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第1章 铃动金翼 群山之巅,云雾缭绕处,便是翼族的领地。 风铃姮上山跑到最后一道石阶时,晨雾正渐渐散去,露出依着崖壁凿刻而成的层层木制楼阁。那些建筑依山而建,廊桥相连,有些屋檐下还垂挂着风干的药草与羽毛编织的饰物。最引人注目的,是时不时从云雾中掠过的身影,翼族人舒展着深浅不一的羽翼,在峭壁与楼阁间自如穿梭,如同林间飞鸟。 她摸了摸腰间,动作忽然僵住。 令牌不见了。 那块刻着典狱署纹样的铜牌,昨夜分明还系在腰带上。风铃姮闭眼快速回忆,追捕九婴跑了百里路,沿途翻越三道山梁,途中只在溪边俯身饮过一次水……九婴,只能是九婴。那个狡猾的逃犯不仅从监狱溜走,甚至偷走了她的身份凭证。 没有令牌,她便无权要求翼族协助搜查。按照律法,典狱官跨境追捕需向当地部族出示凭证,否则可视同擅闯。 风铃姮站在翼族聚居地的入口石坪上,晨风卷起她的衣摆。皮绳鞭子缠绕在右臂,鞭身缀着的十二枚特制银铃在风中轻响,声音细碎却清晰。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通过典狱署考核时唯一的兵刃。 “什么人?” 声音从上方传来。风铃姮抬头,看见一个身影从三层高的木廊上轻盈跃下,那双沾满了晨露的金色的羽翼闪闪发光。 这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身形挺拔,肩宽腰窄,一身浅褐色麻布猎装束着腕甲与护胫。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翅膀,像是鸟类般的覆羽,更接近蝠翼的结构,金色的皮膜在晨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骨架分明,收拢时能完全贴合背部曲线。他手里握着一把赤色的木弓,背上背着一把白色的长羽箭。弓弦在雾气中泛着湿润的光。 “典狱署,风铃姮。追捕逃犯九婴至此。可有陌生人在此出现?”风铃姮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她充满警惕。 金翼青年歪了歪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过长。风铃姮习惯了这种注视,有常氏的女子容貌大多出众,而她恰是其中更显眼的那类。眉如远山,眸似星河,肤白胜雪,身材高挑纤细,黑发似瀑布倾泻而下,气度不凡,右手缠着的带着铃铛的鞭子是传说中女娲后人有常氏族人的特征。但她此刻没有心情应付任何多余的关注。 “九婴?没听说过。”青年向前走了两步,金色的翅膀张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不过你们典狱署的官员都长你这样?”他蛮有趣味地绕着风铃姮说道。 这话里的轻浮几乎不加掩饰。风铃姮眉头微蹙:“逃犯九婴,身形矮瘦,额头有三道爪痕状旧疤,擅幻术与窃术。昨日深夜自都城监狱逃脱,我追了他百里地,我亲眼看着他逃进翼族,请少族长……” “你怎么知道我是少族长?”青年打断她,眼睛里闪过兴味。 “金翼为翼族族长血脉独有。”风铃姮耐着性子解释,“且你落地的位置是主楼露台,寻常族人不会从那里随意跃下。云羿少族长,时间紧迫,九婴危险,请立即下令封锁领地出口,协助搜查。” 她直接点破身份,云羿却笑了。那笑容明朗,却带着某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或者说,是习惯了被簇拥的奉承者的理所当然。 “令牌呢?”他问,“你说你是典狱官,凭证呢?” “被九婴盗走了。” “哦?”