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烨是被痛醒的。
那种痛从脊椎深处向外辐射,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嵌进了骨头里。他睁开眼睛,意识花了很长时间才聚拢——先是模糊的天花板,然后是鼻腔里浓烈的药味,最后是背部皮肤传来撕裂般的灼痛。
他想起来了。
地下室。铁链。上升的岩浆。夏蕾塔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
还有……夏尔德的声音。那句“你居然敢碰我的东西”,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熔岩的热浪。
门被轻轻推开。
辰烨的身体瞬间绷紧——这个动作引发了新一轮的疼痛,他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进来的是雪莉。她端着银质托盘,穿着黑色的训练服,紫蓝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醒了?”她走到床边,放下托盘,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辰烨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雪莉转身倒了杯水,扶着他慢慢喝下。水温刚好,带着一点蜂蜜的甜味。
“这里是暮光之间,”雪莉说,“少爷的私人套房。你昏迷了一天一夜。”
暮光之间。辰烨听说过这个地方——紧邻夏尔德卧室,守卫森严,从未有人类踏足。
“他为什么……”辰烨的声音嘶哑,“把我放在这里?”
雪莉没有立刻回答。她开始检查他手臂上的固定夹板,动作专业而克制。
“维瑟医生说,你的伤需要特殊环境才能恢复。”她终于开口,“后背二级烧伤,三根肋骨骨折,右臂尺骨骨裂。最严重的是脊椎神经受到高温灼伤,如果不及时处理,下半身可能会永久性瘫痪。”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暮光之间的地下有治愈法阵,能加速细胞再生。这是整个凡多雷斯宅邸唯一能让你站起来的地方。”
辰烨沉默地看着她。雪莉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双紫色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是怜悯?还是别的?
“代价是什么?”他问。
雪莉的手微微一顿。
“没有代价,”她说,“少爷的命令是让你恢复。”
“我不信。”
两人对视了几秒。雪莉移开视线,开始解开他胸前的绷带。空气接触到创面的感觉很奇怪,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刺。辰烨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皮肤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粗糙的、新生的组织。
“夏蕾塔小姐用的是改良的熔岩咒,”雪莉一边换药一边说,像是在汇报工作,“她在铁链上附加了灼烧符文,温度控制在恰好能造成最大痛苦、又不会立刻致命的程度。很精巧,也很残忍。”
“你好像很懂。”辰烨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雪莉的手停住了。
“我在凡多雷斯家长大,”她轻声说,“见过很多……‘精巧’的手法。”
绷带全部解开。雪莉从托盘中拿起一个陶瓷罐子,打开,里面是深绿色的药膏,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但在这股味道之下,还有另一种更隐秘的气息——甜腥的,像是血,却又不是血。
“这是什么?”辰烨警惕地问。
“圣银花药膏。”雪莉用银勺挖出一团,开始涂抹在他的伤口上,“它能加速皮肤再生,中和黑暗魔法造成的持续性损伤。”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辰烨倒抽一口冷气。先是刺骨的冰凉,紧接着是火烧般的灼热,最后化为一种麻木的钝感。他能感觉到药膏在渗透,在修复,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生长。
“圣银花需要特殊培育,”雪莉一边涂抹一边解释,“它的种子必须在吸血鬼的血液中浸泡七天七夜才能发芽,生长过程中需要定期浇灌稀释过的血族血液,但开出的花却对血族有天然的净化作用——很矛盾,不是吗?”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辰烨听出了一丝别的东西。
“所以这药膏里有……”
“有血族血液处理过的提取物,”雪莉说,“但不是少爷的。是血库里的库存血,经过炼金术处理,去除了所有活性和传染性,只保留了促进再生的成分。”
辰烨盯着她。雪莉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根睫毛都看得清楚。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问。
雪莉没有回答。她涂完药膏,开始重新缠绷带,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
“因为你总是要问,”她最终说,“而我不喜欢说谎。”
绷带缠好。雪莉站起身,从托盘中拿起一个小瓷碗,里面是浓黑的药汁。
“喝药。”她递过来。
辰烨看着那碗药。液体浓稠,表面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光泽,散发出混合了草药苦味和某种甜腥气的气息——和药膏里的味道很像,但更浓烈。
“这是什么?”
“内服的圣银花提取液,加了龙血树脂止痛。”雪莉说,“你必须喝。维瑟医生说,如果没有它,你脊椎的神经损伤无法修复。”
辰烨的手在颤抖。他看着药碗,看着碗中倒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脸。
“我不想喝。”他说。
“你必须喝。”
“我说了我不想——”辰烨突然激动起来,他想挥手打翻药碗,但手臂无力,只能看着自己的手徒劳地颤抖。
雪莉没有后退。她端着药碗,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辰烨,”她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圣银花为什么能治愈血族魔法造成的伤吗?”
辰烨瞪着她。
“因为它吸收了吸血鬼血液中的黑暗魔力,转化为纯粹的生命能量。”雪莉继续说,“你喝下它,就是在用吸血鬼的力量治愈吸血鬼带给你的伤。很讽刺,但这是唯一的方法。”
她上前一步,将药碗递得更近:“你可以选择不喝。然后你的后背会永远留下疤痕,你的脊椎会慢慢坏死,你下半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
“那样我也——”
“那样你也报不了仇。”雪莉打断他,紫色的眼睛直视着他,“那样你也保护不了任何人。那样你就真的成了废人,连最后一点价值都没有。”
辰烨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看着雪莉,看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苍白,虚弱,狼狈。
“你为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要这样逼我?”
