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谢尔巴托夫家族一个机会?”
索菲娅愣住了。
她预想了莱昂纳尔的各种反应——虚与委蛇的客套,针锋相对的反讽,甚至可能是来寻求某种和解——
但绝没想到是这样直接、近乎无礼的“给个机会”。
这完全不符合巴黎沙龙里那套婉转的社交辞令,依旧充满了莱昂纳尔的个人风格。
她的骄傲让她想立刻喊人把他赶出去,但脑子里尚存的理智拉住了她。
莱昂纳尔·索雷尔如今在巴黎的能量,她即使不甘心,也无法完全忽视。
莱昂纳尔把刚刚摘下的帽子又戴上去,转身就要离开。
索菲娅连忙喝了一声:“站住!”
随即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尖锐,又把语气缓和了下来:“既然来了,说清楚再走,什么机会?”
莱昂纳尔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换个地方说话?或者,就在这里让你的仆人们都听听?”
索菲娅咬了咬嘴唇:“去书房。”然后率先走向客厅另一侧的双扇门,莱昂纳尔也跟了上去。
书房比客厅紧凑些,书架上塞满了法文书籍,很多连书脊的烫金都还是崭新的。
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摆在中央,上面散乱着信笺、账本,还有几张赛马票和戏剧票。
索菲娅没有坐到书桌后,而是挑了张高背扶手椅坐下,刻意与莱昂纳尔拉开距离。
她抬起下巴:“说吧,什么机会?别忘了,你我还算不上朋友。”
莱昂纳尔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绕任何弯子:“我需要谢尔巴托夫家为我做一件事——
把一个名字,从内务部或者奥克拉纳的西伯利亚流犯名单上抹掉,在这个月内。”
索菲娅的眉头立刻皱紧了:“流放名单?西伯利亚?你疯了?那是政治犯、危险分子!
我们谢尔巴托夫家虽然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有些影响力,但也不是万能的!
新沙皇陛下是什么态度,你难道不知道?因为刺杀事件,亚历山大三世陛下对任何反对派都深恶痛绝!
这时候去插手这种案子,稍有不慎,就会被视为同情叛逆,是对皇权的挑战!你想害死我们?”
她的反应在莱昂纳尔预料之中,所以耐心地解释起来:“他不是政治犯,至少不完全是。
他叫做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是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平时写点小玩意儿。
他只是不小心卷进了一桩地下读书会的案子,被人陷害,结果顶了罪。”
索菲娅思索了一下,发现毫无印象:“契诃夫?没听说过的姓氏,肯定不是什么显赫家族。他是个平民学生?”
她脸上的抗拒更明显了:“那就更不值得冒险了!为了一个无名小卒,去动用珍贵的人情,冒触怒陛下的风险?
莱昂纳尔,你是不是写写得脑子不清醒了?”
莱昂纳尔看着她,嘴角微微一弯:“触怒沙皇?那么,谢尔巴托夫家把财富甚至子嗣都转移到巴黎甚至纽约——
这就不算冒险,就不怕触怒你们那位敏感的沙皇陛下了?”
索菲娅的脸色骤然变了,刚才的怒气被一阵惊慌取代,她的家族转移财富到巴黎人所共知,但纽约……
但她很快强自镇定下来:“你胡说什么!这……这有什么?现在圣彼得堡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不在巴黎有点产业?
香榭丽舍大街和福布圣奥诺雷街去年成交的豪宅,有一半买主是我的同胞!这很正常,是一种……资产配置!
陛下也不会过问这些小事!”
莱昂纳尔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小事?把家族的根从俄罗斯的土地里拔出来,移到法兰西,这在你看来是‘小事’?
索菲娅·伊万诺夫娜,你真的那么笃定,逃开的‘祖国’的动荡,绝不会追上你们?
而你们投奔的‘乐土’,就一定会永远张开安全的怀抱?”
他顿了顿,语气冷了下来:“想想不到一百年前,我们法国那些逃到英国去的贵族吧——
普罗旺斯伯爵,后来的路易十八,他以为把王冠、珠宝和私产运到伦敦就高枕无忧了?结果呢?
英国人给他生活费,却要他用未来的王室领地关税作抵押,并且利息高到了天上去!
他的珠宝还被伦敦的银行压价典当,吃尽了暗亏!你们现在确实能用钱在巴黎买到尊重和安全。
可如果有一天,局势真的变了,巴黎人看待你们这些‘富有的俄国佬’,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你们的财富,在别人的国家里,真的就那么牢靠吗?中国有句古话,我觉得你应该听听看——
‘别人是刀和砧板,我只是案板上的鱼和肉。’”
索菲娅的脸彻底白了,莱昂纳尔的话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不安。
她亲身参与家族资产的转移,享受巴黎的繁华,但深夜独处时,那种无根浮萍般的惶恐时常袭来。
她见识过巴黎上流社会表面的热情和背后的轻蔑,知道他们家族之所以还能被接纳,只是因为金钱。
但如果俄罗斯的沙皇政权被彻底倾覆,或者俄国与法国交恶,那些巴黎人的微笑就会变成吃人的血盆大口。
这才是她和她的母亲,无论如何都要通过一个开银行的犹太人,把最大的那笔资金送去美国纽约的原因。
她挣扎着反驳,但气势已经弱了:“你……你危言耸听!”