云羿点点头,笑容更深了,“所以你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身份,却要我封锁整个翼族领地,就因为你说有个我从没听说过的逃犯可能藏在这儿?” 风铃姮听出了他话里的不信任:“九婴的卷宗在典狱署有备案,若少族长不信,可派人随我回都城查验。但此刻若让他逃脱……”风铃姮内心开始着急。 “你叫什么来着?风铃姮?”云羿又走近一步打断她,近到风铃姮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下探究的眼神,“一个年轻貌美的弱女子,跑到深山老林里追逃犯?还恰好丢了令牌?我父亲上个月才警告我,有些部族会派女子来接近我,想通过联姻攀附翼族。你这相貌……确实像他们会选的那种。”云羿戏谑地上下打量着风铃姮。 风铃姮深吸一口气。她十六岁离家,独自在都城生活四年,通过层层考核才挤进典狱署,成为典狱署的捕贼官。她见过各色犯人,应付过刁钻的贼寇,却从没遇到过如此直白且无理的质疑。不是因为她的话不可信,而是因为这张脸太“可信”,可信到让人以为她只会用脸达到目的。 “少族长,”她平复内心的怒火,声音冷了下来,“我最后说一次:逃犯九婴就在附近。他犯案十七起,受害者多为老弱妇孺,骗光积蓄后往往还施以幻术令其神智受损。若因你的拖延让他再度逃脱,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怎样?”云羿挑眉笑了笑,“你能把我抓进典狱署?” 风铃姮听了这话,内心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她奔跑一夜追击九婴,不能被眼前这个自大的男的拦住去路。 她还没动手时,一道银丝从她刚才站立的位置擦过,她侧身躲过恶狠狠地看着云羿,这是云羿袖中射出的细索。他根本没信她的话,甚至早就准备动手试探。 风铃姮展开鞭子甩向云羿,眼神充满怒火。 “这就对了。”云羿闪开鞭子,他有些兴奋,“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鞭影与弓第一次交错时,崖壁上的雾气被劲风撕开了一道口子。 风铃姮的鞭法承自有常氏古老的舞仪,看似轻盈灵动,实则每一下都精准地指向关节与筋络。皮绳在空中甩出圆弧,十二枚银铃随之作响,声音层层叠叠,竟扰得人耳膜发颤。她身形如燕,在石坪上腾挪闪避,避开云羿拿弓背击打的方向,显然他并不想真的伤人,只是要制住她。 但风铃姮不打算留手,鞭身忽然急颤,铃铛声汇成一片刺耳的尖鸣。云羿动作明显一滞,云羿的心智乱了半拍。就是这半拍,风铃姮的鞭子缠住了他的脚踝,发力一扯。 本该倒地的云羿,却借着翅膀的升力悬空翻了个身,反而将她也带得踉跄。 “有意思!”云羿在半空中稳住身形,金翼完全展开,足有丈余宽,“这铃铛声能扰人心神?可惜对我效果不大,我们翼族的耳蜗结构和你们不同。” 说话间,他同时射出两箭,一左一右封住风铃姮的退路。她不得不纵身后跃,鞭子回防,击飞一箭,另一箭擦着她肩头掠过,在官服上留下一道裂口。 实力差距太大了。风铃姮咬牙。云羿甚至没有动用真正的功夫,单靠飞行能力就完全压制了她。在空中,翼族几乎是无敌的。她需要地面,需要障碍,需要限制他翅膀的空间。 “云羿!你又在搞什么?!” 怒吼从右侧的石楼里炸开。紧接着是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炸裂,黑烟从二楼窗户滚滚涌出。 一个满脸黑灰、头发爆炸的人影踹开木门冲了出来。那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与云羿同龄,但却有一份学识渊博的贵气,他衣衫上沾满油污和炭灰,显然是刚刚的爆炸影响了他。他手里还攥着一截扭曲的铜管,管口冒着青烟。 “我的压力阀!我算了三天的数据!”