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日,天色是干净的鱼肚白,晨光稀薄,空气中还残留着夜露的清凉。
妈妈帮她最后整了整衣领,爸爸也难得地早起,站在门口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玩,注意安全,每天记得打电话。”妈妈叮嘱着,眼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为她高兴的微光。出租车到来时,她抱了抱妈妈,转身钻进车里,没有太多伤感的拖沓。后视镜里,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清晨安静的街角。
抵达机场国际出发层时,沈怀已经到了。
他身旁放着一个简约的深灰色旅行箱,穿着浅米色的亚麻衬衫和同色系长裤,整个人像一缕安静的晨光。一位穿着黑色西装、举止干练的中年男士静立在一米之外。
看到许清子,沈怀朝她挥了挥手。
“我们进去吧。”沈怀走到她身边,声音平和。他的目光掠过她略显疑惑的脸,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简洁地说:“我妈派来的,看我们安全上飞机了就走。”
通过安检,进入候机区,那位助理将行李托运凭证交给沈怀后便告辞离开,他的任务好像确实只是确保他们的安全。
沈怀选了两张靠近窗边的座位,将随身背包放在旁边。
“第一次坐长途飞机?”他问,递给她一瓶刚从旁边柜台买的、瓶身上凝着细小水珠的矿泉水。
“嗯。”许清子点头,接过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更清醒了些。她偷偷看他,发现他正望着窗外一架正在滑行的飞机,侧脸平静,眼神有些放空。
“我带了本书,”他忽然转过头,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月亮与六便士》,“不过,更值得看的是外面。”他指了指窗外,“等飞上去,你会看到云海。那是地面上永远看不到的风景,像另一个静止的国度。”
登机后,他们的座位是相邻的。沈怀选了靠走廊的座位,许清子坐在了窗边。
当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最终挣脱地心引力昂首爬升时,许清子有些紧张,却发现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望向窗外。城市像精致的模型般迅速缩小,道路变成细线,然后,一切被蓬松浩渺的云层覆盖。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将云海染成无边无际的金色雪原,壮阔、寂静,美得不真实。那一刻,地上所有的纷扰、母亲的叮嘱、精密的安排,似乎都被这纯粹的物理高度隔绝了。
沈怀大部分时间在看书,或望着窗外出神。飞行平稳后,机舱灯光调暗,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宁静。
许清子有些困倦,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沈怀似乎许久没有翻动书页。她悄悄睁开眼,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合上了书,正静静地看着她这边——或者说,看着她这一侧舷窗外的黄昏。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那层惯常的温和沉静像是暂时离他而去,露出底下某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眼睫微动,转回头,对上她的视线。
“吵醒你了?”他问,声音比平时更轻软一些,带着长时间未开口的微哑。
许清子摇摇头。
“还有很久,”他取出一张叠好的薄毯递给她,“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
飞行在持续。许清子半睡半醒间,感到沈怀似乎起身离开了座位几次。
飞机开始下降,穿过云层,下方出现深蓝色绸缎般的海面,以及海岸线上珍珠般散落的灯火。机长广播传来,用葡语、英语和中文依次播报:里斯本即将抵达。
他们收好随身物品,准备下飞机。
“我们到了,”他转过头对她说,窗外里斯本机场的灯光,映亮他半边脸庞,那双眼眸在夜色与灯光的交界处,显得格外幽深。
舱门打开,欧洲夏夜微凉而陌生的空气涌入。许清子跟着沈怀走下舷梯,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身后是跨越洲际的漫长飞行,前方是沉睡中的古老城市,短时间跨越了这么远的地域,让她有些恍若隔世。但身边的少年,消解了她初到陌生城市的迷茫慌乱。
她拿出手机给家人报了平安,也有点奇怪,沈怀好像根本就没有带手机。
里斯本机场的灯火在夏夜中显得温暖而慵懒,空气里有淡淡的、类似海风与咖啡混合的陌生气息。取行李的过程顺利,沈怀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步履从容地领着许清子走向到达厅外。
没有车在等候。沈怀在路边停下,从随身包里拿出周教授给的地址和一张简易地图,就着路灯看了看。“不远,”他说,“穿过前面那个小公园,再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走一段,就能看到公寓所在的街区。行李不多,我们走过去?刚好感受一下夜晚的空气。”
他的提议自然随意,像是在邀请她进行一场小小的夜间散步。许清子点点头,跟在他身侧。
夜色中的里斯本安静得像一首低吟的摇篮曲。路灯昏黄,在古老的碎石路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们拖着行李箱,轮子碾过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是这静谧夜里唯一的音乐。经过的小公园里,树影婆娑,隐约可见长椅上依偎的情侣轮廓。远处传来模糊的电车铃声,悠长而怀旧。
沈怀走得不快,偶尔会停下脚步,辨认一下方向,或是指给她看路边一栋建筑外墙上大片繁复的蓝色瓷砖画。“Azulejos,”他轻声说,“白天看会更清晰。不过夜晚有灯光的时候,阴影让图案有了另一种深度。”
