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柳絮因风起》 第1章 第 1 章 子时刚过,朝王府内一片沉寂,只余秋雨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 邬絮躺在榻上,睡意浅薄。 自从半年前遵旨嫁入这府中,成为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渐趋沉寂的七皇子宋常玦的正妃,她便习惯了这般警醒。 这桩婚事,于她而言,是家族需要,亦是她深藏于心底多年夙愿的意外达成。 许多年前,一次遥远的宫宴惊鸿一瞥,那位凯旋少年的英姿便已刻入她心。 只是她那时并不能奢求这桩婚姻,只因她是庶女,而对方却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 前些年宋常玦战败,当今太子急着进言,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有了这桩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婚姻。 然而,夫君待她,始终是礼节对于温情,她亦安分守己,不敢奢求更多。 突然,府外传来一阵极其沉重的杂沓脚步声,伴随着铁甲碰撞的响声,闯入这寂静的雨夜。 可那不是府中侍卫的巡逻声。 邬絮心头猛地一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让她瞬间清醒。 她几乎是弹坐而起,随手抓起一件外衫披上,赤着脚便冲出了房门。 廊下冷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她却浑然不觉,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书房方向。 那里是宋常玦平日歇息和处理事务之所。 声音正是从那边传来的,邬絮一步一步朝书房方向去,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还夹杂着低沉的呵斥与对峙声。 她再顾不得仪容,礼节,沿着回廊疾步奔去,越靠近书房,她的心越是冰冷。 庭院之中,火把跳跃,映照出无数铁甲禁军森然的身影,禁军已将书房围的水泄不通。为首的将领手持一枚令牌,正对着书房门口那个她熟悉的身影。 将领大声宣读着旨意:“七皇子宋常玦接旨!涉嫌勾结敌军,密谋不轨,证据确凿!即刻褫夺封号,押入成正寺,听候发落!” 邬絮跪着听那些字,却怎么也听不懂,想直起身子却像被定格了一般。 勾结敌军?密谋不轨?这简直是是天方夜谭! 她再清楚不过,她被许婚给宋常玦是朝廷中有人算计,那想必这次朝廷上的人不想让宋常玦活了。 宋常玦或许因昔日军功引来嫉恨,或许因性格刚直触怒圣心,但谋逆二字,绝无可能。 只是她一介妇人,并不知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何事。 邬絮看见宋常玦挺拔的背影在火光下微微一震,随即是他压抑着无尽怒火与屈辱的辩驳:“荒谬!本王从未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们要拿人,那证据何在?” 然而,回应他的,是禁军统领冰冷的面孔和更进一步的逼迫。 两名士兵上前,欲动手扭押他。 “住手!” 一声清叱脱口而出,带着连邬絮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决绝。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拨开身前阻挡的士兵,踉跄着冲到宋常玦身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在了他与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军之间。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外衫,邬絮身体抖了抖,她抬起头,直盯着那名将领,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却字字清晰:“殿下乃天潢贵胄,纵有嫌疑,亦未定罪,岂容尔等如此无礼!” 