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海生:我马上到了,你已经到了吗?
两分钟后,手机震动一下。
南迦:你到了就先去准备好,会有人带你。
俞海生:那你还要多久?
车拐过两条马路往坡上开。
南迦:才七点半,不着急,还要等风来呢。放心,我一会儿就到。
南迦:一个人别害怕啊。
南迦::)
谁害怕了。怎么还发颜表情。俞海生手指戳了一下那个笑脸,跟着嘴角上扬。
目的地是萨朗科山起飞场。俞海生关上手机往后躺靠椅背,头歪向车窗看沿路的大树和灌木,路的尽头是连绵雪山。
一车大概十四人左右,有从酒店就一起上来的教练和游客,大部分都是两三人一起的。司机在前面时不时搭话,什么多少钱啊,一个人吗,推荐我们家的套餐,便宜。俞海生就哈哈营业微笑,装成听不懂的样子。
他是真不知道,全算在两万套餐里的,昨晚回去南迦问他,桨板都玩过了,你看,我说你可以的吧。要不要再试试滑翔伞,也不难的,比桨板还好玩。博卡拉是世界三大滑翔伞基地之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桨板体验感确实很好,是没尝试以前想象不到的感觉。放在之前俞海生对这类提议会犹豫,现在就只是点头说好啊,我们一起吗。南迦看着他慢慢笑开,说对,我们一起。
到达时已经是八点多了,今天是最近几天里难得的好天气,南迦说能见度很高,到时候应该会看见雪山,六月里算幸运。整个山坡可以俯瞰博卡拉,这个角度的费瓦湖像蓝宝石块一样。
车上的人陆续下来,来之前已经签过相关免责书和保险协议了,这种东西到哪里都写得吓人,俞海生扫了一眼直接签了,收表的人和他一一确认,比如体重是否合规,超重需要额外付费或取消,比如这趟飞行时长在半小时左右,是否包含GoPro视频照片、是否接送一类的。
这车一共六位教练,里面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专业飞行人士,也有出于爱好考证的,年龄大差不差。其中一位黑皮大哥招手示意人们围过来,开始讲解飞行注意事项。
黑皮大哥叫Bill,是本地人,中文英语口音纯正。他拿来一个蓝色塑料盒喊大家依次过去抽签。
俞海生好奇,“这是抽第几个飞的吗?”
Bill拍拍他肩膀,“Nonono,不是的,是我们抽你们,教练选择带谁飞!”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蓝色卡纸,“谁是214!谁是214!抽到214号的举手!”
后面一个白人青年举手,“Here!”
Bill冲他比大拇指,转头和俞海生说:“你看,就是这样,我的编号是214,抽到214的两人就是一组,这是规定。你也去抓一个,运气好的话今天有我们美女姐姐Sarah带,她很厉害的,总飞行在1100次 。”
说着他朝右前方挥臂打招呼,那边是一个荧光绿配浅粉的金发姐姐,飞行背包看起来十分整洁,听到Bill喊她,也挥挥手,举起双臂竖了两个大拇指。
俞海生和他们打过招呼过去抽签,大家都抽完了,抽签筒前只有一位女工作人员坐着。
“你好,”俞海生走过去,“我来抽签,是在这里抽吗?”
工作人员看他一眼,点头,然后摇头,一脸困惑,“你们是XX酒店八点来的那批吗?”
“嗯,是的。”
“不对啊,”女生挠挠头,“你等我确认一下,”她拿出电话打过去,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半天才挂电话。
女生问:“你们是十四个人吗,一共。”
“嗯……好像是。”
“那边提交的人数也是十四,但怎么对不上呢,”她说着又掏出手机翻信息,“Bill也是按这个人数上报的,怎么对不上。”
俞海生:“请问什么情况对不上,我直接抽签不行吗?”
“不行的,”女生把签筒倒扣,“你看,已经抽完了,”她开始核对,指着手机里的图片给他看“Yu……haisong是吧,年龄24这个。”
俞海生点头,女生说等我下,Bill来电话了。
他看着女生接起,一开始一脸着急,后来像是搞定了,手拍拍胸脯说,没搞错没搞错,对的上的,你的教练不是和你们一辆车来的,她解释道,有的教练没和酒店签合同,跟着基地合同走,有点像自由人,所以不在一辆车上。
她说,你再等等吧,Bill说他很快就到。
俞海生又问,但十四个人里有一个人也没和我们一起来,是我朋友,他有点事晚点到,这样的话他的教练怎么办,好像还是少一个。
女生挠头,问他朋友叫什么,俞海生说南迦。然而信息里没有他。
怎么会没有,俞海生拿出手机打电话,没打通,他又发信息问,你到哪了,这边怎么说没有你的登记信息?
