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有四扇井字玻璃窗,入门一扇,三间屋子各一扇。
院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往下走不远,来的路上,那一片都是火红的木棉树,四月花期红得灿烂。
山里黑得比城市早,也比城市纯,白天看花,晚上看枝干。借着一点光亮,花也融进枝干里,它们一起往窗上空白处蔓延攀附,盘虬成月亮的蔓。
俞海生平躺在木板床上,头发没干透,偶尔有一两滴水珠很慢地顺着发梢流到脖子上。他怔怔望向窗外的月亮,那里有乌鸦在叫,还有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有些恍惚。脑子有种不真实感,但身体疲劳整天,洗漱完沾到床会本能孕育一种眷恋,冲大脑叫嚣着要休息了,放轻松吧。
他轻挠脸颊,有些痒。又发散回忆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
菜很丰盛、朴实,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和摆盘,实打实的白肉和蔬菜,包括咖喱一类的香料调味都不重,可能是顾及他的口味。
这顿饭吃得俞海生各种程度上不好意思。
南迦在他左边安安静静的,准确来说自从上大巴后就一直这样,他还在笑,但没人和他说话时他就只是在那夹菜,饭没怎么见少,目光放空,不知道飘哪去了;阿曼坐在他对面,对他很感兴趣,一边夹菜夹到冒尖了,顶到嗓子眼了,一边问他饭菜合不合口味、吃得惯吗、不用和我们客气。又问南迦对你好吗、喜欢尼泊尔的生活吗、好不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
然后她想起什么,转身从厨房端出一只干净的瓷碗,用干净一词是因为它的画风和周围格格不入,像那种西餐厅会出现的。
阿曼把碗放到俞海生面前,里面是糊糊。她说尝尝这个,专门给你做的。
俞海生动作一滞,阿曼以为他想要勺子,从桌上擦擦递给他一只。俞海生跟着条件反射说不用,拿起碗溜边喝。
南迦还是安静看着他。
味道很家常,淡淡的米糊香,和小时候吃的很像,但有一点点辛辣,他用舌头品味,神奇的味道。
谢谢阿……他发了一个介于曼和妈之间的音,说完有些后悔,直接喊阿妈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阿曼并不介意,只是笑,说多喝点,我们这里的孩子从小就喝这个。
她又问塔拉,要不要和阿妈睡,给哥哥们一人一屋,宽敞。塔拉摇头,我长大啦,女孩子要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哥又不在,两个男生又没啥不方便的,就让小鱼哥哥和他一起呗。
语义没完全懂,俞海生插不进去话。阿曼说了好,她微笑看着俞海生,俞海生竟然从她眼里看得心头一惊,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东西托着他。
南迦没说好也没拒绝,仿佛和他无关。
后来收拾碗筷,南迦和俞海生蹲着涮碗,阿曼遛完哈里在晾几个人的衣服,俞海生的衣服和包也在其中,夹着小夹子,整整齐齐,风透过来有洗衣粉的香味。
南迦过去和她说话,俞海生听不懂也听不清,山村的白噪音效果太好了。
从门望过去,阿曼用手掌点了一下南迦胸口,俞海生看不懂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夜云散去,圆月高悬。院子里的流水声停了,一时周围安静下来,俞海生挪动腿,床板发出的吱呀声被放大。
他靠墙坐直身子,月光落进来,不远处桌上有东西闪着光。
俞海生走近,那是只小臂那么长的透明玻璃罐,瓶口约一掌宽,堵着有疏通口的木塞。里面满是各色斑斓的千纸鹤,是那种玻璃糖纸叠成的,糖纸发硬,堆在一起也不会挤压变形,被光一照,影子和教堂花窗一样。
他喉咙一动,拧开盖子倒了出来。
无数只大小不一的千纸鹤翻涌而出,像糖果海浪。俞海生轻轻推开,有一处明显黯淡,他捏起来,有些眼熟。
那是一只浅粉色的、不反光的,纸面柔软的千纸鹤。
太安静了,很短暂的瞬间,俞海生听到胸膛咚的一声。
院子里脚步声拖沓接近,俞海生猛回神,双手在桌上快速划,将千纸鹤往罐子里拢,赶在南迦推门进来的一刻塞好木塞物归原位。
南迦穿了件浅白背心,一手用毛巾擦头,一手抚着门把手,不明显的肌肉线条随动作若隐若现。
他抬眼看俞海生,目光停在他身上,语气玩味道:“半夜不睡觉杵那干嘛呢,偷看我洗澡?”
“没有!”俞海生立刻否认,“就是躺久了身子僵,睡不着起来活动活动。”
俞海生边说话边用余光扫玻璃罐,位置和原来大差不差,乍一看没任何不同;即便看出来了也可以立马诚恳道歉——真对不起,我不该随意碰你的东西,抱歉。
不是大问题,可明知如此,嗓子还是发紧,心脏跳得厉害。
南迦不说话,就着这个姿势继续擦头发,眼神从未离开他身上。
俞海生心想,别看了,紧接着又想,别跳了,快说些什么。
但南迦好像又只是随便盯盯,越过他往床上一躺,自觉留了外侧给他,“别愣神了,过来睡觉,躺着休息也好。”
“哦……。”俞海生磕绊应了声跟过去,四五步路走得和礼仪兵似的。
两人一个枕着双臂正面躺下,左腿伸直,右腿半支起来;一个侧过身微微蜷缩身子,对着窗户闭上眼睛。
夜风轻轻吹响木棉花,有几只乌鸦叫,好像还听到什么奇怪声音,像狼嚎。
刚才还有点困意,这会儿完全精神了。越精神注意力越集中,就越能把微小声音放大。俞海生还不敢动,一动床就吱呀来吱呀去的,然而越不动越精神,完美闭环了。
俞海生在心里叹口气,轻挠了下右脸,悄悄伸展全身。他索性睁开眼,睁累了可能就困了。
床正对窗前的木桌,这个角度望过去,好像玻璃罐正中间暗了一块。
坏了。没那么不凑巧吧。
俞海生不近视,但眯眼睛试图看清。
就在这时,南迦声音从背后传来:“睡不着?”
