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院出来,再次站到太阳下,第一个反应是天光好刺眼。
有些虚幻,不真实,从头到脚轻飘飘的。
从那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南迦越往外走一步,越觉得陌生。像久病缠身突然痊愈的一刻,找不回对肢体的掌控权,明明一切向好,他却只觉隐隐浮躁,奇怪。
这就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
吊着的那口气突然松了,人就会累,他想。对,这种感觉应该叫累吧。
但周围人好像都很开心。卡什……卡姐竟然哭了,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哭,不习惯,还不如互掐两句。
唉,叫姐好别扭,但她又不喜欢我叫她名字,整天老板娘老板娘的喊。
但,阿姐,他在心里说,我好像逐渐也开始可以用“姐”来称呼别人了。
你会为我开心吗?
可能是诉讼胜利那天太阳太亮了吧,晃得他睁不开眼。
也蒸发掉了他的这三年。
真的结束了吗?
塔拉反正是真的笑了,很开心的那种,我能看出来。杜杜也是。
我呢?
南迦默默注视着这些人,好像大家都向前走了。
他看到齐夏过来。齐夏很复杂地红了眼,又笑着长长叹口气,伸手抱住,用力拍了拍自己,“都过去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老师。”
他被齐夏环着,有些不自然,或者叫生涩。
“孩子,”齐夏还在抱着他,“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新肉不会一下子长好。
鼻子好酸,南迦哽咽,但没有泪流下。他直直梗在那,对着面前空气,似自白,但又并不想过多辩解。
“老师,我当时真的想杀了他。”
只是太想有个人能接住自己了,连同这份恶的部分一起。而刚好齐夏在身边。
2015至2018年,艰难,茫然,失望,反反复复。
如果从15年4月那场大地震开始讲,虽然社会整体有在变好,但无可否认,地震带来了性/暴力激增。
善恶同福,也因此推动了国际组织对政/府进行施压,为后续各种民间组织如WOREC(妇女康复中心)、LACC(法律推广中心)的发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包括但不限于部分女性意识觉醒,开展MeToo运动,公开指控政/客及名人性/q,以及NGO援助体系的完善等等。最终,于18年彻底废除了“强/j犯与受害者结婚可免罪”的旧法条款。
而这只是微小、本应是天赋人权、坎坷的胜利的第一步。更细节的婚内强/j定罪、儿童保护、农村司/法覆盖……还有太多太多要往前走的了。
所以刺完罗摩那刀,抓了,也判了,十五年。
十五年?十五年的有期徒刑就想囊括所有人的生命?十五年后再回归社会,继续装个好人,反反复复甩不掉摆不脱,开什么玩笑。
他不同意。剜就要剜得彻底,剜得鲜血淋漓。所以他陪着罗摩一起熬,都到这一步了,也不差什么了,不是吗。
周围人或多或少劝他算了,能有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而且罗摩出来也五十五了,算了吧,争下去未必有好结果,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
卡什和索加她不是不理解南迦,只是她们这个年纪,人活着才最重要,所以她们想南迦能好好过下去,别太执着于别人的罪。
不是没道理,只是南迦太倔了,不反驳却也不放弃,就像小时候问齐夏的那个下午。
脆弱与坚定是可以并存的。
不然,这些年岁又算什么呢?
塔拉看着他,那段时间她自己情绪也低迷,但还是和南迦说,哥,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用自己换阿妈的答案,我找到她,我愿意。
她又说,哥,你做下去吧,我支持你。
——我支持你的执拗,就像我选择用身体给他送进去一样。
很多事情没个对错,有的只是不同人的不同选择。选择构成了分支,不同分支又引导人们去往不同叙事,迎来不同结局。
我们能做什么?小塔问他,我怎么样能帮到你们,你需要什么。
南迦也看着他。
不是只有被记录被曝光才是全部,南迦缓缓道。
我还想告诉大家,有个女孩子叫苏曼,她很好。
也不止她一个,南迦仰头,阿曼、苏曼、塔拉、索加她、玛雅、卡什……我想要这些名字被大家记住,包括你。
都是多美的名字啊。拥有良善之心、品德芬芳、星星、牧羊女、爱、美好优雅的生命……不是谁谁的母亲,不是谁谁的妹妹姐姐,也不是谁谁的妻子,只是她们自己。
而被记住是不是就不会惧怕死亡了。
——我们能做什么?有人再次问命运。
命运扔给了他一张梅花K。他伸手接住。
