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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破布娃娃

作者:善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罗摩店里出来,南迦抱着几大袋子压缩饼干和水走在瓦片木头堆里。


    腾出只手,信号依旧是个大叉。一小时前成功发送的两条短信依旧未回复,收件人分别是Aama和杜杜。


    电量剩余30%,调成应急模式后,南迦把手机揣进兜里。


    人都是会死的。


    他们在离泰米尔街几百米的Te Bahal社区。这里除了大白塔和一些建筑倒塌,人没怎么受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能因为许多居民躲到附近的Indravani女神庙里祈求湿婆庇佑,街上相对安静,南迦开始突兀地想这个没必要想的常理问题。


    人生第三次经历大地震,他不怕死,某些时刻甚至觉得,其实死掉也无所谓,毕竟思考死不死的也不妨碍继续努力活着。


    现在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不明白。


    距离大地震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确定暂时安全后,南迦和老板娘利落交代完几句立刻从咖啡店那边赶过来。杂货店离得很近,平日步行约五六分钟。


    震后二十四小时,甚至几天内最要紧的是干净的食物和水源,越多越好。至于多少钱?他要多少钱都得买。


    时间宝贵,下次余震不知什么时候到来,也暂且没空和偷跑出来的塔拉算账。


    南迦跑了一路,奇怪的是店里只有罗摩的妻子在。女人看到是南迦,没说什么,转身从里屋拿了许多吃的喝的,南迦给她钱,女人只是摇摇头继续往他怀里怼。


    杂货店还算完好,除了灯罩和玻璃碎了,但南迦还是先打手语问你还好吗。女人点点头,眼里全是赶紧把东西拿走。南迦这才深深看她一眼,低头双手合十接过。


    女人不是天生哑巴,小时候发高烧父母去庙里上香,坚信神会保佑安全,神也的确保佑她退了烧,只不过多带走了一副嗓子做交换。罗摩不嫌弃,说我很喜欢她,我会对她好,女人的父母感激涕零,趁女孩还年轻赶紧嫁了出去,一嫁就是二十三年。


    如今她已经三十六岁了,身体发福,面容憔悴,但依旧有双温和的眼睛。


    烛光里这双眼睛更为有神。


    南迦喜欢这双眼睛,像她的妈妈和阿妈。


    他犹豫下,还是问,要不要和我走。


    女人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摇头,这里很安全,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再来。说完女人一拍手,回屋从里面捧了许多蜡烛、火柴和铝膜保温毯,示意南迦赶紧一起带走。


    这里挂着杂货的招牌,平时真真假假混着售卖赚钱,与此同时也充当罗摩的小宝库,里屋藏了许多珍奇玩意儿,算半个小型便利店了。


    女人看南迦一眼,又说,他去因陀罗广场中心了,那边有军警救援。


    这个“他”指的是她的丈夫。


    想笑,南迦扬扬嘴角,自己留下食物和水,只给他们你不缺的钱。哦,不对,硬要说的话钱也有用,毕竟后续物资发放还要靠你们。


    南迦再次问女人,要不要一起从这离开。


    他边打手势边缓缓念,语气认真。


    女人定定望向他,良久。最终还是闭上眼睛不再回话了。


    -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左手边的小巷子有什么东西经过,格外突兀。


    南迦右手轻轻揽过牛皮纸袋,左手慢慢摸向胸前弯刀刀柄,拔出两寸。


    几秒后,一个黑黢黢的身影一跛一跛从废墟里出来。


    南迦眯眼。


    是个小孩。


    小孩看到他一时间松了口气,又纠结地皱眉,脸也皱在一起哎呦哎呦,语气夸张,变声期的那种搞怪。


    男孩又朝他笑,“我记得你!你是之前和那个中国人一起的!”