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身后宋常玦投来的目光。 宋常玦或许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安静得几乎被忽视的王妃,此刻会毅然决然地挡在他面前。 将领眉头一皱,语气稍缓,但依旧强硬:“王妃,此乃陛下严令,末将奉命行事,还请王妃莫要阻拦。” “邬絮,退下。” 宋常玦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命令,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许是担心邬絮受了牵连。 宋常玦轻轻推开了她护在他身前的手臂,那触碰短暂而坚定。 邬絮回头看着他,看着他即便身处绝境,依旧自行整理了一下衣袍,维持着皇子最后的体面。 他环视周围惶恐的仆从,最终,目光落在邬絮苍白湿透的脸上。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近乎无望的嘱托:“妻待在府中,……等我回来。” 雨水冰冷,顺着邬絮的脸颊滑落,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她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大门,那里早已没有了禁军的踪影,也没有了宋常玦的背影。 火把留下的光晕仿佛还在眼前跳跃,衬得此刻的黑暗愈发死寂。 “王妃……王妃,雨大了,快回屋吧,仔细着了凉……”莲香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起,手中的伞尽力倾向她,自己的半边身子却早已湿透。 邬絮仿佛没有听见。 那句“等我回来”像咒术般在她脑海里盘旋,每一个字都透着无望的气息。 成正寺…… 那是关押宗室罪臣的地方,进去的人,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更何况宋常玦的罪名是勾结敌军这种诛九族的大罪。 邬絮猛的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想起父亲在她出嫁前那声沉重的叹息,想起嫡母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们都清楚,她这枚棋子,嫁过来就是充作摆设,甚至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累赘。 如今宋常玦倒台,她这个毫无根基的庶女王妃,下场只怕还不如他好看。 是跟着被清算,还是被送回母家,在唾弃中了却残生。 不,不能这样。 一股莫名的力气忽然从心底涌起,支撑着邬絮几乎软倒的身体。她推开莲香试图搀扶的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去书房。” “王妃?”莲香愣住了,这时候去书房? “我要去书房,”邬絮重复了一遍,眼神不再空洞,变得坚定,“现在。” 书房里还维持着宋常玦被带走时的凌乱。 地上有带泥的脚印,桌案上的公文散落着,一盏冷掉的茶倾覆,深色的茶渍洇湿了摊开的一本书册。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宋常玦身上的那点清香,以及方才禁军带来的泥草味。 邬絮看着散落的公文,心里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的无法呼吸。 她挥退了想跟着收拾的莲香,独自一人,开始一点点整理这满屋狼藉。 邬絮拾起地上的书册,用袖子小心擦去水渍,将散落的公文归拢,试图恢复它们原有的顺序。 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也是唯一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式。 就在她整理书案最底层的抽屉时,指尖触碰到一处微小不寻常的凸起。 她心中一颤,仔细摸索,发现那抽屉底板似乎比旁边略高一些。