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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破执心渊见明月

作者:烤鸡翅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林清雪望着眼前垂眸敛目、声称只是“巧合”的“云衫儿”,那个“是吗”的苦笑里,裹挟着百年时光也未曾冲淡的怅惘与一丝尖锐的怀疑。他记忆中的小师叔,也曾用这般故作乖巧的模样蒙混过关,骨子里的狡黠却总会从眼角眉梢溜出来。


    他忽然想起更久远一些,却同样清晰的一幕。那是在施明月从裴渡洞府归来、于姻缘树下昏迷数日醒来后不久。宗门几位关心她的长老见她与自幼一同长大的林清雪亲近非常,资质品貌又堪称佳偶,便私下里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探问,是否有意撮合这对“青梅竹马”。


    当时,刚经历洞府凶险、身上还带着未愈伤痕的施明月,正没个正形地歪在庭院石凳上啃灵果。闻言,她眼睛都没抬,只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中的果核,声音清脆,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儿:


    “道侣?我早就有了啊。”


    满座皆惊。连一向沉稳的林清雪都愕然抬头看她。


    只见她慢条斯理地擦擦手,掰着手指头数,眉眼弯弯,说得煞有介事:“喏,其貌不扬——丢人堆里找不着那种;凶神恶煞——脾气上来能吓哭隔壁山门的灵兽;还是个拖油瓶,混日子一等一的好手。”她顿了顿,在长老们愈发困惑的目光中,咧嘴一笑,那笑容灿烂得晃眼,却莫名让人感到一丝认真,“不过嘛,他对我好呀。这就够啦!”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玩笑般将长老们的试探堵了回去。当时只当是她顽皮,不愿被安排姻缘的推托之词,林清雪虽有些失落,也只是一笑置之。如今,看着眼前这与记忆中那人眉眼依稀相似的“云衫儿”,那句“他对我好呀”却突兀地再次回响在耳边,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幽篁轩内,竹影寂寂。


    施明月反手合上门扉,百年未归,旧居陈设依旧,纤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定期打理。空气里浮动着冷冽的竹香和丹药陈放的气息,但施明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属于此地的灵力残留——果然有人在她之前来过,或许还不止一次。


    她无暇深究。时间紧迫。迅速确认无人暗中窥伺后,她闪身进入内室,触动机关,打开了隐藏的密室。明珠柔和的光亮起,照见架子上琳琅满目的玉瓶和中央寒玉台上的紫金葫芦。她的目标明确—— “九转洗灵髓”与《逆脉归元录》。


    没有犹豫,没有退路。她布下简单的警示与隔绝阵法,盘膝坐于聚灵阵眼。先服下护脉丹,炙热的药力勉强护住脆弱不堪的凡人身躯。然后,她捧起那碗散发着刺骨寒意与不稳定灵光的“九转洗灵髓”,眸光一凝,仰头尽数灌下!


    痛苦,如同咆哮的冰河,瞬间席卷了她。


    起初是绝对的寒冷,仿佛灵魂都被冻僵。随即,寒意化为亿万淬毒的冰针,从喉咙一路烧灼而下,然后猛地炸开!狂暴的灵力洪流不像是在疏通经脉,而是在用最粗暴的方式将她体内凡俗的、闭塞的、甚至残留着旧伤与魔气碎屑的脉络全部碾碎、重塑!


    “呃——!”


    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嘶气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重重倒在地上。冷汗刚冒出皮肤就凝结成冰渣,又被体内奔腾的炽热药力蒸腾成白气。


    她蜷缩着,手指深深抠进地面坚硬的青砖,指甲崩裂,鲜血混着冰屑,在身下蔓延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每一寸骨骼都像在被重锤反复敲打,每一条肌肉纤维都仿佛在被撕扯拉断。


    丹田处空空荡荡,却成了风暴的中心,那股冰寒霸道的灵力在那里疯狂旋转、挤压,试图强行开辟出一个能够容纳变异冰灵根的“源点”。


    这不仅是□□的酷刑,更是对意志的凌迟。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鸣不止,属于“云衫儿”的柔弱表象被彻底撕碎,属于“施明月”的骄傲与坚韧在极致的痛楚中被反复淬炼、拷问。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漫口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活下去,重拾自己的力量,打破天命的束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百年。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那股肆虐的冰寒灵力似乎终于找到了某种平衡,开始缓缓归拢,向着丹田处那个新生的、极其微弱却散发着精纯寒意的“点”汇聚。