    南迦不动声色挑腕收刀,掌心还虚握着打量。


    男孩继续说:“就,去年吧,不过当时也不怪我,五百卢比哎,那是五百!够我十天的饭钱了,不要白不要,而且他也不差钱的样子。”


    哦,原来是你,南迦重心后移,改为了双手抱着纸袋。


    “我有在反省啦,而且,”男孩低头晃晃左腿,“你看,就像你当时说的,不过不用你打,已经断啦。”


    纸袋发出细微的嚓嚓音,被身后电线杆上的乌鸦叫盖过去了。


    男孩嘟囔了句什么,觉得可悲,也觉得离谱,他又笑笑,“哈哈,报应……我真的已经在反省了,后悔死了。所以能不能可怜可怜我,给我点吃的,两天没吃东西了。”


    南迦走过去,男孩见他过来索性也不演了,倒吸口凉气顺着墙壁滑坐。南迦看见他脸上有三道黑灰色的痕迹,中间颜色浅,两边深,像勾了线。


    南迦蹲下来。那只小腿从脚踝往上半掌长的地方整个向外弯折,黑色裤脚洇湿一大片,上面沾了灰,混着各种液体,变成了泥。


    男孩脸上也都是泥,仍能看出面色苍白。他颓在土堆上,像只没有多余线脚缝补的破布娃娃。


    南迦放下手里的东西,“就你一个吗,其余的朋友呢?你父母呢?”


    刚才的对话已经是咬着口劲的了,不知道是谁经过,赌一把,赢了就赢了,输了也是命。这时男孩放松下来,意识也跟着模糊。


    “不知道,我们跑散了,回去找,找不到……”他缓了会儿又自顾自笑了笑,小声念叨,“我哪里有父母。”


    不喜欢这种感觉。南迦整理了半纸袋的东西放他怀里,拽着男孩的胳膊用力让他拿好,又从自己这边撕开一袋饼干递到他嘴边。男孩借他的手含进去嚼,南迦就又拧开瓶盖喂过去。


    这样的孩子太多了,没人比他更知道是什么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嗓子发涩,盯着男孩一口一口吃完一整袋饼干,右眼角的陈年老疤随面前人的咀嚼隐隐作痛。


    他对男孩说:“这里面有五包压缩饼干和三瓶水,袋子就不给你了,饼干直接揣兜里,水……你喝完一瓶再拿着。从这里出去,往你右手边走,两百米不到,Indravani庙那边有临时帐篷,我不确定有没有空位,但你过去应该会有人接你,比在这里好。如果实在不行,你再用吃的和他们交换,听明白了吗。”


    南迦看向相反方向,“我没时间带你过去,想活命就拿出你刚才和我说话的劲儿。”


    补充过能量,男孩好了许多,他看向南迦,“我知道,已经很谢谢你了,真的。”


    “别谢我,”南迦站起身活动脚腕,蹲得太久麻了,“这个给你。”


    男孩抬头,伸手接过,是两颗糖,糖纸颜色很浅,一个发绿一个发橙。


    男孩攥紧,“谢谢。”


    南迦不耐烦似的啧了声,补充道:“这个你可别给他们啊,你要是给了我就和湿婆告状,你脚就彻底好不了了。”


    男孩笑了,“不会的,我才不给他们,这种时候糖可重要了,我又不傻。”


    他又说,你快走吧,别磨蹭了。


    南迦点头,最后看一眼,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男孩眨眨,没听清。南迦淡淡笑,没什么。


    男孩朝他摆摆手,小大人的模样。等走出几米远,男孩又在背后喊:“喂,你叫什么。”


    白色身形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在男孩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时,那个人喃喃了个什么音,像“samundra”。


    天灰蒙蒙的,鬼样子看不出早晚。南迦一路跑着跑着,扬起尘土,鼻子难受,他边跑边咳,像是把心肺都吐出来才畅快。


    他路过倒塌的大白塔和中央佛塔,人的哭喊声和救援口号混杂一体,这一幕像极了舞台剧,南迦只是跑着,他不能停。


    同一条路,他曾拉着俞海生跑,在满愿塔佛眼的注视下,他们跑过很多很多个地方。


    中央佛塔和满愿塔属于同类型建筑,都是覆钵式佛塔。唯一的区别是,此刻中央佛塔顶部的十三天相轮已坍塌,这双智慧之眼的鎏金铜饰也已脱落。


    不远处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紧接着哗啦啦地倒下。


    好疼。


    想吃甜的。可是没有了,他亲手给出去了,没办法,也不至于要回来。


    推开咖啡店的门,大面积停电依旧未恢复。


    老板娘闻声出来,问南迦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个表情。


    吧台点了只白蜡,被推门闯进来的风吹得一摇一摇。


    我什么表情,南迦心想,嘴上回没什么,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觉得你顺眼。


    老板娘一副见了鬼的神色,接过吃的没再怼他。她示意小点声,塔拉在里面睡着了。


    这个样子真是亲切,南迦笑笑没说话,也许你之前说得有道理,我们好像真不像一个世界的。


    嗓子越来越干疼,跑得吧,也没怎么吃东西。只是,这样一看,确实红蜡更好一点,红蜡……想吃中国菜。


    突然的,他就有点怀念博卡拉那些个停电的夜晚,只是怀念,也仅仅只能如此。


    哦对了,老板娘回头,我捡了个人。


    什么人?


