了一件让许清子完全意想不到的事。他放下袋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从那本《莱茵河畔》的扉页撕下一小条空白边纸,又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颜色有些黯淡但保养得很好的银质钢笔,流畅地写下了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盒子里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有些简陋,希望以后能弥补,”他把纸条轻轻放在收银台上,用装着零食的盒子压住一角,“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来一场毕业旅行的话,可以晚上回去打我的电话。放心,一切账单由我来支付。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选择不打这个电话,选择权在你。” 他的语气有些变化,但称不上紧张,仿佛给一个几乎陌生的女孩留电话是一件已经计划好的事情。 许清子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张纸条。上面的字迹瘦劲有力,转折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锋芒。右下角,还有一个用极细的笔触画下的、小小的太阳简笔画,像是他原本画在扉页上的涂鸦。 “我……我会想想的……” “那么,再见,许清子。”沈怀提起便利袋,等待着自动门开启的时候,他回头向许清子告了别。 门铃再次“叮咚”,卷进来一股夏日的热风,没有人再进来。 许清子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了那张纸条。 许清子第一次觉得一张纸条如此贵重,她自掏腰包为它购置了一个最小但漂亮的礼品盒,小心地把纸条平整地放进去,然后放进自己的小背包里。 上面那串数字,和那个小小的太阳,在午后的光线下,静静地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温度。 第2章 第二章 便利店的下班时间到了。晚上十点,许清子洗完澡,穿上自己最柔软的睡衣和睡裤,却觉得心跳依旧没有平复。 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被她从背包里转移到书桌上。 纸条上的小太阳,在台灯下似乎也在照耀着。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早已输入、却迟迟未拨出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空,微微发抖。 打过去,说什么? “喂,沈怀,我是许清子。关于旅行……” 太傻了。像在念剧本。 不打? 那个小太阳的光,她卧室这盏旧台灯的光,还有下午便利店那抹描在他身上的金边……各种光影在她脑海里交织。他说的“纯粹”、“干净”,像一种她从未敢认领的赞美,烫着她的耳根。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有种认真。可正因如此,才更让人疑惑。 凭什么是我?她想。 窗外的夏夜有虫鸣,远处高架桥上有车流驶过的声音,像遥远的潮汐。她忽然想起高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埋头在题海里,偶尔从窗口望出去,会想象像沈怀那样的人此刻在做什么——大概是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读着英文原版书,或者弹奏着她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 他和她是两条平行线。毕业本该是这两条线永不交汇的起点。 可今天,他亲手递来了一根连接两条轨道的道岔。 许清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嘟——” “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敲在她的心脏上。她几乎想立刻挂断。 就在第四声“嘟”响到一半时,电话被接起了。 没有“喂”,没有询问。听筒那边先传来的,是一段极其短暂、但异常清晰的钢琴声。几个零散、低沉、仿佛信手弹出的音符,像深夜水面荡开的涟漪,随即戛然而止。 然后,是他的声音。 “许清子?” 他怎么知道是她?许清子愣住了,忘了回答。 “我看到是本地陌生号码,”沈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意味,仿佛在解释,又仿佛只是陈述,“猜想可能会是你。晚上好。” “……晚上好。”许清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小干涩。 “电话里说,方便吗?”他问。 “方便的。”她握紧了手机,仿佛这样能给予她勇气。 “那真好。关于下午的提议,我想我需要正式地、更清晰地解释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只是给她时间跟上他的节奏。 “我计划了一场毕业旅行,去欧洲,大约三周。去一些有历史厚度和故事的地方,和一个特别的人一起。不是平常的朋友,或许会让这旅程更特别,更倾向于我想的那种静谧安宁。” “旅行的一切费用由我负责,这不必成为你的负担。”沈怀继续说,“你可以将它视为一种放松和享受,一次拓展视野的实践,一次和朋友的旅行,都可以。” “我……”许清子张了张嘴,无数问题在喉咙里拥挤。 但最终,她问出口的却是:“你……已经计划好去哪里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很轻的、似乎是放松的呼气声。 “只是初步计划吧,第一站,葡萄牙的里斯本。”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温度,像提起一个老友,“那是一个有阳光和海风的城市,色彩浓郁,有一种深沉的‘Saudade’——那是葡萄牙语,一种对逝去之物深切的怀念。我觉得,那里很适合作为起点。” “然后呢?” “然后,我们可以慢慢决定。西班牙,或者往北走。旅行计划应该留有被天气、心情、或者一场意外邂逅改变的余地。”他的话语里有种让人安心的开放性,“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见面仔细讨论一下。我家在中山路有一座书楼,叫‘时光邮局’。明天下午三点,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在那里找到我。我一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那里阳光很温和,适合看书。 许清子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又看向那张纸条。小太阳在台灯的光晕里,仿佛在发着微光。 “我需要……考虑一下。也要和家里商量。”她诚实地回答。 “当然。”沈怀立刻说,“这是应该的。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都没有关系。我很高兴今晚能和你通这个电话,许清子同学。” 他的声音那么诚恳,让她心头一颤。 “谢谢你的电话。”他最后说,“晚安。” “晚……安。” 通话结束了。 许清子慢慢放下手机,掌心一片汗湿。听筒似乎还残留着他声音的温度,还有那几声余音绕梁般的钢琴音符。 还有他对她说的晚安。 她呆坐了很久,然后猛地从抽屉里翻出那本她用来摘抄和写零星感想的硬皮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她拿起笔,手依旧有些抖,但还是小心地写下: “他打来的电话,背景有钢琴声, 他邀请我一起去旅行, 他说第一站是里斯本,一个“怀念”的地方。 他说,在‘时光邮局’二楼,靠窗的位置, 真的可以吗?” 写完后,她看着这些句子,心绪却飞向仍在学校,和他初遇的那个夏天下午。 她把笔记本往前翻,直到看见有一页画着一个小小的太阳。 “今天,我遇见了一个站在光里的人。 他笑着说,你好,许清子同学。 阳光,夏日,白色走廊,白色衬衫,灿烂的笑。 那一刻,我觉得他像太阳。不是灼热的那种,是秋日下午,透过梧桐叶子洒下来的,温暖又明亮的光。 我永远写不出那种感觉,就像人无法触摸太阳。 ——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她用手指摩挲着有些泛黄的纸页,像是回忆着那次相遇。 原来,种子埋得那么早。 那个她只能仰望、觉得“无法触摸”的太阳,今天,主动为她投下了一束光,甚至邀请她同行。 也许,在他眼里,她真的有些“特别”。不是出于怜悯或一时兴起,而是因为他真的“看见”了她。 也许……这真的是我唯一的机会。 不是攀附,不是妄想,而是去回应那束照向自己的光。 第3章 第 3 章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许清子站在了“时光邮局”的门口。 那是一座精致的复古建筑,坐落在老城区的边缘,安静而优美。 门前有一个小指示牌,写着:“私人所有,非请勿入” 她穿着一条浅蓝色连衣裙,戴着一顶上午刚挑选的可爱白色小帽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帆布袋,里面装着笔记本和笔,还有她自己做的小蛋糕。 推开门,风铃轻响。 前台的女人似乎早有预料。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浅灰色套装,正端坐在迎宾台后,看着一本书。看到她进来,她合上书,站起身,脸上露出的是温和而沉静的笑容。 “你就是沈怀说的今天要来的女孩吧,他就在楼上,直接从左手边楼梯上去就可以看见他了。” “谢谢阿姨。”许清子小声说,快步走向楼梯。 二楼比想象中更明亮。午后的阳光穿过绿叶过于宽大的缝隙,毫无保留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整个阅读区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沈怀果然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 他面前铺开了一张很大的、质感粗糙的牛皮纸,旁边散落着几支不同粗细的钢笔和一小碟墨水。他微微蹙着眉,正用一支极细的蘸水笔,专注地勾勒着什么。阳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流淌。 许清子放轻脚步走近。 他画的是……一棵树? 在画面的角落,他已经用流畅的花体英文写下了“Lisboa”(里斯本),并在旁边标注了一个小词:“Light & Azulejos”(光与瓷砖)。 听到脚步声,沈怀抬起头。 “你来了。”他放下笔,站起身,为她拉开对面的椅子。“路上热吗?要不要喝点东西?这里有柠檬水,或者……” “不用麻烦,我……”许清子不太好意思麻烦沈怀。 “不麻烦,有选择总是比没有好。”他已经转身走向角落一个小巧的吧台式区域,那里有嵌入式的小冰箱和咖啡机。 “喝不喝不重要,”他很快用玻璃杯端来两杯漂浮着薄荷叶和柠檬片的水。“就当作下午会面的点缀吧。” 许清子接过,冰凉透过杯壁传来,让她镇定了不少。她将蛋糕放在另一边的瓷桌上。 “谢谢。”