俞海生没回身,不知道他是到现在一直醒着还是被自己吵醒的,声音闷闷懒懒,还有点哑。
俞海生背对着他回了一个嗯。
紧接着他听见背后窸窸窣窣,南迦伸手戳了他后背一下,“这个给你。”
俞海生翻到正面,昏暗里接过时摸到了南迦的手指。
那是一罐刻着尼泊尔语的小塑料瓶,里面液体微微倾斜,流动不快,有一定粘稠度。
南迦说:“里面有薰衣草,还有些别的东西,都是天然的,材质很安全。睡不着往手腕上滴两滴,驱虫止痒,对睡眠也好。”
俞海生说谢谢,握着瓶子没动。这一幕隐约眼熟。
“我劝你还是涂一点,”南迦换个姿势平躺,“山里不比城市,等你睡着了不一定有什么东西爬上来。”
俞海生在他面前很听劝一人,没吭声照做,一股草木味迅速被推开,整个屋子都是淡淡的味道,很好闻,让人跟着放松下来。
俞海生笑了,“你怎么什么都有啊,这又是从哪变出来的?”
“你管我,”南迦臭屁哼了一声,“哪有人像我这么贴心的。”
语气有些夸张,俞海生觉得他很可爱,又觉得完了,但嘴上笑意不减,“是啊,没人比你贴心,”他顿一下,又跟了句,“也没人比你好。”
话音刚落,气氛肉眼可见的凝固,但俞海生不后悔这么说,说完甚至觉得比刚才要舒服,浑身上下都舒展开了。
两人都是平躺着,但谁也没侧头看对方。
被子动了一下,木板发出轻微响声。南迦看着天花板,语气平平问:“为什么来这。”
同样的问题第二次出现,那只淡粉色的千纸鹤不由得让俞海生多想,宾语是尼泊尔还是布达村。
他没回,南迦也不介意,继续淡淡道:“这里……你也看到了,有很多很多木棉树、乌鸦、蝉鸣,还有许多条叫哈里的大黄狗。对,现在的哈里只是之前她妈妈生的其中一只,生老病死,送走后留下的那只。哦,往远走点还有豹子。”
俞海生认真听他讲这些,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介绍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地方。
南迦伸手悬空,试图抓在屋顶的灯泡,“从加德满都来这要大半天,还好现在是四月,过两个月,不,过一个月再来,光是路上就够你受的了。而且全年闷热潮湿,洗澡也不方便,人也……硬要说的话可能树多一点,这不是废话。”
说到这南迦笑了,“总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其实什么也没有。”
后来俞海生又听到他隐约说了句,声音不大,也可能是自言自语。
南迦说,在这个时代,失去土地就无法生活的人,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他想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可哪怕脑袋还没开始转,直觉第一个回应就是不奇怪。不奇怪为什么有这样的问题,不奇怪南迦在想什么,不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没有任何值得奇怪的东西。一切事物围绕南迦展开,盘根错节地生出许多条枝蔓,弯弯绕绕是它的本来形状,哪里有横平竖直的道理。
和南迦有关的一切都充满未知,他甚至感谢这段旅程给了自己接触到南迦的机会。总有些人和事不会出现在日常生活里,与它们拥抱、感受,无论好的坏的东西,无论得失,这才是旅途的魅力。
不是吃饭睡觉这种必要的生存条件,他想,没有也不会死,但。
但有和没有,差别可太大了,尤其对自己来说。
而南迦只需要是南迦,这就够了。规规矩矩才奇怪。
所以他坦然开口:“不奇怪啊,怎么会奇怪,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所以哪里都不奇怪。而且,这是你长大的地方,你愿意带我来,向我介绍你的家人,现在还能躺在一张床上,怎么算也是我赚了好吧。”
说到这俞海生故意拔高语气,“你可别忘了我喜欢你。”
南迦看他一眼。
“家人,”南迦念这两个字,缓缓笑了,“她们不是我的家人。”
俞海生疑惑侧头。
南迦却只是伸手在空中舒展右手,指节从小拇指到大拇指一点点收起,攥成拳又张开,定定看着掌心。
“塔拉是捡来的孩子,我也是,至于阿曼姐姐……阿曼姐姐就只是阿曼姐姐,她很好,很厉害,也很自由,她不属于任何人。”
南迦笑着放下手闭眼,枕在脑袋后,“你也是。还记得我和你讲很喜欢你的名字吗,是真的,好听,好看,也很像你。海、生,海生,多好的两个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意,但每个字听得都很清晰。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南迦念自己的名字,不是小鱼,不是俞海生,而是海生,虽然不连贯,但听上去太好听了。
美丽寒冷又客观,俞海生想到广寒这个词,紧接着他又想到星眸,因为月光打下来了,月亮旁边本就该有星星。
这样的南迦对他说,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小鱼。但人只有一辈子,你要为自己而活,别被困住,这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