他举着铜管,脸气得发红,边走边大声骂,“就差最后一步测试,外面什么动静震得我的仪器全偏了?!云羿你是不是嫌我吃你家饭太多了?你……” 话噎在喉咙里。因为他一转眼看见了石坪上的情景:云羿悬在空中,弓弦半张;一个陌生女子持鞭而立,肩头衣料破裂;满地都是打斗痕迹。 丹朱,尧帝的幼子,此刻瞪着眼前两人,铜管在手里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心疼他那失败的发明。 “你们……”他深吸一口气,“在我实验场外面打架?” “丹朱!你来得正好!”云羿收翅落地,动作轻盈,“这女子自称典狱官,说有什么逃犯躲到我们这儿了,但没有令牌。我觉得可疑,正试试她身手。” “可疑?”丹朱用没拿铜管的那只手抹了把脸,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黑痕,“你试身手的方式就是拆我的实验室?”他看着云羿说。 他转头看向风铃姮,目光在她破损的官服上停留片刻,“典狱署的?” “风铃姮,新入职典狱官。”她快速说,“逃犯九婴昨夜自都城监狱逃脱,踪迹指向翼族。我追至此,令牌被九婴偷走。少族长不信我。” “九婴?”丹朱眉头皱了起来,“那个专骗老人的幻术师?他不是三个月前就被抓了吗?” “昨日越狱。” “等等,”云羿插话,“丹朱你认识这人?” “卷宗上看过。”丹朱把铜管丢到一旁,那截金属在地上滚了几圈,“帝都有段时间连着发生骗案,受害者都是独居老人,被骗光积蓄后还变得痴傻。典狱署追查了两个月,最后在一个黑市赌坊里抓到人。但抓了十次,跑了九次,九婴这厮擅长幻术和缩骨,普通牢房关不住。最后是现任典狱长亲自设计了一座石牢,才关住他。” 他一口气说完,看向风铃姮:“这次怎么跑的?” “锁九婴的链子被他磨损坏了一截,”风铃姮说,“昨夜子时换岗间隙,守卫被幻术迷惑半刻钟。就这半刻钟,九婴逃了,还偷走了我的令牌。” 丹朱沉吟。云羿看看他又看看她,金色翅膀不安地动了动:“所以……她说的是真的?” “九婴的危险性是真的。”丹朱走到风铃姮面前,仔细打量她,“但你的身份,我无法完全确认。不过,”他指了指她鞭子上的银铃,“有常氏的风铃鞭。我父亲说过,有常氏女子擅用这种武器,铃音可破低级幻术。九婴正好擅幻术,典狱署派你来追捕,合理。” 逻辑严密,思路清晰。风铃姮第一次正眼看这个浑身污渍的年轻男子。他眼里有种她熟悉的东西,那种在卷宗库熬夜查案、推演线索时的专注与锐利。 “谢谢。”她说。 “先别谢。”丹朱转身走向还在冒烟的石楼,“九婴如果真在这儿,必须尽快找出来。那家伙的幻术对心智脆弱者效果极强,翼族里老人孩子不少。云羿,别愣着,叫你的人封锁所有下山的路口。风铃,你跟我来,说说九婴最后一次确切踪迹在哪里。” “喂!”云羿瞪大眼睛,“你就这么信她了?” “我信的是九婴的危险性。”丹朱头也不回,“而且她如果有恶意,刚才你俩打架时,她至少有机会用真杀招伤你,但她只用鞭子缠你脚踝,明显是要活捉或制服。哪个刺客这么客气?” 云羿张了张嘴吐了一下舌头。 风铃姮跟上丹朱的脚步。经过云羿身边时,她白了一眼云羿,阴阳怪气地说:“令牌的事,我会补上手续。但现在,请少族长以族人性命为重。” 第2章 抓捕九婴 云羿看着她走过去的背影,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展开翅膀,向聚居地高处飞去敲响翼族的警钟。 丹朱所谓的“实验室”,其实是石楼底层一个改造过的大山洞。里面堆满了各种金属零件、木制模型、皮绳传动装置,还有好几张画满算符和图纸的羊皮纸。焦糊味最浓的角落,一个铁制容器炸开了,黑色粉末洒了一地。 “失败了。”丹朱蹲在容器旁,用一根木棍拨弄残渣,“硫磺、木炭、硝石的比例还是不对。本来想做出能推动重物的‘爆冲装置’……” “火药?”风铃姮问。 