命运看看他,罕见笑了。去阅读吧,不要纠结意义,不要判断好坏,不要评价善恶,去阅读一切,阅读他人人生,也阅读自己的人生。
——我们只是生命的普通读者。
大手一推,和多年前巴格马蒂河河畔那双手一样,模糊各种对子,只有时间在走。
于是来到了2017年。这一年发生了根本性变/革。新《国/家刑/法/典》的通过,取代了1854年的旧法典,对强/j/罪的定义、处罚、程序及受害者保护进行了全面修订。
旧法未明确的有关“同意”的定义,白纸黑字成“未经同意涵盖强迫、威胁、欺骗、利用受害者无行为能力等情形”,且首次承认了婚内强迫/配偶亦可定罪。同时,受害者范围扩大,男性、性少数群体首次被纳入保护,虽执行仍困难,但不乏为一种进步。
此外,刑罚大幅加重。基本量刑从5-10年升成10-15年。如有情节加重,比如致重伤、轮/J、针对未成年等,从10-12年改为12-20年,且最高可判无期徒刑。
性/同意年龄统一规定为18周岁、诉讼时效改/革、调查取证禁止二次伤害、取消受害者身体抵抗痕迹作为必要证据,承认心理胁迫也可构成犯罪、新增免费医疗与心里援助……
有在变好。一点点,一点点的。
最终,2018年8月17日,新法典生效。
加德满都推行设立了性别暴力快速法庭,平均耗时3-5年的旧案,新目标定为6-12个月内解决。
那份由小塔提交的有关x/暴力和买卖x/奴、非法走/私/毒/p,成为了穿石之水,连同过去以往所有的证据,乘新法改/革之列车,承接所有人的付出,再审的最后数罪并罚,宣判无期徒刑。
南迦有问过他真的要交上去吗,小塔只是笑了笑,用他的话来讲,就是j/虫上脑,活该如此。他好像并不在意出来后别人看他的眼光,也不在意身上留下的痕迹。
南迦深深看了他一眼,郑重地说了谢谢。真的很感谢。
小塔对他说,我是解脱啦,希望你也能早日脱离苦海。
法槌落下,真正的一锤定音。至此,黎明终至。
卡什哭得很难看,不管这小子平时什么态度,她一手搂着塔拉,一手搂着南迦嗷嗷大哭,四十多岁的人了。
南迦也没推开,有些恍惚,有些无奈。
三年多换来天平稍微平衡了一点,阿妈,我不算没用吧。虽然我还觉得不够,但是,活在这样的世界,还能怎么做呢。
除非当时——
他把心里阴暗的,却真实的想法轻轻吐露给齐夏。这是他的老师,他期待老师给他的任何审判,哪怕是失望和不及格。
因为他真的有些累了。
如果当时真的刺下去,也未尝不失为一种解脱不是吗,无论对罗摩还是对我。
所以当时也可能有那么一瞬,刀尖下落的方向朝着他自己。
那是一种失重感,断掉了与世界的链接,就像妈妈火化的那个下午。当时是什么来着,怎么走下去的。
那个接住自己的力度不再苍老,好像和自己很像的一个人,全身泛白光,看不清脸。那个人没说话,只是静静双臂环住自己,结结实实拥抱着。
味道好熟悉。有点甜,还有寺庙香。
也是一种他非常、非常、非常想念的味道。
如果这么跟着他走了……
脚已经迈了过去,那人却轻轻推开:你不是我的那个南迦,你要去找你自己的那个俞海生。
我明白。只是,他还会在吗?这么久,这么费力不讨好,时间多可怕啊,要是……不在,那我……?
明明没做什么,反而伤痕累累的样子真难看,南迦自嘲地笑骂,操,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时,齐夏的声音打断了他,也驱赶走了心里这个俞海生。
齐夏对他说,别因未发生之事扰乱心神,你需要静心,孩子,心不静,易伤人,于人于己都是。
南迦怔怔地问:“老师,如何静心。”
我以为事情结束就会好起来,为什么依然会难受。
和多年前那个穆卡利的少年身影相叠,齐夏揉了揉这个比他高了一头的,已经不算少年的南迦,“等事情收完尾,年后和我们回穆卡利吧,你现在不适合留在这。”
“回去就能好起来吗?”
齐夏没回答,南迦也不是在问。这种问题有点撒娇的意味,要不是说话的人神情发愣的话。
有的问题的解开需要时机到来,有的问题需要自己跨过。
你已经解开了别人的枷锁,阿曼的、苏曼的、塔拉的、小塔的……你阅读她们的人生,记住她们的叙事,而现在,该轮到你自己了。
(1)结尾包括小塔在内用的“她们”,就是这个“她”,小塔本人也会接受的,大概觉得这个字还挺美好。(2)关于部分法案和改/革,参考了互联网部分资料,不止这章,包括14章的新闻,不是水字数。确实会枯燥无味许多,但就像标题,普通叙事也好,普通读者也罢,真的很希望这些事情能用一种大家能看进去的方式讲出来,很难,也很抱歉这些文字有些沉重。(鞠躬.jpg)废话憋了四十五章,凌晨两点很多情绪和意识流夹杂,删掉又不是来因海的味道,辛苦大家了。最后,希望如果有一天,当在互联网敲下“强/j/罪”一类的词,或者是情到浓时的“性/a”一类的时,可以不用再考虑如何过审。毕竟换了词味道就变了,换了词,重量也会模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普通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