    剧痛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遍布每一处的、被彻底掏空又勉强粘合起来的虚脱与钝痛。


    她瘫软在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视线模糊中,似乎看到密室的门的缝隙下,透入一丝极其浅淡、却稳定存在的阴影——那是有人始终守在外面的迹象。


    又不知昏沉了多久,一丝温润平和的灵力悄然渡入她的体内,极其小心地滋润着她干涸龟裂的经脉,缓解着那无处不在的酸痛。这灵力她很熟悉,带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不容错辨的守护意味。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朦胧的光线里,楚惊澜就坐在不远处的蒲团上,背对着她,面向密室唯一的入口。他身形挺拔,玄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侧脸在明珠余晖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他没有回头,声音压得低而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吵到你了?继续睡吧。外面有几只不开眼的小老鼠想靠近幽篁轩,我帮你打发走了。说你……梦到了师父,需要静处,不喜打扰。”


    施明月喉咙干涩,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极轻微地动了动指尖。


    楚惊澜似乎背后长了眼睛,淡淡道:“你睡了快一天一夜。洗灵根……很疼吧。”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股始终笼罩在周围、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的沉稳气场,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安心。


    “……嗯。” 她终于挤出一丝气音,视线缓缓聚焦,落在楚惊澜宽阔却似乎始终绷紧的背上。


    意识渐渐清晰,洗灵成功后的微弱寒意在丹田处静静流转,虽然距离恢复修为还遥不可及,但希望已然重燃。而方才那毁天灭地般的痛苦,和此刻静谧中无声的守护,交织在一起,让她疲惫不堪的心神有些恍惚。


    “我……确实梦到师父了。”她声音沙哑,近乎呢喃,目光越过楚惊澜的肩头,仿佛看到了旧日的时光,“不是后来……不是他陨落前有心魔的样子。是很久以前,我还不懂什么是爱,只知道依赖和独占的时候……”


    记忆的闸门,因为极致的痛苦与卸下防备后的脆弱,悄然打开。


    “我娘……云琅仙子,据说是在仙魔边境受重伤,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我送到万情剑宗,托付给当时还是峰主的师父。”她的眼神变得遥远而柔软,“师父那时刚经历道侣陨落之痛,本是个冷情之人,却收留了我。他其实……不太会养孩子。”


    “他不会梳女孩儿的发髻,最开始总是扯疼我的头发,我哇哇大哭,他就手足无措地拿着梳子和发带,对着我的脑袋比划半天,最后勉强扎成两个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小揪。后来他偷偷去请教了素问峰最会打扮的女弟子,才慢慢学会编简单的辫子,系漂亮的蝴蝶结。”


    “他教我认字、练气,我偷懒耍赖,他罚我抄书,却总在我熬不住睡着时,轻轻把我抱回床上,替我掖好被角。我闯了祸,他板着脸训斥,转身却去帮我收拾烂摊子。他给我做小木剑,带我去看山下的花灯,听人间说书……他给了我一个家,一份毫无保留的、厚重的庇护与温柔。”


    少女时代懵懂的情愫,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呵护中悄然滋生。


    “那时候太小,分不清仰慕、依赖和……别的感情。只是觉得师父是世上最好的人,想永远留在他身边。甚至……傻气地对他说过‘长大要嫁给师父’这样的话。”


    她轻轻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当年的天真。“


    师父当时愣住了,然后很认真地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他永远是我的师父,是我的长辈,会一直护着我,但我将来会遇到真正想与之携手一生的人。他的眼神里有慈爱,有怀念,还有一丝我那时看不懂的沉重。”


    “后来……他没能救下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成了他的心结。我感觉得到,他回来后变了,时常独自对着远方出神,身上有时会泛起让我不安的气息。他不再只是我的师父,那个温柔的庇护者,他肩头压上了我看不见的重担,还有……逐渐侵蚀他的阴霾。”


    “直到有一天,他带我下山,不是游玩,而是去看真正的人间。”她的语气沉静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透彻,“我们看了繁华京都,也看了饿殍遍野的灾区;看了修士争斗波及的凡人村落,家破人亡,哭声震天;看了因为灵气异常而枯萎的江河山林,万物凋敝……”


    “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是让我看,让我听,让我感受。


    然后,在回山的云舟上,他望着脚下苍茫大地,对我说:‘明月,师父可能有一天护不住你了,也护不住这山河了。这世上,有人为一己之私掠夺,就需有人为苍生之安负重。这担子很沉,很苦,可能无人理解,甚至不得善终……你,愿意试着去理解,并或许在某一天,接过它吗?’”