丹朱猛地抬头:“你知道?” “典狱署的档案里提过。有方士炼丹时炸毁丹炉,记载中说‘硝硫炭合,遇火则爆’。”她环视四周,“你想用它做什么?” “什么都想做。”丹朱站起来,眼睛发亮,“推动机械,开山碎石,甚至……做成武器。但我父亲说这是邪道,说农耕桑织才是正途,说我整天鼓捣这些是‘玩物丧志’。”他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三个月前他让我‘出来看看真实的世界’,我就来了翼族。” 风铃姮没有说话。她听说过尧帝与幼子的矛盾,但没想到丹朱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不说这个。”丹朱摇头,从一堆图纸里抽出一张翼族领地的简图,“九婴的踪迹,最后出现在哪里?” “东侧山道,距离翼族聚居地约一里处,有一处溪边泥地发现了他的脚印。脚印很新,是黎明前留下的。”风铃姮指着地图相应位置,“但进入翼族范围后,脚印消失了。他可能用了某种方法掩盖痕迹,或者……” “或者他根本没走地面。”丹朱接话,“翼族领地有很多崖壁洞穴,有些甚至不住人。如果他擅长攀爬……” 话没说完,云羿从门外冲了进来,金翼带进一阵风:“所有出口都封了!我让巡逻队每三人一组搜索聚居地和周边洞穴。但父亲说,如果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逃犯在这儿,太阳落山前必须解除封锁,否则会影响族人日常生活。” “太阳落山前。”丹朱看了眼窗外,“还有四个时辰。够用。” “怎么找?”云羿问,“翼族领地这么大,他要是藏在哪个崖洞里,我们搜一个月也搜不完。” 风铃姮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是几粒暗红色的碎屑。 “这是我在九婴牢房角落找到的。他越狱前正在吃这个朱果树干磨成的粉,九婴有瘾,每隔两三天必须服用一次,否则会身体虚脱,这是他长期使用幻术的反噬。” 丹朱接过碎屑嗅了嗅:“所以他现在急需新鲜的朱果,或者至少是成品粉末。” “翼族领地内可有朱果树?”风铃姮看向云羿。 云羿想了想:“后山药园里好像有几株,是几年前一个南方商队带来的礼物,一直种着。但我们翼族不爱吃苦味的朱果,所以没人去摘。” “带路。”丹朱已经抓起一件外套,“如果九婴真在这儿,他迟早会去药园。” 药园位于翼族领地最深处,背靠一面近乎垂直的崖壁,只有一条狭窄的石阶相通。园子里种着各种草药,几株朱果树挤在角落,此时正值花期,枝头挂着青涩的小果。 三人埋伏在药园外围的灌木丛后,等了近一个时辰。就在云羿开始不耐烦地拨弄弓弦时,崖壁上传来细微的响动。 不是脚步声。是某种摩擦声,像是布料与岩石的刮擦。 风铃姮按住云羿的手臂,示意他看,崖壁中段,一块看似完整的岩石忽然向内凹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个矮瘦的身影从洞里钻出来,动作灵巧得像只壁虎。他额头有三道并行的疤痕,在日光下清晰可见。 九婴。 逃犯警惕地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向朱果树。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开始摘那些未成熟的青果,青果虽特别苦,但榨汁后提炼,勉强能缓解瘾症。 “动手?”云羿低声问,手指已经搭上箭矢。 “等等。”风铃姮说,“他擅长幻术,贸然接近可能中招。我需要先破他的术法准备。” 她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皮囊,倒出些银白色的粉末在掌心。那是破幻砂,有常氏的秘制之物。她将粉末抹在鞭子的银铃上,然后缓缓起身。 