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序章
“当——当——当——”
悠远的钟声一下下敲击着耳膜,张朝华从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中醒来,满头大汗。
他本能喊了一声:“小爱同学,开灯!”
房间里暗沉如故,没有任何反应。
“破玩意儿,又断网了?”
张朝华翻身去摸床头柜的眼镜,却摸了个寂寞。
他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需要借助眼镜,也能依稀看清周遭的景象。
这是一张陌生的床,这也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从不规则的房顶形状和圆形天窗来看,应该是一间阁楼。
此时已有熹微的晨光从天窗洒进屋内,勉强可以看到床对面摆着一张书桌。
书桌上,一根羽毛笔插在墨水瓶里,洁白的颜色格外惹眼,张朝华甚至可以看见纤细的绒羽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名为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记忆忽然涌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脑海。
张朝华在昏倒前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近视了?真好……”
第1章 开学日
在晨雾中穿过11区的奥博坎普街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由于没有下水道,这里的居民清理积存一晚的排泄物的方法与中世纪区别不大,莱昂纳尔必须时刻小心头顶和脚下,免得让粗鲁的邻居毁了自己唯一的羊毛外套和皮鞋。
还好现在是1月,寒冷的天气阻止了气味的扩散,至少不用特意屏住呼吸。
他尽量靠着路中间行走,狼狈地躲避着不时迎面撞来的马车,在车夫的怒斥中,步履匆匆地赶到了与市场街交界的公共马车站点。
看着同样在此等候的几位乘客,莱昂纳尔知道自己没有错过马车,松了口气。
这时远处传来圣玛格丽特教堂的钟声,他才比较准确地知道了时间:早上8点30分。
虽然已经重生过来两周多了,张朝华——也就是现在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依旧不习惯通过观察太阳高度和街影方向来判断大致的时间。
只怪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在他重生前,就把唯一一块怀表给当给了当铺,换回了他现在赖以为生的90法郎。
不一会儿,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先是清脆的踏石声,然后是沉闷的踩泥声,接着一辆由两匹挽马拉动的四轮大马车就从拐角处出现了。
莱昂纳尔一眼就看到车厢里攒动的人头,所以还没有等车停稳,他就甩开长腿搭在了车门的踏板上,又伸手拽住车窗边缘的椽条,身子往侧面一弓,为售票员让出了开门的空间。
“妓女养的兔崽子!”
“你这个屎袋子,你给我下来!”
“下水道的老鼠!”
其他乘客的叫骂声并没有让莱昂纳尔的手松半分,反正只要成为眼前这辆车的“一部分”,没有人敢动手把他拽下来。
等到车门打开,他又灵巧地一荡,像只猴子一样钻进了车厢里,顺便把价值5个苏的铜币抛给了售票员。
“早上好,马丁先生!”
“早上好,索雷尔先生!”
简单的招呼过后,莱昂纳尔就找到了车厢尾部最后一个空位坐了下来。
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已经塞满了人,硬木制成的座位刚好够塞下一个中等大小的屁股,胳膊就只能和邻座挤在一起。
售票员马丁关上车门,又摇动两下悬在门上的铃铛,听到信号的车夫双手一抖,两匹挽马又迈着沉重的步伐,拉动着满载24人的巨大车厢在共和大道上前进。
莱昂纳尔从车窗向外望去,沿途的风景从哥特风格的圣安布鲁斯教堂,很快转到人流密集、喧嚣异常的共和国广场;
然后沿着圣马丁大道,穿过圣马丁门,接着就能看到正在重建中的市政厅的轮廓……
即使重生到这具身体已经两周了,并且继承了原主绝大部分记忆,但他仍然会忍不住赞叹这座19世纪欧洲的首都。
在1879年,它的典雅、庄严、华美……简直不像是存在于现实中的城市——当然,这时候不宜想到他自己所住的第11区。
等先贤祠在目光里一闪而过,不久后眼前就出现了索邦大学标志性的巴洛克式圆顶和十字架,莱昂纳尔的终点站到了——比以往晚了5分钟。
今天是1月7日,圣诞假期结束以后的开学日。
圆顶下的巨型时钟显示距离9点还有2分钟,莱昂纳尔不敢耽搁,跳下马车后就迈开长腿往文学院跑去。
莱昂纳尔的靴子踏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清脆却略显慌乱的声响,他顾不得欣赏那些镶嵌在墙壁上的历代学者浮雕,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尽量赶上九点钟的「法国文学的源流」讲座。
这门课的主讲教授、法兰西学院院士伊波利特·泰纳以严谨刻板、厌恶迟到著称,据说去年就有两个倒霉蛋因为开学第一天的迟到,被他冷嘲热讽了整整一学期。
等冲上最后几级台阶,莱昂纳尔已经能听到从阶梯教室厚重橡木门后传来的、泰纳教授那特有的、带着鼻音且抑扬顿挫的声音。
“该死,竟然提前上课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奔带来的喘息,轻轻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教授话语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莱昂纳尔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穿着黑色长袍、头发花白的泰纳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精致的水晶眼镜:“啊哈!看看是谁?我们勤劳的掘墓人终于舍得离开他那张温暖的床了?索雷尔先生,请进,请进!”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声,尤其是那些衣着光鲜、姿态优雅的学生们。
他们大多来自巴黎的富裕家庭,或是外省的贵族、富商子弟,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味,崭新的外套笔挺,皮鞋锃亮。
莱昂纳尔向泰纳教授鞠了个躬:“非常抱歉,教授,公共马车延误了。”
泰纳教授嘴角微翘:“公共马车?多么富有‘平民智慧’的出行方式啊!看来索雷尔先生深谙巴黎的市井生活?
好了,别像个柱子一样杵在门口,去找个位置坐下。但愿你没有错过太多关于法兰西文学高贵源流的讲述,虽然这对你来说可能太不够‘市井’了。”
莱昂纳尔垂下眼帘,努力控制好情绪——他得时刻提醒自己,这是1879年的索邦大学,不是2025年的燕京大学。
在这个时代,阶级的鸿沟清晰得如同塞纳河两岸的分野,从学生到教授,谁也不会刻意掩饰自己的轻蔑态度。
后排的位置早已坐满,只有前排靠近讲台的区域,还零散地空着几个座位——那是有钱学生们刻意避开的“火线”位置,距离教授太近,提问的风险太高。
莱昂纳尔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快步走向前排。
他刚在一个空位坐下,邻座便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嗤笑。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俊朗,但眼神倨傲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蓝色天鹅绒外套,袖口露出精致的蕾丝衬边,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色康乃馨。
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弹了弹自己外套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身体微微向另一侧倾斜,仿佛莱昂纳尔身上带着某种瘟疫。
“阿尔贝·德·罗昂。”莱昂纳尔脑中立刻浮现出这个名字。原主的记忆告诉他,这是文学院有名的刺头,一位来自古老贵族家庭的子弟,以刻薄和排挤平民学生为乐。
“瞧瞧这身行头,”阿尔贝用只有周围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贵族特有的慵懒腔调说道,“奥博坎普街的时尚新风向?还是说,这是为了向雨果先生笔下悲惨的冉阿让致敬?”
莱昂纳尔连看也没看阿尔贝一眼,眼睛盯着正在讲课的泰纳教授,嘴巴却小声地蹦出了自己的还击:“那你呢,阿尔贝?是向拉斯蒂涅致敬吗?”
拉斯蒂涅是巴尔扎克创作的小说《高老头》《人间喜剧》中的角色之一,出身没落贵族家庭,为了飞黄腾达,他抛弃了一切道德、良知,人性泯灭。
阿尔贝一愣,旋即皙白的脸颊都红成一片,他不明白一向怯懦的莱昂纳尔为什么敢回嘴。
但现在已经是共和国了,他没有在院士课堂上造次的勇气,只能用眼神瞪着莱昂纳尔:“你等着……”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高乃依和拉辛所奠定的古典主义法则,才是法兰西文学殿堂不可动摇的基石。
那些所谓的‘新思潮’,不过是哗众取宠的泡沫……”泰纳教授挥舞着手臂,声音激昂。
对于前世是燕京大学中文系青年讲师的莱昂纳尔来说,这些内容陈旧而片面,充满了对古典主义近乎偏执的推崇和对波德莱尔等象征主义先驱的隐晦贬低。
就在这时,泰纳教授的目光再次扫过前排,似乎想找一个“典型”来印证他的观点,又或者只是想继续敲打那个迟到的平民学生,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莱昂纳尔身上。
“索雷尔先生!”泰纳教授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既然你如此‘热爱’我们的文学史,那么,请你阐述一下,你对布瓦洛在《诗的艺术》中提出的「三一律」原则,在拉辛悲剧《费德尔》中的具体体现有何理解?
特别是时间统一律是如何服务于戏剧冲突的?”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莱昂纳尔身上。前排的阿尔贝·德·罗昂和他的朋友们脸上露出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三一律」指的是一出戏剧的情节、时间、地点必须保持一致,即剧本的情节只能有一条线索,故事发生在同一地点,剧情在一天内完成。
《费德尔》则是法国剧作家让·拉辛创作的经典古典主义悲剧,改编自古希腊神话故事。剧中,雅典国王忒修斯的妻子费德尔陷入了对继子希波吕托斯的禁忌之恋。
当忒修斯传闻死亡,费德尔向希波吕托斯表白,但遭到拒绝。忒修斯突然归来,费德尔谎称希波吕托斯企图勾引她。忒修斯愤怒地诅咒儿子,导致希波吕托斯被海怪杀死。
最后得知真相的费德尔在绝望中自杀。最后,忒修斯发现费德尔的真情忏悔,悲痛万分。
这个问题不算刁钻,但对于一个在开学第一天、刚被羞辱后、又迟到错过部分讲解的情况下,被突然点名要求详细阐述,无疑是一种刁难。
教室的最后一排,一个比学生们年纪稍大一些的年轻人抬起了头,饶有兴趣地看向莱昂纳尔。
第2章 意外的邀请
19世纪的大学教育,与21世纪截然不同。
即使是在以进步、开放、自由闻名的巴黎,这里的大学也是以培养国家精英——官员、学者、专业人士——服务国家或者法兰西民族的建设为核心目标。
教授们传授知识则以经典体系为主,单向给学生们灌输所谓的“绝对真理”。
这里绝不鼓励什么批判性思维,更没有什么“翻转课堂”——除非你想被开除,然后被所有人视为疯子。
尤其是人文类大学,学生们仍以来自旧贵族、商人、官僚等特权阶级家庭的青年为主,像莱昂纳尔一样出身于外省小职员家庭的学生虽不能说凤毛麟角,但肯定不是主流。
在大部分人看来,他更应该找一家「会计学校」「路桥学院」「矿业学校」就读,而不是坐在这座传承自黎塞留时代(1624-1642年)的神学院里,学习这些触及人类灵魂的知识。
而家庭背景的悬殊,在大学课堂上最直接的体现并不是穿没穿华丽的衣服、喷没喷昂贵的香水,而是阅读量的积累。
即使在书本价格已经非常便宜的19世纪下半叶,能支撑一间藏书室的家庭也在少数。
当家境优渥的学生随口引用那些略微“生僻”的著作里的句子时,实际就是将平民同学默默排挤出圈子。
巴黎的公共阅览室虽然遍地都是,但里面只有报纸和一些供人消遣、娱乐的小说,像让·拉辛的戏剧集就只能在少数图书馆借到。
毕竟让·拉辛不是维克多·雨果、巴尔扎克,或者福楼拜这些巴黎市民耳熟能详的作家,他已经死了快200年了;剧本也不同于小说,除了导演和演员,只有少数专业人士会阅读。
在课堂上,如果教授提到了哪一部经典之作——就像《费德尔》——平民学生要做的是默默记下书名,然后试着能不能从图书馆里借到。
与教授侃侃而谈作品具体内容的机会,只属于那些从小就接受了良好家庭教育的有钱同学。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显然要给迟到的莱昂纳尔一点苦头吃,他用挑剔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学生,等待想听到一句“抱歉,教授,我没有读过《费德尔》……”
但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个熟悉的年轻学生的躯壳里,是一个在140多年后任教于中国燕京大学中文系的灵魂,教的还是《外国文学作品选》和《文学理论》这两门课……
莱昂纳尔抬起头,与泰纳教授默默对视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语气平静如水:“拉辛的《费德尔》是一部严格遵循了布瓦洛倡导的‘三一律’的剧作。
故事是单一线索,情节集中在一个地点、时间在一天之内……”
阿尔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打断了莱昂纳尔的发言:“索雷尔先生真是聪明绝顶,他这套说辞可以用在拉辛任何一部剧本上……”
教室里哄笑起来。
所有人都认为莱昂纳尔是在用话术逃避对《费德尔》具体内容的分析,就连伊波利特·泰纳教授也不例外。
他皱着眉头,挥手打断了教室里的笑声:“莱昂纳尔,我曾经一度以为诚实、质朴是你的好品质……”
莱昂纳尔并没有慌乱,声音依旧平静:“教授,我还没有说完。”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他甚至有点后悔向这个来自十一区的可怜年轻人提问了。
不过这种情绪只停留了短短几秒,就被莱昂纳尔滔滔不绝的讲述给淹没了:
“《费德尔》中,费德尔对希波吕托斯的背德之爱是单一的、最高级别的线索,所有次级行动皆服务这条主线,符合「行动的统一律」;
全剧始终在特雷泽纳王宫前庭展开,廊柱与石阶构成囚笼的象征,隐喻人物被命运所禁锢,符合「地点的统一律」;
全剧情节发生于忒修斯‘死亡’的消息传来,至其生还后的黄昏,跨度不足18小时,符合「时间的统一律」。
教授,这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您觉得可以吗?”
清晰、简洁、重点突出的回答让现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收起了自己轻视的目光,重新开始审视眼前的这个有着一头浓密黑发和一双蓝色眼眸的青年。
也许只是碰巧?让·拉辛的作品虽然不好借阅,但毕竟是影响了整个法国戏剧的大剧作家,莱昂纳尔偶然看过剧本或者演出,也不奇怪。
不过能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下,如此准确地回答出这个问题,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不动声色,再次点点头——不过这次却带着鼓励的意味——表示自己对莱昂纳尔的答案并无异议,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下一个问题更难,可以说完全超出了一个大学生可以在课堂上临场发挥的限度,即使回答不上来也没有什么丢人。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已经基本原谅了莱昂纳尔的迟到。
莱昂纳尔同样不动声色,就连声音也同样没有波动,丝毫听不出被肯定的喜悦:“时间统一律要求剧情发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拉辛通过巧妙地安排情节——忒修斯的‘死亡’消息传来、费德尔对希波吕托斯压抑感情的爆发、忒修斯的意外归来、真相的揭露和最终的悲剧——所有这些关键转折点,都被压缩在从清晨到黄昏的短暂时间里。
这种时间上的高度集中,并非仅仅为了遵守规则,而是为了极致地强化戏剧的紧张感和人物的心理压力。
想象一下,费德尔的爱欲、嫉妒、恐惧和绝望,在短短一天内如同点燃引线的炸弹一般剧烈地爆发、碰撞,最终导向无可挽回的毁灭。
时间,在这里不是束缚,而是加速悲剧进程、凸显人性深渊的催化剂。人物矛盾就像火药,同样的分量,洒在地面上它只能燃烧片刻;而塞进有限的空间里,则可以引发爆炸。
拉辛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他能在古典主义的框架内,爆发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
教授,两个问题我都回答完了。”
说罢,也不管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是否同意,他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教室里如死一般沉寂。
如果说读过《费德尔》不算奇怪,那能将它分析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则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看到莱昂纳尔没有出成洋相,阿尔贝·德·罗昂脸色气得惨白,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他的跟班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先是震惊,然后是疑惑,随即又转为欣赏。
不过他并没有夸赞莱昂纳尔,只是淡淡地说:“答得不错,索雷尔先生。希望以后你抵达教室的时间,也能如答案一样准确。”
接着就继续开始讲课:“……让·拉辛是法国古典戏剧的集大成者,但我们为什么更欣赏莫里哀……”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课的钟声响起,所有人站起来向伊波利特·泰纳教授行礼,等到教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在老师拥有绝对权威的时代,伊波利特·泰纳又是至高无上的法兰西学院院士,他的课堂带给学生们的压迫力是不言而喻的。
能像今天的莱昂纳尔一样,从容、平静地回答他的提问,而不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在过去是绝无仅有的事。
所以今天莱昂纳尔带给同学们的震惊,不仅因为他精准如手术刀的回答,更因为他自信、不卑不亢的态度,这通常被认为只有那些出身极为高贵的绅士才会拥有社交姿态。
学生们可都还记得,圣诞假期之前,莱昂纳尔还是一个唯唯诺诺、只敢缩在角落里的阿尔卑斯乡下人。
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莱昂纳尔是不是从哪儿继承了一大笔财产?或者是一个贵族的头衔?
在他们的概念里,只有金钱与权力能让人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至于说他为什么会对「三一律」、《费德尔》如此熟悉,基本没有人关心。
至于莱昂纳尔为什么还穿着磨光了肘部的旧外套、要乘坐公共马车来学院,则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也许他只是没来得及办接收手续呢?
而作为焦点人物的莱昂纳尔只想快点离开教室,去外面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索邦大学的建筑主体是原来的索邦神学院,足有200年的历史,采光、通风都不如如今的奥斯曼建筑,即使白天也要点灯补充光源。
上了一早上的课,这里早就充斥着各种糟糕的味道——年轻男性的荷尔蒙味、各种香水的味道,以及煤气灯的味道——令人窒息。
莱昂纳尔瞥了一眼还在用忿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阿尔贝,暗自嗤笑一声,收拾好笔记,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
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填饱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莱昂纳尔怀里有一块用体温暖着的面包,面包里夹着一片薄薄的咸肉。
只要找到一家咖啡馆,花10生丁买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就能凑合一顿不错午餐。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莱昂纳尔·索雷尔是吗?”
莱昂纳尔转过身,发现是一个年纪比自己略大几岁的年轻人,个子不高,但体型健硕、轮廓分明,浓密的深棕色头发修剪得整齐利落,上唇留着浓密的八字胡,末端延伸到脸颊——这是如今的风尚。
他的神情颇有倨傲,但正尽量向莱昂纳尔显露自己的友善。
莱昂纳尔有些疑惑:“我是……您是哪位?”
年轻人向莱昂纳尔伸出手:“我叫居伊·德·莫泊桑,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共进午餐!”
第3章 开顿洋荤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仔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发觉他确实与未来出版的小说集封面上的大胡子中年人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这时候他的胡子还没有那么粗犷、浓密,而是梳理整齐,贴在上唇和脸颊上;
“1879年……1879年……”莱昂纳尔一边心里念叨着这个数字,确定这时候的莫泊桑仍然籍籍无名,名震法兰西文坛的《羊脂球》还未问世;一边微笑地与莫泊桑轻轻一握手:“这是我的荣幸——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莫泊桑面色愉悦,声调也格外轻松:“你让我看了一场好戏,索雷尔先生。我原以为文学院里都是一些木讷的书呆子,或者轻佻的贵公子。
但你让我改变了对它的看法。你对《费德尔》的阐释精彩之极!”
莱昂纳尔脱下头上的便帽,贴在胸前,微微点头:“感谢您的夸奖,先生!但区区5分钟的课堂演讲,恐怕值不了一个法郎!”
结识莫泊桑这样的未来名人当然是件好事,但是贸然接受邀请恐怕更为不妥;在不清楚他的真实意图之前,莱昂纳尔宁肯谨慎一些。
与一顿免费的午餐相比,他更在意能否赢得莫泊桑的尊重与长久的友谊。
毕竟在历史记载中,这位“短篇小说之王”具有脾气古怪、喜怒无常、骄傲自矜的性格,他在少年时期因为讨厌教会学校,甚至宁肯故意捣乱来让学校开除自己。
如果自己在莫泊桑心目中真有结交的价值,那么这个拒绝不会让莫泊桑放弃;如果莫泊桑只是一时兴起,那自己也没有必要做人家生活趣味的佐料。
莫泊桑显然没有想到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显露出一种富有社交技巧的试探——既表现了自己的谦虚,也不至于让他恼怒。
这让莫泊桑对眼前的年轻人更加感兴趣了。
通常来说这样的社交用词只会出现在家境优渥、受过良好的礼仪训练的人身上,莱昂纳尔身上的旧外套和很久没有上过鞋油的皮鞋,显示出他的家庭应该不具备聘请礼仪教师的经济能力。
——他坐在后排时,其他学生的窃窃私语也印证了这一点。
尤其是他刚才报出自己名字时,特地强调了中间的“德”字,这是贵族身份的象征,即使现在已经是共和国了,同样能带给平民震慑力。
但莱昂纳尔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而是得体地应对了自己的夸赞,并婉拒了自己的邀请。
难道这个平民阶层的学生,天生就有某种高贵的性情,就像自己一样?
莫泊桑不愿意错失机会,于是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本子,翻开其中一页,递给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接过来,发现上面写满了词汇与短句:
「深栗色的头发」「线条简洁的侧面」「睫毛很长,在晨光中被洒上一层金粉」「语言有一种不容否定的平静」「骚动」「死寂」「惊惶得像看见老鹰的鸭子」……
“这是……”莱昂纳尔语气困惑,“刚刚上课的记录?”
莫泊桑看他看得懂,高兴极了,从莱昂纳尔手里拿回本子:“这是我的速记本——就像画家的速写本一样!我的老师教我要随时记录下人、事和物的特色。
他告诉我,‘要学会用眼睛去观察生活,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的手服从于自己的眼睛,把自己观察到的,用自己的手写出来。’”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他当然知道莫泊桑口中的这位老师是谁,不过既然人家没有说起名字,他也没必要点破,但必要的尊敬还是要表达的:“您的老师想必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大师,他对您的训练是文学的正途!”
听到莱昂纳尔的恭维,莫泊桑更加兴奋了,不过他仍然没有透露老师的姓名,而是继续说道:“我来索邦大学本来是想观察现在的大学生是什么样子。
恕我直言,他们死气沉沉,只会对教授们毕恭毕敬,像看到猫的老鼠。
而那些教授呢?简直就像那个叫‘爱迪生’的美国佬前几年的发明,「留声机」,每节课都在重复那些无趣、陈旧的说教。
说实话,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就差点要睡着了——
但是你进来了,索雷尔先生——从你推开门进入教室,到回答完泰纳教授那刁钻的问题——简直就是一个再生动不过的故事素材,充满了戏剧性元素,堪称一出5分钟的《费德尔》。
如果你一开始就坐在课堂上,可能还没有这种效果;恰恰因为你迟到了,又恰恰因为你的——恕我直言——平民身份,恰恰因为其他学生对你的敌意,恰恰因为泰纳教授的刻薄——
当然,最重要的是,恰恰因为你对《费德尔》的深刻的见解与出色的口才……
所以,索雷尔先生,我不是为了你那5分钟的课堂演讲请你吃饭,而是为了这个精彩的故事——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吗?”
看着眼前滔滔不绝、激情洋溢的莫泊桑,莱昂纳尔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当然,莫泊桑先生!能与您共进午餐,让我不胜荣幸!
不过您叫我‘莱昂’就好。”
莫泊桑高兴极了,带着莱昂纳尔就往学院外面走。
这年头大学里基本是没有食堂的,外省的学生要想吃饭就得去外面的餐馆,或者回自己租赁的公寓——前提是有包餐。
这时候的法国还没有普及「三餐制」,大多数人也不在意早餐,通常早上10点到12点吃一顿「早午餐」,穷学生用10生丁的面包、5生丁的牛奶就能对付过去。
主餐是晚餐,那就要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了。
家境不太差的索邦大学的学生们一年的生活费大概是1200法郎,宽裕点的能有1500法郎。
他们往往投宿于圣杰克街、马松·索邦街,在「威尔」「卢梭」,或者「弗里克多」这样的简餐厅,享用一顿只需要80生丁的晚餐,然后去「大查鲁兹」这样的廉价酒馆跳舞直到深夜。
而可怜的莱昂纳尔,一年只有900法郎的生活费,所以只能住在鱼龙混杂的十一区,每天吃房东马丁女士那难以下咽的餐食,更是一次舞都没有跳过。
莫泊桑这时候虽然还没有成名,但已经在海军部的殖民地管理处工作多年,所以经济状况还不错,自然不会去那些廉价的简餐厅。
而是和莱昂纳尔步行了整整20分钟,来到一家名为「王子旅店」的餐厅,支付了8个法郎,坐下来与老板以及其他客人,享用相同的美味食物。
这种用餐方式,让莱昂纳尔大开眼界;对于第一次品尝这个年代法国大餐的张朝华来说,也算开了一顿洋荤。
(晚上还有一章)
第4章 退学
所谓的「公共餐桌」,原本指的是饭点的时候,旅店里所有的客人与老板坐在一张大桌上享用食物,后来衍生成为一种被普遍接受的用餐方式,只要交了钱,随时都能加入。
它比那些炖出的牛肉像皮革一样切不断、咬不烂的简餐厅要高级一些;又比那些提供独立用餐区域的餐厅要简朴一些,十分适合莫泊桑和莱昂纳尔这对刚认识的朋友用餐。
眼下是中午,食物并没有晚上丰盛,所以餐费也更便宜。但是桌上也摆满了烤好的腊肠、炖好的牛肉,还有几种稀奇古怪的鱼。
莫泊桑低声解释:“如果能晚上来,我们就能吃上这里有名的烤松鸡了——但晚上我已经有另外的约会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这已经非常丰盛了!”
餐桌的边上则摆着面包篮子、一整锅的浓汤、一整大碗的沙拉,盐罐、装着胡椒粉或者肉桂粉的调料瓶;当然还有不同产地的葡萄酒,颜色红润诱人。
只要哪个装食物的大盘子空了,就会有女主人上前撤下来,重新盛满食物端上餐桌。
在「公共餐桌」,并不需要进行所谓的「摆盘」,只要装得够满,就能让食客大声赞美店家的慷慨。
桌子的四面早就挤满了人,老人、青年、知识分子、政府职员、工程师……大家彼此之间都不太认识,但是同在一张桌上大快朵颐,酒水与口水一色、刀叉共牛逼齐飞,倒也其乐融融。
这与莱昂纳尔记忆里优雅、高贵,一顿要吃三四个小时的「法国大餐」大相径庭,倒十分像是在「吃席」。
莱昂纳尔看着调料飞溅在微温的桌布上,面包屑散落地到处都是,倒也觉得有趣,拿起餐刀和银叉就加入了这场饕餮盛宴。
他从两臂远的一个餐盘里叉过来一块炖得酥烂的牛臀,自己洒上盐和胡椒,用刀分割出一大块,送入嘴里咀嚼起来。
一瞬间,肉味的浓香就充盈着他的口腔,甚至沿着鼻子,直接“杀入”他的大脑,人体对优质蛋白、脂肪以及氨基酸的本能渴望得到了满足。
接着他又给自己舀了一碗蘑菇浓汤灌了下去,冰冷了一早上的身体终于变得暖洋洋起来。
半个月来的“饥寒交迫”,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救赎。
“如果每天能吃上这么一餐就好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莱昂纳尔自己掐灭了。
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莫泊桑从兜里掏出了8个法郎交给「王子旅店」的老板,也就是这餐饭每个人要4个法郎——而普通人一天的伙食费也不过1个法郎。
重生以后他搜遍原主记忆以及那间低矮阁楼的每一个角落,确认了自己的全部资产只有90法郎35生丁,其中的90法郎还是圣诞节前抵押了祖父留给自己的怀表借来的。
去年的900法郎早已经花光,今年的900法郎原主写信催了几次都没有下文……
莫泊桑十分健谈,不过一刻钟,莱昂纳尔就知道了他最近刚接到调令,从海军部的殖民地管理处调到教育部,下个月上任,现在还处于休假当中。
所以他才这么有空特意来到索邦大学进行“考察”。
吃到一半,他甚至与旁边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开始讨论起到底是“帝国”更好,还是现在的“共和国”更好。
激烈的程度,几乎让那位颇为优雅的保守派老人跳起来骂粗口,但最后也只是冷冷抛下一句:“法兰西是不能没有皇帝的!”
然后扔下刀叉,用餐巾布抹了一下嘴唇就气呼呼地离开了「王子旅店」。
莫泊桑则面色红润、眉飞色舞,丝毫不为自己激怒了一个陌生的老人而感到愧疚,甚至冲着对方的背影继续嘲讽:“法兰西不能没有的只有葡萄酒,而不是皇帝!”
然后将杯中的「波尔多」一饮而尽。
莱昂纳尔有些无语地看着亢奋过头的莫泊桑,然后尽量让自己显得低调一些……这位大文豪后来发了疯,被关进精神病院,43岁就英年早逝——看来是有预兆的。
不过他的食量也确实惊人,足足吃了快三人份的食物以后,才在店老板想要杀人的眼神中放下刀叉。
莱昂纳尔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种带有自助性质的「公共餐桌」吃饭了……
莫泊桑打了一个极响的饱嗝,胡乱用餐巾布抹了下嘴唇,问莱昂纳尔道:“你怎么才吃这么点?”
莱昂纳尔:“……”
两人终于在店老板彻底暴怒前离开了「王子旅店」。
莫泊桑还有些意犹未尽:“这家的味道只能算一般,远不如左拉先生家里的周末午餐……”旋即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又赶忙停了下来。
莱昂纳尔内心一颤,本能地就想要开口追问,但很快他就忍住了这股冲动,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这转瞬即逝的悸动,却也让莫泊桑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了,内心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他掏出一块金色的怀表看了一眼:“已经1点40分了,你该回索邦上课了——不过我挺好奇,下午如果再迟到,你还能有早上这么好的表现吗?”
这显然是句玩笑话,莱昂纳尔腼腆地一笑:“感谢您的午餐!我确实该回去上课啦——您呢?”
莫泊桑摇摇头:“我下午有别的事情。”
莱昂纳尔知趣地摘下帽子,向莫泊桑行礼作别:“那祝您一切顺利!”说罢就准备转身离开。
莫泊桑有些错愕,犹豫了一下,但最终也没有开口,目送莱昂纳尔迈着匆匆的步伐消失在街角。
下午的课程是枯燥无聊的拉丁文,教授照本宣科,学生昏昏欲睡——这个时代,荷马们的拉丁文原著早已经过时了,只有那些怪胎、书呆子才感兴趣。
反而是第一次上拉丁文课程的莱昂纳尔听得津津有味……
一直到下午5点,所有的课程才结束。
满是收获的莱昂纳尔没有选择坐公共马车,而是走了快1个小时才回到自己在十一区奥博坎普街的公寓,这里由寡居的马丁太太打理。
刚进门,他就被马丁太太叫住了。
这位脾气很差,做饭手艺更差的老人家从一楼的起居室里探出满是白发的脑袋,用一种尖利的、仿佛随时带着嘲讽的声音说:“这不是我们的索雷尔少爷吗?你家里给你寄信来了。”
说着,把一个信封扔在了莱昂纳尔的脚下——对于这个经常拖欠租金的外省人,她可不会假以辞色。
莱昂纳尔只能无奈地俯下身子捡起信封,一边上楼,一边拆开信封,内心充满愉悦:“生活费终于寄来了……”
不过信纸的第一行就让他目瞪口呆:
「亲爱的莱昂:你还是退学吧……」
第5章 杀猪盘
被这个消息震得外焦里嫩的莱昂纳尔停下了步伐,在楼梯上抽出整张信纸,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下面的内容。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的房间传了过来:“晚上好,索雷尔先生。”如同风铃般清脆悦耳。
莱昂纳尔收起信纸,转过头,勉强挤出笑容:“晚上好,佩蒂。”
向他打招呼的是住在二楼的米莱家的小女儿佩蒂,只有10岁,之前莱昂纳尔教过她认字,所以两人关系不错。
佩蒂开心地笑了起来:“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
莱昂纳尔想了想才说:“大概是有人请我吃了一顿「公共餐桌」?”
佩蒂眼睛亮了起来:“「公共餐桌」?听说那里一顿饭至少要2个法郎!好吃吗?”
莱昂纳尔点点头:“好吃,至少牛肉能嚼得动……”
佩蒂捂嘴直笑:“你可别让马丁夫人听见了……”
莱昂也笑着问:“佩蒂,你呢,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佩蒂闻言,脸色随即黯淡下来:“妈妈说,下个月送我去学芭蕾舞……”
莱昂纳尔心一沉,在这个时代,穷人送孩子去学芭蕾舞意味着什么,稍有社会知识的人都明白。
芭蕾舞早就过时了,所以只有穷人家才会送女儿去全寄宿制的芭蕾舞学校,一方面可以给家里节省食宿,另一方面也期望孩子成为正式演员后能补贴家用。
芭蕾舞学校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学舞的女孩往往营养不良、身体瘦弱,被戏称为“老鼠”。
这时候就会有一些“善良”的资助人出现——他们或者藏在帷幕后面,或者穿梭在剧院后台,挑选心仪的女孩……
还没等莱昂纳尔说什么,一个粗声粗气的女人声音就从房间里传来:“小婊子,快点进来干活……”
佩蒂露出惊恐的神色,向着莱昂纳尔点了下头,就匆匆回到房里。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栋建于18世纪的老旧“中产公寓”采光又十分糟糕,这里的住户更舍不得多点蜡烛,更别提煤气灯了。
莱昂纳尔看着佩蒂瘦弱的背影淹没在一片浓浓的黑暗里,只能暗叹一口气,做不了任何事。
他现在是「泥圣母过江,自身难保」。
一路上到阁楼,回到这斜屋顶的逼仄空间,又把蜡烛点上,他这才看清楚了信纸上接下来的内容。
家里让他退学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姐姐在去年10月份遇上了一桩好婚事,男方是「奥尔比贸易公司」里一个高级经理,不仅收入颇高,而且在圭亚那有一个大大的农场。
这个时代女性想要嫁给社会地位比自己家庭更优越的男性,那丰厚的嫁妆必不可少。
许多家庭就是因为掏不起这笔钱,才把女儿养成了“老处女”。
今天刚请莱昂纳尔大吃了一顿的莫泊桑,在《我的叔叔于勒》里就描述过这种情况——
主人公约瑟夫一家的两个女儿,年纪很大都没有嫁出去,直到父亲用于勒叔叔写的信给一个年轻人画饼,才勉强把二姐嫁给了这个小职员。
如今自己的姐姐要“高嫁”,那么原先家里给她准备的那笔钱恐怕远远不够,还要父母掏一掏老底才能支付得起。
信里没有写具体多少钱,但莱昂纳尔猜测大概不少于3000法郎——这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一整年的收入,几乎相当于巴黎中产家庭的嫁妆水平了。
如果再加上给姐姐准备礼服与婚礼的费用,那么索雷尔家可以说是掏空了家底,就为了把这个姑爷迎进家门。
莱昂纳尔不禁疑惑,用这么多钱把女儿嫁出去的意义何在?甚至可以不顾儿子的前途?
信的第二页就给出了答案——
【埃米尔,也就是即将成为你姐夫的人,获得了投资「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的机会,他答应我们会将嫁妆的一大部分,还有家里的存款来购买这个前途无量的公司的股份还有债券。
一旦「巴拿马运河」开凿成功(预计只需要5年时间),这些投资就会像阿尔卑斯山上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让我们家庭彻底摆脱现在的命运……
你也无需担心退学以后的出路,埃米尔已经答应给你在「奥尔比贸易公司」在普罗旺斯的分公司谋一个差使,每个月的收入至少也有260法郎,还有年终奖金。
回来吧,亲爱的莱昂。即使你从索邦毕业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就业形势糟糕极了,你学的又是文学……这玩意儿只能在好时光里锦上添花……】
信的最后是20法郎的纸币现金,和一张两周以后回到阿尔卑斯的车票。
莱昂纳尔拿着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巴拿马运河」他当然知道,重生前刚经历过李家卖港口的闹剧,核心不就是这条运河嘛。
但是这条运河的开凿历程,以及是不是法国人开凿成功的,他就有些不甚了了了。
如果这家所谓的「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真的存在,并且确实在5年内把运河开凿出来了,那这笔投资确实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不过作为手机上装过反诈APP的社会主义青年,他不相信有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何况掉下来的是个大活人,年轻、多金,不仅能带着全家人一起发财,还能解决自己这个小舅子的就业问题。
自己搜刮原主的记忆,那位“姐姐”长相也就普普通通,脸上还有不少雀斑——硬比的话,甚至没有自己这个弟弟俊俏。
怎么想这都是个杀猪盘啊!
但是从信里那洋溢着的热情、欢快和憧憬来看,似乎一家人都已经对此深信不疑,也不知道这个“埃米尔”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莱昂纳尔攥着这20法郎和车票,陷入了沉思。
退学是不可能退学的,更不可能离开巴黎回到阿尔卑斯,何况他才刚刚结识了莫泊桑。
“埃米尔”这个骗子一旦得手后消失,那整个索雷尔家将迎来灭顶之灾……
他匆匆从书桌里抽出一张纸,羽毛笔蘸满墨水,写起了回信:
【亲爱的父亲、母亲,还有姐姐: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他知道要想劝阻家里,直接说“埃米尔”是个骗子显然是下策,只会被家里认为他“心野了”“不听话了”“不顾家里死活”,所以只能委婉地提醒家人要调查清楚此人的背景。
同时,他也在心里盘算着赚钱的法门,毕竟未来从家里拿到学费、生活费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第6章 投稿
信写到一半,就听到马丁太太尖利的声音穿透楼板,催促房客们下楼吃饭。
莱昂纳尔下午那顿都还没有完全消化,更不想吃马丁太太那些有辱舌头尊严的食物,于是选择了无视。
反正怀里还有一块面包、一片咸肉,等下饿了就垫吧垫吧。
在尽量斟酌了措辞以后,他终于写完了这封信的最后一句:
【……总之,替我感谢埃米尔先生。但是必要的谨慎还是需要的,如果可以,父亲可以寄一封信给「奥尔比贸易公司」,我也会在巴黎问一问巴拿马运河的事。
爱你们的莱昂
……】
写完以后,莱昂纳尔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小心地折好,放进外套的内袋里,准备明天上学路上顺便寄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赚钱的事了。
加上家里刚刚寄来的20法郎,他的资产一共也只有110法郎多点,在巴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连房租、伙食、纸笔、借阅报纸图书,以及各种杂费,最多只能支撑2个月。
如果不能尽快找到来钱的门道,阿尔卑斯那是不想回都得回。
莱昂纳尔盘算了一下,在不影响学业的情况下,适合自己的兼职工作无非那么几种——
一是给中产家庭做家庭教师,周末上课,运气好的话每个月大概能有40到60法郎的收入。
二是当誊写稿件的抄写员,每天晚上干活,按页计费,每页大概3到5个苏,每个月大概能赚到20个法郎。
这样勉强能让自己在巴黎活下去。
至于其他工作,比如书店的助手、咖啡店的侍应生……他一个外省的穷学生,没有担保人的话基本不会有人雇佣。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投稿,当个作家!
这是法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从维克多·雨果,到巴尔扎克,再到福楼拜、左拉,无一不是依靠写作实现了财富的积累、阶层的跃升。
包括今天刚刚认识的莫泊桑——别看他现在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政府公务员,请客也只能去「公共餐桌」,但等到不朽的《羊脂球》发表以后,他就很快辞去了工作,成为全职作家。
不久以后更是搬到了房价高昂的都隆街;几年后甚至能买下一条游艇,一路行驶到意大利度假。
莱昂纳尔的原身也算是阿尔卑斯当地有名的小秀才,能选择进入索邦大学的文学院学习,内心自然也是抱着成为大作家的梦想。
只不过无论怎么投稿,始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莱昂纳尔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纸——这些都是原身留下的手稿。重生以后需要整理的记忆太多,浑浑噩噩了很久,所以还没有来得及细看。
作为燕京大学中文系的青年讲师——张朝华——也就是现在的莱昂纳尔,看到这些手稿的标题就一阵头疼——
《理想的教育》《爱与理性》《神圣的少女》《阿尔卑斯山深处的回响》……
一篇篇都长着一副少年老成的严肃面孔。
再看内容,大多是一些学院派的诗歌、散文、文学评论,虽然文字还不错,但是价值观方面宗教色彩强烈,早就被这个时代淘汰了。
并且原身的志向极高,只给《费加罗报》《共和报》《两世界评论》等大报投稿,自然没有下文。
要知道在19世纪50年代,伟大的雨果先生凭借写作成为大富豪与“法兰西的良心”之后,这条赛道就开始变得异常拥挤。
每一份报纸、每个出版商都能收到大量的投稿,每份投稿背后,都是一个野心勃勃,想要成为下一个雨果或者巴尔扎克的年轻人。
按照《费加罗报》主编的一句刻薄的话形容就是:“比公共厕所里的苍蝇还要多!”
所以不用想,莱昂纳尔原身投出的那些稿件,和其他绝大部分稿件一样,被静静地堆在报社、出版社的角落里,等积累到一定数量,便统一扔掉。
这点倒是和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中国文坛差不多。
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年轻作家想要熬出头,途径无非几个——
如果法兰西还在帝国时代,最佳捷径是参加法兰西文学院举办的诗歌大赛,写一首让某个皇帝高兴的颂圣诗,那就能获得跻身文坛的机会。
当然还有一条每个时代通用的路子,那就是:混圈子。
先从地方文坛混起,在小报纸上发表一些蹩脚的诗歌、小说,然后给大作家写信拍马屁并附上自己的作品,如果能得到肯定、赞扬的回信,那就可以拿着这封回信出没在报社、出版社老板的办公室里。
当然,如果能成为大作家的学生,或者干脆就是跟班就更好了,总能找到机会让他们推荐推荐。
此外先从记者做起,在出版业积累名声和人脉之后,再选择成为作家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但无论哪条路子,莱昂纳尔的原身显然都没有积累任何这方面的经验与社交关系,只会傻乎乎地写过时的文章,希冀有一天奇迹能够出现。
现在的莱昂纳尔手里的钱捉襟见肘,随时可能要饿肚子,更没有办法展开更多的社交活动。如果真找到了誊抄或者家教的工作,更是会把一切空余时间压榨光。
所以他当然不会继续死磕《费加罗报》或者《共和报》
他从房间一角掏出来一叠印刷质量极差,用力点摸就满手油墨的报纸——《灯笼报》《小丑报》《喧哗报》……
这些报纸刊登的都是一些桃色新闻、笑话段子,最便宜的甚至只卖3个生丁一份,而且都是几个月前的过时报纸。
莱昂纳尔的原身搜集这些报纸当然不是为了观赏上面的文章,而是为了擦屁股——虽然这栋公寓楼梯的转角处有一间公用的厕所,但是吝啬的马丁太太显然不会提供厕纸。
于是这些过时的小报就成了最廉价的替代物,花上3个苏就能解决一个月的擦屁股问题,除了会让某个地方漆黑一片、油光发亮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副作用。
而现在这些“厕纸”则成了莱昂纳尔的救命稻草,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上面的各种段子,分析巴黎的乐子人到底爱看什么……
如果说还有报社老板愿意第一时间拆看投稿的话,一定是这些小报,而非那些每天能卖10万份、20万份的大报。
等翻完这些“厕纸”,莱昂纳尔已经成竹在胸,拿起纸笔奋力书写起来,不一会儿就写了整整两页。
这算是“投石问路”吧?不宜太多,不然沉没成本太高。
只是落款不好办,署真名容易以后暴雷,假名的话……莱昂纳尔略一思索,就写下几个字:
「一个诚实的巴黎人」
第7章 危机
第二天早上,为了躲开絮絮叨叨要涨房租的马丁太太,莱昂纳尔7点半就出了门,今天他要走路去索邦,节省自己那点可怜的资金。
毕竟现在5个苏可以买上整整半公斤的法棍,还能搭上一罐牛奶!
巴黎冬季的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霾,还弥漫着一股煤烟味,十一区处于下风向,因此空气更加恶劣。
莱昂纳尔刚走出一个街区,就差点被小巷里窜出来的一辆马车撞到,车夫骂了一句:“小崽子,不看路吗!”然后用力抽了一下马屁股,扬长而去。
莱昂纳尔这才发现这辆马车上贴着金鸢尾花的徽章,说明它隶属于市政府,难怪这么趾高气扬。
不过它只是辆普通的运货板车,上面堆着些什么,用黑布盖着,隆起成一座小丘——再仔细看,黑布下面露着几只发黑的脚掌。
“路倒……”莱昂纳尔心中一下就出现了来自东方灵魂故乡的词汇。
这些应该就是昨晚冻毙在大街小巷里的流浪汉、精神病之类。
巴黎冬季的气温在欧洲的首都里不算冷,白天通常能在0℃以上,晚上则会降到零下,加上肺炎横行,别说流浪汉,对穷人来说也是极难熬的。
这也是莱昂纳尔发现家里马上要给自己断供以后,着急赚些「快钱」的缘故。
110法郎看着能在巴黎混上一个多月,省吃俭用甚至能到两个月——但前提是不能有任何额外支出,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能力。
但重生到19世纪,兜里没有什么钱,最重要的是怎么成名吗?当然不是——是确保自己能活下去!
这里没有后世的社会保障制度,即使他这样的名校生也没有学生医保,住在穷人扎堆的十一区更是时刻和肺炎病毒、流感病毒、大肠杆菌,甚至霍乱、结核为伴。
加上饮食简陋,身体抵抗力就更差了。
而且就算有钱住进医院,在没有发明青霉素的年代,情况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要知道巴黎大霍乱时期,由于病人扎堆,医院又缺乏消毒、隔离的措施,死亡率甚至比呆在家里硬挺还高。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不能尽快改善自己的经济条件,别说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了,随便一场病都有可能让自己横尸街头,或者活生生咳死在阁楼里。
哪怕自己在需要帮助的第一时间就拍电报回家,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得到具体的帮助也差不多要一周以后了。
再加上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面临的诈骗危机……
莱昂纳尔几乎是一瞬间感觉到“生活的重担”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在经过「圣马丁大道」时,他拐去了路旁的邮局。
隔着高高的铁栅栏,他对邮局的工作人员说:“我需要开通一个「存局候领」。”这是一种邮局保管邮件,直到收件人到局取件的服务。
“匿名的吗?”工作人员头也不抬。
“实名和匿名有什么区别?”
“实名免费,可以为你保留信件15天,取件时提供身份证明和服务口令就行;
匿名保留信件30天,但需要支付每个月2法郎的费用,取件的时候提供登记名,口令同样是必须的。”
想到自己所写投稿的黄暴程度,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匿名存局候领」,心疼无比地递上了2法郎的钞票以后;工作人员很快递出来一张登记表格让莱昂纳尔填写。
莱昂纳尔很快填写完毕递了回去;不到3分钟,一张泛黄的厚纸片从窗口递出,他与法国邮政圣马丁大道分局的「匿名存局候领」契约就算成立了。
接下来他直接在昨晚写就的稿件末尾附上自己登记的化名与邮局地址,然后塞进信封、粘好封口和邮票,和寄给家里的那封信一起塞进了邮筒。
办完这件大事,一抬头已经8点20了,不想再次迟到的莱昂纳尔快步离开了邮局。
经过共和广场,转到圣殿路,再上圣米歇尔桥——从桥上隐约可以看到巴黎老娘娘庙……划掉……圣母院标志性的哥特式尖顶——来到塞纳河左岸,接着穿过两个街区,终于在不到8点50分的时候,站在了索邦的门口。
这时候其他同学、老师也已经陆续到了,校门口热闹得很。
优雅的四轮马车、轻便的两轮马车,还有正在下客的公共马车,在这里挤作一团,把尚未硬化处理的地面踩得泥泞不堪。
莱昂纳尔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老熟人”,阿尔贝·德·罗昂。
他正从一辆一匹马拉的四轮小马车上轻巧地跳下来,又潇洒地把缰绳甩给门口迎候的校工,顺便抛给对方几个铜币。
校工向他道了声谢,屁颠屁颠地牵着马去了学校的公共马厩。
阿尔贝也一眼就看到了莱昂纳尔,以及他头上冒着的白色雾气和裤腿上的泥点。
他忍不住发出嘲笑:“看来索雷尔先生的腿脚比挽马的蹄子更加靠谱!下次应该把您拴在车厢前面,那坐公共马车的乘客都不会迟到了。”
阿尔贝刻意提高了音调,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许多人也发现了莱昂纳尔此刻的“狼狈”,修养好的还只是嘴角微微上翘,修养差的直接就哈哈大笑起来。
莱昂纳尔却没有感到任何窘迫,脸上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发生变化:“罗昂先生今天怎么没有叼着您的奶嘴来学校?”
阿尔贝听到以后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先是变得煞白,然后又变得通红:“你……你……”
周边那些刻薄的学生笑得更大声了,甚至有人喊了出来:“说得漂亮!”
这热闹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甚至就连老师们都侧目此处。
原来阿尔贝乘坐的马车叫做“巴吉”,是巴黎花花公子们的标配之一(还有一种是双轮敞篷型),只需要一匹马,自己就能驾驭,价格不贵,又不失体面。
只是因为车型较小,所以俚语中又有“童车”或者“婴儿车”的词义——莱昂纳尔就是抓住了这个双关进行的反击。
这无疑比阿尔贝那种刺果果的阶级歧视要优雅得多,也更能赢得大学生们的喝彩。
莱昂纳尔这句话不仅讽刺了阿尔贝的幼稚,更是戳破了他仰仗父辈余荫,实际手头没什么钱的实质。
阿尔贝恼羞成怒,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可能真的上前殴打对方,只能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你敢羞辱我?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莱昂纳尔露出错愕的表情:“怎么,你母亲没告诉你吗?”
一句话说出口,整个现场都安静了下来。
第8章 底气所在(求追读!)
校门口所有人都被莱昂纳尔的这句话震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狂笑。
这句在21世纪并不新鲜的反讽,在19世纪的效果就像是往人群里扔了一个炸弹,几乎把听到的人都笑疯了。
就连那些赶车的马夫都不顾主人的体面,忍不住大笑起来,结果就是好几匹马都乱了蹄,差点碰撞在一起。
直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大家才收敛住笑容:“这里是索邦!你们成何体统!”
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索邦的院长、著名古典文学学者、拉丁与希腊文学专家,亨利·帕坦。
他是一个前额高耸发亮,两鬓白得发亮的严肃老人,正站在自己的马车旁边呵斥众人。
作为院长、学者,他每年的收入超过了5万法郎,还不包括他的农庄、酒窖的产出,所以他乘坐的是一辆由两匹马拉动的四座柏林型马车,黑色胡桃木车厢,真皮座椅,车上所有的铜件都亮铮铮的,而车铃则干脆镀了金。
众人很快就做鸟兽散,踩着上课的钟声冲进了教室。
莱昂纳尔和阿尔贝也想走,却被亨利·帕坦叫住了:“阿尔贝、莱昂纳尔,你们两个,下课以后来我的办公室。”亨利·帕坦不仅是院长,还是负责文学院的古典文学课程,所以认得两人。
两人闻言,只能灰溜溜、低着头应声:“好的,院长先生!”
来到教室,两人都没有了听课的兴致——尤其是阿尔贝,一会儿垂着脑袋摇着头,一会儿看向莱昂纳尔。
脸色更是阴晴不定,时而凶狠,时而沮丧。
莱昂纳尔则没有理会阿尔贝,但也听不进去什么内容,以至于教授提醒了两次不要走神:“莱昂,你这个阿尔卑斯来的乡巴佬,你没有资格在这个神圣的课堂上发呆!”
嗯,这在19世纪的大学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人身攻击”,更没有学生会因此而投诉老师。
这两天面对阿尔贝的霸凌,莱昂纳尔都进行了坚决的反击——不仅仅是因为他受不得这种气,更是因为他仔细梳理过原主的记忆以后,发现了很关键的一点:
阿尔贝·德·罗昂,虽然是贵族子弟,但是外强中干,实际上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势。
他的父亲埃德蒙·德·罗昂子爵,是坚定的「保王党」骨干,一度在麦克马洪政府里的财政部担任副部长的要职。
但随着去年1月份共和党在新的参议院选举中大胜,麦克马洪总统辞职,法国的共和制被彻底确立下来,「保王党」们也随之纷纷下台。
也就是说罗昂家族在政治上已经失势,埃德蒙子爵甚至离开了巴黎,在自己位于勃艮第的庄园里蛰伏下来,避免被刚刚上台、渴望财富的新贵们盯上。
阿尔贝也不是家族中的长子,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不仅爵位没份(当然共和制下也不承认这些爵位),能分到财产也是极其有限的。
所以他啊只能乘坐「巴吉」这样较为廉价的轻型马车,而不是「库珀」或者「卡布里欧雷」这样更豪华、更体面的马车。
他之所以显得张扬,不仅是家族得势的时候飞扬跋扈惯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保——毕竟在索邦学院里,现在比他背景硬、更神气的人有的是。
他需要向所有人显示:哪怕自己的家族远离了权力中心,但依然拥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从他选择霸凌的主要对象——阿尔卑斯的乡巴佬、书呆子莱昂纳尔就可以看出来。
霸凌其他人他没有信心啊!
而且他开始霸凌莱昂纳尔的时间点也非常值得玩味——恰恰就在自己的父亲从财政部滚蛋以后,阿尔贝突然从怼天怼地怼所有看不顺眼的人,转变为针对莱昂纳尔以及其他穷学生。
显然是拿这些“弱势群体”来立威嘛!
莱昂纳尔这个身体的原主是个清高懦弱、自矜自怜、志大才疏的性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在索邦被他欺负了一年多。
现在顶替他身子的张朝华什么人?那是从小看过著名作家张潮的成名作《少年如你》的资深文青,哪里不清楚这种霸凌者外厉内荏的本质?
现在就连阿尔贝的子爵父亲都夹着尾巴做人,他就不信阿尔贝真能对他做出点什么来。
毕竟他虽然出身只是个外省小职员家庭,但是能进入索邦学习就意味着半只脚踏进了法国「准精英阶层」的门槛。
要是莱昂纳尔有什么三长两短,罗昂家族恐怕会被嗅着气味而来的共和新贵们掀得底朝天。
这就是莱昂纳尔的底气所在。
阿尔贝的表现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现在他应该比自己更加惶恐。
一旦被“叫家长”,莱昂纳尔的亲爹远在阿尔卑斯,顶多写一封道歉信寄过来;阿尔贝的亲爹恐怕还要削减这个小儿子的开支。
到时候别连「巴吉」也坐不上了……
就在莱昂纳尔、阿尔贝“各怀鬼胎”的时候,莱昂纳尔那封投稿信已经随着巴黎高效的「市内邮政」系统,放在了《喧哗报》报社老板加布里埃尔·马瑞尔的桌上。
作为报社老板、总编辑、第一撰稿人,他凭借着敏锐的市场直觉、毫无底线的写作风格和无所不用其极的营销手段,让《喧哗报》成为了所有廉价小报里的翘楚,仅仅在巴黎,每期便能卖上12万份。
《喧哗报》是法国所有正人君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屡次被教会申请禁售,按照某位热衷于更新「黑色书单」的神父的说法,“看一眼就等于和撒旦签了出卖灵魂的契约!”
但是凭借加布里埃尔的神通广大、长袖善舞,《喧哗报》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一般就是“停刊整改”几天,然后很快就“回到正轨”!
加布里埃尔每天要看数百封投稿信,绝大部分都只扫一眼就扔进身边的废纸篓。
署名「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信封被他粗暴地撕开,两页稿纸被拽了出来,加布里埃尔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即像发现了什么大宝藏一样,瞪圆了眼睛。
等两页信纸被他看完,加布里埃尔一下瘫坐在办公椅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喊:“皮埃尔,你这个该死的懒驴,快给我滚进来!”
第9章 罗斯柴尔德夫人(月初求票啊!)
“我希望你们两个明白,今天早上的事情,性质非常严重!”亨利·帕坦院长坐在他那宽大的书桌后面,严肃地对面前两个学生说道。
这间院长办公室是索邦神学院之前的贵族祈祷室改造的,空间阔大、穹顶高耸、圣像罗列,冬季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彩色玻璃洒进来,变化为捉摸不定的缤纷颜色。
壁炉里的干柴火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跳动的火光映在亨利·帕坦那张表情严肃的面庞上更显压抑。
莱昂纳尔、阿尔贝都低头垂手,不敢做声。
亨利·帕坦身子微微向前探:“知道今天我的马车里还坐着谁吗?”
两人闻言,稍稍抬起头,望向院长大人。
原来这么点小事就惊动他,是有原因的——不然哪怕是当年「保王党」与「共和派」两边的学生打群架,因为是发生在学校内部,没有闹出新闻,最后也只是让教务主管处理了,他甚至都没有露面。
亨利·帕坦院长的声音变得有些气恼:“那是罗斯柴尔德夫人!我们学院的主要资助人之一!她今天本来是想低调地视察一下,但是你们……”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幸亏她坐在车厢里,没有被你们的胡言乱语污染了耳朵!但是你们丑陋的嘴脸和其他人看热闹的混乱,让她‘印象深刻’。
上帝啊,瞧瞧你们都干了什么?”
这时两人才明白亨利·帕坦院长为何如此生气。
“罗斯柴尔德……”莱昂纳尔自然对这个姓氏如雷贯耳。
在21世纪的中文网络上,「罗斯柴尔德家族」与「共济会」「光明会」等堪称地摊文学里暗中控制全世界的“超级组织”之一。
这些超级组织的共同特点就是——一方面“神秘无比”“知道真相的人有生命危险”;另一方面被事无巨细宣传得铺天盖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然这些“超级组织”的邪恶计划也十分宏伟——比如消灭掉世界上98%的人口,只留下2%的精英;然后这些精英愉快地开始从事那些被消灭的98%的人类的工作。
……
莱昂纳尔当然不信这些江湖传言,所以不至于“虎躯一震”。
但他也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在干嘛,不过从这位罗斯柴尔德夫人能资助索邦来看,应该很有钱,八成从事的还是老本行,金融业。
索邦作为国立大学,政府投入的资金主要是保障学院的基本运行,但是要想开展更多研究活动,往往要仰赖这些慷慨的资助人。
索邦每年都会在复活节假日前举办盛大的校园诗会,邀请资助人们与学院挑选出来的优秀学生欢聚一堂。
台上年轻、英俊的学生们口中朗诵着赞美资助人及其家族的诗篇,如果博得欢心的话,说不定就能让学院多一笔经费。
一个院长称不称职,不在于自己有多么“德高望重”,而在于能给学院带来多少资助。
现在两人把学院的重要资助人给气跑了,后果自然很严重。
莱昂纳尔这时候才不会和院长硬犟,说什么“都是阿尔贝先羞辱我的”这种蠢话,而是很真诚地道歉:“真的十分抱歉,帕坦先生!我为自己的鲁莽与刻薄向您、向罗斯柴尔德夫人,还有索邦的所有师生道歉!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能当面向罗斯柴尔德夫人致以歉意!