她用力一按,一小块木板弹起,露出下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 夹层里,没有预想中的密信和印信,只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普通宣纸。 邬絮的心跳骤然加速。她颤抖着手,将那张纸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宋常玦那熟悉而提拔的字迹,墨还未干,显然是方才禁军来之前就写了。 “府中恐有变,若吾遭不测,愿妻带上休妻书速离,自保为上。子慎。” 邬絮拉开抽屉,休妻书掉在了地面。 刹那间,邬絮的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原来……你早就料到了今日。”邬絮哭的泣不成声,守在房外的莲香进来搀扶着她坐在案前。 “王妃……”莲香从地上捡起掉落的休妻书。 邬絮攥紧手中的宣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莲香,王爷他……他说让我自保离开他。” 莲香站在一旁拿着那封休妻书,没说话,只静静给邬絮递帕子。 邬絮看着宣纸上的文字,眼前越来越模糊,可那几句话像屋外的雷,劈开了她心底压抑多年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处境,或许也猜到了若他遭不测,那府中上下都会被牵连。这休妻书和字条,是给了邬絮一个选择,她是选择自保可以离开的。 可他让她自保,她就真的独自偷生吗? 邬絮拿过莲香手里那封休妻书,往烛火旁点燃了那封休妻书。 “王妃?”莲香诧异开口。 邬絮看着那封休书化为灰烬,转身擦干了泪:“莲香,我累了,回卧房吧。” 她想起了多年前宫宴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她不相信那样好的人会通敌。 “莲香,你觉得……王爷还能回来吗?”邬絮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双眼,却问着身后替她梳发的丫鬟。 莲香手顿了顿,又继续给邬絮梳头:“王爷若是蒙冤,那定能回来的。” 邬絮盯着自己的眼睛:可是怎么证明呢,我要把他救出来。 “王妃,先去歇息吧。”莲香放下手中的梳子,扶着邬絮到了床边。 - 第二日,天色未亮,雨已停歇,空气中弥漫着秋雨后的寒意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朝王府被封,气氛凝重,仆从人人自危。 邬絮以归宁探望病中母亲为由,动用了皇子妃的特权,在几名禁军的护送下,回到了宰相府。 府中众人看她的眼神各异,有怜悯,有疏离,更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嫡母畏着当前形势,只敷衍地见了她一面,言语满是划清界限的意味。 邬絮并不在意,她请过嫡母后径直去了生母柳氏居住的偏僻小院。 柳氏见到她,未语泪先流,紧紧抓着她的手:“我女,你怎回来了?如今那府中,你可安好?” “母亲,”邬絮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屏退了左右,压低声音,眼神坚定,“女儿今日回来,只问您一件事。” 她再次确认了周围下人全都退下了,嘴倾在柳氏耳边:“出嫁前,您给女儿的那枚青玉玉佩,说危急时刻可去城南济世堂寻一位姓李的老先生,您告诉我,凭那玉佩,能否……求到能让人假死的药?” 刘氏闻言,脸色瞬间煞白,惊恐地捂住她的嘴:“絮儿!你疯了!那可是杀头的重罪!你,你就是对他情谊再深!也不必为他做到……” “我没疯,”邬絮拉开母亲的手,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笑容,“母亲,殿下蒙冤,覆巢之下 无完卵乎。若他死了,女儿也绝无活路。唯有兵行险招,或有一线生机。那玉佩,那李先生,到底能不能信?” 看着女儿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柳氏嘴唇哆嗦着,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点了点头,眼泪滚落:“能……那是你外祖父留下的最后一点人脉……李先生擅制奇药,但药效凶险,若未及时服下解药……” “足够了。”邬絮深吸一口气,“请母亲帮我。” 当日下午,邬絮动用重金,买通了成正寺一名侍卫,得以在严密的监视下,短暂探视宋常玦。 