几乎同时,九婴猛地转头。 他看见了风铃姮,瞳孔骤然收缩:“典狱署的狗鼻子还挺灵,你也真是锲而不舍。”他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撒出一片粉末。 药园的景象开始扭曲。朱果树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地面蠕动如活物,就连空气都染上了诡异的紫红色。这是幻术迷心瘴,中者会短暂陷入恐惧幻象,丧失行动力。 但风铃姮的鞭子已经甩出。 “破!” 银铃急响,涂了破幻砂的铃声仿佛有形之刃,劈开了扭曲的空气。幻象如同被撕裂的画卷,片片剥落。九婴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丝,幻术被强行破除,施术者会受反噬。 “抓活的!”风铃姮前冲。 九婴却笑了。那笑容阴冷而疯狂,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青果,狠狠捏碎。碧绿色的汁液溅在他手上,迅速蒸腾成一股淡绿色的雾气。 “小心毒雾!”丹朱在后方喊。 云羿已经拉弓,箭矢离弦,但九婴身形忽然模糊,像是融化在雾气里。不,是真的融化了!他的身体变得半透明,穿过崖壁上的藤蔓,向那个洞口逃窜。 “他要用缩骨遁地术!”风铃姮急追,鞭子缠向九婴的脚踝。 鞭梢卷住了什么,但触感不对!那是一截枯木,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九婴的腿。真身已经钻进洞口。 “追!”云羿展翅飞向崖壁。 丹朱却站在原地没动。他盯着那团尚未散尽的绿色毒雾,又看看崖壁上的洞口,忽然说:“不对。那是陷阱。” 话音刚落,钻进洞口的云羿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从洞里倒飞出来,重重摔在药园地面上,原来那所谓的洞口是石壁。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眼神涣散,显然中了幻术。 而风铃姮,她正站在药园中央,四周的景象又开始扭曲。这次不是药园变化,而是她自己的身体,她看见自己的手脚正在融化,变成一滩泥水。 “固守本心!”丹朱大喝,“那是触觉幻术!你感觉到的不是真的!” 但风铃姮听不见。她已经陷入幻境深处,鞭子脱手落地,整个人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臂,仿佛在阻止它们“融化”。 九婴从洞口重新钻出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他根本没逃,刚才的“遁地”只是幻象,真身一直潜伏在洞口内侧。他一步步走向失去反抗能力的风铃姮,手里多了一把削尖的骨刀。 “典狱署还有这么细皮嫩肉的美人,直接杀了实在可惜。”他舔了舔骨刀刃锋,“不如我先玩玩。” 骨刀刺下。 叮! 金属撞击声。 丹朱挡在了风铃姮身前。他手里举着一面铜镜,不,不是镜子,是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铜板,刚才一直背在腰间。此刻铜板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刺眼的光束正照在九婴脸上。 九婴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后退。他对光线极其敏感,这是长期使用幻术者的通病。丹朱抓住机会,一脚踹在他腹部,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陶罐,狠狠砸在地上。 