我相信她会理解这只是冲动、无知的年轻人之间一次无意的玩笑,并不能代表‘索邦人’的本质!”
亨利·帕坦院长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
随即他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阿尔贝,目光中带着期待。
谁知道阿尔贝竟然低声嘟囔道:“……那个势利的犹太婆子,当初我父亲还是副部长的时候……”
声音虽然很低,但是亨利·帕坦院长肯定能听到,他的眼神却明显慌乱了起来。
莱昂纳尔察觉到不对劲,连忙一脚踢在阿尔贝的小腿上,吃疼的阿尔贝转头怒目圆睁:“你……”
谁知道电光火石之间,莱昂纳尔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瘪的硬面包,眼疾手快地塞进了阿尔贝大张的嘴巴里。
然后从容、淡定地道:“院长先生,阿尔贝上课时发言话说多了,嗓子有些哑。他刚刚说他父亲还是副部长的时候,就盛赞过罗斯柴尔德一家对法兰西的重要贡献。
我相信他对罗斯柴尔德夫人以及您,同样抱有深深地歉意。刚刚来办公室的路上,我们已经和好了!是吧,阿尔贝?”
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阿尔贝毕竟是贵族家庭出身,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是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看到院长和莱昂纳尔的反应,知道事有蹊跷,只是嘴被硬面包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莱昂纳尔直接上前一步,紧紧搂住阿尔贝,使劲用手拍了几下他的背,差点没把阿尔贝拍吐血:“阿尔贝,我们都是‘索邦人’,我们是一家人!对吗?”
阿尔贝嘴里塞着面包,后背又遭重击,两眼一黑差点没有撅过去,但是此刻他只能配合着莱昂纳尔的表演。
亨利·帕坦院长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手一挥:“你们回去吧!我会让教务长随时报告你们的情况,如果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你们就不配做一个‘索邦人’!”
两人闻言,如蒙大赦,向亨利·帕坦院长行礼后,快步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来到走廊里,阿尔贝才从嘴巴里把那块又硬又咸的面包“拔”了出来,然后一把扔到院子里,接着连“呸”了几声,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面不改色:“这是我的午餐,你需要赔我一份。”
阿尔贝阴沉着脸:“那你最好解释清楚!”
莱昂纳尔回头看了眼院长办公室紧闭的大门,确认没有人跟着他们后,才低声说:“如果没猜错的话,罗斯柴尔德夫人应该在办公室里,只是我们看不到他。”
阿尔贝闻言愣住了,张大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地对莱昂纳尔说:“这一次……算我欠了你。”
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10法郎的纸币,递给莱昂纳尔:“你的午饭钱……这已经可以在「卢浮大饭店」点上一个不错的套餐了。”
莱昂纳尔心安理得地接了过来:“帮你,其实也是在帮我……当然你肯定会比我更惨些。”
阿尔贝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果自己刚刚的抱怨被罗斯柴尔德夫人听到了,那亨利·帕坦院长肯定要进行严厉的惩罚,到时谁也逃不过去。
就在两人对话时,一身精致便装的罗斯柴尔德夫人已经坐在亨利·帕坦院长的对面,笑吟吟地问:“刚刚罗昂家的小子说了什么?”
这位有钱的贵妇人看起来不超过30岁,一头灿烂如初夏阳光的金发,一双碧绿如宝石的眼睛,就像是刚从巴洛克风格的贵族肖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亨利·帕坦院长微微一笑:“他想说的话,已经由莱昂纳尔代述了,我相信那也是他的本意。”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笑容暧昧起来:“是吗?那可真不像他的脾气啊……不过那个莱昂纳尔挺有意思的。他会参加今年的诗会吗?”
亨利·帕坦院长呵呵一声:“当然,他很出色!您将在诗会上看到他的精彩朗诵……”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第10章 第一笔稿费(月初求票啊!)
下午下了课,莱昂纳尔匆匆赶往圣马丁大道的邮局,准备查一下「奥尔比贸易公司」和「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的地址,当然是为了揭穿那位“便宜姐夫”埃米尔的谎言。
这年代别说互联网了,就连「黄页」(一种刊登企业名称、地址、电话号码的簿子)都没有诞生,不过一般正经企业都会在邮局留下自己的地址。
巴黎作为法国,乃至整个欧洲地区商业最发达的城市,不仅是法国企业,所有与法国有贸易关系的企业,几乎都能在这里查到通讯方式。
他将两家企业的名称递进窗口,又支付了4个生丁的费用,很快就拿到了两家企业的地址。
「奥尔比贸易公司」在巴黎第二区,靠近证券交易所;「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则在第八区,在法国海外商会俱乐部里办公。
看来都是正经公司——现在就不知道埃米尔这个人正不正经了。
莱昂纳尔准备明天或者后天请个假,亲自到「奥尔比贸易公司」进行拜访——既然那个埃米尔说自己是这家公司经理级别的人物,那应该能求证这个身份的真伪。
当然,如果名字、职务是真的,人是假的,那就麻烦了……
这个时代的法国,乃至整个欧洲,都没有强制性的身份证件。
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包括了出身证明、旅行护照、介绍信或者推荐信、职业证书、居住证明、法庭判决……总之繁杂无比,互相之间还存在一定的关联。
而且由于照相成本昂贵,带相片的证件也没有普及,因此造假十分容易,骗子横行。
这也是我们在看18、19世纪的欧洲小说时,时不时就会蹦出一个骗子的原因,简直算文化特色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步还是要去做的。
等拿到地址,他顺便问了下早上刚开通的「匿名存局候领」邮箱,没想到核对过登记名和口令以后,窗口里直接递出来一个信封。
“这么快?”莱昂纳尔有些错愕。
虽然巴黎「市内邮政」十分发达,即使在城市两端,一天之内也能数次通信,但是《喧哗报》的回复如此之快还是超乎自己的想象。
这种小报社不存在给作者发退稿信这回事,来信肯定是采用他的稿件了。
摸一摸信封还不薄的样子——难道是把稿费也塞在里面了?虽然现在汇票、支票已经很发达了,但是小额钱款大家还是习惯直接塞信封里寄给对方。
就像自己家里那封信就夹了20法郎的现金一样。
莱昂纳尔压制住内心的激动,将信封塞进胸口的内袋里,又匆匆离开了邮局。
不过这么一耽搁,等他回到公寓时,天又已经全黑了,租客们正在昏黄的烛光下,围坐在一楼餐厅的餐桌边,吃着马丁太太做的饭菜。
看到夹着风雪进门的莱昂纳尔,马丁太太又忍不住嘲笑起来:“索雷尔少爷回来了?今天又在哪家大饭店吃的大餐?看来又不用和我们这些下等人坐在一起吃晚饭了!”
莱昂纳尔不为所动,举起手里拎着的袋子晃了晃:“今天中午去的是「墨里斯旅馆」,他们的老板很慷慨,允许我打包一些食物回来享用。
佩蒂,我给你带了煎香肠,撒了黑胡椒的,你等下可以来楼上拿。”
佩蒂把自己小小的脑袋从大人们的咯吱窝里探出来,欢快回答:“好的,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点点头,在众人惊疑、艳羡的目光中快步上楼,只留下皮鞋踏在楼板上的“噔噔”声音。
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莱昂纳尔先点上最粗的那根蜡烛,又在蜡烛上方架上一块薄薄的铁片。
然后才把袋子里的食物取出来——煎香肠、烤鸡胸肉、羊角面包,放在铁片上加热。这玩意儿基本是巴黎穷学生们的标配。
虽然不可能像煎锅一样让这些食物重新热腾腾冒着蒸汽,但是至少嚼起来不会像是冰块。
不一会儿,阁楼里就飘着一股诱人的食物味道。
在这个间隙,莱昂纳尔已经把《喧哗报》的回信拆开了。
不出所料,信封夹着两张10法郎的纸币,和一张信纸,所以才显得格外厚实。
莱昂纳尔有些惊奇,这个时代的稿费是按“行”计算,这里“行”指的是印刷标准排版宽度,而不是作家写在稿纸上的行数;每行大概10到12个单词。
不同级别的作家每行的稿费标准不同。
像他这样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每行通常是2苏或者3苏(10-15生丁,0.1-0.15法郎);而像成名作家一行拿到2法郎以上不是什么新鲜事;大仲马这样的顶级畅销书作家,甚至可以拿到5法郎每行的天价。
20法郎,大概是200行的稿费?
莱昂纳尔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他估算过两页稿纸的单词数,折算成标准行数,最多也不超过80行。
他可不相信自己能现在就能拿到每行5苏以上的稿费。
而信纸上的内容则解释了原因——
【您的作品具有无与伦比的幽默感与讽刺性,是当代法国文学的杰作!《喧哗报》愿意为您的故事支付3苏每行的价格,这里的10法郎是这三篇的稿费。
另外的10法郎,则是您之后作品的预付金,我相信这样的故事在您的肚子里还有许多!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签订一个长期合同,价格就按照现在的计算!相信我,这是一个优厚的价格。
据我所知《小丑报》《灯笼报》给新人作者的价钱是1苏每行……】
莱昂纳尔嗤笑着把信纸扔到一边,然后收好20法郎的现金。3苏每行对新人作者来说是个公道的价格,但绝不是个慷慨的价格。
预付的10法郎不过是故作大方,诱惑自己签下所谓的“长期合同”。
不过他借此确定了自己写的那些小故事,确实有市场,而且来钱很快——没办法,小报的生存策略与大报不同,他们几乎没有固定的订阅客户,全靠刺激性的内容吸引散客购买。
他正想拿出纸笔,给《喧哗报》再写几篇故事,顺便和它的老板商讨一下稿费事宜,阁楼的门被敲响了。
佩蒂清脆的声音传来:“索雷尔先生,您现在方便吗?”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起身打开阁楼的门:“佩蒂,你就在这里把香肠吃了再下楼吧。”
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声,即使站在一楼也能听见。
然后就听楼下“砰”的一声,不知谁家的门被重重关上了。
第11章 只有魔鬼才会写出这样的文字!(月初求月票)
1879年1月10日的早晨,如以往无数个早晨一样,巴黎繁忙依旧。
当阳光拨开由水汽、煤灰混合出的浓厚晨雾,给这个城市的居民送去一些温暖的慰藉时,「巴黎益书协会」的主席,也是教会巴黎总教区的负责人,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主教,正坐在巴黎圣母院他那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的卫生间的马桶上,悠闲地享受晨祷后的放松时光。
这个马桶是上个月刚从英国定制的高级货,不仅镶着象牙和银饰,圈垫也覆盖着产自俄国的上等毛皮,最适合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使用。
到了夏天,马桶上的坐垫又可以换成柔软、透气、丝滑的丝绸,确保他娇嫩的屁股不会被任何细微的木刺扎到。
而在他伸手可及的墙面上,则安装着一个镀金的架子,上面放着一叠教士们刚刚搜集来的近期的各类小报。
当然,吉贝尔主教并不是要拿这些报纸来玷污自己那尊贵的出口——作为作为巴黎社交圈里有名的美食家的吉贝尔,重视的不仅仅是上面这张嘴的享受。
他沿用了法国皇室悠久的传统,在厕所外面放着一个笼子,里面有一头训练有素、通体洁白的大鹅,只要他摇动铃铛,就有会伺候他的男仆把笼子提进来。
然后他就能拽出这头大鹅的脖子来进行清洁步骤了。
用这种方式可以体验到非凡的快感,既有绒毛的柔软,又有鹅的体温。
拉伯雷在《巨人传》中曾经盛赞这是最高贵、最完美、最方便的绝世擦屁股法!
所以这些小报纯粹就是如厕期间的消遣——当然,身为「巴黎益书协会」的主席,痛恨一切不良作品的正直绅士、《禁止不道德媒体传播法案》的提案人,吉贝尔主教是以批判的目光来看审视这些下流的出版物。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欢快的笑声不时从厕所紧闭的门后隐约传来。在门外守着笼子静候的男仆安德烈也露出了笑容,看来主教大人今天很顺利。
厕所内的吉贝尔主教把《灯笼报》放到一边,他刚刚被上面一则笑话逗乐了——
【有村妇好奇地问神父:“您守独身,不寂寞吗?”
神父笑道:“圣母与我同在!”
村妇回敬:“怪不得您的床每晚都吱吱作响。”】
写得真不错啊!吉贝尔主教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在乡下教区的欢乐时光,那时候他就是附近村子的妇女之友——尤其是皇帝陛下打了那么多败仗,让几十万年轻男人死在了外面之后。
到了巴黎担任主教,寻欢作乐的机会反而变少了。虽然他也有几个情妇,但是那更多是,嗯,社交需求……
心情不错的吉贝尔主教决定最近放《灯笼报》一马,近期不去「公共道德委员会」找他们的麻烦。
接着他又把《喧哗报》抽出来,这份报纸的老板加布里埃尔是个滑头,经常拖欠该交给「巴黎益书协会」的忏悔金……不过《喧哗报》的内容总是最有趣的。
有一阵它被禁了两周,让自己在厕所的时光变得好生无聊。
今天这份《喧哗报》好像有所不同?在头版就刊登了一个导读——
【一位老实的巴黎人近日到外省旅游,于乡间地头听到许多逸事,于是记录下来、投稿本报,以供先生、女士们一乐。本报认为这些小故事虽然荒谬,却颇有几分妙处,也能警醒世人,要用高尚的道德来指导自己的言行,方能不成为乡民们的闲谈之资。故此不吝版面,全文刊登,就在副版「趣闻」。】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这是加布里埃尔的新笔名?他倒是经常这么干,所以能一次次地逃脱惩罚。
至于什么“高尚的道德指导言行”,也是他欲盖弥彰的伎俩,吉贝尔主教的态度当然是嗤之以鼻。
不过他的兴趣显然被勾起来了,于是不再浏览头版的桃色新闻,直接翻到副版的「趣闻」——
【一位善良的勃艮第农夫告诉我,去年春天他需要肥沃自己的小麦田,于是来到附近的修道院,希望购买一些粪肥。负责经营的教士接待了他,提出要每车2法郎的高价。农夫惊呼:“天啊,大人,这比公价高了一倍!”教士回答:“我们的粪肥与其他地方不同,都是弟兄们打桩打结实的,一车泡开来可以当两车用!”】
吉贝尔主教第一遍看有些纳闷,这什么意思?什么是“打桩打结实的”?他实在没有听说哪个地方的修道院还有这个业务。
但是第二遍还没有看完,他就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顿时僵在那里,脸部的肌肉和手指都开始不住地颤抖,甚至声音都开始颤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虽然文学作品里描写教士们偷腥的题材从中世纪就开始了,大名鼎鼎的《十日谈》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进行了渲染,但是几百年来,却极少有人敢碰这则故事里的题材。
吉贝尔主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额头上的血管都膨胀起来,但是眼睛却忍不住往下看去——
【我在路上遇到一位虔诚的奥尔良纺织工人,他牵着自己的幼子往本地的修道院走去,想必是要将孩子送去学习神圣的教义。路上孩子放了一个响屁,这位淳朴的工人竟然大哭起来。我好奇地问:“放屁是平常事,何必痛哭?”他回答:“我想到这孩子以后再也不能放这么响的屁了,怎么能不悲伤?”】
这一则吉贝尔主教不用看第二遍,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变得煞白,但是眼睛却瞪得快掉出眼眶了:“魔鬼,魔鬼,只有真正的魔鬼才会写这样的文字!”
第三则很短,哪怕他想克制住自己往下看的欲望,却早就进入了视线范围——
【我在布列尼塔的乡间旅行时,有一段路途是与一位神父和他的年轻教士同行。半道上神父去路旁的林子里出恭,却不慎坐到了一株树苗上,痛得大呼。年轻教士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上帝啊,这是您降下的报应吗?”】
吉贝尔主教一时忘了自己还坐在马桶上,站起身来就想往前走……
主教的男仆安德烈听到了厕所内传来一声惨叫,带着愤怒与痛苦,还有东西被碰撞倒地的声音,顾不得其他,连忙开门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
尊贵的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主教,撅着大腚匍匐在地上,一股血柱像小喷泉一样从那里激射而出,染污了昂贵的毛皮坐垫。
安德烈慌了:“大人,您的痔疮……”
吉贝尔主教已经听不清安德烈说了什么,只是大喊:“我要告到教廷!我要告到教廷!”
每喊一声,那股“喷泉”就更粗、更高一点……
(月初求票!)
第12章 耗子(求追读!)
莱昂纳尔并不知道自己随手从《笑林广记·僧道部》里改写的几篇笑话,已经在巴黎圣母院酿成了自卡西莫多把克洛德·弗罗洛推下高塔之后,最严重的一起“血案”。
他现在正在第二区证券交易所的对面,一座五层楼高的「奥斯曼式」大楼的门口,和一脸傲慢的门卫对峙。
“抱歉,先生!”身穿黑色风衣、戴着白手套和高礼帽、蹬着长筒皮靴的门卫像一座山一样伫立在莱昂纳尔面前:“只有得到邀请才能进入大楼。”
莱昂纳尔有些无奈:“我只是来这里找个人,难道还需要邀请函?”
门卫上下打量了一下莱昂纳尔,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抱歉,先生,我们「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制度很严格。”身躯一动不动。
接着莱昂纳尔眼睁睁看着一个身穿华服、头戴礼帽、拄着手杖的老绅士,挽着一位年轻女子,施施然进了「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大门。
门卫连问都没问一声。
作为法国最大的几家海外贸易公司,在「奥尔比贸易公司」出入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绝大部分都是乘坐马车来到门口,再不济身上也穿得颇为体面。
他们自然是出入无阻。
像莱昂纳尔浑身洋溢着“穷酸”这个单词气味的访客,才是门卫要防范的重点。
哪怕他是索邦学院的高材生、未来的精英人士,在他坐不起精致的私人马车、穿不起漂亮的定制西服的时候,在门卫眼里都和流浪汉、乞丐差不多。
在校园之外,莱昂纳尔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阶级差异形成的鸿沟。
现在他无法像讽刺阿尔贝一样,靠几句俏皮话就能让自己走进这扇大门。
莱昂纳尔只能先离开「奥尔比贸易公司」的门前,拐过一个转角,找到一家咖啡厅坐下来想想办法。
咖啡厅的侍者很快站到了他的身边:“先生,想要点什么?我们这里有刚推出的下午茶套餐,包含一杯标准浓缩咖啡,一块普罗旺斯风味的奶油慕斯,一份……”
莱昂纳尔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给我来一杯黑咖啡就好,不要加糖。”
侍者的脸很快就垮了下来,但还是微微鞠躬:“好的,先生,如您所愿!”
黑咖啡端上来以后,莱昂纳尔从咖啡厅的报架上随手拿了一份《小日报》,边喝边翻看起来。
《小日报》是法国第一份可以按“份”零售,而不是靠“订阅”维持的报纸,也是法国第一份廉价报纸,单份售价只有当时其他报纸的一半,名称中的“小”字由此而来。
作为一份廉价的大众报纸,它坚决执行“去政治核心化”的宗旨,虽然在头版还会刊登重要的政府消息,但是文学连载、社会奇事与八卦新闻才是大家购买它的主要原因。
莱昂纳尔刚看完头版的要闻,就发现小圆桌对面坐下了一个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的男子,大概二十多岁,身穿工人阶级常见的短外套,贝雷帽周圈露着棕发,眼睛是灰褐色,长着一个高挺、薄削的刀鼻,嘴角是若有若无的笑意。
莱昂纳尔看了看四周,发现咖啡厅里人迹寥寥,空桌子多的是,于是问道:“下午好,你……?”
男子嘴角的弧度随即变得饱满起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下午好,我叫诺阿,诺阿·杜蓬特。”随即伸过手来。
莱昂纳尔没有同他握手,而是警觉地向后微微一靠。
名为诺阿·杜蓬特的男人并不在意,毫无尴尬表情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您想要进入「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大楼?”
莱昂纳尔不置可否,而是反问:“你怎么知道?”
诺阿·杜蓬特吊儿郎当地靠在椅背上,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我在街对面和人做个交易……我说的没错,不是吗?阿图尔——就是挡住你的那头熊——是个十足的势利眼。”
莱昂纳尔略微松弛了一些,也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意:“怎么,你有办法帮我绕过他进入大楼?”
诺阿·杜蓬特向前一探身,竖起一个指头:“2法郎,给我2法郎我就带你进去。”
莱昂纳尔嗤笑道:“2法郎?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听错了?我不如直接塞给那头叫阿图尔的熊!”2法郎几乎相当于一个力工一天的工资了。
其实刚刚他真准备这么干,但是那会儿进出的人有些多,不方便出手。
诺阿·杜蓬特没想到莱昂纳尔拒绝得这么干脆,而且一下就点破了他的打算,但放弃绝不是他的个性:“你嫌贵?那还有一条路,只需要1个半法郎,不能再少了!”
莱昂纳尔面无表情:“1法郎,不能再多了!”
诺阿·杜蓬特没有丝毫犹豫:“成交!”
莱昂纳尔一愣,随即补充道:“等我能进门了再付款。”
诺阿·杜蓬特笑容依旧:“没问题!你咖啡喝完了吗?”
莱昂纳尔一仰脖喝掉了剩下的咖啡,将报纸放在桌面上,又压了1个苏的铜币在上面,这才随着诺阿·杜蓬特离开。
侍者很快过来收好了铜币和报纸,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露出嘲讽的表情:“穷鬼和老鼠……”
莱昂纳尔跟着诺阿·杜蓬特沿着街巷拐了几弯,就来到了「奥尔比贸易公司」大楼的背后,一条又脏又臭的小巷。
诺阿·杜蓬特向莱昂纳尔伸出手:“给我5个苏。”
莱昂纳尔一脸错愕:“我还没有进大楼呢!”
诺阿·杜蓬特笑嘻嘻地说:“算预付款,总不能让我自己掏钱吧?”
莱昂纳尔刚拿到20法郎的稿费,手头还算宽裕,略一犹豫就掏出5个苏递给了对方。
诺阿·杜蓬特接过硬币塞入怀里:“你在这里等着。”
随即走到一道门边,敲了几下。不一会儿门开了,探出一个肥头大耳的脑袋,见到诺阿·杜蓬特就怒目圆睁:“你这个骗……”
诺阿·杜蓬特连忙从怀里掏出刚刚拿到的5个苏,递给大脑袋,打断施法,然后又低声说了几句。
大脑袋往莱昂纳尔这边转过来,上下打量了两眼,又转过去对诺阿·杜蓬特说了句什么,然后缩了回去。
诺阿·杜蓬特这才向莱昂纳尔招招手,让他走到门边:“你被阿图尔拒绝以后,自己绕到后巷来,发现这道门没有锁,于是擅自进入了大楼,穿过后厨和洗衣房,就来到了办公区……明白吗?”
莱昂纳尔点点头,诺阿·杜蓬特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摘下帽子,倒转过来,伸到莱昂纳尔面前。
莱昂纳尔也很干脆地把剩下的15个苏扔进帽子里,诺阿·杜蓬特这才向他一鞠躬:“祝您好运,先生!如果您以后还需要进入什么地方——哪怕是伯爵夫人的卧室——也可以来这里找我。
‘耗子诺阿’,就是我!”然后就吹着口哨离开了。
莱昂纳尔看着对方背影消失在墙角,摇了摇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口果然如那只耗子所言,先是烟熏火燎的厨房,然后是蒸汽迷眼的洗衣房,忙忙碌碌的厨子与洗衣工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透明人。
莱昂纳尔也知趣地不发一言,蹑手蹑脚地穿过他们,在推开一道弹簧门之后,眼前的世界陡然一变——
铺着厚厚地毯的华丽走廊,即使是白天也点着亮度极高的煤气灯,处处明亮,光彩照人;西装革履的办事人员抱着各式各样的文件匆匆来去;办公室里不时传出欢笑声,或者怒吼声……
莱昂纳尔恍惚间以为回到了21世纪,身处某个CBD办公区。
商业,果然永远是这个世界最有活力的组成部分!
不过这不是感叹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找到能查询「埃米尔」这个人的办公室,不然这身打扮在这里实在太格格不入,很容易就被人识破然后扔出大门。
第13章 真诚,才是最大的必杀技!
莱昂纳尔不敢犹豫,开始在这栋大楼里寻找起任何可能查询到「埃米尔」此人信息的办公室。
「翻译部」「保险事务部」「航运路线与地图部」「出口部」「采购部」「海关事务部」……
这些都是开门办公的大部门,莱昂纳尔倒是见识到了不少有趣的新鲜玩意。
比如在「采购部」的大办公桌上,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将一颗透明的玻璃球插到一个黑色箱子的上方,然后拉动箱子上的手闸。
只听“滋滋”一声,玻璃球就亮了起来,发出耀眼的、炽白色的光芒,比墙上的煤气灯也不遑多让。
“哇!”办公室里一片惊叹之声。
“这叫做‘电灯’!”小胡子得意洋洋地开始解说,“它利用电流为人类带来光明,没有难闻的气味,也不会产生呛鼻的烟雾,更不需要每天为它加煤气……”
话还没有说完,只见“电灯”的亮度骤然变亮了几个度,又闪烁了两下,最终发出一声“哀鸣”后,陡然熄灭。
“不需要每天加煤气,但需要每天换一颗……”一个职员打趣道。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办公室里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小胡子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更加卖力地推销:“这是电流不稳定的缘故……在约瑟夫·斯旺教授的伦敦实验室里,它已经可以稳定发光上百个小时,相信这个数字很快就会翻倍……”
(约瑟夫·斯旺是早期电灯的发明人之一,后来和爱迪生成立过合资公司)
莱昂纳尔忍住喊出“不是电流,不是电流;是抽真空,是抽真空!”的冲动,继续往前走。
而在经过「销售部」时,则有个男人在推着一辆奇怪的双轮车喋喋不休:“相信我,英国佬给这辆‘自行车’装上了链条和链轮,骑起来轻便又省力。
邮递员们现在骑的‘自行车’笨重得像一头快死的老马,政府很快就会更换……只要「奥尔比」抢先采购一批……”
「销售部」的职员则很犹豫:“太贵了、太贵了,加了两个装置你就要卖600法郎?政府不会同意配发的……”
莱昂纳尔又把喊出“还少个橡胶轮胎!还少个橡胶轮胎!”的冲动给忍了下来。
他忽然有种感觉,1879年的法国虽然距离自己熟悉的年代足足有150年的时间跨度;但是某种程度上说,距离他熟悉的“现代生活”,只差“临门一脚”了……
现代意义上的“电灯”也好,“自行车”也罢,其实都是英国人的发明。
但是要想让整个欧洲,乃至美洲、亚洲市场也接受这些新鲜玩意,那么它能否先在法国、在巴黎流行起来,是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
如果说这个时代,伦敦是世界的“创造之都”,那么巴黎就是世界的“消费之都”。
每个发明家和冒险者,都渴望让那些精致、虚荣、热爱享受的巴黎人率先用上自己卖的新玩意……
正想着,「殖民地通信办公室」的标牌出现在他面前,想到「埃米尔」吹嘘自己在圭亚那有一片农场,又忽悠家里投资挖掘巴拿马运河,那说明他的“业务”主要是在海外?
莱昂纳尔整理了一下衣服,又用手抹了下头发,沉住气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办公室,只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的三面墙都竖着又高又宽的立柜,立柜上是一个又一个的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都钉着黄铜铭牌。
桌子后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大概20多岁,一头黑色长发盘成低髻,被棕色的发网与银发夹固定得坚如磐石;身穿着一件熨得发硬的灰蓝色束腰上衣,袖口被洗得泛白;扣子从喉咙扣至胸口,比边境的防线还要严密。
她抬起头,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就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气问:“下午好!”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下午好——我想问问寄一封信给「埃米尔」先生……”
姑娘的回答依旧平如湖水:“「埃米尔」先生?我们公司有很多「埃米尔」先生,你找的是哪一个?”
「埃米尔」在法国属于常见人名,莱昂纳尔又确实不知道他的姓氏和中间名,只能利用家书中的信息尽量敷衍一下对方:“是之前在美洲……南美分公司当经理的埃米尔,最近他可能去了阿尔卑斯省……”
姑娘显然对他的吞吐犹豫产生了疑惑:“他没有给你名片吗?”作为法国最大的贸易公司之一的总部,这栋大楼每天运营的财富超过百万法郎,所以不少混子就在这里钻营,她已经见怪不怪。
只见她警觉地侧过身,手也放在了呼叫铃的按钮上。
莱昂纳尔暗吸一口气,又仔细打量了下眼前的姑娘,发现她外套左肩的针脚线略显歪斜,显然是自己或者母亲缝的。
这个时代,能识文断字的女性出来“抛头露面”,还是十分稀有的现象。
她们通常是出身于中产家庭,要么在父亲的教导下识字,要么曾经就读于修女学校,因为家庭经济情况不佳,或者需要为自己攒嫁妆,才会选择出来工作。
不过这个群体的大部分人会选择做富商、贵族的家庭教师,到这种人来人往的场所工作更是罕见。
毕竟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普遍期待仍是“贤妻良母”,《拿破仑法典》(即《民法典》)更赋予丈夫对妻子的绝对法律权威。
莱昂纳尔把心一横,收起自己的社交笑容,用真诚的语气说道:“我叫莱昂纳尔,莱昂纳尔·索雷尔,阿尔卑斯人,现在是索邦学院的学生。”
听到莱昂纳尔这么说,姑娘稍稍放松了警惕:“那你要做什么?”
莱昂纳尔尽量温柔、略带悲伤地看着她的眼睛:“其实,我是为了自己在阿尔卑斯的家人而来。”
紧接着,他把「埃米尔」、家里的情况和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最后认真地说:“抱歉,我刚刚确实撒了谎……但是我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我整日抄写已经快瞎了的父亲,为了我每天劳作已经驼了背的母亲;
还有我的姐姐,我可怜的姐姐伊凡娜,她是如此渴望爱情,以至被冲昏了头脑……”
说到这里,他敏锐地发现姑娘的眼睛里已经有水光在荡漾了,连忙补充道:“我不想从「奥尔比」这里获取任何利益,我只想我远在阿尔卑斯的家人能平平安安……
而且,如果这位「埃米尔」真的是骗子,那也是玷污「奥尔比」的声誉,您说是吗?”
姑娘听完莱昂纳尔的解释,只思索了片刻,就低声对他说:“现在人太多了……等下班后,你在「塞纳落日」咖啡厅等我。”
莱昂纳尔知趣地点点头,并没有再追问,而是又笑了起来:“我替我的家人感谢您的善良——噢,对了,以前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美吗?就像日内瓦的湖水……”
姑娘的脸一下就红了,低下头讷讷地说:“……是有人这么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莱昂纳尔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姑娘抬起头,漂亮的棕色眼眸闪闪发亮:“我叫苏菲,苏菲·德纳芙。”
第14章 底线,是创造出来的!
得到了苏菲的承诺,莱昂纳尔终于放松了下来。
「殖民地通信办公室」作为这家公司通传互达的部门,虽然处理的只是传递信件、消息这样的杂务,但是肯定掌握着比其他部门更详细的人事信息。
能比它还详细的恐怕只有人事或者秘书部门——那里的人应该没这么有耐心听他细说家史。
这里要晚上7点才下班,现在不过下午3点,还有整整4个小时,莱昂纳尔决定再去探一探「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的虚实。
他没有耽搁,花费了5个苏乘坐公共马车来到了第八区的法国海外商会,刚下车就被惊呆了——
只见这栋大楼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末尾甚至排到了另一条大街上;即使顶着寒风,排队的人也兴高采烈,互相诉说着什么。
莱昂纳尔没有排队,而是绕过队伍直接走到门口,这才知道原因:
大家都等着认购「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发行的巴拿马运河债券,年利率6%,先到先得!
一个刚刚买到手的中年人看到在一旁探头探脑的莱昂纳尔,好心地提醒:“年轻人,现在排队来不及了。你要是赶到巴林银行或者兴业银行,也许还能买到。”
莱昂纳尔顺着就问:“大家都对开凿巴拿马运河这么有信心吗?”
听到这个,中年人眼睛就亮了起来:“你不知道是谁在主持这项伟大的工程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中年人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是充满智慧与魄力的斐迪南·德·雷赛布先生!当年就是他主持修建的苏伊士运河,并且为法兰西取得了99年的经营权。
有他出马,这条运河肯定能成为法兰西的另一个骄傲!”
中年人越说声音越大,周围的人听到以后纷纷自发地高呼:
“法兰西万岁!法兰西万岁!”
在口号的驱动下,整支队伍都狂热起来,不少人直接从怀里掏出整把的现金,举过头顶挥舞,催促着前面的人手续办快点。
莱昂纳尔虽然不太清楚巴拿马运河最后是不是由法国人开凿成功的这种历史细节,但是作为一名学习优异、博览群书的文科生,他可是知道法国佬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投资狂热,结果都不太美妙……
他有些担忧地问:“那要多久?”
中年人信心满满地回答:“斐迪南先生能在埃及那样炎热、干旱、了无人烟的沙漠里开凿出190公里的运河,而巴拿马运河据说只有80多公里!
苏伊士运河花了10年,巴拿马运河,唔,乐观一点5年就开通,最迟也不会超过7年!
到时候,法郎、英镑、美元……会像运河的水一样流进我们这些投资者的口袋里!”
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欢呼。
莱昂纳尔:“……”这次倒不用进门探听虚实了。
「开凿巴拿马运河」和「巴拿马运河债券」这两件事看来不是什么骗局,「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也不是个皮包公司。
斐迪南·德·雷赛布也确实是个有名的实业家、贵族,还担任过外交官,并不是什么骗子。
这也是「埃米尔」这个骗子的高明之处,大部分的信息都是真的,很容易求证;但只在最关键、也最难求证的地方撒谎……
现在只能看苏菲那边能不能给他点惊喜了。
满怀忧虑的莱昂纳尔一路从第八区走回了第二区(两区几乎接壤),连经过香榭丽舍大街都没驻足细看。
整整花了1个小时才来到约定的「塞纳落日」咖啡厅,点了一杯黑咖啡就开始闷喝,又拿了一份《小日报》翻看。
不一会儿,邻桌就传来一阵爆笑声,一个颇为绅士的客人直接把咖啡喷到了桌上的报纸上,然后又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极力地想克制住这有些不体面的笑声。
咖啡厅的侍者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上前为顾客擦干净了桌子,又换了一杯咖啡。
只是在经过莱昂纳尔身边的时候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又一个,该死的《喧哗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莱昂纳尔叫住了他:“能给我拿一份今天的《喧哗报》吗?”
侍者努嘴示意刚刚喷了咖啡的客人:“最后一份干净的《喧哗报》在刚刚那位先生桌上。”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哦?”咖啡厅为了让客人可以打发时间,每种报纸都都订阅多份。
侍者俯下身,悄声解释:“今天的《喧哗报》登载了几个新笑话,好几个看过的客人都把咖啡喷在报纸上……”
莱昂纳尔的笑容更灿烂了:“哦?什么笑话?”
侍者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我觉得您最好还是亲自看看……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含蓄、最恶毒,但也最有趣的笑话……”
莱昂纳尔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看来那三篇小故事的效果相当不错,他对《喧哗报》的老板接受自己的报价很有信心!
毕竟论起笑话,欧洲从古代到近现代,无论类型的丰富、手法的多变还是语言的含蓄,都无法与中国相媲美。
他选择改写「笑林广记·僧道部」的笑话,不仅是故意要捅破法国宗教文化中最禁忌、最讳莫如深的那层纸,同时也是在试探这些小报的底线。
如果连这个题材都能刊登出来,那他就可以百无禁忌、大展拳脚了。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底线,是他亲手创造出来的……
当然,「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真实身份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毕竟他如果要在法国文坛正式登场亮相,是绝对不能以黄色笑话写手的身份。
有些东西,在他那天与莫泊桑结识以后,就从心底像杂草一样生长、蔓延开来,不可遏止……
所以选择每个月都要续费的「匿名存局候领」的原因也是如此。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解决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的危机。他生怕晚一天,父亲就有可能把嫁妆、存款都交给那个来历可疑的男性。
又等了快1个小时,苏菲·德纳芙身影才出现在咖啡馆门口,身上多了一件厚外套,看起来却依然削瘦。
而且莱昂纳尔这才发现她的身量非常高挑,几乎要有170公分,在这个时代的女性中相当罕见。
他把手举起来,说了声:“这里!”
苏菲望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很快就穿过桌椅,坐在了莱昂纳尔的对面。
莱昂纳尔微笑着,并没有马上追问苏菲查询的结果,而是说:“还没有吃晚饭吧?我有幸邀请你一起用餐吗?”
苏菲脸一红,就像石榴汁晕开在牛奶上。
第15章 约定
此时天已经黑了,咖啡馆外面走过一个点灯人,穿着有些像教士的制服,用一根长杆精确地在路灯杆的高处一碰,一盏煤气路灯就亮了起来。
黄白色的暖光洒进窗户,与咖啡馆里的灯光交相辉映,不像蜡烛那样昏暗,又让影子摇曳不定;也不像电灯普及以后,把一切照得一览无余。
看着莱昂纳尔在灯火中显得尤为深邃的轮廓,苏菲的心猛跳了两下,但并没有答应:“我母亲在家里给我做了饭……我得早点回去陪她,没有我她会很孤单的……”
莱昂纳尔露出遗憾的表情,不过没有强留,而是叫来了侍者:“你们这里的晚餐可以打包吗?为我们各自打包一份吧。”
侍者干脆利落地回答:“当然可以,先生。不过我们并不是专营正餐的饭店,所以只有简餐。今天的菜色是「诺尔芒第软芝士」「橄榄酱面包」「乡村焗鸡配香草黄油」「百香果千层酥」,每份1法郎。
如果您愿意追加5苏,我们还有配餐的「柔红葡萄酒」,产地是波尔多产,可以装在小瓶里带走……”
不愧是金融区,一份「简餐」就要1法郎。
苏菲慌了:“不了,不了……”
但是她拗不过莱昂纳尔,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两人这才讲到今天的正题。
苏菲拿出一张纸,递给莱昂纳尔:“我查了公司里所有的「埃米尔」,排除掉年龄太大的、每天都在巴黎上班的、没有差旅经历的……最后只有两个「埃米尔」有可能。
一个埃米尔·弗朗索瓦·杜布瓦,35岁,在南美洲分公司当事务员;一个叫埃米尔·亚历山大,29岁,去年刚刚进入公司,是海外事业部的经理秘书。
但是这两人,恐怕谁也没有空去阿尔卑斯办什么业务。要知道我们虽然在那里设有办事处,但是规模很小,采购的农产品和货物非常固定,寄送到那里的信件几乎是定期的,根本无需派人前往驻扎。
而且,你说你的家乡还不是「加普」(首府)和「昂布伦」,而是「拉拉涅」,那里连火车都没有通……”
听着苏菲有条不紊的解释,莱昂纳尔心想这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不仅会主动筛选信息,而且能进行基本的分析,省掉了他不少功夫。
说起来这些难吗?可能对21世纪的职业女性来说不难,但是在19世纪,女人普遍被认为是无知、缺乏判断力、充满情绪冲动的生物。
苏菲即使接受过一定的教育,但从家庭条件来看应该并不精深。
莱昂纳尔也曾经接触过一些像她一样在这个时代能识文断字的“知识女性”,但大多显得拘谨、木讷,而苏菲展现出来的条理性和冷静,都让他刮目相看。
苏菲分析半天,发现莱昂纳尔没有动静,抬起头看到对方正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自己,又红了脸:“……我说的哪里有问题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不,你说的很好。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那个「埃米尔」就是一个骗子?”
苏菲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肯定是个骗子。「奥比尔」虽然在全世界有上万个雇员,但是每个人都是很繁忙的,不会有哪个经理级别的人物,有时间在阿尔卑斯闲游。”
“有你说的,我就放心了!”莱昂纳尔把苏菲带来的纸收了起来,“现在有点晚了,你的家在哪里?”
苏菲看了一眼莱昂纳尔,又低下头:“在第十区,朗克礼街。”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那我们是邻居——我在十一区,奥博坎普街。”
苏菲有些惊讶,因为索邦的学生很少会住到十一区那样偏远又鱼龙混杂的地方;不过想想莱昂纳尔的家庭出身,和现在的穿着打扮,似乎也非常合理。
这时候侍者才将莱昂纳尔点好的两份餐食打包好,两人起身穿上外套,各自拎着纸袋离开了「塞纳落日」咖啡馆。
此时天上开始飘起小雪,街面上的路灯已经全部被点亮,沿着巴黎宽阔的大道一路延伸到无尽的远方,将证券交易所、巴黎歌剧院等建筑都映照得辉煌如画。
但如果视线向更远的地方投去——比如两人所在的第十区、第十一区,几乎都毗邻繁华的第二区、第三区——却显得黯淡许多。
咖啡馆不远处就是公共马车的乘车点,两人各自候了一会儿车,经过朗克礼街的马车先来了,此时上面的乘客寥寥无几。
苏菲婉拒莱昂纳尔送她回家,自己上了车,不过在售票员关门的一刹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如果还想知道什么,来问我就好。”
莱昂纳尔点点头,似乎与对方有了一个约定——然后目送着马车在灯火中逐渐消失。
半个小时后,马车在朗克礼街站停了下来,苏菲下了车,又沿着只有昏暗的煤油路灯的小巷一路拐弯,终于在一栋老旧的木构泥墙的小房子前停了下来。
苏菲掏出钥匙,打开门,屋子里只有一片冰冷的黑暗。
她点燃蜡烛,照亮了屋子的一个角落,粗糙、笨重的桌椅轮廓显现了出来,还有早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的壁炉。
但是今天,苏菲却觉得这里有了一丝过往没有的暖意。
她从纸袋里拿出「塞纳落日」的简餐,看着那份制作精美的「百香果千层酥」,忍不住先咬了一口下去……
“真好吃,索雷尔先生!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它叫什么?”
佩蒂眼睛放光,在烛火摇曳的昏暗楼道里,就像两颗小小的星。
“好像叫「百香果千层酥」?”莱昂纳尔摸了摸佩蒂的头——她虽然10岁了,但是看起来却只有7岁、8岁的样子,瘦骨伶仃的肩膀上,脑袋显得尤其大。
佩蒂看着被咬了一口的千层酥,有些舍不得,抬头问:“我想留给里昂,他礼拜日会回来。”
里昂是佩蒂的弟弟,今年8岁,被父母送去一个皮匠那里做学徒,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一次。
莱昂纳尔摇摇头:“放到礼拜日千层酥就臭了——没关系,周日我会带更好吃的东西回来。”
佩蒂惊喜地快要跳起来了:“真的吗?”
莱昂纳尔认真地点点头:“真的!”
与佩蒂约定完后,莱昂纳尔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今天很罕见的,马丁太太并没有对他冷嘲热讽。
连续多日不吃房东的包餐,而是在外面带“大餐”回来,“「阿尔卑斯来的穷乡巴佬」发财了”的传闻,已经在这栋破旧公寓里传开了。
马丁太太虽然不相信莱昂纳尔会翻身,但却谨慎了不少。
“与这个世界的羁绊越来越深了啊……”莱昂纳尔暗自对自己说道。
无论是有“师生之谊”的佩蒂,还是有“相助之恩”的苏菲,或者是还没有真正“见过面”、却已经为之奔走数日的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都将他与这个世界的纽带越扣越紧。
有时候,他甚至会产生某种恍惚,那个21世纪的中国年轻人短暂的半生,会不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所做的一个疯狂的梦?
不过现在不是探讨这种哲学问题的时候,他现在得写一封给家人的信,明天就用电报的方式发出去!
第16章 左拉家的星期六
这是1879年冬季一个普通的周六清晨,整个巴黎地区都弥漫着雪后化冻的阴冷味道,位于郊外的梅塘尤甚。
这里虽然已经草木凋零,但密布的河网和良好的通风,让这里的空气如少女的初吻般纯洁。
梅塘一向是城里人消暑的好去处,但冬天来的人并不多,唯有在梅塘西北角一座形制怪异的乡间别墅今天格外热闹。
因为在这里,这栋别墅的新主人——爱弥尔·左拉先生——要准备一场丰盛的宴会,来迎接自己的朋友们,以及庆祝自己正式入住这栋别墅。
虽然别墅是去年买下来的,但是那时候屋况甚差,二楼的地板甚至差点让视察的左拉先生掉到一楼去。
幸好《小酒店》的收益不错,让他可以大刀阔斧地修整这栋别墅,终于在最近可以入住了——兴奋的左拉不顾这是一栋度假用的「消暑别墅」,执意要提前体验一下“大作家”的生活。
毕竟他对好友福楼拜位于巴黎市区的三层别墅羡慕已久。
天刚亮,男仆就正半跪在别墅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用石墨仔细打磨每一块石头,务必使其整洁如新。
女主人挺着高高的胸脯,指挥着花匠、马夫、女仆各自干着不同的活儿。
其中最重要的是厨娘,因为快到中午的时候,左拉先生的好朋友们,一群博学、活泼、热爱美食的年轻人——居伊·莫泊桑、保尔·阿莱克西、莱昂·艾尼克、昂利·塞阿尔,以及于斯曼——将来到这所别墅,为左拉先生庆祝。
他们每个人都能吃下平常人两倍的分量——左拉先生则能吃下三倍。如果哪一位先生在聚会中感到一丝饥饿,那都会是左拉夫人莫大的耻辱!
等到中午,这栋别墅的餐厅里,已经满溢着美味与欢乐——
整盘的诺曼底螯虾冻、新鲜黄油与各式面包篮、佩里戈尔松露奶油汤、香槟酱汁煎鱼,还有罗西尼风味的烤菲力牛排,配上昂贵的黑松露片与时令蔬菜,此外还有雪利酒、黑醋栗利口酒、苦艾酒,当然更少不了产自波尔多的上好葡萄酒。
左拉与几位忠实的年轻追随者们大快朵颐,整整吃了两个小时,才心满意足地移步到客厅温暖的壁炉旁,一人点上一根雪茄或者随身的烟斗,吞云吐雾。
此刻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正旺,跳跃的橙红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将窗外河岸的萧索隔绝开来,只留下满室松木燃烧的暖香和雪茄的醇厚气息。
作为别墅的主人、集会的发起者、所有人中的最年长者,爱弥尔·左拉,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放下雪茄,走到壁炉前面。
莫泊桑等人知道,这是这位激情满满的前辈,又要发出震耳欲聋的高论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朋友们!”埃米尔·左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充满力量的洪亮,像一尊被火光勾勒出轮廓的雕像,有力的手势几乎要掀动空气,“我们的咖啡馆、小酒馆,那些所谓的‘人民场所’,供应的都是些什么?
是掺了木屑和石膏粉的面包!是劣质到能刮伤喉咙的廉价葡萄酒!而那些工厂主、银行家们呢?他们在「卢浮」餐厅的包厢里,用银质餐具享用着从布列塔尼连夜运来的新鲜牡蛎,喝着勃艮第特级园里最好的年份酒!”
围着壁炉散坐的几位听众神态各异。莫泊桑舒适地陷在一张宽大的绒面扶手椅里,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并未聚焦在慷慨激昂的左拉身上,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栋别墅焕然一新的装修。
于斯曼则坐在一张硬挺的直背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膝头,那张线条冷硬、带着明显厌世神情的脸上,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像是在无声地赞同,又像是在挑剔左拉用词的不够精准。
保尔·阿莱克西最为沉稳,他占据了壁炉另一侧最厚实舒适的沙发椅,慢条斯理地从雕花木盒里取出一撮上等烟丝,用那双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极其专注地、不疾不徐地填装着他那只硕大的海泡石烟斗。
其他人也各有姿态,并不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左拉身上——今天的讨论注定会十分漫长,现在只是开胃菜。
壁炉中燃烧的松木发出噼啪的轻响,短暂地填补了左拉话音落下后的空隙。
“所以,爱弥尔——”于斯曼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如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冷峭的质感,“你打算在你的下一部小说里,让某个饥肠辘辘的工人冲进「卢浮」餐厅,用叉子戳穿某个脑满肠肥的银行家的喉咙?”
众人都笑了起来,这个笑话不错。
左拉宽厚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却并没有恼怒:“这太极端了!我要的是揭露那令人窒息的脓疮,让阳光照进去!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挥舞着手臂,试图将话题拉回他宏大的社会剖析框架。
“脓疮,埃米尔,这个词用得好。”保尔·阿莱克西发言了,他的声音清亮而高亢:“但你要小心,过热的激情,只会让笔下的人物变成你控诉的提线木偶。”
他灰蓝色的眼睛透过袅袅烟雾,注视着左拉:“巴尔扎克也写贪婪,也写罪恶,但他的伏脱冷、高老头、拉斯蒂涅……他们是活的,带着自身全部的矛盾和生命力在挣扎,不仅仅是为了证明‘社会是个大脓包’而存在。”
“拉斯蒂涅……”莫泊桑像是被这个名字突然点醒了,眼中那抹游离的兴致瞬间被一种鲜活的光彩取代。
他猛地坐直身体,慵懒的姿态一扫而空,整个人像上紧了发条:“啊!说到拉斯蒂涅!朋友们,你们绝对想不到,前几天,我在索邦文学院的课堂上,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能把拉斯蒂涅的标签精准地砸回一个傲慢贵族脸上的年轻人!”
于斯曼挑起一边眉毛,冷峻的脸上难得地显露出一丝被勾起的好奇。左拉被打断了思路,有些不悦地皱起眉,但看到莫泊桑眼中那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也暂时按下了自己的话题。
莫泊桑完全沉浸在自己发现的激动里,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那是个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学生,来自外省,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据说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左拉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索邦的文学院在他心目中就是一群纨绔子弟的乐园,和一帮顽固学究的坟地,什么时候有穷学生的出头之日了?
莫泊桑看自己的“歪楼”得到了左拉的默许,更加兴奋了。
第17章 成名!
“泰纳那个老学究,你们知道的,刻薄、固执得像块从一块中世纪就腌在神学院里的石头,专爱挑这种平民学生的刺儿。那小子迟到了几分钟,就被他揪住不放,当众奚落他是什么‘勤劳的掘墓人’!”
莫泊桑站起身,开始惟妙惟肖地表演起来。他微微佝偻起背,模仿泰纳教授的神态,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用刻意拿捏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复述道:“‘看看是谁?我们勤劳的掘墓人终于舍得离开他那张温暖的床了?索雷尔先生,请进,请进!’”
他那夸张的模仿引得左拉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其他人的嘴角更是向上牵动了一下。
莫泊桑总是这样,对精彩的故事、对鲜明的人物充满着激情。
“莱昂纳尔坐下来以后,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们就开始嘲笑他,说他穿得破旧,像住在贫民窟里的冉·阿让——你猜他是怎么反击的?”莫泊桑在这里卖了个关子。
“拉斯蒂涅?”于斯曼猜道。
莫泊桑立刻大声接过话:“是的,拉斯蒂涅。”
他猛地转身,对着壁炉旁边一个充当衣帽架的镀金人形支架,仿佛它就是那个傲慢的阿尔贝,用一种清晰、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语调,模仿着莱昂纳尔当时的神态和语气:“‘那你呢,阿尔贝?是向拉斯蒂涅致敬吗?’”
“噗……!”左拉第一个没忍住,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得他宽厚的肩膀都在抖动,“妙!太妙了!一针见血!”
于斯曼紧锁的眉头也彻底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不可思议的弧度:“精准的讽刺——‘拉斯蒂涅’……用这个回敬,比任何粗鲁的谩骂都狠毒百倍!”
“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泰纳那老家伙又不甘心,还给莱昂纳尔提了两个刁钻的问题。”紧接着莫泊桑将莱昂纳尔当时回答的过程又做了惟妙惟肖的模仿,惹得大家哈哈哈大笑。
表演完以后,莫泊桑总结道:“你们没有看到那些纨绔子弟的脸,白得跟刚从塞纳河里捞上来的淹死鬼一模一样!精彩绝伦!整整五分钟,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连泰纳那老家伙都惊得忘了继续刻薄!那场面……”
他陶醉地回味着,仿佛在品尝一杯极品佳酿:“简直就是一堂活生生的戏剧课!冲突、反转、完美的反击!充满了最原始也最精妙的力量!”
左拉重新拿起雪茄,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袅袅烟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能在泰纳的威压下保持这种冷静,在贵族环伺的嘲讽中完成如此精准犀利的反击……
这份定力和急智,不是靠书本和家教能培养出来的。这年轻人身上,有种被生活本身淬炼过的硬度和锋芒。索邦的温室,怕是容不下这样的野草。”他的话语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在索邦那种地方,一个来自十一区的穷小子,会被那帮鼻孔朝天的贵族子弟和僵化的学究联手碾碎的!才华?在阶级的壁垒面前,才华往往是最先被牺牲的祭品!”
左拉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和愤怒,仿佛已经预见了某种悲剧性的结局。
莫泊桑脸上的兴奋也淡去了几分,他走回自己的扶手椅坐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惋惜:“确实……午餐后我本想再和他聊聊,甚至想邀请他参加某些沙龙……
但他走得很快,很……谨慎。那种谨慎,是穷人在陌生善意面前本能的戒备和掂量。”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他的外套旧得厉害,吃饭时……虽然举止得体,但看得出,他对那顿寻常的公共餐桌食物,有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我猜,那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左拉和其他人的眼里都流露出同情、怜悯之色。尤其是左拉,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穷困潦倒中度过的,家中常有债主上门,给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痛苦与折磨。
他踌躇了一下,断言道:“法兰西的大学已经腐朽了!那里只会培养社会的蛀虫,那些钻营、自私的贵族、官僚、承包商的接班人!
这个孩子——叫‘莱昂纳尔’是吗?——不向权威屈膝、不向暴力妥协、不因为金钱自卑,有着敏感的、高贵的、发自天性的自尊。
居易,你找到了一颗没有经过打磨的宝石!它现在还很黯淡,但是已经有不能忽视的光彩了!”
莫泊桑和其他几人没有料到左拉对莱昂纳尔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随后就反应过来,这是有着相似人生经验的左拉,把自己带入到莱昂纳尔了。
几人随即就着这个话题,开始大肆抨击起法国现行的大学制度,热烈之程度,堪比壁炉里的火焰!
这场讨论一直延续到餐厅又传来诱人的食物香气为止……
再次酒足饭饱的左拉和莫泊桑等人约定,入夏以后的每个星期六,六人都在这栋位于梅塘的别墅相聚!
为什么是星期六?
因为星期日的时间,已经被福楼拜家的沙龙给占据了啊!
在这场聚会上,除了有年轻的居易·德·莫泊桑和他的老师居斯塔夫·福楼拜,还有来自俄罗斯却用法语写作的伊万·屠格涅夫、小说技巧精妙无比的阿尔丰斯·都德、德高望重的埃德蒙·德·龚古尔、出版家沙尔庞捷、法兰西研究院院士兼语言学家波德利……
当然,也少不了昨天才刚刚见过面的爱弥尔·左拉。
大家同样在高谈阔论,分享着自己最新的见解和新鲜的见闻。
聚会过了一小半,莫泊桑小心翼翼地问:“伊波利特·泰纳先生今天不来了吗?”
福楼拜有些奇怪自己的学生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不是一向不喜欢古板的泰纳吗?但还是回答:“泰纳先生染了上感冒,就连学院那边也请假了。”
莫泊桑松了口气,露出愉快的表情,站了起来:“这周,我在索邦遇到了一个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学生,来自外省,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据说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福楼拜:“嗯?”