成正寺不与其他牢狱一般,但还是潮湿的,牢房里,宋常玦靠墙坐着,虽然囚衣染尘,发丝微乱,但脊背依旧挺直。 看到邬絮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蹙眉:“你不该来此。风险太大。” 邬絮没有理会他的责备,她走到栅栏前,隔着冰冷的铁杆,直视着他的眼睛,将那张小心藏好的纸条亮了一下,又迅速收起。 “殿下的叮嘱,妾看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字字句句却清晰,“但妾,不愿独活。” 宋常玦瞳孔微缩,看着眼前这个一夜间褪去了所有怯懦的女子。 “妾有一步险棋,”邬絮不再犹豫,语速加快,“可助殿下假死脱身。但过程凶险,需殿下完全信任妾,且……服下药后,十八个时辰内若未服解药,必死无疑。” 她简略地说出了获取假死药的计划,以及后续如何利用官府验尸,运尸出城的机会,将他替换出来的构想。 宋常玦沉默地听着,目光复杂地落在邬絮的脸上。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看到了超越生死的勇气,也看到了那份他以往从未在意过的深沉情谊。 他留纸条是希望她走,她却选择了一条更艰难危险的路,要来带他一起走。 空气凝滞了许久,牢房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滴水声。 终于,宋常玦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可知,一旦失败,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知道。”邬絮答的毫不犹豫,“但坐以待毙,亦是死路。殿下,可愿与妾,赌这一把?” 她向他伸出手,递上那颗药丸,目光灼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宋常玦看着那药丸,又抬眼看向她坚定无比的眼眸。 他身陷囹圄,昔日门客散尽,至亲猜忌,没想到最后愿意为他豁出性命的,竟是这个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的王妃。 良久,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眼底深处那潭死水,终于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了波澜。 “好。”他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 第2章 第 2 章 宋常玦伸出手,穿过栅栏,接过那颗药丸,紧紧握住了邬絮冰凉的手指。 他将那颗温热的药丸紧紧攥在掌心,深深看了邬絮一眼,眼神透出担忧,最终沉淀为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与决绝。 “保重。”宋常玦哑声吐出两字。 邬絮用力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在昏暗的甬道中显得格外单薄。 临近晨时,成正寺内一如往常的死寂,只偶尔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宋常玦依计,在士兵交班的短暂混乱间隙,将那颗药丸吞下。 药力发作得极快,一股剧痛瞬间席卷四肢,他闷哼一声,蜷缩在地,额角青筋暴起,不多时气息变得微弱,脉搏停滞,面色呈出一种骇人的青白。 …… 晨时。 “不好了!七皇子……七皇子没气了!”前来送水的士兵发现异状,惊慌失措的喊声打破了安静的夜。 邬絮一早就叫莲香去成正寺侧门待着,等寺内一有了动静,莲香马不停蹄的赶回去:“王妃……王妃!王爷没了!” “当真死了?”太子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宋常玦去了的消息迅速传开。 太子宋常锐身着杏黄色常服,居高临下的看着草席上的那具尸身。 寺丞跪地回禀:“回殿下,气息,脉搏全无,身体也已僵硬,确系……身亡。” 邬絮听到莲香此言,心里头先是一松,随即又猛的提起,紧紧抓住莲香的手:“然后呢?尸身呢?” “奴婢走时……看见太子的车往成正寺方向走。”莲香支支吾吾交代了。 