罐子碎裂,里面黑色的粉末洒出,接触到空气后迅速自燃,爆出一团炽热的火焰。火焰没有烧伤任何人,但那瞬间的光亮和巨响,彻底打破了幻术的余波。 风铃姮猛然清醒。她看见丹朱正和九婴缠斗,说是缠斗,其实是丹朱单方面挨打。他显然不会武,只是凭着蛮力死死抱住九婴的腰,不让他有机会再施术。 “云羿快来帮忙!”风铃姮捡起鞭子,她头晕的迷迷糊糊得,她喊着云羿的名字想要唤醒云羿。 云羿还在地上挣扎,但眼神已经清明些许。听到喊声,他咬牙撑起身体,抓起落在旁边的弓。 九婴见势不妙,骨刀狠狠刺向丹朱后背。 鞭影先至。 风铃姮的鞭子缠住了九婴持刀的手腕,发力一绞。骨刀脱手,她顺势转圈发出力气将九婴整个人抡起,砸向崖壁。但九婴在半空中扭身,挣脱鞭子的桎梏,双脚在崖壁上一蹬,竟然借力扑向还在晕眩的云羿! 云羿抬头,看见九婴狰狞的脸近在咫尺。本能让他躲开九婴,没想到九婴只是虚晃一下想趁此机会逃脱。 千钧一发。 丹朱扑了过来,抓住九婴的脚踝。九婴的爪子划过丹朱肩头,带出一串血珠。而风铃姮的第二鞭已经抽到,正中九婴后颈。云羿也同时拉弓射箭射中了九婴。 逃犯软软倒地,意识模糊,不过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 药园恢复寂静。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和朱果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风铃姮最先缓过来。她检查九婴,确认只是昏迷,便用特制的牛筋绳将他手脚牢牢捆住,又塞住嘴巴防止念咒。做完这些,她才看向另外两人。 丹朱靠坐在崖壁下,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似乎不在意,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用里面的药粉撒在伤口上。 “你没事吧?”风铃姮和头晕的厉害的云羿同时走向丹朱关心丹朱。 “皮外伤,很快就会好的。”丹朱撒着创伤药。 第3章 友谊建立 云羿徒手撕开丹朱的衣服检查丹朱的伤口并抢夺过来伤药给丹朱洒上,发现没有大碍后他就坐到了地上,金色的翅膀无力地垂在身后,脸上有擦伤,眼神里满是懊恼和羞愧。 云羿开口,“我中幻术了。那么低级的触觉幻术,我居然……” “他捏碎的青果汁里有致幻成分,配合术法效果会倍增。”风铃姮平静地说,“不完全是你的错。” “但还是我的错。”云羿站起来,走到丹朱面前,“丹朱你太厉害了,刚才要不是你我就被那个九婴弄死了。” “你要是死了,我没地方蹭吃蹭住。”丹朱扯了扯嘴角,大概是试图笑,但因为疼痛变成了龇牙。 风铃姮看着他们。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金翼张扬,心思单纯如孩童;一个满身污渍,却敏锐如刀锋。他们刚才救了她,也救了彼此。 “令牌的事,”她说,“回都城后我会向帝君说明是你们协助抓捕,我的同僚在跟我一起追捕九婴的路上一个个都中计受伤了,到了这里就剩下我一个,如果不是你们,我可能不止受伤,命都没了。我会为你们请功领赏的。” 云羿摇摇头:“不用。是我先不信你,还动手。”他的眼睛看向她,这次没有了轻浮,只有认真,“风铃姮,对吧?我欠你一个道歉。” “也欠我一个实验室。”丹朱补充,“刚才那罐火药是我成功做出的最后库存,本来要用来改进弓弩的。” 风铃姮终于轻轻笑了。那是她今天第一个真正的笑容,很淡,但眼里的冰霜融化了些许,一夜未眠的她终于完成任务后释然了。 “叫我风铃就可以,先给丹朱处理好伤口修好他的实验室,然后押送犯人回都城。”她说,“典狱署的规矩,协助抓捕重大逃犯者,可获赏金。” “伤口很快就能愈合,实验室我让云羿给我造就可以,赏金我也不要。”