左拉:“这……”
其他人:“哦?……”
又过了两天,在每周二晚上、由沙尔庞捷先生主持的「自然主义者」聚会上——
莫泊桑再次起身:“大家知道吗,在索邦,有一个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学生,来自外省,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据说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
不到一周时间,巴黎的文化圈都隐隐约约知道了“索邦有一个叫莱昂纳尔的外省学生,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至于他做了什么,却有些记不清了。
毕竟每次沙龙都至少持续四五个小时,讨论的人物、作品、事件、话题……数都数不清,大家只能捡关键的记一记。
而“穷得叮当响”的莱昂纳尔,此刻却有一喜一悲。
第18章 贫穷正直的莱昂纳尔
此刻放在莱昂纳尔面前的是,是100法郎的现金,和一封电报。
100法郎,是《喧哗报》给他未来一周的预付稿酬,加里布埃尔已经热切地把「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投稿作为了《喧哗报》的专栏进行连载,就连位置也从副版挪到了二版。
自从「神父三部曲」刊登以后,《喧哗报》就一举镇压了《灯笼报》《小丑报》等一众厕所读物,以每期2万份以上的增速,成为了巴黎人民蹲坑时的最爱。
那一个又一个兼容着情色、同性等喜闻乐见元素,同时含蓄、巧妙的小故事,让每一个看过的人都欲罢不能。
这些法国人想不到那种事竟然可以用这么多拐弯抹角的暗示来表达,大家实在太享受那种“恍然大悟”的快乐了。
但是这也有副作用的——
巴黎的医生最近接诊了大量痔疮破裂的病人,原因都是如厕时笑得太厉害,导致患处破裂。
一时间,巴黎的厕所里可谓是“血雨腥风”。
在这种情况下,加里布埃尔不仅同意了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稿酬提高到13苏每行,而且同意以每周预付100法郎稿酬的形式进行支付。
而「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必须在每周二之前提供给不少于150行的稿件给《喧哗报》。
《喧哗报》深知,对方既然采用「匿名存局候领」的方式来领取稿酬,如果不答应这些条件,那么「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随时可能会把稿件投给《灯笼报》等竞争对手。
这就是小报的特点——稿酬往往没有“中间值”,一方面极端压榨、克扣初出茅庐的小作者,一方面又能为促进销量的好作品付出高额的报酬。
13苏每行的价格,在巴黎的出版界已经是「小有名气」级别的作者才有的标准。
为莱昂纳尔奠定“贫穷”“正直”之名的莫泊桑,现在的稿酬还没有超过10苏每行,而且已经发表的作品可以用“寥寥无几”来形容。
但是莱昂纳尔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从阿尔卑斯发来的电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就在莱昂纳尔的电报到家前一天,索雷尔家已经把整整5000法郎的现金,交给了那个叫做「埃米尔」的骗子,让他带到巴黎来购买「巴拿马运河」的债券。
本来莱昂纳尔的行动已经够快了,在接到上一封家书后,短短三天内就调查清楚了「埃米尔」的底细,还拍了电报回去劝阻家人。
但是在这个时代,即使是电报也没有普及到每一个城镇。
莱昂纳尔的电报先是发到家乡附近最大的城市「拉拉涅」,然后拉拉涅的电报局才会通过邮政系统通知接收者,接收者要前往拉拉涅才能收取电报。
一来一回,3天时间就过去了。
此时,「埃米尔」已经带着莱昂纳尔姐姐的嫁妆与家里的大部分积蓄,不知所踪。
索雷尔一家接到电报后也慌了,先是检查了「埃米尔」送给女儿的礼物,发现无论戒指还是项链,或者是那些耀眼的珠宝,都是假货;
他们又去了省会「加普」,拜访了「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办事处,对方干脆地表示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埃米尔」,查无此人。
至于说位于圭亚那的大农场,索雷尔家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求证了。
索雷尔一家几乎崩溃了——父亲被噩耗打击得整日恍惚,已经无心工作了;母亲虽然还能料理家务,但是想起这事就暗自落泪;
姐姐都更不用说了,每日以泪洗面,已经不再出门了。
在这封长长电报的最后,父亲艰难地向他提出了“请求”,与上一封信一样:退学,回家。
只不过这次回去肯定没有每个月260法郎的办公室工作了,有的大概是与父亲一样,在某个公司或者大农场,从每个月120法郎的小抄写员做起,熬到像父亲那个年龄,两只眼睛都坏掉,也不过能涨到200法郎。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把这封长电报折好收了起来。
他现在更不可能回阿尔卑斯去。
倒不是他与这些“陌生”的家人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联系,而是现在回去除了把自己的前途也赔进去外,于事无补。
如果《喧哗报》不变卦的话,他现在每个月已经能赚几乎400法郎,一年就是差不多5000法郎,在「平民」这个阶层里,已经可以过上称之为“体面”的生活——当然,这并不稳定。
一旦《喧哗报》被禁(这是常有的事),或者自己的故事吸引力下降,这些钱随时可能腰斩。
此外,还有一层隐患:「匿名」一方面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全,最大程度的避免身份曝光以后站上法庭的被告席,接受道德败坏的审判;
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不具备对「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这个化名的控制权,巴黎有的是才华横溢又怀才不遇的落魄作家,《喧哗报》随时可以找人替代自己,每个星期至少能省下50法郎!
毕竟《笑林广记》里都是一些简短的笑话,体裁的容量有限,在技巧方面对法国人来说只能算“新鲜”,却绝算不上“高深”。
而这种新鲜感至多维持两三个月,后面估计「一个诚实的巴黎人」「一个朴实的巴黎人」「一个真实的巴黎人」「一个结实的巴黎人」……就会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要想解决索雷尔家的危机,机会不在阿尔卑斯,而在巴黎。
莱昂纳尔先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先说自己找到了一份在贵族家当家庭教师的兼职,每个月可以收入200法郎,足以负担个人的生活与索邦的学费,并附上100法郎的现金来证明所言非虚;
然后又让家里把「埃米尔」的长相详细形容一下,最好能请画师画下来,寄给自己;自己会在巴黎寻找这个骗子的蛛丝马迹;
最后他诚恳的表示,虽然家里损失了5000法郎的巨款,但是最重要的是一家人不能被击垮;只要自己和父亲还能工作,索雷尔家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写完这封信,圆圆的天窗已经洒进皎洁的月光,他叹了口气,将信纸塞进信封里,又掏出一叠稿纸。
他先是写了满满一页,然后又拿过第二张纸,却只写了一行——
【尊敬的加布里埃尔先生,这是我构思中的小说的一个小节,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详细谈谈它的出版计划……】
第19章 伊莲娜
《喧哗报》的老板加布里埃尔·马瑞尔,近来同样喜忧参半。
喜的自然是《喧哗报》的销量节节攀升,仅仅在巴黎,每期就超过了20万份;而且外省同样销量不俗。
这都得益于开辟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外省游记》这个栏目。
虽然每期只有2则、3则小故事,最短时不过聊聊四五十行,但却成了巴黎读者购买《喧哗报》的最大原因。
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在勃艮第、布列尼塔或者普罗旺斯有什么奇遇。
尤其是他笔下的那些教士,已经不仅仅是古板、好色、自私、虚伪……这些常见的形象,而是升华到了另外的层面,把只能口耳流传的窃窃私语,用一种含蓄的幽默搬上了台面。
当然,他笔下的角色也不全是教士,还有地主、农夫、富商、官吏、乞丐、妓女……全都活灵活现,令人捧腹。
更难以置信的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怎么每期都能通过稀奇古怪的角度把这点事写得如此穷形极相。
忧的是《喧哗报》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教廷巴黎大区的主教吉贝尔·博安已经三次向政府请求封禁《喧哗报》,并且将老板加布里埃尔和「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都揪出来,送上法庭——当然,吉贝尔主教更想把他们直接送上断头台。
但幸运的这是巴黎,没有什么不能通过金钱来解决。
在他分别给塞纳省高官斐迪南·埃罗尔德、巴黎市警察局长阿尔贝·吉戈和内政部部长里昂·塞伊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以后,吉贝尔主教的投诉被暂时搁置了。
但这样就给了这些大人物以后进一步勒索《喧哗报》和自己的把柄。
至于给那位「老实的巴黎人」13苏一行的稿费,对于报社整体增长的收入了,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要知道每份售价3生丁《喧哗报》,除去纸张、印刷、人工、稿费、流通这些成本,可以给他带来半个生丁的净收益,20万份就是1000法郎。
但这并不是他收入的大头——那些妓院、独立妓女(交际花)、情妇中介、木乃伊壮阳粉的广告……才是。
这每期额外又是500到1000法郎的收入,视报纸的发行量而浮动。
当然,这些收益的20%到30%,需要用来打点上上下下那些伸过来的手。
对加里布埃尔来说,只要《喧哗报》还能销售,就是一台不停印法郎的机器,无论花多少钱都要保证它不停工。
和每个清晨一样,他依旧早早来到了报社——这是一栋他独资购买的楼房,位于第八区圣徒街的一条小巷里,只有两层,楼上是办公室,楼下是排版室和印刷机。
坐下来以后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根昨天没有抽完的雪茄,再次点燃,美美地吸上一口以后,才开始拆看今天的投稿。
在扔了十几封垃圾稿件之后,署名「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信封出现在他的面前。
“嗯?不是昨天才把这周的故事都发过来了吗?”加里布埃尔有些困惑,不过手却没有停,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撕开了封口,掏出了里面薄薄的两张信纸。
第一张信纸写满了字,加里布埃尔才看了几行就愣住了——
【……两人来到葡萄架下,这里放着一套西班牙风情的桌椅,还立着一架竖琴和一副弓箭。伊莲娜小姐坐到竖琴旁边,用手轻轻抚摸琴线,发出悦耳的声响;西蒙斯先生则用弓箭射靶。两人约定,每射中靶心一箭,伊莲娜就要陪着西蒙斯喝一杯葡萄酒。不一会儿,西蒙斯竟射中十箭,把伊莲娜灌醉了。此时伊莲娜脸上如玫瑰盛开,眼睛似塞纳河秋天的河水。西蒙斯将葡萄酒带去房间内,取出木乃伊粉倒入酒中,一饮而尽。回来时,伊莲娜小姐早已经葡萄架的底下,铺设好了床垫与丝绸凉被,自己则……□□□□□□□□(此处删去2行),仰卧于床垫之上,唯有脚下穿著一双红色的鞋子,手里摇着白纱的扇子。西蒙斯走来,看见怎么会没有触动,于是乘著酒兴,……□□□□□□□□□□□□□(此处删去20行)。又将伊莲娜的双脚绑在葡萄架上,倒挂起来,□□□□□□□□□□□□(此处删去15行)……西蒙斯……□□□□□□□□□□□□□(此处删去10行)……伊莲娜仰面朝天,……□□□□□□□□□□□□(此处删去10行)……西蒙斯呵呵笑道:“□□□□□□□□□□□□(此处删去1行)”……伊莲娜□□□□□□□□□□□□(此处删去20行)……伊莲娜这才沉沉睡去。】
加里布埃尔:“……”
作为著名的《喧哗报》老板,和非著名粗俗笑话和黄色故事写手,他在这方面也算是“博览群书”,从薄伽丘的《十日谈》到萨德侯爵的《闺房里的哲学家》都看了个遍。
但是从未看过如此精致、如此露骨,但又如此富有情趣的文字,尤其是里面不时出现的“□(此处删去XX行)”,更是让他急的抓耳挠腮。
好不容易翻到第二页,结果——下面没了?
只有一行字:【尊敬的加布里埃尔先生,这是我构思中的小说的一个小节,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详细谈谈它的出版计划……】
加里布埃尔猛的把信纸往桌上一拍:“混蛋……不,魔鬼!”
一段没头没尾的描写,就已经彻底点燃了他这个有妻子也有好几个情妇的成功男士的火焰,甚至需要喝一杯威士忌才能冷静下来。
回到办公桌前,他一把就把其他的投稿信扫到一旁,又吧嗒着嘴把第一页信纸看了一遍。
“杰作!杰作!无与伦比的杰作!”此刻加里布埃尔已经完全是欣赏的眼光来看这段文字了,自然品味出了其中的妙处。
场景设置、画面感、动作和语言的描写,其扣人心弦之处,都是欧洲过往的小说没有出现过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尺度实在太劲爆了,一旦面世,无论写的人,还是出版的人,都会面临极大的风险!
但一旦出版,其畅销程度和因此产生的利润恐怕也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最终,对金钱的渴望战胜了对法庭的恐惧,加里布埃尔颤抖着手,就在第二张信纸的下方写了一行字:
【好。但我们需要见面谈……】
写完以后,他把信纸塞进一个新的信封,写下那个位于圣马丁大道的「存局候领」信箱地址,然后大喊一声:“皮埃尔,你这头懒驴,快给我滚进来!”
第20章 长篇小说的报价
同一天早上,莱昂纳尔起的有些晚,附近大教堂的钟声敲过了9次,他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不仅仅因为是周末,索邦不上课,更重要的是……伊莲娜,和西蒙斯大官人……先生之间真挚的爱情故事实在太耗费心神了。
前两天的只是开胃小菜,而将其法国化,则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完善构思。
他要把整个故事的背景都搬到18世纪的法国,人物名字、身份、关系、环境……通通都要做合理的改写。
故事发生在路易十六晚期(1785年后)至法国大革命早期(1789年),主角名字叫热拉尔·西蒙斯,出身于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个中等资产规模的香料商人。
他通过巨额贷款给王室或贿赂权贵,得到了里昂一大片地区的包税经营权,成为巨富;后来还涉足殖民地贸易和金融投机。
西蒙斯先生的妻子叫做埃莱奥诺尔,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但已没落的军官家庭,家族为了金钱同意这门婚事。她代表着旧体制的体面(即使已衰落)和天主教的正统道德观。
他最主要的情妇叫做伊莲娜·潘妮斯,曾经是一个小贵族家庭的女仆,因为与主人私通被赶出了城堡,被老实的面点师弗兰西斯科·皮斯托娶了,不久就被觊觎伊莲娜美色的西蒙斯害死了。
他还有一个情妇,叫做伊丽莎白·德·拉·布泰伊,是酿酒商遗孀,继承一笔财富。
……
主人公热拉尔·西蒙斯是一位暴发的香料与葡萄酒商人,依靠迎合贵族与教会积累财富,赢得包税权。他富有、好色、工于心计,梦想跻身贵族之列。其豪宅「西蒙斯府邸」成为地方上流与底层交汇的舞台:情色、谎言、暴力、金钱与虚伪美德在其中交织,一如一个小型的凡尔赛缩影……
整部小说将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叫做「诱惑与上升」:将描写西蒙斯如何勾引伊莲娜害死她的面点师丈夫皮斯托,为此他用金钱收买教区的医生与治安官;同时利用家族的香料生意游走于贵族圈,与市政厅的书记官维尔西尼、穷男爵杜尔瓦尔建立腐败关系,参与走私、投机、教会财物拍卖,暴利累累,最后向巴黎的路易十六奉献了一大笔金钱后获得了包税权。
第二部分叫「情欲的极限」:成为本地首富的西蒙斯在宅邸内修建女仆楼、小教堂、暗室、花园长廊,他沉迷肉欲,日夜轮流与伊莲娜、伊丽莎白,以及新纳的歌姬玛戈私会,甚至染指女仆、洗衣女,连朋友的妻子也未能幸免。但在表面上,他却是资助修道院的“虔诚绅士”。
第三部分叫做「衰亡与惩罚」:西蒙斯因过度纵欲与梅毒并发症,身体每况愈下,却仍沉溺木乃伊酒与床第之欢。此时法国进入财政危机,教会追查捐赠账目,市政厅更换新长官,杜尔瓦尔与维尔西尼纷纷倒戈,举报西蒙违法经营与贿赂。最后西蒙斯暴亡,宅邸被查封,伊莲娜病死,伊丽莎白投身修道院,玛戈被贵族弃养沦为卖唱者。
最后在大革命的熊熊烈火中,「西蒙斯府邸」被烧成一片白地。
就像在结尾部分最终还是回归了「因果报应」一样,这部法国版无论过程有多少情色内容,但是最后依然要契合法国人当今的道德观。
这么写的目的不是为了规避风险,而是为了讨好读者——情色内容虽然大家都喜闻乐见,但是最后的道德批判与价值回归,却可以让大家稍稍减轻一些罪恶感。
毕竟如今在人们心里退潮的只是教会的权威,而不是上帝本身和教会代表的价值观。
他相信《喧哗报》的加里布埃尔拒绝不了出版这部小说的诱惑,因为加里布埃尔是个彻头彻尾的资本家性格。
「如果有100%的利润,他们会铤而走险;如果有200%的利润,他们会藐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他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一部畅销的小说,带给出版商的何止是300%的利润。
尤其是在版税制尚未完善、普及的19世纪,许多大作家的成名作往往被出版商以极低的价格买断。
比如巴尔扎克第一部发表的长篇小说《比拉格的女继承人》(与别人合著),只收到了400法郎;而独立发表的《朱安党人》也仅仅拿到了1000法郎。
过了40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也仅仅让他收到800法郎的稿酬——幸亏他采用了授权制,只给了出版商5年的独占权。
而一部畅销书究竟能为出版商创造多少利润?无论是「沙尔庞捷」还是「莱维」都对此讳莫如深,但有愤愤不平的作家估算不少于5万法郎。
成名作家就不一样了。
1830年的某个午后,雨果在休格纳书店里和老板休格纳闲聊,说自己想写一部小说,“故事在中世纪的大教堂里,有冲动的大学生,异域风情的美女,畸形的怪人,腐败的贵族,虚伪的教士”,然后问老板“这部小说值多少钱?”
休格纳二话不说,直接取出了五千法郎的现金和1万法郎的期票交给雨果,并且承诺拿到书稿以后再支付“剩下的一半”。
也就是说一部《巴黎圣母院》,为雨果带来了3万法郎的直接收入。
莱昂纳尔想从加里布埃尔那里拿到的,当然不会是3万法郎这种对年轻作者来说的“天价”,但也不可能低到400法郎——一切都要看两人之间的博弈。
莱昂纳尔去公共盥洗间洗漱好,回房间穿戴整齐,就准备下楼出门。
经过二楼时,就听到佩蒂家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冷漠、尖锐、刻薄:“这样的女孩子,我们「天鹅堡」多的是,你们的要价太高了!”
莱昂纳尔停下脚步,望向门口,就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瘦削、长着高高的鹰钩鼻的中年女人与佩蒂的母亲对面而立,瘦小的佩蒂则蹲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不知所措。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佩蒂曾经和他说过,这周家里就要把她送去芭蕾舞学校了——那个中年女人看来就是上门来“收孩子”的。
想到佩蒂可能的遭遇,莱昂纳尔的心就往下一沉。
第21章 真正的误导,从来不是靠嘴
佩蒂看到莱昂纳尔,眼睛中绽放出一闪而过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苍白的嘴唇颤了一下,最终没有开口。
倒是她的母亲说话了:“这不是索雷尔少爷吗?今天又要去哪个贵妇人那里发财?”
莱昂纳尔知道她对自己每次给佩蒂带好吃的,都得看着佩蒂吃下去而不让她带回家感到不满。
这栋公寓里大部分住户对这个突然不再吃房东马丁太太的包餐的年轻人揣测纷纷,其中比较有共识的一点就是他大概攀上了哪个贵妇人。
莱昂纳尔虽然是个穷学生,却有着一副在阿尔卑斯的山野里养成的好身板和一张富有南方特色的俊脸蛋。
凭借这些本钱,加上索邦那个纨绔横行的环境,被哪位同学的家长看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莱昂纳尔本来想硬一硬心肠,直接下楼离开,毕竟加里布埃尔的钱还没有到手,说破天自己手上的现金也只有100多法郎,这本钱出头当英雄有点气短。
但是现在……
莱昂纳尔停住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盯着这个粗壮、结实的中年女人看——她有着一头乱糟糟的红棕色头发,鼻头又肥大又红肿,酒鬼的身份呼之欲出;身上的围裙油腻腻的,到处是污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手上拿着一把笤帚,但其实除了做饭以外,家里的家务几乎都是佩蒂在做,这根笤帚的主要用途是将女儿从一处抽打到另一处……
这就是巴黎穷人们的家庭常态,亲情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奢侈品。
孩子们通常6岁就要开始帮家里干活,男孩不到10岁就要送去当学徒,女孩则留到10岁、12岁就会被送去做女仆,或者进入工厂。
不过这些都不算太糟糕。
真正残忍的父母,会将女儿送去诸如芭蕾舞学校,或者类似的地方。
当时的有钱人,只要花钱包下一个巴黎歌剧院的座位,就可以自由进出后台认识演员或者舞女;而歌剧院甚至为他们直接开辟了隐秘的豪华包厢以供作乐。
提供性服务甚至成为芭蕾舞女的“职责”。
将女儿送去当芭蕾舞演员,一旦得到“金主”的青睐,不仅支付她们生活与训练的开支,还能给她们的家庭不菲的回报。
她们通常不到20岁就会染上梅毒或者其他烟花女子常见的传染病,然后身体日趋崩溃,最终在花样的年纪就死去。
佩蒂母亲被莱昂纳尔盯得浑身发毛,但并没有真的畏惧,而是顿了顿,然后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怎么了,索雷尔少爷?你也看上这个小婊子了?”
一边说着,一边拽着佩蒂的胳膊向外面一拖,让阳光可以照到她毫无血色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上。
然后转头对那个「天鹅堡」的中年女人说:“看吧,格蕾特嬷嬷,就连这位索邦的高材生也觉得我们的佩蒂长得美丽,您还觉得每个月10法郎的‘营养费’太贵了吗?”
格雷特嬷嬷愤怒地看了莱昂纳尔一眼,她确实不太舍得佩蒂这棵好苗子。
虽然佩蒂现在看着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从骨相优越的脸型、优越的身体比例来看,是个天生的芭蕾舞者,只需要几年时间,就能成为摇钱树。
她咬咬牙,就准备答应下来。
“15法郎,每个月15法郎。”莱昂纳尔的声音响彻公寓的楼梯间,让佩蒂母亲、格蕾特嬷嬷,还有看热闹的马丁太太、以及住户们都愣住了。
这是一个格蕾特嬷嬷绝对不能接受,而佩蒂母亲绝对无法拒绝的价钱。
佩蒂的眼睛一下又亮起来了,比从狭小的天窗里射进来的晨光还要耀眼。
莱昂纳尔摸了下口袋,掏出大概价值15法郎的各色硬币,扔到了佩蒂母亲脚下:“我现在恰好需要有人帮我整理房间、清洗衣物。”
说完自己都快笑了出来——他那个阁楼小得只够住老鼠,而他现在穿的几乎是自己全部的衣物了。
看着蹲在地上慌忙捡钱的女人,莱昂纳尔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佩蒂:“你今天就开始上班,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希望看到房间里整整齐齐的,可以做到吗?”
佩蒂几乎是用整个生命的力量攥住了钥匙,再用整个生命的力量点头:“遵命,索雷尔少爷!”
莱昂纳尔同样点点头:“好。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噔噔噔”几步就下了楼。
「天鹅堡」的格蕾特嬷嬷连忙跟在后面赶了上来,叫住莱昂纳尔,恶狠狠地威胁:“你知道「天鹅堡」的老板是谁吗?”
莱昂纳尔回头一笑:“要不你说说看?我一会儿要去见巴黎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的老板,他应该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感兴趣。”
格蕾特嬷嬷吓了一跳,这小子认识《小日报》或者《费加罗报》的老板?
看着一身的穷酸不像,但是刚刚那个势利的女人又说他是索邦的高材生……后面的话竟然被憋了回去。
莱昂纳尔才不理会这个职业性质近乎于老鸨的女人在想什么,大踏步离开了奥博坎普街,去市场街的公共马车站等车了。
半个小时后,他就来到了位于圣日尔曼大道和圣伯努瓦街转角的花神咖啡馆。
现在是周末的早晨,虽然已经日上三竿,但还没有到用咖啡消磨时间的时候,所以咖啡馆里的顾客寥寥无几。
一个宽厚的、抽着雪茄、不时东张西望的背影很快就吸引了他的目光,莱昂纳尔径直走到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早上好,马瑞尔先生。”
顺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
加里布埃尔·马瑞尔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先是有些诧异,然后露出不满的表情:“该死的,他的笔名叫「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他自己却一点都不老实!
他花了多少钱雇你来的?”
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只有20出头,一脸稚嫩,衣着寒酸,绝对不可能是那种会写出「教士笑话」和「伊莲娜倒挂葡萄架」的老色批。
莱昂纳尔却不置可否:“如果您不愿意和我谈,那这份草稿我带回去了……”说着作势要把信封收起来。
加里布埃尔连忙按住莱昂纳尔的手:“谈,谈!”
莱昂纳尔微笑着缩回手,他的目的达到了。
加里布埃尔松了口气,飞快地撕开信封,掏出里面的信纸看了起来。
第22章 《颓废的都市》
信纸上只有一部分的人物介绍和故事梗概,但已经让加里布埃尔看得神迷心醉。
直到最后一行文字从眼底经过,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稿纸。
加里布埃尔一开始只以为「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写的是萨德侯爵的《贞洁的厄运》《于丽埃特》那种极尽猎奇、悖德之能事的纯情色。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部构思近乎于「批判现实主义」著作的鸿篇巨制,即使把情色描写的部分去掉,他也能肯定这不会是一本平庸的小说。
加里布埃尔更加坚定了眼前的小伙子只是真正的作者的代理人的想法。
加里布埃尔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淡淡地恭维道:“想法很好,但毕竟只是想法……在没有看到完整的书稿前,我很难承诺什么。”
莱昂纳尔一脸真诚地向加里布埃尔说了声“谢谢”,然后“唰”一下就把信纸信封收了起来,然后站起身来就准备走。
加里布埃尔猝不及防,连忙跟着站起来,差点把椅子都碰倒,雪茄的烟灰都掉下来一大截:“诶……诶……你这是什么意思?”
莱昂纳尔一脸困惑:“您不是要完整的书稿吗?现在我没有啊!等有了咱们再见面吧!”
加里布埃尔脸色变得比死人还难看。
在他的预期中,今天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从咖啡馆后厨溜进来的、风衣的领子立得高高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还带着一副拙劣的假胡子或者干脆带着口罩的中年人或者老年人。
他们两人棋逢对手,在相互拉扯、彼此试探中不断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条件。
也曾经做过文学梦的他,甚至幻想两人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成为“老朋友”……多么特殊的友谊啊……
结果对方竟然派了这么一个愣头青过来,丝毫不懂得“谈判的艺术”!更没有任何“谈判的耐心”!
无奈之下,加里布埃尔只能咬着后槽牙说:“还是请坐下吧!即使没有完整的书稿,我们也可以谈谈!”
莱昂纳尔没有反对,爽快地坐了下来,然后用直愣愣的眼睛盯着加里布埃尔:“谈吧,你准备出多少钱?”
加里布埃尔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想要多少钱?”
莱昂纳尔歪着头想了想:“当然越多越好!”
加里布埃尔一口老血差点当场喷出来,他做这行已经20年了,还没有见过哪个作者会这么说话的。
他努力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要知道,出版这部书,对我来说——其实对所有出版商来说,风险都很大!”
莱昂纳尔没有接话,而是用大学生那特有的清澈眼神看着加里布埃尔,仿佛在说“一部小说而已,至于吗?”
加里布埃尔不能确定莱昂纳尔有没有看过这部小说,甚至不能确定莱昂纳尔识不识字——说不定他就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花2个法郎随便找的一个工厂工人、作坊学徒之类。
那这样和对方解释出版这部书的风险也就成了对牛弹琴。
他现在知道「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为什么要派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伙子来和自己谈判了——对方压根就不想谈判,更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加里布埃尔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缓缓吐出淡蓝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制造了一个模糊的屏障:“说吧,「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想为这部小说开价多少钱?”
莱昂纳尔微微低下头,似乎在回想什么,但很快就抬了起来:“2万法郎,现金,不要汇票;两天内预付一半,剩下的交稿时候再付。”
加里布埃尔吓了一跳:“他疯了吗?他以为他是谁?小仲马先生吗?”
莱昂纳尔依然是一脸困惑的表情,似乎连「小仲马」是谁都不知道:“「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认为这部小说就该值这个价钱。
如果您同意,他可以在「耶稣升天节」前把稿子交给您!”
「耶稣升天节」的时间在「复活节」后40天,大约在5月到6月之间。
加里布埃尔连声拒绝:“不可能,不可能,这个价格太疯狂了!再说了,他是谁我都不知道,人也不出现,连出版合同都签不了,拿了钱跑了怎么办?”
莱昂纳尔又站了起来:“那好吧,就等这部小说写好了再谈吧。”
加里布埃尔差点崩溃,心里已经把「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送上断头台一千次了!
他当然不会为了所谓的「完整书稿」等上4个月,谁知道这段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变故?
有天赋的作家和19世纪以前来自远东的瓷器一样,一天一个价,甚至一船一个价。
维克多·雨果在他的剧本《欧那尼》首演前,全部身家不到100法郎;但等《欧那尼》的第三幕结束后,书商就把他拉到剧院走廊上,表示要用5000法郎买下剧本。
雨果问为什么不等全剧结束?书商恶狠狠地解释:“第二幕结束的时候,我想应该给你2000法郎;第三幕结束的时候,我觉得至少得给你4000法郎;我怕等看完了,就得给你1万法郎了!”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毫无疑问潜力巨大,加里布埃尔甚至猜测他在文坛上已经小有名气,只是需要钱才写些情色作品。
万一有天他成名了呢?这恐怕也是他坚持不露面的原因。
加里布埃尔再次拦住莱昂纳尔:“我给不了2万法郎,这样风险实在太大了。哪怕他是小仲马先生也一样!”
莱昂纳尔没有坐下来,直接问:“那你给多少?”
加里布埃尔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咬紧牙关报了一个价格:“一口价,5……6000法郎……”
莱昂纳尔斩钉截铁的回答:“成交!”
加里布埃尔:“……!!!???”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一开始给眼前小伙子的底价就是这个数字,甚至可能更低,他报“5000法郎”甚至“4000法郎”说不定也能成交。
加里布埃尔慌忙补充:“我还没有说完,预付3000法郎,其中1500法郎是现金,1500法郎是汇票,3个月后兑付;剩下的等交给以后再付……”
莱昂纳尔点点头:“没问题,请两天内付清。”
加里布埃尔:“……”自己好像又报急了?
他凝神看向眼前的年轻人,脑子混乱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都在「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预想之中,还是眼前小伙子的灵机一动。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无法收回:“……请你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带话,明天之内给我一封信,我们确认一下细节。”
莱昂纳尔干脆地答应了:“好!”说罢,就准备离开「花神」咖啡馆。
加里布埃尔有些不甘心,叫住了他:“「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这部小说叫什么?”
莱昂纳尔头也没回:“好像叫做《颓废的都市》。”
“真是切题啊……”加里布埃尔品味着这个意味深长的署名,目送莱昂纳尔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这时候一个猥琐的身影从咖啡馆的另一端走到加里布埃尔身边,悄声问:“要不要跟上他?”
加里布埃尔恨恨地说:“一个提线木偶,跟什么?你去给我盯紧圣马丁大道的邮局!”
第23章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与加里布埃尔敲定大事以后,莱昂纳尔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加里布埃尔当时哪怕开价3000法郎,他都会接受——因为他太缺钱了。
不仅还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亟须一笔钱来提振涣散的精神,自己也需要一笔钱来离开马丁太太的公寓。
不是嫌弃马丁太太的刻薄和公寓的简陋,而是最近夜里,他听到的咳嗽声越来越多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每年冬天,巴黎都会用流感、肺炎“清理”掉数以万计的居民,除了流浪汉,几乎都是是第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八、十九和二十区的穷人们。
反正到了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又会有几倍于此的外省人来到这座辉煌之城寻找希望。
莱昂纳尔对自己的免疫力没那么有信心。
虽然1500法郎的现金还没有拿到手,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庆祝一下,但这次他不准备在外面吃「公共餐桌」了。
他先乘坐公共马车回了十一区,不过是在波平库尔街和罗盖特街交界处的波庞库尔市场下了车,这里是十一区最有名的露天市场之一,蔬菜、水果、肉类摊档,一应俱全。
莱昂纳尔在市场里盘桓了好一阵,终于买到了自己想要的食材:一只杀好的灰母鸡、一条处理干净的牛尾巴、几根胡萝卜、几颗洋葱、几颗芜菁根茎(大头菜)、一把西芹、一袋子蘑菇、一袋子各种小香料、一公斤意大利通心粉……还有一瓶胡椒粉——马丁太太小气极了,从不肯让他们多用这种昂贵的调料。
接着他又去售卖餐具、厨具的小店,买了碗碟、刀叉——想买实在没有找到——最重要的是一口汤锅。
这些一共花了他12个法郎,确实略有些心疼。
但想到以后不用和马丁太太的租客以及公共餐桌的食客一起共享飞沫,他又觉得这是非常有必要的。
等他回到公寓时,已经是快中午1点钟了,马丁太太在收拾餐桌。
看到莱昂纳尔背着一个大口袋回来,她罕见的没有出言讽刺,而是面无表情的客气了一句:“中午好,索雷尔少爷。”
莱昂纳尔可以听得出来,这一次的“索雷尔少爷”并不显得阴阳怪气,所以也客气了回答:“中午好,马丁太太。”
两人的对话显然惊动了楼上的众人,莱昂纳尔明显感觉到本来嘈杂的公寓安静了片刻,从楼梯、走廊出现了好几双窥视的眼睛。
由于今天早上莱昂纳尔阔气的表现,包养他的贵妇人已经从富商太太到男爵夫人了。
上到三楼,刚走到阁楼门口,就听到门“咿呀”一声开了,接着就是佩蒂那苍白却镶着两颗明星的小脸:“您回来啦,索雷尔少爷。”
莱昂纳尔点点头,走进房间,打开口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又一样摆了出来。
每放一样,佩蒂的眼睛就亮一分。
莱昂纳尔问:“吃了吗?”
佩蒂摇摇头:“妈妈说现在我是您的仆人,已经不能跟着他们在马丁太太那里吃饭了,就向马丁太太要回了这个月剩下的包餐费;
马丁太太又说您还没有给她交我的包餐费,所以我还不能上桌吃饭……”
莱昂纳尔:“……”一声叹气,What can i say?
他问佩蒂:“你会做饭吗?”
佩蒂摇摇头,她一家都是吃包餐,她当然不会。
莱昂纳尔从地上的食材里选了几样,又拎上新买的汤锅和勺子,带着佩蒂来到一楼找到了马丁太太:“马丁太太,我以后能用您这里炉灶自己做饭吃吗?”
马丁太太迟疑了一下,看了眼莱昂纳尔手里的食材和工具,皱着眉头:“木炭和煤炭的价格都不便宜……”
莱昂纳尔道:“就从我的包餐费用里扣除吧,如何?”
马丁太太的眉头这才舒展开,点了点头,带他进了厨房。
这座公寓的厨房是个小型的铸铁火炉灶,有一个金属活动门可以加炭、并且控制火力大小,虽然比不上后来的煤气灶,但是使用方法已经大同小异了。
马丁太太简单教了两人使用方法后就离开了厨房,不过却不时从餐厅望向厨房——她实在不相信莱昂纳尔这个穷大学生会做饭,尤其是会使用那么多复杂的材料。
要知道这可是那些在餐馆里干活的正经厨师才会的手艺。哪怕能把一只鸡炖好,至少也值150法郎一个月!
莱昂纳尔才不管马丁太太怎么看自己,而是认真地开始教佩蒂怎么给胡萝卜、芜菁根茎削皮,怎么清洗蘑菇,怎么切洋葱……
然后让佩蒂打了一锅水进来,将整只灰母鸡放进锅里,肚子里塞上胡萝卜、西芹和洋葱,先开大火烧开,用汤勺撇去浮沫和多余的油脂;接着转成小火,放进芜菁根茎块和蘑菇,还有胡椒粒等香料……
佩蒂瞪着她的大眼睛,小小的脑瓜都快烧干了,才勉强记下这些其实并不复杂的步骤。
等炉膛里的火终于转成小火,汤锅盖上了盖子,发出“咕嘟咕嘟”的细密声响,莱昂纳尔才停止忙碌。
回头看,只见佩蒂眼里满是崇拜,甚至已经无以言表了。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这只母鸡比较大也比较老……”餐厅的马丁太太突然“咚”的一声,不知摔了个什么东西。
莱昂纳尔没有理她,继续交代:“……大概要一个小时才能炖透,你要是饿的话,可以先拿两个苏去拐角的面包店买块面包。”
佩蒂摇摇头,指了指汤锅,表示自己要看着这只老母鸡炖好。
莱昂纳尔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好,你在这里看着火,我去睡个午觉,一个小时以后叫我。”
佩蒂点点头:“放心吧,索雷尔少爷!”一边说着,一边拍拍胸脯,做出一副誓死保卫鸡汤的模样。
莱昂纳尔交代了佩蒂小心炉火,就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就在床上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他沉入了静谧的梦乡——先是一些在阿尔卑斯和巴黎的零碎片段,然后就到了150年后,自己灵魂真正的归处,和亲人、和同学、和朋友欢聚一堂,每个人都在问他最近去哪儿了,怎么也不通知大家一声……
迷迷糊糊间,莱昂纳尔忽然觉得楼板在隐隐震动,似乎不少人在走动、在说话。
“公寓怎么这么热闹?”莱昂纳尔醒了过来,紧接着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浓郁的香气,直冲天灵盖,他瞬间觉得灵魂都被疗愈了。
这就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吗?
他赶忙下床,打开阁楼的门,视线沿着楼梯间的空隙向下望去,只见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半张着嘴,鼻孔一翕一张,眼睛中露出迷醉的神色。
而在一楼,一个声音隐隐传了上来:“一口,就尝一口。索雷尔少爷还没有醒……”
随即就是佩蒂稚嫩却坚决的拒绝:“不!这是索雷尔少爷的汤!谁也不能碰!”
第24章 约稿邀请
莱昂纳尔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随即像看见老鹰影子的兔子,纷纷缩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楼下向佩蒂提出无理要求的租客,也收了声音,蹑手蹑脚地钻进了房间。
等看到莱昂纳尔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佩蒂这才放下戒备,带着哭腔骄傲地说:“索雷尔少爷,我没有让任何人碰您的鸡汤。”
莱昂纳尔点点头:“干得好,佩蒂!”
然后掀开汤锅的盖子,顿时一股比刚刚还浓郁数倍的香气飘散开来,几乎要从这座不大的公寓溢出去。
莱昂纳尔不禁发出赞叹:“散养老母鸡的味道,果然不是45天出栏的白羽鸡能媲美的!”
等白色的雾气散去,油脂稠厚、色泽金黄的鸡汤上漂浮着晶莹剔透的萝卜块和雪白的蘑菇片;而那只灰母鸡更是已经展现出它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
黄澄澄的鸡皮已经变成半透明状,皮下丰腴的肉体若隐若现,呼唤着饥饿的肠胃来快点享用它。
佩蒂忽然晃了一晃,就要晕倒过去,小小的肚子响起了一声响亮又悠长的“咕~~~”声。
然后她就看着莱昂纳尔竟然把炖得几乎化掉的洋葱、芹菜从鸡肚子里掏了出来,毫不珍惜地扔进了垃圾桶,几乎忍不住要说:“少爷,这些可以给我吃。”
接着又看到莱昂纳尔往鸡汤里面放了一把意大利面……
十分钟后,餐厅的桌面上就放着两碗香喷喷的鸡汤意大利面,每碗里面的肉都堆得高出了碗沿。
佩蒂有些震惊地看着餐桌,一时不明白少爷怎么有办法同时吃两碗面……
莱昂纳尔用刀叉卷起几根面条,忽然发现佩蒂还站在一旁,有些奇怪:“坐下来一起吃啊!”
佩蒂有些震惊地看着莱昂纳尔,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桌上的鸡汤面——这是我的?
要知道她跟着父母吃马丁太太的包餐,都只能得到大人不要的边角料,经常一顿饭完了还是半饥半饱。
整个法国——不,整个欧洲,也没有听说哪家的仆人可以和主人在一张桌上,吃一样的食物。
就连在一旁的起居室里烤火的马丁太太都被莱昂纳尔说的这句话震住了——作为一位年过六十的本地老人,她见识过了巴黎半个多世纪浮浮沉沉。
喊着“人人平等”这样漂亮口号的革命者、政治家的宣讲她也听多了,但没有真见到谁有钱了会不请一堆仆人来伺候自己,更没有见到哪个有钱人会让仆人上桌和自己一起吃饭。
但莱昂纳尔的那句话实在太自然了,没有一丝做作,仿佛这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佩蒂迟疑地坐了下来,屁股只敢沾着椅子的边缘,随时准备莱昂纳尔说一声“我是开玩笑的”,然后继续站到自己该站的地方。
但是莱昂纳尔只顾着呼呼吃面,根本没有抬头管她。
佩蒂鼓足勇气,拿起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口中——一股难以言说的香气充盈着口腔,舌头都仿佛要融化了
再怀着忐忑的心情吃了一口肉,美妙、弹牙的质感与更为强烈的肉香让大脑都变得一片空白……
一碗面,佩蒂足足吃了二十分钟,整只碗更被舔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才看见莱昂纳尔关心地看着自己:“吃饱了吗?还想吃的话,就去锅里盛……”
佩蒂连忙张嘴,想说一声“不用了,少爷!”——结果话没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饱嗝……
又是一个周一早晨,莱昂纳尔准时来到索邦学院。
门口依旧是马车交际的盛会,只是现在他再从公共马车上跳下来,已经没有人敢取笑他了。
不仅仅是因为怕了他的毒舌,更是因为学院一霸阿尔贝·德·罗昂突然转了性,不仅不再欺负莱昂纳尔,甚至放话让其他人也不准碰他。
所以同学们普遍猜测,莱昂纳尔至少是被哪个伯爵夫人看上了,才会让傲慢的阿尔贝才如此忌惮,纷纷投来羡慕、妒忌的目光。
懵懂无知的阿尔卑斯淳朴青年莱昂纳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今天身边洋溢着一种奇怪的、温暖的、暧昧的氛围……
第一节课照例是泰纳教授的《法兰西文学源流》,因为感冒缺席请假了一周的老教授今天火力全开,一上课就连续问了他三个问题,把莱昂纳尔的汗都问下来了。
虽然凭借着上一世的学问积累应付过来了,但莱昂纳尔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今天明明没有迟到,也没有和阿尔贝在课堂上斗嘴,泰纳教授怎么就对自己有这么大意见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没能为难住莱昂纳尔的泰纳教授心有不甘地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离开了。
更奇怪的事发生在下午——一下课,莱昂纳尔就被学校的教务长杜恩先生给给叫去了办公室,同样引来了同学们的议论纷纷。
“复活节前的「诗会」,你知道吧?”杜恩先生询问面前高大英俊的男生,心中暗赞院长大人有眼光。
莱昂纳尔点点头:“当然知道。”索邦的「诗会」在巴黎的大学教育界是赫赫有名的存在,每次都有大量富豪和贵族参加。
杜恩先生关心地问:“以前怎么没有见你参加?”
莱昂纳尔搜索了一下记忆才回答:“投稿过,但是没有选上。”
索邦的学生想参加「诗会」,要么是阿尔贝这样父辈会出席活动的二代,要么需要往索邦文学院的学报投稿,才华出众得到青睐者才有机会在「诗会」上崭露头角。
莱昂纳尔的原身就曾经投了一首《圣母赞歌》给学报,自然是没有结果。
杜恩先生鼓励式拍拍莱昂纳尔的肩膀:“今年,我们希望——不,你必须向学报投稿。我相信你的才华!”
莱昂纳尔更懵了,心想是不是昨天炖母鸡的蘑菇有问题,所以今天幻觉特别多。
但是既然学院的教务长都已经发话了,自己怎么可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好,我今年一定投稿!”
杜恩先生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越快越好,你写好了可以把稿件直接交给我。”
此刻莱昂纳尔觉得眼前这个秃顶驼背的老头,就是游戏里的NPC,自己莫名其妙就领了个支线任务回来。
……
晚上,吃过佩蒂用尽洪荒之力做出的牛尾汤,莱昂纳尔先写好一封给加里布埃尔的确认信,又在桌面上铺好新的稿纸,捏着鹅毛笔冥思苦想起来。
他想尽快完成杜恩先生的任务——不管他想让自己参加「诗会」的目的是什么——要是影响了《颓废的都市》的写作,那就得不偿失了。
但是他越想就越觉得有趣:
索邦文学院的学报,在巴黎的文学界是小有名气的存在。
虽然不如社会上公开发行的大报纸们有名,但巴黎的文学批评家,和各个大学文学院、哲学院、神学院的老师大多会订阅。
不管怎么说,索邦仍然是法国大学人文学科的门面,学报上不时会有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没有了敷衍了事的想法,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
直到蜡烛烧了一半,他才在稿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阿尔卑斯的酒馆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
第25章 《老卫兵》
《孔乙己》的故事在莱昂纳尔的心里流淌而过,那个穿着长衫喝酒的落魄书生,逐渐和这个时代发生了共振。
作为经典文学形象,「孔乙己」代表了在时代的夹缝当中迷茫、挣扎的中国旧知识分子群体。
而在法国,这个群体的规模同样庞大——第一帝国、第二帝国的辉煌,以及漫长、反复的王权时代,让「皇帝/国王陛下」有着大量的拥趸与附庸。
法国每次革命,君主制度被推翻,他们都是被抛弃、被边缘的一群人。
从巴黎到地方,这些人纷纷丧失了原有的地位与尊重,甚至沦为底层。
莫泊桑后来写了一个短篇《小步舞》,就藉由一对路易十五时代的宫廷舞蹈教师夫妇,倾诉了一曲送别旧时代的挽歌。(2019年全国卷II的阅读题,做过的举手~)
与《小步舞》相比,莱昂纳尔所写的这个脱胎于《孔乙己》的故事,更没有那么“温情脉脉”,而且描写的群体也不再是那些“文化人”,而是法兰西的军人,那些效忠于拿破仑的军人们。
他要撕下这层体面,把王朝覆灭下,这个国家精神上的腐朽给刻画出来——
【阿尔卑斯的酒馆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都是临街一个L形的大吧台,吧台里同时备着冰桶和热水,可以让每一种酒都都在最短时间里达到合适的饮用温度。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1个苏,买一杯冰镇的白兰地——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每杯要涨到2个苏——靠着吧台外站着,爽快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个苏,便可以买一小碟盐水煮豆,或者几颗橄榄,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5个苏,那就能买一条腌咸鱼、一片煎咸肉或者一小块奶酪,但这些顾客,多是穿着粗布工装或短外套的工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穿着体面毛呢外套或长礼服的人的先生们,才踱进吧台后面隔间里的雅座,要葡萄酒和小菜,慢慢地坐着喝。】
在写这一段的时候,莱昂纳尔仔细搜刮了一下原身在阿尔卑斯家乡的记忆,确保每一处细节都能与当时的法国背景对得上。
不过他也“惊喜”地发现,1850年到20世纪初,世界的货币体系似乎处于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英镑、法郎、美元以及中国的光绪银币、日本的银币,相互之间的兑换价格波动不大。
接着是第二段,原著是以“我”的视角切入来叙述故事——但主角却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某一观察对象。
这是一种典型的“叙述者大于人物”的写法,即叙述「孔乙己」故事的“我”,大于小说中明面上的参与故事的“我”,那个十二岁的小伙计。
以二十多年后成熟的“我”,审视、观察儿时的“我”的见闻,形成了一种集“成人”“儿童”两种视角于一体的叙述效果……
这也是需要在这篇小说中予以保留的——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雪绒花酒馆”里当酒保,老板勒格朗先生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穿长礼服的客人,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白兰地从酒瓶里倒出,看过杯子底里有没有掺水,又亲看将杯子放进冰桶里镇着,然后放心:在这严格监督下,掺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勒格朗先生又说这事我干不了。幸亏介绍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端盘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背景环境和视角人物都交代完毕,就该「孔乙己」登场了。
【我从此便整天站在吧台里,专管端我的盘子。虽然没什么差错,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老卫兵”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老卫兵”是站着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毛呢,可却是一件帝国近卫军的蓝色旧礼服外套,肩章早已磨秃了线,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下摆也破烂不堪,油污发亮,似乎从滑铁卢战役之后就没洗过。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皇帝陛下”、“纵队进攻”、“为法兰西的荣誉”,教人半懂不懂。因为他总提起皇帝和近卫军,别人便从他常哼的、半懂不懂的旧军歌“卫兵宁死不降”的调子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作“老卫兵”。
“老卫兵”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卫兵’先生,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吧台里说:“一杯白兰地,要一小碟盐水豆。”便排出3个苏的铜币。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老卫兵”先生睁大眼睛争辩:“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杜邦老爷家晾着的香肠,被看门狗追着咬。”
“老卫兵”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拿……拿战利品不能算偷!……为帝国流过血的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近卫军的荣誉”,什么“皇帝万岁”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写到这里,莱昂纳尔自己都笑了,他突然发现法国作为欧洲少数真正搞过帝制和中央集权的国家,某种程度上和帝制时代的中国,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民众感情方面,还是有些相似之处。
不过此时已经是深夜,这篇小说并不着急完成,莱昂纳尔决定先写到这里,明天还要上课,他可不想迟到。
而就在同一个夜里,居住在巴黎埃罗大道的维克多·雨果,收到了好友、并且同是法兰西学院院士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的一封信——
【尊敬的雨果先生:
上次在索邦一别,已经一年有余,不知您的身体现在恢复得如何……
今年索邦的「诗会」,如果您能出席,将是「诗会」的荣耀。
另:参加「诗会」的骄子们,开始将他们的作品交给我们了;这些作品虽然稚嫩,但如果能蒙阁下的点评,也将是这些学生莫大的荣耀。
永远敬重您的伊波利特·泰纳
……】
第26章 阿尔贝的邀请
雨果先生已经77岁了,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高龄。
去年6月,他小中风了一次,虽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已经很少外出,也很少见客了。
他目前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人生最后一部重要著作《世纪传说》的最后一卷的创作上。
这部以诗的语言写就的人类社会历史巨作,贯穿了他人生的后半程——1859年出版了第一卷,1877年出版了第二卷。
所以接到泰纳教授的信以后,他一开始想写一封措辞客气的回信婉拒邀请,但是泰纳的一句话却把这位在法国人民心里至高无上的文豪打动了:
【索邦不能失去年轻、活力与正义,正如法国不能失去维克多·雨果一样!您的到来,将给这些年轻人巨大的鼓舞与安慰,也必能让法国人民再次见证您的伟大!】
他想起了自己在法学院求学的经历——虽然他对法律并不太感兴趣,只是接受父亲的安排而已,但是朝夕与年轻的同学相处,那种思想的碰撞、真诚的交流,却是一生难忘的回忆。
晚年的雨果虽然声誉日隆,但也经常陷入老年人常有的孤独当中。
尤其是1871年巴黎公社之后,雨果因为同情公社成员,屡屡呼吁政府要赦免、释放公社成员,甚至呼吁外国政府为这些人提供庇护,结果导致骚动。
在某个晚上,一群约50人的暴徒试图强行进入雨果家,高喊:“杀掉雨果!吊死雨果!杀了这个恶棍!”
这个暴行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也极大地打击了雨果的内心,让他看清了人性的险恶,与所谓的“声誉”有多么不靠谱。
他觉得自己不过活成一块比较靓丽的招牌而已。
犹豫许久,他找出纸笔,写下了回信:
【亲爱的泰纳:
感谢你的热情,愿你健康如故……
恕我无法参加「诗会」,我这老朽、多病的身体,已经无法在这样的盛会上与美丽的女士共舞了。
但索邦学生们的作品,我还有精力一看……】
写完回信,雨果又感到一阵虚弱,望着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摇动铃铛,叫来仆人,服侍自己入睡。
……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在教堂的钟声敲响八下的时候准时醒来。
打开门,就已经看到佩蒂在门口等着自己,脚边是一盆干净的水。
由于阁楼太小,没有佩蒂休息的地方,所以最近她都是在二楼的父母家里睡。
见到莱昂纳尔,佩蒂露出灿烂的笑容:“早上好,索雷尔少爷。”
由于这几天跟着莱昂纳尔吃了不少牛肉、鸡肉,佩蒂的脸色已经不是过往苍白,而是有了两抹淡淡的红色。
莱昂纳尔把水盆端进屋子,又把佩蒂关在门外,脱下外衣,开始洗漱、擦身。
冰冷刺骨的水温让他的精神一下从混沌变得清明——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一个多月,他也逐渐适应了这里冷水洗一切的习惯。
倒不是完全因为贫穷烧不起热水,而是以冷水洗漱、擦身,在这个时代被认为是保持健康的重要方法。
19世纪早期,人们普遍认为疾病会以气体的形式存在,会通过毛孔、鼻孔进入身体,引发疾病,冷水擦浴能让毛孔收缩,阻断“病气”入体;
虽然到巴斯德发现细菌等微生物的存在以后,“毛孔恐惧”变成了“细菌恐惧”,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掀起了“消毒热”,家家户户以弥漫着石灰水的味道为荣,但使用冷水的习惯还是被普遍保留了下来。
不过莱昂纳尔是下定决心,要是真靠写小说发了财,能像福楼拜、左拉、莫泊桑一样买得起大别野,自己一定要过上洗热水澡的生活……
洗漱完毕后,准备出门的莱昂纳尔给佩蒂交代了两个任务,并给了她2法郎:
购买今天两人的食物,并且按照之前他教的方式进行炖煮,中午和晚上他都会回家吃饭。
誊写自己放在桌面上的《老卫兵》手稿,遇到不懂的单词,可以查询一旁的辞典——自己去年已经教过她基本的拼写和查辞典的方法了。
佩蒂很聪明,学得还不错;如果不是经常被她母亲打断去做家务的话,她今年说不定已经可以自己写信了。
看着佩蒂重重点头的样子,莱昂纳尔有些欣慰,拍了拍她的脑袋,匆匆下楼出门了。
索邦的课程一如既往的无聊,教授们重复着100年前甚至300年前的理论与作品,保守得像是从中世纪复活过来的僵尸。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虽然古板,但是与他们相比,新潮得简直像摇滚乐手——如果这个时代有摇滚乐的话。
百无聊赖的莱昂纳尔躲在教室靠后的角落里,在笔记本上继续完成《老卫兵》的创作。
嗯,课堂上写《颓废的都市》毕竟还是太冒险了——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老卫兵原来真是追随皇帝陛下的老近卫军,在奥斯特里茨、在耶拿都立过战功。但滑铁卢之后,路易十八国王下了命令,这些皇帝的精锐都被解散了。他们中的一些人被遣返回乡,更多人则被秘密警察像影子一样盯着,也找不到正经工作。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快要讨饭了。幸而枪法极准,有时替人打打猎、驱驱狼,换点面包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酒贪杯。拿到几个钱,便直奔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常常误了事。如是几次,叫他帮忙的人也没有了。老卫兵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黑板上擦去老卫兵的名字。】
莱昂纳尔正写着,连课间休息都没有起身,纸面却忽然一暗,原来是有人站在了自己的桌前,挡住了光。
他抬头一看,是阿尔贝·德·罗昂,领着他的一帮小弟,围住了自己坐的这排座位。
莱昂纳尔皱皱眉,经历过校长室的事情以后,阿尔贝已经很久没有找过自己麻烦了,今天这是故态复萌了?
没等他开口,阿尔贝先说话了:“莱昂纳尔,这个周末你有别的安排么?”
莱昂纳尔心说当然有,他刚刚收到加里布埃尔预支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1500法郎现金和1500法郎汇票,周末正准备去看看房子,合适的话就尽快搬家。
但看阿尔贝的口气不像是挑衅,于是问道:“怎么,有什么事吗?”
阿尔贝踌躇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来意:“这个周末,我们要去「死亡帝国」探险,你要一起来吗?”
莱昂纳尔愣了一下,「死亡帝国」是刻在巴黎著名的地下墓穴入口处门楣上的一行字,也是那里的代称。
在这个庞大的地下隧道网络中,埋葬着自18世纪以来的600万具尸骨,目前由教会管理,一向被视为禁忌之地,有许多灵异传说。
迟疑之际,他分明看到一股轻蔑的微笑慢慢爬上了阿尔贝的嘴角。
第27章 挑衅
莱昂纳尔就这么静静看着阿尔贝,表情平静,目光清澈。
阿尔贝本来已经快咧到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你……”
“所以,你们还在依靠这么无聊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是吗?”莱昂纳尔合上了笔记本。
现在轮到阿尔贝愣住了,随机露出了心机被人看破的窘迫,但身为贵族的骄傲让他硬撑着与莱昂纳尔对视。
莱昂纳尔摇摇头站了起来。
他本来就比阿尔贝高上几公分,肩膀也更宽,加上位于阶梯教室的上层,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在你们的世界里,勇气就这么廉价吗?
到「老矿坑」里看几眼已经动不了的死人骨头,就是你们所谓的勇气?”
阿尔贝苍白的脸色又涨红了,说话也开始咬牙切齿:“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敢还是不敢?哈,你们这些平民……”
“我去,你说个时间吧。”莱昂纳尔打断了阿尔贝的长篇大论,出人意料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我有条件,”莱昂纳尔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去过以后,我也不会加入你们,你们也不要再来烦我。”
阿尔贝再次红温起来,内心的小算盘一次又一次被莱昂纳尔揭穿,这感觉——家人们谁懂啊!
这下轮到莱昂纳尔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了。
这种欧美大学里的学生团体用“试胆”的方式“吸纳”(实际上是PUA)新成员的套路怎么可能骗过他。
有了之前几次在莱昂纳尔这里占不到便宜的经历,又在院长办公室欠了人情,阿尔贝决定“慷慨”地接纳莱昂纳尔成为自己的跟班。
这样既挽回了之前丢的颜面,又能展现自己的“贵族姿态”。
在共和制大潮滚滚、席卷整个法兰西之际,贵族头衔实际上并不被政府所承认,也没有了任何制度上的特权。
但是漫长的历史沿承还在释放它巨大的文化惯性,即使表面上的血统差异被否定,但无论是贵族本身还是平民,仍旧普遍承认双方并不处于同一阶层。
在财富被新兴的资产阶级富商们碾压,同时文化创造方面也被平民出身的艺术家们甩开以后,贵族们的遮羞布其实并不多了,“勇气”就被认为是其中一项。
他们固执地认为这项美德是商人、平民们所不具备的——比如他们不会为了荣誉去死!
所以直到19世纪末,贵族家庭出身或者向往“贵族精神”的法国人,仍会热衷于决斗这种野蛮的传统。
阿尔贝再也受不了这种糟糕的对话氛围了,只能冷冷地丢下一句:“那好,周日早上10点,第十四区,丹费尔-罗什洛广场见。”
这是原为石矿的检修入口,归采石管理局管理,地下墓穴「老矿坑」的别名也因此得来。
如果是学生、地质学徒、医生,或者有关系,可以花点小钱,半合法进入其中,不过探索的范围有限,还时不时会被巡查的教士赶出来。
“不然晚上去吧,还是10点钟、十四区,「地狱街」见。”莱昂纳尔在对方转身之际,忽然开口。
阿尔贝呼啦一下转过身,气势汹汹地盯着莱昂纳尔:“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敢吗?”