邬絮倒是没想到,太子竟去的那么快,随后又拍拍莲香的手背:“你且安排几人办着府中丧事,我出门一下。” 莲香点点头,眼里似有泪花:“奴婢这就去。” 邬絮若无其事的出了府,方向却是去的济世堂。 邬絮等济世堂人走光了,上前去问李纵:“李先生,我昨日跟您要的易容脸皮,您……” “你放心,我给你备好了,”他头也不抬的从柜台下提出一个木箱,“东西都在里面,解药也在。” 邬絮结果木箱先看了几遍,确定没少东西,又将木箱合上:“拿小女谢过李先生了。” “不谢,”李纵又转头去抓药,喉结一动,“你和王爷要的身份我也给你处理妥当了,但你可莫忘记帮我查清交代你的事。” 邬絮在柜台前看着年岁仅大她五岁的男人,然后开口:“定不会忘,今日谢过。” 李纵没再说话,邬絮提着木箱走了去回府中的小道,一路上听了不少闲言碎语。 她眼下也顾不得京中那些八卦,加快脚步往府中赶。 …… 成正寺内。 太子踱步上前,仔细审视着宋常玦苍白的面容,指尖在他颈侧探了又探,那冰冷的触感似乎并无作伪。 但宋常锐还是皱了眉,心中疑虑不减。 他这个七弟,自幼习武,身强体健,怎会如此轻易就在狱中暴毙? 受不住打击?还是另有隐情。 “殿下,即已伏法,按律,该由家属领回尸身安葬。”寺丞小心翼翼说道。 宋常锐摆摆手,眼神锐利:“且慢,七弟虽犯下大罪,终究是天家血脉,如此不明不白死于狱中,本宫需得查明死因,也好向父皇交代。” “将尸身移至义庄检验,定要查出个所以然。”随后,便出了成正寺。 邬絮回府便叫莲香再去打探消息,眼看就只剩几个时辰了,成正寺还没将尸身送回,她心实属不安。 “王妃!”莲香一进门便屏退左右,压低声音,急急回禀,“成正寺那边……太子殿下将王爷尸身送去了义庄,说要找仵作查验,不能让……”王爷不明不白的死了。 “什么?!”邬絮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她只觉眼前一黑。 事到如今,她便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人就真要死了。 邬絮猛的站起身,眼里带着一丝决绝,沉声道:“莲香更衣,备车,我要去义庄见太子。” “王妃!”莲香惊呼,“太子殿下他明显是起了疑心,您此刻前去,岂不是……” “正因起了疑心,我才必须去,”邬絮打断她,声音似有些急躁,“我若不去哭求,表现得全无救王爷之心,岂不更惹人怀疑?” 她迅速褪去钗环,换上素服,不施粉黛,任由脸色显得苍白憔悴。 此刻她不用再掩饰情绪,只用哭就够了。 来到义庄,邬絮不顾侍卫阻拦,直挺挺跪在庄门前,哀声求见。哭声凄切,引得路人侧目。 宋常锐在屋里叫仵作先停了手,他出门打量着跪在门前,哭得几乎昏厥的邬絮,语气听不出喜怒:“弟妹节哀,七弟暴毙,本宫亦感心痛。只是此事蹊跷,还需明查……” “殿下!”邬絮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打断了他,声音哀戚欲绝,“妾身知道夫君罪该万死,可如今他人已经没了!求殿下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给子慎最后的体面吧!让他入土为安,魂魄得以安宁吧!他生前已受尽苦楚,妾身求求您了!”她边说边重重叩首,每一次都撞击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额角很快一片青红。 宋常锐一股温文尔雅的看着她表演,扳指在手指上转动。他确实怀疑宋常玦死的蹊跷,扣下尸身也是想看看谁收到消息最快。 如此,他便看清了,这邬絮哭求,看似合情合理,但他疑虑却分毫未减。 沉吟片刻,他缓缓开口,语气似有松动:“弟妹爱夫心切,本宫理解。罢了,便允你将他领回治丧。” 邬絮绷着的心总算松了,她吸口气,正要谢恩,却听宋常锐话锋一转,带着不易察觉的警告:“只是,七弟之事尚未最终了结,弟妹接回尸身后,当好生治丧,莫要再生出什么风波,以免,徒增烦恼。” “妾身明白!多谢殿下恩典!多谢殿下!”邬絮泣不成声。 她亲自带着府中仆从,将尸身带离了义庄。 邬絮碰到宋常玦躺在棺椁里的手时,手不自觉缩了一下,他的手太凉太僵硬了,如同真的死了一般。 她叫下人仔细抬着那棺椁,送回已被白色装点的朝王府。 灵堂早已设好,棺椁停放在灵堂正中间,哀乐低回,纸钱飞舞,府中上下皆缟素,一片愁云惨淡。 邬絮以最后告别为由,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留在灵堂。 