雪莉沉默了很久。
“因为我看过太多人死在骄傲里。”她最终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们宁可死,也不愿接受‘不该接受’的帮助。最后他们都死了,而世界继续运转,没有人记得他们的骄傲。”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
“药在这里。喝不喝,你自己决定。”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时,又停下。
“顺便说一句,”她没有回头,“少爷去元老会了,为夏蕾塔的事。他走之前说,如果你不喝药,等他从元老会回来,他会亲自‘帮你’喝下去。”
门轻轻合上。
辰烨盯着床头柜上的药碗。药汁已经不再冒热气,表面凝出一层薄薄的膜。那股甜腥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越来越浓。
他闭上眼睛,想起地下室里的热浪,想起皮肤烧焦的气味,想起那种濒死的绝望。
然后他伸出手,颤抖着端起药碗,仰头喝了下去。
液体滑过喉咙的瞬间,他想吐。那股味道太恶心了——不仅仅是苦,还有一种黏腻的、仿佛活物般的触感。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一口,又一口,直到碗底见空。
药碗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热流从胃部向全身扩散。不是温暖,而是灼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燃烧。辰烨蜷缩起来,后背的伤口传来更剧烈的刺痛,他能感觉到皮肤在生长,骨头在愈合,那种感觉……太清晰了,清晰得可怕。
门外,雪莉背靠着墙壁,听到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呻吟。她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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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夏尔德回来了。
他没有穿正装,只披了件简单的黑色丝质长袍,头发还有些湿,像是刚沐浴过。他推门进来时,辰烨正半靠在床头,盯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
“雪莉说你喝药了。”夏尔德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
辰烨没有回答。
夏尔德也不在意。他拉过椅子坐下,双腿交叠,姿态慵懒得像一只餍足的猫。
“元老会那边,”他开口,语气平淡,“决定将夏蕾塔流放到北境家族领地,期限三年。期间不得离开,不得与任何外人联系。”
辰烨转回头看他。
“只是流放?”
夏尔德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不然呢?”他问,“杀了她?辰烨,她是凡多雷斯家族的长女,是纯血贵族。而你——至少在所有人眼里——只是一个人类血仆。元老会能做出这个决定,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的面子。”辰烨重复这个词,声音里带着嘲讽。
夏尔德笑了,很淡。
“没错,我的面子。”他说,“所以记住,你这条命现在值我的面子。下次再把自己弄成这样,丢脸的不只是你。”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辰烨。窗外,暮色已经完全降临,天空呈现一种深沉的紫蓝色。
“还有一件事,”夏尔德说,声音很轻,“夏蕾塔在元老会上说了些……有趣的话。”
辰烨的心一紧。
“她说你接近我别有目的,”夏尔德转过身,金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说你是血猎的余孽,说你身上藏着某种秘密。”
房间里一片死寂。
辰烨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擂鼓。
“你怎么回答的?”他最终问。
夏尔德走回床边,俯身,双手撑在辰烨身体两侧的床垫上。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告诉她,”他低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辰烨的脸颊,“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轮不到别人来审问。”
他的目光落在辰烨颈侧——那里有一个新鲜的咬痕,不是夏蕾塔留下的,而是他自己的杰作。
“不过,”他直起身,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姿态,“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辰烨看着他。
“血猎有一种古老的追踪术,”夏尔德说,“能在目标身上留下精神印记,持续感应对方的位置和状态。很隐秘,很难察觉,除非……”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除非目标受到严重伤害,精神剧烈波动时,印记才会显形。”
辰烨的血液瞬间冻结。
“你在说什么……”
“我说,”夏尔德打断他,“维瑟医生在检查你的伤口时,在你脊椎附近发现了一个很微弱、但确实存在的魔法印记。形状像一只眼睛——血猎公会的‘追魂之眼’。”
他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个空了的药碗,端详着碗底残留的药渍。
“圣银花药膏不仅能治愈伤口,”他继续说,声音很轻,“还能暂时压制黑暗魔法。所以当药效发挥作用时,那个印记就显现出来了。”
药碗被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现在,辰烨,”夏尔德转过身,金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井,“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一个血猎的追踪印记,会出现在你身上?”
房间里只剩下呼吸声。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辰烨盯着夏尔德,大脑飞速运转。否认?辩解?还是……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也许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候,被人种下的。”
夏尔德看了他很久,久到辰烨以为自己的谎言被看穿了。
“也许吧。”他最终说,走向门口,“好好休息。明天维瑟医生会再来检查。”
门合上了。
辰烨躺在床上,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药效带来的困意开始上涌。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刚才的对话。
追魂之眼。血猎的追踪印记。为什么会在自己身上?是谁种下的?什么时候?
太多的疑问,太少的答案。
而在暮光之间门外,夏尔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睛。
他在撒谎。那个孩子,在说到印记时,心跳快了0.3秒,瞳孔微微收缩——典型的撒谎反应。
但夏尔德没有揭穿。因为有些谎言,需要时间去发酵。有些真相,需要耐心去等待。
他睁开眼睛,看向走廊尽头——雪莉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看好他。”夏尔德说,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也看好你自己。”
雪莉垂下眼帘。
“是,少爷。”
夜色深沉。宅邸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风声,和更远处城市的模糊喧嚣。
而在暮光之间里,辰烨终于抵挡不住药效带来的困意,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做梦了。
梦里没有熔岩,没有铁链,只有一片无边的黑暗。黑暗中,有一只眼睛在看着他——血红色的,瞳孔深处有火焰在燃烧。
那是追魂之眼。
它在看着他。一直在看着。
从十年前,从那个充满血腥味的衣柜开始,一直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