沈怀微笑,然后目光认真地看着她,“那么,许清子,经过考虑,你的决定是?” 许清子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帆布袋里的笔记本似乎给了她力量。 “我……我想去。”她清晰地说。 沈怀静静地听着,眼神温和而专注。 等她说完,他从桌下拿出一个准备好的文件袋,推到她面前。 “这里面是我说的安排表、签证需要的基本材料清单和路上可以准备的物品提示,我会和你一起处理这些事情,毕竟我们都不再是小孩了。尽管有些麻烦,但这也是旅行的一部分,付出会让旅行的时光更加珍贵美好。” “好的,我会和你一起准备好这些东西。”许清子觉得她像在做梦。 沈怀轻轻呼出一口气,“那么,接下来,就是准备材料,等待出发了。期待吗,许清子同学?” “嗯,”她点头,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一个真正舒展的、带着期待的微笑,“很期待。” 说完了旅行的事,他们分享起了蛋糕。 她回去之后向母亲说了这件事,因为之前她就曾和母亲说过毕业想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再加上她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所以母亲也没有过多干涉,只是提醒她注意安全。 她也辞去了便利店的临时工,本来也只是假期无聊所以母亲给找的打发时间的兼职。 自“时光邮局”那日下午后,许清子的生活表面平静,内里却像被投入一颗温水的方糖,缓慢而确凿地融化开一圈甜而微醺的涟漪。 签证材料递交后,便是等待。这等待因有了具体的指向——里斯本的阳光、瓷砖的凉意、法多歌声里的“Saudade”——而不再空茫。 她主动去了解了那些文化,咀嚼一些有关的哲学书籍,看了几部颇负盛名的电影。 萨拉马戈的文字密度很高,她读得慢,像在咀嚼坚实的黑面包,但字里行间对孤独与存在的诘问,偶尔会让她心头一震,仿佛在书页间看到了沈怀那双过于清澈沉静的眼睛。文德斯电影里的里斯本,黑白影像流动着诗性与乡愁,电车轨道的反光,像时光本身留下的银色疤痕。 她与沈怀的联络,保持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近乎古典的节奏。他们的交流不是任何即时通讯软件,而是在门外本荒废已久的信箱里悄然出现的漂亮信件。 信件的内容不过一些小事,但也足够美好。 ·“今天的阳光很好,所以我的心情也不错。” ·“重读《莱茵河畔》,看到一句:‘河流从不追问意义,它只是流淌。’” ·“或许有的时候便利反而消去了存在的痕迹,我很庆幸,我们的交流会保留在信纸上,借由文字留存。” 许清子会认真思考,然后回复。有时分享一句读书时被打动的句子,有时只是简单回答“好的”或“很期待”。这种不疾不徐的交流,让她感到被尊重,仿佛他们的对话是落在时光里,缓缓流向未来,成为一种留念,而非闪烁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现在。 第一次去办理证件时,是个微阴的午后。 证件问题处理完毕后,沈怀邀请她去书楼坐坐。 书店二楼很安静,只有穿堂风轻轻翻动书页的声响。沈怀不在惯常的靠窗位置,而是站在露台边缘,望着被雨洗过格外清亮的梧桐树叶出神。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或许你会喜欢今天我带来的蛋糕?” 他们坐在窗边分享蛋糕。沈怀吃得很少,大多时候只是用叉子轻轻拨弄着细腻的奶油,眼神偶尔会飘向楼梯的方向,或停留在书架间某个虚空的一点。 “我母亲的朋友周教授在里斯本有一个漂亮的公寓,有个小小的露台,正对着特茹河的一处河湾。他说我们可以暂住。我想,比我家里的房产或者酒店更有‘生活’的气息,你觉得呢?至少,早晨能被真正的鸟鸣叫醒,而不是空调机的嗡鸣。” 鸟鸣声…她有多久没有听过了…繁重的学业和家人的期待让她的高中生活枯燥无味,除了沈怀,没什么让她值得她记住的。以后,她又该期待什么呢?她没有什么太大的渴望,不管是金钱还是名誉,也没有觉得自己有某些使命……许清子又肆意让自己的思维发散。 沈怀似乎察觉到她的走神,但也只是笑着低头拿起笔写画着什么。 “嗯?”许清子回过神,看见低头的沈怀,他头顶的发旋,他颤动的睫毛,他认真的表情,他那么好看,让她一时移不开目光。 “看看这个?”沈怀发觉,抬头,笑着把笔记本转向她的方向。 许清子低头去看,发现笔记本上画着她望着窗外的速写,把她出神的神态画的很生动。 “你真会留住某个瞬间。” “如果能只留下美好的,遗忘那些痛苦的才好。” 出发前三天,沈怀约她在书店做最后的核对。事情很快确认完毕,他从随身帆布包里取出两样东西,轻轻放到她面前。 一样是一本厚重的、封面是深蓝色天鹅绒的空白笔记本,触手柔软细腻。“给你的旅行日记。”他顿了顿,补充道,“里面夹了一些空白的旧邮票和一小块火漆。如果想给重要的人写点东西,可以用上。我觉得……手写的痕迹,比电子的光标更有温度。” 另一样,是一个造型非常古朴可爱、像个小方盒子的胶卷相机。“这个也送给你。你只需要拍下某个瞬间,而把结果留给冲洗出来的那一刻。” “谢谢……”许清子有些受宠若惊。 “你喜欢就好。”沈怀微笑,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其实,准备这些让我觉得愉快。比之前单纯核对行程数字要有趣得多。”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午后阳光给他的睫毛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想到要用那盒胶卷,拍不能当场得到的照片,等到回来之后洗出来,看着一张张照片,像是又经历了一次旅行,就觉得……时间好像可以被这样衔接起来,挺奇妙的。” 他说话时,眼角微微弯起,带着一种纯净的、属于少年人的憧憬。 第4章 第 4 章 出发那日,天色是干净的鱼肚白,晨光稀薄,空气中还残留着夜露的清凉。 妈妈帮她最后整了整衣领,爸爸也难得地早起,站在门口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玩,注意安全,每天记得打电话。”妈妈叮嘱着,眼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为她高兴的微光。出租车到来时,她抱了抱妈妈,转身钻进车里,没有太多伤感的拖沓。后视镜里,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清晨安静的街角。 抵达机场国际出发层时,沈怀已经到了。 他身旁放着一个简约的深灰色旅行箱,穿着浅米色的亚麻衬衫和同色系长裤,整个人像一缕安静的晨光。一位穿着黑色西装、举止干练的中年男士静立在一米之外。 看到许清子,沈怀朝她挥了挥手。 “我们进去吧。”沈怀走到她身边,声音平和。他的目光掠过她略显疑惑的脸,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简洁地说:“我妈派来的,看我们安全上飞机了就走。” 通过安检,进入候机区,那位助理将行李托运凭证交给沈怀后便告辞离开,他的任务好像确实只是确保他们的安全。 沈怀选了两张靠近窗边的座位,将随身背包放在旁边。 “第一次坐长途飞机?”他问,递给她一瓶刚从旁边柜台买的、瓶身上凝着细小水珠的矿泉水。 “嗯。”许清子点头,接过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更清醒了些。她偷偷看他,发现他正望着窗外一架正在滑行的飞机,侧脸平静,眼神有些放空。 “我带了本书,”他忽然转过头,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月亮与六便士》,“不过,更值得看的是外面。”他指了指窗外,“等飞上去,你会看到云海。那是地面上永远看不到的风景,像另一个静止的国度。” 登机后,他们的座位是相邻的。沈怀选了靠走廊的座位,许清子坐在了窗边。 当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最终挣脱地心引力昂首爬升时,许清子有些紧张,却发现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望向窗外。城市像精致的模型般迅速缩小,道路变成细线,然后,一切被蓬松浩渺的云层覆盖。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将云海染成无边无际的金色雪原,壮阔、寂静,美得不真实。那一刻,地上所有的纷扰、母亲的叮嘱、精密的安排,似乎都被这纯粹的物理高度隔绝了。 沈怀大部分时间在看书,或望着窗外出神。飞行平稳后,机舱灯光调暗,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宁静。 许清子有些困倦,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沈怀似乎许久没有翻动书页。她悄悄睁开眼,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合上了书,正静静地看着她这边——或者说,看着她这一侧舷窗外的黄昏。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那层惯常的温和沉静像是暂时离他而去,露出底下某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眼睫微动,转回头,对上她的视线。 “吵醒你了?”他问,声音比平时更轻软一些,带着长时间未开口的微哑。 许清子摇摇头。 “还有很久,”他取出一张叠好的薄毯递给她,“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 飞行在持续。许清子半睡半醒间,感到沈怀似乎起身离开了座位几次。 飞机开始下降,穿过云层,下方出现深蓝色绸缎般的海面,以及海岸线上珍珠般散落的灯火。机长广播传来,用葡语、英语和中文依次播报:里斯本即将抵达。 他们收好随身物品,准备下飞机。 “我们到了,”他转过头对她说,窗外里斯本机场的灯光,映亮他半边脸庞,那双眼眸在夜色与灯光的交界处,显得格外幽深。 舱门打开,欧洲夏夜微凉而陌生的空气涌入。许清子跟着沈怀走下舷梯,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身后是跨越洲际的漫长飞行,前方是沉睡中的古老城市,短时间跨越了这么远的地域,让她有些恍若隔世。但身边的少年,消解了她初到陌生城市的迷茫慌乱。 她拿出手机给家人报了平安,也有点奇怪,沈怀好像根本就没有带手机。 里斯本机场的灯火在夏夜中显得温暖而慵懒,空气里有淡淡的、类似海风与咖啡混合的陌生气息。取行李的过程顺利,沈怀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步履从容地领着许清子走向到达厅外。 没有车在等候。沈怀在路边停下,从随身包里拿出周教授给的地址和一张简易地图,就着路灯看了看。“不远,”他说,“穿过前面那个小公园,再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走一段,就能看到公寓所在的街区。行李不多,我们走过去?刚好感受一下夜晚的空气。” 他的提议自然随意,像是在邀请她进行一场小小的夜间散步。许清子点点头,跟在他身侧。 夜色中的里斯本安静得像一首低吟的摇篮曲。路灯昏黄,在古老的碎石路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们拖着行李箱,轮子碾过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是这静谧夜里唯一的音乐。