她站在棺椁旁,颤抖着手抚摸着宋常玦冰冷僵硬的面颊,眼泪滴落在他脸上。 邬絮从袖中取出那瓶解药,她尝试倒进宋常玦口中,那滴水却从他嘴角滑落。 邬絮只好一口气把药全倒入自己口中,扶着宋常玦微微起身,用自己的手掰着那僵硬的嘴,将解药灌进他口中。 见宋常玦喝下解药,邬絮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祈祷他快些醒来。 可邬絮不知道,她做的这一切都被灵堂外的人,看的清清楚楚,她只祈祷宋常玦能快点平安醒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邬絮几乎绝望,在自己胸口捶打时,左手掌心中,那只冰冷的手指尖几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邬絮停了手中的动作,猛的低头,对上了宋常玦缓缓睁开的双眼。 那双眼初睁时还有些涣散迷茫,但在看到她满脸泪痕的瞬间,宋常玦迅速恢复了清明,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悸,反手握住了邬絮温热的手。 “子慎?”邬絮几乎要喊出来,又将声音降到只有对方才能听到声线,她哽咽:“你终于醒了……” 巨大的喜悦和庆幸裹挟着邬絮,她几乎要哭出声来,却又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邬絮迅速调整状态,开口却还是哽咽:“子慎,太子明日可能会来,所以这几天便委屈你躺在这棺椁中……” “无妨,”宋常玦撑着棺椁底板微微坐起,伸手抹去邬絮脸颊的泪,“只要过了这七天,我这个王爷就真的死了。” 邬絮被他伸来擦泪的手吓的没敢呼吸,待宋常玦手离开她的脸颊,她才缓慢地呼吸起来:“王爷,七天后,您下葬也得待在棺椁里,我觉得太子定会叫人来盯着的。” 宋常玦闻言只微微皱眉,抬头与邬絮对视,然后叹气:“想想,二哥不会害我的。” “可……” 邬絮欲言又止,眼下这情形,她若是说太子扣下宋常玦尸身,那宋常玦定会觉得太子为他的死担心,且现在并不确定诬害宋常玦的人是不是太子。 她不能太早将结论定下,声音选择了闭口不言。 “可什么?”宋常玦盯着她欲言又止的脸,紧紧握着她的手,“想想,你别想太多了。” “王妃!”莲香在堂外等了不知多久,然后叫了一声。 “嗯。”邬絮轻轻点头,不舍的把手从宋常玦手中抽出来,扶着他躺回棺椁中,“委屈王爷了。” 宋常玦只朝她笑,最后又闭上眼装作死人。 邬絮三步两回头望着那尊棺椁,最后走出灵堂:“莲香,怎么了?” “夫人,”莲香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然后声音颤抖,“我,我刚刚看到了鬼!” 邬絮立马皱起了眉头,她不信鬼神,且这世上何来鬼怪一说,却还是温言细语询问:“世上哪有鬼?你只管说你刚刚看到的。” “刚,刚刚,我看见院子里闪了一个黑影,看着像人,但那影子就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莲香红着眼,不停的看着院子周围,“夫人我没撒谎!” 邬絮闻言,心里涌起一股疑虑,她明明屏退了所有人,一般下人怎会胆大到这种地步。 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的的行动被人盯在眼里。 第3章 第 3 章 “你可看清那人站在何处?”邬絮忽然问。 莲香一愣,仔细回想:“好像是……灵堂西侧的窗下,那棵老桂花树旁边。” 邬絮眼神一凝,她朝灵堂西侧走:“你随我来。” 两人来到灵堂西侧窗下。 昨夜秋雨虽未停,地面仍有些潮湿。桂花树下泥土湿润,果然有几个模糊的脚印。 脚印不深,但轮廓清晰,是成年男子的尺码,靴底花纹独特,并非府中护卫惯常所穿。 邬絮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脚印朝向外墙方向,步幅较大,确似匆忙离去所留。 她指尖轻触泥土边缘,眸光沉沉,不是错觉,真的有人来过,而且极可能是翻墙而入,在此处停留窥探过。 回到房中,莲香仍有些惊魂未定。 邬絮让她坐下,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声音平静:“你自信说说,那黑影什么模样?是男是女?大概多高?” 