第一组飞的人已经在他左前方空地上穿戴好装备了。滑翔伞铺得很大,但还没起飞。同伴们有的站着拍照,有的躺卧在翠绿草地上,享受起飞前还算不紧张的美景。
那边没动静,俞海生又给他打了一个,还是未接听。
他去找Bill,Bill刚给他的搭档穿好坐袋,来回拉扣子确认松紧。
俞海生说,我有个朋友和我一起的,但这边查不到他的信息,他应该还在路上,我打电话联系不上,请问这种情况怎么办。Bill问他名字是什么,俞海生回答南迦,那个白人小哥和Bill交谈,大概在问时间,Bill说再等等,现在还不能飞,然后才转头和俞海生说It’s OK,just wait.
白人小哥以为在和自己说话,顺嘴道What are we waiting for?Bill回,For the wind。
然后风真的就来了,第一组的小倒三角在远处慢慢爬升,升到空中飘向远处,白人小哥在那wow,Bill跟着笑。
这时手机响了,是南迦的电话。
俞海生立刻接起,“你有看到我发的消息吗,基地这边说没有登记录入你的档案,怎么……”
“小鱼。”南迦打断他,声音很近,顺着话筒流入风里。
下意识的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湖蓝色速干衣的人背着包向他挥手。一般人挥手打招呼时都是用一只手,这个人和自己打招呼时用的是两只手,而且力气特别大,连带着动作幅度都很夸张,以至于迎接这一幕的所有观众心情都跟着雀跃。
一下子像回到了加德满都的那个落日。
他朝俞海生奔过去,在人面前止步大喘气,电话还没挂,“我到啦,小鱼。”
俞海生握着手机,耳朵还双重混响着,南迦就这样干净利落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头顶户外墨镜,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头盔,脚下是一双黑色登山靴。
眼睛看直了。
“hello?”南迦围着他转了一圈,“这就不认识我啦,伤心啦!”
不远处那个女工作人员往这边跑,边跑边喘,“查到了!那个叫南迦的人的信息查到了,他不是学员,他是和你们一批次的教练!”
南迦适时再次伸手介绍自己,“你好,本人正儿八经的双人滑翔伞教练,双人飞行次数900 ,有证的那种,需要核对一下吗,朋友。”
他递给俞海生一张淡黄色卡片,上面印着217,和南迦胸前的号码一样。
有一阵风过,Bill在不远处背着搭档主伞反挂,朝这边笑笑,竖大拇指,白人小哥往Bill相反方向跑,伞翼鼓起,Bill转过身大喊:“Run!!”
嘭地一下,伞起飞了。
南迦把头顶的墨镜摘下,架在俞海生双耳上,“今天你的飞行搭档就是我了,还是老规矩,听我的话就没什么难的,你要全程信我,能做到吗,小鱼。”
眼睛好亮,也好年轻。
真的是教练吗,什么时候考的证,这是本职工作吗,好酷,那你以前一直在做这个吗,怎么想到去当滑翔伞教练的,各种有的没的问题一股脑堆在嗓子眼,但一路下来经历过的促使俞海生肾上腺素飙升,面对这样的南迦,开口只是,“当然,我当然信你。”
那双很年轻的眼睛笑了。
南迦带着俞海生往空地走去,放下背包安装扣带,时不时讲解一句,比如首先要检查副伞的把手和插销是否脱落,脱落要先复位;比如有无其他线的缠绕,不过这些不是你需要记的啦,到时候不要碰这个地方,记住了吗,诸如此类。
大概弄完,又过来俞海生身边替他穿坐袋,连接主伞,处理备用伞。
他示意俞海生看后面,“你看,到时候我就在你背后,所以不要怕。”
然后是腿带、胸带、肩带、头盔,从下往上依次系紧,上下来回拉拽,南迦问他勒吗,俞海生说不,刚刚好。
再就是铺伞,南迦问他,刚才其他教练有和你们说注意事项吧,俞海生点头,南迦说那其他没什么太需要注意的了,哦对了,第一次玩滑翔伞头晕是正常的,晕的话少往下看,看眼前就不会晕。
他们来到刚才Bill那个位置,两人一前一后,互相背对。南迦拉着绳子,站在那看云看天。他说现在还飞不了,再等等,一会儿不要管我做什么,你就沿着前面一直跑,跑直线,能用多大力就用多大力,跑得越快越漂亮,跑不动也要跑,直到悬空,记住了吗。
俞海生说好。
周围能听到游人各种谈笑声,是排在他们后面的。没轮到自己前是一种旁观视角,等到了即将起飞的位置,比起担忧害怕,俞海生莫名有种久违的爽快。他想到Bill和白人小哥的对话,从旁观者转到当事人,对话也从指令变得生动。
——What are we waiting for?
——For the wind.
多么浪漫。
似乎有什么预感,俞海生觉得身体变轻,他回头看向南迦,南迦也回头注视着自己。
风来了。
南迦背朝着他大喊:“RUN!!!NOW!!!”