莱昂纳尔静静地看着就要发飙的阿尔贝,什么都没有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地狱街」是十四区贫民住宅一处异常狭窄的街道,大概只有40公分到50公分宽,近3公里长的街道被鳞次栉比的房屋夹着,几乎没有空隙,只能从头走到尾。
但这些夹着街道的房屋却多在墙上开着窄门或者小窗。
据说无论你想要什么,都能从这些窄门或者小窗里交换获得,是巴黎最有名的地下黑市之一。
其中就有一些房子的地窖挖穿了矿坑,可以秘密进入墓穴。
巴黎不少神秘学爱好者和探险者,更喜欢从这里进入地下,去探索更广阔的幽冥世界。
当然,巴黎的地下墓穴还有其他非法入口,比如比耶夫河的暗渠、汤布-伊索瓦街的竖井等等,不过那里都气味糟糕,也缺乏指引,只有罪犯、走私商人才会选择在那里交易。
而做地下墓穴的向导,算是「地狱街」一份正经职业,所以危险系数不大,但晚上去对于19世纪的大学生来说还是太惊悚了。
阿尔贝的胸口极速起伏了几下,最后勉强控制住呼吸:“好,周日晚上10点,「地狱街」见。”说罢领着跟班离开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又坐了回去,丝毫不在意其他同学好奇、敬畏的目光。
在19世纪虽然唯物主义已经很成熟了,但绝非大多数人的信仰。
民众——包括绝大部分的大学生——依然相信上帝、天使、魔鬼的存在,那鬼魂、恶灵自然也存在。
所以阿尔贝才会选择将探索地下墓穴作为“试胆”的方式,只要莱昂纳尔脸色惨白、两腿颤抖地求饶,他就会“不计前嫌”地拯救这个可怜的平民。
但没有想到莱昂纳尔似乎比去过地下墓穴好几次的自己胆子还要大……
莱昂纳尔想的倒没有那么多,他只想尽快解决阿尔贝·德·罗昂给他造成的困扰,甚至一劳永逸,不再影响他在索邦的生活。
下午下了课,莱昂纳尔没有立即回公寓,而是先去了圣马丁大道的邮局,领取了加里布埃尔寄给自己匿名账户、总计3000法郎的预支稿费。
这相当于法国普通中产一年收入的巨款,也是莱昂纳尔有生以来接触过的最大笔现金。
薄薄的信封里一共两张纸:一张是价值1500法郎的不记名支票,一张是同样价值1500法郎的定期承兑汇票。
莱昂纳尔将两张价值千金的薄纸片塞回信封,又塞进自己衣服的内袋,接着乘坐公共马车去了金融业汇聚的第二区。
他麻利地找到支票承兑银行「信贷里昂银行」,给自己开了个账户,然后先将1500法郎存入账户,接着又支取了200法郎。
其中100法郎要寄给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连同上次一共就是200法郎。
这笔钱对损失来说杯水车薪,但能持续收到小额汇款,无疑能让索雷尔一家对生活更有信心,逐渐走出阴霾。
另外100法郎是为周末找新公寓做的准备,如果有合适的地方,他不介意马上预付定金。
办完这些事的莱昂纳尔一身轻松,乘坐公共马车回到了马丁太太的公寓,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炖肉香气。
还围着一副大人围裙的佩蒂见到莱昂纳尔,连忙跑出来:“索雷尔少爷,今天我做了蘑菇炖鸭子,还是用您之前教我的配方。
不过鸭子的腥味好像比母鸡大,我就多用了点百里香和月桂叶,您看可以吗?”
莱昂纳尔露出了笑容:“闻味道就知道不错,我饿了,咱们赶紧吃饭吧!”
第28章 咳
为了使用马丁太太的厨房,莱昂纳尔和佩蒂每天的吃饭时间都在包餐结束后半个小时到1个小时,中午早一点,晚上迟一点。
佩蒂的厨艺天分不错,虽然目前只会铁锅炖一切,但是配菜、香料的使用已经颇为娴熟。
公寓的租客们这两天也习惯被这股肉香味轰炸鼻腔了,但是没有人再敢造次,只能不断把分泌出来的口水咽下肚子。
对他们来说,莱昂纳尔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意嘲笑和欺负的阿尔卑斯乡巴佬,而是马上要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青年才俊。
这时候得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霉!
一声声“索雷尔少爷”,语气已经毕恭毕敬,再也没有了过去的戏谑。
就连佩蒂在他们的心目中,地位也不一样——她是值每个月15法郎的女仆,还会炖美味的肉汤!
等过几年索雷尔少爷真发达了,佩蒂可能就是他的首席女仆,说不定能赚每个月100法郎,比她的那个做帮佣的父亲还要多。
马丁太太甚至没有再催过下个月的房租,仿佛知道莱昂纳尔在这里已经住不久了,更多的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这个年轻人。
莱昂纳尔和佩蒂在马丁太太刚收拾好的餐桌上嗦着意大利面,佩蒂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汇报:“索雷尔少爷,今天市场的牛肉每公斤贵了5苏,我就没买,买了鸭子……”
“索雷尔少爷,您今天让我抄的手稿,好多字母是连在一起的,我看不太出来是哪个,等下您教我怎么怎么认好吗?”
“索雷尔少爷,除了意大利面,我们可以买点小细面吗?我以前在布里昂的老家吃过我奶奶做的小细面,很好吃。我今天看见市场里有卖的,只要4个苏就能买一公斤!”
“索雷尔少爷,我能不能也住在阁楼?放心,我只要睡在书桌底下就行。家里晚上太吵了……”
“索雷尔少爷,其实……咳,咳,咳咳……”
佩蒂说着说着,突然咳了起来,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下来,脸蛋也泛起病态的红晕。
莱昂纳尔放下叉子:“慢点,别呛着了。”
佩蒂连连点头,拍了自己的胸口几下,稳定住了呼吸。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向起居室看了一眼,发现马丁太太不在火炉旁边,才小声地对佩蒂说:“搬来阁楼先不必了——这周我会去找新的公寓,到时候你会有自己的房间。”
听到莱昂纳尔的话,佩蒂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等到消化了“新公寓”“自己的房间”这些太过于新鲜的信息后,她欢喜地就要惊叫出声。
莱昂纳尔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示意佩蒂不要声张,她才勉强把声音吞进肚子里,却又连咳了几声。
等到呼吸再次平稳下来,佩蒂忽然露出关心的神色:“索雷尔少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了!”
莱昂纳尔:“嗯?”
佩蒂的小脸认真地板了起来:“听妈妈和邻居说,那些男爵夫人、阔太太们‘需求’都很大,就算再健壮的小伙子,都受不了她们的索取。”
莱昂纳尔:“……”
佩蒂的小嘴还没有停,像个小大人一样叭叭叭说着:“妈妈还说,以前这个公寓里就有一个和您一样高大的年轻人,是货行的搬运工,强壮得像一头公牛。
可是自从和港口货运商利兹先生的太太在一起后,他很快就变成了个瘦子,死在了第二年的冬天。”
莱昂纳尔:“……”
佩蒂看他不说话,以为被自己说中了心事,连忙安慰他:“索雷尔少爷,其实住在这里也挺好的,我们不用急着搬家,这样可以省下不少房租。
我真的可以睡在桌子底下,只要多给我一条毛毯就行……我们还可以不用每天吃肉,我觉得每三……两天吃一次就好了……”
听不下去的莱昂纳尔索性把面条推到一边,问佩蒂道:“你懂什么是‘需要’吗?”
佩蒂懵懵懂懂地摇摇头,随即点点头:“听说那些太太们都很胖,一个就比五个佩蒂还要重,您需要推着她们……”
莱昂纳尔连忙阻止佩蒂继续说下去,然后扶着额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小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不觉得这是件,嗯,‘丑事’吗?”
佩蒂露出困惑的神色:“为什么是‘丑事’呢?三楼的梅丽尔小姐不是在做一样的事吗?只不过她没有您的运气,顾客只有码头的工人们,有时候我爸爸也会去她的房间……
以前妈妈经常骂我‘小婊子’,说要把我卖到妓院里去。听说那里一个妓女每个月可以赚150法郎,还不用练芭蕾舞……”
莱昂纳尔:“……”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住在这个地区、这种公寓里的大众的道德水平。
莱昂纳尔连忙打断佩蒂的话:“下面我要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佩蒂。”
佩蒂看莱昂纳尔这么认真,连忙放下叉子,屁股也离开了椅子,站了起来。
莱昂纳尔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语气:“佩蒂,刚刚你说的这种用身体换取金钱的方式,我,莱昂纳尔·索雷尔,在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这么干,因为这并不体面,我有自己赚钱的方法,但绝不是这个。”
佩蒂也被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喘,连连点头。
莱昂纳尔继续说:“三楼的梅丽尔小姐,是迫于生活才会从事这个行当,我不认为这可耻,但也绝不是件光彩的事,我相信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尽力摆脱眼前的处境。”
佩蒂继续点头。
莱昂纳尔最后说:“你以后会是一名杰出的女性,识文断字、能说会写,赚得远比 150法郎更多,每个人见到你都会称呼你一句‘尊敬的佩蒂女士’。
你不会成为妓女,这同样不是对她们的歧视,而是你有机会选择一条与她们不同的道路。如果你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就应该有成为‘尊敬的佩蒂女士’的觉悟,而不是认为做妓女也无所谓。
你能做到吗?”
最后两句话,佩蒂听得半懂不懂,但既然是莱昂纳尔说的,她仍然坚定地点点头:“我能做到,索雷尔少爷!”
莱昂纳尔这才放心,让佩蒂坐下来,赶紧把剩下的面条和鸭肉给吃了。
晚上,莱昂纳尔像往常一样早早打发佩蒂回去睡觉,自己则点着蜡烛开始写作。
等到蜡烛烧了一大半,他才甩着酸疼的手站了起来。
手写的效率实在不怎么样,尤其他现在要同时完成三份稿子——
一份是写给《喧哗报》的「巴黎老实人的外省游记」,每周至少要写150行;
一份是写给索邦文学院学报的《老卫兵》,行数未定,但应该不少于500-600行;
当然还有一份是《颓废的都市》,虽然创作时间足有4个月之久,但考虑到篇幅,其实非常紧张。
“不知道现在有打字机了吗?多少钱一台?”莱昂纳尔琢磨着,就准备熄灭蜡烛睡觉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噔噔噔的上楼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自己住的阁楼门前。
“索雷尔少爷,您休息了吗?”头发乱糟糟的女人站在门口问道。
莱昂纳尔看到来人,心一沉,她是佩蒂的母亲。
女人的脸在烛光下晦明难辨,只听她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佩蒂今晚回家没多久就开始咳嗽,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停;我摸她的额头,像刚点着的炉子一样热……”
第29章 我不认识你,但认识你老婆
清晨6点,莱昂纳尔看着悬挂着「内克尔儿童医院」徽章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熹微的天光与浓浓晨雾当中,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从口袋里掏出5法郎的银币,交给了同站在门口的儿科医生阿道夫·皮纳尔的助手。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则宽慰莱昂纳尔:“不用担心,我已经写了一封短信让他们转交给「内克尔」的院长,相信佩蒂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莱昂纳尔点点头:“但愿如此。”
阿道夫·皮纳尔对这位能为女仆慷慨解囊的年轻人很有好感。
他做医生已经10多年了,从未见过一个雇主肯花每天3法郎的天价,让一个与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住进巴黎最早,同时也是最专业、最昂贵的儿童医院的单人病房当中。
相反,他见惯了父母因为不想负担治疗费用放弃自己的孩子,巴黎每年冬天死去的病人里,大约一半是儿童。
而眼前这个住在十一区贫民公寓的穷大学生,竟然一下就掏出了100法郎预付了病房的费用,已经不能用“慷慨”或者“善良”来形容他的品质了。
他都无法想象莱昂纳尔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么拮据。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内克尔儿童医院」的雅克-约瑟夫·格兰彻医生是我的好朋友,他十分擅长儿童肺炎与结核病的治疗。
何况,佩蒂并没有确诊结核病——她也许只是普通的肺炎呢?这在冬天更常见。”
此时的莱昂纳尔也无可奈何,纵然他有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但缺乏后世的药物、器械和观念,这些知识几乎都是无法落地实施的。
他总不能告诉眼前的医生,你们可以从一种霉菌中提取出青霉素,提纯后给佩蒂打一针就没事了……
莱昂纳尔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能去看望佩蒂?”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想了想:“「内克尔儿童医院」会对所有潜在存在传染风险的儿童先进行消毒和隔离,确诊以后再进行治疗。
所以你想见她还需要几天——不过最迟这个周末应该就可以。”
两人又交流了几句,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才结束了这次特别的出诊,坐上自己的马车离开了这个令他颇有些感到不适的街区。
车厢里点着炭炉,温暖如春。助手才恭维道:“先生,您真是太慷慨了,午夜出诊,又一直等到「内克尔」的马车来接人……我们应该额外再收5法郎的!”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斜乜了助手一眼,助手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闭上了嘴。
过了好一会儿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才说:“这个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一个真正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人。在他的眼里,一个贫民区的女仆,与一个贵族家的小姐并没有区别。
你注意到了吗,在我们赶到的时候,他给那个可怜的孩子进行的降温方式……”
助手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你说那些毛巾……”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没有留意那些冷毛巾垫的位置吗?他已经比医学院一半的学生更具备常识了!”
助手被训斥得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则转头看向车窗外的风景,恰好看到一尊青铜圣母雕像,正怀抱圣子,用悲悯的目光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马车。
………………
莱昂纳尔送走了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怀着复杂的情感转身回到了公寓。
迎面就是佩蒂父母近乎于谄媚的笑容,还有马丁太太,以及一众看热闹的公寓邻居好奇的目光。
佩蒂母亲支支吾吾地问他:“感谢您的慷慨……佩蒂有救了!但是,但是……”
莱昂纳尔知道这个的女人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只要佩蒂还活着,每个月15法郎就少不了你们的。”
一句话让佩蒂父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要知道如果佩蒂得的真是肺结核,那不仅干不了女仆的活儿了,还会成为一个累赘——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莱昂纳尔要“退货”。
刚发现佩蒂发烧时的关心,已经变成了此刻的算计。
佩蒂父母对她的爱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绝对不多——当然,敲开莱昂纳尔大门那一刻的动情,已经是他们人生中最奢侈的情感支出了。
但莱昂纳尔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过每天3法郎的住院费用要从今后的工钱里扣除——所以你们最好祈祷佩蒂早点好起来。”
话音落地,佩蒂母亲的脸色都僵住了。如果佩蒂真的住上一个月的医院,那么意味着自己半年收不到那笔钱?
这时候佩蒂那位很少露面、总是醉醺醺的父亲突然谄笑着凑上来:“其实您不用为她花上100法郎,只需要交给我们,一样能照顾好她,只要……只要……”
莱昂纳尔厌恶地躲开了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径直上了楼。佩蒂父母不敢多说话,只能目送莱昂纳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佩蒂的突然病倒,给了他内心重重的一击。
之前他一直担心的事,最后竟然在佩蒂的身上“应验”了,让莱昂纳尔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书桌上还摆着佩蒂才抄了一页多点的稿子,笔迹稚嫩,一笔一划却认认真真,丝毫没有马虎敷衍。
他掏出新的稿纸,趁着离上学还有一个多小时,继续开始写《老卫兵》剩下的部分。
只是这一次,他忽然能和小说里的人物开始共情了,尤其是《孔乙己》最后那句话——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似乎化为了一片黑压压的云,笼罩在莱昂纳尔的心头。
………………
又是一天课程结束了,趁着上课也在努力创作的莱昂纳尔终于写完了《老卫兵》,不过需要誊清一遍。
毕竟是给索邦学报的稿件,不是给《喧哗报》这样的小报,要充分考虑到老教授们的观看感受。
做完这些,莱昂纳尔并没有回公寓,也没有去找一家公共餐桌吃饭,而是径直来到了位于「圣雅克大街」12号的索邦大学理学院大楼。
此时大楼里的教授们多已经下班离开,或者去吃晚饭了,只有一些学生、助教还在实验室里当牛马。
莱昂纳尔根据今天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在理学院大楼里七扭八拐,终于找到了一间挂着「物理实验室」牌子的房间。
莱昂纳尔敲了敲门,一个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的年轻人出来开了门,他看着甚至比莱昂纳尔还要小一些,胸口却别着「助教」的铭牌,至少应该有硕士学位。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请问是皮埃尔·居里先生吗?我是文学院的学生莱昂纳尔·索雷尔。”
皮埃尔·居里一脸困惑:“莱昂纳尔·索雷尔?我们认识吗?”
莱昂纳尔心想我倒也不是特别认识你,但认识你未来的老婆!
第30章 奇特的需求
莱昂纳尔往实验室里瞅了一眼:“博布泽教授不在?”
皮埃尔·居里谨慎地说:“教授去吃晚饭了,也许一会儿就回来……”
莱昂纳尔笑了——“也许”,那就是不太可能回来。
他低声问道:“居里先生,听说在您这里,可以弄到一些外面市面上不太好弄到的实验用品,比如化学药剂什么的……”
皮埃尔·居里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慌乱了起来,连忙撇清:“那是谣传……再说了,这里是「物理实验室」,你没看清牌子吗?”
莱昂纳尔连忙道:“您别紧张,我只是问问……”
皮埃尔·居里既是个18岁就拿到硕士学位的天才,也是个热爱突破传统研究范式的怪咖。
他总是喜欢在教授的要求之外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实验,公寓里甚至还有一间小型的私人实验室,结果就是经费每每入不敷出。
所以他偶尔会接一些“私活”,帮索邦的学生们捣鼓一些稀奇古怪,但无害生命的玩意儿。
当然,这种事情是他的导师也是直接上级的博布泽教授所无法容忍的,他认为自己皮埃尔·居里不应该把天分浪费在这些旁门左道上。
莱昂纳尔拿出了自己的徽章和学生证明,递给对方。
看到莱昂纳尔确实是索邦的学生,皮埃尔·居里这才松了口气:“好吧,但你为什么要来实验室?让博布泽教授看见了,我们都要倒霉。”
莱昂纳尔顺势发起邀请:“那我们去「普洛科普」喝杯咖啡?”
「普洛科普」是理学院旁边一个咖啡馆的名字,曾接待过伏尔泰、卢梭、雨果这些大师,也是索邦师生们爱去的咖啡馆之一。
皮埃尔·居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等我一下。”说罢回到实验室做好了收尾工作,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各种仪器是否关好了,避免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这间价值百万法郎的实验室被炸上天。
十五分钟后,两人就坐在了「普洛科普」小圆桌旁,一人端着一杯咖啡啜饮着。
这时候莱昂纳尔倒不着急了,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位既幸运又不幸的科学家,联想到他和他那位名垂科学史的夫人的故事,不禁有些出神。
皮埃尔·居里先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莱昂纳尔这才回过神来:“我想要弄点「氯化铜」,你可以帮我搞到吗?”
皮埃尔·居里一愣:“你要它做什么?”
他虽然专业是物理,但他的哥哥雅克·保罗·居里曾经是一所医药学校的化学助教,皮埃尔就在该校帮助他哥哥整理过讲义。
而且像他这样的天才,本身在基础教育阶段就是理化通杀,只不过后来专注于物理了而已。
莱昂纳尔脸上露出一抹促狭的微笑:“我想让燃烧的火焰变成绿色。”
…………
与皮埃尔·居里分别,已经是晚上8点钟,两人直接在咖啡馆吃了点简餐就当晚饭了。
莱昂纳尔前世虽然是个文科生,但毕竟是能考上燕大的底子,基本的物理和化学知识,以及老师做过的有趣实验还记得一些。
所以他和皮埃尔·居里的交流可谓相谈甚欢,不时能说出一些让对方感到惊叹的奇怪知识和空想理论。
皮埃尔·居里虽然认为这都是些无稽之谈,但毕竟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对自然科学有这么深刻了解的索邦文学院的学生。
更奇怪的是,莱昂纳尔为什么要在分别时专门提醒他:“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来往的马车。”
莱昂纳尔当然没办法明说,您老在功成名就后的第二年,就因为过马路不看车,让马车轮子把脑壳都给压瘪了。
回到马丁太太的公寓,没有了炖肉的香气,也没有了佩蒂那双明星般的眼睛和清脆的一声“索雷尔少爷”了。
有的只是黑沉沉的楼道,冰冷的空气,和飘散在每个角落、挥之不去的异味。
莱昂纳尔知道,和这些挣扎在温饱边缘,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可怜人高谈道德教化不仅愚蠢,甚至本身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他现在有能力拯救的只有自己,佩蒂,还有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一家。
这个周末,无论如何要找到合适的房子——不仅是为了能让自己远离染病的风险,更是为了佩蒂出院以后能有一个干净的环境可以休养。
这样的居所一般只有在已经完成了市容改造的「奥斯曼式」住宅公寓里才能租到,大多集中于第一区到第九区的贵族、富人与中产阶级聚居地。
在这些地方,一间有两个卧室、起居室、厨房、独立卫生间等设施齐全的公寓,租金通常不少于100法郎每个月,还不含包餐。
此外,还要再算上一笔搬入公寓之后要添置个人用品的费用。
6000法郎看着多,实际上只是巴黎中产生活的入门券,减去家庭负债所剩无几。
后续如果不能源源不断地赚取到足够的财富,最多不过两年,他就会像巴尔扎克《高老头》里的主人公一样,一年比一年住得更差。
莱昂纳尔内心对“成名”和“赚钱”的渴望,前所未有的炽热。
他点上蜡烛、拿出稿纸,又奢侈地给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然后像刚刚破产的巴尔扎克一样,在摇曳的烛光下奋笔疾书,誊写自己今天刚刚完成的《老卫兵》。
此刻,他甚至觉得现在写的每一个字母都发出生丁铜币与法郎银币碰撞产生的“叮当”响声。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比往常更早20分钟来到了索邦,并且在教务长杜恩先生的门口等待。
将近9点钟,杜恩先生才来到办公室,看到莱昂纳尔显得十分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莱昂纳尔从怀里掏出誊好的小说稿,递给眼前的教务长,用一种少见的客气语调道:“这是您要的作品稿子,我已经写好了,今天交给您。”
杜恩先生接过稿子,皱了下眉头,觉得这个学生是不是草率了点,竟然只用了这么几天就完成了一篇小说,怕不是敷衍了事?
但反正已经完成了院长的任务,剩下就不关自己的事了,于是收下稿子,点点头:“很好,你上课去吧。”
第31章 新闻学魅力时刻
杜恩先生并没有教职,也不懂什么文学,只是凭借名字里有一个“德”,才能在索邦担任教务长多年。
只不过贵族不吃香了,他也得看院长的眼色行事——尤其是亨利·帕坦院长十分强势的情况下。
拿到莱昂纳尔小说手稿以后,他就匆匆去了索邦文学院的期刊编辑办公室。
这时候的索邦大学担负着三份重要学术期刊的编辑、出版工作,除了每月一份的《文学院通报》外,还有一年一份的《索邦文学院年鉴》,以及季刊《公共教育评论》。
这是索邦维持学术声誉长久不堕的重要阵地,因此也是人才济济。
由拉丁文学者、法兰西学院院士加斯东·布瓦谢担任主编,参与审稿的编委还有古典语言学家、希腊语专家埃米尔·埃格尔,著名哲学家、伦理学教授保罗·雅内等人,当然还有伊波利特·泰纳。
杜恩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包括加斯东·布瓦谢在内的主要编委都在,他们正在讨论3月初出版的《文学院通报》应该刊登哪些作品。
在索邦每年十二期的《文学院通报》里,最引人关注的就是3月号。
因为索邦复活节前最后一个周末举办「诗会」的传统,购买3月号《文学院通报》不仅有学者、大学生以及文学爱好者,还有那些喜欢接到「诗会」邀请、喜欢附庸风雅的贵族、富商。
大家都想看看今年出席「诗会」的索邦青年俊彦们是什么水平,同时也能在「诗会」上有些可以聊的话题。
如果遇到欣赏的年轻人,这些慷慨的艺术资助人们不介意花上几千法郎为他们出版诗集,或者给索邦捐一笔不菲的资金。
所以3月号的《文学院通报》关注的不仅仅是作品的文学性,还有考虑到读者的口味,需要进行特别讨论;而且通常需要增刊处理,不然无法容下所有人的作品。
看到杜恩进门,加斯东·布瓦谢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这个出身贵族的学院官僚,但表面的客气还是必须有的:“早上好,杜恩先生,来编辑部有何贵干呢?”
杜恩是教务长,工作范畴与学院出版的期刊无关,出现在这里确实是第一次。
杜恩在这些教授面前也不敢摆出什么贵族的傲气,掏出莱昂纳尔的稿子,谨小慎微地说:“这是一份要投给学报的小说,希望它能刊登在3月号上。”
几个编委都笑了起来,保罗·雅内讥诮满满地说:“我们办公室的信箱什么时候挂到了教务室的门口了?好像我并没有收到通知。”
埃米尔·埃格尔也毫不客气地出言讽刺:“杜恩先生,您什么时候开始给文学院的学生们上课?我一定申请去旁听。”
杜恩在学院里混了十几年,哪里不知道这些教授的刻薄,所以脸色丝毫未改,语气也依然未变:“实在抱歉,我刚刚没有说清楚。
是院长,院长希望这份稿子能出现在3月号的《通报》上——当然,如果它的质量实在不行,也请各位给出修改的意见,我会去督促这位同学修改。”
这句话倒让编委们收起了嘲笑的神情。
他们原以为是教务长杜恩失心疯了,觉得自己可以干涉校刊的编辑工作,但没有想到是院长亨利·帕坦教授的意思。
加斯东·布瓦谢到底经验比较丰富,知道亨利·帕坦不肯亲自出面,其中肯定有些蹊跷,于是让杜恩把稿子留下,他会和其他人看完再商量。
杜恩向加斯东·布瓦谢欠身致谢,留下稿件就走了。
随着编辑室的大门被关上,加斯东·布瓦谢也在其他人好奇目光的注视中拿起了眼前的手稿,不自觉地就念出了标题和作者的名字:“《老卫兵》,莱昂纳尔·索雷尔,文学院二年级。”
听到这个名字,其他人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却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咚”的一声巨响和泰纳教授的激动表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咬牙切齿地道:“亨利之前专门问过我他的情况,我已经申明了我的态度——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浮夸的、卑鄙、损人名誉抬高自己的小人!
他的作品绝不能入选《通报》!我们绝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赞助,就让这种人的作品玷污索邦神圣的学术殿堂!”
这下其他编委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浮夸”“卑鄙”“损人名誉抬高自己”“小人”——这些词放在一个只有20岁出头的学生身上合适吗?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安抚这位老同事:“亲爱的伊波利特,我们还没有做决定呢,不用这么激动。”
然后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学生的丑闻,在他的印象里,除了贫穷以外,莱昂纳尔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索邦学生。
埃米尔·埃格尔好奇地问道:“这个叫做莱昂纳尔的学生究竟干了什么?”
伊波利特·泰纳傲娇地把头一扭,不愿意进行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倒是保罗·雅内扶着额头想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地失声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看到其他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保罗·雅内讪讪一笑:“我想起了最近在菲涅尔太太家的沙龙上听到的一则逸闻,似乎就与莱昂纳尔有关……”
眼见大家眼里都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保罗·雅内转头问伊波利特·泰纳:“伊波利特,我可以说吗?”
伊波利特·泰纳知道不解释的话,无以服众;但是有些话由自己这个当事人来说,就太不体面了,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保罗·雅内这才放心,用一种尽量平静、客观、不带任何戏谑语气的语调陈述起来:“最近巴黎的沙龙上,都在说索邦有个叫莱昂纳尔的学生,顶撞了一位训斥他的教授……”
加斯东·布瓦谢看看他,又看看泰纳,有些疑惑:“只是顶撞吗?这似乎并没有太严重吧?”
伊波利特·泰纳“哼”一声,保罗·雅内则叹了口气,继续补充了一些“细节”:“……菲涅尔太太说,那位教授忍受不了这种耻辱,跳起来甩了莱昂纳尔两个耳光……”
其他人:“……!?”想不到泰纳的脾气这么暴躁,阔怕!
保罗·雅内的“细节”并没有补充完:“莱昂纳尔则跳起来飞在半空,连踢了那位教授两脚……”
其他人:“……!!??”想不到泰纳的身体这么好,令人羡慕!
保罗·雅内还在补刀:“……学生们都在一旁叫好。后来那位老教授还因此请了一星期假……”
伊波利特·泰纳终于受不了同事异样的目光了,怒吼起来:“我请假是感冒了!感冒了!感冒了!莱昂纳尔这个混账,那天明明是他迟到!
他这是报复!是造谣!绝不能让他这种人登上《通报》!”
第32章 莫泊桑的灵感之源
就在泰纳教授怒斥莱昂纳尔散播谣言,损害自己名誉的同时——
“阿嚏……阿嚏……阿嚏……”莫泊桑从一张三面敞开的大床上醒过来,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他抬起头,就能看见床顶那面和床一样的镜子,顺便想起了昨晚的旖旎风光,不禁口干舌燥起来。
他拨开搭在他胸口一条洁白的手臂,掀开被子,就这么一丝不挂地走到壁炉边,从一张中国风格的高桌上拿起杯子,就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红酒。
这时阳光从百叶窗照进来,配合着壁炉上方的煤气灯,即使他现在只有一只右眼还有视力,也能看清壁架上摆着的青铜动物塑像,中间还有一尊丰收女神的雕塑。
在那张大床边,则是各种不规则形状、弧度起伏的躺椅、沙发,靠墙的角落还有一个大理石台面的梳妆台,精美的水晶瓶正在折射着璀璨的光芒。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甜腻、诱人、浓郁的香气,让人只想沉溺在这温柔乡里,不愿意离开。
看着床上还在昏睡的女人,莫泊桑“吧嗒”一下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高级妓女的滋味真不错啊!”
当然,除了昂贵以外就没有别的毛病了。
整晚的玩乐、食物、酒水,加上一夜春宵的费用,整整花了他80法郎,也掏空了他的口袋。
不过想到这是自己上任教育部岗位前最后一个“自由的日子”,他便觉得自己花的钱很值。
除了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让自己不得不提前醒过来以外,这次的体验简直可以打满分,比诺曼底那边的土包子强多了。
他从自己的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盖子,倒出几颗药丸,再喝了一口酒服用下去。
这些药丸里包含了4克的水银以及30克的碘化钾,用来治疗他的梅毒。
不过莫泊桑并不为此感到伤心——在他心里,梅毒是「法兰西斯一世」这样王者、英雄才得的贵族病,他为自己得了梅毒而不是淋病、尖锐湿疣这样的布尔乔亚病而感到骄傲!
过了一会儿,床上的女郎也悠悠醒来,莫泊桑则已经穿好了衣服,丢下一句:“我得了梅毒。”就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哈哈大笑地离开了。
他今晚要去参加德·朗布依埃侯爵夫人的沙龙,赢得她的欢心的话说不定有机会让她资助自己的剧本《鲁恩伯爵夫人的背叛》在巴黎歌剧院上演。
只不过该用什么话题或者故事引起侯爵夫人的注意呢?
索邦学院的穷学生怒怼势利眼教授的故事已经说到第四个版本了,而且据说在不同的沙龙里还有不同的变体,恐怕侯爵夫人已经听过了,不新鲜……
可是自己最近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除了嫖就是嫖,从街边10个苏一次的「啤酒女」,到昨晚花费了80个法郎的「夜莺」——总不能和侯爵夫人说自己在做巴黎卖春业调查报告吧?
不过昨晚的「夜莺」说的身世故事确实感人:父亲爱好赌博,输光了家产;母亲得了肺结核,不能工作;弟弟在上学,需要学费……
虽然知道对方是在编故事,但是正在兴头的莫泊桑还是额外给了对方10法郎。
等等,弟弟在上学?自己讲过的版本里,好像没有说过这个索邦穷学生的身世?
得到灵感的莫泊桑又兴奋起来,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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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索邦学院的期刊编辑办公室里,气氛异常凝重。
毕竟这是一起涉及索邦教授名誉的事件,其他人也不敢取笑泰纳,而是纷纷宽慰起他来。
主编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皱着眉头:“可以肯定是莱昂纳尔散播的谣言吗?”
伊波利特·泰纳气呼呼地一甩头:“除了他,谁还会这么无聊?呵呵,阿尔卑斯乡下来的穷学生,学识出众、反抗权威,这倒是一条挤进上流社会的好路。
亨利想让他参加「诗会」,想必就是哪个贵妇人看上了他吧!”
加斯东·布瓦谢听完以后不置可否,他觉得自己这位老朋友、老同事现在正在气头上,已经缺乏理性可言了。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桌面上的稿子,犹豫了一会儿说:“如果要拒绝亨利对他的推荐,那么至少也得给出充分的理由,这份稿子我们还是看看吧?
只是一个短篇,花不了多长时间。”
其他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也是个办法,既照顾了同事的面子,也不让院长难堪。
加斯东·布瓦谢见没有反对意见,就拿起稿件迅速浏览了起来——在他的概念里,文学院的学生虽然不乏才华,但大多稚嫩的很,他几乎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阿尔卑斯的酒馆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都是临街一个L形的大吧台……】
嗯,这是个传统的短篇小说开局,先将故事发生的环境交代清楚,这是巴尔扎克留下来的传统,可以让没有去过阿尔卑斯地区的读者在脑中迅速构建起场景来。
手法并不新奇,但是能像这篇小说一样精炼、简洁、准确,又不失生动,几乎没有一处废笔,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孩子还学过福楼拜?
加斯东·布瓦谢认真了起来,他坐直身体,扶了扶眼镜,将手稿凑近一点好能看清每一个单词。
他的肢体语言也引起了其他编委的好奇,毕竟这代表了这位法兰西学院院士对这份手稿的重视——难道莱昂纳尔·索雷尔写得还不错?
而加斯东·布瓦谢已经完全沉浸入小说的世界,当他看到【“老卫兵”是站着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这句描写时,忍不住轻声叹了出来。
他知道这短短一句话,不仅精确勾勒出了“老卫兵”的形象,而且还留给读者一定的悬念,不是一流的作家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等看到“老卫兵”将自己不多的下酒橄榄分给小孩子们,又殷勤地想教“我”处理猎物的四种方法时,加斯东·布瓦谢再次动容。
“老卫兵”在此刻不再是恶习满身、傲慢迂腐的拿破仑崇拜者,而是有善良、温情一面的慈祥老人。
这个人,突然间活过来了,具有了沉甸甸的真实感,仿佛就是人们会在酒馆里看到了那些失意者。
等看完小说的最后一句【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卫兵的确死了。】加斯东·布瓦谢终于回过神来,但他并没有马上开口评价,而是闭上眼,仿佛在回味这个故事带给他的复杂感受。
睁开眼后,加斯东·布瓦谢认真地对伊波利特·泰纳说:“要不然,你先看看这篇小说,再做决定?”
伊波利特·泰纳不可思议地看了会议桌对面的老朋友一眼,忽然从椅旁拿过自己的手杖,重重在地板上顿了一下,随即站起来身来,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只留下一句话:
“我已经邀请了伟大的维克多·雨果先生来品鉴这一期的作品。莱昂纳尔到底有没有资格登上学报,就由他来决定吧!”
第33章 来自周树人的一点小震撼
随着“砰”一声门响,泰纳教授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里。
加斯东·布瓦谢与其他人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无奈之意。
伊波利特·泰纳学问很好,人品也不坏,唯独个性高傲、强硬又易怒。
在1862年雨果出版《悲惨世界》的第一部分「芳汀」时,他就曾经直言不讳地指出这部小说“不诚恳”,差点与亦师亦友的雨果先生闹翻。
当然当时批判《悲惨世界》的并不只有他一人,福楼拜的批判更加刻薄:“在这本书中,既找不到真理,也找不到伟大。”
龚古尔兄弟则撰写评论认为《悲惨世界》是一部“人工式”的作品;波德莱尔一方面在报纸上撰文盛赞,另一方面在和朋友说这部小说“无味、无能。”
但这些人都与泰纳不同,没有和雨果有亲密的私人关系,所以他的个性可见一斑。
埃米尔·埃格尔摊摊手,意思大概是“你看该怎么办吧?”
加斯东·布瓦谢则很干脆,把《老卫兵》的手稿递给他:“你们传看一下吧,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就算真的要呈献给雨果先生,我也毫不亏心。”
埃米尔·埃格尔将信将疑接过手稿,心想这该不会是布瓦谢教授为了挽回面子才说的吧?
结果刚看完第一页,他的眼睛都瞪圆了,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加斯东·布瓦谢:“这……这真的是学生写的?”
保罗·雅内和其他人都等得心急了,一把就将手稿的第一页抢过来,迫不及待地浏览了起来。
紧接着索邦期刊办公室内,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疑惑与赞美之声。
20多分钟后,在座所有人都看完了这份《老卫兵》,办公室里又陷入沉默当中。
“这……真的不是居斯塔夫·福楼拜的新作品吗?还是这个幸运的小子捡到了阿尔丰斯·都德未发表的手稿?”一个许多人心中的疑问被提了出来。
这篇小说在语言的精炼、准确、深刻上,具有福楼拜的风格;但是对阿尔卑斯地区风土人情的描写,以及叙事结构的精巧却颇有都德的风采。
尤其都德本身是普罗旺斯人,家乡与阿尔卑斯相邻,不少风俗习惯都有类似之处,如果说《老卫兵》是他写的就合理了。
更难得的是,《老卫兵》并没有那种拙劣、稚嫩的模仿痕迹,而是洗炼、老道、圆融,完全看不出来这样是一篇能由大学生能完成的杰作——哪怕是索邦文学院的也不可能!
在当今的法国,能学到其中一人的精髓就可以凭借文字立足巴黎了,何况集两家之长?
活跃的保罗·雅内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用一种感叹的语气说:“如果这真的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所作,那毫无疑问他将是索邦的瑰宝!
《老卫兵》是我近年来看过的少有的短篇杰作!如果《文学院通报》没有采用,将会是《通报》的遗憾!”
“还有一点,你们注意到了,《老卫兵》中的视角,那个叙述者‘我’,似乎与其他所有小说中的‘我’都并不相同——具体哪里不同,我还说不上来,总之非常奇妙。”
“对,《老卫兵》里的‘我’具有一种特别的生命力,不仅仅是故事的叙述者,还是参与者,还是旁观者……太有趣了……”
“问题就是,这真的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写的吗?”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个疑问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们的心头。
《通报》刊登杰作是荣耀,但刊登剽窃作品,则容易成为笑话。
加斯东·布瓦谢将手稿全部收回:“看来我们有必要见一见这位索雷尔先生……嗯,先这样吧,我们再说说3月号的其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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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尔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卫兵》在索邦的教授们当中引发了怎样的震撼。
虽然他知道大先生的小说很好,但他并没有充分认识到一些只有在20世纪才逐渐出现并成熟的写作技巧,放在19世纪有多震撼。
他正在位于第十五区的「内克尔儿童医院」的高级单人病房外,看望佩蒂。
“索雷尔少爷,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隔着病房的窗户,脸色还有些苍白的佩蒂怯生生地问。
“刚刚医生告诉我,你得的很可能不是肺结核,就是普通的肺炎,快的两个星期,慢的话一个月就行了。”莱昂纳尔安慰道。
在1879年,虽然显微镜已经在疾病诊断上进行了广泛的运用,但是只有一部分病菌被识别、分类出来了,其中并不包括导致肺结核的结核分枝杆菌。
所以医生只能依赖经验,用听诊器听患者胸腔,辨别干咳、湿罗音等症状进行诊断。
不过好在佩蒂并不具备肺结核的典型症状。
“可是我听这里的护士聊天,住在这里一天要3法郎……我能早点出院吗?”佩蒂的声音越说越小声。
3法郎……她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外面帮佣,有时一天也赚不了3法郎。
莱昂纳尔没有故作大方,而是和佩蒂说了下自己与她父母达成的协议,这才让佩蒂放下心来。
又和佩蒂聊了两句,就有护士过来提醒探视时间到了,莱昂纳尔才和佩蒂作别。
走出医院的路上,莱昂纳尔成为不少护士目光投注的焦点,看到他穿着肘部磨得光光的外套穿过走廊,纷纷窃窃私语。
「内克尔儿童医院」收治了一个住在十一区贫民公寓的小女仆,住的还是3法郎一天的病房的事已经传遍了全院,大家都很好奇这个慷慨的雇主是谁。
看到莱昂纳尔的脸蛋、身材,护士们都是眼睛一亮;再看到他的外套、皮鞋,随即就流露出惊诧、疑惑、鄙夷等不同的神色。
在她们看来,打肿脸充胖子的莱昂纳尔多半是个「烂好人」,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发善心,这种人在巴黎活不久。
离开「内克尔儿童医院」,莱昂纳尔步行到位于「圣日耳曼大道」的公共马车站,准备前往第九区,也是人们口中的「歌剧院区」。
他准备在那里找一间新公寓,能满足自己未来一到两年的居住需求,至少不用担心像佩蒂一样突然病倒。
在巴黎,除了那些价值数万到数十万法郎的别墅、豪宅,符合条件的便只有第二帝国的塞纳省高官、巴黎改造总设计师乔治-欧仁·奥斯曼男爵,于1850年开始组织修建,并成为未来巴黎住宅的标准的「奥斯曼大楼」。
「奥斯曼大楼」一般高5至6层,以切割石材建造,地下连通下水道,楼内接通自来水;二楼通常有一个长长、连续的阳台,并且每间公寓都有大大的窗户,采光、通风极佳。
虽然奥斯曼男爵因为城市改造预算超标了10亿法郎于1870年下台,但是此后40年,也就是直到一战前,整个巴黎基本是按照他当初的规划逐步完成了城市改造。
「奥斯曼大楼」实际成为了巴黎的建筑标签,也是后世所熟悉的巴黎「浪漫风情」的主要构成元素。
不过莱昂纳尔刚想进入位于歌剧院旁边的一座公寓楼,就被无情地挡住了:“先生,我们这里不允许出现衣冠不整的访客……”
第34章 人靠衣装
莱昂纳尔看看自己身上的旧外套、脚下的旧皮鞋,没有多做争辩,直接转头离开了这座公寓楼。
在这个时代,无论哪个国家,人们都是把自己的阶级穿在身上,不存在“低调”一说。
「奥斯曼大楼」一般是中产、富裕中产以及初到巴黎的小富商、小贵族们居住,自然要对一身寒酸的莱昂纳尔严加堤防。
哪怕这所公寓在报纸上挂出了「有房出租」的广告,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这个名义进入大楼。
但莱昂纳尔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他不想让同学知道自己发了一笔小财,毕竟现在很难说清楚这笔钱的来源。
之所以选择第九区,也是因为这里和索邦所在的第五区隔着第一、二、三、四区,而且不是大学生们喜欢聚集、玩乐的六、七两个区,遇上熟人的机会不多。
但想了想看,自己既然要住进「奥斯曼大楼」,那么还穿着这么一身反而更加显眼,不如置办新装,大不了每次去索邦上课换上旧衣服。
第九区既然有歌剧院,自然是演员、文人们聚集的地区,服装店也不少,许多公寓楼的一楼便是一排排的商店,和后世的底商没有什么不同。
莱昂纳尔在歌剧院附近逛了逛,终于找到一家招牌没有镶着金边或者贵族花饰的「杜塞裁缝铺」,摸了摸口袋里预备的200法郎现金,大步迈了进去。
十五分钟后,莱昂纳尔以原装姿态又迈了出来,后面是裁缝铺伙计客气的“欢迎下次再来”。
由于原身在巴黎待了两年都没有买过哪怕一件新背心,所以现在的莱昂纳尔对巴黎的时装价格也缺乏概念。
「杜塞裁缝铺」的伙计倒没有势利眼,反而殷勤地介绍了符合「中产审美」的全身套装的价格——
羊毛呢的中长翻领外套,80法郎;羊毛质地的修身单排扣上衣,40法郎;一件双排扣小背心,20法郎;衬衫同样需要20法郎;一条现在大学生里流行的窄管长裤,30法郎;一双真皮皮鞋,30法郎。
加起来已经220法郎,莱昂纳尔兜里的现金就不够了——这还只是基本款的价格,如果需要进行定制,还要额外支付费用,比如给外套加一个暗袋就需要3法郎。
此外那些必要的搭配:领巾、帽子、手杖、手套……
总之要想让自己显得是个体面的商行经理、工程师,或者小有名气的作家、演员,没有300法郎根本做不到。
再次让莱昂纳尔领教到法国人嘴里说的“巴黎税”的可怕,300法郎已经可以让他在马丁太太的公寓里住上一整年了。
莱昂纳尔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好在“贴心”的伙计悄悄塞给他一张名片,让他去「圣安东街」一家旧衣店,那里有他需要的衣服。
1个小时后,莱昂纳尔就以120法郎的价格给自己换上了一身“新装”——
一件深墨蓝的羊毛短大衣,剪裁考究,肩线自然,袖口、领口处微微泛旧,但已经被洗得干净透亮;里面是一件米白色衬衫,纽扣还是第二帝国时代的旧样式,胸前略有褶皱,像风中翻页的纸;
外罩一件藏青细纹的羊毛马甲背心,扣得整整齐齐;裤子则是灰绿色斜纹布,线条利落,只有膝盖略有磨痕,但经过熨烫,几乎看不出来;
脚上一双黑色皮鞋,不是新的,却擦得发亮,鞋面上有些轻微的折痕。
他没有选择手套、手杖,只挑了一顶圆毡帽,这样不会显得太老气。
「第二人生服饰」的老板告诉莱昂纳尔,这身衣服中的外套、背心与裤子,都来自一个落魄的贵族,因此做工精良,他只是帮忙去掉了上面的家族纹饰。
莱昂纳尔当然不相信这套说辞,但对这套衣服还是很满意的。
老板处理得很干净,没有任何异味与可疑的污渍,算是二手衣服中的精品——关键是穿这身去学校,不会像全新衣服那样扎眼,大概只会有几个无聊的同学讥笑几句。
穿戴整齐的莱昂纳尔再次来到位于巴黎歌剧院旁边、安坦街12号的公寓楼。
这一次他只略略说明了来意,门卫就侧过身、微微鞠躬:“欢迎光临,先生。管理员在一楼大厅的左侧,愿我今后还能为您服务!”
语气虔诚,仿佛从未见过莱昂纳尔——哪怕2个小时前他刚把莱昂纳尔挡在门外。
莱昂纳尔早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波澜地点了下头,径直找到了大楼的管理员要求看房。
管理员是个满头白发、眼神锐利的老头,留着一副巨大的、连着鬓角的八字胡,把嘴巴都完全挡住了,说起话来囫囫囵囵,像含着一口水。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莱昂纳尔:“我们的房子,二楼最贵,五楼最便宜,先生想要看哪一层?”
由于巴黎的建筑物还没有普及电梯,所以大多数住宅楼最贵的楼层都是二楼,拥有最高的天花板,和围着铁栏杆的突出式阳台。
从二楼往上租金逐层递减,到了六楼,则是仆人房、单间阁楼,通常是小女佣或学生租住,但即使这样,也需要40到50法郎每个月。
莱昂纳尔简单说了下自己能接受的租金价格和居住需求,管理员略一思考,就带着莱昂纳尔径直上到了五楼,然后从自己的腰上取下钥匙圈,打开了一间公寓的房门。
“这间公寓有两个卧室,还有一间小书房,厨房、起居室、客厅也是具备的,卫生间采用了直通式马桶。还有,这里——”管理员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内阳台的窗户。
莱昂纳尔来到窗边,正好看到不远处歌剧院金顶在雾气中闪光。
“这间公寓的地板刚刚打过蜡,所有的家具也是新的……租金盛惠90法郎每个月,额外再有每个月5法郎的自来水费用。
如果您需要包餐,送餐到房的价格是每个月80法郎;在一楼餐厅一起用餐的价格是每个月50法郎。”
在管理员絮絮叨叨的介绍里,莱昂纳尔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也对这间公寓比较满意,虽然楼层高,但是价格比自己心目中的还便宜了一些,并且胜在交通便利、家具也新,连煤气灯都有,不用自己额外添置。
结合第九区「奥斯曼大楼」的平均租金,管理员并没有胡乱报价,所以思考片刻后便决定先租下来,在支付了40法郎的定金之后,莱昂纳尔签下了一份为期一年租赁协议。
走出大楼,看看自己这一身的衣服,又回头看看这栋高耸的公寓大楼,他第一次感觉到命运在此悄然开始拐弯。
第35章 《颓废的都市》切入点
莱昂纳尔重新走进马丁太太的公寓时,迎接他的是所有人的恭维与敬畏。
佩蒂的母亲更是称呼他为“索雷尔老爷”。
“可悲的厚障壁啊……”莱昂纳尔心里嘀咕着,一面与马丁太太提了搬家的事。
马丁太太像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天,丝毫没有意外,而是冷着脸孔与莱昂纳尔结清了房租。
相比于其他人,她无需对莱昂纳尔那么敬畏。
毕竟在巴黎,像她这样拥有一整栋公寓出租的老寡妇,手里的钱不会少;30年来,她也见多了异乡客在这座欲望之都里的浮浮沉沉。
其中许多人发迹得比莱昂纳尔更快、更耀眼,但往往几年时间内,就会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讣告。
莱昂纳尔来巴黎上大学时,只带了两个箱子,里面是衣物、毛毯和书本;这次离开同样也只带走了这两个箱子,以及佩蒂生病前买的那些锅碗瓢盆。
他很快就收好了不多的行李,一些零碎的物品像烧了大半的蜡烛、薄得像纸片的肥皂,还有那个用来温烤食物的铁架,都留了下来。
重新下到一楼,公寓里做马夫的雅克·佩特,殷勤地凑上来:“索雷尔少……老爷,需要我为您送到新的住处吗?只要2法郎,我可以把您送到巴黎的任何地方。”
雅克·佩特驱使的是一辆一匹马拉动的小型马车,既可以装人,也可以装货;只不过那匹老马的屁股瘦得像两块瘪掉的面包,能不能把莱昂纳尔“送到巴黎的任何地方”实在存疑。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已经雇好马车了……”
话音刚落,大家就听到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然后是“铛铛”的铜铃声,一听就是那种至少要15法郎一天的好马车。
莱昂纳尔并没有依依不舍,只和佩蒂父母交代了两句,就拎着行李上了门外的「卡布里欧雷」马车,伴随着马蹄声消失在奥博坎普街。
马丁太太公寓里的租客们站在门口的檐廊下,议论许久才各自散去。
莱昂纳尔先去银行取了500法郎的现金,其中270法郎是新公寓2个月的押金和这个月的租金,还有50法郎是这个月的包餐费用;剩下的除了添置一些必需品,就是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费。
看着银行里的余额迅速从四位数变成三位数,莱昂纳尔一阵肉疼,真是不到巴黎不知道自己钱少。
好在自己手头还有一张1500法郎的汇票,理论上3个月以后才能兑现,但是如果真的缺钱,拿去市场上抛售,也能换取一笔现金。
加上银行储蓄账户里剩下的钱,还有每周《喧哗报》的专栏稿费,可以支撑他在巴黎过上像样的生活一到两年。
傍晚时分,莱昂纳尔就已经在安坦街12号的五楼居住下来。
管理员恩佐·罗伊在事无巨细地介绍了房间的每一处细节后,才将房门钥匙交给莱昂纳尔,并向他致意以后退出了房间。
莱昂纳尔这才放松地躺在了属于他的大床上,感受在马丁太太公寓的阁楼不曾享受过的柔软,忍不住开始畅想今后的生活。
但公寓的门不合时宜地被敲响了,莱昂纳尔连忙整理衣装,来到前厅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长相极其漂亮的男子,比身材已经颇为高大的莱昂纳尔还略高一些,头发和胡子都抹了蜡油,梳得极其整齐,光可鉴人。
一看到莱昂纳尔开门,他就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晚上好,邻居。我是卢西安·德·潘赛,住在505号房。”
莱昂纳尔的房间号502号,505号房在走廊尽头,按今天的话说就是“端头户”,是五楼的公寓里面积最大、房间最多,也是装修最好的一间。
莱昂纳尔一时半会弄不清对方的来意,但还是客气地还礼:“莱昂纳尔,莱昂纳尔·索雷尔,晚上好。”
卢西安的笑容依旧迷人:“今天来看房子也是你吧?我那时候正在你的隔壁,唔,503号房,听到动静了……要不是佩蒂特缠着我不放,我早就出来和你打招呼了!
你知道的,身陷情欲的女人的大腿,比巴士底狱的锁链还难摆脱……”
卢西安对着莱昂纳尔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起风流韵事来毫无顾忌,甚至还略带炫耀,也是让莱昂纳尔有些无语和尴尬。
但卢西安毫不在乎,兴高采烈地说:“能搬来一个像你一样的年轻人太好了。这座公寓里住的尽是一些无趣的商人和工程师、会计师,他们甚至不愿意去近在咫尺的歌剧院看一场我的演出——
哦,忘了介绍,我是一名演员,就在歌剧院工作,马上就能成为主演……”
莱昂纳尔在巴黎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自来熟的人,看着对方眉飞色舞的样子,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该如何打断对方。
不过好在楼梯口传来脚步声,随即一个气喘吁吁、年过半百的胖子出现在走廊上,卢西安立马转过身去,用同样夸张的语气打起了招呼:“哦,我尊敬的格林海特阁下,晚上好!愿上帝保佑您!”
胖子格林海特也连忙摘下帽子回礼:“晚上好,卢西安,感谢您的祝福,也愿上帝保佑您。”
他又简单与莱昂纳尔彼此招呼以后,就听见503号的房门打开了,一个甜腻的女声在房门里面响起:“亲爱的,欢迎回家!”
格林海特脸上绽放出了笑容,伸出双手往里走去,想必是要抱住那个迎接他的女人,还顺脚把门给踢上了。
卢西安转过头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由衷地赞叹道:“他们是这栋楼里的模范夫妻。格林海特是「施耐德电气」的销售,每年能赚5000法郎;
佩蒂特是个好女人,每天晚上都给丈夫烧好饭菜,唔,可口极了……”
莱昂纳尔真的很想问他,“可口极了”指的是佩蒂特做的饭菜还是佩蒂特。
卢西安忽然向他发出邀请:“你订了包餐了吗?现在时间刚好,我们可以去一楼的餐厅了。”
莱昂纳尔看着眼前的「社牛」卢西安,脑子里一个灵感迸发而出——
之前几天他都在为《颓废的都市》这部小说写一个好开头而感到苦恼;《金瓶梅》原作是从《水浒传》武松报仇切入的,放在法国肯定不行;而眼前这位放荡不羁、油嘴滑舌的歌剧院演员,不就是绝佳的故事切入点吗?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荣幸之至,潘赛先生。”
第36章 “新朋友”,凡尔纳
吃过晚饭,莱昂纳尔婉拒了卢西安带他在歌剧院附近逛一逛的提议,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新公寓,准备将刚刚得到的灵感变成文字。
这间公寓有一间小书房,只容得下一桌一椅,还竖着一个不大的书架,墙上有煤气灯,桌上则摆着烛台。
双重照明下,莱昂纳尔得到了与前世电灯接近的书写体验——当然,如果能把鹅毛笔和粗糙的毛边稿纸,换成键盘与屏幕就更好了……
《颓废的都市》要想赢得巴黎、法国,乃至欧洲读者的认可,绝不能只有情色描写的堆砌。
要知道这时候法国的读者群体已经不限于知识分子和市民阶层,而是随着教育的逐渐普及,扩大到了工人、农民,甚至乡村女性。
仅在巴黎,就有超过500家获得官方许可的公共阅读室,读者仅需要支付极低廉的价格就能在其中借阅报纸和小说;而在乡间,「流动图书馆」同样常见,可以给生活无趣的家庭主妇解闷。
《包法利夫人》中的主人公「爱玛」就是通过流动图书馆的书籍,产生了对浪漫爱情的遐想。
而现在,1879年,法国读者的口味日益刁钻,要想吸引他们购买,一定的文学性还是很有必要的。
同时要注意这个时代读者的特点:
许多20世纪,尤其是21世纪的年轻读者在阅读18、19世纪的小说时往往会抱怨,抱怨当时的文豪们在情节开始之前,往往要进行冗长的风景、民俗描写,尤其是巴尔扎克,可以在开篇连写好几页风土人情。
莱昂纳尔原先也不理解,但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却明白了——这个时代的读者没有丰富的影视、绘画来填充他们的大脑,如果没有足够的文字为他们营造情境,他们很难进入小说当中,阅读体验自然不佳。
中国的古代小说也有类似的现象,主角们每到一个新环境、每遇见一个新人物,都要来一段纤毫毕现的描写。
所以这并不是当时的作家没有意识到这些描写太冗长,而是迁就读者形成的一种特定风格。
但是,谁说要想让读者有代入感,开头就必须是环境描写?
莱昂纳尔思虑再三,在纸上写下了《颓废的都市》的第一段——
【里昂,这座城市咧开它的血盆大口,呼出的气像塞满了湿漉漉的墓穴苔藓和棺材上锈蚀铁钉,一股脑儿灌进路易斯·潘赛的肺里。深秋的夜晚,空气冷得钻心蚀骨,雨丝细密如针,扎在脸上,又顺着脖颈滑进早被冷汗浸透的昂贵衬衫领口。路易斯·潘赛,皇家歌剧院的“明日之星”,此刻正像一条被剥了皮的丧家之犬,蜷缩在圣让区一条狭窄、污秽、散发着浓烈尿臊和烂菜叶混合气味的巷弄深处。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墙,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扯得肺叶生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仿佛要把那柄寒光闪闪的佩剑——德·洛林伯爵那柄几乎吻上他喉咙的佩剑——从脑子里震出去。】
莱昂纳尔将今天刚刚认识的卢西安·德·潘赛的名字改成了「路易斯·潘赛」,毕竟在王权时代,名字里有“德”的贵族阶层,通常不会“沦落”到要去当歌剧演员。
而他为「路易斯·潘赛」安排的开场,则兼具悬念与紧迫感,同时将环境描写的重点从风土人情,变成了更容易代入感知的“气温”“气味”。
「逃难的皇家歌剧院“明日之星”」也足能吸引读者的关注,毕竟过往几乎没有作品是表现这个群体的。
他甚至还运用了一点网络小说“黄金三章”的技巧,尽量在开篇就设置悬念,让读者尽快进入情境当中——这在19世纪以及之前的欧洲小说当中,往往被认为是“大忌”。
至于说这位“明日之星”落难里昂的原因,莱昂纳尔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很快给出了答案——
【就在不到一周前,路易斯·潘赛的世界还是天鹅绒、水晶吊灯和甜腻的香水气息构成的……他享受着做这一切混乱中的焦点。他的声音,他的身段,他眼角眉梢流转的风情,足以让包厢里那些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们攥紧了扇骨,也让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爷们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直到他遇见了艾米莉。或者说,直到艾米莉遇见了他。艾米莉是德·洛林伯爵的新欢,一朵刚刚从外省移植到巴黎温室里的娇嫩玫瑰,带着初入浮华世界的懵懂与难以抑制的好奇。伯爵的包厢位置绝佳,正对着舞台中央。路易斯·潘赛能清晰地看到艾米莉那对深褐色的、小鹿般的眼睛,如何从一开始略带羞涩的闪躲,渐渐被他的歌声和表演点燃,变得灼热而大胆。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每一次扫过舞台,都精准地落在他身上。这无声的邀请,对一个以征服为乐的猎手而言,比任何一封措辞优美的情书都更有力量。
在某个演出结束后的午夜,后台通道的阴影里,她的裙摆擦过路易斯·潘赛的腿侧,留下玫瑰与麝香交织的、令人眩晕的气息。艾米莉塞给路易斯·潘赛一张散发着同样香气的便笺,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后面发生的一切,水到渠成,香艳旖旎。艾米莉在她的秘密小公寓里,像一朵在月光下盛放的夜来香,羞怯而热烈地为他打开了所有的花瓣,□□□□□□□□。她的肌肤在昏暗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低吟浅唱如同最动人的咏叹调,□□□□□□□□。
路易斯·潘赛沉溺其中,像饮下了最醇厚的波尔多佳酿,□□□□□□□□。他浑然忘却了这朵玫瑰,早已被标注了所有权——属于那个在宫廷里以暴躁和占有欲闻名的德·洛林伯爵。】
虽说《颓废的都市》要重视文学性,但是毕竟本质上还是一部刺激感官的情色小说。
莱昂纳尔没有准备把读者最想看的内容藏得太深——在看完精致、体面的正统文学描写后,他们的耐心最多只有两页,否则就会暴怒地去找书贩算账。
所以该给的还是得早给,才能勾着读者接着往下读。在莱昂纳尔的笔下,「路易斯·潘赛」因为睡了「德·洛林伯爵」的女人,被伯爵追杀,不得不逃到里昂躲藏起来。
正是在里昂,他遇见了整部小说的主人公「热拉尔·西蒙斯」。
「路易斯·潘赛」很快凭借自己的风流本事,成为了「热拉尔·西蒙斯」庄园里的一名颇受欢迎的“门客”,整部小说正是借助他的视角逐步展开。
莱昂纳尔一路写下去,直到深夜才熄灯入睡。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又到一楼吃过早餐——这也是他重生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次在吃“早餐”这个玩意儿。
“一日三餐”先从皇室和贵族开始,现在逐渐普及到了中产阶级。至于说占巴黎人口大多数的平民与贫民,想要吃上“早餐”,就得再等上几十年了。
吃完早餐,莱昂纳尔回到公寓,继续《颓废的都市》的写作。
没办法,虽然创作时限有四个月,但是书写效率实在不算高,这种小说又不好在课堂上开小差写,所以必须趁着周末能多写一点是一点。
不过吃过晚餐以后,莱昂纳尔并没有继续创作,而是提上早就准备好的煤气灯和十几法郎的现金,乘坐公共马车来到了十四区的「地狱街」。
此时天已经黑得像墨水,十四区大部分地方只有零星的路灯还亮着;狭长的「地狱街」更是一盏路灯都没有,只有夹着街道的墙上的窗户,透着灯光,勉强照亮了这条阴森恐怖的街道。
莱昂纳尔到的时候,阿尔贝·德·罗昂和他的跟班们也已经到了,手里同样拎着煤气灯。
看到“焕然一新”的莱昂纳尔,阿尔贝有些意外,忍不住就想出言讽刺,但是随即想到之前的遭遇,硬生生闭了嘴。
莱昂纳尔把煤气灯提高了一点,照了下阿尔贝等人,发现他的跟班了多了个陌生人:“哦,今天还有新人加入吗?”
