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巅,云雾缭绕处,便是翼族的领地。
风铃姮上山跑到最后一道石阶时,晨雾正渐渐散去,露出依着崖壁凿刻而成的层层木制楼阁。那些建筑依山而建,廊桥相连,有些屋檐下还垂挂着风干的药草与羽毛编织的饰物。最引人注目的,是时不时从云雾中掠过的身影,翼族人舒展着深浅不一的羽翼,在峭壁与楼阁间自如穿梭,如同林间飞鸟。
她摸了摸腰间,动作忽然僵住。
令牌不见了。
那块刻着典狱署纹样的铜牌,昨夜分明还系在腰带上。风铃姮闭眼快速回忆,追捕九婴跑了百里路,沿途翻越三道山梁,途中只在溪边俯身饮过一次水……九婴,只能是九婴。那个狡猾的逃犯不仅从监狱溜走,甚至偷走了她的身份凭证。
没有令牌,她便无权要求翼族协助搜查。按照律法,典狱官跨境追捕需向当地部族出示凭证,否则可视同擅闯。
风铃姮站在翼族聚居地的入口石坪上,晨风卷起她的衣摆。皮绳鞭子缠绕在右臂,鞭身缀着的十二枚特制银铃在风中轻响,声音细碎却清晰。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通过典狱署考核时唯一的兵刃。
“什么人?”
声音从上方传来。风铃姮抬头,看见一个身影从三层高的木廊上轻盈跃下,那双沾满了晨露的金色的羽翼闪闪发光。
这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身形挺拔,肩宽腰窄,一身浅褐色麻布猎装束着腕甲与护胫。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翅膀,像是鸟类般的覆羽,更接近蝠翼的结构,金色的皮膜在晨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骨架分明,收拢时能完全贴合背部曲线。他手里握着一把赤色的木弓,背上背着一把白色的长羽箭。弓弦在雾气中泛着湿润的光。
“典狱署,风铃姮。追捕逃犯九婴至此。可有陌生人在此出现?”风铃姮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她充满警惕。
金翼青年歪了歪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过长。风铃姮习惯了这种注视,有常氏的女子容貌大多出众,而她恰是其中更显眼的那类。眉如远山,眸似星河,肤白胜雪,身材高挑纤细,黑发似瀑布倾泻而下,气度不凡,右手缠着的带着铃铛的鞭子是传说中女娲后人有常氏族人的特征。但她此刻没有心情应付任何多余的关注。
“九婴?没听说过。”青年向前走了两步,金色的翅膀张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不过你们典狱署的官员都长你这样?”他蛮有趣味地绕着风铃姮说道。
这话里的轻浮几乎不加掩饰。风铃姮眉头微蹙:“逃犯九婴,身形矮瘦,额头有三道爪痕状旧疤,擅幻术与窃术。昨日深夜自都城监狱逃脱,我追了他百里地,我亲眼看着他逃进翼族,请少族长……”
“你怎么知道我是少族长?”青年打断她,眼睛里闪过兴味。
“金翼为翼族族长血脉独有。”风铃姮耐着性子解释,“且你落地的位置是主楼露台,寻常族人不会从那里随意跃下。云羿少族长,时间紧迫,九婴危险,请立即下令封锁领地出口,协助搜查。”
她直接点破身份,云羿却笑了。那笑容明朗,却带着某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或者说,是习惯了被簇拥的奉承者的理所当然。
“令牌呢?”他问,“你说你是典狱官,凭证呢?”
“被九婴盗走了。”
“哦?”云羿点点头,笑容更深了,“所以你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身份,却要我封锁整个翼族领地,就因为你说有个我从没听说过的逃犯可能藏在这儿?”
风铃姮听出了他话里的不信任:“九婴的卷宗在典狱署有备案,若少族长不信,可派人随我回都城查验。但此刻若让他逃脱……”风铃姮内心开始着急。
“你叫什么来着?风铃姮?”云羿又走近一步打断她,近到风铃姮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下探究的眼神,“一个年轻貌美的弱女子,跑到深山老林里追逃犯?还恰好丢了令牌?我父亲上个月才警告我,有些部族会派女子来接近我,想通过联姻攀附翼族。你这相貌……确实像他们会选的那种。”云羿戏谑地上下打量着风铃姮。
风铃姮深吸一口气。她十六岁离家,独自在都城生活四年,通过层层考核才挤进典狱署,成为典狱署的捕贼官。她见过各色犯人,应付过刁钻的贼寇,却从没遇到过如此直白且无理的质疑。不是因为她的话不可信,而是因为这张脸太“可信”,可信到让人以为她只会用脸达到目的。
“少族长,”她平复内心的怒火,声音冷了下来,“我最后说一次:逃犯九婴就在附近。他犯案十七起,受害者多为老弱妇孺,骗光积蓄后往往还施以幻术令其神智受损。若因你的拖延让他再度逃脱,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怎样?”云羿挑眉笑了笑,“你能把我抓进典狱署?”