经过的小公园里,树影婆娑,隐约可见长椅上依偎的情侣轮廓。远处传来模糊的电车铃声,悠长而怀旧。 沈怀走得不快,偶尔会停下脚步,辨认一下方向,或是指给她看路边一栋建筑外墙上大片繁复的蓝色瓷砖画。“Azulejos,”他轻声说,“白天看会更清晰。不过夜晚有灯光的时候,阴影让图案有了另一种深度。” 许清子注意到,自踏上里斯本的土地,他周身那种在机场时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紧绷感,似乎正在缓慢地溶解在这异国的夜色里。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栋有着淡黄色外墙、装着墨绿色百叶窗的老式公寓楼前。 楼层不高,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用铁艺装饰的门廊。沈怀找出钥匙,打开厚重的木门。 没有电梯。楼梯是木质的,狭窄而盘旋,踩上去发出亲切的“吱呀”声。 沈怀提起了两人的行李箱,走在前面。 楼道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了木头、灰尘和淡淡熏香的味道。 打开公寓的门,一股清凉的、带着些许尘封气息的空气涌出。沈怀摸索着打开灯,暖黄色的光线瞬间充满了小小的门厅。 公寓不大,但到处都是书——塞满墙壁的书架、堆在矮几上、甚至散落在窗台边。家具多是深色木头,样式古旧但保养得当。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和一张巨大的、手绘的里斯本地图。最吸引人的是客厅外那个小小的半圆形阳台,铸铁栏杆上攀着茂盛的绿植,此刻正对着夜色中波光隐约的特茹河。 “就是这里了。”沈怀放下行李,走到阳台边,推开了玻璃门。 湿润的、带着河水气息的夜风立刻吹了进来,拂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片刻,然后转过身,脸上是长途飞行后略显倦怠,却异常宁静的神情。 他说,目光扫过满屋的书:“周教授曾经给我写信的时候说,这里有他一半灵魂。” 房间很快分好了——两间相邻的卧室,共用一个小小的卫生间。许清子的房间窗户对着内院,更安静;沈怀的则朝向街道,能听到远处偶尔传来的电车声。各自安顿好简单的行李,已近当地时间午夜。 许清子毫无睡意,时差和新鲜感让她精神亢奋。她走到客厅,发现沈怀也没睡。他正站在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排书脊,抽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诗集。 “佩索阿,葡萄牙的灵魂。睡不着的话,可以读读这个。”他将书递给她,自己则走到阳台边,靠在门框上,望着远处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沉默下来。 许清子接过诗集,在沙发一角坐下,就着落地灯柔和的光线,随意翻看。 异国的文字她看不懂,但那些版画插图和奇特的排版本身,就像一种沉默的语言。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隐隐约约的、这座城市沉睡时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沈怀的声音很轻地响起,仿佛怕打破这份宁静:“明天我们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去河边走走,或者找个地方喝杯咖啡,慢慢的就好。”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许清子从未在别人话语中听过的、近乎温柔的征询。 “嗯,好。”她轻声回应。 那一晚,许清子在陌生的床上躺了很久才入睡。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客厅里传来极轻的、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那声音很轻,很缓,像月光在流淌,然后渐渐沉寂下去。 --- 里斯本的第一个清晨,是被窗外的鸟鸣和远处悠扬的教堂钟声唤醒的。 许清子走出房间时,发现沈怀已经起来了。他正站在那个小阳台上,背对着客厅,面对着洒满金色阳光的特茹河。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卡其裤,安静地注视着河面上往来的船只和晨光中轮廓逐渐清晰的大桥。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晨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早,”他微笑,“睡得还好吗?” “周教授写过附近有一个老太太开的小面包店,她做的葡式蛋挞据说比贝伦区那家百年老店更得本地人喜爱。你想去试试吗?” 那家面包店藏在一条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窄巷里,门面极小,柜台玻璃后摆着几种简单的糕点,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黄油和糖的甜香。沈怀用简单的葡语跟柜台后笑容慈祥的老太太交谈了几句,很快,两杯浓郁的手磨咖啡和四个热腾腾、表面带着焦糖色斑点的蛋挞被放在小托盘里递了出来。 他们在店外一张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小圆桌旁坐下。 蛋挞的外皮酥脆得掉渣,内馅滑嫩香甜,带着恰到好处的焦香和肉桂味。 沈怀吃得很慢,很专注。 “周教授说,认识一座城市,要从它的清晨和它的味道开始。”他喝了一口黑咖啡,微微眯起眼,看向巷口被阳光切割出的明亮光影,“我觉得这座城市就像黑咖啡,慢慢的回甘。” 许清子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品尝。 “这样的旅行很好,”沈怀目光投向巷子尽头更广阔的天空与河的方向,“沿着河边,随意走走,看到有趣的巷子就拐进去,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 “嗯,”她说,“比我之前和家人朋友的特种兵旅游好多了。” “我也觉得,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旅行。”沈怀说。 “这也是你的第一次?”许清子歪头,问道。 “嗯,第一次。以我的想法旅行,而不是陪着朋友或家人。” 第5章 第 5 章 两人结束早餐,沿着河岸缓缓行走。 特茹河在晨光下并非蔚蓝,而是一种沉静的灰绿色,像稀释的翡翠,缓缓向西注入大西洋。河风带着咸湿的水汽,吹散了里斯本清晨最后一丝倦意。 “你看对岸,”沈怀指指河对面那片略显工业化的区域,“那边是阿尔马达。”他的手指沿着他们这一侧河岸划过,那里是连绵的老房子,阳台上晾晒着白色床单,在风里鼓动如船帆。 他们沿着河边的步行道慢慢走。 有跑步的人从身边经过,有老人坐在长椅上喂鸽子,有街头艺人调试着吉他的琴弦。 沈怀似乎很享受这种纯粹的、无需目的的行走。 每走一段,他会稍稍放慢速度,像是等待着她。 “高中的时候,”许清子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轻,“我有时候放学回家,会特意绕一段远路,从你们国际部那边的林荫道走。” “因为那条路上有几个音乐教室的窗户,”许清子低下头,看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有时候能听到钢琴声。我不知道弹琴的人是谁,但在放学后留下来练琴的人,大概很热爱音乐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那段绕远路的高二时光,那些黄昏里隐约飘出窗外的破碎琴音,曾是她枯燥日常里的慰藉。 她从未看清过弹琴的人,却总是在听到琴声时,想起广播室走廊上那个阳光里的侧影。 “可能是我?”沈怀回答道,河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但是我并不喜欢练琴。”他停顿了一下,“我喜欢随意的弹点什么,不是照着谱子弹那些古老而经典的乐曲,而是随意自由地按下那一瞬想按的琴键,沉醉于我自己的情感,惊喜于由我自己创造的旋律。这才是我喜欢的音乐,只为我自己而奏响的音符。” “可是没人会认为这是音乐,他们认为会弹《野蜂飞舞》或者《月光》才是会钢琴的证明。” “那你在音乐教室弹的,是你自己的旋律吗?”许清子鼓起勇气问,“我很喜欢,很独特。” 许清子记得那旋律。深沉、奇异、带着某种孤独的温暖。 “是的,”沈怀嘴角微翘,一如既往勾起微笑的弧度,“原来,许清子同学还会偷听别人弹琴吗?” “这…”许清子脸颊微红,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觉得很好听……” “我可没有追究的意思,但是如果你听的是其他人演奏的音乐,我就不能保证了。” “我……” 许清子又想到一些别的往事,但她无法在沈怀面前开口说明。 她那时听到的琴室里女生的告白,沈怀礼貌的拒绝和她那时隐秘的、不该有的窃喜。 那个女生很漂亮,她被恶意造谣时,沈怀帮她澄清事实,还惩罚了肇事者。一时间沈怀喜欢她的小道消息传遍了校园。许清子听了,失落了好几天。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空落落的,像没有太阳的冬天。她也是那时,总是在琴房边驻足聆听。 或许等夜晚,他们回到公寓,她会有勇气开口。 他们走过一个小型码头,停着几艘色彩鲜艳的小渔船。沈怀在一张面对河面的长椅坐下,回头看许清子,像无声地邀请。 许清子坐下,从小包里拿出他送给她的相机。 她有些笨拙地透过取景器看出去——摇晃的渔船桅杆、水面破碎的反光、对岸模糊的轮廓。世界被框成一个小方块,忽然变得既陌生又值得凝视。 她按下快门,相机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什么感觉?”沈怀问。 “好像……偷偷保留了一段时光,比我想的随意。”许清子低头看着相机,“就像它本来像流水一样转瞬即逝,我却用手接住了一点溅起的水花,尽管我还不知道它最终的样子。” “很好的形容。”他望向河面,“高中的时候,我也喜欢记录下那些。不过用的是这个——”他从衬衫口袋里取出那支旧银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在课本边缘,在笔记的空白处,画一些速写。教室窗外的树,前排同学打瞌睡的后脑勺,黑板上没擦干净的公式。” 许清子惊讶:“你没被老师说过?” “被说过。”沈怀笑了,一边嘴角微微翘起,“但我成绩一直不错,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而且……那些画帮我记住了很多本该忘记的东西。比如高二上学期的数学课,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函数公式,而是某个秋日下午,阳光透过窗户,在黑板上投下的菱形光斑。我把它画在了当页的角落。” 他刚遇见她时对她是怎么笑的呢?许清子实在记不清了。 “后来我发现,人真正能记住的,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发生时的那片光影、那种温度、或者空气里的气味。” 许清子想起自己高中时代。