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月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但眼中的沧桑却远非这个年纪该有。更让她心惊的是,她竟看不透他的修为——不是高深莫测,而是仿佛空无一物,却又隐隐透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你是谁?”施明月的手已按在剑柄上,“这是我师父的洞府。”
少年往前走了两步,破衣摆扫过地面的碎石。洞内微光落在他脸上,施明月这才看清。
“我叫楚惊澜。”他停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
施明月心头一震。
师父曾提及过他———三年前青云试的榜首,十六岁结丹的天才,整个修真界都以为他会在那届大试中大放异彩,却在试炼结束后神秘失踪。
那是师父的心结。
他本想收他为徒的。
“师父说过你。”施明月松开剑柄,声音软了些,“他说本来想收你为徒。”
楚惊澜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收我?一个灵根已废的废物?”
“灵根已废”四字像重锤敲在施明月心上。她终于明白为何看不透他的修为——不是高深,而是根本没有。修真者失去灵根,便如凡人失去心脏,能活着已是奇迹。
“怎么回事?”她上前一步,声音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楚惊澜却避开了这个问题,径直走向天命石。他伸手触碰石身裂纹,动作熟稔得仿佛已做过千百遍:“裴渡那老头,有没有告诉你这石头真正的作用?”
“师父只说结丹后来此寻他留下的东西。”施明月跟过去,目光落在楚惊澜触碰天命石的手上——他指尖的茧很厚,虎口处还有新伤。
“寻东西?”楚惊澜笑了,这次是真笑,眼尾微微扬起,“这石头能窥天命,能穿幻境,人界、仙界、魔界各有一块,三石共鸣时可通三界。你师父留在这里的,恐怕不是什么宝物,而是一个警告。”
话音未落,天命石忽然震动起来。
石身上的裂纹迸发出刺目光芒,瞬间将整个洞府照得亮如白昼。施明月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景象已变——
她看见一片战场。
仙魔混战,尸横遍野。熟悉的剑宗山门已成废墟,而她白衣染血,站在诛仙阵中央,手中长剑寸寸碎裂。远处,叶傲尘揽着云蓁蓁,两人周身灵气翻涌,竟在吸收战场上所有残余的灵力。
“不……”施明月喃喃。
画面再转。
楚惊澜倒在一处废墟中,胸口破开大洞,血染红了他身下的瓦砾。他手中紧握着一块半裂的玉佩,正是施明月此刻腰间佩戴的那块。
第三幅画面里,叶傲尘与云蓁蓁相拥立于九天之上,金光加身,凤凰虚影盘旋。而下方,修真界大地龟裂,灵气枯竭,无数修士在绝望中化为飞灰。
“叶傲尘是天道选定的继承者。”楚惊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静得可怕,“他会源源不断吸收天地灵气直到成神。而在他飞升的一刹那,这个世界就会毁灭。”
施明月猛地转头:“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石头里待了三年。”楚惊澜的手仍按在天命石上,石身的光芒映亮了他半边脸,“魔域的人把我关在这里,想让我参透天命石的秘密。”
“所以你……”
“所以我看了三年。”楚惊澜打断她,目光沉沉,“看了叶傲尘如何一步步成为天选之子,看了你如何死在仙魔大战,看了我自己……如何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废墟。”
施明月的心脏重重一跳。
还未等她开口,洞府深处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那笑声阴冷、黏腻,像毒蛇滑过耳畔。施明月和楚惊澜同时转身,就见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白衣,竹纹,面容儒雅,正是她记忆中的师父裴渡。
但不对。
裴渡的眼是纯黑的,没有眼白。他周身萦绕着浓重的黑气,每走一步,地面就腐蚀一寸。
“师父?”施明月声音发颤。
“明月……”裴渡开口,声音却像两个人同时在说话,一个温柔,一个嘶哑,“你终于来了……为师等了好久……”
楚惊澜一把将施明月拉到身后:“他已经不是裴渡了。”
话音未落,裴渡——或者说占据裴渡身体的心魔——猛然抬手。黑气化作无数触手,铺天盖地袭来。施明月拔剑斩去,剑气与黑气碰撞,发出刺耳的嘶鸣。
“退后!”楚惊澜推开她,自己迎了上去。
施明月这才看见,楚惊澜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刃。刃身漆黑,没有灵力波动,但他挥刀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黑气触手被斩断,发出惨叫般的尖啸。
“你……”施明月愣住了。
没有灵根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身手?