阿尔贝看到莱昂纳尔注意到了新人,忽然挺了挺胸膛,颇为骄傲地说:“这是我的新朋友,来自「亚眠」。”
只听那个“新朋友”用一种懒洋洋的口气自我介绍道:“我叫米歇尔,米歇尔·让·皮埃尔·凡尔纳!”
第37章 莱昂纳尔去哪儿了?(求月票)
这个时代的法国很少有人用全名做自我介绍,就好像莱昂纳尔介绍自己的时候只会说“我叫莱昂纳尔·索雷尔”,而不是“我叫莱昂纳尔·约瑟夫·艾蒂安·索雷尔”。
不过这个姓氏倒引起了莱昂纳尔的注意,他有些好奇地问:“你和儒勒·凡尔纳先生是……?”
听到这个问题,这位米歇尔·凡尔纳没有回答,而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不过阿尔贝却得意洋洋地介绍起来:“米歇尔是凡尔纳先生的独生子,马上也会成为我们的同学。凡尔纳先生觉得我们索邦……”
米歇尔·凡尔纳出声打断了阿尔贝:“别再说那个钻进钱眼里去的老混蛋了!我根本不在乎他要我去什么地方!让我来巴黎,却只给我300法郎一个月,他就是想让我饿死在巴黎!”
莱昂纳尔:“……”300法郎在巴黎已经能养活一大家子,并且是住在不错的公寓里,有个布列塔尼省的女仆伺候了。
不过看样子儒勒·凡尔纳先生和他这位独子关系一般,一个月300法郎对普通人来说是巨款,但对他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儒勒·凡尔纳是藉由小仲马的关系,拜入大仲马的门下做了弟子,并且在这位“师父”的提携下成功进入文学圈的。
所以他的创作理念完全来自大仲马——在大仲马眼里,“什么是历史?就是给我挂小说的钉子啊!”——而在凡尔纳处,则可以总结为“什么是科学?就是给我挂小说的钉子啊!”
不管怎么说,他的写作是非常成功的,1863年他与著名的出版商「赫泽尔书局」签订了一份长达二十年的合约,只要每年向「赫泽尔书局」提供三本书,「赫泽尔书局」则向他提供每个月500法郎的报酬。
而这笔钱随着儒勒·凡尔纳名气与销量的日益高涨,也水涨船高,十倍于原合约。
到19世纪70年代,儒勒·凡尔纳小说的销量已经直追恩师大仲马,成为法国人民最热爱的小说家之一,当然也是最有钱的作家之一。
看来如何教育子女是古来名人共同的心头之痛?
莱昂纳尔心想你既然不是你爹,那也只是个纨绔二代而已,于是不再追问,而是直接对阿尔贝说:“你们准备好了吗?”
阿尔贝“嘿嘿”怪笑一声,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就走进了狭长的「地狱街」。
「地狱街」最早形成于13世纪,由菲利普·奥古斯特国王时代修筑的防御工事发展而来,历经多次战争、火灾,还扛过了1860年代的大规模土地征收,顽强地活到现在。
它也是巴黎少数还以木建筑为主的街道,不少楼栋的外墙都黑漆漆一片,灯光都照不亮,更加增添了压抑感。
巴黎爱玩闹的学生多半来过这里满足自己的“探险欲”,但是这么晚来所有人都是第一次。
一行人前后相衔,像一条发亮的蜈蚣一样穿行在「地狱街」,不少深夜在此做交易的人看到以后,要么用斗篷遮住自己的身影,要么压低帽檐、竖起领子。
走进巷子没多远,阿尔贝就在一处窗户下停了下来,他伸手敲了敲玻璃,窗户很快被打开了,伸出来一只苍白、干枯的手。
阿尔贝往这只手里塞了10个苏的硬币,顺便问:“我们想去‘下井’去看看。”
苍白、干枯的手收了回去,不一会儿递出来一张纸条,还伴随着一个沙哑、难辨男女的声音:“拿着纸条去109号,先慢敲两下门,隔几秒再快敲三下。”
得到指示的阿尔贝又领着众人向前走了几分钟,终于看到一个挂着「109」这个数字的窄门。
阿尔贝按照之前的提示敲门,很快窄门上的一个小窗打开了,阿尔贝将纸条递了进去;又过了大概半分钟,窄门才真正打开。
一个干瘦、矮小,长得像地精的男人抬头看了下阿尔贝、莱昂纳尔几人,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大学生?”
没等阿尔贝等人反应,他就侧过身:“进来吧,只要不是警察,随便你们是谁都行。”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跟在阿尔贝等人后面进了窄门。
没想到里面的空间倒不小,只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墙壁上点着煤气灯,虽然亮度一般,但已经不像外面那么阴森恐怖了。
“地精”伸出手:“‘下井’每个人2法郎;需要向导的话,每小时4法郎;‘井口’给你们开放1小时,1小时后没回来,就要等到下一位客人,或者额外再给每人2法郎;不要向导的话,迷路或者出现任何意外,概不负责。”
阿尔贝回头看了一眼莱昂纳尔,莱昂纳尔耸耸肩:“我无所谓,但这2法郎我反正不会掏。”
阿尔贝被噎了一下,只能无语转回向“地精”,掏出12个法郎递给对方:“我们不需要向导。”
“地精”接过钱,点点头,随即从房间一角拿过一根撬棍,在有缺口的地板边缘上一撬,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就出现了。
“地精”又拖过一架梯子,一边顺着洞口放了下去,一边交代:“下面只有三条主干地道,无论你们走出多远,只要沿着最宽的路,就一定能回到这里。
当然,如果遇上点别的什么,那我就没办法保证你们能不能回来了……”说完就开始阴恻恻的笑。
阿尔贝被笑得有点发毛,刚想说点什么,只见莱昂纳尔已经第一个沿着梯子往下爬,也只能闭上嘴,硬着头皮跟着往下爬去。
竖井的高度并不高,大概只有5米,很快就来到了底部,这里黑漆漆一片,除了手里的煤气灯,就没有一丝光亮。
墓穴内的空气瞬间攫住了他们。那不是地面上的凉意,而是一种粘稠、冰冷、带着陈年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甜腥的死寂。
阿尔贝最后一个脚触实地,梯子被上方“地精”迅速抽离,最后一丝来自地面的微弱光线被彻底吞噬,如同墓门在他们头顶轰然关闭。
绝对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像冰冷的油脂糊住了每个人的眼睛和口鼻,只剩下彼此因紧张而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竖井底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立无援。
“点亮!快!”阿尔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绝对黑暗中显得异常突兀。
其他人连忙把手上的煤气灯凑到一起,高高举起,这才照亮了周围的环境——他们站在一条拱顶低矮、仅容两人勉强并行的隧道入口。构成隧道墙壁和穹顶的,根本不是泥土或砖石,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人骨。
大腿骨像劈柴一样被整齐地码放成墙基;胫骨、腓骨、臂骨纵横交错地填充着空隙;而最令人头皮炸裂、灵魂战栗的,是那密密麻麻镶嵌在骨墙之上,如同地狱壁纸般的颅骨。
成千上万,无边无际。
阿尔贝和他的跟班们并不是第一次来地下墓穴,他们中有几个甚至就是这么被阿尔贝“收服”的。
但在夜里10点、私营竖井、没有向导……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喉结滚动的声音此时都显得异常刺耳。
忽然,米歇尔·凡尔纳的声音响了起来:“那,那个莱昂纳尔,去哪儿了?”
第38章 雨果来了!(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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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环顾四周,仔细数了下人头,发现莱昂纳尔确实不见了。
只有骷髅头空洞的眼窝深不见底,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仿佛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凝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有些颅骨微微倾斜,下颌骨张开,形成一个永恒凝固的、无声的尖叫。
有些骨头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灰白色霉斑,如同死者的汗液,在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他该不会被什么东西给带走了吧?”一个跟班的声音都在颤抖。
阿尔贝这时候也慌了,不管莱昂纳尔身份在他看来如何“卑微”,但是把一个同学弄丢在地下墓穴里,要是出了点什么事,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说不定会被扣上“谋杀”的帽子——毕竟他和莱昂纳尔的冲突有目共睹,他向莱昂纳尔提出来「老矿坑」许多人也听见了。
不过很快阿尔贝就发现了端倪,三条隧道中,靠左的一条传来有规律的轻微响动,像是人的脚步声;骨墙上依稀还有灯光摇曳的影子。
他松了口气,指了下左边的地道:“他大概先往前走了……可恶,我还没有讲规则呢!”
米歇尔·凡尔纳问:“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阿尔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走!我们跟上去看看他搞什么把戏?”
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加上众人也开始适应了这里阴森的环境,胆子也壮了一些,纷纷表示追上莱昂纳尔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阿尔贝咬着牙在前面带路,快步向着莱昂纳尔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们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淤泥,踩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叽”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某种不洁之物上。
拱顶不断有冰冷的水滴渗落,“嗒……嗒……嗒……”地敲打在颅骨上、肩头、煤气提灯玻璃罩上,声音在死寂的隧道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缓慢的倒计时,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隧道不断向前延伸,灯光能照到的尽头,只有更多、更深的骸骨墙壁,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光柱扫过,那些颅骨的眼窝似乎会瞬间吞噬光线,留下更深的阴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光线的边缘一闪而逝。
当然,这里的死寂并非绝对,在众人屏息的间隙,能隐约听到一种极其微弱、难以分辨来源的“沙沙”声,像是无数骨片在摩擦,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缓缓爬行。
“上帝啊……”队伍中有人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呻吟,声音在骸骨隧道中激起一阵诡异的回响,仿佛唤醒了沉睡的什么东西,引来远处黑暗中更深沉的寂静。
“闭嘴!”阿尔贝训斥道。
他们在地下逡行了快10分钟,不仅没有追上莱昂纳尔,连那点轻微的脚步声和依稀的灯光都不见了。
剩下的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摇晃的煤气灯光。
“他……他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米歇尔·凡尔纳此刻也不淡定了。他被父亲逼着来巴黎读书,凭借关系结识了阿尔贝等人,很快就混进了圈子。
今天听说阿尔贝他们要捉弄一个阿尔卑斯来的乡巴佬,便兴致冲冲地跟来了。
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局面,早知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骨厅”,中间有一根完全由头骨堆砌而成的骷髅柱,直抵顶部,四周还摆着几堆头骨“金字塔”。
阿尔贝伸手示意:“休息一下吧。”
跟班们松了口气,有人甚至忍不住瘫坐在地上。人在紧张的情况下,体力消耗得会特别快,在白天、马路上同样的距离,他们甚至连口大气都不用喘。
只有阿尔贝还强作镇定,举高手里的煤气提灯,光束颤抖着扫向前方;灯光尽头,一个拱形的岔路口像一张巨口般张开,里面是更加深邃、更加浓重的黑暗。
“该死的,莱昂纳尔到底去哪里了?难道刚刚只是我们的错觉?”
“要不我们喊一下吧?”
“你是傻子吗?喊出来别的什么东西怎么办?”
几人又陷入沉默当中,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刺骨,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
这时,前方隧道中亮起一盏灯火,一盏绿色的灯火,就像来自地狱深处、由撒旦亲手点燃的一样,幽幽照在几人惊恐万状的脸上。
随即是一把毫无感情、如同死人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们是在找我吗?”
紧接着绿色的灯火上方浮现出一张笑得极其诡异的人脸,由于光束是从下往上照亮的,所以脸上的棱角轮廓阴影格外浓重,在黑暗中格外阴沉、恐怖。
“你们,谁要跟我来?”
阿尔贝·德·罗昂、米歇尔·凡尔纳,以及几个跟班,此刻连呼吸都忘记了。
…………
十几秒钟后,远在两公里外,另一条私人坑道里,一群巴黎的神秘主义爱好者正在进行黑魔法实验,忽然听到了从遥远的隧道深处传来细微但是异常清晰的惨烈叫声,在仿佛地狱深处的魔鬼在咆哮。
而且连绵不绝、经久不散,在隧道狭窄的岩壁、骨墙上反复回响,形成一种奇特的共鸣效果,让周围的白骨都微微颤抖起来。
“成功了!成功了!”
“我们成功召唤到了魔鬼!”
“真的吗?快点快点,继续仪式!”
这群穿着黑色罩袍的人连忙跪在地上的六芒星前,一次又一次五体投地、拜俯下去,头触碰着冰冷的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
又是一个寒冷的星期一,不过由于已经是2月了,天气略微转暖了一些,同时在巴黎大街小巷里飘散的各种异味也浓郁了一些。
虽然初具规模的下水道系统已经让巴黎不再像100年前一样是个“粪都”;但是城市改造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巴黎人口规模扩大的速度。
所以巴黎的有钱人在夏天都会住在郊外的度假别墅里,比如左拉买下了梅塘别墅以后,只有冬天才会回到巴黎居住;或者干脆去南方以及意大利、西班牙度假。
莱昂纳尔照例坐着公共马车准时来到学校,只不过今天早上看不到阿尔贝从他的小马车上潇洒地跳下来的画面了。
刚到班级门口,就看到教务长杜恩先生破天荒地站在那里,见到自己以后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索雷尔先生,今天早上的课你先不用上了,加斯东·布瓦谢教授想要见一见你。”
莱昂纳尔略微一愣神,想到布瓦谢教授的身份,就知道可能是因为《老卫兵》的事,于是点点头,跟着杜恩离开了教学楼,来到学校的期刊编辑办公室。
打开门,只见大厅中央长长的会议桌边,已经坐满了,文学院里的教授,除了要上课的以外,似乎都来齐了。
莱昂纳尔一眼就看到了曾经教过自己的加斯东·布瓦谢教授,不过他并没有坐在会议桌尽头的主位上,而是坐在右边的第一个座位上。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蓄着浓密而整齐的白胡子,面庞宽大,额头高阔,眉毛浓密,眼神沉静而坚定。
他的轮廓因为渐长的年岁、长期的精神压力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打磨,线条更加粗犷,显得威严而有力量。
这个老人莱昂纳尔并不陌生,前世他看过他的全集,封面就是他的照片;这一世他的画像更是就挂在文学院的走廊里,与尼古拉·布瓦洛-德普雷奥、比埃尔·高乃依、让·拉辛、莫里哀、拉·封丹等人并列。
而他是唯一还活着的一个。
他就是「法兰西的良知」「法国最伟大的诗人」「浪漫主义最杰出的代表」——维克多·马里·雨果!
第39章 审问(求月票)
莱昂纳尔虽然震惊,但依旧按照礼节脱帽致敬。
他将帽子按在胸口,先向加斯东·布瓦谢微微鞠躬:“早上好,布瓦谢教授。”
然后是其他他认得出的、教过自己的教授。
最后才对坐在主位的维克多·雨果敬礼:“早上好,很荣幸能见到您,雨果先生!”
雨果向莱昂纳尔颔首回礼:“早上好,索雷尔先生。”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其实内心颇为不满,他没想到泰纳说的竟然不是一句气话,而是真把雨果请来了。
自从去年在首届「国际作家与艺术家大会」上致辞并担任荣誉主席之后,雨果便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
即使是文学界的同仁想要见到他,也多是去他在埃罗大道的住宅。
谁知道他今天竟然会早早地出现在索邦,并且在院长亨利·帕坦的带领下,直接来到了期刊的编辑办公室,提出希望看看今年参加「诗会」的学生作品。
而这时,加斯东·布瓦谢已经让教务长杜恩先生去教室把莱昂纳尔叫来,准备询问《老卫兵》的创作细节,以排除代笔的嫌疑。
维克多·雨果听说之后,“欣然”提出旁听这场询问;随即又有几位文学院的教授也来到编辑办公室,名义当然是拜会伟大的雨果。
本来只是小范围的一次内部问询调查,现在已经成为惊动全院的一件大事。
加斯东·布瓦谢可以无视伊波利特·泰纳,甚至可以无视亨利·帕坦,但是无法忽略维克多·雨果。
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不仅是个出色的作家,还是个嗅觉敏锐的政治家,善于用他富有煽动性的演讲和浪漫色彩的作品,掀起舆论的风暴。
虽然他已经老了,甚至所有人都觉得他马上就要死了——但谁又能肯定他心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呢?
今天他来到索邦,不正是某种信号吗?
一切都太巧合了,加斯东·布瓦谢巡视了一下在座的担任期刊编委的同事,想看出谁是“内鬼”,但最终也没有什么收获。
同时他也为这背后的博弈、算计感到头疼。
伊波利特·泰纳邀请雨果来品鉴学生的作品,固然是对亨利·帕坦院长想要“保送”莱昂纳尔感到不满。
但老滑头亨利·帕坦却将计就计,直接将雨果请到了莱昂纳尔的问询现场,无形中给了加斯东·布瓦谢极大的压力——问询中出现纰漏,丢的是教授们的脸;坐实《老卫兵》是代笔之作,莱昂纳尔自然永无出头之日。
无论哪种结果,最后都是索邦颜面尽失。
唯一皆大欢喜的可能性就是,加斯东·布瓦谢和其他教授问得“体面”,莱昂纳尔答得“从容”,证实《老卫兵》是莱昂纳尔亲笔所作。
加斯东·布瓦谢内心百转千回,表情上却不动声色,对莱昂纳尔说:“雨果先生能在现场聆听一个作者对自己作品的阐述,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荣誉。
你今年的投稿《老卫兵》十分出色,远远超越了索邦普通学生的水平,也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希望了解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这篇杰作的。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你需要再看一遍自己的作品,然后再开始吗?”
莱昂纳尔终于知道了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写得不好你们不要,写得好了你们又怀疑,做索邦的学生真是太难了。
不过他并没有一丝惧怕,而是自信、沉稳地对眼前这一座德高望重的学者、教授,以及份量最重的雨果点点头:“《老卫兵》是我一个词一个词写下来的,不需要再看一遍。
布瓦谢教授,我可以马上开始。”
加斯东·布瓦谢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否是代笔,莱昂纳尔的态度就表明了他对《老卫兵》足够熟悉。
他示意莱昂纳尔坐到专门为他准备的一张空椅子上,并且仍然提供了一份《老卫兵》的誊写稿。
谁知道莱昂纳尔却拒绝了这份誊写稿:“还是把它给没有稿件的教授吧,我不需要。”
他的态度让现场的教授们议论纷纷,索邦里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弟多了去了;但是这种淡定、从容中又带着傲气的平民子弟却从未见过。
就连雨果都忍不住流露出欣赏的神色,转头和旁边的保罗·雅内低声交流了一句什么,后者还轻笑了一下。
等房间的空气重新安静下来,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站起身来,一路踱步到莱昂纳尔身边,就像是平常上课时向学生提问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我们先从你的文学立场开始聊吧——要知道,从事任何写作活动的时候,都难免受到我们信奉的理念左右。
那么你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吗?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或者,你要告诉我们你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最后一个问题让现场看过《老卫兵》的教授都笑了起来,就连雨果的白胡子都掀动了两下。
「现实主义文学」流行于18世纪末到19世纪前中期,提倡“真实地表现客观事实”,还原人们所熟知事物的本来面貌,尽量客观地描写日常生活中平凡普通的活动和经历。
司汤达的《红与黑》,以及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都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品。
而「自然主义文学」则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发展到极致,蜕变而出的产物。
它吸收了19世纪生物学、遗传学等科学理论的成果,认为生理上的病态遗传决定了一切人的心理和行为,是一种追求纯粹的客观性和真实性、从生理学和遗传学角度去理解人的行动的创作理念。
在1850年后,随着福楼拜、左拉等人陆续登上文学舞台,「自然主义」大行其道,成为法国文坛的主流。
在1879年的语境下,说《老卫兵》是「自然主义」或者「现实主义」都没问题,「浪漫主义」就完全是一种幽默了。
就连雨果自己都得承认,浪漫主义在欧洲基本死透了。
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拒绝被某一种理念定义自己的写作,但是非要给《老卫兵》这个具体的作品打上一个标签的话,我觉得是「现实主义」。”
莱昂纳尔的回答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要知道如今的法国文坛,给自己戴上一顶某个文学流派的帽子是一种混进圈子的捷径,尤其是在这样备受瞩目的环境中,亲口说出自己的思想倾向,很容易就会传遍巴黎。
比如在每周二晚上举行的「沙尔庞捷自然主义者沙龙」,就是一群「自然主义作家」的聚会,并且是由极具影响力的出版商沙尔庞捷先生组织的,普通作家挤破头都进不去。
莱昂纳尔这个回答实在有点“恃才傲物”。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忽然俯下身,盯着莱昂纳尔的眼睛:“你说《老卫兵》是现实主义——可是你的叙述视角近乎冷酷。
一个酒馆小伙计,目睹一位昔日帝国英雄的沉沦与毁灭,却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种麻木的‘快活’。
这种笔法,在当今法国文坛——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当中——都极为罕见。
左拉先生的作品也写苦难,但叙述者饱含愤怒或同情。请问,你为何选择这样一种‘非人性化’的视角?
这是否意味着你对笔下的人物——那位可怜的老卫兵——缺乏基本的怜悯?这是否违背了文学应有的人道主义精神?”
第40章 这一答五十年的功力,你们接的住吗?
如果是20世纪或者21世纪的作家听到这个问题,一定会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忍不住笑出来。
一个作家对笔下的角色“怜悯”与否,以及从其中推断其是否具有“人道主义精神”,这在后世的作家眼里看来这种质疑简直是天方夜谭、荒谬至极。
但是在19世纪,从对作品的道德取向批判,延伸到对作者本人的道德观批判,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被认为“道德败坏”的作家,是会被法庭起诉,轻者会罚款,严重的甚至要坐牢的。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出版以后,因为“有伤风化”的罪名,被法庭处以三百法郎的罚款,并勒令从诗集中删除六首主要的诗,当时的法国文坛只有极少数人站在波德莱尔这边。
莫泊桑也惹上过类似的官司——他曾经在《现代与自然主义者杂志》上发表诗歌《一位少女》,内容大概是:
【我在寻找,在故事里寻找……/我在寻找一位少女。/一位也许身体尚自由,但灵魂已被束缚的少女,/被誓言、诺言或口头承诺所系。/一位高贵的少女,受过良好教育,骄傲、自尊……/一个男人能对她说:“你是我的!”的那种少女。】
通篇没有语涉猥亵,但还是被埃塘泊法庭认为该诗有伤风化,准备将莫泊桑送上了被告席。
后来经过老师福楼拜的斡旋,以及一众作家动用人脉和舆论,才让他免受牢狱之灾。
所以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的质问其实颇为尖锐,算是直接切入了《老卫兵》这篇小说的核心。
莱昂纳尔当然不可以直白地将20世纪才有的那些文学理论照搬过来,什么“旁观者”“消息体”“作者已死”,那只会激怒眼前这些19世纪的学者,让他们判定自己是个狂徒。
莱昂纳尔没有回避与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的对视,然后也站起身来,开口回答:“尊敬的布瓦谢教授,感谢您对视角的关注。但恰恰相反,我认为这种‘小伙计’的视角,是通向最深切怜悯的路径。
怜悯,布瓦谢教授,并非总以泪水或呐喊的形式出现,有时,它隐藏在一种被社会氛围所塑造的‘无知’之下。”
这句话引起了一小阵议论,雨果显然也被这句精辟的陈述惊讶到了。
他刚刚也看完了《老卫兵》,对如此杰作是否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所写同样产生了疑惑。
但是莱昂纳尔这句话就让他相信了大半。
莱昂纳尔年轻、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这座古老建筑穹顶高耸的厅堂之中:“小伙计,也就是小说中的‘我’并非天生冷漠,他是那个酒馆世界、那个等级森严社会的产物。
他的麻木,折射的是社会的普遍冷漠。所以我要让他‘看见’而不‘理解’,‘记录’而不‘评判’。
只有这样,读者才能自己去填补那巨大的情感空白——去感受那看似‘冷酷’的叙述之下,老卫兵尊严被一次次践踏的无声嘶喊,以及看客们笑声中的残忍。”
“看客?”这个词语莱昂纳尔说出来后,立刻引起了关注,就连渊博的加斯东·布瓦谢教授都愣了一下神,开始下意识思索这个词汇的内涵。
一时间,他竟然在恢宏的法国文学世界,甚至整个欧洲文学世界里,都找不到更准确或者更深刻的对应作品与形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看客」就不存在——相反,“他们”普遍存在于法国人当中,“他们”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对生活中的悲剧冷眼旁观、冷漠麻木的态度。
法国或者其他欧洲国家的作家多数都沉浸在宏大叙事当中,从来没有将这种人搬上文学舞台。
莱昂纳尔却在他的《老卫兵》中做到了——此刻,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对莱昂纳尔的怀疑已经基本消除。
如果不是作品的创作者,根本无法把这个问题答到如此圆满的程度。
但莱昂纳尔的回答并没有结束:“这种‘非人性化’的呈现,本身就是对吞噬人性、遗忘英雄的社会的最大控诉。
我所怜悯的对象,不仅是老卫兵,更是那让小说中的‘我’变得麻木的、源于整个社会的精神荒漠。
文学的人道主义,难道不是更应该揭示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残酷,而非仅仅提供一个廉价的、煽情的同情者视角吗?”
“集体无意识?”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再次陷入到对这个词汇的思索当中,觉得自己脑浆都要沸腾了。
然后他就发现这个词汇和「看客」一样,极其精确地从心理层面描摹了人在社会环境中,不加思索跟随大众表达情绪的行为。
这同样也是法国或者欧洲文学过去未曾涉及到的领域——「自然主义」将人的一切心理、行为的动机都归于遗传病的影响,左拉甚至要写一部《卢贡·马卡尔家族》来诠释这种理念。
某种程度上,包括加斯东·布瓦谢、伊波利特·泰纳在内,大部分索邦的教授都是「自然主义」的信徒。
这与1871年普法战争,法国大败以后社会的整体反思有关——法国人普遍认为战败是因为法兰西的社会文化不够讲“科学”,太过于“感性”,太崇尚“艺术”。
简单讲,就是嫌法国“文科生”太多!
所以法国社会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讲科学、懂理工”运动,许多大名鼎鼎的文学家、艺术家,都被驱逐出了大学校园,索邦甚至一度考虑要不要关闭文学院。
在这种氛围下,无论是文学、绘画还是音乐,都开始寻找自己的“科学依据”,基于病理学、遗传学、心理学的「自然主义」就成了大家的救命稻草。
但是莱昂纳尔嘴里一个「集体无意识」,却像是有魔力一般,轻轻晃动了一下加斯东·布瓦谢和在座其他教授心里的「自然主义」高塔。
《老卫兵》的篇幅太精炼、简短,还不足以让他们充分领教「看客」「集体无意识」一表一里的深刻,却已经让他们内心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仅仅是一个问题的攻防,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就觉得这场问询,不再是对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考验,而成了这个年轻人跃上历史舞台的契机。
莱昂纳尔内心也在暗笑,鲁迅先生的「看客」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都是他精心筛选过的名词,诞生于20世纪早期。
这些19世纪晚期的学者们即使无法精确理解其内涵,却能感受它们的冲击力。
这一答,就蕴含了文学和心理学五十年发展的功力,你们接的住吗?
就在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之际,坐在雨果左边的保罗·雅内教授开口了:“索雷尔先生,你是我见过最善于营造‘新词’的年轻人。
但让我们谈谈结构。这篇小说几乎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情节’。它由一系列碎片化的场景组成:老卫兵出场,被嘲笑,与孩子互动,谈论过去,最后悲惨地断腿,无声的死去。
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爆发点,没有戏剧性的高潮,似乎缺乏小说的张力。你如何解释这种似乎违背了亚里士多德以来戏剧性原则的叙事方式?
它是否只是一种技巧上的懒惰或实验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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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最恶毒的一问
听到保罗·雅内的质问,莱昂纳尔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个问题属于典型的“技术性问题”,不涉及到对作品与作家的道德审判。
莱昂纳尔索性也不重新坐回座位,而是面向教授们与雨果矗立着,用一种轻快的语调回答了问题:“雅内教授,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无疑是伟大的基石。
但小说,尤其是反应现代生活的小说,其‘情节’的张力是否只能存在于激烈的外部冲突?”
其实在19世纪中叶,欧洲小说就已经出现了淡化情节的倾向,尤其是「浪漫主义」被大部分一流作家普遍摒弃以后,文学观念从“故事为王”逐渐转向“人物为本”、“环境决定论”与“心理剖析”。
像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虽然核心情节是“婚外恋”,但在叙述上非常平淡,甚至有些“反高潮”。
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中的爱情并无跌宕起伏,主角拉夫列茨基和丽莎的情感故事最后甚至未成正果。
保罗·雅内的提问不是质疑,更像是给莱昂纳尔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
莱昂纳尔当然不会放过:“老卫兵的生命,其悲剧性不在于一次戏剧性的决斗或阴谋,而在于日复一日的、缓慢的‘凌迟’——
哦,这是一种源自遥远东方的古老刑法,行刑者会用小刀将受刑者的皮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最多要割上三千刀,持续三天时间。
而在整个过程中,受刑者都是清醒的,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正一寸一寸走向支离破碎……”
莱昂纳尔的话没有说完,现场就有教授发出了低声的干呕。
对于法国人来说,已经习惯了断头台上的干脆利落,中世纪那些与“凌迟”相似的刑法早已经成为尘封的记忆,莱昂纳尔的解释唤醒了他们内心的恐惧。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提醒:“好了,关于‘凌迟’我们已经了解了,继续说‘老卫兵’吧。”
莱昂纳尔识趣地回到了主题:“对老卫兵来说,‘凌迟’就是尊严的消磨、记忆的褪色,还有被法国——那个被他热爱了一生、奉献了一生的法兰西——一点点抛弃的过程。
那些‘碎片化’的场景——每一次哄笑,每一次关于‘战利品’的争辩,每一次试图教会小伙计处理猎物——甚至他排出9个苏硬币的动作,都是割在他灵魂上一刀。”
莱昂纳尔的话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身为社会上流阶层的索邦教授们,大多出身经济状况良好的家庭,每年领着至少8000法郎的薪酬,每晚出没于贵族、富商的沙龙,有至少一处消暑的别墅,也至少养着一个情人……
他们或许对底层人民抱有很深切的同情,了解穷人过的日子,甚至会为他们的权利在报纸上或者国会中高声疾呼。
但他们不能体会像“老卫兵”这样深陷泥潭,最终在沉默中毁灭的流逝过程。
“有意思,我刚刚只是觉得《老卫兵》是一篇出色的作品,但没有想到经过你的解释以后,它竟然还能挖掘出更深的内涵。”一个留着大八字胡子、下颌也被浓密的短须覆盖的中年人说话了。
他脸颊清瘦、目光深邃,有一种优雅而含蓄的气质。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道:“马拉美先生,这是我们索邦内部的问询会,您可以旁听,但是……”
“我不参与评断,但这位叫做莱昂纳尔的同学对《老卫兵》的阐述让我心动了,可以允许我接着他的话,多说两句吗?”马拉美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与淡淡的戏谑。
加斯东·布瓦谢看了一眼这位以《牧神的午后》轰动法国文坛的诗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请吧,斯特凡·马拉美先生。”
斯特凡·马拉美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我本来只是来找巴舍拉尔聊天的,没想到看到了这么一场‘大戏’——你刚刚说的‘凌迟’很有意思,虽然它非常可怕。
但是‘老卫兵’的灵魂确实在小说里每一个他出现的场景里被人们的言语、神情、态度,一刀又一刀地割着。上帝啊,这太残忍了。
它们叠加、累积,最终导向那个在寒冬里、在泥地上,用手‘走’来的身影——先生们,这就是最大的高潮,一种静默的、累积性的毁灭。
这种结构的‘平淡’,恰恰是为了匹配生活本身残酷的‘平庸性’!小说的张力,并非消失,而是内化、弥漫在每一个看似寻常的瞬间!
这不是实验的失败,亲爱的保罗,而是对‘情节’本质的一种拓展——捕捉生命在时间流逝中无声溃败的韵律!”
斯特凡·马拉美说到最后,不仅语句越发像诗歌,声音也越发抑扬顿挫,仿佛是在朗诵。
说完以后,他又像是失去的力气一般,瘫回到座椅里,一脸表达欲得到满足的笑容。
包括莱昂纳尔在内的所有人:“……”
让诗人发言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咳嗽了一下,接着问道:“大家还有其他问题吗?”
教授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少见的、不蓄须的教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索雷尔先生,你描绘的阿尔卑斯小镇酒馆氛围非常‘真实’,老卫兵的细节也栩栩如生。
然而,根据我们的了解,你虽然是阿尔卑斯人,但你父亲的工作不会让你沦落到小酒馆当伙计——既然你能通过中学会考来到索邦,相信也没时间到小酒馆里借酒浇愁。
请问,你是如何获得如此精准、尤其是关于底层劳工的行为细节的知识?这种‘真实感’从何而来?是道听途说?还是……丰富的想象力?或是借鉴了某些我们未曾读过的、更底层作者的观察?”
莱昂纳尔闻言抬头仔细看了对方一眼,只见这个教授大概五十多岁,肥胖的脸上挂着傲慢的笑容,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轻视。
这个问题才是今晚所有质疑中最尖锐,也是最恶毒的一个,它指向了一个难以自证的方向。
莱昂纳尔只在索邦偶尔见过此人,却没有上过他的课,于是问了一句:“请问您是?”
胖子昂了昂脑袋:“埃内斯特·勒南,如果你明年还在索邦的话,就会上到我的课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勒南教授,您的问题实在太精彩了!”
埃内斯特·勒南一愣,没想到莱昂纳尔竟然会夸自己。
但莱昂纳尔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让他红温了:“您认为人的见识难以超越出身的局限,就像人的胸怀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加宽厚一样,是吗?”
第42章 这是整个法兰西欠下的债!(求月票!)
埃内斯特·勒南愤怒地站了起来,指着莱昂纳尔,声音都颤抖了:“你这只下水道的老鼠,阿尔卑斯的乡巴佬……你怎么敢……怎么敢……”
加斯东·布瓦谢眼见得他要说出一些让索邦在雨果面前丢脸的话,连忙打断:“勒南教授,注意您的风度!先听莱昂纳尔把话说完。”
随即又转头向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请不要忘记礼貌!”
他也十分头疼。一百年来,法国在王权与共和之间徘徊多次,许多观念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的。
埃内斯特·勒南绝对是个一流的中东语言学家、实证主义哲学家和出色的作家,但同时也是个希望波旁王朝复辟的顽固分子。
可能只有等这一代人都死光了,甚至连他们的下一代也死光了,这种思想才会从法兰西的土地上根除。
莱昂纳尔向加斯东·布瓦谢微微点头:“好的,布瓦谢教授。我现在就来告诉勒南教授这个问题的答案——”
莱昂纳尔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放置他座椅的区域,来到了房间的中央,正对着会议桌,用一种更为冰冷的语调开始了自己的回答:
“勒南教授,您问到了观察。是的,我在阿尔卑斯确实是个窝在书房里的‘书呆子’。但我来到了巴黎,然后住到了十一区,那个您可能永远不会踏足的十一区。
十一区里那些廉价小酒馆、工人咖啡馆,不就是我的‘雪绒花酒馆’吗?我曾在课余,为了节省开支,也在更便宜、更嘈杂的小馆子吃饭。
我观察那些工人、学徒、潦倒的艺术家。我看他们如何用仅有的几个铜币买酒,如何仔细地盯着老板倒酒,如何为一碟廉价小菜争论。
他们的谨慎、他们的困窘、他们对最微小权利的捍卫——这点上,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在阿尔卑斯,并无不同——当然,您也永远不会踏足这些小酒馆。”
连续两个“你永远不会踏足”,把埃内斯特·勒南说得满脸通红,却无法反驳。
他出身优渥,虽然不是贵族家庭,父亲却曾经担任过路易十八的宫廷官,一生都居住在巴黎第一区的独立住宅里,自然不会去莱昂纳尔口中的廉价小酒馆和咖啡馆。
莱昂纳尔的陈述并没有结束,而是越来越严厉:“至于老卫兵……这几十年来,巴黎的街头,那些穿着褪色旧军装、胸前别着「圣赫勒拿岛勋章」、在寒风中售卖火柴或小玩意的老人,难道还少吗?
如果您在过往的岁月里,肯挪动尊贵的步伐去到卢森堡公园,就会看到掉了漆的长椅上,躺着一个喃喃讲述耶拿炮声的老人。
从巴黎到阿尔卑斯,这样的老人曾经比比皆是,他们就是我心中‘老卫兵’的种子。文学的真实,教授,并非仅靠双脚丈量每一寸土地!更在于心灵的洞察力!
那些‘短褂帮’的细节,我可以马上领着各位去看;而老卫兵的灵魂,则已经在您永远不会注视到的角落里呻吟、凋亡殆尽。”
莱昂纳尔目光灼灼,刺得埃内斯特·勒南不敢与他对视。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想象力?它负责将我的这些观察熔铸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整体——老卫兵!借鉴?不,教授,这是生活给予我的馈赠,加上一个写作者应有的眼睛和心灵。”
埃内斯特·勒南闻言也沉默了,莱昂纳尔说的确实是一个他从不曾涉足过的领域。
他无法否认莱昂纳尔说的这些是存在的,但他同样无法容忍一个卑微的平民子弟竟然敢这样冒犯自己。
埃内斯特·勒南很快就找到了莱昂纳尔话语中的“破绽”,冷笑起来:“说的好听,索雷尔先生。但是你笔下的老卫兵反复强调的‘近卫军的荣誉’和‘皇帝万岁’的口号,以及他坚持穿着的破旧军装。
别忘了,现在的法兰西是共和国!你写这样一个沉溺于过去荣光、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人物,让他成为悲剧的主角——哦,天哪,你原来是个「波拿巴主义」同情者?或者,你对共和的现状不满?”
这个问题一出口,教授们立刻就乱作一团,保罗·雅内甚至直接站了起来:“这不在今天问询的范围内,莱昂纳尔你可以不用回答。”
就连雨果都皱起了眉头。
在共和制基本稳固的今天,政治立场对功成名就者来说其实影响不大——就像埃内斯特·勒南是个公开的波旁王朝支持者,但凭借学问仍然可以在学界立足。
但是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就是攸关前途的大事了。人人都有鲜明标签的时代,你一旦贴错了,就意味着被主流放逐。
加斯东·布瓦谢也说:“政治立场与本次问询的主题无关,莱昂纳尔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埃内斯特·勒南“呵呵”一声坐了下来——他其实并不在乎莱昂纳尔回不回答这个问题,某种意义上,莱昂纳尔不回答更好。
这样他就能在众人的心目中种下一颗“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波拿巴主义者」「反对共和制」”的种子。
没想到莱昂纳尔却淡定地拒绝了保罗·雅内与加斯东·布瓦谢的好意:“感谢二位,但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
他环视了一圈现场的索邦教授以及维克多·雨果,然后才开口:“布瓦谢教授,雨果先生,各位教授。老卫兵所坚守的,并非某个具体的政治制度——无论是帝国还是王国。
他坚守的,是一种‘被承诺的荣誉’和‘被背叛的忠诚’。他代表的是所有被宏大历史叙事所利用、所消耗、最后又被无情抛弃的个体生命。”
莱昂纳尔的语调变得深沉,又带着一种悲剧意味的激昂,仿佛化身成了那个“老卫兵”,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滑铁卢之后,波旁王朝抛弃了他;帝国复辟的闹剧也与他无关;现在的共和国,他又能指望什么?
他的军装,是他仅存的、确认自我身份的证据;他的口号,是维系他精神不彻底崩溃的微弱烛火。
我写他的固执,写他与时代的脱节,写他的悲剧,绝非为了唤起对旧制度的怀念,而是为了提出一个诘问——
当一个政权、一场运动、一个时代落幕时,那些曾为其燃烧生命、付出忠诚的普通人,他们的尊严何在?他们的归宿何在?社会是否有责任记住他们,而非仅仅嘲笑或遗忘?
这无关波拿巴主义或共和主义,勒南教授,这是关于人的尊严,关于历史的债务,关于任何时代、任何制度下都可能发生的,对渺小个体的牺牲与遗忘。
老卫兵的悲剧,是我想表达的对所有‘用过即弃’的个体命运的哀悼。这种哀悼,正是我从我们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的‘自由、平等、博爱’精神中,所听到的一种回响。
尊敬的埃内斯特·勒南教授,这种回响,你没有听到过吗?”
埃内斯特·勒南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霍然从座位里站起来,拿过自己的手杖,一声不吭离开了编辑办公室。
随着“砰”的关门声消散在空气里,索邦的期刊编辑办公室里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只有壁炉里的劈柴偶尔发出一声被烈焰撕开身躯的爆响。
莱昂纳尔也没有坐下,而是依旧昂然站立。
两个月以来,因为经济的困窘、家庭的变故、阶层的落差……带给他的压抑与愤怒,终于在此刻,藉由这场问询会,藉由埃内斯特·勒南的恶毒问题,彻底地宣泄了出来。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有人一下、一下、一下地慢慢鼓起了掌。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掌声的主人,正是坐在会议桌主位的维克多·雨果,只见他深邃的灰色眼眸中隐隐有水光闪动,苍老、刻满皱纹的双手缓慢而有力地合击着,掌声沉闷,但响彻穹顶。
“……债务。历史的债务。索雷尔先生,你用了这个词。是的,社会欠着债。欠着那些被遗忘的、被碾碎的、被剥夺了声音的人的债。”
雨果站了起来,魁梧但已经开始佝偻的躯体带起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身前的整张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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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巴黎艺术世界的入场券
“诸位教授,年轻的索雷尔先生——
债务!一个比任何王冠、任何法典、任何银行账目都更沉重、更不容逃避的词!历史是什么?它不仅仅是皇帝与贵族们的丰碑、战役的号角、条约的墨迹!
它更是由那些被时代的战车碾过、被宏大的口号煽动、被许诺的荣光蛊惑,最终却被弃之如敝履的沉默的骸骨铺就的道路!
看看这位‘老卫兵’吧!他曾是皇帝麾下的雄狮,在奥斯特里茨的阳光下为法兰西的鹰旗而战!他的胸膛曾为‘皇帝万岁’的呼喊而燃烧!
可当帝国倾覆,当王旗变幻,当新的时代昂首阔步……他得到了什么?是遗忘!是贫困!是酒馆里的哄笑!是秘密警察如影随形的目光!
最终……是像一条断了腿的老狗,在寒冬的泥泞中用双手爬行!”
雨果仿佛年轻了20多岁,回到了他荣光的岁月——当拿破仑三世复辟之后,他发表了最后一次演讲,然后毅然开始流亡之旅,整整20年后才回到法国。
此刻他就像一头苍老的雄狮,虽然须发皆白,但仍然威严如山。
雨果紧紧盯着莱昂纳尔,语气变得沉重而感慨:“《老卫兵》的伟大,正源于索雷尔先生的洞见,就在于他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尘埃中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尊严之光。
索雷尔先生,你笔下的那个酒馆小伙计,他并非天生冷漠,他是这遗忘的产物与共谋!他的麻木,正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一种对历史债务的集体逃避!”
莱昂纳尔对着雨果的注视微微欠身颔首,表示谢意和敬意。
雨果也离开了他的座位,在这个原来属于索邦神学院抄写室的房间里踱起步来,在彩色玻璃窗上的圣像的注视下,声如大钟、余音回荡:
“法兰西病了——一种对苦难的习以为常、对不义的视而不见、对牺牲者的心安理得的病。
《老卫兵》是一把插入时代的病体的利刃。它提醒我们,一个只懂得前进却不懂得回望的民族,一个只会歌颂胜利者却耻于拥抱失败者的共和国,是跛足的,是残缺的!
真正的进步,必须建立在对牺牲者的记忆与对最卑微者尊严的捍卫之上!
先生们,请记住这债务。唯有记住,我们才配拥有未来!”
雨果说完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与莱昂纳尔握了一下手后,离开了编辑办公室。
房间里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雨果的话语,如同来自灵魂深渊的怒吼,在每个听众的灵魂中激荡回响。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知道,任何关于技巧或代笔的争论,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老卫兵》的归属权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否则就是对整个索邦文学院以及维克多·雨果的羞辱。
但他仍然要把最后的流程走完:“各位,大家还对莱昂纳尔创作了《老卫兵》这篇小说有任何疑问吗?”
礼貌性地停顿数秒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宣布结果:“那好,问询会至此结束!祝贺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证明了自己的才华与信誉。”
随即又转向莱昂纳尔:“你今天的表现很出色……嗯,关于「看客」和「集体无意识」,有时间你可以详细说说看,我相信这里不止一个人感兴趣。
好了,你可以回去上课了。”
莱昂纳尔如释重负,先向加斯东·布瓦谢教授行了一个礼,又向着会议桌上的所有人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候斯特凡·马拉美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嘿,莱昂纳尔,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每个星期二晚上,第八区「罗马街」112号,我有一个小小的沙龙,你随时可以来参加。”
马拉美的话引起了现场一阵骚动。作为法国当今最炙手可热的诗人,马拉美邀请莱昂纳尔参加自己的沙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莱昂纳尔闻言,重新转身:“感谢您,马拉美先生,这是我的荣幸!”随即才离开了编辑办公室。
回教室的路上,脱离了那些教授们的注视,莱昂纳尔才在心中小小雀跃了一下,不仅是为了雨果对自己的认同,也是为了马拉美的邀请。
那可是「马拉美的星期二」啊!
19世纪末法国最富盛名的文化艺术沙龙之一,参与者不仅有保罗·魏尔伦、阿蒂尔·兰波这样的诗人,还有其他艺术家。
比如音乐家德彪西,画家莫奈、高更,以及雕塑家罗丹,都是「马拉美的星期二」的座上宾。
这也是一张入场券,意味着巴黎的艺术世界开始接纳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新人——不过他正式加入这场沙龙还需要略略等待,不能明晚就兴冲冲地上门去……
回到教室,泰纳教授仍在授课,他看到莱昂纳尔以后并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而是轻轻一挥手,就让莱昂纳尔进来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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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莱昂纳尔生活波澜不惊。白天在索邦上课,晚上窝在安坦街12号的新公寓里写《颓废的都市》。
由于省去了前10回与《水浒传》相关联的情节,所以推进的速度不慢,仅仅一个多星期莱昂纳尔就推进了大概五分之一,围绕着「热拉尔·西蒙斯」这个主人公构建的淫靡、奢华、腐败的世界观也逐渐成型
【热拉尔·西蒙斯的府邸,像一头在奢靡泥沼里打滚的巨兽,日夜吞吐着欲望的气息。……西蒙斯被人群簇拥着,像一头闯入天鹅群的公牛,粗壮,精力旺盛,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粗鲁的得意。他穿着过分华丽以至于显得有些俗气的天鹅绒外套,手指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在烛光下晃眼。他当时正唾沫横飞地谈论着他在里昂新购置的、据说规模堪比小凡尔赛宫的府邸,吹嘘着他在殖民地贸易中攫取的惊人利润,还有他如何用金路易铺路,最终敲开了王室的大门,获得了令人眼红的包税权。……
“金子,亲爱的朋友们!”我记得他当时举起一杯深红色的葡萄酒,声音洪亮得盖过了乐队的演奏,脸上泛着酒气和自得的油光,“金子就是最动听的音乐,最强大的权力!它能买到一切!”他那双充满欲望的小眼睛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占有欲。……】
紧接着便是几段他与情妇缠绵的戏码,但是莱昂纳尔在这里留了个心眼——就像给加里布埃尔看的那一段一样,他把最关键的内容用“□□□(此处删去XX行)”代替。
而“□□□”他则写在另外的稿纸上……
到了星期五,文学院的课堂上终于出了点新鲜事——好几天都没有露脸的阿尔贝·德·罗昂,以及他的那些跟班们,竟然都来上课了。
只不过的他比过去更加苍白,仿佛刚生了一场大病。
他的那些跟班也没有了以往的气焰,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着头。
看到莱昂纳尔走进教室,阿尔贝站了起来。
第44章 家乡来人
教室里所有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阿尔贝和莱昂纳尔身上。
上周阿尔贝向莱昂纳尔提出去「老矿坑」试胆,又反被莱昂纳尔将一军改去「地狱街」这事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到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同学们只看到周一莱昂纳尔照常来上学,阿尔贝等人却请假了,并且一请就是好几天。
周一的第一节课莱昂纳尔又被教务长杜恩先生给叫走了,直到快下课了才回来——结合莱昂纳尔换上一身新装,那星期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大致就可以猜到了:
“资助”莱昂纳尔的那位神秘的、富有的、寡居的贵妇人出手了!她派出了自己的管家与侍卫,在「地狱街」狠狠教训了阿尔贝一顿!
又在索邦学院为莱昂纳尔“伸张正义”,让学院不得不向莱昂纳尔承诺会保护他的安全!
至于莱昂纳尔身上做工上佳、却略有穿着痕迹的旧衣,则属于贵妇人那过早去世的丈夫,她喜欢让莱昂纳尔穿着这套旧衣与她寻欢作乐,重温旧梦。
这推理简直天衣无缝!爱伦·坡来了都要说合理!
这几天不少同学看向莱昂纳尔的目光已经不是以往的鄙视,而是羡慕。
在法国,一位年轻的大学生傍上富婆,绝对不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反而可以彰显自己的魅力与才华。
虽然阿尔贝的罗昂家族在巴黎失势了,但毕竟财富、地位和人脉摆在那儿,不是谁都能欺负的——那位贵妇人的势力可想而知。
哪怕是贵族、富商出身的子弟,也渴望在舞会或者沙龙上博得这样风韵犹存的贵妇人的青睐。
所以大家都很期待阿尔贝与莱昂纳尔之间再发生点什么。
只有阿尔贝和莱昂纳尔才知道,他们各自的脑海里其实闪现的都是同一幅画面:
阿尔贝、米歇尔·凡尔纳等人惊魂未定、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骨厅”的地面上,好几人裆部都湿了一片,还有一个跟班干脆翻着白眼、吐着白沫晕过去了;
只有莱昂纳尔拎着褪去绿光,火焰重新变回黄白色的煤气灯,笑呵呵地站在他们面前。
这是阿尔贝20多年人生里最大的耻辱,但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报复的念头,看向莱昂纳尔的眼神里只有敬畏。
在他看来,有胆子白天去「老矿坑」见识那些尸骨就已经算胆大包天了,莱昂纳尔竟然能面不改色地在那里装神弄鬼,这已经超出了“恶作剧”的范畴。
这时候他才相信,眼前的这个阿尔卑斯乡巴佬,其实是一个真正的、无所畏惧的无神论者。
他不仅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有魔鬼、恶灵、女巫……等等一切超自然的存在,他的精神力量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强大。
莱昂纳尔难道是个可怕的唯物主义者?
阿尔贝也感受到其他同学的目光压力,他尽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和语气,迎上莱昂纳尔,主动伸出自己的手:“索雷尔先生,早上好。”
莱昂纳尔也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还是与阿尔贝握了一下手。
见莱昂纳尔没有拒绝自己,阿尔贝有些激动,转过身对着所有人说:“索雷尔先生是一位高贵的、勇敢的、睿智的绅士,拥有非凡的气度与胸襟!
今后,他是罗昂家族的朋友了!”
莱昂纳尔有些愕然,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拍了拍阿尔贝的肩膀,问:“米歇尔·凡尔纳呢?他不是要插班进来上学?”
阿尔贝松了口气,莱昂纳尔的反应虽然不算积极,但也不算坏,他最害怕的就是对方将上周日晚上的事情说出来。
听到莱昂纳尔的问题,阿尔贝赶忙回答:“米歇尔已经回「亚眠」去了,他说巴黎不适合他……”
莱昂纳尔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至于吗?”
阿尔贝老脸一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要不是自己“老巢”在巴黎,这种事太丢脸没法和家里讲,他都想干脆从索邦退学算了。
本想硬着头皮请假一星期甚至更久,但是收到消息的父亲却用一封口气严厉的电报,把他赶回了课堂。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莱昂纳尔却没有惯着他,直接来到后排的座位坐好,掏出课本看了起来。
阿尔贝只好也讪讪地回到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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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下课,莱昂纳尔拒绝了阿尔贝共进午餐的邀请,并且请了个假,去往了「奥尔比贸易公司」。
这一次,那头熊——门卫阿图尔——不但没有向他索要任何邀请函之类的证明文件,还说了一句:“祝您一切顺利,先生。”
莱昂纳尔也第一次从正门进入了这家年营业额超过3亿法郎的大型贸易公司。
这一次,他仍然先找到了「殖民地通信办公室」,一推开门,就看到了正在伏案工作的苏菲·德纳芙。
苏菲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发现竟然是几周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莱昂纳尔,不禁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又看到莱昂纳尔身上的新衣服,苏菲的表情则变得轻松许多——莱昂纳尔的经济状况改善了,说明他成功阻止了那个叫做埃米尔的骗子。
苏菲由衷地为莱昂纳尔感到高兴。
不过莱昂纳尔接下来的话就让她惊诧了:“苏菲,我还是迟了一步,那个「埃米尔」已经带着我家里的5000法郎跑了。”
苏菲慌乱起来——5000法郎!那可是自己整整5年的薪酬!她无法想象遭受了这样的打击,莱昂纳尔一家现在会怎样的悲惨。
她站了起来,用手捂住胸口,语气带着同情、怜悯和坚定:“太不幸了……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莱昂纳尔向她借钱的话,200……不, 300法郎她还是掏得出来的。尽管这是她工作两年下来仅有的积蓄。
莱昂纳尔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面掏出两张纸,一张上面写着一些字,另一张上面则画着一副人像。
画像虽然画工一般,但也看得出大致的样貌,是个面容俊秀、看着不到30岁的年轻人,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显得格外有亲和力。
“这是……那个「埃米尔」?”苏菲问道。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家里找镇上见过他的牧师画了这幅像。他在阿尔卑斯行骗用的名字是「埃米尔·德·杜蒙特」。”
苏菲点点头,不过她仍然不明白莱昂纳尔今天的来意,「埃米尔」是个骗子不是早就已经查清了吗?
剩下的事情该交给警察才对。
当他提出这个疑问以后,莱昂纳尔“邪魅”一笑:“阿尔卑斯的骗子,关巴黎的警察什么事?苏菲,我想知道的是——
如果「埃米尔·德·杜蒙特」是「奥尔比贸易公司」的经理,但又诈骗了我一家,我应该去哪个部门检举、投诉他?”
苏菲完全跟不上莱昂纳尔的思路了,「埃米尔」不是冒充自己公司的经理吗,怎么可能在自己公司内部检举成功呢?
莱昂纳尔依旧笑眯眯的,不缓不急地解释:“我怎么知道「埃米尔」不是呢?「奥尔比贸易公司」如果不受理我的投诉,就是包庇他啊,那这才是巴黎警察要管的事啊!”
苏菲如梦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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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与苏菲在「塞纳落日」愉快地共进晚餐后,莱昂纳尔才坐着公共马车回到了安坦街12号。
不过他发现门口的台阶旁竟然蹲着一个女性的身影,在路灯暗处,看不清楚,只有门卫正警惕地盯着她。
一见莱昂纳尔下了马车,门卫就迎上来说:“索雷尔先生,她说她是您的朋友……”
那女孩一听到声音就抬起头来,一看到莱昂纳尔就高兴地跳了起来:“莱昂,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搬到这么高级的地方来了?”
莱昂纳尔搜索了一遍记忆,才不确定地问:“艾丽丝?”
