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朝王府内一片沉寂,只余秋雨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
邬絮躺在榻上,睡意浅薄。
自从半年前遵旨嫁入这府中,成为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渐趋沉寂的七皇子宋常玦的正妃,她便习惯了这般警醒。
这桩婚事,于她而言,是家族需要,亦是她深藏于心底多年夙愿的意外达成。
许多年前,一次遥远的宫宴惊鸿一瞥,那位凯旋少年的英姿便已刻入她心。
只是她那时并不能奢求这桩婚姻,只因她是庶女,而对方却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
前些年宋常玦战败,当今太子急着进言,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有了这桩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婚姻。
然而,夫君待她,始终是礼节对于温情,她亦安分守己,不敢奢求更多。
突然,府外传来一阵极其沉重的杂沓脚步声,伴随着铁甲碰撞的响声,闯入这寂静的雨夜。
可那不是府中侍卫的巡逻声。
邬絮心头猛地一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让她瞬间清醒。
她几乎是弹坐而起,随手抓起一件外衫披上,赤着脚便冲出了房门。
廊下冷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她却浑然不觉,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书房方向。
那里是宋常玦平日歇息和处理事务之所。
声音正是从那边传来的,邬絮一步一步朝书房方向去,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还夹杂着低沉的呵斥与对峙声。
她再顾不得仪容,礼节,沿着回廊疾步奔去,越靠近书房,她的心越是冰冷。
庭院之中,火把跳跃,映照出无数铁甲禁军森然的身影,禁军已将书房围的水泄不通。为首的将领手持一枚令牌,正对着书房门口那个她熟悉的身影。
将领大声宣读着旨意:“七皇子宋常玦接旨!涉嫌勾结敌军,密谋不轨,证据确凿!即刻褫夺封号,押入成正寺,听候发落!”
邬絮跪着听那些字,却怎么也听不懂,想直起身子却像被定格了一般。
勾结敌军?密谋不轨?这简直是是天方夜谭!
她再清楚不过,她被许婚给宋常玦是朝廷中有人算计,那想必这次朝廷上的人不想让宋常玦活了。
宋常玦或许因昔日军功引来嫉恨,或许因性格刚直触怒圣心,但谋逆二字,绝无可能。
只是她一介妇人,并不知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何事。
邬絮看见宋常玦挺拔的背影在火光下微微一震,随即是他压抑着无尽怒火与屈辱的辩驳:“荒谬!本王从未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们要拿人,那证据何在?”
然而,回应他的,是禁军统领冰冷的面孔和更进一步的逼迫。
两名士兵上前,欲动手扭押他。
“住手!”
一声清叱脱口而出,带着连邬絮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决绝。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拨开身前阻挡的士兵,踉跄着冲到宋常玦身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在了他与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军之间。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外衫,邬絮身体抖了抖,她抬起头,直盯着那名将领,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却字字清晰:“殿下乃天潢贵胄,纵有嫌疑,亦未定罪,岂容尔等如此无礼!”
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身后宋常玦投来的目光。
宋常玦或许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安静得几乎被忽视的王妃,此刻会毅然决然地挡在他面前。
将领眉头一皱,语气稍缓,但依旧强硬:“王妃,此乃陛下严令,末将奉命行事,还请王妃莫要阻拦。”
“邬絮,退下。”
宋常玦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命令,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许是担心邬絮受了牵连。
宋常玦轻轻推开了她护在他身前的手臂,那触碰短暂而坚定。
邬絮回头看着他,看着他即便身处绝境,依旧自行整理了一下衣袍,维持着皇子最后的体面。
他环视周围惶恐的仆从,最终,目光落在邬絮苍白湿透的脸上。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近乎无望的嘱托:“妻待在府中,……等我回来。”
雨水冰冷,顺着邬絮的脸颊滑落,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她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大门,那里早已没有了禁军的踪影,也没有了宋常玦的背影。
火把留下的光晕仿佛还在眼前跳跃,衬得此刻的黑暗愈发死寂。
“王妃……王妃,雨大了,快回屋吧,仔细着了凉……”莲香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起,手中的伞尽力倾向她,自己的半边身子却早已湿透。
邬絮仿佛没有听见。
那句“等我回来”像咒术般在她脑海里盘旋,每一个字都透着无望的气息。
成正寺……
那是关押宗室罪臣的地方,进去的人,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更何况宋常玦的罪名是勾结敌军这种诛九族的大罪。
邬絮猛的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想起父亲在她出嫁前那声沉重的叹息,想起嫡母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们都清楚,她这枚棋子,嫁过来就是充作摆设,甚至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累赘。
如今宋常玦倒台,她这个毫无根基的庶女王妃,下场只怕还不如他好看。
是跟着被清算,还是被送回母家,在唾弃中了却残生。
不,不能这样。
一股莫名的力气忽然从心底涌起,支撑着邬絮几乎软倒的身体。她推开莲香试图搀扶的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去书房。”
“王妃?”莲香愣住了,这时候去书房?