楚惊澜没回头,声音在打斗间隙传来:“灵根没了,功夫还在。魔域三年,我学了不少杀人的法子。”
但心魔太强了。
裴渡生前已是化神期大能,即便被心魔侵蚀,实力也远非两人能敌。黑气越来越浓,渐渐充斥整个洞府。施明月感到灵力在被不断抽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样下去不行!”她咬牙,将全部灵力注入剑中,剑身亮起刺目白光,“师父!醒醒!”
那一剑斩向裴渡胸口。
心魔发出怒吼,黑气凝成巨掌,狠狠拍下。楚惊澜想也没想,闪身挡在施明月面前。
“楚惊澜!”
巨掌落下的瞬间,楚惊澜身上突然爆发出惊人的灵力波动。那不是属于他自身的灵力——施明月看得分明,那些灵力是从他体内每一个毛孔迸发出来的,像是在燃烧什么。
“你疯了吗?!”她失声叫道。没有灵根的人强行催动灵力,燃烧的只能是生命本源!
楚惊澜没回答。他单手结印,另一只手仍握着短刃。那个印诀施明月从未见过,繁复古老,随着他的动作,洞府内的空气开始扭曲。
“镜花水月,开!”
天命石光芒大盛。石身裂纹中涌出无数光丝,将三人同时包裹。心魔的嘶吼、黑气的翻涌、灵力燃烧的爆鸣——一切声音都在远去。
施明月最后看到的,是楚惊澜回头望她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有不甘,有释然,还有某种她看不懂的执念。
然后黑暗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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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施明月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溪边。
身下是柔软的草地,头顶是疏朗的星空。她撑起身子,浑身骨头都在疼。环顾四周,楚惊澜躺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楚惊澜!”她踉跄着爬过去。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施明月探他脉息,心沉到了谷底——经脉寸断,五脏皆损,能活着已是奇迹。
“你……”她声音哽咽,“为什么要挡那一下?”
楚惊澜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看到施明月的瞬间,他竟笑了笑:“因为你师父……当年也想救我。”
“什么?”
“裴渡闯魔域救我那次。”楚惊澜声音很轻,每说一个字都像用尽力气。
施明月的手指收紧。
“我不怪他。”楚惊澜望着星空,眼神空茫,“真的。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没有出事,我现在是不是还拿着剑,还能叫你一声师妹?”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施明月却听出了底下深藏的痛。
那是天才陨落的不甘,是英雄末路的悲凉。
“我们出不去了。”楚惊澜忽然说,“镜花水月是禁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强行开启幻境通道。现在通道已闭,我们被困在这片幻境夹缝里,等灵力耗尽,就会……”
他没说完,但施明月懂了。
就会死在这里,无人知晓。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施明月警惕抬头,就见一个红衣少女从林中走出。她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明艳,手中托着一个青铜罗盘。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最终稳稳指向施明月。
“找到了。”少女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施明月是吧?跟我走。”
“你是谁?”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名字。”少女歪头,“不过我认识你师父,也认识你身后那个倒霉蛋。想活命就跟我来。”
施明月迟疑地看向楚惊澜。
楚惊澜勉强撑起身子,盯着少女手中的罗盘:“那是……破界盘?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偷的。”少女答得干脆,“别磨蹭了,这幻境夹缝不稳定,再不走就真要困死在这儿了。”
施明月不再犹豫,扶起楚惊澜。红衣少女在前引路,罗盘发出莹莹青光,所过之处,空间如水面般荡开涟漪。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一道光门。
“就是这儿了。”少女停下脚步,回头冲施明月眨眨眼,“施明月,你是个有意思的人,期待我们下次见面。下次我再告诉你我的名字。”
说完,她轻轻一推。
施明月和楚惊澜跌入光门,天旋地转间,耳边最后传来少女带笑的声音:
“对了,替我向裴老头问好——虽然他现在可能不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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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他们已回到姻缘树下。
红绳在夜风中轻摇,远处剑宗的灯火星星点点。楚惊澜靠在树干上,咳出一口血,脸色比之前更差。
“你……”施明月伸手去扶,指尖触及他手腕时,浑身一僵。
他的经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没有灵根,强行催动灵力,再加上镜花水月禁术的反噬——楚惊澜活不过三天。
“听着。”楚惊澜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回去找刘仙使,跟他去剑宗。叶傲尘暂时不在,你是安全的。等伤好了,找个机会离开,永远别再回修真界。”
“那你呢?”