她记得的是做不完的习题册,是考试失利时家里压抑的气氛,是成绩单上永远够不到的排名。但也记得一些碎片——比如广播站走廊那次,阳光的温度和沈怀白衬衫上洗衣液的淡香。 “那……你画人画的多吗?”她想起那天他画的自己的侧脸,问道,随即觉得自己太唐突,脸颊微热。 “画过。但不多。人太难画了。不是形难抓,是神难捕。”他转过头看她的眼睛,“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个世界,而素描纸太薄,装不下。” “该往回走了。”他站起身,“周教授说,附近有家小餐馆的海鲜饭不错,午餐可以去尝尝。” 回程时,他们走了一条与河岸平行的小巷。路面是古老的碎石,缝隙里长出茸茸的青苔。两侧墙壁是各种层次的黄、粉、蓝,有些贴着色彩斑斓的瓷砖,有些则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更深层的颜色。偶尔有阳台上垂下盛开的三角梅,紫红色瀑布般倾泻。 在一面贴满蓝白瓷砖的墙壁前,沈怀停下。 这幅瓷砖画描绘的是一群人在河边跳舞,线条朴拙,充满生命力。 “这是民间留下的,”沈怀静静地欣赏着,“不像宫廷瓷砖那么精细,但更有温度。这些人,他们在笑,在旋转,裙子飞扬起来……画匠捕捉的不是动作,是那种欢腾的情绪。” 许清子凑近看。确实,那些面孔简单得只有几笔,但嘴角的弧度、身体的姿态,都传达出一种纯粹的快乐。她举起相机,拍下了这面墙。 “高中艺术课,我们临摹过古典油画。”沈怀说,“我画得很像,老师给了最高分。但后来我自己想,那些精准的复制,其实比不上这幅瓷砖画里歪歪扭扭的线条。因为笔触的简陋,恰恰是情感最真挚的表现。” 他说话时,阳光正好移到他侧脸。许清子从取景器里看到他微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按下了快门。 沈怀察觉到,转过脸来。她没有躲闪,轻声说:“你刚才的样子……我很想记录下来。” “我同意,摄影师。”他微笑,继续往前走。 午餐的餐馆藏在巷子深处,只有六七张桌子,却坐满了本地人。老板娘是个胖胖的、笑容洪亮的妇人,看到沈怀,用葡语热情地打招呼。沈怀回应了几句,老板娘笑得更欢,拍拍他的肩膀,把他们引到靠窗的小桌。 “周教授是这里的老顾客,我跟着他来过几次。”沈怀简单解释,接过菜单,“她说今天的鱼很新鲜。” 等待时,许清子摆弄着相机。沈怀则望向窗外。 “沈怀,”她忽然问,“如果……如果高中时,我们在那条林荫道上遇到,你会和我打招呼吗?” 沈怀转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 “会。”他答得很肯定,“但可能不会说‘你好’。” “那说什么?” 他想了想,眼里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我可能会问——‘你喜欢这段旋律吗?’” 许清子心跳漏了一拍。窗外的光斜斜照进来,桌上的橄榄油瓶反射出一个小光斑,在木纹上轻轻晃动。这一刻,在这个里斯本小巷深处的餐馆里,高中时代那条永远隔着距离的林荫道,忽然被无形地连接起来了。 海鲜饭上桌了,热气腾腾,藏红花染出的金黄色米粒间埋着虾、蛤蜊、青口。老板娘自豪地比划着,沈怀翻译:“她说,这是她祖母的配方。” 他们安静地吃饭。许清子偷偷抬眼,看见沈怀吃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品味一种生活。 “下午想做什么?”吃完后,沈怀问,“可以回公寓休息,也可以……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能看到里斯本全景的观景台。不过需要爬一段坡。你累吗?” 许清子摇头。她并不累,或者说,这种与沈怀并肩行走、偶尔交谈、偶尔静默的感觉,让她不愿意停下来。 “那我们去。”沈怀结了账,跟老板娘道别。 出门时,老板娘塞给他们两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杏仁饼干,眨眨眼说了句什么。 “阿姨说的什么?”许清子好奇地问。 “她说,”沈怀神色如常,只是将饼干递给她一个,“给年轻的旅伴一点甜蜜。” 许清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里斯本人喜欢浪漫的想象,”他温和地说,“别介意。” 他们重新走入阳光里。许清子握着那枚小小的、温暖的饼干,看着沈怀走在前面的背影。他的衬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步伐依旧从容。 刚才老板娘的话,他翻译的“甜蜜”…… 而许清子发现,自己心底除了羞涩,还有隐秘的欢喜。 就像高中时,她偶然听到别人谈论沈怀,哪怕只是提到他的名字,也会让她心跳快上几拍。如今在这陌生的城市,在河畔的风里,它又重新浮了上来,清晰而温柔。 第6章 第 6 章 通往圣卢西亚观景台的坡道蜿蜒向上,石阶被岁月打磨得粗糙。下午的光线斜斜切过两侧黄粉相间的老墙,在碎石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飘着不知哪家厨房传来的炖菜香气。 沈怀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许清子刚好能跟上的节奏。偶尔遇到特别陡的台阶,他会自然地伸出手虚扶一下,待她站稳便收回。 “累吗?”转过一个弯,他停下来,从帆布包里取出未开封的水,拧开瓶盖后递给她,自己又重新拿出一瓶。 许清子接过,瓶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她小口喝着,目光却落在他的侧脸。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睫毛上跳跃成细碎的金斑。 他真好看。许清子总是在沈怀没看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看着他出神。 “不累。”她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你高中时……体育课怎么样?” 问题出口,她自己都愣了愣。太突兀了。 沈怀微微抬眉,接过她递回的水瓶:“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好奇。”许清子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她记得每年的运动会,沈怀总是坐在主席台,负责播音或统计成绩。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安静地看着眼前倚仗着青春肆意张扬的男生们。 “我体育不太好,”沈怀说得轻描淡写。 “那你……会羡慕吗?”她问得小心。 “曾经会。”沈怀重新迈开步子,“后来发现,我们只用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了,不必为了迎合别人而勉强自己。”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遗憾,只有一种沉静的接纳。许清子忽然想起高中时那些黄昏——当操场上的身影在夕阳下奔跑时,那个坐在看台角落安静看着他们的少年。她曾以为那是疏离,现在想来,或许那才是他最自在的姿态。 “不过,教练曾说我很适合打羽毛球,我还是没有去练,我不得不承认,我只是不喜欢体育而已,”沈怀说,“小时候只敢归咎于天赋,长大才敢正视自己的喜恶。” 坡道渐缓,视野豁然开朗。 圣卢西亚观景台出现在眼前时,许清子屏住了呼吸。 整座里斯本在脚下铺展——特茹河像一条灰绿色的绸带,蜿蜒向西注入大西洋。对岸的阿尔马达区在午后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大桥的钢索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而最近的阿尔法玛区,红瓦屋顶层层叠叠如海浪,教堂的钟楼和城堡的塔尖刺破这片温暖的色调,指向湛蓝得近乎不真实的天空。 风很大,吹得许清子的裙摆猎猎作响。她按住头上的帽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怀走到观景台边缘的白色石栏前,双手轻轻搭在上面。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没有去整理,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一刻,许清子觉得他仿佛要融化在这片光芒与风里。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那台老相机,透过取景器看他——他微微仰起的侧脸,被风吹起的衬衫下摆,搭在石栏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她按下快门,轻微的“咔嚓”声被风声吞没。 “很美,对吧?”沈怀没有回头,声音被风送来。 “嗯。”许清子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趴在石栏上。 他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远处有渡轮缓缓驶过,在河面拖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更远的地方,大西洋的海平线模糊在光晕里。 “高中时,”沈怀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有一次我在学校天台看过类似的景象。” 许清子侧过脸看他。 “不是这样的城市全景,是秋天的傍晚,整个校园浸在琥珀色的光线里。操场上有学生在踢球,教学楼里学生在做题或者打闹,远处的居民楼飘来饭菜的香味。那时我在想,如果从更高的地方看,这些日常的景象会不会也变得像现在这样……既渺小又壮丽。” 许清子想起高三的某个傍晚,她因为值日晚归,看见沈怀独自一人从教学楼天台下来。那时夕阳正好,他整个人浸在暖金色的光里,脸上的神情和现在很像——一种沉静的、近乎抽离的温柔。 “你常去天台?”她问。 “偶尔。那里安静。”沈怀说,“有时候需要离开人群,一个人待着。” 许清子理解这种感觉。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在堆满试卷的书桌前抬起头,突然渴望一个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的空间。 “我记得……”她犹豫了一下,“有一次去广播站送材料,路过天台楼梯,看见你下来。感觉你那时和平常不一样。” 时间似乎静止了几秒。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那记忆酸涩却温暖,像秋日午后透过梧桐叶的光斑。 她站在楼梯拐角,看见沈怀走下楼梯的背影——白衬衫的衣角有些皱,和平时那个一丝不苟的学生会长不太一样。 许清子后来想记下来,但怎么也找不回当时的感觉。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只存在于特定的瞬间。强行留住,反而会失去它原本的样子。 许清子想起自己高中时写过的那些零碎句子。有些情绪和灵感,只有在特定的心境、特定的光线下才会涌现。过后再看,总觉得少了什么。 “我还记得,”她轻声说,“那个瞬间的感觉。” “我很荣幸。”沈怀微笑。 夕阳开始西沉。天空从湛蓝渐变为橘粉,云朵镶上金边。观景台上的人多了起来,游客们举起手机和相机,捕捉这珍贵的时刻。 