丹朱专心致志地说,“你帮我个忙就行。”丹朱抬头看向风铃姮。 “什么?” “跟我父亲,也就是被天下人尊称为‘大尧’的帝君说,我今天用的火药,救了两条命。”丹朱看着肩头的伤口,又看看昏迷的九婴,“告诉他,这‘邪道’有用。” 风铃姮眼波流转,沉默片刻,点头:“好。” 云羿伸展了一下翅膀,羽翼上的金色在正午阳光下流淌如熔金:“那现在呢?回都城?这个九婴实在奸滑,寻常士兵控制不了,我们三个一起把九婴押回典狱署吧。” “嗯。”风铃姮拉起捆着九婴的绳子,“不过在那之前,少族长,你能不能……” “叫我云羿。”云羿再次打断她说,然后他看见了风铃姮的眼神,“怎么了?” “你翅膀上,”她指着他左侧翼膜,“有个洞。刚才被九婴的骨刀划的。” 云羿猛地扭头,看见翼膜上确实破了个口子,不大,但足够让他惨叫:“我的翅膀!我的翅膀可是翼族最好看的一双翅膀!” 丹朱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风铃姮被云羿逗的笑了一下,她从药园边采了几株止血草,揉碎了递给云羿和丹朱:“敷上,两天就好。” 云羿接过草药,看看她,又看看还在笑的丹朱,最后也笑了:“行吧。至少人抓到了。” 三人押着昏迷的逃犯,沿着石阶下山。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朱果树在后方的药园里轻轻摇曳,青涩的果实藏在叶间,等待成熟的季节。 而山下的都城,尧帝的案头,已经堆起了新的卷宗。南方的凿齿族有作乱者,侵扰边民,需要有人去处理。 此刻,风铃姮走在最前,绳子的另一端是重犯九婴。云羿走在她左侧,小心护着受伤的翅膀。丹朱在右侧,边走边嘀咕刚才那罐□□哪里还能改进。 三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因为一个逃犯,就这样走在了一起。 山风吹过,风铃姮鞭子上的银铃轻轻作响,声音清脆,仿佛某种开始的信号。 回到都城的第二日,尧帝看见典狱署的奏疏后了解了来因去果,他召见了三人。 殿内焚着清心草,青烟袅袅盘旋于梁柱之间。尧帝坐于案后,年约六旬,气质朴实,仿佛就是田间一农夫,他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尧帝先看向丹朱这个站在殿中的幼子,丹朱肩头包扎的布条还隐约可见,衣着倒是比在翼族时齐整许多,只是眼神中有一种倔强。 “伤如何?”尧帝问,声音低沉。 “无碍。”丹朱答得简短,丹朱小时候总觉得尧帝不够关心他,所以他总乱用火药做爆炸想获得父亲的关心,也是那时候他慢慢了解到科学的奥秘,尧帝也开始觉得丹朱总是胡搞发明引发爆炸。 尧帝目光转向云羿。金翼的少年今日规规矩矩穿着翼族使者的礼服,翅膀收敛得极紧,只是那抹金色依旧在殿内烛火下流转光华。他微微躬身:“翼族云羿,见过陛下。” “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尧帝拍了拍云羿的肩膀。 最后,尧帝的视线落在风铃姮身上。她换上了典狱署的深红官服,鞭子缠在腰间,十二枚银铃寂然无声。 “风铃姮。”尧帝念她的名字,“新入职便能擒回九婴,不错。” “侥幸,得翼族与丹朱公子相助。”她垂首答话,不卑不亢。 尧帝点了点头,从案头抽出一卷兽皮文书,摊开。皮面已经磨损,边缘泛黑,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南方凿齿族,居云梦大泽之畔,世代戍边,以矛盾之术御外族、驱猛兽。”尧帝的手指划过文书上的刻痕,“月前开始,族中接连有孩童失踪。七日后,尸骸于沼泽浅滩被发现,心肝、双眼皆被剜去,死状凄惨。” 殿内寂静,几个人心中气愤。 “凿齿族善战,族人左手持矛、右手持盾,是为守势,因他们本意厌战,持矛盾只为守护边疆安宁。”