莲香捧着茶杯,努力回想:“太快了,奴婢……奴婢没看清脸,只瞥见一个轮廓,看身形像是个男子,个子挺高,比咱府中的护卫似乎还瘦削些,一闪就过了西墙,没了踪影。” 西墙外是僻静小巷,翻过去便是邻街。 邬絮沉吟。 府中护卫已被她以守灵需清净为由,大部分调去了前院和门口,内院此时确实空虚。 但寻常小贼,怎敢闯入正在办丧事的王爷府?更何况,那影子若真是探子,身手未免太过敏捷,被发现得又似乎……过于轻易了些。 一个念头浮现。 李纵。 今日邬絮刚从他那里取了易容之物和解药,转头府中就出现可疑人影。是巧合,还是李纵终究不放心,派人来盯着? 可李纵与她合作,所求是她借日后查案之便,帮他暗查一桩旧年悬案,他那位早逝的太医父亲的真正死因。 两人利益暂且一致,他何必多此一举,徒增暴露风险? 但若不是李纵,又会是谁?太子的人? 若是太子派人盯梢,发现她在灵堂的举动,为何没有当场发作?是还没确凿的证据,还是另有所图? 各种猜测在脑海中飞快闪过,邬絮面上不动声色,只对莲香道:“你就当是野猫窜过,你这几日跟着我担惊受怕,眼花了,此时莫要再对人提起。” 莲香不敢多问,点头应下。 打发走莲香,邬絮独坐烛火下,指尖无意识的敲着妆匣。 如果真是有人暗中盯着他们,那只能让暗中盯着的人多盯些人了。 若暗中的人真是太子,那诬陷宋常玦的人,只能是太子。 眼下,宋常玦还需在棺中躺足七日,下葬时更需经过众人耳目,若有心人细查,难保不会看出破绽。 假死药凶险,不可再服,但若有一种药,能让人暂时气息微弱,脉象沉缓,形同重病昏厥,或许能更好的遮掩过去。 翌日一早,邬絮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从侧门出府,绕了几条街,确定身后有人跟着后,才折进了济世堂。 时辰尚早,药堂刚开门,没什么抓药的病人。 李纵依旧在柜台后分拣药材,见邬絮进来,只抬了抬眼,手上动作不停:“东西有问题?” “东西很好,妾身先谢过李先生。”邬絮走近柜台,声音压低,“只是昨夜府中不太平静,似乎进了不速之客,身手颇为了得。” 李纵分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淡:“哦?丢了财物?” “那倒没有。”邬絮看着他低垂的侧脸,“只是觉得蹊跷,我这府上如今这般光景,还有何值得高手惦记?除非是……冲着别的什么来的?” 李纵终于停下动作,抬眼正视邬絮,目光坦荡,甚至带着一丝淡漠的嘲讽:“王妃是疑心我?” 他不等邬絮回答,径直道:“我若想知道什么,自有我的法子,不必用这般拙劣的伎俩,徒惹猜忌。你我之间,眼下是各取所需,你要活路,我要真相,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你的安危,也关乎我的线索不断。” 他的话直接而冷静,撇清关系的同时,也点明了彼此利益的捆绑。 邬絮仔细分辨他的神情,未见心虚和闪烁,心下稍安。 李纵此人,性情孤拐,却有一桩好处,目的明确,不屑迂回,他说不是,大抵真不是。 “是我多虑了。”邬絮从善如流地告罪,转而道,“今日来,是想再向李先生求一剂药。” “何药?”李纵问。 邬絮却不答,忽然伸手,一把扯住了李纵正在分药的手腕。 李纵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僵了一下,错愕地抬头看她。 邬絮手上用力,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眼睛却飞快地朝他眨了眨,目光锐利的瞥向门外某个方向,又迅速收回,脸上瞬间堆起一种刻意又生硬的哀戚。 “李先生……”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我心中实在害怕!王爷才去,府里就……就有人窥探!我一个妇道人家,可如何是好啊?您……能不能常来府里看看,替我壮壮胆也好啊!”说着,另一只手竟还要去抓李纵的衣袖。 李纵被她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和拙劣表演弄得一愣,顺着她方才眼神所示,余光果然瞥见门外街角似乎有人影一闪。 他瞬间明白了邬絮的用意。 只是他独来独往,不善此道。被邬絮扯着,他浑身不自在,手臂僵硬,表情更是呆滞,完全不知该如何配合,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王、王妃请自重……这,这于礼不合……”声音平板,毫无情绪起伏,配合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得格外木讷可笑。 