莱昂纳尔靠回椅背,语气轻松:“是不是你心里清楚。你们竭力想离开的‘祖国’,才是你们的最大依仗。
一个稳定、强大的俄罗斯,才能给你们国外的资产安全提供保障——
但今天的俄罗斯,稳定肯定谈不上了,那它还能强大多久呢?”
索菲娅沉默了,莱昂纳尔的话正戳到了她的顾虑和野心。
她讨厌他,但不得不承认,他看得很准。
她终于再次开口:“就算……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这毕竟是冒险。我们需要动用关系,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你空口这么一说,就要我们谢尔巴托夫家为你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朋友冒险?
莱昂纳尔·索雷尔,你的面子还没大到这个地步。”
莱昂纳尔点点头,似乎早就等她这句话:“当然,交易需要条件。
我请你们救下契诃夫,作为回报,我给你们谢尔巴托夫家一个承诺。”
索菲娅立刻追问:“什么承诺?”
莱昂纳尔看着她,眼神平静:“一个未来的承诺。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局势如何变化——
只要谢尔巴托夫家的血脉,找到我莱昂纳尔·索雷尔,无论他或她面临何种困境,我会尽力救他一次。”
索菲娅呆住了,随即一股被羞辱的怒火冲上头顶,脸颊再次涨红——
“你……你就用这么一个虚无缥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承诺’,来换我们眼下就要冒的政治风险?
莱昂纳尔!你是在戏弄我吗?你当我们是傻子?还是你觉得,我们谢尔巴托夫家会沦落到需要你来‘救命’?”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算什么条件?简直像最恶劣的骗子给傻子开的一张空白支票!
他凭什么认为他的一个承诺价值连城?又凭什么如此笃定,他们谢尔巴托夫家未来会遭遇“灭顶之灾”?
这种高高在上的预判,比直接的蔑视更让她愤怒。
莱昂纳尔不为所动,甚至没有为自己辩护一句:“这就是我的条件。你可以拒绝。
但这就是我能给的,也是我认为等价的交换!”
索菲娅猛地站起来:“我拒绝!带上你那可笑的承诺,滚出我的房子!我们谢尔巴托夫家不需要你的——”
“慢着!”
一个沙哑的女声从书房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力感。
索菲娅像被掐住了脖子,后半截话噎在喉咙里。
她惊慌地转头,看到母亲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依旧雄伟如山,穿得也依旧金碧辉煌,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昂纳尔。
索菲娅慌忙迎上去:“母亲!您怎么……”
男爵夫人轻轻摆了摆手,阻止了女儿的话:“索菲娅,我对你很失望。”
索菲娅急了:“可是母亲,他这根本是——”
男爵夫人没有理她,而是走到书桌后,缓缓坐下:“我都听到了,索雷尔先生。
您说的那个年轻人,契诃夫,他的案子,您有更详细的资料吗?”
莱昂纳尔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夫人此刻做出了一个比她女儿冷静得多的判断。
他点了点头:“我只知道他现在应该关押在莫斯科奥克拉纳的监狱,罪名是‘煽动颠覆和窝藏危险分子’。
他的刑期是八年苦役,目的地是西伯利亚的矿区,很可能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或涅尔琴斯克一带。
判决是秘密进行的,没有公开审判。预计最慢会在2月底或者3月初上路,所以要在一个月内完成这件事。”
男爵夫人沉默地听着,然后再次向莱昂纳尔确认:“您确定,他值得这些麻烦?”
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确定!”
男爵夫人又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壁炉木柴轻微的噼啪声。
索菲娅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母亲,又瞪向莱昂纳尔,却不敢再插嘴。
终于,男爵夫人缓缓开口了:“好。索雷尔先生,我代表谢尔巴托夫家,同意这笔交易。
我们会动用我们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关系,尽力斡旋,争取把他的名字,从流放名单上划去。
而您,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请记住您今日的承诺——我们也相信一位法国作家的诺言。”
莱昂纳尔站起身,郑重地点了点头:“以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名誉担保,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倾尽全力!
除了谢尔巴托夫家,我还会做其他方面的努力,争取不会让你们的人情,被动用得太多。”
没有多余的话,更没有多余的仪式,莱昂纳尔只是和男爵夫人握了握手,就离开了这座豪华到过分的庄园。
尽管已经在外面奔波了一天,但他还有要见的人、要做的事。
巴黎的天空依旧是灰暗的,空气中弥漫的煤灰味道依旧刺鼻,就像在提醒莱昂纳尔——
晚一天,那位未来的大作家,可能就要死在寒冷的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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