沈怀没有拍照。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偶尔眨一下眼,像在将眼前的画面刻进记忆。 “许清子同学,”他问,“你觉得记忆是什么颜色的?” 问题来得突然。许清子想了想:“应该是……暖色调的吧。像旧照片那种泛黄的颜色。” “我有时候会觉得,记忆不是颜色,是重量。” “重量?” “嗯。有些记忆很轻,像羽毛,风一吹就散了。有些却很重,会一直沉在心底,随着时间变得温润,像河底的鹅卵石。而且……重要的记忆好像都有温度。凉的,或暖的。” 许清子想起广播站走廊的那个午后。那是暖的记忆,带着阳光的温度。而没考好的时候家里的追问,是凉的记忆,带着失望和沉默的重量。 “那今天的记忆,”她问,“会是什么温度?” 沈怀转过头看她。夕阳正好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眼睛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深邃。 “现在还不知道,”他说,“等时间过去,在未来的某一刻,你突然想起今天,心里也就有答案了。” 他们继续看着日落。天空燃烧起来,从橘红到绛紫,再到深蓝。里斯本的灯火次第亮起,先是零星的几点,然后连成一片,最终汇成璀璨的星河,沿着特茹河蜿蜒铺展。 当星星闪烁在夜空,一轮新月悬挂在天边,观景台的灯照亮寂静的河岸,沈怀轻轻叹了口气。 “该回去了。”他说。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在古老的石路上交错。小巷里的餐馆亮起暖黄的灯,空气中飘荡着烤鱼的香气和隐约的法多歌声。 “明天,”沈怀说,“我们可以去坐28路电车。那趟车会穿过老城区最窄的街道,有时候感觉车厢都要蹭到两边的墙了。” “好。”许清子应道。 “晚上想吃什么?可以尝试一下没去过的餐厅,或者回公寓简单做点,不过…” 沈怀向许清子笑了一下,“我只会煮意面。” “那就意面。” 回到公寓时,天已全黑。沈怀进了厨房,带着刚刚买来的意面、橄榄油和蔬菜。 她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声音——水沸的咕嘟声,大蒜在橄榄油里煎炸的滋滋声。暖黄的灯光填满小小的客厅,满墙的书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 她走到厨房里,问沈怀需不需要帮忙。 许清子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不是在这个厨房,是在更久以前。 在她无数次的想象里,在她偷偷写下的那些句子中,总有一个类似的画面:温暖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和一个安静的、专注的背影。 但她不敢想象那个背影是沈怀,或许那份想象是为他而留,然而也仅仅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只是那时,她从未想过,这个背影会如此具体,如此接近。 “可以递给我黑胡椒吗?”沈怀问。 “啊,好。”许清子回过神,从架子上取下胡椒瓶。 他们的手指在交接时碰了一下。这次,许清子没有躲开。她感受着那短暂的接触——是凉的,像某种质地细腻的玉石。 沈怀接过瓶子,转身继续烹饪。他的耳朵尖,在灯光下透出一点薄薄的红。 是因为热气吗?许清子不知道。 她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听着锅里食物咕嘟咕嘟的声响,闻着番茄和罗勒混合的香气。窗外的里斯本正沉入夜色,远处有电车驶过,叮当声飘得很远很远。 这一刻,她不想知道什么会留下来,什么正在消逝。 她只想记住——灯光的角度,空气里的味道,和他耳朵上那抹淡淡的、或许只是错觉的红。 意面飘出香气。沈怀侧对着她,正专注地搅拌酱汁。灯光落在他肩头,给他整个人罩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意面煮好了,甚至加了一碗小罗宋汤。他们坐在餐桌两头,中间是热气腾腾的食物。 “今天……”许清子开口,又停住。 “嗯?” “今天我很开心。” 沈怀抬起头,看着她。灯光在他眼睛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光点。 “那就好。”他说。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吃面。没有再说什么。 河对岸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 公寓里很安静,只有叉子碰到盘子的轻微声响。满墙的书沉默地立着,守望着这个寻常的、温暖的夜晚。 这一刻,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公寓里,许清子忽然有一种家的感觉,不用害怕父母的失望与责骂,可以完全放松的家。 她希望时光就静止在这一刻,停在她梦想中家的温暖,可她又不甘心,因为她怕未来有更美好的时刻。 许清子翻开那本蓝色笔记本,希望记录一切,却又无从下笔。 今天发生的一切太满,感受太汹涌,反而找不到出口。 最后,她只写下几个意象: 【里斯本第一日】 ·河流房屋光影琴声相机饼干天空晚霞渔民日落记忆灯光晚餐 最后,她一笔一划很轻很轻地写下一个字——“家”。 第7章 第 7 章 晚餐后,里斯本的夜从敞开的阳台门透进来,带着特茹河潮湿的水汽和远处隐约的电车声。周教授的公寓里,满墙的书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柔和光泽。 沈怀收拾完厨房,擦干净手,从书架前走过。指尖轻轻拂过一排书脊。 “想看书吗?”他回过头问许清子。 许清子正坐在沙发角落,膝上摊着笔记本。 “好。”她点头,其实心思并不在书上。 沈怀看出她的状态,没有再说话,而是选了一本厚重的硬壳书走回来,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那是一本葡萄牙建筑史,书页边缘有细密的笔记,字迹工整秀逸——是周教授的笔迹。沈怀翻开书时很小心,仿佛那些纸张是易碎的蝶翼。 客厅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教堂钟声。许清子看着自己膝上的纸页想着心事。 她有很多想问的。关于那个在琴房告白的女孩,关于他拒绝时说的话,关于为什么记得她看天空的下午。问题在喉咙里堆积,像卡住的羽毛,痒而难耐。 “沈怀。”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安静中显得突兀。 沈怀从书页间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其实我早就知道琴房那个人是你,因为……我曾经听到有个女生向你告白。”许清子捏紧了手中的笔,继续说下去,“我听说有男生因为被她拒绝恼羞成怒,用软件散布她的虚假照片造谣她是个不好的女孩。后来是你让他们删除所有东西亲自道歉然后退学……” 说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但她不能不说,那些疑虑堵在她的心口、喉咙与大脑,让她无法忽视。 她想得到答案。 沈怀没有立刻回答。他合上书,修长的手指按在封面上,动作很轻。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眼睫下方投出小片阴影。 “很正常,”沈怀说,声音依旧平稳,“尽管我特意叮嘱他们不要告诉别人是我做的,但当时这件事还是传开了,我知道。” 许清子的心沉了一下。 “那你……”她声音更轻了,“为什么拒绝?” 沈怀沉默了片刻。他转过头,看向敞开的阳台门外深蓝色的夜空。 “因为我不喜欢她,或者说,我当时无法喜欢任何人。我对爱的要求太苛刻了,在我生命的尽头我依然认为我爱着一个人,我才会承认我爱她。她感激我,但那不是喜欢。至少,不全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沈怀转回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很静,静得像深夜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涟漪。 “当你站在别人需要的位置上,很容易被误会成特别的人。”他缓缓说,每个字都斟酌过,“我帮她澄清谣言,让那些造谣者退学,是因为那是对的,不是因为她是谁。但她把这件事当成了某种特别的对待。”他顿了顿,“我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我在某个时刻做了正确的事,就误会那是特别的情感。” 许清子怔住了。她忽然想起自己——想起那些因为他一句“作文写得不错”就雀跃的瞬间,想起因为他在广播站走廊的问候而心跳加速的午后,想起此刻坐在这里、追问着另一个女生故事的心情。 她是不是也在误会?误会这段旅程是特别的,误会他的温和是特别的,误会那些偶尔流露的生动是特别的? “所以……”她声音有些干涩,“你对所有人都这样?” 沈怀微微垂了眼,目光透过书封的烫金标题。 “我尽量对所有人都保持尊重和礼貌。”他说得很慢,像是在挑选最准确的词,“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相处的方式自然也会不同。” 这个回答很狡猾——既没有承认特别,也没有否认特别。它像一团柔软的雾,轻轻包裹住问题的锋芒,让它无处着力。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她换了个问法。 沈怀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希望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被那些事困住。”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真诚的祝愿。许清子心口那点莫名的郁结忽然松动了些。 “许清子同学,”沈怀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我希望你因为爱而爱,而不是因为寂寞而爱。”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爱,只有你真正学会爱自己,给自己充足的爱,才不用借助别人的感情填补内心的空虚。到那时,你自然会分辨自己的爱。 爱是很难很难的。很难长久,很难真诚,很难爱一个人的全部。只有做到所有这些,才是爱。” “嗯,”她轻声回应。 沈怀重新翻开书,目光落在纸页上,但许清子觉得他并没有在看——他的眼神是散的,焦点在很远的地方。 “那爱这么难,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怎么定义呢?”许清子轻叹一声。 “高中时,我常常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这些建筑。”沈怀回答着又像自言自语。 “有些关系是教堂,”沈怀的手指抚摸过书页上的哥特式教堂插图,“宏伟,庄严,有既定的仪式和规则。你知道什么时候该进去,什么时候该出来,什么时候该跪下,什么时候该站起来。” “有些是民居,”他翻到一页,那页画着一幅朴素的老房子,“简单,实用,遮风挡雨。可能不华丽,但踏实。” “还有些,像是海边的瞭望塔。你可以在里面看很远的风景,看海,看天,看往来的船。但你不能一直住在里面——它太高,太孤独,风太大的时候,站都站不稳。” 