许清子注意到,自踏上里斯本的土地,他周身那种在机场时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紧绷感,似乎正在缓慢地溶解在这异国的夜色里。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栋有着淡黄色外墙、装着墨绿色百叶窗的老式公寓楼前。
楼层不高,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用铁艺装饰的门廊。沈怀找出钥匙,打开厚重的木门。
没有电梯。楼梯是木质的,狭窄而盘旋,踩上去发出亲切的“吱呀”声。
沈怀提起了两人的行李箱,走在前面。
楼道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了木头、灰尘和淡淡熏香的味道。
打开公寓的门,一股清凉的、带着些许尘封气息的空气涌出。沈怀摸索着打开灯,暖黄色的光线瞬间充满了小小的门厅。
公寓不大,但到处都是书——塞满墙壁的书架、堆在矮几上、甚至散落在窗台边。家具多是深色木头,样式古旧但保养得当。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和一张巨大的、手绘的里斯本地图。最吸引人的是客厅外那个小小的半圆形阳台,铸铁栏杆上攀着茂盛的绿植,此刻正对着夜色中波光隐约的特茹河。
“就是这里了。”沈怀放下行李,走到阳台边,推开了玻璃门。
湿润的、带着河水气息的夜风立刻吹了进来,拂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片刻,然后转过身,脸上是长途飞行后略显倦怠,却异常宁静的神情。
他说,目光扫过满屋的书:“周教授曾经给我写信的时候说,这里有他一半灵魂。”
房间很快分好了——两间相邻的卧室,共用一个小小的卫生间。许清子的房间窗户对着内院,更安静;沈怀的则朝向街道,能听到远处偶尔传来的电车声。各自安顿好简单的行李,已近当地时间午夜。
许清子毫无睡意,时差和新鲜感让她精神亢奋。她走到客厅,发现沈怀也没睡。他正站在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排书脊,抽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诗集。
“佩索阿,葡萄牙的灵魂。睡不着的话,可以读读这个。”他将书递给她,自己则走到阳台边,靠在门框上,望着远处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沉默下来。
许清子接过诗集,在沙发一角坐下,就着落地灯柔和的光线,随意翻看。
异国的文字她看不懂,但那些版画插图和奇特的排版本身,就像一种沉默的语言。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隐隐约约的、这座城市沉睡时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沈怀的声音很轻地响起,仿佛怕打破这份宁静:“明天我们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去河边走走,或者找个地方喝杯咖啡,慢慢的就好。”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许清子从未在别人话语中听过的、近乎温柔的征询。
“嗯,好。”她轻声回应。
那一晚,许清子在陌生的床上躺了很久才入睡。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客厅里传来极轻的、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那声音很轻,很缓,像月光在流淌,然后渐渐沉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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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的第一个清晨,是被窗外的鸟鸣和远处悠扬的教堂钟声唤醒的。
许清子走出房间时,发现沈怀已经起来了。他正站在那个小阳台上,背对着客厅,面对着洒满金色阳光的特茹河。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卡其裤,安静地注视着河面上往来的船只和晨光中轮廓逐渐清晰的大桥。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晨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早,”他微笑,“睡得还好吗?”
“周教授写过附近有一个老太太开的小面包店,她做的葡式蛋挞据说比贝伦区那家百年老店更得本地人喜爱。你想去试试吗?”
那家面包店藏在一条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窄巷里,门面极小,柜台玻璃后摆着几种简单的糕点,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黄油和糖的甜香。沈怀用简单的葡语跟柜台后笑容慈祥的老太太交谈了几句,很快,两杯浓郁的手磨咖啡和四个热腾腾、表面带着焦糖色斑点的蛋挞被放在小托盘里递了出来。
他们在店外一张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小圆桌旁坐下。
蛋挞的外皮酥脆得掉渣,内馅滑嫩香甜,带着恰到好处的焦香和肉桂味。
沈怀吃得很慢,很专注。
“周教授说,认识一座城市,要从它的清晨和它的味道开始。”他喝了一口黑咖啡,微微眯起眼,看向巷口被阳光切割出的明亮光影,“我觉得这座城市就像黑咖啡,慢慢的回甘。”
许清子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品尝。
“这样的旅行很好,”沈怀目光投向巷子尽头更广阔的天空与河的方向,“沿着河边,随意走走,看到有趣的巷子就拐进去,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
“嗯,”她说,“比我之前和家人朋友的特种兵旅游好多了。”
“我也觉得,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旅行。”沈怀说。
“这也是你的第一次?”许清子歪头,问道。
“嗯,第一次。以我的想法旅行,而不是陪着朋友或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