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手机传来的震响拉回了何爱顺着江水飘远的思绪。
她低头,来电信息显示“周舟”。
“喂。”
“怎么还没回家,需要我去接你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男音温柔沉稳,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勾人气质,却难掩语气中的疲惫与克制。
“不用了哥,处理点事又吃了顿饭。马上回来。”
通话很快结束,坐在棠江边的何爱却没有立即起身。
她从校服口袋里摸出那张手帕,雪青色的织物被血液染上,凝固后的红黑色把清丽的花纹搅得难看。
手帕被何爱握住,移到自己的鼻下。她仔细地呼吸着,似乎想分辨出什么。
嗅觉给她的答案是不新鲜的血腥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江边刮起一阵风,像一只疾走的鹿,蹄尖跃动的风蹭着小小的何爱。于是她将手指泄力,掌心那一块布料立刻腾飞而起,在风里卷动一会儿后,落进棠江,没了踪影。
何爱一进门就知道周舟在客厅。他在等自己回家。
“何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周先生正担心呢。”
家里的阿姨吴妈很快迎上来,递上拖鞋,接过何爱的书包。
客厅温润的灯光透过玄关的屏风,周舟就坐在沙发上。
“吴妈煲了汤,今天天凉,记得去喝。”
周舟靠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平板,无框水晶镜片下,睫毛纤长的双眸低垂,落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像一行行蚂蚁一样排列,他又在浏览WWD网站上的最新资讯。
这几天的工作并不轻松,从周舟的神情就能看出来。Ruine & Floraison的新系列刚发布结束,前天早上周舟还在万里之外的米兰。
倦意笼罩着周舟,外人眼中Ruine & Floraison清冷精致的首席设计师,此刻上身只穿着一件贴身黑色高领打底,展露出一种珍稀的毫无防备。
“哦……”
餐厅里,吴妈将汤端上餐桌。吴妈老家是广东那边的,煲得一手好汤。何爱谢过后,用小勺舀起一口送到嘴边,轻轻呼气。
周舟居然什么都没说。何爱心想,她说不上来此刻的心情是窃喜还是失落。还没有深入细想,周舟便也出现在餐厅。
“吴妈,帮我也盛一碗。”
“好嘞。”
周舟坐在何爱正对面,眼神落在何爱的手背上,上面胡乱地贴着创可贴。何爱莫名有一些心虚,但周舟没有开口。
良久,都只有清脆的瓷勺碗碰撞与吞咽的声音,这种沉默让何爱抓心挠肝,他恨不得干脆自己提起今天的事。
“还疼吗?”
“嗯?”
这是出乎何爱意料的对话开端。
“手,还疼吗。”
“……哦,没事,不疼了。”
一直还算平静的周舟,眉头却微蹙起来。他了解何爱,于是转头叮嘱吴妈:
“吴妈,一会儿帮小爱手背消毒,重新包扎一下。”
“好的吴先生。”
那句“小爱”在少女的耳畔似乎格外响亮,那一瞬,心脏跳动的幅度似乎都浓了些震意。
“以后学校里发生什么事,直接告诉我,我来解决。”
“嗯,谢谢哥……”
“对了。”
周舟又开口。
“下周六,外婆会来甘棠”
回房间时,何爱只觉得疲倦极了,不太想再思考什么。
但她很快注意到自己书桌上的小盒,里面是新款的Airpods。周舟这人送礼时讲究,盒子里垫着手帕,还喷了香水。
何爱凑近去闻。
是“繁城南路”。
这是法籍调香师Sophie Tsai的手笔,何爱平时用的“天使街区”也是出自她手。
周舟用这个很多年了,以至于这种气味只要钻进她的鼻腔,她就会被一种别扭的安全感包围起来。
手帕是Ruine & Floraison的新品。以往这类副产品不归周舟管,这次品牌调整,他几乎操刀了全系列。
总之,何爱很喜欢,她好像感到整个身体都轻快起来,活力在她体内回升。
这是个好时机,最好去做些什么……哦,该去写作业了!