尧帝继续道,“如今这等惨事,已令全族惶惶。他们上书求援,称或为外族邪祟所为,或为凶兽作乱,又或……族中有内奸。”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中三人。 “九婴之狡,朕深知。你三人能合力擒之,可见默契初成。云羿,”他看向金翼青年,“你祖父随朕征战时,常以翼族之能探敌情、断后路。今次,朕需你这双翅膀,看清沼泽迷雾后的真相。” 云羿挺直脊背:“云羿领命。” “丹朱。”尧帝声音缓了些许,“你擅察机巧,能辨常人所不能察之痕。此番南下,多看你该看的,多想你该想的。” 丹朱抿了抿唇,最终只道:“是。” “风铃姮。”尧帝最后看向她,“典狱之责,在明察秋毫、辨伪存真。朕命你为此次查案主事,统筹全局。若有疑,可断;若有阻,可破。” 风铃姮单膝跪地:“臣领旨。” 尧帝起身,从身后剑架上取下一柄长剑。剑鞘朴素,无纹无饰,但抽出剑身时,寒光如水泻满殿。 “凿齿族之矛盾,乃百年寒铁所锻,寻常刀剑难伤。”尧帝将剑递向风铃姮,“此剑名‘破坚’,乃铸师欧冶子早年试手之作。剑锋可断寒铁,但需用剑者心如明镜,方能发挥其锐。你三人南下,若有万一,可凭此剑自保。” 风铃姮双手接过。剑入手沉,寒意透鞘而入,竟与她鞭上的银铃隐隐共鸣,发出极轻微的颤音。 “即日启程。”尧帝坐回案后,挥了挥手,“退下吧。” 三人行礼退出。殿门合拢前,风铃姮余光瞥见尧帝又拿起那卷凿齿族的文书,烛火将他眉间的皱纹映得极深。 南下的路走了整整十日,一路上他们聊着云羿和丹朱这两个发小小时候的故事,以及风铃姮躲避族中相亲事宜而远行的故事。 越往南,空气越湿重,林木也越发茂密怪异。古树盘根错节,气根垂落如帘,苔藓爬满每一块岩石。第五日开始出现沼泽的痕迹,地面变得松软,积水处泛着诡异的油绿色彩,气泡从淤泥深处冒出,炸开时散发出腐殖质与某种矿物质混合的腥气。他们越走越慢。 云羿的翅膀在这种环境里成了累赘。湿气让金色皮膜变得沉重,林间藤蔓处处,展翅飞行反而不如步行安全。他大多数时候将翅膀紧紧收拢,用特制的油布包裹,只是偶尔跃上树梢眺望前路。 丹朱则一路采集样本:沼泽水、奇异菌类、甚至某些野兽的粪便。他用随身携带的小铜秤、琉璃瓶和羊皮纸记录数据,夜间扎营时便在火光下计算着什么,眉头紧锁。 “你在算什么?”第七日晚,云羿终于忍不住问。他们宿在一处稍微干燥的高地,周围虫鸣如潮。 “水质。”丹朱头也不抬,用细木棍在沙地上划着符号,“沼泽的水含盐量反常地高,而且有硫磺和某种金属成分。这种环境,凿齿族世代居住,他们的骨骼、脏器必然会受影响。” 风铃姮正在擦拭“破坚”剑,闻言抬头:“影响?” “比如关节疼痛、视力衰退、皮肤溃烂。”丹朱丢下木棍,“如果我是凿齿族的医者,我会建议族人定期饮用特定草药,或者寻找某种替代性的治疗方法。” “替代性?”云羿不解。 丹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风铃姮却懂了,她望向沼泽深处沉沉的夜色,剑身上倒映的火光微微跳动。 第十一日午后,他们看见了凿齿族的寨子。 那是建在一片稍高土丘上的聚居地,木屋以吊脚楼的形式搭建,离地三尺,以防潮气与蛇虫。寨子外围竖着木栅,栅顶尖削,缠绕着带刺的藤蔓。更引人注目的是寨墙上的守卫。他们每人左手持一柄长矛,矛头泛着幽蓝寒光;右手握一面圆盾,盾面铸有狰狞的兽面纹。他们不是左撇子,左手使矛的动作却娴熟如本能。 三人通报身份后,被引入寨中。 凿齿族的族长是个年约四十的壮汉,名唤岩坚。他的表情显得格外严厉。接待他们的木屋中央生着火塘,塘上吊着陶罐煮水,草药味混杂着烟熏气弥漫在空气里。 “三位远道而来,辛苦。”岩坚的声音沙哑,“孩童失踪之事,已害我族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