“我?”楚惊澜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破碎的美,“找个地方静静等死。放心,不会脏了你们剑宗的地。”
施明月盯着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疯狂的决定。
“楚惊澜。”她站起身,月光洒在她身上,给素白裙衫镀上一层银边,“你愿不愿意……与我结为道侣?”
楚惊澜愣住了。
“不是真的道侣。”施明月补充,耳朵却悄悄红了,“是血契。我师父的秘法里记载过,若两人结血契,一方可替另一方换血续命。你是混沌血脉,即便没有灵根,只要血液里有我的灵力滋养,就能慢慢修复经脉。”
“你疯了?”楚惊澜撑起身子,“换血之法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两人都会死!而且一旦结契,你的修为会折损大半,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寸进!”
施明月蹲下身,与他对视,“楚惊澜,我看过天命石里的未来。你本来可以成为惊才绝艳的剑修,可以站在青云之巅,可以让所有人记住你的名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某个角落。”
楚惊澜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她咬破指尖,血珠渗出,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芒——那是金丹修士的本命精血。
“以血为契,以魂为誓。”施明月将滴血的手指按在自己眉心,又按在楚惊澜眉心,“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今日我施明月,愿与楚惊澜结为道侣,同生共死,祸福与共。”
楚惊澜想阻止,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血契已成。
金光从两人眉心迸发,化作无数细丝,将他们的手腕缠绕在一起。施明月感到灵力如决堤洪水般涌向楚惊澜,经脉传来撕裂般的痛,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姻缘树忽然开花了。
明明不是花季,满树桃花却在一瞬间绽放,又簌簌落下,铺了两人一身。花瓣落在施明月脸上,衬得她眉眼愈发清晰——那是楚惊澜此后百年都忘不了的画面。
少女跪在桃花雨中,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
“楚惊澜。”她说,声音已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好好活着。”
然后她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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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惊澜接住她,手在颤抖。他能感觉到,自己枯萎的经脉正被一股温和而强大的灵力滋养,一点点修复。那是施明月修炼十三年的全部修为,是她从炼气到金丹一点一滴积累的心血。
他望着纷落的桃花,怀抱中施明月的呼吸微弱却平稳。那些被他强行封存、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此刻却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魔域深渊的寒意与年少时最后的微光。
那一年,他刚满十六,顶着青云试榜首的光环回到虚浮谷,满心以为等待他的是宗门嘉奖与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庆功宴的酒尚未冷透,魔域的阴影便已悄然而至。他被伏击、被掳走,醒来时已置身于魔气森然的地牢。魔尊想要他这把最锋利的剑,他不肯屈从,换来的是日复一日的折磨与威逼。
消息并非完全被封锁。他失踪第三日,与虚浮谷略有交情的万情剑宗长老裴渡便察觉不对,亲自找上了门。
虚浮谷,会客偏殿。
裴渡一身竹青长衫,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怒:“张长老,李长老,惊澜那孩子已三日未有音讯,青云试结束便不见踪影,你们虚浮谷当真毫无线索?”