邬絮心里急,手上又暗暗掐了一把,眼神催促。 李纵这才反应过来,应该安抚几句,可他实在不会,绞尽脑汁,才用念药方般的语调生硬道:“您、节哀顺变。府中若需药材,派人来取便是,在,在下是医者,不便频繁出入内宅。” 这番对话漏洞百出,二人举止也很僵硬,跟踪之人若在暗处看着二人背影,甚是亲密,便只能觉得王妃是来私会情人。 邬絮见火候差不多了,后退一步,用袖子掩面,声音依旧带着哭音:“是妾身唐突了……只是妾身心中实在惶恐。” 门外那道人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侧耳倾听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入街角阴影,消失了。 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消失,邬絮立刻松开手,脸上夸张的哀戚惶惑瞬间收起,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出戏从未发生过。 她甚至还顺手理了理方才微乱的袖口。 李纵也迅速抽回手,不自在地动了动被捏过的手腕,脸上那层薄红褪去,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无奈。 “人走了。”他陈述道,声音依旧平淡。 “得罪了,情非得已。”邬絮低声道歉,语气干脆,毫无方才的矫揉造作,“跟踪的人,大概是太子的人。” 随即切入正题:“今日来,是想问问李先生有没有能让人气息微弱的,脉搏沉缓,但对身体无大碍的药,最好能持续几天。”邬絮描述道,“为下葬时准备。” 李纵立刻明了:“此药配制不难,但需几味药材调和,缓其性而不伤本,夫人明日此时来取便是。” “多谢。”邬絮道,“另外,之前所说令尊之事,若有更具体的线索,比如当年可能与哪些宫人,药商往来密切,或曾因何事与人争执,还望告知,查起来也好有个方向。” 李纵目光沉了沉,似在回忆,片刻后才低声道:“当年家父出事前月余,曾私下提过一句,宫中有人以寻常药材之名,索要过几味……不太寻常的东西。但他未言明是何人,只道水太深,不久后他便急症去了,当年负责宫中部分药材采买的,有个姓胡的商人,后来举家迁离了京城,不知去向。” “我记下了。”邬絮郑重道,“待眼前之事稍定,我定当尽力。” 离开济世堂时,日头已高。 街上人流渐多,关于朝王暴毙,王妃悲恸欲绝的议论依稀飘入耳中。邬絮垂首快步而行。 回到府中,莲香上报说太子来过了,邬絮心头一颤,稳住声音道:“可说了什么?” 莲香只摇摇头:“太子给王爷烧了钱,然后便走了。” 邬絮动了口气,随即吩咐莲香:“你先去膳房看看可有什么吃的喝的,一会给我带到灵堂,我去守着王爷。” “是。” 莲香将食盒送入灵堂,关门离开。 邬絮轻轻叩棺椁侧板,宋常玦从内部推开一条缝,接过温热的米粥和水,快速而不失仪态地用完。 “感觉如何?”邬絮低声问。 “无碍,只是躺得僵了。”宋常玦声音低哑,“外面情形?” “太子殿下来过,只烧了纸钱,未多停留。”邬絮简单道。 次日,邬絮如约从济世堂取回一个蜡封的小瓶。 李纵只交代:“服下后两个时辰起效,脉息微弱,体表渐凉,可维持一日夜。” 下葬之日终于到来。 灵柩出府,送葬队伍素白一片,太子宋常锐果然亲至坟前。 仪式将毕时,他忽然抬手:“且慢。” 众人皆静,宋常锐走到棺椁旁,目光落在邬絮身上,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七弟英年早逝,本宫心实痛之。临别前,容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邬絮早料到此节,面上哀戚未变,心中冷静,她垂首哽咽:“殿下请。” 棺盖缓缓移开一道缝隙。 宋常锐俯身,仔细审视其中。 馆内,宋常玦面色灰白,双唇无色,胸膛不见起伏,俨然死去多时之状。 宋常锐看了半晌,指尖在棺木边缘轻轻划过,终于直起身,叹息道:“合棺吧,让七弟安息。” 黄土渐渐掩埋了棺椁,邬絮跪在坟前,哭声哀切,直至众人散去。 次日深夜,邬絮带着两名绝对忠诚于宋常玦的家仆,携带简易工具,悄然来到宋常玦坟前。 邬絮确认四周无人,低声道:“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