    她示意南迦上楼。那里有个露天阳台,南迦看过去,躺椅上盘腿坐着个发型不羁的老人,闭目双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词。


    老人没睁眼,等人上来大声开口:“好渴啊!水!水!我要喝水!”


    老板娘不知道怎么应付,递给南迦一瓶矿泉水赶紧挥挥手,自己下了楼。


    南迦走过去递给他。


    老人伸手摸过来,指甲缝脏兮兮的全是黑泥,他胡乱摸了几下,蹭得南迦前面满是灰才准确摸到水瓶位置,拧开咕咚咕咚大半瓶,喝爽了叹口气,这才睁开眼看南迦。


    老人说:“小伙子,我见过你。”江湖骗子的语气,高深莫测的表情。


    南迦嘴上随意回嗯,我也见过你,心里想巴格马蒂河那边从头走到尾,苦行僧一抓一大把,跟复制粘贴似的,你还能找他们合影,一张五百卢比。


    老人不介意他的态度,换了条腿在上,笑眯眯望向南迦,过了三秒,他说:“水真是个好东西啊,生、命、之源,生命之源,可不是白叫的,你说对不对。”


    这点我认同,南迦安静礼貌微笑。


    “我在恒河住了大半辈子,那条河里死死生生生生死死,人离不开水的!”老人摇头晃脑,“那位好心肠啊,这种时候不嫌弃我,还给我水喝。”


    南迦点头,心想你手里的水是我带过来的,我管她要她都不给,说省着点喝,实在渴自己出去找啊。


    “小伙子,”老人看他,语调慢慢,“你有什么解不开的呢?”


    南迦抬眼。


    “解不开的问题,去问问母亲河吧。人可以没有信仰,但有时候信仰也能救你一命。”


    说完,老人往后动了动身子。南迦看着他,觉得真他妈离谱,这种鬼天竟然有光打下来,照着老人眼角涂抹的姜黄膏和朱砂。


    他的脸比手干净。


    老人再次闭眼,小声念起南迦听不懂的东西。


    南迦转身往楼下走。


    “小伙子,”老人慢悠悠叫住他,“尘世间每个人身上都有枷锁,你解不开自己的,但不代表解不开别人的。”


    喘口气,老人又说了句。


    “人都是这样的。”


    南迦没回头,他停顿,又抬脚下了楼。


    他再次去想,人都是会死的。


    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命运。什么是命运?命运就是反反复复让你躲不开的,隔十万八千里也让你经历的事,比如生死。


    那,俞海生呢,他属于命运这一类吗?严格意义上来讲不属于,那我为什么会下意识把他放进我的命运里。


    而,是因为我做了弊,错误分类,所以你用这种方式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吗?


    他抬头望天,上面变成青灰色,黑云滚滚,远处Indravani庙的方向倒是空了块白出来,隐约发亮。奇怪的天。


    那块空白的天十分干净,和俞海生一样。


    南迦注视着那个方向,目光死死钉过去,直到眼睛干痛、发红,他甚至有种快从里面流出血的错觉。


    风推着云再次盖过去,Indravani庙的上空也与他头顶的颜色融为一体了。


    那些无法逃避的东西、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些解不开的枷锁。


    ——那些原本可以不去面对的。


    如果我解不开自己的,我能解开别人的吗?


    如果你解不开自己的,你能解开我的吗?


    他终于眨了第一次眼,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再次眨动,眼球被眼皮扯得痛,索性彻底放空,不睁开。


    耳边有鸣笛声,大概是区警集合的哨子。震后第四个小时,这是所有活着的人最想听到的声音,象征未来与希望。


    就像男孩坏掉的腿,想好,就要用生命之河的水冲刷掉脏污和腐肉,无论多疼。同样的,无限与完美的生命并不存在,因为只要能称之为生命,就是流动的,没有一成不变。


    好疼,南迦想,原来,人都是会死的。


    当我看见你,好像看见了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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