“我要去书房,”邬絮重复了一遍,眼神不再空洞,变得坚定,“现在。”
书房里还维持着宋常玦被带走时的凌乱。
地上有带泥的脚印,桌案上的公文散落着,一盏冷掉的茶倾覆,深色的茶渍洇湿了摊开的一本书册。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宋常玦身上的那点清香,以及方才禁军带来的泥草味。
邬絮看着散落的公文,心里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的无法呼吸。
她挥退了想跟着收拾的莲香,独自一人,开始一点点整理这满屋狼藉。
邬絮拾起地上的书册,用袖子小心擦去水渍,将散落的公文归拢,试图恢复它们原有的顺序。
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也是唯一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式。
就在她整理书案最底层的抽屉时,指尖触碰到一处微小不寻常的凸起。
她心中一颤,仔细摸索,发现那抽屉底板似乎比旁边略高一些。她用力一按,一小块木板弹起,露出下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
夹层里,没有预想中的密信和印信,只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普通宣纸。
邬絮的心跳骤然加速。她颤抖着手,将那张纸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宋常玦那熟悉而提拔的字迹,墨还未干,显然是方才禁军来之前就写了。
“府中恐有变,若吾遭不测,愿妻带上休妻书速离,自保为上。子慎。”
邬絮拉开抽屉,休妻书掉在了地面。
刹那间,邬絮的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原来……你早就料到了今日。”邬絮哭的泣不成声,守在房外的莲香进来搀扶着她坐在案前。
“王妃……”莲香从地上捡起掉落的休妻书。
邬絮攥紧手中的宣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莲香,王爷他……他说让我自保离开他。”
莲香站在一旁拿着那封休妻书,没说话,只静静给邬絮递帕子。
邬絮看着宣纸上的文字,眼前越来越模糊,可那几句话像屋外的雷,劈开了她心底压抑多年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处境,或许也猜到了若他遭不测,那府中上下都会被牵连。这休妻书和字条,是给了邬絮一个选择,她是选择自保可以离开的。
可他让她自保,她就真的独自偷生吗?
邬絮拿过莲香手里那封休妻书,往烛火旁点燃了那封休妻书。
“王妃?”莲香诧异开口。
邬絮看着那封休书化为灰烬,转身擦干了泪:“莲香,我累了,回卧房吧。”
她想起了多年前宫宴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她不相信那样好的人会通敌。
“莲香,你觉得……王爷还能回来吗?”邬絮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双眼,却问着身后替她梳发的丫鬟。
莲香手顿了顿,又继续给邬絮梳头:“王爷若是蒙冤,那定能回来的。”
邬絮盯着自己的眼睛:可是怎么证明呢,我要把他救出来。
“王妃,先去歇息吧。”莲香放下手中的梳子,扶着邬絮到了床边。
-
第二日,天色未亮,雨已停歇,空气中弥漫着秋雨后的寒意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朝王府被封,气氛凝重,仆从人人自危。
邬絮以归宁探望病中母亲为由,动用了皇子妃的特权,在几名禁军的护送下,回到了宰相府。
府中众人看她的眼神各异,有怜悯,有疏离,更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嫡母畏着当前形势,只敷衍地见了她一面,言语满是划清界限的意味。
邬絮并不在意,她请过嫡母后径直去了生母柳氏居住的偏僻小院。
柳氏见到她,未语泪先流,紧紧抓着她的手:“我女,你怎回来了?如今那府中,你可安好?”
“母亲,”邬絮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屏退了左右,压低声音,眼神坚定,“女儿今日回来,只问您一件事。”
她再次确认了周围下人全都退下了,嘴倾在柳氏耳边:“出嫁前,您给女儿的那枚青玉玉佩,说危急时刻可去城南济世堂寻一位姓李的老先生,您告诉我,凭那玉佩,能否……求到能让人假死的药?”
刘氏闻言,脸色瞬间煞白,惊恐地捂住她的嘴:“絮儿!你疯了!那可是杀头的重罪!你,你就是对他情谊再深!也不必为他做到……”
“我没疯,”邬絮拉开母亲的手,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笑容,“母亲,殿下蒙冤,覆巢之下 无完卵乎。若他死了,女儿也绝无活路。唯有兵行险招,或有一线生机。那玉佩,那李先生,到底能不能信?”
看着女儿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柳氏嘴唇哆嗦着,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点了点头,眼泪滚落:“能……那是你外祖父留下的最后一点人脉……李先生擅制奇药,但药效凶险,若未及时服下解药……”
“足够了。”邬絮深吸一口气,“请母亲帮我。”
当日下午,邬絮动用重金,买通了成正寺一名侍卫,得以在严密的监视下,短暂探视宋常玦。
成正寺不与其他牢狱一般,但还是潮湿的,牢房里,宋常玦靠墙坐着,虽然囚衣染尘,发丝微乱,但脊背依旧挺直。
看到邬絮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蹙眉:“你不该来此。风险太大。”
邬絮没有理会他的责备,她走到栅栏前,隔着冰冷的铁杆,直视着他的眼睛,将那张小心藏好的纸条亮了一下,又迅速收起。
“殿下的叮嘱,妾看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字字句句却清晰,“但妾,不愿独活。”
宋常玦瞳孔微缩,看着眼前这个一夜间褪去了所有怯懦的女子。
“妾有一步险棋,”邬絮不再犹豫,语速加快,“可助殿下假死脱身。但过程凶险,需殿下完全信任妾,且……服下药后,十八个时辰内若未服解药,必死无疑。”
她简略地说出了获取假死药的计划,以及后续如何利用官府验尸,运尸出城的机会,将他替换出来的构想。
宋常玦沉默地听着,目光复杂地落在邬絮的脸上。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看到了超越生死的勇气,也看到了那份他以往从未在意过的深沉情谊。
他留纸条是希望她走,她却选择了一条更艰难危险的路,要来带他一起走。
空气凝滞了许久,牢房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滴水声。
终于,宋常玦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可知,一旦失败,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知道。”邬絮答的毫不犹豫,“但坐以待毙,亦是死路。殿下,可愿与妾,赌这一把?”
她向他伸出手,递上那颗药丸,目光灼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宋常玦看着那药丸,又抬眼看向她坚定无比的眼眸。
他身陷囹圄,昔日门客散尽,至亲猜忌,没想到最后愿意为他豁出性命的,竟是这个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的王妃。
良久,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眼底深处那潭死水,终于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了波澜。
“好。”他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