    密室内寂静无声,只有她沙哑的叙述在流淌。


    “那时我依然不完全懂,但看着师父眼中深切的疲惫与期冀,看着云舟下那片饱经沧桑却依旧生生不息的土地,我点了头。”


    施明月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不是被迫,不是茫然,而是在看过苦难,懂得羁绊之后,一种近乎本能的选择。


    他从未强迫我,他只是让我看见了‘责任’真实而沉重的模样,然后,让我自己选。”


    “所以后来,我才会去补天命石,才会在仙魔大战时站在最前面……”她缓缓睁开眼,眸中虽然虚弱,却有一种洗净铅华后的坚定,“这份‘大意’,是他种在我心里的种子,用百年的呵护与最后的引导浇灌,让我自己……心甘情愿背上的。”


    她说完,密室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楚惊澜的背影依旧挺直,如同沉默的山岳,守护着这一方空间和她刚刚揭露的、柔软而沉重的过去。


    他知道,她告诉他这些,不仅仅是在回忆师父。那漫长而温柔的叙述,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挑破了他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甚至自己都未曾清晰审视的脓疮。百年来,那隐约的刺痛和酸涩,此刻终于找到了确切的源头。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介意的,甚至隐隐因此感到某种无望和抑郁的,并非仅仅是她与裴渡之间深厚的师徒情谊,而是那段他未曾参与的、她年幼时光里,那种可能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混杂着雏鸟情结与独占欲的朦胧倾慕。


    他仿佛看见许多年前,在魔域深渊那孤寂寒冷的囚牢里,或是后来辗转逃亡、隐姓埋名的晦暗岁月中,偶尔听闻关于万情剑宗天才施明月的零星消息时,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阴霾是什么——是想象中她对裴渡毫无保留的信赖与追随,是那“长大要嫁给师父”的童言稚语背后可能蕴藏的、随时间发酵的情感,是她提及“师父”二字时眼中必然闪烁的光芒。他以为那是爱慕,是扎根于年岁与恩情之中,自己永远无法介入和取代的深刻联结。


    所以他以“道侣”之名将她圈在身边,却又在心底某个角落,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窃取者,偷走了或许本不属于他的月光。


    他偶尔的阴郁、患得患失,甚至某些时刻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根子竟在这里。他嫉妒那个在她生命最初、塑造了她整个人生基底的男人,嫉妒那份看似无瑕的呵护与温柔,更恐惧那份温柔在她心中早已悄然变质,成为了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墙。


    可现在,她沙哑着嗓子,将那份依赖与引导剖析得清清楚楚。是仰慕,是亲情,是责任感的传承,唯独不是他曾臆测的、令他寝食难安的那种男女情爱。裴渡清醒地划下了界限,而她,在看过人间苦难后,心甘情愿接过的,是那份“大意”,而非未能开花的情愫。


    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混杂着对自己百年暗自纠结的荒谬感,悄然席卷了楚惊澜。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他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门外摇曳的竹影,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后虚弱女子的回应:


    “所以……你梦里喊的‘师父,别走’,是怕他扛不住那份重担,怕他……被心魔吞噬,而不是……”他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转而道,“他把你教得很好。这份‘心甘情愿’,比任何强迫或天命,都更有力量。”


    他顿了顿,终于微微侧过头,余光能瞥见她苍白却平静的侧脸。“休息吧。刚洗完灵根,需静养凝神。外面有我。”


    这句话,比起之前的“我帮你打发走了”,少了些刻意的轻松,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承诺。


    那横亘百年的误解阴云,在这一席坦诚的往事与一场极致的痛苦洗礼后,似乎被悄然驱散了一角,露出其后更为坚实,却也更为复杂的情感联结。


    密室内,新生的微弱寒气在施明月丹田缓缓流转,而室外,晨光渐起,竹叶上的露珠折射出剔透的光。幽篁轩内外,一片静谧,唯有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历经生死与时光洗练后的某种理解,在悄然生根。


    他陷入了沉沉的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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