第45章 落跑修女
如果莱昂纳尔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眼前这个有着一双清澈的碧绿色眼睛和一头深栗色卷发的女孩,就是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比他小两岁。
她的父亲名叫埃蒂安·罗夏,在阿尔卑斯山麓有一片农场,主要是养牛,兼种马铃薯与黑麦。
「罗夏农场」到索雷尔一家所在的小城「蒙铁尔」要两个小时;索雷尔家则每年都从他那儿订购牛奶、马铃薯和黑麦面粉。
从莱昂纳尔记事开始,艾丽丝就经常跟随父亲送货的马车来蒙铁尔。
因为与老索雷尔是老友,埃蒂安·罗夏会将山货和艾丽丝一起放在索雷尔家,自己再赶着车去镇上其他人家送货。
送完货,埃蒂安·罗夏则会约上老索雷尔一起去酒馆喝上一杯;艾丽丝就会和索雷尔姐弟在镇上和附近的山里玩上一整天。
她和莱昂纳尔说是“青梅竹马”也未尝不可。
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把自己那张充满了南法风情的少女脸庞凑近莱昂纳尔,露出生气的表情:“怎么,才几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难怪大家都说‘男人来了巴黎就变成浪荡子’!”
莱昂纳尔见门卫已经投来好奇的目光,连忙打断她:“外面这么冷,我们先上楼。”
然后领着艾丽丝,在门卫“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匆匆上进门,又上到五楼。
刚出楼梯间,来到走廊,就看到那位歌剧院的演员、真正的浪荡子卢西安·德·潘赛,在自己房间的门口与一位金发女郎热情地拥吻。
艾丽丝连忙把脸扭过去,还默念了一句“圣母保佑”。
卢西安看到艾丽丝,眼中流露出被惊艳到的感叹,一边与怀中的女郎吻着,一边悄悄抬起右手,默默给莱昂纳尔比了一个大拇指。
莱昂纳尔:“……”
但此刻显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莱昂纳尔只能先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和艾丽丝进屋再说。
随着墙壁上煤气灯炽白的光芒照亮了整间公寓,艾丽丝望着眼前白得像阿尔卑斯山初雪的墙壁、光亮如平静的艾格贝勒湖的地板,还有屋内的家具、装饰画,震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跟随父亲给镇上的埃德蒙神父家里送过牛奶与蜂蜜,参观过神父那号称「全蒙铁尔寡妇的天堂」的小房子,但也远没有眼前这间公寓精致。
回过神的艾丽丝忽然有些愤怒地看向莱昂纳尔:“你不知道索雷尔家刚遭遇了什么吗?你怎么能一个人在巴黎过这样的好日子?
伊凡娜姐姐的眼睛每天都是红肿的!”
莱昂纳尔有些苦恼,他现在做的事情一时半会和艾丽丝也说不清楚,只能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阿尔卑斯与巴黎一南一北,就算已经通了火车,想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艾丽丝是女性,在这个时代想要独立长距离出行基本不可能。
听到这个问题,艾丽丝忽然紧张起来,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窗边,小心地往楼下的街道看了几眼,然后又拉上窗帘,神秘兮兮地说:“我跑出来了!”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跑出来了?从阿尔卑斯?跑到巴黎?”
艾丽丝连忙解释:“不是从阿尔卑斯,就是巴黎。——我不想当修女!”
莱昂纳尔一时半会处理不过来这个信息:“什么?修女?你什么时候要当修女了?”
艾丽丝用力点点头:“是的,修女。母亲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几乎要死掉。父亲就在教堂许愿,如果能让母亲好起来,就送女儿去侍奉基督。”
莱昂纳尔:“……后来阿伊莎阿姨的病好了?”
艾丽丝:“后来镇上来了个在巴黎进修过的医生,把母亲治好了——父亲觉得这是上帝回应了他的虔诚。”
莱昂纳尔:“……”好吧,这很合理。
艾丽丝继续说:“我们那里的「卢尔圣母院」太小了,正式发愿成为修女,要来巴黎的「圣玛尔达会」。我是进了巴黎以后,在去「圣玛尔达会」的路上逃跑的。”
然后她在公寓的客厅里转了个圈:“至于这里……我离开阿尔卑斯前去看望了伊凡娜姐姐,她给我看了你新寄来的信,我记住了这个地址。”
莱昂纳尔扶着额头,脑袋都要炸了,自己手头的事就不少,现在还摊上一个“落跑修女”,这要是被教会查上门来,自己说不定要吃牢饭。
19世纪80年代的法国社会虽然已经开始全面转向世俗化,教会更是被大部分的知识分子所批判,但是在贵族和底层人民当中,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
同时法庭仍然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对教会权力的尊重。
艾丽丝虽然没有正式发愿成为修女,但说不定已经有了教籍,理论上是教会的人。
艾丽丝看莱昂纳尔面有难色,突然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我是个‘麻烦’,如果你不愿意收留我,我可以明天就走!
但能不能请你让我在这里度过今晚?外面太冷了,我逃跑的时候没有带上行李……”
如果莱昂纳尔真是一个19世纪的人,他应该立刻报警,摆脱这个“麻烦”——女孩子当修女,在这时代的大部分人看来,都不算一条糟糕的出路。
但现在的他是无法看着一个女性——即使艾丽丝是个陌生人——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就被送进修道院,然后很可能一生都无法踏出大门一步。
尤其是在艾丽丝本身不愿意做修女的情况下。
莱昂纳尔只能叹了口气:“跟我来。”
说着把艾丽丝带到了公寓小一点的那间卧室,点亮煤气灯后交代:“床褥、枕头、被子都在衣柜里,你自己铺好。
还有……你往后几天不要出门,估计教会也在找你。”
艾丽丝听完难以置信地看着莱昂纳尔,随即跳起扑了过来,紧紧抱着莱昂纳尔,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就知道莱昂你不会赶我走!”眼睛已经泛起了泪花。
莱昂纳尔尴尬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随后只能轻轻拍拍他的背。
“咕~~~~”一阵悠长、响亮的肠鸣音在两人之间升起。
艾丽丝害羞地松开抱着莱昂纳尔的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见莱昂纳尔关心地看着自己,连忙说:“没关系,我不饿……等睡着就不饿了……”
莱昂纳尔笑着摇摇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一楼的餐厅让他们送一份晚饭上来——没事,我在这里有包餐,不用额外花钱。”
艾丽丝不敢开口,怕暴露了她已经哽咽的事实,只能点点头,目送莱昂纳尔离开房间。
等公寓大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她终于松下了紧绷的那根弦,蜷缩房间的一角,抱着肩膀不断抽泣着……
第46章 万妇期待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尊敬的玛尔塞拉·德·佩尼亚夫人——提起在巴黎特立独行、狂放不羁的年轻人,那一定不能不说到那位索邦的大学生,莱昂纳尔·索雷尔!
来自阿尔卑斯的、贫穷的、穿着磨光了肘部的外套的、每天只能坐5个苏一趟的公共马车的、住在满是臭味的十一区、却永远不屈不挠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莫泊桑站在佩尼亚夫人豪宅客厅的中央,挥舞着双臂,抑扬顿挫地讲述着。
在他头顶上是铺满天鹅绒的天花板,正中央垂挂着巨型的黄铜吊灯——不过里面的烛火只是氛围的点缀,真正提供照明的是房间四角那硕大的煤气水晶灯。
墙上壁画中的神祇,他们的神情、面容仿佛正在耳语;大大小小的金色巴洛克画框中,是这一家主人的先祖们的样貌;长窗半掩,窗帘是上好的中国红缎,上面缀着凤尾花刺绣,是顶尖的苏州绣娘的手艺。
沙龙的女主人——玛尔塞拉·德·佩尼亚男爵夫人身着一袭深蓝丝绒晚装,镶有银线流苏,坐在壁炉旁的高背椅中,右手执着象牙柄羽扇,扇面缓慢地开合着。
她唇角始终挂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弧度,既不亲近,也不疏离,仿佛在等某一句话的重量够格让她点头。
佩尼亚男爵夫人身边围着四五位青年男子——有的神情颓废、眼神空茫;有的目光灼灼,满是钦慕;还有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倾听她的倾诉。
而在客厅另一角,还有几位作陪的太太围坐在茶几前,有人轻啜苦艾酒,有人戴着手套翻阅新出版的《费加罗报》。她们偶尔低声谈论谁的女儿又嫁入银行世家,谁家的男仆近日在集市上打架……
莫泊桑在房间此刻无疑是焦点。
他在客厅中央来回踱步,脸色红润、声音高亢:“……就在这个周一,清晨,巴黎的懒汉们还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时,他却要站在索邦的审判席上,接受如刀剑一般冰冷无情的拷问!”
“哦?”佩尼亚男爵夫人来了兴致,突然问道:“上个星期……不,再上个星期,‘贫穷的莱昂纳尔’不是和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和解了吗?为什么索邦还要拷问他?”
莫泊桑一愣,这是哪个版本的“贫穷的莱昂纳尔传奇”,自己怎么没有听说过?
不过到底是后来的「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很快把故事拐了个弯:“不是因为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的事,而是……而是……”
他努力回想周二在马拉美的沙龙上听到的只鳞片爪,奈何马拉美的声音本来就慵懒、含混,现场还有个年轻人在弹钢琴,自己只能记得几个关键词。
但只有几个关键词也足够莫泊桑发挥了,他很快就理清了思路,声音也重新变得充满自信:“而是维克多·雨果先生,要‘见一见’这位胆大包天、敢挑战院士权威的年轻人!”
「维克多·雨果」的名字出现在沙龙现场,终于让那几个只盯着男爵夫人的男子看向了莫泊桑。
其中一个发出了尖刻的嘲笑:“居伊,你那些小说不是应该发表在《费加罗报》上吗?怎么搬到了这里?
维克多·雨果先生去索邦拷问一个阿尔卑斯来的乡巴佬?你不如编个拿破仑陛下复活过来带领他的近卫军占领了柏林的故事!”
莫泊桑也恼了,他语气铿锵地反驳:“不,恰恰是因为愿意来索邦见证一位贫穷的年轻人的崛起,他才是维克多·雨果!而不是一个势利的蠢货!”
被反驳的年轻人气的从座位上跳起来,但随即被男爵夫人一个眼神按回了座位,只能气呼呼扭过头去。
佩尼亚男爵夫人显然对莫泊桑带来的关于“贫穷的莱昂纳尔”的新故事十分感兴趣:“继续说下去,居伊。”
莫泊桑得到了鼓励,继续把从斯特凡·马拉美那里听到的残缺不全的二手信息,用自己大胆的想象力敷衍成了莱昂纳尔的新传奇。
在这一集短剧里,莱昂纳尔跳到桌子上,义正词严地怒斥了索邦僵化的管理制度、落后的教学内容,以及弥漫在整所大学里那种以攀比为荣的作风!
无论是索邦的校长还是在座的教授,无不被这位年轻人的胆略与口才折服。
维克多·雨果先生则在莱昂纳尔演讲完以后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向现场所有人宣布:“打压、欺辱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是索邦、是法兰西欠下的债务!
先生们!请记住这债务。唯有记住,我们才配拥有未来!”
莫泊桑最后这句话铿锵有力,把沙龙现场的所有人都震慑住了——这种如洪钟大吕的箴言,确实很像是雨果先生的演讲风格!
天啊,雨果先生竟然认为索邦和法兰西欠莱昂纳尔的!这是何等高的评价!
佩尼亚男爵夫人的眼睛里已经水光涟涟:“哦,天呐,没想到‘贫穷的莱昂纳尔’竟然能让雨果先生都为他动容!
让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深陷贫穷,不应该发生在我们法兰西的土地上!
居伊,下一次,你能带‘贫穷的莱昂纳尔’来我的沙龙吗?”
莫泊桑这才发现自己的发挥有点过头,佩尼亚男爵夫人好像对莱昂纳尔比对自己还感兴趣,于是连忙补充:“您的善良让整个巴黎都有了荣光!
不过莱昂纳尔最近在创作一篇杰作,将会刊登在下一期的《索邦文学院通报》上,无暇参与沙龙;而且莱昂纳尔毕竟从未参加过这样的盛会……”
佩尼亚男爵夫人闻言只能遗憾的点点头:“杰作?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莫泊桑这才擦了一把冷汗。他看男爵夫人正在兴头上,小心翼翼又充满虔诚地凑近对方,用一种谦卑的语气说:“亲爱的玛尔塞拉,我写的《旧日故事》,这个月19号就要在「巴郎德剧院」上演……
如果你能屈尊前往观看,将是我和剧院,还有所有演员、以及观众的荣幸……”
男爵夫人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问:“你还需要多少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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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的莱昂纳尔”与雨果先生的故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巴黎的贵妇沙龙,甚至就连那些纯艺术家的聚会也有所耳闻。
“贫穷的莱昂纳尔”正在创作的杰作也成为这些贵妇人关注的焦点——而刊登它的3月号《索邦文学院通报》,更是备受瞩目。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看到桌上多出来的一大叠增订名单,顿时有点头皮发麻。
第47章 人人都有一双手,不在巴黎吃闲饭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的苦恼不是来自于学报的印数,而是来自于《老卫兵》的主题。
往年的3月号《索邦文学院通报》主要是索邦才子们的秀场,刊登的多是一些唯美主义、浪漫主义或者轻喜剧风格的小说。
那些有心资助学院的大人物们,之所以要来参加「诗会」,主要目的是在展现慷慨的同时,附庸风雅一番。
毕竟听完年轻、英俊的大学生在「诗会」上朗诵描写迷路的牧羊人在森林中与妖精谈恋爱的故事,谁都能评头论足一番。
但《老卫兵》实在太沉重了,批判的矛头既指向了专制政府,也指向了共和政府。
雨果先生“历史的债务”“我们都欠着债”更是让任何听到的人都不会好受——人家来参加「诗会」,是给索邦捐款的,不是向索邦还债的。
「老近卫军」是19世纪法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存在,他们不畏牺牲的勇气,和对皇帝拿破仑的忠诚,既指向法兰西近代史上一段难以忘怀的荣光岁月,也指向一种顽固、愚昧、无知、粗鲁的人格象征。
在巴黎,政治记者们会用「近卫军」来称呼那些政治家的长期紧密的追随者,这是一个带有一定的贬低意味的词汇。
所以《老卫兵》的发表,很可能将法国人对于这个本来已经消亡殆尽的群体的记忆重新唤醒——结果是好是坏,那就不由人来掌握了。
所以院长亨利·帕坦教授,觉得有必要在《老卫兵》前加一段点评,让读者不至于对这篇小说反应过度——最大的问题是,这段点评该怎么写?
一方面,要体现《老卫兵》是一篇难得的杰作,甚至连维克多·雨果都赞誉有加:
另一方面,又不能让它这么锋芒毕露,刺伤太多对此有忌讳的大人物的内心——例如像埃内斯特·勒南这样的波旁王朝死忠。
他那天之所以对莱昂纳尔敌意满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给予他们家族地位、财富的路易十八,就是当年下令解散并监视「老近卫军」的始作俑者。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斟酌再三,终于从墨水瓶里拔出鹅毛笔,先沥了沥多余的墨汁,然后在稿纸上写下:
【在本期《通报》付梓之际,我们怀着极大的热忱与审慎,向诸位推介一篇注定将在学院内部乃至更广阔的文学领域激起回响的学生作品——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短篇小说《老卫兵》……
索雷尔先生的《老卫兵》,却以其迥异的气质、沉郁的力量与无懈可击的艺术完整性,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截然不同、却又震撼人心的图景……获得了我们最崇高的文学巨擘——维克多·雨果先生——的亲自品鉴与高度赞誉。
然而,正因为《老卫兵》的艺术力量如此沛然,其主题的深沉与视角的独特如此引人注目,作为编者,我们深感有责任引导读者,以一种更为澄澈、超越政治语境的目光,去领略其文学价值……】
正写着,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了,伊波利特·泰纳面带愠色地闯了进来,对着加斯东·布瓦谢吼道:“雨果先生来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加斯东·布瓦谢一脸懵:“发生了什么……你不是看过会议的记录了吗?”
伊波利特·泰纳气喘吁吁地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捂着胸口好久呼吸才平息下来,然后用一种压抑着怒火的语气说:“阿尔芒昨晚参加了阿黛尔夫人的沙龙,阿黛尔夫人问他雨果先生替我讨回医药费没有!”
加斯东·布瓦谢:“……”
伊波利特·泰纳继续补充道:“现在到处都在传‘贫穷的莱昂纳尔踢伤了泰纳教授,欠了医药费,雨果先生亲自来索邦讨债,并且表示学生欠的债,也就是索邦欠的债’!
天啊,这还是我认识的巴黎吗?这还是我生长的法兰西吗?现在我去任何聚会,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加斯东·布瓦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提醒这位脾气火爆的老同事:“我觉得,你是不是误会莱昂纳尔了?这种谣言,怎么看也不是莱昂纳尔编的,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昨天晚上,我在瑟莱斯蒂娜夫人那里听到的版本还是‘泰纳教授觉得自己欠了莱昂纳尔的债,想把女儿嫁给贫穷的莱昂纳尔还债’呢。”
伊波利特·泰纳:“我的女儿?玛德莲结婚已经十年了!……等等,难道真的不是莱昂纳尔?”
加斯东·布瓦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老卫兵》的抄写稿,递给泰纳:“你先看看他的小说——我不认为这样一个年轻人,会用这样无耻的方式成名。
他的才华,媲美我在索邦见到的任何天才!”
伊波利特·泰纳将信将疑地接过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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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坦街12号,502号公寓,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小姑娘,迎来了一场温馨的聚会。
长方形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镀银的餐具已经擦得锃亮,每个人的座位前放着一只刻着花纹的瓷盘和高脚水晶杯;炉火噼啪作响,烛光在水晶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桌上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大的汤碗,里面是一只已经炖得酥烂的老母鸡,还有金黄色的鸡汤,以及在鸡汤里浮沉的蘑菇、萝卜块。
汤锅周围,则摆着烧鸭胸、奶油焗土豆、牛油烤时蔬,面包篮里既有传统的长棍面包,也有松软的「布里欧修」。
佐餐酒则准备的是一瓶普通的起泡酒。
莱昂纳尔举起杯子:“让我们祝贺佩蒂小姐健康归来!干杯!”
艾丽丝与佩蒂也都高高举起酒杯:“干杯!”——只不过佩蒂的杯子里装的是柠檬水。
艾丽丝在莱昂纳尔这里足不出户地躲了两周,甚至连窗帘都不敢打开;白天莱昂纳尔要去索邦上课,晚上则写稿到深夜,周末也经常神秘消失一整天。
她在这里除了看报纸以外,便没有任何消遣——直到这天,莱昂纳尔带回了一个叫做佩蒂的小女孩,说是自己的女仆。
对于发生在莱昂纳尔身上种种神奇的事情——突然间成了一个作家,还赚上了不菲的稿费,住进她想都不敢想的公寓——艾丽丝已经习以为常,不再追问了,何况突然多了个10岁的小女仆。
她只庆幸自己有了个伴。
吃过庆祝的晚餐,艾丽丝终于鼓起勇气问莱昂纳尔:“我想……我想去找一份工作,我不能在你这里继续白吃白住了……
你有门路可以给我介绍吗?”
莱昂纳尔并没有意外。
艾丽丝在她父亲的农场里,本来就养成了劳动的习惯,能在公寓里关上二周没有出门,已经算一件难得的事。
但是她的头像可是上过几份报纸的寻人启事的,现在抛头露面,恐怕很快就会被教会“缉拿归案”。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
艾丽丝一愣,随即点了点:“我在「卢尔圣母院」抄写过《圣经》,嬷嬷说我写得不错。”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那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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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9年的3月1日,当期的《索邦文学院通报》正式出版。
作为每年最受瞩目的一期学报,很快每个索邦学生的手头都拿到了一份。
然后他们就震惊地发现,这一期《索邦文学院通报》首页最重要的位置,竟然不是哪位学者、教授的高谈阔论,而是一篇学生作品的导读。
第48章 巴黎的心跳
“《老卫兵》?莱昂纳尔·索雷尔?文学院二年级?”
上面的每个词都不难懂,但是组合到一起去,就让这些同学脑子发晕了。
他们手里攥着《索邦文学院通报》,不时回头看一眼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莱昂纳尔,紧接着再看回学报上的名字。
索邦没有第二个文学院,文学院也没有第二个「莱昂纳尔·索雷尔」。
惊疑的目光逐渐变成了羡慕和妒忌,甚至有同学小声地抱怨:“布瓦谢教授不是一向最公正了吗?那位侯爵夫人到底给了多少赞助?”
“砰”一声巨响,说这话的学生面前出现了一个拳头,狠狠地砸在桌面上。
阿尔贝一脸傲慢地说:“莱昂,是我的朋友!是罗昂家族的朋友!你羞辱他,就是羞辱我,羞辱罗昂家族!我不希望以后再听到这种言论!”
吓得对方连连点头,不敢还嘴。
阿尔贝得意地向莱昂纳尔方向抛了个“你看我够意思吧”的眼神,随即打开自己手里的《索邦文学院通报》,高声朗诵着布瓦谢教授的导读——
【……若我们将目光仅仅局限于“老近卫军”这一具体的历史身份,则大大低估了索雷尔先生的创作深度,也窄化了这篇杰作所能激发的普遍共鸣。“老卫兵”的悲剧性,并非源于他效忠过哪个政权,而是源于一个普遍的人性困境……】
【《老卫兵》令人惊叹的另一个维度,在于其叙事艺术的高度成熟与创新性。索雷尔先生摒弃了浪漫主义常见的激情渲染或自然主义惯用的资料堆砌,选择了一种近乎冷酷的“旁观者视角”——酒馆里一个年轻的伙计。】
【雨果先生以其洞穿时代的深邃目光,断言其“属于未来”。能得到这位“法兰西的良知”如此定评,于索邦、于作者本人,皆是莫大的殊荣。】
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没有在听阿尔贝在说什么,几乎每个人的眼睛都被占了第二版整版的《老卫兵》吸住了,挪都挪不动,更别说看向小丑一样的阿尔贝了。
阿尔贝越念越心惊,他虽然是个不学无术、凭借罗昂家族几代对索邦的丰厚资助才得以入学的纨绔子弟,但贵族出身的他从小就在家中接受过颇为严格的教育,也被逼着看过不少书。
他深知能得到索邦教授和雨果如此赞誉,莱昂纳尔写的这篇《老卫兵》肯定有不凡之处。
用钱也许能买通加斯东·布瓦谢,甚至院长亨利·帕坦;但能买通维克多·雨果吗?
于是阿尔贝急忙寻到导读的最后一段匆匆读完,就翻到学报的第二页,开始和其他同学一样阅读起《老卫兵》来。
几分钟,阿尔贝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角落阴影里的莱昂纳尔,仿佛第一天见到他。
————————
“爷爷,今天我看到一篇小说,好像说的是您,您的战友。”一个清脆的女声唤醒了昏昏欲睡的让-巴蒂斯特·杜邦。
他已经95岁了,时日无多,整天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有时候几天都不会说一句话。
他最小的孙女玛丽,攥着一份报纸欢快地跑了进来,坐在他的床边。
“爷爷,这篇小说叫做《老卫兵》,故事发生阿尔卑斯——你有战友在阿尔卑斯吗?”
「老卫兵」「战友」「阿尔卑斯」——几个词语唤起了让-巴蒂斯特残存的记忆,他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向房间的一角——
那里挂着一套红色军服,还悬着一面鼓面已经泛黄的军鼓。
玛丽开始为爷爷念起《老卫兵》来——
【“老卫兵”是站着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老卫兵原来真是追随皇帝陛下的老近卫军,在奥斯特里茨、在耶拿都立过战功。但滑铁卢之后,路易十八国王下了命令,这些皇帝的精锐都被解散了。……】
【……老卫兵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莫斯科的大雪”、“该死的哥萨克”、“布鲁歇尔那老鬼”之类,一些不懂了。】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镇长莫罗先生家的地窖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保安官逼着按了手印认罪,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老卫兵。到了圣诞节,老板取下黑板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第二年的复活节,又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圣灵降临节可是没有说,再到圣诞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卫兵的确死了。】
玛丽的声音越念越小声、越念越哽咽,最后竟然泣不成声:“爷……爷爷,这就是‘老卫兵’吗?……你……你们……”
泪眼朦胧中,她震惊地看到本来已经到垂死边缘的爷爷,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抓紧了床沿,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开,仿佛在搜寻记忆深处的硝烟与鼓点。
“鬣狗……波旁家的鬣狗……跟着……一直跟着……怕我们……怕皇帝回来……”他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
玛丽连忙上前想要扶着老人,谁知竟被他抓住了双手,力量大得惊人,把玛丽的手攥出了红色的印记。
她看到爷爷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孩子……是真的……都是真的……热拉尔……马塞尔……他们……就像这样……死在沟里……没人管……勋章……换面包……军装……最后的脸面……”
他摸索着要去拿墙上的军鼓,玛丽连忙取下来递给他。
老人把军鼓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散多年的孩子:“皇帝……万岁?……他……也走了……都走了……就剩……耻辱……和……冷……”
老人的声音渐低,只剩沉重的、带着哨音的呼吸。他不再说话,深陷的眼窝茫然对着虚空,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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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家詹姆斯·罗斯柴尔德与自己的妻子正在巴黎郊外的庄园里,享受美好的午后时光。
他接过妻子递给他一份报纸,并漫不经心地听着妻子对索邦里一个穷学生的介绍,然后目光落在了头版那篇《老卫兵》的导读上。
几分钟后,他就看完了导读,嗤笑一声把报纸扔到一旁,尖刻地评价:“雨果?一个过气的诗人,总爱唱些悲天悯人的高调。债务?法兰西的债务够多了,国债、赔款……难道还要为每个过时的老兵付账?”
随后他又轻蔑地“哼”了一声:“加斯东还算聪明,知道把话题往‘普遍人性’和‘艺术价值’上引。索邦的「诗会」需要的是能展示法兰西优雅与活力的作品,而不是这种……令人不快的疮疤。
告诉帕坦,今年的赞助金照旧,但希望明年的《通报》能多些‘光明’的主题。我们资助的是光明的未来,不是过去的幽灵。”
罗斯柴尔德夫人无声地点点头,眼神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随即垂下眼帘,认真地看起那篇《老卫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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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的是你的朋友,那位‘贫穷的莱昂纳尔’的大作?”左拉合上《索邦文学院通报》,询问起身边的莫泊桑:“他似乎并不像你故事里那样愤世嫉俗、狂放不羁?
这篇《老卫兵》里,他展现了精准的笔法,找到了藏在老卫兵,还有所有法国人内心深处的遗传病……
如果巴黎有心脏,它会因为这篇杰作跳得更快、更有力!”
福楼拜、屠格涅夫,还有都德,都把目光投向他们当中最年轻的参与者,同时也是近两个月来,“贫穷的莱昂纳尔传奇”的主要缔造者——居伊·德·莫泊桑。
莫泊桑此刻头皮发麻,他都不记得自己讲的上一集是什么内容了……
第49章 神秘来客(求月票)
莫泊桑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说着:“……是啊,莱昂纳尔的个性原本是那样,但是——他遇到了我!”
左拉、福楼拜等人听到以后,都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虽然他们都很喜欢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但也深知他的作风,要说莫泊桑能带给莱昂纳尔·索雷尔什么正面影响,恐怕不太可能。
他不带着莱昂纳尔嫖遍巴黎就谢天谢地了。
莫泊桑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随口开始解释:“我曾经对他说过老师的名言——‘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挑战与勇敢迈向意志的那一天。’
相信就是这句话,让他摆脱了因出身贫寒而产生的自卑,开始挑战人生的困境,用创作迈向新的一天。”
莫泊桑偷眼望向福楼拜,见到老师的脸色稍微松弛了一些,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孟浪的性格催使莫泊桑继续发挥:“我还曾对他说过左拉先生的名言——‘生活中唯一的幸福就是不断前进。’
莱昂纳尔就是这样意识到,单纯的愤世嫉俗只会让自己的人生止步不前;唯有像左拉先生一样,把生活中的点滴酿成诗篇,才能在前进中收获幸福。”
左拉闻言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莫泊桑更兴奋了,转身向着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先生,莱昂纳尔也非常敬仰您……”
屠格涅夫连忙打断:“好了,我不太想知道你和他说了我那句话——我更想知道的是这位莱昂纳尔·索雷尔最近怎么样了?他还是那么窘迫吗?”
莫泊桑老脸一红,其实自从请莱昂纳尔吃了一顿公共餐桌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对方,后来的每集“贫穷的莱昂纳尔传奇”短剧,都是他临场发挥的结果。
他也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次沙龙不能再讲莱昂纳尔了!”
但奈何那些沙龙的主人,尤其是空虚的贵妇人,不知怎么就特别爱听这个“穷小子逆袭”的故事。
所以他只能把短篇变成了连载,还要不时地铺垫、伏笔、转折、高潮、尾声……福楼拜先生教自己的那点本事,全用上了。
还时不时地从其他沙龙那里听来的“外传”获得灵感……
最后他一般都要这样结尾:“这就是我的小友莱昂纳尔,他贫穷但耿直、暴躁但博学、无礼但雄辩,请原谅我在如此高雅的场合,带来这么一个粗鲁的故事,我一定会好好劝劝他!”
然后贵妇人们就会用扇子掩住自己的笑容,用一种略带陶醉的声音嘱咐:“居伊,不要……就让莱昂纳尔保持他的本色吧。
天呐,‘贫穷的莱昂纳尔’‘无礼的莱昂纳尔’‘暴躁的莱昂纳尔’……巴黎真有这样的穷小子吗!?”
莫泊桑内心妒忌得发狂,很想对她们嚷道:“我也可以很无礼,我也可以很暴躁……”
不过莫泊桑也并非没有收获——正因为他讲得精彩,才得到了赞助,让自己的剧本《旧日故事》得以在「巴郎德剧院」上演。
虽然反响平平,但也算一个成功的开始。
“居伊,你怎么了?”屠格涅夫见莫泊桑半天不说话,忍不住提醒:“你最近没有和莱昂纳尔见过面吗?”
莫泊桑回过神来,连忙补救:“莱昂纳尔近来醉心创作,我确实没有见过他。但他……应该还住在十一区吧,好像是……好像是奥博坎普街。
对,就是奥博坎普街!”
屠格涅夫闻言转向左拉和福楼拜:“左拉先生、福楼拜先生,我觉得不妨让这位‘贫穷的莱昂纳尔’来我们的沙龙吧?
你们难道就不好奇这位年轻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左拉闻言先抿了一口红酒,然后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书桌边,拿起桌上的《索邦文学院通报》,朝着上方的正是占了整版的《老卫兵》。
左拉看东西很慢,他有一边看一边做笔记的习惯,所以报纸的边缘和字行的缝隙,都是他的铅笔留下的痕迹。
他迅速浏览了一遍小说,才感慨地开口:“多么了不起的病理切片啊!这个年轻人,他用显微镜看到了社会的病,却没有——或者干脆是不愿意——开出药方。
而这冷静本身,就是一种最严厉的控诉!”
他随即转向福楼拜:“必须见见他,他的方法值得‘自然主义’认真对待!”
福楼拜点点头:“莱昂纳尔·索雷尔……他的目光太毒辣了,心肠又太硬了——可这不正是一个好作家必须要有的资质吗?
我同意,这一篇《老卫兵》,就足以证明他是我们的同路人!”
说到这里,福楼拜转向莫泊桑:“居伊,你去请他吧,就在这个星期天,来我家里。”
莫泊桑硬着头皮答应着:“是的,老师!我明天就去找莱昂纳尔!”
在一旁许久不说话的阿尔丰斯·都德突然笑了:“居伊,你给自己找了个好‘对手’呢!”
看着都德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莫泊桑心莫名地焦虑起来。
——————
处于风暴中心的莱昂纳尔的生活,却比想象中更平静。
由于这个时代阶层的隔离和媒体信息的滞后性,《老卫兵》带来的潮水一时淹不到他这片沙滩。
同学们的祝贺就已经是他这两天感受到的最大反响了。
而莱昂纳尔现在有更紧要的任务,就是要把《颓废的都市》的第一部「诱惑与上升」交给加里布埃尔,结束部分恰好就是《伊莲娜醉闹葡萄架》。
对照《金瓶梅》原书,情节则推进的更快一些,毕竟很多高度中国化、难以改造的情节,莱昂纳尔已经省略掉了,他没想着真把这部书写成法国的世情小说名著。
加里布埃尔也没有耐心等待他慢慢打磨文字。
唯一让莱昂纳尔觉得可惜的就是他没时间,也不能请人誊写书稿——虽然他给艾丽丝找了一份誊写的活计,但是《颓废的都市》肯定不能交给她。
在圣马丁大道的邮局里,他将厚厚的书稿打包好,填写上地址,要了邮局最昂贵的「当日达」服务,支付了整整10苏的邮费。
离开邮局,乘坐公共马车来到学校上课。
谁料刚下车,他就看到一辆堪称“金碧辉煌”的豪华马车停在索邦门口,平日里喧闹不堪的场景不见了,其他同学、教授的马车都停得远远的。
紧接着索邦的大门更是直接打开,让这辆马车堂而皇之地直接驶入了校园。
第50章 以拿破仑之名(求月票)
莱昂纳尔也感到十分诧异,索邦大学的管理一向比较严格,访客除非乘坐院长的马车,否则一律是在门口下车,把马车交给仆人或者门卫去停放。
自己则要和学生、老师们一起徒步进入校园。
而这辆马车可以打破规矩,直接进门,想必身份不一般。
这时他身边凑过一个人,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道:“真威风啊……”
莱昂纳尔转头一看,果然是阿尔贝·德·罗昂——最近他总是有事没事往自己的身边凑——于是问:“这是谁啊?”
阿尔贝摇摇头:“不清楚——但可以猜出来。”
随即他指着远去的马车:“你没有看到他车厢上的徽章吗?”
此时马车已经走远了,莱昂纳尔就算已经没有前世那900度的近视也看不清楚。
阿尔贝有些得意的说:“金色的帝国鹰,交叉的权杖,蜜蜂,皇冠……你说呢?”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拿破仑家?”
阿尔贝刚刚形容的正是属于「法兰西第一帝国」,也就是「拿破仑帝国」的国徽,同时也是拿破仑家族的徽章。
虽然「第二帝国」在10年前覆灭以后,第三共和国政府就极力抹去这个徽章曾经存在的痕迹,但无奈19世纪的法国历史与拿破仑家族是无法切割的紧密存在,所以这个徽章仍然到处都是。
但是使用这个徽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恐怕只有拿破仑家族的人才不会因此被嫌恶。
莱昂纳尔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欧仁·波拿巴和欧仁妮皇后不是都在英国吗?波拿巴家族还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巴黎?”
阿尔贝心想终于轮到我装逼的时候了,于是咳了一下开始给莱昂纳尔科普:“拿破仑三世陛下虽然带着皇后与皇太子西狩英伦,但是还有很多皇帝的家族成员生活在这里。
而在法国、在巴黎,拿破仑家族的支持者仍然不乏其人。在共和体制下,只要有支持者,就有可能获得选票;能够获得选票,自然就能获得地位……
也许,他们中的有些人过得比帝国还在的时候更好呢。”
说到这里,阿尔贝忍不住冷笑了两声。
拿破仑家族中确实有不少“边缘人”在拿破仑三世逃亡英国以后过上了好日子,甚至当上了议员。
莱昂纳尔对法国政坛与波拿巴家族之间的复杂纠葛没有兴趣,拍了拍了衣服:“那知道了,多谢解释。走,上课去吧。”
阿尔贝没有想到莱昂纳尔竟然对此反应如此平淡,只能加紧两步赶上莱昂纳尔:“嘿,莱昂,你现在还坐‘公共马车’来索邦,太丢我的面子了。
不如从明天开始,你就坐我的马车来上课吧?我可以让车夫先去接你……”
莱昂纳尔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公共马车挺好的,人多、暖和!”
阿尔贝不死心:“现在进入春季了,天气马上就热起来了……”
莱昂纳尔:“我可以坐在车顶,吹风、凉快!”
阿尔贝只好讪讪地住嘴。
莱昂纳尔回头看了他一眼,内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解释了一句:“我以后会买自己的马车。”
阿尔贝眼睛一亮,连忙附和:“现在有报纸向你约稿了?听说《高卢人报》给的稿费最高,1法郎一行。你只要再写一篇《老卫兵》,就可以……
诶,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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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尔的课并没有上多久,第一次下课,他就看到了教务长杜恩先生熟悉的身影:“莱昂,院长请你去办公室一趟。”
莱昂纳尔只觉得最近叫自己的昵称“莱昂”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忽然想起了前世一个明星说的话:“不要责怪你身边没有好人,你红了后身边都是好人!”
自己现在还只是小红,从老师到同学,“含好人量”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
跟随杜恩的脚步,他一路来到了院长亨利·帕坦的办公室——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一个多月前,他身边是阿尔贝。
杜恩先生敲了敲门,然后才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接着侧过身,让莱昂纳尔进了办公室。
莱昂纳尔一进门,就看到办公室的沙发上,正襟危坐着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一头浓密的黑发,略带自然的波浪;面孔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削薄却倨傲的唇线,下巴略尖,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坚决;
身材更是颀长而挺拔,仿佛天生就适合穿戴军装与礼服——他也确实穿着一件带有帝国特色的「半礼服」,一种军校式的深蓝制服,银扣擦得发亮,肩上是象征荣誉的金边,左胸佩戴着一枚蜂形胸针。
那是家族流传下来的秘密象征——蜜蜂,帝国永生的象征。
亨利·帕坦院长介绍道:“这就是《老卫兵》的作者,莱昂纳尔·索雷尔,来自阿尔卑斯,是文学院二年级最出色的学生之一。”
没等他向莱昂纳尔介绍沙发上的年轻人,对方就站了起来,向莱昂纳尔伸出了手:“维克多·热罗姆·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拿破仑-若瑟夫·夏尔·保罗·波拿巴之子,拿破仑三世皇帝陛下之侄,拿破仑四世陛下的堂兄。”
一连串的长名字把莱昂纳尔听得脑袋发昏,不过还是不失礼貌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早上好,波拿巴先生。”
他发现这个年轻人的手异乎寻常的柔软,简直不像个男人——“看来是个样子货!”莱昂纳尔心里暗想。
维克多·波拿巴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似乎对“波拿巴先生”这个太过于共和国的称呼和莱昂纳尔不卑不亢的语气并不满意。
亨利·帕坦院长补充了一句:“维克多的父亲,夏尔·波拿巴先生现在是参议员。他今天来,是为了你那篇《老卫兵》。”
接着示意莱昂纳尔坐下,自己也坐到主位对面的扶手椅上。
维克多·波拿巴并没有落座,他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着莱昂纳尔,如同评估一件刚被仆人呈上的、不甚满意的货物。
“索雷尔先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居高临下的平淡,“你的作品,嗯,《老卫兵》,一篇……引人注目的小说。”
他拿起桌上那份翻开的《索邦文学院通报》,指尖轻轻点着《老卫兵》的标题:“坦白说,其文学价值……嗯,雨果先生的评价或许有些诗人的夸张。
但不可否认,它引起了某些……反响。”
莱昂纳尔沉默着,等待下文。帕坦院长则试图缓和气氛:“维克多,这确实是一篇杰作,你的父亲也说了……”
维克多·波拿巴抬手打断了亨利·帕坦院长的话,目光锐利地锁定莱昂纳尔:“反响,索雷尔先生,才是关键。你笔下的那个‘老卫兵’,虽然虚构,却意外地戳中了一个被共和国刻意遗忘的群体的痛处——
那些为法兰西鹰旗流过血、如今却在贫困和遗忘中凋零的帝国老兵,特别是最精锐的近卫军。”
莱昂纳尔不置可否,把身体轻轻往后一靠,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喜的神色。
维克多·波拿巴忽然向前一步,迫近莱昂纳尔,用一种不容反驳、又带有施舍意味的语气说:“以伟大的拿破仑之名,你赢得了波拿巴家族的友谊!”
紧接着他紧紧盯着莱昂纳尔的双眼,等待他用激动的语气向自己表示接受这份“友谊”。
第51章 为谁辛苦为谁甜?(求月票)
5秒、10秒、20秒……院长办公室的机械挂钟嘀嗒作响,但这里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亨利·帕坦院长交叉双手放在自己的便便大腹上,眼帘低垂,似乎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莱昂纳尔舒适地靠在沙发的椅背上,毫不闪避地与维克多·波拿巴对视,神情既不惶恐,也无挑衅。
就在维克多·波拿巴的脸色变得铁青,就要爆发之际,莱昂纳尔才开口:“波拿巴家族的友谊,现在这么廉价了吗?”
听到这句话,维克多·波拿巴的脸色虽然仍然不好看,却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后退一步,也坐在了沙发上,恢复了那种贵族特有的冷漠、疏离、傲慢的神色:“索雷尔先生,我建议你谨慎选择措辞。
波拿巴家族的友谊,其分量,恐怕远超你那篇小故事在《通报》上占的几页纸。”
他微微扬起下巴,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不过,我倒是很有兴趣听听,在你看来,什么才配得上‘不廉价’的友谊?”
他内心已经确定,莱昂纳尔·索雷尔和所有他认识的“泥腿子”一样,表面上的清高只是为了将自己卖个更好的价钱。
维克多·波拿巴补充道:“属于波拿巴家族的银行、基金会,还有报纸……遍布整个法国。我的父亲——拿破仑王子、蒙福特亲王、默东伯爵、蒙卡列里伯爵——
是帝国荣光最坚定的捍卫者,也是所有为帝国服役的老兵及其遗属最忠实的庇护者。”
他提到父亲名号时带着理所当然的骄傲,所以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他对于艺术家,尤其是与波拿巴家族结成友谊的艺术家,十分慷慨。”
他瞥见莱昂纳尔满脸严肃地愣在那里,以为是被他的言语打动了,露出微不可见的蔑视神色。
维克多·波拿巴所不知道的是,莱昂纳尔此刻是在发愁,他在法语当中实在找不到与中文“您真是父可敌国”相对应的简洁而刻薄的表达,只能硬生生把已经到嘴边的讽刺吞了回去,所以才面容严肃。
片刻之后,莱昂纳尔迎向维克多傲慢的视线,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波拿巴先生,”莱昂纳尔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冷静,“您提到‘反响’,提到那些‘被遗忘的群体’,提到戳中了‘痛处’。那么,容我请教一个问题——
您,或者令尊,以及还在波拿巴家族控制下的那些银行、基金会,可曾为‘雪绒花酒馆’,或者法国其他角落里的任何一个真实存在的‘老卫兵’,支付过哪怕一杯酒的四个苏?”
维克多·波拿巴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怒和慌乱,但随即淡定地回应:“银行、基金会的工作是系统性的,针对老兵的慈善事业怎么能等同于酒馆里零星的施舍?
我们的目标是在十年内……”
莱昂纳尔轻轻抬手,礼貌但坚决地打断了对方:“目标宏大,令人钦佩,十年……唔,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100多岁的‘老卫兵’赞美您和您的父亲们——拿破仑王子、蒙福特亲王、默东伯爵、蒙卡列里伯爵——有多么慷慨的感人画面了。”
维克多·波拿巴毕竟没有听过德云社,对莱昂纳尔后面那句“复数形式”的父亲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但是“100多岁的老卫兵”他还是听懂了,脸色一沉,就准备开口。
莱昂纳尔没有给他机会,很快就接着说道:“但请允许我,一个来自阿尔卑斯山区的普通学生,用更……朴实的视角来理解您的‘友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维克多胸前那枚闪亮的蜂形胸针:“您看,波拿巴先生。一只蜜蜂,它辛勤采蜜,是为了整个蜂巢的存续。
它不会只围着某一朵特定的花打转,除非那朵花能提供它当下急需的花粉——并且,它知道这朵花的花期短暂,必须抓紧。”
维克多·波拿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徽章,金光熠熠,那是家族生生不息的象征。
莱昂纳尔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锐利而清澈,话语却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恼火的礼貌:“您今天带来的‘友谊’,在我看来,就像是在我的花期——抱歉,是在《老卫兵》引起了一点小小关注的花期——
特意飞来的一只蜜蜂。您看中了这朵花能吸引的‘反响’,能为您和令尊的蜂巢带来急需的‘花粉’。这很务实,无可厚非。”
维克多的脸开始涨红,他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莱昂纳尔的比喻过于精准,也过于羞辱人了!把他和父亲精心策划的政治投资,比作蜜蜂采蜜,还暗示他们是投机取巧!
“放肆!”维克多·波拿巴低吼,但碍于帕坦在场,又不敢完全撕破脸,“你竟敢如此曲解我们的善意!这是对帝国荣耀的亵渎!”
“帝国荣耀?”莱昂纳尔仿佛没听到他的愤怒,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天真的困惑,“这正是我另一个不解之处。
波拿巴先生,您刚才说,我的故事戳中了‘帝国老兵’的痛处。那么,在您看来,故事里那位老卫兵,他最深的痛苦是什么?是怀念奥斯特里茨的阳光?是遗憾没能战死在滑铁卢的最后一搏?还是……”
莱昂纳尔的目光变得深邃,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还是在阿尔卑斯的寒风中,他那件破军装再也无法抵御刺骨的冰冷?是他用仅剩的尊严排出的几枚硬币,连一碗劣酒都换不来了?
是那些曾经可能与他并肩高呼‘皇帝万岁’的邻居,如今却用看小偷和乞丐的眼神鄙夷他?”
维克多·波拿巴猛的捶了下桌子:“荒谬!无耻的污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平民!你懂什么是忠诚?什么是牺牲?你笔下那个可悲的老兵,他至少还知道为谁而战,为谁坚守!
而你,只会在文字里玩弄廉价的情感和危险的思想!”
莱昂纳尔毫不畏惧,直视维克多开始闪烁的眼睛:“波拿巴先生,如果您和您的父亲们,真正关心的是‘帝国荣耀’,那么您该去寻找那些依然健在的、愿意在沙龙里讲述辉煌战役的老将军。
而不是我,一个阿尔卑斯的穷小子、乡巴佬。我的笔,无意成为任何政治蜂巢的采蜜工具,尤其是一个试图从历史苦难的残渣中榨取甜汁的蜂巢。
所以,请原谅我无法接受这份基于‘花期’和‘花粉’的友谊!我送您两句来自于一千年前、中国诗人的诗句吧——
【采过百朵繁花酿成甘蜜,
这份劳苦究竟甘予谁?
这抹甜美又赠予何人?】”
第52章 地狱景象(求月票)
维克多·波拿巴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来的,他用手指着莱昂纳尔,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精心准备的招揽,在对方层层剥洋葱般的剖析和辛辣却不带脏字的讽刺面前,彻底溃不成军。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华服、暴露在寒风中的小丑。他猛地转向亨利·帕坦,声音尖利:“帕坦院长!这就是索邦培养出来的学生?
一个狂妄自大、忘恩负义、肆意侮辱帝国和波拿巴家族的煽动者?!你必须……”
“维克多!”一直沉默装睡的亨利·帕坦院长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缓缓站起身,那“便便大腹”此刻不再笨重,而是“稳重”和威严的象征。
他走到两个年轻人中间,先是对莱昂纳尔投去一个复杂但隐含赞许的目光,然后转向维克多·波拿巴。
“维克多,”亨利·帕坦院长的语气变得严肃而疏远,不再有之前的客套,“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是索邦文学院正式注册的学生,他享有学院赋予的一切权利,包括思想和言论的自由。
他刚刚的言论,虽然尖锐,但并未违反任何校规或法律。他只是在阐述他对文学本质的理解,以及他对自己作品归属的看法。
这是学者和学生应有的操守!”
他顿了顿,看着维克多因震惊和愤怒而更加扭曲的脸,继续说道:“至于你代表令尊提出的‘波拿巴家族的友谊’,索邦大学作为学术机构,无权干涉学生的私人选择。
莱昂纳尔已经明确表达了他的意愿。我想,今天的会面可以到此为止了。”
“帕坦院长!您……!”维克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一向圆滑、对权势者颇为客气的院长,竟然站在了那个平民学生一边:“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我父亲是参议员!波拿巴家族……”
就连莱昂纳尔也有些诧异,
“波拿巴家族在法兰西的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无人可以否认。”亨利·帕坦院长平静地打断他,但眼神锐利,“但索邦的历史,比任何家族、任何王朝都更悠久。
我们的职责是守护知识、真理和独立的精神。维克多,你今天的言行,恕我直言,充满了与索邦精神格格不入的傲慢与胁迫。这让我很失望。”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维克多·波拿巴的心上。他不仅被莱昂纳尔彻底羞辱,连一直以为可以倚仗的帕坦院长也公然倒戈!
恐慌瞬间压倒了愤怒。他猛然意识到,法兰西有皇帝已经是10年前的事了,现在这片土地是共和制的天下。
亨利·帕坦院长虽然不是政治人物,却是举足轻重的索邦文学院院长,法兰西学院院士,名满天下的学者——如果他把今天自己威逼利诱索邦学生的事情捅出去……
冷汗瞬间浸湿了维克多的后背,他精心梳理的黑发似乎都失去了光泽。他环顾四周,亨利·帕坦院长目光如炬,莱昂纳尔的目光则恢复了平静,甚至不再看他,而是翻着桌上的《通报》。
“好……很好……”维克多·波拿巴的声音干涩嘶哑,完全失去了之前贵族那种特有的傲慢腔调。
他抓起手杖,却忘了戴上进来时脱下的手套,踉跄地后退两步,“帕坦院长……莱昂纳尔·索雷尔……你们……都很好……告辞!”
他甚至还忘了维持基本的告别礼节,猛地转身,几乎是夺路而逃,手杖在地板上敲出凌乱而急促的声响。
他拉开院长办公室沉重的橡木大门,身影狼狈地消失在走廊里,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豪华马车沉重的车轮碾压索邦石板地面的声音。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又只有挂钟在嘀嗒作响。空气中飘着尚未散尽的雪茄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维克多身上的高级古龙水味。
亨利·帕坦院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到门口,轻轻关上门,然后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莱昂纳尔,露出一抹微笑:“你不害怕吗?他的父亲是现任波拿巴家族的领袖。”
莱昂纳尔同样回以微笑:“院长先生,您真的觉得法兰西会再次迎来一个姓拿破仑的皇帝吗?”
亨利·帕坦想了想:“路易殿下虽然还在英国,但是已经有许多人称呼他为‘拿破仑四世’……哦,刚刚这位年轻的‘拿破仑’,似乎也很有想法,他的继承排序仅次于路易殿下。”
莱昂纳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装饰着帝国徽章的马车渐渐远去。
然后才回身问亨利·帕坦:“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这位年轻的‘拿破仑’真的成了皇帝,然后翻起今天的旧账,索邦还会站在我的身后吗?”
亨利·帕坦吸了一口手上的烟斗,缓缓吐出蓝色的烟雾:“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那时恐怕已经成了一堆腐朽的骨头。
不过,莱昂纳尔,不要高估索邦……”
莱昂纳尔听到这诚实到“惊人”的告诫,回身向亨利·帕坦院长行了一个礼:“至少今天,索邦的地板,是干净的。
谢谢您今天对我,还有索邦尊严的维护。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退下了。”
亨利·帕坦没有说话,只是疲倦的点点头。
————————
“这就是十一区?这就是奥博坎普街?这就是莱昂纳尔住的地方?”
莫泊桑从马车上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半个小时前,他还在福楼拜先生位于圣日耳曼区那间弥漫着书香和东方地毯沉静气息的书房里抽雪茄,现在却站在了最真实的巴黎平民区面前。
现实一股浓烈、复杂、几乎有形的恶臭如同肮脏的拳头,迎面砸来。那是腐烂菜叶、劣质油脂、未经处理的排泄物、廉价酒精呕吐物、廉价香水和汗馊味在巴黎初春并不温暖的空气中发酵、混合、蒸腾出的可怕气息。
脚下的路,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泥泞与垃圾铺就的陷阱。石板早已破碎不堪,坑洼里积着黑绿色的污水,反射着浑浊油腻的光。
街道两侧的建筑仿佛被岁月和贫困压弯了腰。灰暗的墙壁布满污渍和雨水冲刷的痕迹,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油污,许多玻璃碎裂,用破布或硬纸板勉强堵住。
人群是喧闹的,粗粝的,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活力与绝望。
穿着褪色蓝工装、眼神疲惫的男人们三五成群,或倚在酒馆门口,或蹲在墙角,大声地用俚语和脏话交谈着、咒骂着,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中飞溅。
女人们大多面色蜡黄,裹着破旧的围裙或披肩,有的在门口的水槽边用力搓洗着衣物;有的则挎着篮子,在污秽的路边摊前与小贩激烈地讨价还价,声音尖利刺耳。
孩子们光着脚,或者穿着破洞的鞋子,在泥泞和垃圾间尖叫着追逐嬉戏,脸上、手上满是污垢。
莫泊桑几乎能感觉到那些隐在暗处的目光——小偷掂量着他口袋的重量,乞丐盯着他可能施舍的手,妓女评估着他的荷包和兴致。
还有那些麻木的、带着敌意或纯粹好奇的居民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身上。
“莱昂纳尔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写出《老卫兵》的?难怪……这里简直就是地狱!”莫泊桑暗自感慨着。
那篇小说的每一个冷酷的细节,老卫兵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酒馆里每一句刻薄的嘲笑,小伙计视角下的每一次麻木记录……此刻在他心目中,都拥有了无比具体、无比沉重的现实对照!
莫泊桑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这条令人作呕的街道。
但很快一个声音就吸引住了他:“先生,要来一发吗?只要10苏!”
第53章 人去楼不空
1个小时以后,莫泊桑在一种劣质香水、汗酸味和隔夜酒精呕吐物的混合气味中钻出了臭哄哄的被窝,神清气爽。
这里与那些在第二区、第三区、第五区的高级妓院截然不同,低矮的天花板糊着廉价发黄的壁纸,大片大片的霉斑如同丑陋的疮疤蔓延开来,几处湿漉漉的水渍还在缓慢扩张。
浑浊的光线从一扇蒙着厚厚油污、几乎不透光的小窗缝隙里艰难挤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房间里唯一的家具,除了床,就是一张摇摇晃晃、漆面剥落的小桌,上面堆满了空酒杯、烟蒂和吃剩的、已经发硬的面包屑。角落里,一个搪瓷盆盛着浑浊的水,水面漂浮着可疑的杂质。
但莫泊桑并不在乎这些,他穿好自己那身体面的衣服,又掏出几个硬币,丢给坐在床上、不着一缕的女人。
女人在床铺上爬着将硬币一一捡起:“感谢您的慷慨!愿上帝保佑您,先生!”
就在他想丢下自己的那句名言然后在对方惊恐眼神目送中离开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顺嘴问了一句:“你知道这条街上住着一个索邦的大学生吗?
叫莱昂纳尔·索雷尔!”
身为索邦的学生,却住在这种街区的应该不多,妓院又是整个街区的信息集散地之一,说不定对方就知道呢?
床上的女人听到这个名字,眼睛一亮,但随即露出狡黠的笑容:“你说‘索雷尔少爷’?当然知道,他可在我们这里大名鼎鼎呢。”
莫泊桑诧异望向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就问对了:“哦?可以告诉我他住在哪里吗?”
女人不说话了,只是将手里的硬币叠在一起,用手指拈着倒到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莫泊桑笑了起来,又掏出10个苏:“10个苏,告诉我他住哪里?”
女人眼中露出渴望的神色,伸手就要去拿。
没想到莫泊桑一把将手掌攥起:“这10苏可以给你,但要让我再来一发,然后你再顺便告诉我莱昂纳尔住哪里——相信这条街上知道的人不会太少。”
女人错愕地看着眼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绅士,最后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好的,先生——您真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客人。”
莫泊桑把皮带扣一解,裤子就滑到了地面上:“是吗?那你要感到荣幸……”
——————
半个小时后,莫泊桑站在了马丁太太的公寓前。这所房子与这条街上其他建筑一样,灰暗、破旧,摇摇欲坠。
他叹了口气,上前推开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大门,一股混合了陈年炖菜、潮湿木板、廉价肥皂和众多租客生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比街上的好多少。
映入眼帘的是公寓的门厅,狭窄、昏暗,仅靠一盏煤油灯提供微弱的光亮。地面铺着磨损严重的劣质地毯,颜色早已难以辨认。
墙上挂着一幅廉价的圣母像,前面点着一小截快要燃尽的蜡烛,烛泪堆积。一个笨重的、漆成深褐色的木制信箱钉在墙上,许多格子敞开着,露出里面塞着的、卷边的信件。
马丁太太干瘦的身影很快就出现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尖锐:“瞧瞧,我们公寓来了个大人物——下午好,先生,愿上帝保佑您——当然,您要在这里租房子的话,说明上帝暂时还没空保佑您!
我们只有一间阁楼可以出租了,每个月……”
马丁太太还没有说出报价,莫泊桑就打断了她:“我是来找人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住在这里吗?他是索邦的学生。”
马丁太太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一变,到了嘴边的话也收了回去。
原本嘈杂的公寓也突然安静了下来,莫泊桑分明可以感受到昏暗的公寓里,有好几双眼睛望向自己。
莫泊桑心想果然来对了,那个叫做“梅丽尔”的妓女,没有骗自己。
但是马丁太太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比吃了苍蝇还难受:“找谁?那个学生,索雷尔搬走啦!早搬走啦!结清了全部房租呢!啧,不像有些人……”
一边说着,一边颇有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昏暗中的眼睛顿时都收了回去。
莫泊桑头疼了:“他住过这里?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马丁太太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索雷尔少爷’不知傍上了哪位贵人,现在搬去了豪华公寓。至于住在哪里,我们这种穷人配知道吗?”
莫泊桑一听,头皮都麻了——不是因为完成不了老师福楼拜交代给自己的任务,而是莱昂纳尔竟然真的比自己更早傍上了贵妇人!
这比被《费加罗报》拒稿一百次还要让他难受!