风铃姮听了这话,内心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她奔跑一夜追击九婴,不能被眼前这个自大的男的拦住去路。
她还没动手时,一道银丝从她刚才站立的位置擦过,她侧身躲过恶狠狠地看着云羿,这是云羿袖中射出的细索。他根本没信她的话,甚至早就准备动手试探。
风铃姮展开鞭子甩向云羿,眼神充满怒火。
“这就对了。”云羿闪开鞭子,他有些兴奋,“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鞭影与弓第一次交错时,崖壁上的雾气被劲风撕开了一道口子。
风铃姮的鞭法承自有常氏古老的舞仪,看似轻盈灵动,实则每一下都精准地指向关节与筋络。皮绳在空中甩出圆弧,十二枚银铃随之作响,声音层层叠叠,竟扰得人耳膜发颤。她身形如燕,在石坪上腾挪闪避,避开云羿拿弓背击打的方向,显然他并不想真的伤人,只是要制住她。
但风铃姮不打算留手,鞭身忽然急颤,铃铛声汇成一片刺耳的尖鸣。云羿动作明显一滞,云羿的心智乱了半拍。就是这半拍,风铃姮的鞭子缠住了他的脚踝,发力一扯。
本该倒地的云羿,却借着翅膀的升力悬空翻了个身,反而将她也带得踉跄。
“有意思!”云羿在半空中稳住身形,金翼完全展开,足有丈余宽,“这铃铛声能扰人心神?可惜对我效果不大,我们翼族的耳蜗结构和你们不同。”
说话间,他同时射出两箭,一左一右封住风铃姮的退路。她不得不纵身后跃,鞭子回防,击飞一箭,另一箭擦着她肩头掠过,在官服上留下一道裂口。
实力差距太大了。风铃姮咬牙。云羿甚至没有动用真正的功夫,单靠飞行能力就完全压制了她。在空中,翼族几乎是无敌的。她需要地面,需要障碍,需要限制他翅膀的空间。
“云羿!你又在搞什么?!”
怒吼从右侧的石楼里炸开。紧接着是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炸裂,黑烟从二楼窗户滚滚涌出。
一个满脸黑灰、头发爆炸的人影踹开木门冲了出来。那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与云羿同龄,但却有一份学识渊博的贵气,他衣衫上沾满油污和炭灰,显然是刚刚的爆炸影响了他。他手里还攥着一截扭曲的铜管,管口冒着青烟。
“我的压力阀!我算了三天的数据!”他举着铜管,脸气得发红,边走边大声骂,“就差最后一步测试,外面什么动静震得我的仪器全偏了?!云羿你是不是嫌我吃你家饭太多了?你……”
话噎在喉咙里。因为他一转眼看见了石坪上的情景:云羿悬在空中,弓弦半张;一个陌生女子持鞭而立,肩头衣料破裂;满地都是打斗痕迹。
丹朱,尧帝的幼子,此刻瞪着眼前两人,铜管在手里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心疼他那失败的发明。
“你们……”他深吸一口气,“在我实验场外面打架?”
“丹朱!你来得正好!”云羿收翅落地,动作轻盈,“这女子自称典狱官,说有什么逃犯躲到我们这儿了,但没有令牌。我觉得可疑,正试试她身手。”
“可疑?”丹朱用没拿铜管的那只手抹了把脸,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黑痕,“你试身手的方式就是拆我的实验室?”他看着云羿说。
他转头看向风铃姮,目光在她破损的官服上停留片刻,“典狱署的?”
“风铃姮,新入职典狱官。”她快速说,“逃犯九婴昨夜自都城监狱逃脱,踪迹指向翼族。我追至此,令牌被九婴偷走。少族长不信我。”
“九婴?”丹朱眉头皱了起来,“那个专骗老人的幻术师?他不是三个月前就被抓了吗?”
“昨日越狱。”
“等等,”云羿插话,“丹朱你认识这人?”
“卷宗上看过。”丹朱把铜管丢到一旁,那截金属在地上滚了几圈,“帝都有段时间连着发生骗案,受害者都是独居老人,被骗光积蓄后还变得痴傻。典狱署追查了两个月,最后在一个黑市赌坊里抓到人。但抓了十次,跑了九次,九婴这厮擅长幻术和缩骨,普通牢房关不住。最后是现任典狱长亲自设计了一座石牢,才关住他。”
他一口气说完,看向风铃姮:“这次怎么跑的?”
“锁九婴的链子被他磨损坏了一截,”风铃姮说,“昨夜子时换岗间隙,守卫被幻术迷惑半刻钟。就这半刻钟,九婴逃了,还偷走了我的令牌。”
丹朱沉吟。云羿看看他又看看她,金色翅膀不安地动了动:“所以……她说的是真的?”
“九婴的危险性是真的。”丹朱走到风铃姮面前,仔细打量她,“但你的身份,我无法完全确认。不过,”他指了指她鞭子上的银铃,“有常氏的风铃鞭。我父亲说过,有常氏女子擅用这种武器,铃音可破低级幻术。九婴正好擅幻术,典狱署派你来追捕,合理。”
逻辑严密,思路清晰。风铃姮第一次正眼看这个浑身污渍的年轻男子。他眼里有种她熟悉的东西,那种在卷宗库熬夜查案、推演线索时的专注与锐利。
“谢谢。”她说。
“先别谢。”丹朱转身走向还在冒烟的石楼,“九婴如果真在这儿,必须尽快找出来。那家伙的幻术对心智脆弱者效果极强,翼族里老人孩子不少。云羿,别愣着,叫你的人封锁所有下山的路口。风铃,你跟我来,说说九婴最后一次确切踪迹在哪里。”
“喂!”云羿瞪大眼睛,“你就这么信她了?”
“我信的是九婴的危险性。”丹朱头也不回,“而且她如果有恶意,刚才你俩打架时,她至少有机会用真杀招伤你,但她只用鞭子缠你脚踝,明显是要活捉或制服。哪个刺客这么客气?”
云羿张了张嘴吐了一下舌头。
风铃姮跟上丹朱的脚步。经过云羿身边时,她白了一眼云羿,阴阳怪气地说:“令牌的事,我会补上手续。但现在,请少族长以族人性命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