坐于上首的张长老捻着胡须,面色为难:“裴仙尊稍安勿躁。惊澜少年心性,或许得了好名次,与友人外出游历庆祝去了,一时忘归也是有的。”
“游历?”裴渡声音陡然转冷“说实话!”
李长老干咳一声,接口道:“裴仙尊息怒。此事……此事我等也略有耳闻,只是尚在核实。惊澜毕竟是我虚浮谷百年难遇的奇才,我等岂会不心急?只是魔域势大,若无确凿证据,贸然行动,恐引发两界纷争,我虚浮谷小门小派,实在承担不起啊……”话语间,眼神躲闪,分明是惧祸推诿。
“核实?三日还不够你们核实?!”裴渡霍然起身,周身剑气隐然激荡,震得案几上的茶盏嗡嗡作响,“我看你们不是不知,而是不敢!怕得罪魔域,怕引火烧身,便宁可舍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弟子,是不是?!”
“裴仙尊此言差矣……”张长老还想辩解。
“不必再说!”裴渡眼中最后一丝耐心耗尽,取而代之的是凛冽如冰的决绝与失望,“你们贪生怕死,顾全所谓大局,我裴渡却做不到眼睁睁看良才蒙难。虚浮谷不管,我管!”
话音未落,青色剑光冲天而起,直接劈开了偏殿屋顶,裴渡身影化作流光,朝着西北魔域方向疾驰而去,留下一殿面色惨白、噤若寒蝉的虚浮谷长老。
魔域,九幽深渊之下。
裴渡一剑一人,硬生生从魔域外围杀了进去。
阴暗潮湿的石室里,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楚惊澜被数道漆黑的魔链锁在中央石柱上,白衣早已被血染透,褴褛不堪。他低垂着头,气息奄奄,而魔尊重烨刚将一只闪烁着残忍光芒的手,从他光华黯淡、已然碎裂的丹田气海处收回。
地面上,散落着几片晶莹却已彻底失去光泽、正在缓缓化为齑粉的碎片——那是被强行抽离、生生拔出的天灵根残余。
晚了。只差一步。
“惊澜!”裴渡瞬间掠至石柱前,斩断魔链,接住少年软倒的身体。灵力探入,心猛地沉入冰窟——灵根已失,丹田尽毁,经脉寸断,魂魄因巨大的痛苦和剥离而震荡不稳,仅凭一口不甘的意气吊着。
楚惊澜在他怀中艰难地掀开眼皮,昔日明亮恣意的眼眸此刻灰败涣散,却仍努力聚焦,看清来人后,嘴角极其微弱地扯了一下,气若游丝:
“裴……裴仙尊……您来了……”
“别说话,我带你走,一定有办法……”裴渡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灵力源源不断渡过去,却如泥牛入海,只能勉强护住他心脉不绝。
少年似乎想摇头,却已无力,只是断续道:“可能……我就是……差了这点……气运吧……谢谢您……”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沉重地砸在裴渡心头。他想起虚浮谷长老们那些推诿拖延的嘴脸,想起自己若再快一点、再坚决一点……
无边的懊悔与愤怒几乎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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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潮水退去,眼前仍是纷扬的桃花,和怀中为他换血续命、修为尽付的施明月。
楚惊澜闭上眼,将脸颊轻轻贴在她微凉的发顶。
师徒二人,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傻。
却也一样,在他人生至暗时刻,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试图将他拉出深渊。
那一次,裴渡来晚了。
这一次,施明月赶上了。
夜风吹过,姻缘树上的红绳轻轻摇晃。远处剑宗的钟声响起,已是子时。
新的故事,从这一刻开始了。
这节有点多[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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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洞府逆命缔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