他说完,合上书。封面上的烫金字在灯光下反着微光。 “周教授说,人要知道自己适合住在什么样的建筑里。强行住进不适合的,对自己和建筑都是一种折磨。”沈怀还是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着。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声,悠长,寂寞,像某种大型动物的哀鸣。 许清子看着对面沙发上的沈怀。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颌,线条干净完美得像是最杰出的画家用最细的笔一笔画成。 她忽然很想问:那你觉得,你是什么建筑?我又是什么建筑?我们此刻共处的这个空间,又是什么建筑? 但她没有问。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答案可能会让那个问题本身失去意义。 “不早了。”沈怀睁开眼,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明天要早起坐电车,去睡吧。” 走到自己卧室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许清子同学,”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温和,“祝你做个好梦。” “晚安。”她轻声回应。 沈怀关上门。很轻的一声“咔嗒”,像某个句点。 许清子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她翻开笔记本,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意象——河流,房屋,光影,琴声…… 还有“家”。 最后,她在末尾加了一个词: 【瞭望塔】 然后她合上本子,走向自己的房间。经过沈怀紧闭的房门时,她停下来,侧耳倾听。 里面很安静。没有翻书声,没有脚步声,甚至没有呼吸声——隔着一道厚重的木门,什么也听不见。 她忽然想起他说的话:“不能一直住在里面——它太高,太孤独,风太大的时候,站都站不稳。” 许清子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窗外的路灯在百叶窗的缝隙间投进细长的光带,在天花板上缓慢移动。她听着远处露珠从树叶滚落的滴答声,想着那个在琴房告白的女生。 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真的能如沈怀所说,过得很好吗?她放下了吗?还是像很多青春故事里写的那样,把那份经历收起来,压在箱底,在很多年后的某个深夜,忽然想起时,心口还是会轻轻一疼? 许清子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换作是自己,大概会需要很久才能放下。 但也许沈怀是对的。感激不是喜欢,站在需要的位置上也不代表特别。也许所有的心动,都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误会自己是特别的,误会对方是特别的,误会那个瞬间是特别的。 她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里。那里有阳光晒过的、温暖干燥的味道。 在意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忽然想:如果这一切真的是误会,那她宁愿不要醒来。 就让她误会下去吧。误会这个夏天是特别的,误会这段旅程是特别的,误会对面房间里的那个人,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不同于其他人的特别。 第8章 第 8 章 晨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等宽的条纹,落在木地板上。许清子醒来时,听见厨房里传来研磨咖啡的声音和水流声。 她走到客厅,沈怀已经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两个白瓷杯,咖啡的香气和晨雾一起,在阳光里缓慢旋转。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起,正用刀叉分着刚煎好的鸡蛋。 “早。”他抬起头,眼睛里映着窗外特茹河的粼粼波光,“睡得好吗?我做了早餐。” “嗯。”许清子在他对面坐下,端起咖啡。温度透过杯壁传来,恰到好处的烫。 她偷眼看沈怀,他神情平和如常,仿佛“瞭望塔”的比喻只是随口提起的天气。 “电车九点半经过路口,”他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我们可以慢慢吃,然后走过去。” --- 28路电车的车站是铁艺的候车亭,漆成明黄色,在晨光下鲜亮得像是刚从颜料管里挤出来的。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待——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背着相机的游客、几个穿校服的中学生。 电车远远驶来的声音很特别,是金属轨道摩擦的吱呀声混合着铃铛清脆的叮当。黄色的车身在窄巷里缓慢移动,像个彬彬有礼的庞然大物。 车厢里人不多。沈怀选了两个靠窗的座位,他们相对而坐。 座椅是木质的,磨得光滑,带着岁月温润的包浆。 电车开动了,起初很平稳,穿行在稍宽的街道上,两旁是淡黄、粉红、浅蓝的建筑,阳台上垂下的九重葛像幕帘,给小镇增加了神秘与活力。 “它会带我们穿过阿尔法玛最老的部分,有些街道,差点比车厢还窄。”沈怀说。 他说得没错。渐渐地,街道开始收缩。两侧建筑的外墙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瓷砖的裂纹、窗台上落着灰尘的空花盆、摆放好早餐的旧餐桌。 阳光被高耸的建筑切割,车厢里忽明忽暗。在某个转弯处,电车几乎是贴着墙滑过。许清子下意识地往车厢里边缩了缩。 “没事,”沈怀说,眼睛却看着窗外,“它每天都在这里走,知道怎么过去。” 他的目光专注地掠过一扇扇门——深蓝、钴蓝、天蓝、湖蓝……有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底色;有的簇新发亮,像刚上过釉。 “每扇门的蓝都不一样,但都同样承载着岁月。” 他看向一扇门,漆成一种近似墨蓝的颜色,但在阳光直射的部分,又透出一点孔雀绿的偏光。 “这扇门像深海,又像傍晚时分的天空。” 许清子看去时,门已被电车甩在后面。 但她更在意的是他说话时的侧脸——专注,沉静,像是在阅读一首只有他看得懂的诗。 就在这一刻,一阵风毫无预兆地灌了进来——来自某条与之垂直的更窄的岔道。风很强劲,带着河水的湿气和不知哪家院子里柠檬树的清香。 许清子头上的遮阳帽被吹得向后仰去,系在下巴的丝绸绑带勒了一下,松开了。 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伸手去抓。 另一只手比她更快。 沈怀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右手——但在最后一瞬,他的动作有了一个极细微的调整。手心没有触碰到她的头发,而是悬停在帽檐上方一两厘米处,用手背和指关节稳稳抵住了即将飞走的遮阳帽。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在昏暗的光线中像精细雕刻的白色古希腊雕塑。 触碰只持续了不到一秒——或许只有零点七秒,电车便驶出了窄巷,重见天日。 他收回手,插回亚麻裤的口袋里。 “风很大,如果你不适应,可以把你那边的窗户关小一点,不过我喜欢这种风,自由。”他说,语气平静,目光已经转向窗外。 许清子愣了两秒,才慌乱地重新系好帽带。 她脸颊发烫,心跳得厉害。 刚才那一瞬间,她甚至感觉到了他手背皮肤传来的温度。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 电车又转过一个弯,阳光再次倾泻而入。沈怀忽然看向左侧,许清子也跟着看过去。 是一扇门,漆成一种近乎天真的亮蓝色,像孩子用蜡笔画出的天空。门楣上挂着一串小小的、已经风干的柠檬。 “像不像某个晴朗的早晨,你一推开窗,看见的第一种颜色?” 许清子看着那扇门,又看看沈怀。他笑的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郁而沉静的凝望。 她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不再藏起所有心绪的沈怀。 他不是在描述颜色,他是在描述感受。他把每一扇门的蓝,都翻译成一种情绪,一个瞬间,一段记忆。 “那……你最喜欢哪一种蓝?”她问。 沈怀没有立刻回答。电车正经过一个稍宽的路口,车速慢了下来。他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眼神悠远。 “每种蓝都有自己独特的美,人也一样。喜欢颜色,本质上是喜欢它带来的感觉。我喜欢的蓝……”他慢慢地说,“可能不存在于任何一扇门上。” “嗯?” “它应该是在某个黄昏,光线即将消失的时候,天空和海水交界处的那条线。你看得到它,但永远无法抵达。它在那里,又在下一刻就消失了。”他收回目光,转向她,“在我眼里,最美的颜色,往往是正在消逝的颜色。就像古诗里说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或许,转瞬即逝是夕阳最美的意象。某种程度上,人生的美也在于此。” 许清子似懂非懂。但她记住了他的话,还有他说这话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不是悲伤,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温柔的遗憾。 --- 电车终点站在一个高处的广场。他们下车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阳光热烈,把石板路晒得发白。 广场中央有个古老的水池,几个孩子在喂鸽子。边缘有家小小的咖啡馆,露天座位支着红白条纹的阳伞。 “休息一下?”沈怀提议。 他们选了角落一张桌子。沈怀点了杯手磨咖啡和一份水果拼盘,许清子要了橙汁。 等待的时候,许清子拿出那台老式胶卷相机。她透过取景器看着广场——飞翔的鸽群,水池的涟漪,远处教堂的尖顶。 “想拍什么?”沈怀问。 “不知道。”她放下相机,“总觉得……透过这个取景器看到的世界,和眼睛看到的,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沈怀拿起桌上的方糖夹,夹起一块方糖,却没有放进咖啡,“眼睛看到的是现在,是流动的。胶片记录的,是某个被选中的瞬间——你把它从时间的长河里捞出来,像捞起一片特定的落叶。” 他把方糖轻轻放在洁白的瓷碟边缘:“但这个选择本身,已经改变了它。你选择拍下这个角度,就意味着放弃了其他所有角度。你选择这个瞬间,就意味着其他瞬间永远消失了。” 方糖在碟子上投下小小的影子。许清子看着,忽然问:“那你呢?你用什么来选择要记住的瞬间?” 沈怀端起咖啡杯,没有立刻喝。热气氤氲起来,模糊了他半边脸。 “我不选择。”他说,“我让它们选择我。” “什么意思?” “有些瞬间,会自己留下来。像某些特别重的石头,沉在河底,时间冲不走。”他抿了一口咖啡,“你不需要刻意去记,它们就在那里。在很多年后突然浮上来——带着当时的温度,光线,甚至气味。”