但此刻自己不能失态,只能云淡风气地点点头,然后又问:“他之前住在哪个房间,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马丁太太奇怪地盯了他一眼,摇摇头,指了一下楼梯:“他住在阁楼,门没有锁,你自己进去看吧。不过里面已经清空了,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莫泊桑抬头望去,只见那里晦暗莫辨,天窗透过来的阳光,搅成了一团混沌。
——————
“所以,你愿意把《老卫兵》给哪一家?”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喝了一口咖啡,悠闲地看着莱昂纳尔。
作为索邦的教授与《索邦文学院通报》的主编,他对于自己成为莱昂纳尔的“发掘者”感到十分满意。
今天他把莱昂纳尔叫来办公室,最主要就是要和他商量《老卫兵》的转载事宜。
《索邦文学院通报》并不以盈利为目的,每期发行量日常只有两千份左右,上期就算有不少人关注“贫穷的莱昂纳尔”的大作,也不过多了不到一千份。
但《老卫兵》的名气已经打出去了,《费加罗报》《小巴黎人报》《高卢人报》等大报纸都来询问是否可以转载这篇杰作。
这才是让这篇小说,以及莱昂纳尔这个作者走向整个巴黎,乃至整个法国的关键一步。
不过在这个时代,选择报纸也是选择阵营,很可能影响作者此后很长时间,乃至一生的创作道路。
看着眼前一脸纯真的莱昂纳尔,加斯东·布瓦谢觉得有必要用自己的人生经验,给这位学生指引明路。
他轻咳了一声才开口:“我觉得,《费加罗报》虽然销量不如《小巴黎人报》,但是……”
莱昂纳尔这时突然像是如梦初醒般,出声打断了兴致勃勃的布瓦谢教授:“哪个给的稿费更高?”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
第54章 这个世界是一张网
加斯东·布瓦谢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莱昂纳尔:“你很缺钱吗?要知道你的第一篇作品是登在《费加罗报》上和大众见面,还是登在《小巴黎人报》上和大众见面,道路是完全不同的。”
《小巴黎人报》与《晨报》《日报》《小日报》在19世纪70年代开始,逐渐成为法国的「四大报纸」,每一份的日销量都超过30万份,最高甚至可以达到50万份。
不过这几份报纸都偏向于大众娱乐,以政治、娱乐新闻和时评为主,受众主要是下层民众。
其中《小巴黎人报》除了新闻、时评外,还会刊登一些小说和连载作品,并且给作者的稿费很高。
《费加罗报》则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报纸之一,起初是一份观点激进的讽刺性刊物,后来屡经波折,从19世纪中叶开始,逐渐转型成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要对象的精英化报纸。
这限制了《费加罗报》的销量,每期大概只有7万份左右。
不过法国的作家们,倒都是以将作品刊登在《费加罗报》上为荣——《恶之花》的波德莱尔,以及龚古尔兄弟都是他的撰稿人。
莱昂纳尔一本正经地说:“教授,我确实缺钱——如果不解决眼下的难处,恐怕什么路也不好走啊!”
加斯东·布瓦谢看了看莱昂纳尔身上的衣服,想到那些传闻,心里难免有些疑惑,不过碍于身份不能直接问出口,只好遗憾地摇摇头:“希望你以后不会为此而后悔。”
然后掏出一张纸递给莱昂纳尔,上面写着不同报纸的转载报价:
《小巴黎人报》,200法郎。
《费加罗报》,130法郎。
《高卢人报》,150法郎。
《自由报》,80法郎。
这些都是巴黎比较有名的报纸,不过报价确实悬殊——但这与报纸的定位有关,像《自由报》虽然只给了80法郎,但是它被称为共和国的「泰晤士报」,是官员、外交人士、议员的首选报纸,甚至可以影响议会与外交。
接下就是一些小报纸,其中一家叫做《吉尔·布拉斯报》的报纸,干脆连稿费都没提,只有一句话:
【您的《老卫兵》将成为鄙报创刊的压轴大作,我们将携手走向法兰西的文学殿堂。】
看来是个纯画饼的……
但很快一个奇怪的名字和一笔惊人的稿费映入了眼帘:
《祖国纪事》,220法郎。
莱昂纳尔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向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祖国纪事》是什么报纸,竟然如此慷慨?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加斯东·布瓦谢不以为意地回答:“那是一家俄国的报纸。”
莱昂纳尔难以置信:“俄国报纸?”
“是的,俄国报纸。那些俄国人很喜欢法国小说,这家报纸在巴黎有办公室。”加斯东·布瓦谢耐心地解释给莱昂纳尔听,“他们每周都会收到巴黎最新的文学风向,给的稿费也是最优渥的。”
他看莱昂纳尔不是太了解小说、作家与各国之间报纸的关系,就站了起来,走到自己门口的报刊架前,抽出一大叠的报纸放到莱昂纳尔桌上:“你以后总会了解的,看看吧。”
莱昂纳尔虽然有150年后文学系老师的人生经验和学识,但是并没有覆盖到这么细致的层面,于是细细看了起来。
布瓦谢教授给他的报纸里,不仅有法国的报纸,还有俄国的《祖国纪事》《北方之花》;英国的《旁观者》《半月评论》《家喻户晓》;美国的《大西洋月刊》《哈泼斯报》《北美评论》……
加斯东·布瓦谢说道:“亲爱的莱昂纳尔,这些报纸织成了一张跨越国界的文学之网,所有的作家、记者都在这张网的某一处。
这张网上任何一点轻微的颤动,都会很快传播到整张网上。电报、火车、邮轮……正在将伟大的作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散出去。
狄更斯的《荒凉山庄》《双城记》,几乎同时在英国和俄国的报纸上连载;哦,还有大仲马,他的小说甚至可以同时在法国、英国和俄国连载。
当然,这些报纸的品格各有不同——英国人太庸俗;美国人太粗野;俄国人,哼哼,虽然慷慨,但是他们总爱删减。
如今,一位美国记者可能在《大西洋月刊》上读到你在《费加罗报》发表的短篇;
一个莫斯科大学的教授会在《北方之花》上遇见你作品的俄译本;
而一位伦敦批评家可能因《小巴黎人报》上的小说而邀你渡海去参加一场茶会……
谁懂得如何将作品投进时代正确的浪潮之中,谁就能从纸页跃上历史的舞台——所以,你选择把《老卫兵》的第一份转载交给……”
“《小巴黎人报》!”莱昂纳尔坚定不移地说道,顺便问了一句:“同时给《祖国纪事》转载不影响吧?毕竟是远在俄国。”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闻言,只能叹了口气,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摆摆手让莱昂纳尔离开了。
————
莱昂纳尔坐在回家的公共马车上,心里回想这今天与布瓦谢教授的对话。
布瓦谢教授作为精英人士,当然希望自己学生的作品能首先在《费加罗报》上亮相,这样可以从声誉层面上完成阶层的跃升。
但是莱昂纳尔却有自己的想法。
稿费的巨大差距是一方面,《小巴黎人报》比《费加罗报》多了整整70法郎,几乎够他在安坦街12号公寓一个月的房租了。
但最终做出决定,受众才是他选择《小巴黎人报》最重要的原因。
他不想做一个只被书斋里的学究或者课堂上的文艺青年喜欢的作家——就像福楼拜或者梅里美一样——而要做一个真正的“大众作家”。
而加斯东·布瓦谢对十九世纪文学世界的阐述,却给了他真正的灵感与启发。
……
思考间,他回到了安坦街12号,轻快地走上5楼,掏出钥匙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佩蒂这小丫头跳芭蕾不知道会怎样,但是做饭的天赋绝对一流。
在赞美过她手艺之后,莱昂纳尔就看到自己的书房里亮着灯,皱了皱眉头——艾丽丝抄书不应该在她和佩蒂的卧室里吗?自己给她们添置了一张书桌。
不安的感觉袭来,莱昂纳尔快步走到书房前,拧转把手,推开大门。
只见艾丽丝“嗖”的一下,把一叠稿纸背到自己身后,满脸通红地解释:“誊抄账目没纸了,我想过来拿几张……”
第55章 我不入地狱
(上一章结尾做了修改,增加了与佩蒂的互动,没看过的可以刷新重看下)
莱昂纳尔既尴尬又头疼,但是此刻又不能当面问艾丽丝什么,只好说了句:“哦……拿好了吗?先吃晚饭吧。”
说着转身先掩上门离开了,紧接着就听到书房里一阵手忙脚乱的抽屉开关声、椅子拖动声。
没一会儿,三人就坐到了餐桌边,莱昂纳尔坐在主位,艾丽丝、佩蒂坐在两侧。
佩蒂准备的晚餐超乎其年龄的丰富与美味——莱昂纳尔进门就闻到的牛尾番茄汤是主菜,放在桌子中央,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每人面前的盘子上还盛着一块香煎猪排,边缘略带焦黑,肉心却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芫荽、洋葱熬的酱汁带给它浓郁的风味;
主食是每人两片切好的法棍,表面被烤得焦黄发脆,麦香扑鼻,中间还夹着卡芒贝尔干酪;
甜点则是莱昂纳尔路上顺道买回来的柠檬蜂蜜蛋奶烤布丁。
由于不是节日和周末,没有准备红酒,而是每人一杯低度苹果酒汁。
莱昂纳尔忍不住再次赞叹佩蒂:“你的厨艺天分太高了,再过几年也许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开家餐馆了。”
佩蒂被夸得头高高昂起:“这也是因为索雷尔少爷您教的好啊!”这几个月下来的好吃好喝,佩蒂的脸明显红润起来了,两颊像开着两朵小花。
艾丽丝则藏着重重的心思,只随着两人勉强笑了一下。
正式开动前,艾丽丝和佩蒂都在胸前交握双手,做饭前祈祷;莱昂纳尔早就申明自己无神论者的立场,不过也等她们祷告完了才动刀叉。
一顿饭吃完,艾丽丝帮着佩蒂清洗餐具,打扫厨房,莱昂纳尔则回到了书房。
他很快发现今天的尴尬源于自己忘记锁上中间的抽屉了。在一叠空白稿纸的下方,他把艾丽丝重新藏好的《颓废的都市》的手稿抽了出来,稍稍翻看确认了下,才略微松了口气。
由于一周前才把第一部的手稿寄给加里布埃尔,所以眼前抽屉里都是最近新写的部分。
他刚来得及把小说的主要情节写出来,至于其中的“□□□(此处删去XX行)”,他还没有动笔开始写。
所以艾丽丝……可能没看懂?
正在苦恼、猜测间,书房的门被敲响了,莱昂纳尔连忙把手稿放回抽屉里:“进来吧。”
艾丽丝红着脸推开门走了进来:“莱昂,抱歉,你的抽屉没锁,我又着急找纸……所以就……”
看着艾丽丝两手紧张地在扭来扭去,莱昂纳尔只能叹了口气:“以后我会把稿纸都放在桌面上。”
艾丽丝毕竟是个“真·19世纪人”,来自阿尔卑斯山麓的农场,后来虽然在「卢尔圣母院」呆了一年,但估计这种与城市生活密切相关的个人行为教育,是没有接受过的。
能认识到错误,并且道歉就已经不错了。
艾丽丝看莱昂纳尔没有动怒,也松了口气,随即就露出困惑神色:“莱昂,你就是靠写……这种‘小说’赚到钱的吗?”
莱昂纳尔闻言严肃起来:“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艾丽丝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但随即担忧起来:“莱昂,你写这些真的没有问题吗?圣母院的嬷嬷说,看小说的人都会下地狱……你甚至都写了……”
艾丽丝虽然不想当修女,但不意味着她不信仰上帝。
毕竟经历过一年的修女生活,每日晨祷晚祝,还要练习抄写圣经,有些思想已经刻在了脑子里。
在巴黎之外的法国社会,阅读小说,尤其是女性阅读小说,被普遍认为是道德败坏的起点。
小说会带给女性太多的浪漫幻想,就想《包法利夫人》里的艾玛,她在修道院附属的学校里接受教育,最爱读的书却是《保尔与维尔吉妮》这样的爱情小说。
最后她在一个风流男子每日的诗歌朗诵中,出轨对方——这个风流男子,叫做莱昂。
莱昂纳尔摊摊手:“写小说可以让我住上90法郎一个月的公寓,可以吃上今晚价值2法郎的晚餐,还可以每天乘坐公共马车去索邦上课,而不是在寒风里走上1个小时,当然还有——
它是唯一有可能补上家里亏空的方式,我现在每个月给父亲寄150法郎。”
艾丽丝连忙摆手:“莱昂,我不是指责你,而是担心……”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担心?担心我会下地狱吗?我说过,我现在是个无神论者,不做弥撒,也不去教堂忏悔。按照教义,我哪怕不写小说,也要下地狱。我不在乎。”
艾丽丝又慌忙否认:“不,我也不是担心这个……”
莱昂纳尔也纳闷了:“那你担心的是……?”
艾丽丝脸又红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开口:“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毕竟每天写这样的,故事……”
莱昂纳尔:“……”
他只能尴尬地咳了一声:“……这样的故事……和身体有什么关系?”
艾丽丝仰着她那张南法风情的俏脸,神情认真地说:“虽然你都删除了,但我也猜得到……别忘了,我家里养了许多牲口。
我爸爸说过,要是公牛和公猪……”
莱昂纳尔:“……”尴尬地脚趾要在地上给自己再抠出个两房一厅来。
怪不得法国小说里和地主滚草垛的农家姑娘一打一打的,这还是太有社会基础了。
没等艾丽丝把后面的虎狼之词说出来,莱昂纳尔就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推出了书房:“好了,拉涅尔先生的30页账本你还没有抄完呢,后天就要交货了……”
等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莱昂纳尔才松了口气,接着就听到艾丽丝在门外发出了一阵放肆的笑声。
这个阿尔卑斯来的姑娘,终于露出了一点自己的本色性格。
莱昂纳尔头疼不已——他不是什么圣人,但也没着急色到这个地步。
艾丽丝见习修女的身份本来就是个定时炸弹,何况还有两家人两代的关系摆着,随便哪一个处理起来都是大麻烦。
莱昂纳尔按了按太阳穴,瘫倒在座椅上。
——————
新的一周开始了,但因为“女人”备受苦恼的不仅仅是莱昂纳尔,还有小半个巴黎的男人。
他们都在急切地找一本神秘的小说,据说它能让男人登上极乐的巅峰。
第56章 巴黎弯了弯腰
三月的巴黎,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的料峭,塞纳河畔的树木刚抽出怯生生的嫩芽。
左岸圣米歇尔大道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流动书摊安静地支在角落里,摊主是个裹着旧大衣、眼神机警的小个子男人。
他的摊位看似寻常,堆放着旧报纸、流行小说和几本历史传记。但若有熟客走近,只需一个特定的眼神或一句含糊的暗语,他便会像变戏法一样,从摊位下方一个上了锁的旧皮箱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本印刷朴实的册子。
交易迅速而沉默,硬币落入掌心发出沉闷的声响,书册则被飞快地塞进买主的大衣内袋或公文包深处。
但今天的摊主格外不同——旧皮箱里的小册子被分成两批,一厚一薄,厚的一册只卖15苏,薄的一册却要卖到1法郎。
一个夹着公文包的银行职员是这里的老客户,听到价格以后皱着眉头问道:“皮埃尔,你昏了头?”
名为皮埃尔的摊主先抽出厚的那一册,递给对方:“不要着急,你先看两页。”
银行职员接过书,朝两边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熟人,于是放心地阅读起来。
仅仅过了五分钟,银行职员就瞪大了眼睛咒骂道:“该死的,‘此处删去20行’是什么意思?该下地狱的混蛋!我看他一点都不老实!”
摊主皮埃尔随即递上了那本薄册子,露出猥琐的笑容:“您再看看它。”
银行职员接过薄册子,这次只看了30秒,他就弯了弯腰,接着把薄册子捂在怀里:“该被撒旦塞进炉子里烤的混蛋!……多少钱?”
摊主皮埃尔的笑容猥琐又朴实:“两册一起买,1法郎10苏,能便宜5苏。我教您——薄的这本是单面印刷,您可以用剪刀裁下来,贴进厚的这本对应的位置里……”
银行职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上帝啊,请宽恕我这个罪人……”
随即掏出1法郎10苏的硬币丢了过去,接着把两本书塞进公文包,弯着腰离开了。
——————
在第五区拉丁区的一栋老宅深处,一间改造成“私人阅览室”的房间里烟雾缭绕,把本来就不够亮的光线,熏得更加昏暗了。
这里设施简陋,只有几排硬木桌椅和昏黄的煤气灯。其中的一排,几个男人们挤在一起,几乎头碰着头,贪婪地阅读着摊在桌上的同一本书——那是阅览室主人冒着风险搞到的几本珍本,按小时收费,价格不菲。
他们翻页时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房间里只闻沉重的呼吸声、偶尔压抑的咳嗽,以及硬币被轻轻推过桌面的摩擦声——这是要求延长阅读时间的信号。
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照着灯光的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狰狞。有人读到某处,会突然停下,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烟雾弥漫的空气,仿佛灵魂被书中的某个场景或某句话深深刺中,陷入短暂的失神。
空气闷热浑浊,混杂着香烟味、汗味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因共同分享禁忌秘密而产生的奇特兴奋感。
还有其他人都在后面排队等候,焦急地看着墙上的时钟,每过20分钟,就会有人上前把其中一个围看者从书本旁拉出来,然后自己挤进去。
被拉出来的人往往会发出一声哀鸣,然后像发觉了什么似的迅速弯下腰,惹出一阵嘲笑。
——————
巴黎郊外的度假胜地「蒙马特高地」某个豪华别墅里,装点着天鹅绒幔帐、弥漫着浓烈香水气息的「绅士俱乐部」,一个私密沙龙正待进行。
等候的绅士们并未如往常般专注于鉴赏墙上的艺术画作或低声交谈,他们一个个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姿态各异,却都低着头,被手中一本封面朴素、甚至没有书名的厚册子牢牢攫住了心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的噼啪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有人不自觉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喉结滚动;有人眉头紧锁,仿佛在经历某种内心的挣扎;还有人嘴角挂着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兴奋与一丝不安的笑意。
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都未能惊扰这份专注。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金钱购买的等待,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源自纸页的吸引力所取代。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忽然失声说了一句:“该死的,我也有一个葡萄酒庄园,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里不是自家的书房,还有其他人在,尴尬地收起声音,就想站起来去趟卫生间——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什么,立刻弯下了腰。
他偷眼看下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而是都专注在眼前的厚册子上,不禁松了口气。
——————
身着黑袍、在教区以严明、虔诚、公正著称的贝特朗神父,正快步穿过昏暗的小巷。
他怀中紧贴胸口的,不是他每日诵读的《圣经》和《日课经》,而是那本刚刚用半个月的津贴换来的“禁书”。
贝特朗神父感到那本书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膛。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买下它前,瞥见的只言片语——关于那个「西蒙斯」如何利用教区医生的贪婪掩盖罪行,关于那些在华丽府邸小教堂里进行的、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亵渎的仪式。
当然还有书中的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噢,天啊,简直想到一个单词都是一种罪过。
但那些单词,还有那些单词组成的句子,就像最尖锐的缝衣针一样,要钻进他大脑的最深处,一刻不停,越钻越深。
“这是为了了解魔鬼!”
“只有了解魔鬼才能战胜魔鬼!”
“主啊,请赐予我战胜魔鬼的力量吧!”
贝特朗神父口中喃喃自语,却突然看见前面走来自己教堂附近的一个年轻姑娘,正笑着向他打招呼:“下午好,贝特朗神父,愿上帝保佑你!”
贝特朗神父看着姑娘青春洋溢的脸庞,忽然想起了书中的一个场景——【伊莲娜打开窗户,扫落了窗台上的积了一夜的花瓣、树叶,正洒在热拉尔·西蒙斯的头上……】
随即就感觉哪里不妥,在姑娘诧异、惶恐的眼神中,向她弯腰行礼。
————
在银行经理办公室松软的沙发里,体面的莱纳尔先生——一位以谨慎和虔诚著称的银行家——正捧着一本书,在享受自己的午休时光。
但为他端茶的秘书都不知道的是,莱纳尔先生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书页上,西蒙斯老爷在葡萄架下那场精心设计的“游戏”描写,其细节之生动,氛围之撩人,远超他贫瘠的想象。
他感到自己浆洗得笔挺的衬衫领口变得异常紧勒,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想合上书,那露骨的暗示和充满张力的场景却像磁石般吸住了他的目光。
一种强烈的道德负罪感攫住了他——作为四个孩子的父亲、教区的模范捐助人,他本不该接触如此“堕落”的文字。
他想起自己那位风流成性、爱捉弄人的朋友,将这本书递给自己时那促狭、神秘的笑容。
然而,身体的诚实反应和内心深处那被点燃的、久违的燥热,又让他无法抗拒下一页的诱惑。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结,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手指背叛了理智,颤抖着翻开了新的一页。他感到自己正站在深渊边缘,明知危险,却无法后退。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秘书的声音响了起来:“帕里斯先生来了。”
莱纳尔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准备迎接客户——但马上就弯下了腰,坐回了沙发里:“请他稍等一会儿……”
——————
而到了夜里,整个巴黎最繁忙、最热闹的不再是各个沙龙、舞会,而是大大小小妓院。
无论是住在别墅里、上千法郎才能欢度春宵的交际花;还是分布在高尚社区和教堂附近,需要几十、上百法郎才能过夜的中、高档妓院;甚至10个苏就能来一发的低等娼寮,一律人满为患。
就连脱离一线工作多年的老鸨,都被迫上岗再就业。
更奇怪的是,这些络绎不绝的客人们,提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要求,有些让久经沙场的女郎们都要脸红。
唯一相同的是,哪怕没服用木乃伊粉,他们在今晚都格外勇猛,所以出门的时候都弯着腰、扶着墙……
一种叫做「颓废的城市」的病毒,正在巴黎,甚至法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开来……
第57章 莱昂纳尔的初夜
(有人说我讨厌莫泊桑——天地良心,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也是我文学道路的启蒙者之一。从某种程度来说,我爱莫泊桑仅次于鲁迅。)
巴黎总主教座堂(即圣母院)的阴影,仿佛也笼罩在总主教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那张保养得宜、却因“神圣的愤怒”而微微涨红的圆脸上。
他那双惯于在布道时流露悲悯的灰色眼睛,此刻正喷射着灼人的怒火,死死盯着办公桌上摊开的那本厚册子——封面朴素得近乎挑衅,内里却翻滚着他口中“足以焚毁两个世纪信仰根基的地狱之火”:
《颓废的都市》。
他正要叫来向他举报这本书的马塞尔神甫,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连忙拿出一块柔软的丝绸仔细地擦了一遍,接着远远地丢掉,这才喊了一声:“马塞尔,你进来一下。”
马塞尔神甫是个面容坚毅的年轻的神职者,他很快就站在了吉贝尔主教的办公桌前:“愿为您效劳!”不过空气里弥散的石楠花气味却让他眉头微微皱起。
“亵渎!无耻!前所未有之恶毒!”吉贝尔主教低沉而饱含愤怒的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办公室里回荡,像是一头受伤的公驴。
他粗短却白皙的手指,狠戳在摊开的书页上,仿佛要用指尖的圣洁去净化那污秽的文字——那页上,正描绘着西蒙斯老爷如何利用金钱与权势,让一位本该代表神圣的教区医生,成为其掩盖毒杀面点师弗兰西斯科·皮斯托真相的帮凶。
“看!看他们如何玷污神圣的白色法衣!如何将上帝仆人的良知踩入泥淖!这已非简单的道德败坏,这是对教会根基的侵蚀!
比薄伽丘的《十日谈》、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更直白、更恶毒!”
他起身绕过自己的书桌,走到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马塞尔神甫旁边,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颤抖:“马塞尔,我的孩子,你可曾想过——
当巴黎的男人们,无论贵贱,都沉迷于这等描绘贿赂神职、亵渎圣事、极尽奢靡堕落之能事的文字时,他们的灵魂会堕向何方?我们的威信,又在何处安放?!”
马塞尔神甫垂着头,目光落在主教那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精致皮鞋上,巧妙地用转身挣脱了主教的双手:“正如您所言,这……这文字确实充满了危险的毒素,令人忧虑。”
吉贝尔主教想到这几个月来,《喧哗报》上那些关于教士们的笑话对自己潜移默化的改变,舔了下肥厚的嘴唇,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但声音再次变得高亢起来:“忧虑?不,皮埃尔,这已经是战争了!”
他那身裁剪合体、象征圣洁与权威的紫色法衣随着身体的颤抖而晃动,胸前的金质十字架在光线下闪烁着光芒:“一场针对上帝、针对教会、针对法兰西纯洁心灵的战争!
我们必须反击!必须将这毒瘤连根拔起!”
吉贝尔主教的眼神锐利起来,那点因阅读“市井趣闻”而产生的世俗愉悦已经是十分钟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被更宏大、更“神圣”的野心所取代。
他凑到马塞尔神甫身后,鼻息喷在这个年轻后辈的耳边,声调忽然降了下来,用一种几乎可以成为温柔的语气说:“马塞尔,亲爱的孩子,你愿意为我们打赢这场战争做一点贡献吗?”
马塞尔神甫慌忙再转了个身,变成与吉贝尔主教面对面:“愿……愿您效劳!”
吉贝尔主教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并不难——今天下午,你带上我的手信,去一趟警察局,找到吉戈局长并把手信交给他。
同时你要告诉他——”说到这里,吉贝尔主教忽然直起身体,双手张开,如同身后油画里悲悯的圣徒。
“出于对公共秩序、良好风俗以及法兰西下一代精神健康的深切关怀,本人代表教会强烈希望巴黎市警察局尽快采取行动,务必以雷霆手段,追查此等毒书的源头。
教会将时刻关注此事进展,并愿在精神与道义上,全力支持他维护法兰西首都纯洁心灵的神圣职责。”
随即他放下双手,盯着马塞尔神甫的眼睛:“你能做到吗,我的孩子!”
马塞尔神甫汗流浃背,勉强才稳定住心神:“能……能,一定尽我所能,不让您失望,主教阁下。那我……可以拿着这本书去吗?
不然吉戈局长也许都不知道《颓废的都市》是什么。”
吉贝尔主教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他不知道?相信我,马塞尔,如果巴黎只有一个人有这本书,那一定是他!”
马塞尔惶恐地低下头:“明白了,主教阁下。”
吉贝尔主教挥了挥手,示意马塞尔先出去,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
“……所以,各位先生,《老卫兵》的诞生,并非源于一个宏大的历史命题,至少最初不是。它源于一种……近乎生理性的视觉冲击。
那是在阿尔卑斯,一个和巴黎的繁华截然不同的、粗粝而真实的世界。在一个弥漫着劣质杜松子酒和廉价腌橄榄气味的小酒馆里,人人都能看到‘他’——
穿着褪色、破旧但竭力保持某种仪态的老兵。他站在柜台外,与那些穿着粗布短褂的工人一起喝着最便宜的酒。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过往的硝烟和当下的窘迫。
他是个不合时宜的幽灵,一个活生生的、被遗忘在时代边缘处的标本。”
莱昂纳尔站在客厅的中央,用一种平静、沉稳的语调陈述着。
这个客厅并不大,除了沙发和一些蹩脚的欧洲人想象里的中国风格家具、瓷器以外,就只有一张堆满书籍、手稿和小摆设的巨大书桌,不过此刻桌上已经盖上了一块红布。
房间里弥漫着雪茄的醇厚烟雾、陈年书籍的皮革与纸张气息,壁炉里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让窗外的天光可以和屋里的煤气壁灯一起照亮每个角落。
在莱昂纳尔周围的沙发上,坐着好几个年龄各异男士,他们凑到一起,足以构成19世纪法国文学的半壁江山。
这是「福楼拜家的星期天」,也莱昂纳尔·索雷尔登上名垂文学、艺术史的巴黎沙龙盛宴的初夜。
第58章 提前三十年袭来的风暴
福楼拜在巴黎的公寓位于第一区圣奥诺雷城厢街240号,地段优越,附近就是「皇家宫殿」「圣洛克教堂」。
除了位于鲁昂的克鲁瓦塞的别墅以外,这里是他唯一的房产;同时也在近10年的时间里,因为这场沙龙成为法国文学事实上的心脏所在。
莱昂纳尔这几周以来已经接到过不少沙龙邀请了——除了斯特凡·马拉美以外,还有来自索邦的老师,以及阿尔贝的邀请。
19世纪末,正是巴黎「沙龙文化」的鼎盛时期,各种作家、艺术家、出版商、热衷资助的富商、附庸风雅的贵族……从不会让巴黎任何一个晚上有无聊之虞。
所以选择参加哪些沙龙就成了莱昂纳尔需要谨慎对待的事情。
有些不同沙龙的主人可能是死对头;有些沙龙的主人是小心眼;有些沙龙干脆就是某种不可言说的趴体……
索邦教授们的沙龙,通常都是比较学术化,莱昂纳尔实在不想这边刚下课,去了沙龙还要继续上课。
阿尔贝的沙龙,要么是年轻贵族圈子的各种放纵游戏,要么就是去在某个贵妇人裙摆下祈求赞助。
这些都不符合莱昂纳尔的设想——本来唯一契合的只有「马拉美的星期二」,但是那个聚会的参与者主要是象征主义诗人、印象派画家和叛逆的音乐家,莱昂纳尔用膝盖都能想到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某种程度上,在19世纪的巴黎当一个作家或者艺术家,「选择沙龙,就是选择你的阵营」。
所以当顶着黑眼圈的莫泊桑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出“福楼拜先生希望星期天下午能看到你出现在沙龙上”时,其他选项就都消失了。
这可是「福楼拜家的星期天」,上过中学语文课文的。
后来中国的学生们,第一次见到那些在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几乎都是在这篇文章里:居斯塔夫·福楼拜、伊凡·屠格涅夫、阿尔丰斯·都德、爱弥尔·左拉……
不过由于中学课本编者热爱删节的传统,导致莱昂纳尔来到现场以后才发现这里还有其他人:
设立「龚古尔奖」的龚古尔兄弟中的埃德蒙·德·龚古尔,大出版商沙尔庞捷,年轻得像个骑兵军官的博物学家普榭尔,以及好几位不到30岁的年轻作家,是左拉的忠实追随者……
甚至还有索邦的教授,间接造成了莱昂纳尔这次参加沙龙的伊波利特·泰纳教授。
莱昂纳尔看得简直头皮发麻……
而在莫泊桑介绍完莱昂纳尔之后,所有这些人也都在用自己的目光观察这位“闯入”沙龙的新人,内心活动则各有不同。
“这就是‘贫穷的莱昂纳尔’?他外套的肘部,没有磨的光光的啊?”
“他身上为什么没有散发着十一区的臭味?居伊带他过来的时候洗过澡了?”
“泰纳教授怎么面色如常?难道传说是真的——他要把女儿嫁给莱昂纳尔?”
……
莱昂纳尔自然听不到这些心声,只觉得这些前辈以及同龄人的目光都有些……怪异,不过还是回以微笑,顺便用一个充满感激之色的眼神向莫泊桑示意:“谢谢!”
莫泊桑则心虚地不敢回应,偷偷把自己藏到了人群的最后方。
福楼拜则虽然有些奇怪自己这个最喜欢高谈阔论的弟子今晚怎么羞涩起来,但还是以沙龙主人的身份向莱昂纳尔表示了欢迎。
同时话题自然也就集中到了他的《老卫兵》上。
现场所有人都看过了这篇小说,只不过有些是在前两个星期的《索邦文学院通报》上,有些是在昨天刚出版的《小巴黎人报》上。
大家都对一个索邦二年级的学生能写出这样的杰作感到好奇。
所以莱昂纳尔就先向大家陈述了“老卫兵”的形象来源,以及他最初的灵感。
福楼拜听完以后,陷入了沉思当中。不一会儿,他低沉的声音就打破了现场凝滞:“莱昂——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其实我在看到这篇小说时,更多的是怀有一种一种理论上的好奇。
就在这个屋子里——”他环视了一圈,面带微笑。
“爱弥儿(左拉)鼓吹‘实验小说’,把文学置于生理学和遗传学的规律中;埃德蒙(龚古尔)则喜欢‘文献式’的精细记录;而我,我是个顽固的现实记录者……
但是你,莱昂,你的《老卫兵》似乎与我们都不同,它诞生于何种信条?尤其是那个叙述者‘我’,‘小伙计’——我看你在索邦接受问询的记录,却仍有疑惑。”
“真是敏锐啊……”莱昂纳尔内心感叹道。
福楼拜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作家,他对小说艺术的触觉是无与伦比的。
《老卫兵》虽然形式上与19世纪大部分短篇小说区别不是很大——“弱第一人称视角”(‘我’只是叙述者,却不是主角),“单线叙述”,“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
但是它的母本却是诞生在20世纪,由哪怕放在世界范畴里也是第一流的短篇小说大师创作而成,自然超越了当前的时代。
不过这样只有像福楼拜这样的大师才能察觉到。
莱昂纳尔感受着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压力,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确实,在创作《老卫兵》的时候,我不免受到了像您、左拉先生、都德先生、龚古尔先生等人影响。
各位的作品都堪称法语小说的典范,是任何法国人要想踏上写作之路,都无法绕开的路与桥。”
莱昂纳尔说的是事实,却也让福楼拜等人都颇为受用——只有莫泊桑在人群后排一脸郁闷。
“但是我在进入写作状态以后,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一句是‘自然主义’,或者那一句是‘现实主义’——所以《老卫兵》的诞生,并非源于对某种既定‘信条’的皈依。
我选择小伙计作为叙述者,并非仅仅为了‘记录’这个环境及其产物。我真正的想法是,要揭示环境如何塑造了‘观看’这种行为本身。
这个小伙计‘我’,他本身就是这个环境最‘成功’的产物之一!
他用酒馆的规则塑造了自己的感知——对价格的敏感,对‘羼水’可能性的警惕,对呢子衣与短衣区分的默认。
他对老卫兵的‘观察’,也带着环境赋予他的特定色彩——一种近乎本能的麻木、一种因生存压力而钝化的同情心,甚至,一种在群体哄笑中寻求短暂解脱的参与感。”
莱昂纳尔的每句话都不难懂,却如惊雷一般劈入了听众们的耳朵——“环境不仅塑造行为,更塑造感知方式?”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莱昂纳尔都没有意识到,一场席卷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文学风暴,提前了三十年,在「福楼拜家的星期天」、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1879年的下午,悄悄袭来。
第59章 莱昂纳尔的火柴,福楼拜的火炬
“……环境不仅塑造行为,更塑造感知方式?”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烟雾缭绕的书房里无声地扩散。
环境影响人的行为,作为文学以及心理学的基本常识,在19世纪已经开始普及,并且也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得以实践。
这也是造成「浪漫主义」退潮的主要原因——在19世纪之前的小说当中,总有脱离甚至超越环境存在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经常能以巨大的精神力量改变环境、扭转乾坤。
它源于「文艺复兴」以来对人作为独立个体的强调——肯定人的价值、潜能和世俗幸福,推崇人的理性、情感和创造力。
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就是典型代表,虽然它并非浪漫主义的作品。
现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的兴起,则质疑并颠覆了这种创作方式,将人物置于环境之下活动,认为人的行为是环境的产物,但是却没有揭示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屋子里的自然主义作家们,通常只能将之归咎于自然遗传与人体病理——这当然过于剑走偏锋,所以自然主义只风行了不到30年就偃旗息鼓。
莱昂纳尔刚刚提出的“环境塑造感知”别开生面,似乎触及到某种大家只隐隐约约有所察觉、却无法捕捉的幽微火光。
短暂的寂静笼罩了房间,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在噼啪作响,还有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声。
左拉率先从沉思中抬起头,他身体前倾,像一头嗅到了新猎物的狮子,眼神锐利:“莱昂,请继续!这比单纯记录行为和环境的影响更进一步!
你说小伙计的‘麻木’和‘参与感’是被环境塑造的‘感知’?难道我们的眼睛,我们看世界的方式,也像我们的肺一样,呼吸着环境的空气,然后被它改造?”
莱昂纳尔闻着满屋子呛人的,来自香烟、雪茄、烟斗的雾气,心想再参加几次沙龙,自己的肺恐怕真的会被改造。
于是他微微抬起手:“我忘了带烟,谁能给我一支?”
屋里的老烟民们都笑了起来,年轻的于斯曼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扁盒子,打开以后露出了一排烟卷,他潇洒地甩出一根:“「卡波拉尔」,用的是上好的印度烟叶。”
莱昂纳尔拈过来叼到嘴里,于斯曼又划了一根火柴为他点上。
深吸一口,没有过滤嘴的缓冲,一股呛辣又带着浓香的烟气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让他连咳了几声。
不过没有人嘲笑他,反而看向他的眼神都更亲切了。
莱昂纳尔缓缓吐出一团烟雾,然后才点点头:“是的,左拉先生,我们的眼睛确实会被改造。‘小伙计’每日目睹的是什么?是工人为几个苏的酒钱斤斤计较,是老板为在酒里羼水绞尽脑汁,是粗话连篇的讨价还价和争吵……
在这种环境中,‘同情’或‘深刻的思考’是一种奢侈品,甚至可能成为生存的障碍。为了适应,或者说,为了在这种环境中‘正常’地活下去而不至于被压垮或排斥,他的感知必须发生某种……钝化。”
“钝化?”福楼拜重复着这个词,浓密的眉毛下眼神闪烁,他转向左拉,“爱弥儿,这听起来像是你的领域。生理的适应我们都懂,比如工人手掌的皮肤会磨出老茧。
那我们高贵的心灵,也会长出老茧吗?”福楼拜的话并不像是询问,更像是一种引导,引导他这位“年轻”的老朋友发挥自己的天赋。(此时左拉不到40岁)
“完全可能,福楼拜先生!”左拉激动地接口,仿佛莱昂纳尔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想想那些在矿井下干了一辈子的工人,他们对黑暗和粉尘的‘习惯’,不正是感官的钝化?
莱昂,你的意思是,小伙计对老卫兵苦难的‘视而不见’,并非天生的冷酷,而是他身处那个特定的‘社会气候’下,心灵为了自我保护而形成的一种‘习惯’?一种……习得的麻木?”
说到最后,左拉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莱昂纳尔身边。
“正是如此,左拉先生。”莱昂纳尔肯定道,他欣赏左拉敏锐的联想,也对福楼拜巧妙的引导感到赞叹。
“酒馆就是他的矿井。长期的浸染,让他自发地对屏蔽了对‘苦难’的感知——尤其是老卫兵这种‘不合时宜’、无法改变且可能带来麻烦的苦难。
他看到,但他不再‘感受’到其中的尖锐刺痛。他甚至可能无意识地参与嘲笑,因为这能让他短暂地融入群体,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这种‘感知的塑造’,比任何外部强制都更彻底,因为它内化成了他看世界的本能方式。”莱昂纳尔巧妙地避开了一些在这个尚未诞生、需要繁琐解释的术语。
福楼拜下意识地说道:“你是说‘看客’与‘集体无意识’?——哦,其他人可能没有看过,那是莱昂在索邦一次内部问询会上说出的名词。
我已经让人抄录了一份,你可以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自己的大书桌,掀开盖在上面的红色丝绒布,拿出一叠稿纸递给了爱弥儿·左拉。
其他人则揣摩着这些今晚听到的新名词,「环境塑造感知」「钝化」「看客」「集体无意识」……
一直沉默倾听的伊凡·屠格涅夫,此刻用他那带着斯拉夫式忧郁的嗓音缓缓开口,烟雾在他指间缭绕:“啊……这让我想起俄罗斯乡村的冬天。
极度的严寒不仅冻僵了身体,有时也会冻僵灵魂。农奴主对农奴的苦难视若无睹,邻居对邻居的困厄麻木不仁……并非他们天生邪恶。
在那种‘炼狱’里,心灵为了不被绝望吞噬,不得不给自己裹上一层厚厚的冰壳。索雷尔先生,你笔下小伙计的目光,就是那层冰壳。
它既是保护,也是囚笼。”
阿尔丰斯·都德深受触动,他温和的脸上带着悲悯:“这解释了我读《老卫兵》时那种奇特的压抑感。我们不是被老卫兵的苦难直接击中,而是被那个‘视而不见’的小伙计的目光所刺痛!
这比直接描写苦难本身更……更令人窒息。今天我知道了——它迫使我们反思,我们自己是否也‘钝化’了?是否也对某些近在咫尺的苦难,习以为常地‘适应’了?”
……
福楼拜静静听着众人的讨论,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所以,莱昂,你让‘小伙计’这个叙述者成为环境的囚徒,并用囚徒的目光去观看另一个囚徒‘老卫兵’的苦难。
囚徒看囚徒,苦难成了牢房墙壁上的一道道划痕,寻常,甚至……带着点解闷的意味。这才是最深的悲剧,最冷的真实!这是种‘被禁锢的视角’,我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如果说莱昂纳尔的“环境塑造感知”是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福楼拜则是用这根火柴,点亮了一束火炬。
第60章 格外高贵的友谊
福楼拜的总结如同洪钟大吕,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将莱昂纳尔的手法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理论高度——“被禁锢的视角”。
这精准地概括了小伙计作为环境产物,其感知被环境所限制、所塑造的状态。
就连莱昂纳尔听到以后都感到诧异,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诞生以后,作家和研究者才开始系统性地研究“叙述视角”的复杂性。
现场的其他作家都还沉浸在《老卫兵》那些形而上的创作理念和道德观里不能自拔时,福楼拜竟然能通知自己只鳞片爪的阐述,就完整地总结出了一种可以用以指导创作的方法论并为之命名。
这种敏锐度和总结能力让人瞠目结舌。
他点点头:“是的,环境不仅决定了我们做什么,更深刻地塑造了我们如何看、如何想、如何感受世界。‘被禁锢的视角’就是其中一种。”
莫泊桑在人群后排,听得如痴如醉,呼吸都变得急促;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则眼神复杂地望向自己的学生,心中对他的怀疑已经打消了大半。
而出版商沙尔庞捷敏锐地嗅到了新的文学思潮的气息,他凑近龚古尔低声说:“埃德蒙,听见了吗?‘被禁锢的视角’、‘习得的麻木’……
这将是新的风潮!这位索雷尔先生不仅写了好故事,他可能还……定义了一种新的写法!”
随即他也站起身,向莱昂纳尔伸出自己的手:“索雷尔先生,我是乔治·沙尔庞捷,「沙尔庞捷出版社」的拥有者,福楼拜先生、左拉先生的好朋友。
你的《老卫兵》和今天说的这些……令人兴奋的词汇让我印象深刻。”
莱昂纳尔有些懵,不过还是礼貌地和他握了一下。
乔治·沙尔庞捷露出笑容,精致的小胡子翘动着:“莱昂纳尔,我最近刚刚创办了一份插图报纸,叫做《现代生活》,主编是埃米尔·贝尔热拉,插画师是皮埃尔·雷诺阿。
如果能收到你的大作,相信他们都会很高兴!”
一句话出头,瞬间莱昂纳尔感受到几道灼热的目光烧着自己的后背——来自于屋里那些年轻的、渴望成名的作家们,于斯曼、保尔·阿莱克西、莱昂·艾尼克、昂利·塞阿尔,以及居伊·德·莫泊桑。
如果说对作家来说,世界上有一种友谊比其他友谊更加高贵,那一定是与出版商之间的亲密关系。
乔治·沙尔庞捷年纪还不到40岁,在1872年接管了父亲的出版社「沙尔庞捷的书架」,并开始出版富有冒险精神的当代作家,尤其是那些被称为自然主义支持者的作家的作品。
此外他还是印象派画家的主要收藏者之一,不仅印象派的中坚皮埃尔·雷诺阿是他的好友,就连保罗·塞尚也是他的座上宾。
莱昂纳尔今天收获的是乔治·沙尔庞捷的欣赏与友谊,那么明天他收获的就是法郎了!
爱弥儿·左拉这样的成名作家自然不会妒忌,而是真诚地上前拥抱住了莱昂纳尔,还亲昵地拍着他的背:“莱昂纳尔,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年轻人。
如果你有兴趣,等天气暖和一点,你可以和居伊、保尔、于斯曼他们一起来我梅塘的别墅,我会准备好最美味的食物等待你们。”
福楼拜则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人,等左拉和莱昂纳尔分开以后,他才开口:“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我也将在这里恭迎大驾。”
乔治·沙尔庞捷则同样发出了邀请:“每周二晚上,在「沙尔庞捷的书架」的三楼,如果莱昂你能出现,一定会让所有人感到兴奋。”
其他年轻作家的眼睛都红了——谁能想到一个此前还默默无闻的索邦大学生,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成为巴黎文学沙龙的宠儿了呢?
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在为能在报纸上发表几行诗句欣喜若狂。
莫泊桑的情绪比于斯曼他们更复杂一些——有一些妒忌,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莱昂纳尔大概就没有时间参加那些贵妇人和富二代们的聚会了?自己编造的那些“贫穷的莱昂纳尔的传奇”短剧,大多数是在这些聚会上产生的。
但是莱昂纳尔怎么偏偏就先被贵妇人包养了呢?
不过莫泊桑也知道,随着乔治·沙尔庞捷发出约稿的邀请,属于莱昂纳尔的表演时刻已经告一段落。
沙龙的议题通常不会围绕一篇作品、一个问题、一个人物展开。
“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毕竟也只有一篇《老卫兵》啊!现在轮到我了!”莫泊桑暗自喃喃。
忍耐了许久的他终于找到了机会,趁着众人还沉浸在被新理论震撼的余韵中,从人群的后排挤到前面,接着掏出一本封面朴素的厚册子,高高举了起来:
“各位先生们,最近巴黎的市面上出现了一本奇书,名为《颓废的都市》!现下已经被市民们疯抢。
我好不容易搞来一本,看完以后深深觉得虽然内容有些违背道德,但是对于世俗人心的描写,却颇有价值……”
话音未落,只听莱昂纳尔在一旁的沙发上猛咳几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于斯曼给他的烟太烈了。
——————
【至圣圣父,您忠实的仆人怀着无比沉痛与焦虑的心情向您禀告:
巴黎,这座曾被誉为‘信仰之都’的圣城,如今正遭受着两个世纪以来最为严重、最为恶毒的精神侵袭!一部名为《颓废的都市》的读物,如同地狱深处喷涌而出的硫磺烈火,正疯狂地焚烧着这片土地上信徒们的道德防线与纯真信仰!
……
此书详尽描绘了神圣的司铎如何被世俗的金钱所收买,庄严的圣事如何被卑劣的谎言所利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教会及其仆人的刻骨仇恨!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实乃两个世纪以来所未见!
……
此书不仅宣扬淫欲,更在公然讴歌贿赂、欺诈、渎神等恶行!它扭曲了成功的定义,将满足私欲、践踏规则奉为圭臬!其流毒所及,羔羊的精神已成一片废墟!
现在,巴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淫邪的、危险的、放纵的、蔑视一切神圣与权威的气息!
……
您卑微的仆人已竭尽全力,运用一切世俗的合法手段进行抗争,但您知道,世俗的巴黎政府已经被自由放纵的思想所侵蚀,无法行雷霆万钧之事。
因此,您最卑微、最忠实的仆人,在此恳求圣父的指引与神圣的干预!】
一位满头白发、身穿华贵的白色绸缎织成的神袍的老人看到这里,露出了困惑的眼神,随即看向放在桌上的那本朴素的厚册子。
它随着这封信而来,使用了当今欧洲最快的邮政系统,只用60个小时就跨越了巴黎到罗马的广袤空间。
不过对于信上所言,这位老人虽然不至于嗤之以鼻,但也认为写信的那位危言耸听了。
不过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他收起了轻视,开始认真起来:
【您卑微的仆人斗胆进言,巴黎教区所面临的这场空前危机,深刻揭示了世俗权力对精神领域监管的严重缺失与无力。
这或许是一个契机……恳请圣座在适当的时机,向法兰西共和国政府表达教会深切的忧虑,并委婉而坚定地传递这样一种理念:
唯有重新赋予教会在道德教化、文化教育方面更明确、更主动的参与权和话语权,才能有效地抵御此类魔鬼般的精神侵蚀,守护好信众的灵魂与社会的道德。
您最卑微的仆人,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
老人收起信纸,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摇响了桌上的铃铛。
铃声清脆、悠长,似乎比寻常教堂的大钟还要响亮。
第61章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老卫兵”
在《颓废的都市》以惊人的速度与气势席卷整个巴黎的地下书市,并极大地丰富了巴黎男士的夜生活之后,一篇堂堂正正刊载在《小巴黎人报》上的小说,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不过标题不是简单的「老卫兵」三个字,而被修改成了——
“索邦才子震撼文坛之作:《老卫兵——一个被遗忘英雄的悲歌》”
甚至还有了一个长长的、直击人心的副标题——
“他曾在皇帝鹰旗下征战,如今却在酒馆的嘲笑中爬行…”。
对于《小巴黎人报》庞大的、主要由小店主、工人、手艺人、小公务员构成的读者群来说,“索邦”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距离感。
那是老爷、少爷和小姐们镀金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
然而,“被遗忘的英雄”、“皇帝鹰旗”、“在嘲笑中爬行”这些字眼,却像鱼钩上扭动的肥蚯蚓一样,吸引着这些“鱼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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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一家裁缝工坊里,煤气灯黄白色的光线下,十几个熟练的师傅正在辛劳地工作着。
一块块布料被裁成各种不同的形状,又被送入不同功能的缝纫机中,在一双双巧手下,被缝制成一件件衣服。
在工坊的门口,坐着一个满脸是伤疤、衣着破烂的中年人,他右手的袖管空荡荡的,袖口别在裤腰带上。
他用剩下的左手翻着一份《小巴黎人报》,并用沙哑的嗓音朗读报纸上的内容:
【诸圣瞻礼节(11月1日)之后,阿尔卑斯的山风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深秋;我整天的靠着壁炉,也须穿上厚外套了。一天的下午,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杯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老卫兵便在吧台下对着台阶坐着。
……
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老卫兵,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老卫兵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
……
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手慢慢挪出门去了。】
小说还没有读完,裁缝们只听到读报纸的男子竟然抽泣起来,落下的眼泪砸在报纸上发出“嗒嗒”声。
“嘿,雅克,怎么了?小说念完了吗?”一个裁缝停下手里的活计,询问道。
男人连忙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又向众人道歉:“对不起,各位,我刚刚想到了自己。”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边。
“你是说小说里的‘老卫兵’?别多想了雅克,波旁、共和、帝国……其实都一个样子。”另一个裁缝出声了。
他离开自己的缝纫机,来到雅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很幸运不是吗?虽然在色当丢了手,但好歹活了下来。你想想你那些战友。”
雅克点点头,并没有念出小说的最后一段,而是翻到了另一版看开始读起另一篇新闻:
【近日,来自俄国的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在巴黎蒙马特高地购置一座价值70万法郎的庄园,包含一栋建于18世纪的小型城堡,和两个农庄,以及一个小湖。
据知情人士透露,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为了逃避她在莫斯科那位古板无趣的丈夫,将在巴黎常住。据另一个知情人士透露,庄园内不仅有上百名男女仆人伺候男爵夫人的起居,更有一名俊俏的巴黎才子终日陪伴左右……】
裁缝们笑了起来,这才是巴黎,这才是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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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安东尼街道一家嘈杂的工人酒馆,烟雾弥漫,酒杯碰撞。一个留着大胡子、叼着烟斗的男人大声念完了最后一段: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老卫兵。到了圣诞节,老板取下黑板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第二年的复活节,又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圣灵降临节可是没有说,再到圣诞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卫兵的确死了。】
酒馆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后,一个“酒糟鼻”重重地把杯子拍在油腻的木桌上:“妈的!这不就是老皮埃尔吗?街角那个!梅斯回来的,去年冬天冻死在沟里!一模一样!”
旁边几个酒友纷纷点头,有人咒骂:“该死的世道!为法国流过血的人就该这样?”
这时另一个人说话了:“说得好听——要是议会要加税给老兵发补贴,你乐意吗?”
其他人一时间都闭嘴了。
说话的人轻蔑地笑了一声:“爱国可以,动我的钱包不行!哈哈!”
众人又笑了起来,齐声高喊着:“爱国可以,动我的钱包不行!”
酒馆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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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荣军院(即「巴黎伤残老军人院」,1670年由太阳王路易十四建造)前的小广场上,几个挂着勋章、肢体残缺的老兵围坐,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兵正在朗读《小巴黎人报》上《老卫兵》
另一个坐轮椅的老兵听人念完后,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空空的裤管,用沙哑地说:“‘法兰西万岁’‘皇帝万岁’……多少年没听人喊了。我们……我们不是贼。”
语气里充满了悲凉和被冒犯的尊严。
另一个独臂老兵则嘲笑道:“老兄,你又不是近卫军,那些老不死早就去见他们的皇帝了。报纸瞎写!近卫军老爷们怎么会偷东西?他们不是最骄傲了吗?”说完怪笑起来。
另一个瞎眼老兵则在自嘲:“醒醒吧!帝国早没了!王朝也完蛋了!看看咱们自己?勋章能当饭吃?这故事……写得不错,我们都是大人物们的工具,用完了就扔进垃圾堆的工具!”
那位坐轮椅的老兵并不在乎这些嘲笑,而是喃喃自语:“至少还有人记得我们……虽然是用这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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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社区杂货铺。老板娘一边给顾客称糖,一边跟熟客议论:“啧啧,这索邦学生心真硬!写得这么冷冰冰的。那老家伙偷东西是不对,可……
唉,都这样了,谁还忍心笑话他?那小伙计也是个没良心的!”
顾客附和:“就是!不过写得倒是真,酒馆给酒里掺水,顾客们盯着看,一点不差!这作者年纪轻轻,眼睛真毒!”
老板则懒洋洋指了指自己店里悬挂的赊账小黑板:“老卫兵倒是不拖欠,比现在好些赖账的强!”
一个顾客心虚地拎着东西快步离开,丢下一句话:“哼,再强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被打断腿?要我说,人老了就得认命,别惹事……”
老板娘最后下了个结论:“故事不错,就是太晦气了。看完心里堵得慌。”
然后她把报纸重新叠好,准备一会买菜的时候用来包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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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区一家名为「辩论家」的咖啡馆里。几个年轻人挥舞着报纸,情绪激昂:“看见没?这就是波旁狗崽子们干的好事!解散军队,监视老兵!共和国万岁!清算那些混蛋!”
而另一位老绅士则不同意,他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哼,《小巴黎人报》登这个?居心叵测!这是在煽动对旧时代的仇恨!抹黑陛下的政府!”
一个戴着便帽的中年人冷冷说:“这只能说明共和国做得还不够!要建立更好的老兵抚恤制度!”
立刻就有人反驳:“得了吧!这是前朝的债!是拿破仑把法国拖入战争泥潭留下的烂摊子!凭什么要共和国买单?”
“这是波拿巴主义的哀鸣罢了!”
“错了,这让共和国的冷漠暴露无遗!”
「辩论家」咖啡馆老板则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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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巴黎人报》的读者来讲,他们并不关心《老卫兵》的文学价值,也看不到福楼拜眼里那预示着未来小说发展的艺术道路。
他们在乎的是小说里那些让自己共鸣或者厌恶的部分。
但他们都记住了一个名字——「莱昂纳尔·索雷尔」,来自索邦文学院的一个大学生,写出了这篇被广泛讨论的佳作……
“啪!”巴黎警察局的局长阿尔贝·吉戈将这一期《小巴黎人报》扔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上面《老卫兵》的标题和作者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名字。
他气呼呼地对桌子另一边满脸贼笑的男人说:“加里布埃尔先生,你的《喧哗报》怎么就不能刊登几篇像莱昂纳尔·索雷尔这样贫穷、正直,又有才华的年轻人的作品呢?
《颓废的都市》……我的天哪,你真的想上法庭吗?”
第62章 防火墙
加里布埃尔不屑地从口中喷出一股雪茄烟,挺着他那大得有些惊人的肚子回应吉戈局长:“得了吧,吉戈,我的老朋友,《小巴黎人报》的稿费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能给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几个苏一行?”
吉戈局长不想纠缠这个问题,把《小巴黎人报》推到一边,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本封面朴素的厚册子扔到加里布埃尔面前:“谈谈这个吧,加布。”
加里布埃尔不慌不忙地从桌上拿起厚册子,翻看看了一眼,随即放了回去,把手一摊:“啊哈,《颓废的都市》,多棒的书名。”
吉戈局长显然不满意他的态度,即使对方每年要给自己送至少一万法郎的“赞助费”也不能如此敷衍。
他猛得站起身来,贴近加里布埃尔的脸,一字一顿警告他:“马瑞尔先生,现在这本书受到了吉贝尔主教的极大关注,他已经准备去议会陈述此事。
你还觉得用钱或者其他方式逃得过去吗?希望你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加里布埃尔听到这才认真了一点,不过仍然满不在乎——他每年给「巴黎益书协会」的捐款更多——他稍稍坐直了身体:“是的,这本书是我出版的。
而且我已经在「书籍与图书馆管理局」做了版权登记,它受到1793年《关于文学和艺术作品的法律》的保护。”
吉戈局长没有料到他不仅爽快地承认了,而且还说这本《颓废的都市》已经登记了版权,不禁有些意外。
他坐回椅子里,双手交叉在胸前,思考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你不知道出版这种小说是大忌吗?吉贝尔主教要求我们立即逮捕出版者和作者。”
从1810年《拿破仑刑法典》设有禁止“猥亵”、“伤风败俗”作品的条款开始,巴黎警察局设有专门负责「风化纪律」的部门。
1857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被指“侮辱道德和宗教”,即使最终无罪,其过程也让文坛震动不已。
时过境迁,在1871年共和政府成立以后,对于淫秽图书的审查虽然放松许多,但加里布埃尔这种公开活动的出版商、报社老板敢这么干,却是第一个。
加里布埃尔笑了起来:“它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值得您和吉贝尔主教兴师动众?”
吉戈局长恨恨地用手指戳了一下《颓废的都市》的封面:“我原以为这是那些只敢躲在地下的耗子们假托你的名字印刷的,想不到你竟然承认了!
马瑞尔先生,平时你在《喧哗报》上刊登那些笑话、绯闻,我已经十分克制了——但是这本书,里面的淫秽描写已经突破了底线。
如果你肯交代这个作者,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是谁,也许能减轻你的罪过!”
加里布埃尔的笑容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反而更灿烂了,他胸有成竹地再次翻开桌上那本《颓废的都市》:“淫秽?天呐,我亲爱的吉戈,你在说什么?
你能在这里面找出一个淫秽的字眼吗?器官、动作、姿势……你再仔细看看吧!”
吉戈局长愣住了,他看着翻开的书页上那明晃晃的“□□□□□□□□□□□□(此处删去15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加里布埃尔此刻换上了严肃的面孔,说起话来更是义正词严:“尊敬的吉戈局长,正是因为出于对巴黎、对法兰西的民众的道德与心灵的负责,那些内容已经被删除了,绝不会荼毒任何人!