好在三中作业非常少,何爱很快就准备洗漱。去浴室之前,她摸到口袋里的什么,抽了出来,是那张把乐队成员p得有些滑稽的门票。
朱厌的模样又闯进她的脑海,张扬、不羁。他与何爱所爱注视的那类男人全然不同,但何爱觉得有趣。
她仔细地将门票用吸铁石贴在书桌旁立起的小白板上,然后去浴室洗澡。
去看看吧,到时候。
甘棠市区边缘的别墅区,本地人提到那里,都会心照不宣地默契一笑,所有人都读得懂彼此嘴角里的鄙夷与窃笑。
朱厌的摩托被拦停在小区门口。
“小子,这里不让闲杂人等进。”
保安的语气不很客气,他皱着眼来回打量朱厌那拉风的摩托和竖满铆钉的皮夹克。
“B区7栋,姓陈。”声音带一些哑意,甘棠在没入夏前,夜晚的寒意都不容小觑。
保安将信将疑地去打电话确认,目光仍在他身上逡巡。朱厌靠在机车上,摘掉了刺目的红色头盔,当然,更乍眼的红发再次拉高了保安的警惕与鄙夷。
他熟练地点燃一支烟,透过烟雾看着那些造型浮夸的独栋建筑,什么情绪也读不出来。
这里的一切,包括他母亲,都透着一股用力过猛的廉价感。
磨了好一阵,栏杆才缓缓抬起。朱厌拧动油门,引擎的低吼划破了小区故作宁静的空气。
B区7栋的院门虚掩着。朱厌停好车,没按门铃,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客厅灯火通明,弥漫着一股腻人的香甜与隔夜酒精的混合气味。
他母亲穿着一身丝质睡袍,歪在巨大的欧式沙发里,醉醺醺的眼尾嫣红,更显出远低于年龄的娇媚。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喝了一半的红酒。
看见朱厌进来,她没什么反应,也没起身,只是懒懒地抬了抬下巴:“哟,稀客啊。我以为你早忘了你妈门朝哪开了。”
朱厌没接话,自顾自走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朱樾的转学手续办好了,明天就能入读。”
女人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之前说好的学费和生活费可以兑现了。甘棠三中的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
女人脸上媚意敛去不少,重重翻了个白眼,然后又开口娇笑起来。
“唉,你们老妈就是这命,自己把脸面和身子都扔出去,套回来的钱不还是花在你们这俩赔钱货上了。”
说话间,女人向朱厌脸上扔去一张卡。力度不大,侮辱性极高。朱厌没搭话,抬手接住,把卡收好。
“你说你们两个,怎么就不能和我多学学,白瞎两张好脸。”
女人站起身来,袅袅婷婷地走向一边的柜子,里面罗列着厚厚的钞票,一摞一摞,塞得满满当当。
她的目光短暂扫过一个简陋的牛皮纸信封,扭曲的笑意爬上她那张美艳的脸。她抽出里面的东西——一沓铜版纸打印的相片,然后冲着朱厌的脸甩过去。
这些相片纷纷扬扬地在别墅里飘洒,又缓缓落下,都是些精致光鲜的女孩,场景大都是在私人游艇、高尔夫球场、马场或是宴会厅。女孩们像是被精心豢养的雀鸟,完美弧度的微笑定格在这些镜头里。
朱厌的眸厌恶地暗了暗,女人却依旧笑得让人恶心。
她拿出两摞钱,拍在朱厌的面前。
“我知道你不喜欢朝我双手向上,要不然你也去发挥一下老妈给你的本钱呀~”
女人漫不经心地用尖长的美甲点了点朱厌的下巴,被他抬手格开也不恼,而是继续呵呵地吟笑。
“这些姑娘,随便从手指缝漏点,都比我给你的这些多。你不是在搞什么摇滚乐队吗,妈年轻时,那些富家小姐就最好这口了。”
女人精心保养的手指如一段段白脂玉,从朱厌的锁骨处滑到小腹。
“你这身段,干这个可比玩什么穷乐队来钱快多了。不如趁年轻,多去伺候几个……”
朱厌猛得捏住那只玉佛一般的手,额上青筋隐现。直到那女人吃痛地娇叫,他才甩开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把桌面上的钞票装在随身的包里。
他转身要走,可矮柜上的东西扯住了他的余光,他停下了急躁的脚步。
一支水晶高脚杯,盛半杯葡萄酒。一张铜版纸正正好好一角卡在杯壁中间,葡萄酒液缓缓往上渗。朱厌径直走去,将它捏起。
与周围散落的照片都不同,这只是一张简单的证件照,女孩穿着甘棠三中的校服,短发整齐地贴着小巧的脸庞。清冷的双眸如同腊月冰潭,毫无涟漪。
她就这样静静的注视着镜头,仿佛对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又仿佛要将一切事物看穿到底。
女人凑过头,在看清照片内容的一瞬间,瞳孔似有震颤,而后又迅速地翻了个白眼,眼皮抽动,又自嘲般地嗤笑一声。
“这谁。”
朱厌平静地问,比他在这里说的任何一句话语气都要温和。
“何爱。那个凤凰男章文……呵,现在应该叫何文渊,他和何氏的那个男人婆生的种,这张脸简直和他一个模子刻的。”
“他还真是好命,能攀上这么个高枝,还有了名分……不,哈哈,他也没这命享了,呵呵呵……”
空荡的别墅里响起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女人似乎是想起什么极其痛快的事,笑得停不下来。
“你看上她了?你还真是我亲儿子啊。不过我也好心提醒你,别像你老妈当年那样,栽个狗啃泥。”
女人的张扬不再,似乎陷入些了冗长的回忆
“但你命比我好,这崽子怎么说也是何氏独苗,你就算给她做小,也不会亏待到你。”
“走了。”
朱厌不再理会女人疯癫的呓语,将照片上的酒液轻轻甩去,放在皮夹克贴近左胸的内兜,拎起头盔向门外走去。
很快,发动机的轰鸣声又划过寂静的夜,由近至远,渐渐又归于无尽的寂寥。
新的一天。
对于学生来讲,现在是上学的时间。今天尤遇不在学校,或许刘若桐和叶茜那群人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刘若彤没有等来校方对于何爱的处分、通报,不,甚至没有任何处罚,连把何爱叫到办公室痛批一顿这种事都不存在。
她觉得自己的脖颈还隐隐地痛,恨意更浓。父母这次也没有给她撑腰,而是训诫她别在学校里惹事。
她想不通,何爱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