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远处教堂的钟楼上。钟声恰好响起,一声,两声,缓慢而庄严,在广场上空回荡。 许清子也抬起头。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钟声像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在空气里震颤,然后消散。 她忽然想起昨天圣卢西亚观景台上的对话。 “那昨天,”她问,“在观景台上的记忆……它会自己留下来吗?” 沈怀放下咖啡杯,陶瓷与木桌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声。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要等很多年后,某个黄昏,你或许会突然闻到类似的风,或者看到类似的屋顶,然后才知道,那个下午,一直在。” 服务生送来水果。 他看向她:“昨天观景台上的日落,就是昨天观景台上的日落。它永远不会再来了。我们只能记忆。所有事物都在永无止息地运动着,交错着,没有真正的时间,也没有静止的永恒。”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许清子听出了某种沉重的东西。 她忽然不想再问了。关于记忆,关于颜色,关于什么会留下来——这些问题太大了,大得让她害怕。 只有运动是永恒的,所以世间万物一边流逝,一边新生。 他们不会再有18岁,也不会再有青春。 许清子突然好遗憾,好难过,她为什么没有早点遇见沈怀,她想要在所有最美好的时候,都有他的身影。 她突然害怕死亡,害怕老去,因为她有了一个太在意的人。 学会爱,就只能接受越来越强烈的心跳与情感。 沈怀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广场上来往的人——游客举着手机拍照,老人坐在长椅上打盹,孩子追逐着鸽子跑过,笑声清脆如铃。 阳光在他们之间移动,从桌角爬到桌心,把咖啡杯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 午后,他们走进一家手工瓷砖店。 店面很小,深藏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推开门,风铃叮当,满墙满架的蓝色瓷砖像突然涌来的海浪,让人呼吸一滞。 每块瓷砖都不同。有繁复的几何花纹,有细腻的花鸟图案,有简单的海浪波纹。蓝色的深浅也千变万化——从近乎白的浅蓝,到深得发黑的靛蓝。 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坐在工作台前,用极细的笔在一小块瓷砖上描画。见他们进来,他抬起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了句“下午好”,又低下头继续创作。 沈怀在店里慢慢走着,低头读着那些瓷砖。 许清子跟在后面,被那些蓝色淹没。她忽然想起电车上的对话——关于不存在的蓝。 “你在找什么样的感觉?”她轻声问。 “给周教授的礼物,像河水流淌过手心。”沈怀微微一愣,停在了一排瓷砖前。这些瓷砖的图案很简单:一边是伸出的手,另一边是层层叠叠的水波纹。 他拿起一块,对着光看。阳光透过窗户,在瓷砖表面跳跃。 “他公寓的书房窗对着特茹河,”沈怀说,“但他很少真正去看。总是埋在一堆书稿里。” 老爷爷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选好了?” “嗯。”沈怀拿着那块瓷砖走过去,“请帮我包起来。要小心些。” “送人?” “嗯。送给一位长辈。” 老爷爷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牙齿。他接过瓷砖,用柔软的棉纸仔细包裹,再放进一个朴素的纸盒里。 “他会喜欢的,”老爷爷说,“这图案简单,但耐看。像河水,每天都在流,但每天都不一样。” 付钱的时候,沈怀从钱包里拿出纸币。老爷爷找零,指甲缝里还留着蓝色的颜料痕迹。 走出店门,阳光刺眼。沈怀把纸盒小心地放进帆布包里,调整了位置,确保不会碰撞。 “周教授和你妈妈很熟吗?”许清子问。 沈怀沉默了片刻,才说:“他们是大学同学。周教授是我妈妈的初恋。” “然后呢?” “然后……”沈怀顿了顿,“周教授为了研究来了葡萄牙,一待就是三十年。她留在国内,过着别人期待的生活。我和周教授都喜欢写信,于是一直保持着联络。我从周教授那里学的东西,比父亲教我的多得多。” 他说得很简略,但许清子听出了故事的空隙——那些没被说出的部分,或许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沿着小巷往回走。午 “他们还会见面吗?”许清子忍不住问。 “每年周教授回国一次,我妈妈会去接机。”沈怀说,“一起吃顿饭,聊聊学术,聊聊葡萄牙。然后周教授又飞回来。” “就这样?” “就这样。”沈怀的声音很平静,“有些关系……不需要更多了。知道对方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就够了。” 这大概就是那种“瞭望塔”式的关系——可以远远地看见,可以分享风景,但不能真正走进彼此的生活。 她忽然觉得很伤感。为周教授,为沈怀的妈妈,也为所有那些保持着恰距离的关系。 “但你不觉得……可惜吗?”她问,“如果明明可以更近一些?” 沈怀停下脚步。他们正站在一个小广场的边缘,中央的喷泉水声淙淙。 “许清子同学,”他没有看她,“不是所有靠近都是好的。有时候,保持距离才是对彼此最大的温柔。”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清澈的黑色,像深潭,映不出底。 “有些东西,太近了会碎。就像这些瓷砖,要小心翼翼地包裹,才能完好地带给想给的人。” 他说完,慢慢往前走。 许清子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浅蓝色的衬衫在阳光下发着柔和的光,肩膀的线条清瘦却挺拔。 她很想问他:那你呢?那我们呢? 但她没有问出口。 有些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打破了某种平衡。 --- 回到公寓时,已是傍晚。夕阳把特茹河染成一片熔金,对岸的建筑物轮廓在逆光中变成黑色的剪影。 沈怀把给周教授的礼物放在书架上,和其他书摆在一起。 然后他们决定外出觅食,不提前做功课,只是凭着感觉,选择了路边一家小小餐厅。 他们选了一个风很舒适的地方坐了下来。 “沈怀。”她开口。 “嗯?” “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在电车上……帮我按住帽子。” 沈怀翻看菜单的动作顿了顿。很细微的停顿,几乎察觉不到。 “不客气。”他说,声音平静,“只是顺手。” 只是顺手。许清子在心里重复这个词。是的,只是顺手。就像帮同学捡起掉落的笔,就像为老人推开沉重的门——只是顺手做的,正确的事。 没有特别的意义。 他们的菜还没有上,但是四周早已飘满了独属于海边小镇的食物香味,有些咸,但很好闻。 许清子想,或许这就是他说的“让瞬间选择自己”。这个夜晚,这块小小的餐桌,这片灯光,这些食物的味道——它们会自己沉下去,成为河底那些不会被冲走的石头。 在很多年后的某个夜晚,当她闻到类似的味道,或者看到类似的灯光时,这个瞬间会自己浮上来。 带着今天的温度。 她偷偷看了一眼沈怀。他正用吸管搅动高脚杯里的柠檬水。 然后他抬起头,发现她在看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涟漪,很快就散了。 但许清子记住了。记住了那个笑容,记住了这一刻心里涌起的、柔软而酸涩的感觉。 “对了,还没有问过,你喝酒吗?”沈怀打破了沉默。 “啊……我没喝过,我记得初中在超市买东西送了一罐菠萝啤,我喝了之后就晕晕的,就再也没喝过酒。” “我也是,”沈怀笑了,“但是我想尝试一下,或许我们明天可以去逛逛酒吧?” “但我们都是第一次的话……”许清子有些顾虑。 “总是会有第一次的,这次旅行本身也是第一次。我想趁着这次机会,多体验之前没有的生活。”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没有不去的理由。”许清子说。 “那多谢你了,许清子同学。”他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 许清子发现,他礼貌性微笑的时候,脸会上扬,一边的嘴角会习惯性的翘高一点,而他真心高兴的时候,反而会把头低下去,像是不想让人发现,但是嘴角的弧度更高,嘴角也是平齐的。 或许不是虚伪,而是一种疲惫与倦怠,让他难以产生热烈的感情。 他太平静,没有悲伤,自然没有相应的快乐。 为什么?她不禁想。 她想了解他,不只是和他一起旅行。她想倾听他的心声,想知道他所有在乎的往事,想知道他的忧郁与疲惫从何而来,想知道完美的沈怀背后真实的自己。 爱是喜欢一个人的全部,没有完全地看见他,她如何像他说的那样确定她的爱? 第9章 第 9 章 回到公寓时,里斯本的夜已沉入一种天鹅绒般的深蓝。电车叮当声远了,巷子里的灯光次第熄灭,只剩特茹河对岸零星的渔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呼吸。 沈怀开了客厅那盏老旧的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在书墙前铺开一个温柔的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拿出了一本书。 “《月亮与六便士》。”沈怀走回沙发,在另一端坐下,将书放在两人之间的书桌上。“我最喜欢的书。周教授也很喜欢。他说,每个年轻人都该在某个时刻读这本书,然后在很多年后重读,看看自己变了多少。” 许清子看着那本书。她在高中的图书馆里见过中译本,但从未翻开。那时候她觉得这种“名著”离自己太远,是那些会谈论哲学和艺术的、像沈怀那样的人读的书。 “你读过多少遍?”她问。 “很多很多遍。”沈怀轻轻翻开封面。扉页上有一行字,是不同于书店印刷的、流畅的英文手写体:“给沈怀——愿你的月亮不在天边。周明远,2019年夏” “第一次读时,我觉得思特里克兰德是个英雄。”沈怀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为了艺术抛弃一切,几乎没有人做得到。他最疯狂,最纯粹,因此遗憾。” 他翻到第一章,手指停在某段文字上。“你读读这里。” 许清子凑近。昏黄的光线下,英文句子像一条安静的河,在泛黄纸页上流淌: “美是一种奇妙、不可思议的东西,艺术家经过灵魂的折磨,从宇宙的混沌中创造出来。可美一旦创造出来,它就不是对所有人都美的。要想认出它来,你必须重复艺术家的那种冒险。这是他对你唱的歌,要想在你的心里重新听到它,你需要知识、敏感和想象力。” 她读得很慢,有些词需要停顿。沈怀耐心地等着,看着那些他无数遍重复的文字。 “艺术……是燃烧生命的豪赌,他们舍弃一切,只希望世界听见他们内心的声音。而斯特里克兰德,到死都没能如愿,他的作品…还被资本家当作赚钱的工具……”她觉得内心被触动了,一种比爱情更悲壮宏大的,有关生命与意义的命题。 沈怀向后靠进沙发,闭上眼睛片刻。落地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睫毛在下眼睑投下细密的阴影,有种破碎的美感。 他睁开眼,“真正的美是艺术家从自己灵魂的混沌中挣扎出来的东西,你要理解它,就必须某种程度上重复他的挣扎。所以我觉得,真正的美总是破碎的,因为一切总是要消逝,不存在圆满一说。