指令生成另一种意义的奋不顾身,俞海生往前迈开脚,那一刻他感觉到巨大的阻力从背后拽着他,差点没稳住,但南迦还在喊run,run,run。高密度的风里,呼吸不顺与快要跳出来的心脏都在叫嚣着,他拼了命般往前奔,一步、再一步、再往前一步,越往前身子越轻,越往前越无恐惧。
比起跑,他更像是在朝天空迈步。
之前听到过的咔哒声变成了一种玻璃碎裂的清脆。
他睁开眼,像南迦说的那样看向眼前,如万花筒一般绚烂剔透——
那是远处雪山、村庄、湖泊、森林、溪谷和稻田组成的,溢满氧气的画面。
它们和俞海生胸膛里的那颗一起叫嚣着,别再拽着我。
南迦的笑融进风里,四面八方的自由和快乐承托着他们,组成这个蓝红相间的滑翔伞的热气流。南迦大声笑着欢呼,大喊:“喜欢吗!小鱼!”
“喜欢!!!”俞海生也笑着喊:“太爽了!!!”
“哈哈,你看那里,”南迦示意他抬头,与他们不远处平行的是一只黑鹰,体型很大,“那是black kite,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比他更酷的himalayan buzzard,体型要大一圈。”
俞海生第一次离鹰这么近,第一次真的明白为什么会用“盘旋”来形容,也是第一次理解人类对飞翔的迷恋。
“这已经很酷了!”俞海生感叹,“我们现在真的就像鸟一样在飞!!”
“我喜欢各种会飞的,也喜欢海里游的,他们都好酷,”南迦在后面控着伞,往远处飞,不打扰那些生命,“我的梦想是像他们一样环游世界,哈哈。”
问你有什么爱好,十个人里一半会说旅游,问你喜欢去哪旅游,一半里可能都是环游世界。这几个字放在南迦身上,好像一点也不突兀。
他相信他真的能做到。
结束滑翔伞爬升阶段,他们沿着山脊和湖面巡航,远处还是那片喜马拉雅,近处还是费瓦湖,桨板的视角是沉静的共感,水天一色;换个角度去看,人跟着变得更轻盈自在,这一刻俞海生甚至觉得,他们能跨过山顶,跨过边境线去往任何地方。
这是独属飞行的魅力。
他想,这也是南迦的魅力。就像他的工作一样,只要他想,哪里都困不住他,他是这样一个无拘无束的人,有底气有能力,心是活的,人也是活的。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人。
后来巡游完一大圈,南迦问他感觉如何,有头晕吗,有恶心吗。俞海生说完全不。南迦就又说,那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说着他用力一拽,以整个伞翼为轴,身体跟着前后摇摆。
开始还是轻微晃动,然后俞海生听见他在耳边说,别怕。话音刚落,前后摇摆突破平均值,他们在空中荡起秋千,一股强烈的超重感和轻微失重感交替而来,人是坐在坐袋上,此刻又仿佛完全浮在空中。
似曾相识的神魂归位,南迦笑着说好玩吗,比起那天的迪士尼,这才是真正的空中海盗船。
极限一破再破,那一刻有人体本能的流汗,但过来了又觉得刺激,和那天的死亡摩天轮相似的心跳频率,但奇怪,是阈值拉高了吗,好像并不是恐惧,为什么不是,好奇怪。
就像此刻,两个人离得很近,坐袋之间仅隔了一个锁扣,其实是更暧昧的距离。但他只是认真地享受在观察南迦的过程中带给自己的任何感觉,并不一定要参与进去,也无需占有,一切顺其自然,和当时的尴尬完全不同。
高度在降低,不远处的费瓦湖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南迦问,你信我吗?
俞海生毫不犹豫,我信你。
然后南迦说了句什么,没听清,耳边麻麻的。
伞面一降再降,南迦让他抬起腿,“保持这个姿势,在听到我说stand的一刻立即站起来,可以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南迦控伞往湖面飞,越飞越低。
俞海生全神贯注地握紧绳子。
过了几秒,已经隐约能看见远处水面上的木舟了。
南迦还是没说话,俞海生心脏跳得愈发快。
又过了几秒,按照这个速度可能会跌入湖里。
手心出汗了。
再过了五六秒。
就在这一瞬,南迦喊,stand。
湖面上玩皮艇的、划船的、滑桨板的在远处嘻嘻哈哈,人群集中在那一大片。角落里有碎石泥沙沿着岸边弯弯绕绕划了一道线,偶尔有短草冒头。
而靠近北岸老树林的线上,一前一后落下两双脚,俞海生的脚稳稳踩在上面,再往前一步就是湖。
他们定点降落在费瓦湖边。
南迦在旁边笑哈哈地边解坐袋边自夸,说厉不厉害,好不好玩,快夸我快夸我,这不给我1000小费。
砰、砰、砰。心脏像烟花一样。
有什么破镜而出,俞海生往前走了一步,他定定注视着南迦。
草草收拾完背包,注意到视线,南迦问他怎么了。
俞海生猛地把人扑倒在水面上,岸边很浅,身上的水珠晶莹饱满,像葡萄,有股青草味。
俞海生对他说,我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