可以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因为真正的世界,本就不堪、恶臭、腐朽,他们看见,但无能为力。所以他们愤恨,将思想倾注于自己的作品。毛姆不止在写斯特里克兰德,更是在写他自己,写社会下人的挣扎。” “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是浪漫的,他挣脱了社会的束缚去追求自己的月亮。可在真正的现实里,六便士不是选择,而是处境。毛姆是未出逃的思特里克兰德,斯特里克兰德是出逃的毛姆。” 他继续翻页,许清子觉得他心中有什么被点燃了,不再是那种无欲无求的状态。 这次是他读出声,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 “‘家乡’不一定是个地方。”沈怀看向窗外深蓝的夜空,“它可以是一种状态,一种感觉,一种你只有在创作时——或者爱时——才会短暂抵达的归属感。” “思特里克兰德在伦敦时,在巴黎时,甚至在塔希提的早期,他都在流浪。”沈怀继续说,目光回到书上,“不是因为他在不同的地方,而是因为他没找到那个能让他停下寻找的‘东西’。直到他开始画画——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画——他才算回家了。” “即使那让他失去一切?” “正因为他愿意失去一切。”沈怀的声音里有种罕见的激动,“对有些人来说,那个‘家乡’比任何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都重要。他们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许清子想起书中那些残酷的描写——思特里克兰德如何离开妻子孩子,如何伤害帮助他的朋友,如何最后在塔希提的丛林里病死。那真的是“英雄”吗?为了自己的月亮,把周围所有人的六便士都踩碎? “但你不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吗?”她问出了困惑。 “自私。”他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它的味道,“是的,从世俗角度看,思特里克兰德是自私的。但毛姆没有在评判,他只是在呈现——呈现一种极致的、几乎非人的追求。” “而且,世俗,就是对的吗?我们被困在社会编织的巨网中,维持着这个巨大机器的运作。可是,我们每个人,谁敢说自己从中获得了真正的幸福?我们获得了一切,失去了自由。 那个‘月亮’就是自由。斯特里克兰德不顾一切地画画,是因为他在作画中,甚至只是作画的某个瞬间,寻找到了灵魂的自由。他真正要的不是画画,而是自由。他追求的也不是艺术,而是自由。自由,就像是自我的完全释放。” 他转过身,靠在书架上。半张脸在光里,半张脸在阴影中,许清子甚至能从空气中感到他的激动。 “这本书不是在教我们‘应该’成为思特里克兰德。它是在问:你找到自我了吗?当自我意志和社会意志冲突时,你能承受多大的代价?你愿意为你的‘自由’——无论那是什么——走到哪一步?” 他的问题很重。许清子感到一阵茫然。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出自“自我”的追求。 她努力学习,是因为那是对的;她来旅行,是因为沈怀邀请;她拍照、写笔记,是因为觉得应该记录。但她有什么是自己真正渴望的,渴望到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吗? “我不知道。”她说。 沈怀走回沙发,他呼吸着,像是从精神的撕扯中归来,最后,他的眼神恢复温柔和忧郁。 “没关系。”他说,“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遇到那个问题。这才是常态,不是缺陷。” “那你呢?”许清子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问出她之前一直不敢问的话。 那你呢?你愿意走到哪一步? 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深潭。沈怀的表情没有变化,但许清子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想起他说过的话:“当你生来就在某个位置,当你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人的期待……” “所以你会捡起六便士。”她说,不是提问,是陈述。 沈怀笑了。那笑容很淡,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不是苦涩,更像是一种平静的接受。 “我会捡起我必须捡起的。”他说,“然后,在捡起的间隙,抬头看看月亮。记得它在那里。” 他坐回沙发,重新翻开书。这次他翻到很后面的部分,塔希提的章节。 “但思特里克兰德不一样。”他指着一段文字,“他连六便士都不要。他只想要月亮——哪怕那意味着饥饿、疾病、孤独,甚至死亡。” 他读出声,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创造了一个世界,看到了它的美好。然后,他既骄傲又轻蔑地摧毁了它。” 读完后,他合上书。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分明。 “这就是最残酷的地方。追求自由的路上,没有人会理解你,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是个疯子。”沈怀说,手指轻轻摩挲着书封,“为了短暂的灵魂的自由,斯特里克兰德不断创造,不断摧毁。他获得短暂而极致的幸福,也用漫长的痛苦作为代价。” “为什么要摧毁?” “因为它们在完成的瞬间,就已经死了。”他慢慢说,“创作的过程是活的——你在挣扎,在选择,在犹豫,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搏斗。但一旦完成,它就固定了,成了过去时。而你当时自由的感受,也永远消失了。” 他的话让许清子想起今天在电车上,他说关于“瞬间”和“记忆”的那些话。 “所以你不喜欢完成?”她问。 “我喜欢过程。”沈怀纠正,“喜欢‘正在成为’的状态。至于结果,只是过程的墓碑。但现在,一切好像反了过来。” 他说“墓碑”时,语气很平静,但许清子感到一阵寒意。她忽然想起他弹琴时——那些即兴的旋律,那些不按谱子弹的音符。是不是也因为,一旦谱子固定了,音乐就死了? 许清子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认识沈怀以来,他说话最多、最深入的一次。 不是关于旅行,不是关于风景,而是关于自由、社会和选择。 “谢谢你。”她轻声说。“谢谢你和我说这些。我知道这些对你很重要。” 沈怀静静地看着她。落地灯的光在他眼中闪烁,像深夜海面的波光。 他说:“对我重要,和你没有关系,许清子同学。你会思考出你的人生哲学,我只是引路人。” 他站起身,走向厨房。“要喝点什么吗?热巧克力?周教授留了一些很好的可可粉。” “好。” 沈怀在厨房忙碌时,许清子拿起那本《月亮与六便士》。书页间偶尔有铅笔写下的批注——是沈怀的字迹,飘逸有力。有些是英文,有些是中文,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符号。 她翻到最后一章。写思特里克兰德死后的那部分。空白处有一行铅笔字: “他永远捞不到他的月亮,即使舍弃所有六便士。” 许清子用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 沈怀端着两杯热可可回来时,看见她在看批注。 “那是第一遍读时写的。”他说,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很幼稚。” “不幼稚。”许清子抬起头,“很真实。” 热巧克力的香气弥漫开来,混合着旧书页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温暖的气味。 沈怀在她对面坐下,握着杯子。 “这本书最残酷的真相是,”他缓缓开口,“我们无法成为斯特里克兰德,于是我们只能仰望,仰望自由。毛姆编造了一个获取自由的途径,‘画画’。可我们找不到。” “那……我们永远得不到自由吗?”许清子问。 沈怀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他们安静地喝着热巧克力。窗外的里斯本已经完全入睡,连河对岸的渔火都熄灭了。只有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银色的细线。 “许清子。”沈怀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些。” “为什么……” “一旦清醒,一旦觉得不自由,一旦从社会灌输给你的意义中跳脱出来自己思考,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沈怀看向她,眼神复杂。 我不甘你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可让你成为清醒的囚徒,真的是对的吗? 是非对错,善恶曲直,本就没办法绝对评判。 其实,也只为我一己私欲罢了。 希望有人能懂我。 希望在最后,不必隐藏,不必伪装。 他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站起身。“该睡了。明天我们要早起去辛特拉。不用在意我说的那些,如果你没想明白的话。” “这本书,可以借给我看吗?”许清子轻轻拿起《月亮与六便士》。 “当然可以。”沈怀微微一笑。 他走向卧室,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过头:“这本书送给你了。” 许清子愣住了:“可是……” “书需要被新的人阅读,这是它的意义。”沈怀微笑,“祝你做个好梦。” 说完,他关上了门。 许清子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本不算厚的书。 她走到自己的卧室,把书放在床头柜上。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正好落在深蓝色的封面上。“月亮与六便士”几个烫金字在月光下微微反光。 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沈怀说的话——关于自由,关于社会,关于代价。 他教她的,不仅仅是一本书的思想,而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 而她隐隐感觉到,他教她这些,不是因为这是“正确的事”,而是因为他希望,在她未来的人生里,能想起今晚,想起这本书,想起他说的话,找到自我,追求自由。 她侧过身,看着窗外的那弯月亮。细瘦的,银亮的,挂在里斯本的夜空上。 她忽然想,也许对沈怀来说,他自己就是那个不得不一直待在六便士世界的人。但他依然在间隙里抬头看月亮,依然在教别人关于月亮的道理。 这本身,就是一种温柔到令人心碎的坚持。 许清子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最后一丝清醒里,她决定明天要开始做一件事:不再只是记录沈怀说了什么,而是真正理解他为什么说这些。 还有,找到自我。 月光静静流淌,整座城市沉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