《颓废的都市》虽然在某些描写上值得商榷,但是本身是一部绝佳的自然主义小说!就像左拉先生写的一样。
如果它真是一本宣扬淫秽的小说,「书籍与图书馆管理局」怎么可能同意我登记它的版权?”
吉戈局长阴沉着脸从抽屉里抽出一本薄册子,重重摔在桌上:“删除了?那这本是怎么回事?”
加里布埃尔装模作样地拿过来翻开看了一眼,随即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扔在桌上:“上帝啊!魔鬼!只有魔鬼才会写出此等亵渎的文字!”
吉戈局长心想你这演技太拙劣了,露出鄙夷的神色:“怎么,这本小册子不是配合《颓废的都市》发售的吗?你把所有删除的内容都印在上面了!
该死的,这上面的文字看一眼就会让人堕落!”
加里布埃尔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随即叫起天屈来:“上帝啊!我加布里埃尔·马瑞尔,一生都是一个守法的商人,从不干这种钻法律空子的事!
您看,这本小册子的封面上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和出版社,一定是哪个地下的老鼠眼红我们《颓废的都市》,请某个无耻、下流的文人写的。
请你务必要将他们绳之以法!”
吉戈局长听得瞠目结舌,随即拿过小册子翻了一翻,发现确实没有任何出版者和作者的信息。
这两本册子是被手下同时呈给自己的,都默认两者是一套;但是经过加里布埃尔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从理论上讲这一厚一薄两本册子完全是相互独立的。
吉戈局长深深看了对面似笑非笑的加里布埃尔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用这套说辞说服吉贝尔主教!——不过,「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是谁,你总可以告诉我吧?”
加里布埃尔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一直用匿名投稿,我们只通过邮件联系。”
吉戈局长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哦?我们无所不能的加里布埃尔·马瑞尔会不知道把大笔的稿费支付给谁?好吧,希望这件事吉贝尔主教也能相信。”
随即挥了挥手,示意加里布埃尔离开。
加里布埃尔没有多做停留,站起身来,拿过自己的手杖,向吉戈局长行了一个礼,施施然离开了。
看着加里布埃尔宽厚的背影消失在警局里,吉戈局长忽然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克洛德,克洛德!”
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就十分精明强干的男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局长阁下,请您吩咐!”
吉戈局长问:“前一阵,那个索邦的大学生控诉「奥尔比贸易公司」的经理诈婚,骗了他在阿尔卑斯的家人5000法郎的案子,你办的怎么样了?”
克洛德警探抓抓头:“毕竟那个案子发生在阿尔卑斯,也不能确定对方真就是「奥尔比贸易公司」的经理……”
吉戈局长知道手下这是把这个案子压到不知哪一叠卷宗下面去了,于是又把《小巴黎人报》递给克洛德警探:“我记得报案的人就叫做莱昂纳尔·索雷尔吧?”
克洛德警探有些懵:“是的……”随即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名字:“是……是他?”
吉戈局长点了点头:“他现在也算有点影响力了,那个案子你要上点心。要是他把事情告诉了《小巴黎人报》的记者……”
克洛德警探立刻心领神会,立刻行了一个礼:“我一定尽快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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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警察局楼下,加里布埃尔·马瑞尔登上了等待自己的马车,这时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又想起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那封随着小说一起到来的信:“……我认为,《颓废的都市》应该至少分成两个版本出售……”
真他妈是个天才!
这时马夫问道:“老爷,现在回家吗?”
加里布埃尔·马瑞尔先是哼了一声,然后才说:“去圣母院,我要和吉贝尔主教见一面!”
第63章 毒蛇与狐狸
斜照的阳光下,巴黎圣母院在人间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总主教那间奢华却散发着陈腐味道的会客室里,加里布埃尔·马瑞尔坐在一张硬邦邦的、雕着复杂花纹的高背椅上,感觉屁股硌得慌。
“该死的,吉贝尔什么时候能换掉这些蠢笨的椅子?还是吉戈那里的沙发舒服!”空气中浓郁的乳香和「没药」气味熏得他有些头昏,但也只能腹诽。
终于,侧门无声地滑开,吉贝尔主教缓步走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悲悯与沉重威严的神情,那身紫色常服一丝不苟,胸前的金质十字架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加里布埃尔。
“马瑞尔先生!”主教的声音低沉而并带着疲惫,仿佛为拯救巴黎人的灵魂操碎了心:“在这种时刻见到你,实在令人……心情复杂。”
加里布埃尔立刻站起身,脸上堆砌起十二分的恭敬与恰到好处的惶恐,微微鞠躬:“尊敬的主教大人,实在万分抱歉。
作为一位虔诚的教徒,也作为一位深感责任的出版商,我认为有必要亲自向您解释,澄清一些可能存在的……误会。”
“误会?”吉贝尔主教缓缓踱步到巨大的橡木书桌后,优雅地坐下,双手指尖相对,形成一个尖塔状,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马瑞尔先生,当无数灵魂正被《颓废的都市》中的文字所引诱、所腐蚀时,你告诉我,这只是‘误会’?”
加里布埃尔脸上依旧保持着诚恳:“主教大人明鉴!我绝无此意……”紧接着再次解释了《颓废的都市》“两个版本”的差别。
最后他还愤慨地补充:“那本小册子,正如我对吉戈局长所言,绝非出自《喧哗报》之手!这是无耻的仿冒和栽赃!是某些眼红《颓废的都市》文学价值的地下作坊所为!
我们出版的,是经过严格审查、删除了不当内容的、具有深刻社会批判意义的自然主义作品!这一点,「书籍与图书馆管理局」的版权登记就是最好的证明!”
“证明?”吉贝尔主教发出一声嗤笑:“加布里埃尔,我们都是成年人,何必玩这些文字游戏?
你我都清楚,读者们疯狂追逐的是什么!那些空格里充满无限遐想的空间!那些被删去的细节,即使没有小册子,也能在每个人脑海中补全!
即使没有那本小册子,《颓废的都市》也是一部下地狱的小说!”
加里布埃尔皱起眉头。吉贝尔主教比吉戈局长更难缠的原因是,他不需要纠缠法律细节,而可以直接攻击作品的道德属性。
“主教大人,”加里布埃尔深吸一口气:“我理解您的忧虑,完全理解!作为一位父亲,我也担心不良读物对年轻人的影响。正因如此,我们才进行了最大程度的删减。
但您知道,文学创作……它需要反映一定的社会现实,即使是阴暗面……就像左拉先生的作品也曾引发争议,但最终被证明其价值……”
吉贝尔主教猛地打断他:“不要提左拉!他那套所谓的‘科学自然主义’,本身就是对上帝造物秩序的亵渎!”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加里布埃尔知道,纯粹的辩解和文学讨论已经无效,他必须亮出真正的筹码。
加里布埃尔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那么,您认为……如何才能平息这场风波?我愿意尽我所能,配合教会……净化巴黎的阅读空气。”
吉贝尔主教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缓:“平息风波?源头,马瑞尔先生,关键在于源头。那个隐藏在「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这个可笑笔名背后的、真正的魔鬼!
那个用文字亵渎神明、毒害灵魂的罪魁祸首!只要他存在一天,类似的毒草就会源源不断地滋生!
告诉我,他是谁?他在哪里?将他交给世俗的法律……和神圣的审判!”
“唉!”加里布埃尔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堆满了无奈和苦恼,“主教大人,这正是最令我痛心疾首的地方!「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狡猾得像条泥鳅,只用匿名信箱投稿,稿费只接受现金、汇票和不记名支票。
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他就像……就像巴黎下水道里的幽灵,只留下这些文字。”
加里布埃尔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表情懊恼万分:“我向您发誓,如果我知道他是谁,为了巴黎的灵魂纯洁,为了平息您的愤怒,我绝不会包庇他!”
吉贝尔主教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幽灵?呵呵……希望当圣座派来的使者莅临巴黎的时候,你这些花言巧语也能让他相信。”
加里布埃尔头皮一麻,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之所以敢公然出版《颓废的都市》删节版,一方面是由于1871以后法国日益宽松的文化环境,虽然福楼拜、左拉以及印象画派的爱德华·马奈接连被指控过败坏风俗,但最终没有一个艺术家因此被送上法庭。
不管是《包法利夫人》《卢贡-马卡尔家族》还是《草地上的午餐》,也都正常发行或者出售。
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教廷权威的大幅度衰弱,甚至连「教宗国」都彻底丧失了,更遑论干预各国的政治。
听吉贝尔的意思,似乎他并不在乎自己会否被巴黎警局抓起来坐牢,而有着更加宏大的计划,可以轻易碾碎自己。
加里布埃尔挺直了腰板,语气变得严肃:“主教大人,我深刻反思!虽然我们严格进行了内容审查,虽然那本补充册子是非法仿冒——
但不可否认,《颓废的都市》的流行,客观上……可能引发了一些不良的讨论和关注。作为负责任的出版商和虔诚的信徒,我深感不安,愿意以实际行动弥补!”
吉贝尔主教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马瑞尔先生,你能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并有悔改弥补之心,这很好。这说明你心中尚存敬畏,良知尚未完全泯灭。”
半个小时后,吉贝尔主教的办公室里
“愿主宽恕你的过失,并指引你未来的道路,马瑞尔先生。”吉贝尔主教站起身,脸上带着神圣的微笑,向加里布埃尔抬起了那只保养得宜、戴着象征权柄的戒指的手。
加里布埃尔连忙躬身,恭敬地端起那只肥厚的手,亲吻在那枚戒指上:“为您和「巴黎益书协会」的事业效劳,是我的荣幸!”
看着加里布埃尔身影消失在门口,吉贝尔主教不屑地撇撇嘴:“狐狸!”
而加里布埃尔走出圣母院,重新呼吸到巴黎街头带着马粪和煤烟味的空气时,则狠狠地啐了一口:“毒蛇!”
按照约定,这周他要赞助「巴黎益书协会」1万法郎!
吉贝尔主教收下了这笔“赎罪金”,就会暂时关上了教会推动严厉追责的大门。
吉戈局长那边,没有主教持续的强力施压,再加上自己额外贡献的5000法郎,也会放松追查。
现在的《颓废的都市》每天都至少能让自己进账5000法郎,其中近一半是利润,而这个数字随着《颓废的都市》向巴黎之外的地区蔓延,还在持续上升。
一个星期,只要一个星期,就能弥补上自己给吉戈、吉贝尔两人的献金。
他坐进马车,疲惫地靠在座椅上。
“老爷,我们去哪儿?”马夫问道。
加里布埃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扭头向后:“皮埃尔,你说你在圣马丁大道的邮局门口,只见到了那个寒酸的年轻人,没有看到其他人?”
“是的,老爷。”车厢后面专门让仆人站立的位置上,一个瘦高的男人卑微又肯定地回答。
“唔,知道了。”加里布埃尔缩了回去,“去报社,我要再写封信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
(下一章晚点发,改思路了,正在重写)
第64章 这就是巴黎?这才是巴黎!
“这位女士,你到底是谁?我真的毫无印象了!”
“哦,卢西安,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说过会永远爱我的!”
“实在抱歉,我似乎和很多女人说过这样的话……舞台上,舞台下。”
“上帝啊!你怎么能如此残酷,将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命运赐予我!”
“女士,如果你没有其他事了,我可以上楼了吗?”
“你不接受我没有关系,但我们有一个儿子……我快死了,他还需要人照顾。”
“女士……”
“请叫我伊莲娜,伊莲娜·里夏尔——你真的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么?你说我是你唯一的真爱!”
“好的,伊莲娜,你刚刚也说了,那是上帝的责任……所以你或者应该把他送去慈济院?”
“天啊,你怎能如此狠心!卢西安……你这个负心汉……”
“嘿,贝尔纳,我每个月付90法郎的房租就是让你站在这里看着这个女人对我发疯的吗?”
……
在女人的惨叫声中,人高马大的安坦街12号门卫贝尔纳把她拖出了大厅,推到了台阶下。
女人身上的衣服本来就又破又旧,一下就被石子撕开好几个大口子,幸好里面还有衣物,才不至于当街袒露。
莱昂纳尔则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眼前。
同住5楼的邻居——也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卢西安·德·潘赛——向他微微一笑:“莱昂,实在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你知道的,这种女人太多了,以往她们都是在剧场那边堵我,这个疯娘儿不知从哪里搞到了我的住址……”
莱昂纳尔:“……”
随后问出了心中疑惑:“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伊莲娜·里夏尔?”
卢西安耸耸肩:“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这很重要吗?巴黎的女人太多了——我们上楼吧。”
莱昂纳尔回头看向公寓大门,两扇乌漆漆的橡木门板已经阖得严严实实,只从门缝里传进来几声女人凄厉的哭叫声。
卢西安一边与莱昂纳尔沿着楼梯一路向上,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女人经」:
“莱昂,我跟你说,女人嘛,永远都一个样。刚见面时她们像雏菊,羞涩、清香、可爱,稍加浇灌就盛开得不得了。可你一旦采了她,她便成了罂粟,缠人、浓烈,最后让你头疼欲裂。”
“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她说我们有个孩子?哈!你信这种话?在巴黎,说‘我们有个孩子’的女人,十个里有九个根本搞不清孩子父亲是谁,还有一个,是拿你当傻瓜!”
“我从十七岁起进剧团,身边的裙摆就没断过。你要知道,舞台上的人魅力大,台下的女人热得快,冷得也快。”
“我倒不是说她们全坏,巴黎的女人嘛,她们不过是太容易被情话打动,太容易把床当誓言。问题是,我们男人……我们怎么能记得所有吻过的嘴唇?那得是什么样的记性?”
“我从不主动骗女人,莱昂。我只是让她们误会——是她们自己要相信的。我说‘永远爱你’,她就真信了;我说‘你是唯一’,她就真当自己是皇后。可我在巴黎有几百个‘唯一’,你说我该记哪个?”
“我告诉你个经验——女人吵得越凶,穿得越破,哭得越惨,就越说明她一文不值。真正有身份的女人,从不会来你家门口嚎叫。她们会让你后悔,却不让你看到她流泪。”
“所以我说,巴黎这地方,女人像雨水一样多。下雨的时候躲一躲,天晴了再出去晒阳光。可你要是站在雨里装深情,最后只会落得一身湿、被人笑。”
“该死的,她说她叫‘伊莲娜’,我确实不记得了——但是最近有本小说,女主角也叫做‘伊莲娜’,而那男主角,你猜猜叫什么?又是做什么的?”
莱昂纳尔刚想回答,他们居住的5楼到了。
卢西安压根也没打算等待莱昂纳尔说话,更没打算向莱昂纳尔揭晓谜底,而是径直走向了503号房,轻轻敲了敲房门。
不一会儿,503号房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亏你还记得我……”
卢西安一步踏进503号房的房门,在女人的惊叫中把她横抱起来——从莱昂纳尔的角度,只能看到不断踢蹬的洁白小腿和脚上的红色女鞋。
“佩蒂特,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此生的挚爱!最近只是剧团的有点忙……”
“格林海特还有1个小时回来……”
“1个小时?天呐,还不够我品尝完你的甜点……”
随着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后面的对话再也听不见了。
“这就是巴黎?”莱昂纳尔只能感叹19世纪末,巴黎的开放程度绝对走在世界最前列,哪怕是再过一百年,也没有几个国家能追上。
不过这一切也给他一个巨大的灵感——一个恰好能应付乔治·沙尔庞捷《现代生活》约稿的灵感。
吃过晚饭,莱昂纳尔就坐到了书桌前,摊开稿纸,从墨水瓶里抽出鹅毛笔,沥了沥墨,然后在稿纸顶行中央写下新作的标题: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刚刚纠缠着卢西安的伊莲娜·里夏尔,她渴望从卢西安那里得到认可、得到怜悯,她选择的方式是将自己的尊严全部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卢西安的腿,希望能激起他一丝丝的同情。
而她的反面,不就是斯蒂芬·茨威格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主角吗?
同样是爱上了一个多情而健忘的男人,同样是男人至始至终都记不起她是谁,同样和这个男人有了一个孩子,同样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男人袒露一切——
只不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主角,却顽强地将尊严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并且给了单恋一生的作家「R」“致命一击”,彻底把自己刻在了他那颗冰冷的心上,成为他余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虽然茨威格是奥地利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发生在维也纳——但是莱昂纳尔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更适合发生在如今在巴黎。
这个风流成性的巴黎,这个薄情寡幸的巴黎,这个爱而不得甚至爱而不识的巴黎!
这才是巴黎!
第65章 猪尾巴
在小说的开头部分,莱昂纳尔决定不遵循茨威格那平淡、细腻的原文表达,而是用了一个后来人很熟悉,但是在19世纪的欧洲文坛绝对是石破天惊的句式——
【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个句式的妙处就在于同时包含了未来、现在、过去这三个时态,构建了一种全新的想象空间,即在一个不确定的现在,从未来的角度来回忆过去。
在西班牙语或者法语这样的强时态语言里,其表达上的特征才能得以充分展现。
紧接着才是小说正文开始——
【L在枫丹白露森林边消磨了三天光阴,于一个阴冷的中午返回巴黎。火车站的喧嚣裹挟着煤烟与寒雾扑面而来,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瞥了眼日期:1879年1月18日。这个数字在脑中轻轻一碰——四十一岁。既非喜悦也非感伤,一丝涟漪也无。他草草翻动报纸,在小马车的车轮声中回到了住所。管家告知有客来访及几封信,随即用一个亮漆托盘呈上积攒的信件。他慵懒地扫视,几封熟悉的笔迹被挑出拆阅,唯独一封字迹陌生、异常厚重的信,被他漫不经心搁在桃花心木书桌的珐琅墨水瓶旁。仆人奉上锡兰红茶,他倚进蒙着深绿丝绒的扶手椅,开始翻阅报纸和几份剧院海报,又点燃一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直到烟气袅袅,让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朦胧,他才伸手取过那封异样的信。】
相比原著,莱昂纳尔特地强调了更多关于这个作家L的生活细节,无论是「桃花心木书桌」「珐琅墨水瓶」「锡兰红茶」,还是「哈瓦那雪茄」,都是现今巴黎人热衷追逐的时尚。
展现过L那淡漠、无谓又充满享乐主义的人生态度以后,「一个陌生女人」终于出现了——
【它沉甸甸的,足有二三十页,陌生的女性笔迹潦草狂放,更似一份倾泻而出的手稿。他下意识捏了捏信封,确认再无他物。信封和信纸上都无地址,亦无署名。“奇怪。”他低声自语,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目光落在顶端的字句上:“你,从来也不曾认识我的你啊!”这突兀的称呼或标题令他微微一怔,指他?抑或一个幻影?带着这份惊异,他读了下去: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细弱如苇秆的生命,我已与死神搏斗了整整三天三夜。整整四十个小时,我不曾离开他滚烫的小床边一步。流感攫住了他,高烧将他可怜的小小躯体化作一座焚炉。……我知道,我确凿无疑地知道,我的儿子昨天死了——而今,这茫茫世界于我,只剩下你,唯有你一人。而你对我一无所知,此刻或许你正在寻欢作乐什么也不知道;又或者正在与哪个女郎调情。我只有你,一个从未认识我的你,而我却始终爱你”】
女人在信的开头先告知了对方自己儿子的死亡——这很突兀,却同时对读信的L和读小说的读者,起到了一种奇妙的作用:
一个人不会在自己的独生子死去的时刻撒谎,写信的女人在失去世上唯一亲人之后,才第一次向R袒露自己,她把儿子的死亡当作道德抵押。
在如此巨大的创痛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亵渎。于是,这句话首先是一种极端的信用保证——让收信人和读者都相信,接下来那漫长的一生自述绝非虚构
因为有了这个开头,女人在信中接下来的部分才能让L耐心地读下去——
【我把第五支蜡烛放在这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就在这桌旁,我提笔向你诉说。守着死去孩子的无边孤寂,若不向你倾吐心底积压一生的衷肠,我又如何能捱过这可怕的时刻?不向你诉说,又能向谁呢?你曾是我的全部,此刻依然是我的一切!……】
夜渐渐深了,莱昂纳尔拿起写好的稿纸,看着上面涂改的痕迹,忽然发现自己也有抄写的活可以交给爱丽丝……
————
第二天,莱昂纳尔这天醒的很早,刚出房门,就听到佩蒂在厨房忙碌——自从搬来安坦街12号,他就把饮食习惯调整成了一日三餐,有时候晚上还会加个夜宵。
佩蒂给他准备的早餐简单却营养均衡:两片切好的乡村面包,一片抹覆盆子果酱,一片抹蜂蜜;一杯温好的牛奶,两个煎鸡蛋;还有一份凝乳奶酪,一个苹果。
莱昂纳尔看到桌上只有两份食物,就问道:“艾丽丝的早餐呢?”
佩蒂做了“嘘”的动作,然后小声地解释:“昨晚上她抄稿件到了凌晨,让我先不用准备她的早饭,她要多睡会儿。”
莱昂纳尔点点头,动作也轻了一些。
最近除了中介所介绍的几个订单外,他还把索邦同学的誊写订单一并包揽过来了。
作为文学院的学生,这些同学多多少少都有誊写稿件的需求,但又没有到需要请一个抄写员的地步。
既然莱昂纳尔愿意承揽业务,自然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只是奇怪莱昂纳尔誊写的字迹怎么格外清秀。
同学交来的都是一般文稿,通常是他们撰写的小说或者诗歌,有时候是论文,并不需要用拉丁文或者处理复杂的专业术语,因此价格并不高,10个生丁一页。
不过这个价格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艾丽丝又干的极其卖力,一个月差不多能有50到60法郎进账。
艾丽丝只留下其中的10法郎,剩下的交给莱昂纳尔作为她住在这里的租金和餐费——虽然算起来也并不能覆盖成本,但是聊胜于无。
莱昂纳尔头疼的就是艾丽丝,她总不能永远躲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虽然她现在不至于足不出户,但也仅限于在住户们大多都出门以后,沿着安坦街周围走一圈。
前一阵家里来信,曾经提到了艾丽丝在巴黎“失踪”的事,让他留心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莱昂纳尔看看就在家里的大活人,回信时只好说“好的”。
现在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吃过早饭,莱昂纳尔与佩蒂道了别,拎上书包离开了公寓,前往索邦开始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星期的课程。
走在街上,他发觉3月底的巴黎,已经彻底从严冬中复活过来了!
抬头看,天空是一张摊开的淡青色薄纸;远处塞纳河上雾气初散,两岸灰米色奥斯曼式建筑在晨光中渐渐苏醒,窗格、阳台、栏杆、黑铁街灯,都被晨光涂抹上温润的轮廓。
路上马车和行人的密度显然增加了。不仅绅士们恢复了散步的传统,顶着高高的礼帽、拄着手杖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踱步;偶尔也能看蒙着面纱、戴着缀有长羽毛的宽檐帽的女士,挽着自己的爱人走过。
莱昂纳尔看时间还早,决定今天不坐马车,而是走路去索邦。
刚走到共和街,就听到有人指着天空惊呼,莱昂纳尔抬头望去,一只硕大无朋的热气球正缓缓飘过城市上空,吊篮里人影晃动,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或者是野心勃勃的冒险家在上面。
莱昂纳尔想到自己最近接到的邀请——俱乐部、舞会、沙龙、画展、戏剧、郊游……一场接着一场,活动太多,才子佳人们都有点不够用了,随便拉个人能撑场面都行。
只不过之前的两年里,即使有沙龙需要人气撑场面,也没有人找过他就是了。
走走看看大概一小时,终于到了索邦的校门口,这里照例是热闹的马车外交,不过现在他徒步前来已经没有人嘲笑了。
因为每天早上,阿尔贝·德·罗昂都会在门口恭候大驾,然后和他结伴入校。
打过招呼后,阿尔贝贱笑嘻嘻地说:“今天你要听谁的讲座?法郎士先生的,还是那个猪尾巴的?”
索邦一般到了假期前课程就会变得松散些,不时请名人过来开讲座,学生可以自由选择是上课还是去听讲座。
“猪尾巴?”莱昂纳尔皱起了眉头,这是哪位学者的外号,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尔贝把手背到身后,做了一个甩辫子的动作,还扭了两下腰:“你不知道吗?是中国佬啊!他们不都留着一条丑陋的猪尾巴吗?哈哈……”
(下一章10点半左右发)
第66章 陈季同
阿尔贝笑了几声,发现莱昂纳尔不仅没有跟着发笑,而且脸黑得和锅底似的,才讪讪收敛了笑容。
这是莱昂纳尔第一次真正被阿尔贝激怒,他勉强克制住自己一巴掌抽在阿尔贝脸上的冲动,耐着性子开口:“我希望没有下一次。”
说罢转身就走,把一脸懵圈的阿尔贝扔在原地。
阿尔贝看着莱昂纳尔的背影,也有股火气要爆发,但是又想到了自己老爹在信上写的内容……连忙堆起笑容撵上了莱昂纳尔:“嘿!莱昂,你早说你对中国人有好感嘛!
我家里有一柜子的瓷器,全是我叔叔在1860年从中国搞来的真货,你有兴趣可以去……”
话没说完,就看到莱昂纳尔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阿尔贝,只能再次闭上嘴,灰溜溜地跟在莱昂纳尔身后。
来到索邦文学院那哥特式的教学楼楼下,果然看到了今日的讲座通知海报,早上是一个叫做中文发音大致是「Tcheng ki-tong」的人,讲座内容是《中国人的戏剧》。
根据海报上的介绍,这位「Tcheng ki-tong」曾经在法国、英国、德国等欧洲多国学习,精通法语,现在正在索邦法学院学习,并担任清朝出使英法大臣郭嵩焘的翻译。
莱昂纳尔紧皱的眉头稍微松展了一些,这个时代能来欧洲留学都不是泛泛之辈,后来更是英才辈出。
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错,这个「Tcheng ki-tong」的中文写法应该是「陈季同」,当年清朝公派留学生中的一员。
阿尔贝看他在这张海报前驻足良久,一眼都没有看旁边显然更吸引人的法郎士讲座海报,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莱昂,你想听这个猪……中国人的讲座?”
莱昂纳尔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他也想看看这个时代的中国精英们,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精神状态。
陈季同的讲座在索邦的一处小礼堂,座位不多,只有不到一百个,原本是供贵族家族举行小型仪式所用;法郎士的讲座就不同了,占用了最大的一处礼堂,可以容纳的人数是这里三倍。
果然不出所料,莱昂纳尔到达小礼堂的时候,这里的人稀稀拉拉,一直到讲座开始都没有全部坐满,还有好几个是出于礼貌而出席的索邦老师。
邀请陈季同演讲的,则是对东方文化一直抱有好奇心的老学者夏尔-安托万·拉图尔。他希望通过这位精通法语、熟稔欧洲文化的中国外交官,让学生们了解一个不同于欧洲想象的真实中国。
当陈季同在拉图尔教授的陪同下步入教室时,原本嗡嗡的议论声骤然拔高,随即又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他身着合体的深色西式礼服,相貌堂堂,身姿挺拔,举止从容,年轻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然而,他脑后那条油黑乌亮、梳理整齐的辫子,却像一根刺,瞬间扎进了许多索邦师生充满优越感的眼中,而莱昂纳尔的内心感受尤其复杂。
这根辫子,在当时的欧洲主流社会眼中,是“未开化”、“野蛮”、“臣服”的象征,是漫画和讽刺剧中丑化中国人的标志性符号。
几声压抑的嗤笑从他身边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几位阿尔贝的跟班互相交换着戏谑的眼神,其中一人像阿尔贝刚刚那样,夸张地模仿着甩辫子的动作,引起周围一片低低的哄笑。
阿尔贝尴尬极了,连忙板起脸:“你们几个蠢货,再不闭嘴就揍你们!”说着扬了一扬拳头。
那几个跟班这才吐了一下舌头,安静下来。
拉图尔教授教授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并没有出言训斥,或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年轻人无伤大雅的“幽默”。
他清清嗓子,用庄重的语调,简短地介绍了陈季同的身份,又赞美了他的学识,然后就请陈季同站到了礼堂讲台的中央。
陈季同仿佛未闻那些杂音,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用纯正、流利甚至带着巴黎口音的法语开始了他的演讲:“尊敬的拉图尔教授教授,尊敬的各位教授,亲爱的同学们——
承蒙邀请,今日我可以在索邦这座知识与理性的殿堂,与诸位探讨中国的戏剧艺术。
我的祖国,中国,拥有着与古希腊罗马同样悠久的戏剧传统。今天,我并非以一个异域猎奇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热爱戏剧、并渴望沟通两种伟大文化传统的学子身份,与诸位分享我的观察。”
他的开场白不卑不亢,瞬间吸引了大部分听众的注意,莱昂纳尔也安心下来——陈季同的表现出乎他预料的沉稳而有条理,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怯场。
莱昂纳尔甚至可以从他的眼神和语气当中感受一种熟悉的、隐藏的极深的、只有中国人才可以意会的轻蔑,仿佛整个礼堂的法国人都是不足为道的蛮夷,唯有他掌握着文明与真理。
陈季同首先简述了中国戏剧的起源,从古老的祭祀仪式、说唱艺术讲到宋元杂剧的成熟。他提到了关汉卿、汤显祖的名字,如同欧洲人提起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般自然。
“诸位熟悉欧洲戏剧的辉煌,拉辛笔下那被命运撕裂的激情,莫里哀剧中辛辣智慧的讽刺,莎士比亚浩瀚如大海般的人性描绘。
但是这些,都是建立在‘摹仿’的基石之上,追求舞台上的真实幻觉,人物心理的深刻剖析,情节的逻辑推进。”
他顿了顿,看到一些学生露出了然甚至略带优越感的表情,露出微笑,提高了些许声调:“而中国的戏剧,则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我们称之为‘写意’。它不追求舞台上对现实世界的精确复制。我们的演员,凭借程式化的动作、独特的唱腔、象征性的脸谱和极简的布景,在观者的心中构建出千军万马、亭台楼阁、万水千山。
一桌二椅,便是整个世界。一根马鞭,便是千里驰骋。中国戏剧的核心在于‘传神’,在于激发观众的想象,在于以最精炼的视觉形象和最美好的听觉享受,传达最丰富的情感和意境。”
一边说着,陈季同还优雅地比划了一个京剧中“开门”的虚拟动作。
接着陈季同举了《牡丹亭》杜丽娘“游园惊梦”的例子,描述少女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如何通过眼神、身段和唱词,让观众感受到满园春色和刻骨相思。
“这并非简陋,诸位,这是一种高度凝练的艺术哲学。如同贵国莫奈这样的印象派画家,他们捕捉的不是物体的精确轮廓,而是光与色的瞬间感受,是氛围与意境。
中国戏剧,是在时间的流动中,用声音、动作和象征,描绘心灵的‘印象’。”
这个将中国戏剧与当时欧洲先锋艺术印象派类比的提法,新颖而大胆,终于让一些听众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杜邦·维达尔教授更是赞赏地连连点点头。
他的阐述清晰、流畅,引经据典,对欧洲戏剧的理解之深刻,让在座的许多法国学生都自叹弗如。
这时候,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哈!‘写意’?听起来更像是为了掩盖没有能力建造像巴黎歌剧院那样真正宏伟剧场的借口吧?毕竟,贵国皇帝陛下的臣民们,大概更关心的是如何填饱肚子,而不是欣赏什么‘心灵的印象’!”
所有人都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衣着颇为华丽的年轻学生已经站了起来,高高昂扬着头。
“路易-阿方斯?他在发什么疯?”阿尔贝喃喃说道。
站起来的人是路易-阿方斯·德·蒙费朗,和阿尔贝一样是班上的贵族学生,不过他的家族成功搭上了共和政府的线,家族里出了一个部长和两个议员。
只是他本人平常都比较低调,不知为何今天要做出头鸟。
莱昂纳尔脸色则无喜无悲,平静地看着台上的陈季同——站在舞台上侃侃而谈不是本事,能面对这个时代欧洲无处不在的对中国人的歧视才是本事。
(1877年-1890之间,陈季同在欧洲,尤其是巴黎进行了多次公开演讲,留下了颇为不俗的反响,关于他演讲时流露出蔑视欧洲人的神色的记载,则是出自他的好友法郎士的记录。)
第67章 另一个年轻人
路易-阿方斯的话语,赢得了现场一阵充满恶意的嗤笑和几声附和的掌声。他那张英俊如雕刻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刻薄。
台上的陈季同,微笑瞬间凝固,但却没有失态,而是化为一种尊严被冒犯所激发的冷静。他微微抬手,制止了想要开口的拉图尔教授,直视着路易-阿方斯。
“请问您是?”陈季同没有急于出言反驳,而是礼貌地问起对方的姓名。
“路易-阿方斯·德·蒙费朗。”路易-阿方斯抬起了下巴。
“德·蒙费朗先生,早上好!”陈季同的声音依旧清晰而沉稳,不带一丝怒气:“从名字来看,您是贵族,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您如此生动地展示了想象力的匮乏。
您将艺术的‘写意’等同于物质的匮乏,将精神的追求与生存的需求粗暴对立……我忽然明白法兰西非要实行共和制的理由了。”
陈季同的话引起了现场一部分人的哄笑,另一部分人却变了脸色。
他向前一步,几乎走到了讲台的边缘:“不错,吾国目前还未富强如法兰西,吾民还没有歌剧院这样辉煌的艺术殿堂,但这与吾辈对戏剧艺术的珍视与传承,有何矛盾?
难道因为贵国在普法战争中遭受挫折,我们就该否定卢浮宫的艺术价值?就该嘲笑贵国人民对莫里哀或者雨果戏剧的热爱?”
这句话出口,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不少人发出愤怒的吼声:“滚出去!中国佬!滚出去!”
如果不是现场还有学院的教授在,恐怕就要有人跳起来要揍陈季同一顿。
拉图尔教授站了起来,转身向后,张开双手:“安静!各位,安静!注意你们的风度!”
现场安静下来,他才转身向向陈季同:“陈,希望你也能保持理智!”
陈季同点点头,重新退回了讲台中央,稍作停顿后才补充道:“中国戏剧的‘写意’,是历经千年锤炼的艺术哲学,是源于我们对‘神韵’高于‘形似’的深刻理解。
它需要的不是金碧辉煌的舞台,而是观众心灵的开放与想象的翅膀。各位以巴黎歌剧院为傲,我深表理解。但若以此为标准,否定其他同样璀璨的艺术形式,恕我直言,这正是艺术鉴赏力狭隘的表现。”
陈季同的反击,有理有节,路易-阿方斯一时也有些尴尬,只能坐了下去。而原本看热闹的学生,也有个别人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拉图尔教授也松了一口气。
“够了,陈先生!”一个苍老而极具权威的声音,突然响起,前排一位头发银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拄着手杖站了起来。
莱昂纳尔一看——哟,老熟人,埃内斯特·勒南,法兰西学院院士,中东古代语言文明专家、基督教历史专家。
“学术探讨,应基于严谨的理性和可验证的知识。”勒南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拉图尔,你太过于沉溺于远东世界‘异国情调’的表象,忽略了对其核心价值的批判性审视。
就像这‘写意’戏剧——”他忽然转向陈季同:“听起来更像是为了掩饰无法达到法国戏剧在心理深度、社会批判和舞台技术上的成就而发明的说辞。
一种无法深刻剖析人性、无法精确再现现实的艺术,其价值终究是有限的。
这或许解释了为何某些学术追求,始终难以达到法兰西学院所要求的理性高度。”
勒南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拉图尔教授刚刚燃起的希望。他不仅彻底否定了陈季同,更将矛头指向了拉图尔教授,暗示他无缘法兰西学院院士这一殊荣的原因。
这几乎是对一位学者学术生涯的公开羞辱!拉图尔教授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语言。
莱昂纳尔看看台上的陈季同,又看看台下的勒南、拉图尔,以及那位路易-阿方斯,忽然明白了什么——评职称,果然自古以来就是任何学校斗争最激烈的战场。
法兰西学院每年入选的名额有限,勒南教授这是为了谁才来“狙击”拉图尔教授的呢?
“多么精彩的‘理性’表演啊,勒南教授!还有这位……德·蒙费朗先生?”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从礼堂后排响起,只见一个身材不高、面容清秀、同样身着西式服装的东方青年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比陈季同更年轻,与陈季同不同的是没有辫子,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相貌,与法国学生并无不同。
他无视众人的惊愕,从后排一路走向讲台,边走边说:“勒南教授,您以‘理性’之名,行傲慢之实。
您用西方戏剧的尺子,去丈量中国戏剧的宫殿,然后宣布它尺寸不合,所以价值有限?你连不同的土壤,孕育不同的花朵的道理都不懂吗?”
他走到路易-阿方斯面前,停下脚步:“至于您,德·蒙费朗先生,您对中国的认知,恐怕还停留在街头小报的漫画和您祖先从中国抢来的瓷器上吧?
您嘲笑中国人关心‘填饱肚子’?那么请问,当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痛斥私有制带来的饥饿与不公时,他是否也缺乏您所谓的‘理性高度’?”
这个年轻人的突然杀出,其锋芒甚至盖过了陈季同。礼堂里一片哗然,学生们目瞪口呆,连勒南也皱紧了眉头:“你是谁,这里是索邦,不是市集!”
年轻人在讲台前方转身,向所有人微一欠身:“我叫Tomson,Tomson·Ku,英国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也是一名中国人!
索邦当然不是市集,但却是法国的「阿果拉广场」——或者您让索邦成为一个只能发出同样声音的监狱。”
「阿果拉广场」位于雅典卫城山脚下,是古希腊重要的辩论场地。
陈季同看着这位陌生同胞的后脑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立刻接口:“Tomson说得极是!勒南先生,您以法兰西学院的‘理性’自诩,却拒绝理解不同文明对‘理性’、对‘真实’、对‘人’本身的独特诠释!
您将自己的标准奉为圭臬,排斥其他可能性,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非理性!是对人类自由意志的否定!”
他转向全场,语气愈发激昂:“我们的文明,有着你们无法想象的深度和智慧!我们的哲学,早在几千年前就探讨了宇宙的本源、人伦的秩序!我们的诗歌,其意境之深远,情感之精微,丝毫不逊于贵国的雨果或拉马丁!
我们的艺术,无论是书画还是戏剧,追求的都是与自然合一的境界!你们有什么资格,仅凭你们短暂的科技优势,仅凭你们对世界一部分的认识,就妄图否定一个拥有四千年历史的伟大文明的全部价值?!”
Tomson·Ku也大声附和,他的言辞更加尖刻:“说得对看看这些自诩为‘理性’灯塔的人!他们的祖先还在树上摘果子时,我们的祖先已经在书写《易经》,在思考‘道’的玄妙!
他们的骑士还在为领主卖命时,我们的学者已经在实践‘有教无类’的理想!我们的文明是早熟的巨人,而你们,不过是刚刚学会奔跑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嘲笑巨人的步伐?!”
两人联手,一唱一和,言辞激烈、态度慷慨,让索邦学生和教授都脸色铁青,拉图尔教授完全失去了对这场由他发起的讲座的控制。
“狂妄!”
“无知!”
“野蛮人的自大狂!”
台下爆发出阵阵不满的嘘声和指责。
路易-阿方斯更是跳起来喊道:“听听!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野蛮的傲慢!”
勒南教授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使劲用手杖顿了一下地面,准备要再说点什么。
这时候一个人影在现场高高耸起,像一根柱子一样突然矗立在场地中央。
所有望向那个人影,发现正是最近在学院里大出风头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第68章 两种辫子
埃内斯特·勒南看到是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把想说的话收回了回去,决定先静观其变。
莱昂纳尔·索雷尔直接站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好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安静!请听我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因为居高临下,穿透了嘈杂,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一时间竟然安静下来。
莱昂纳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踩着每排座椅的椅背上来到了最前排,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跃而下,站到了那位Tomson·Ku的身边。
他先看了一眼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发现他虽然是中国模样,神情、姿态却全然是个欧洲人,与自己印象里那个留着小辫子、戴着瓜皮帽的老学究全然不同,不禁有些失神。
但很快他就调整过来,转向坐席:“勒南教授,您推崇理性,我深表赞同。然而,今天在这里,我看到的是理性之光,被偏见和傲慢的乌云遮蔽了。”
没等勒南发飙反击,莱昂纳尔又转向陈季同和那个年轻人,目光诚恳而严肃:“两位先生,我敬佩你们捍卫自己民族尊严的勇气和学识!你们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自信,令人动容。
但是,先生们,你们是否意识到——当你们在愤怒中宣称中国文明是‘早熟的巨人’,而西方只是‘学步的孩童’时;
当你们将西方的哲学、艺术成就轻蔑地一笔勾销时,只是以同样的傲慢去回击傲慢,是在用另一种形式的‘文明优劣论’,去对抗眼前的偏见。
危险啊,两位中国的绅士,你们正在滑向你们所批判的对象所处的深渊!
请记住——永远不要跟傲慢的蠢货辩论,因为他会把你拉到与他一样的层次,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陈季同和Tomson·Ku懵了,一开始还以为这个法国人是站在他们这边的,没有想到马上就挨了一顿教育。
现场的索邦学生也懵了,他们原以为莱昂纳尔是在批判中国人,结果最后一句怎么听起来这么刺耳呢。
路易-阿方斯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这个混蛋,你说谁是傲慢的蠢货?我要和你决斗!决斗!”
同为贵族学生的阿尔贝·德·罗昂看着路易-阿方斯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既好笑又心有余悸。
埃内斯特·勒南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黑着脸默默坐了回去。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路易-阿方斯,而是用目光扫过全场:“索邦人们!看看你们自己!看看今天这个讲堂!当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学者,满怀诚意地分享他引以为傲的文化瑰宝时,你们回馈他的是什么?
是轻佻的模仿,是恶意的嘲讽,是以学术之名进行文化歧视!你们固守着自己有限的认知,拒绝去理解另一种伟大文明的内涵!
这难道就是伏尔泰、狄德罗教导我们的‘宽容’?你们的傲慢,源于无知!你们的歧视,源于狭隘!
陈先生的辫子固然丑陋无比,但我们的女士们那被束腰勒到变形的肋骨就好看?我们的绅士们被梅毒腐蚀出来的一口烂牙好看吗?”
陈季同:“……”
索邦的学生:“……”
双方都感觉自己被莱昂纳尔抽了一个耳光。
莱昂纳尔才不理会他们心里有多复杂:“讲座的目的,是为了分享学识,而不是展现优越感。你们的傲慢,源于无知!你们的歧视,源于狭隘!
索邦,今日是它的蒙羞日!”
莱昂纳尔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真正的尊严,陈先生,Tomson,不在于证明自己比别人‘更古老’、‘更优越’;
而在于,无论面对何种偏见与不公,都能坚守文明的底线,而不是滚进粪坑里和猪猡一起打滚!”
陈季同露出了一丝愧色,而Tomson·Ku却面有不忿,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莱昂纳尔的声音仍然在礼堂里回荡:“同样,真正的理性与文明,勒南教授,诸位同学,在于承认自身的局限,对不同文明怀有最基本的尊重和求知欲!
如果索邦丢失了这份精神,那么它引以为傲的‘知识与理性’,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接着他转向路易-阿方斯:“蒙费朗先生,听说你也要参加周末的「诗会」?”
路易-阿方斯脸上还带着余怒未消的病态红色,闻言哼了一声:“不仅我会参加,我的父亲也将在「诗会」上致辞。不要以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成为大人物了,莱昂纳尔·索雷尔!
你在「诗会」上只是一件货品!哈哈哈,一件供人取乐、任人挑选的货品!”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像是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诧异、不安地看向路易-阿方斯,就连埃内斯托·勒南都流露出了厌恶之色。
路易-阿方斯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事实,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但说出来就是一种罪过。
莱昂纳尔却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很好,蒙费朗先生,我本来只想说耻于和你在「诗会」上为伍,但是你似乎给了我一个更为充分的理由。
既然「诗会」有您的参与,您又亲口说那里是藏污纳垢之地——那抱歉了,我不是货品,也无意让谁挑选。”
莱昂纳尔的话,如同惊雷般在礼堂炸响,参加「诗会」是多少索邦学生,尤其是家境一般的学生的梦想,莱昂纳尔竟然要退出?
大家第一个念头:“有贵妇人的资助,腰杆果然硬啊!”
接着转念一想:“这样一来,「诗会」不就空出一个名额了?”
想到这里,许多同学们都向莱昂纳尔投来羡慕、支持、感激的目光——不管莱昂纳尔之前说的有多难听,此刻他站在了人民这边!
陈季同和Tomson·Ku心里五味杂陈,莱昂纳尔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他们心头。他们意识到,在巨大的屈辱面前,自己的反击确实险些落入互相撕咬的陷阱。
陈季同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再次面向全场,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感谢这位先生的直言。他让我感受到了索邦的伟大。”
他转向莱昂纳尔和另一个中国年轻人:“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还有,Tomson·Ku……”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陈季同没有同他们握手,而是两手抱拳,向两人施了一个拱手礼:“多谢!今天不是索邦的蒙羞日,它因为您二位的仗义执言而荣耀!
如果两位有空,可以来我大清公使馆相叙,无论是我,还是郭大人都会热诚欢迎两位的到来!”
接着他又转向今天拉图尔教授:“这场讲座,始于戏剧,也终于一场戏剧。这并非我的本意,却或许更有价值。教授,看来今天的讲座只能到此为止了!”
说完,陈季同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背,如同来时一样,在拉图尔教授的陪同下,走出了礼堂。
埃内斯特·勒南这次倒没有太丢面子,只是再用手杖顿了一下地板,转身离开;路易-阿方斯满脸羞惭地跟在他的身后。
礼堂里人员渐散,Tomson·Ku却留了下来,他向莱昂纳尔伸出手:“你就是写出了《老卫兵》的莱昂纳尔?我来巴黎这两周,到处都能听到你的名字和关于《老卫兵》的讨论。”
莱昂纳尔与对方握了握,点点头:“是的,《老卫兵》是我写的。”
Tomson·Ku见莱昂纳尔态度和蔼,高兴起来:“想不到你不仅能写小说,口才还如此犀利,我在英国也没有遇到几个这样的人物——唔,王尔德也许算一个。”
接着他打量了下莱昂纳尔的身材、相貌,忍不住提醒道:“但他实在是个怪人,你最好不要见到他……呃,其实应该是最好不要让他见到你……”
Tomson·Ku又望向礼堂的出口,仿佛陈季同的背影还在那里:“陈……虽然我替他辩护,但是他那条辫子实在丑陋极了!
要我说,中国要想成为强国,第一件事就是剪掉这根该死的辫子!”
莱昂纳尔再次看了眼Tomson·Ku的后脑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Tomson,你要知道,有些人的辫子长在脑后,有些人的辫子长在心里。
脑袋后面的辫子好剪,心里面的辫子不好剪啊!”
Tomson·Ku闻言一愣,顿时觉得这是自己听过的、关于中国变革的、最精妙的至理名言,而这竟然是一个法国人说出来的。
他再看向莱昂纳尔,已是满眼震惊与钦佩,更直接握住了莱昂纳尔的手:“就为了这句话,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夏巴奈」,所有的开销我包了!”
站在两人身边、苦于插不上话的阿尔贝都馋哭了——「夏巴奈」坐落于第二区,是全巴黎最高档、昂贵的妓院,就连英国的爱德华王子,都时不时悄悄渡海来嫖。
据说里面设有多个风格的包间,囊括了世界各地的风俗,哪怕日本、印度的美女都应有尽有;而且装修奢华,甚至有冷热水和大理石浴池。
阿尔贝凭自己那点生活费也去不起「夏巴奈」,所以望向莱昂纳尔的眼神都在重复一句话:“带我一个!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第69章 一样的好工作,不一样的上等人
莱昂纳尔最终也没有和现在还叫做Tomson·Ku的辜鸿铭在「夏巴奈」里坦诚相见,他对于这个时代妓院的消毒措施和妓女的健康体检实在无法信任。
要知道梅毒在18、19世纪欧洲之泛滥,以至于整个文化系统都不得不接受其成为日常生活乃至创作灵感的一部分。
尼采,梵高,贝多芬,舒伯特,马勒,莫泊桑……这个名单可以列很长很长。
福楼拜曾在《庸见词典》中把它界定为一种几乎和感冒一样普遍的疾病:“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被它传染过……一半的梅毒患者将此病传给十四至二十岁的人;
中产阶级中,十分之一在学校里就染上梅毒……大学生们从进学校时就开始逛妓院。假日和星期四的半天,妓院里挤满了在校学生。”
福楼拜年轻时在埃及嫖娼就染上了梅毒,最后折磨了他30年,直到去世才结束这痛苦。
莱昂纳尔可不会把梅毒当成感冒,哪怕再高档的妓院,他都不会光顾——他不想死的时候头盖骨像蜂巢一样都是窟窿;或者活着的时候每天用碘化汞涂抹下身的脓包,把屁股和大腿都染成蓝灰色。
所以两人在阿尔贝失望的眼神中,约定在「意大利大道」13号,往「马里沃街」拐角处的「英国咖啡馆(Le Café Anglais)」餐厅共进晚餐。
这家开业于1802年的餐厅,从1866年开始由法国名厨阿道夫·杜格莱烈掌勺起,逐渐成为法国乃至全欧洲最炙手可热的高档餐馆之一。
「英国咖啡馆」历史上最有名的一次宴请发生在1867年,当时的巴黎正在举办第六届世界博览会,6月7日的晚上,这里同时招待了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及其皇太子、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以及普鲁士的首相俾斯麦。
因为有三位在位或者将要继位的皇帝出席,这次宴会被后人称为「三皇宴」。
辜鸿铭展现了豪爽的作风,直接要了「三皇宴」同款菜单——但因为只有两个人,做了一定的简化。
不过即使如此,这一餐也包含了新鲜豌豆泥酸模牛肉开胃汤、松露鸡肉酥饼、威尼斯酱鲽鱼柳、布列塔尼酱蚕豆泥配烤羊排、葡式烤填鸡、巴黎式龙虾冷盘、鲁昂血鸭、烤圃鹀、奶油炖芦笋土豆等十几道菜式。
此外还有拱顶冰淇淋、水果等甜点。
佐餐酒则是不同年份的酒庄酒,包含了香槟酒、雪莉酒和各种红酒,几乎每上两道菜都会有侍者过来换一种酒。
单人的费用就超过了150法郎,一餐就吃掉了巴黎中产家庭一个月的收入。
这还是莱昂纳尔第一次吃到如此丰盛的餐食,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品、精致的瓷器碗碟、纯银或者镀金的刀叉,都让人大开眼界。
餐厅里的侍者丝毫没有因为辜鸿铭中国人的相貌而流露任何歧视的表情,而是提供了与所有顾客一样的服务。
“看看,巴黎的餐厅都比索邦的教授、学生们更有礼貌——我当然不是在说你,莱昂纳尔。”辜鸿铭喝下一大口酒,忿忿不平地说道。
此时两人的餐叙已经接近尾声,「英国咖啡馆」的窗外也亮起了煤气街灯,不时有在附近乞讨的穷孩子将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羡慕地看着这里如宫殿般金碧辉煌的装饰。
通常很快就有侍者来驱赶他们,但过不了一会儿就又聚拢过来。他们会向着每一个离开餐厅的有钱人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希望能得到几个苏,运气好的甚至能有1法郎入账。
莱昂纳尔只吃了眼前食物的一半,就已经撑得不行,拿起餐巾擦了一下嘴:“那是因为你在这里花了300法郎!这种尊重很廉价,并不值得你为此投入情绪。”
辜鸿铭深深看了一眼莱昂纳尔,这个法国年轻人比他还小了1岁,但是却有着远超于他的成熟与冷静,尤其是其平等待人的思想,更是远超他所见过的中、法、英的青年才俊。
莱昂纳尔问道:“Tomson,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辜鸿铭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会在索邦法学院进修法律,然后再去一趟意大利,接着是德国……”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不是问这个——你是打算在欧洲一直待下去,还是回槟城(现在属于马来西亚,19世纪是英国殖民地)……又或者是去,嗯,中国?”
辜鸿铭闻言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大概是回槟城,我的家在那里。”
莱昂纳尔笑了笑:“那很好,以你的学历无论在欧洲,还是在槟城,都可以找到个体面的好工作,过上上等人的生活。”
辜鸿铭何等聪明的人,立刻就从莱昂纳尔的话中嗅到了某种意味,立刻追问:“那中国,中国呢?你漏了中国——我去中国会怎样?”
莱昂纳尔脸上依然是微笑:“中国……你一样可以找到体面的好工作,过上等人的生活。”
辜鸿铭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都是体面的好工作、过上等人的生活,但在中国会格外不同,是吗?”
莱昂纳尔接下来的话意味深长:“如果你把自己当成个英国人或者欧洲人,那无论是在欧洲、在槟城,还是在中国,体面的工作与上等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可早上在索邦,你说你是中国人,这就有些复杂了……好工作自然还会有,但上等人嘛……呵呵。”
辜鸿铭出生槟城,10岁跟随义父、橡胶园主英国商人布朗前往苏格兰,此后陆续在德国、英国学习,现在又来巴黎学习法律,实际上从未去过中国。
现在的他对中国的感情,更多是来源于肤色样貌的天然认同,与儿时亲生父亲给他留下的文化烙印,所以还无法理解莱昂纳尔所说的「复杂」,究竟「复杂」在哪里。
莱昂纳尔也无意多加解释,他挥手叫来侍者,在辜鸿铭诧异的眼神里,将自己单独保留下来的完整食物用纸袋打包好。
餐厅门口,莱昂纳尔婉拒了辜鸿铭用马车送他回家的邀请,而是拎着打包的袋子,悠哉步行回家。
看着辜鸿铭那辆漂亮、精致的双人马车渐渐远去,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在他近来颇为平静的生活里激起了一点浪花,随即又平复如镜。
站在后来人的立场上固然可以看清这个时代精英的种种局限,但是一旦厕身其中,则发现他们也各有各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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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路易-阿方斯真的说莱昂纳尔是个‘货品’?”亨利·帕坦院长听到昨天那个中国人的讲座上发生的事情,简直难以置信。
「诗会」作为索邦文学院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募款活动,直接关系着他这个院长的威信。
莱昂纳尔·索雷尔能出席「诗会」,不仅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要求,也能满足诸多贵妇人的好奇。
毕竟“贫穷的莱昂纳尔”已经成为沙龙界的传奇,又有《老卫兵》这样的佳作傍身,可谓“才貌双全”。
哪怕莱昂纳尔“卖艺不卖身”,但只要在「诗会」上略展身手,今年学院的研究经费恐怕就很宽裕了。
现在骤然听说莱昂纳尔拒绝参加「诗会」,简直是在戳亨利·帕坦的心窝子。
他盯着眼前的教务长杜恩,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让他在这个周六晚上出现在篝火旁!”
索邦的「诗会」模仿传说中的古希腊旧俗,举办时将在学院的广场上燃起篝火,学生和嘉宾都将穿着古希腊式的长袍、头戴桂冠出席活动。
亨利·帕坦院长都不敢想象,少了莱昂纳尔的「诗会」,会招来多少怨言。
第70章 学医救不了俄国!
莱昂纳尔这周的意外还有很多。
不仅《小巴黎人报》和《祖国纪事》的稿费如数到账,而且多家报纸都发来了转载和约稿的邀请,甚至有报纸表示可以预付稿费。
莱昂纳尔看着手里白花花的420法郎和雪片一样的约稿信,终于感觉可以松一口气了。
虽然现在他每周还在按照约定给《喧哗报》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专栏,但总算不是唯一的收入来源了。
另一个意外是巴黎警局终于有了消息,一个名为克洛德的警官和他在咖啡馆见了一面,提供了关于那个骗子的最新情况。
“根据各地警局汇总的信息,最近像您家里遭遇的这种骗婚案屡有发生,推测是同一人所为。我们也确认他确实不是「奥尔比贸易公司」的经理。”克洛德探长在莱昂纳尔面前摆出了几张画像。
画像上的人虽然细节各有不同,但是眉眼、轮廓大致没变,嘴边似有似无的轻佻微笑更具有代表性。
莱昂纳尔点了点画像:“应该就是他——这是其他地方的受害者让人画的?”
克洛德探长喝了一口咖啡:“是啊,先是尼斯,然后是马赛,接着是里昂……他总是围着大城周围的小城、乡镇转。
这样随时可以利用大城市发达的路网与交通脱身。”
莱昂纳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尼斯——马赛——里昂……他现在来巴黎了吗?”这几个城市从地理位置来说,越来越靠近巴黎,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克洛德探长耸耸肩:“也许吧。毕竟全法国……不,全欧洲的骗子,终极目标都是巴黎。这里是他们的圣城!
一个骗子来到巴黎,就像一滴水融进了海里……”
莱昂纳尔有些困惑:“那您告诉我这些,是为了……?”
克洛德探长放下咖啡杯,凑近莱昂纳尔,尽力挤出一个富有诚意的笑容:“索雷尔先生,你看,案子我们会尽力侦破,但是他毕竟还没有在巴黎犯案。
所以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莱昂纳尔当然不指望巴黎的警察很快就能抓住这个骗子,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引起注意。
没有巴黎警察居中协调,这个时代法国的地方警局根本不会串并案,也意识不到有一个专门以婚姻谋财的骗子正在流窜。
莱昂纳尔再次端起画像看了一眼,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其实您可以根据这张画像,向法国其他地区的警局发出警示,这样骗子脖子上的绞绳才会越勒越紧。”
克洛德探长连忙说:“当然,我们当然会这么做。不过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所以还需要耐心静候……
但如果太早让那些该死的记者们知道了,报纸上一宣传,骗子说不定就藏了起来。”
莱昂纳尔不置可否:“也说不定会让这个骗子更早暴露呢?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过你放心,只要能从您这里不时知道点进展,我不会对《小巴黎人报》说什么的……”
克洛德探长心里暗骂“难缠的小鬼”,但是嘴上却很客套地说:“一定!案件有任何进展,我都会通知你。”
和克洛德探长在咖啡馆道别以后,莱昂纳尔心情不错。
趁着天色还早,他决定去一趟「奥尔比贸易公司」,将案件的进展告诉苏菲·德纳芙。
嗯,顺便再请她喝一个下午茶,感谢她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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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莱昂纳尔与美丽的苏菲·德纳芙在巴黎的春风中享受「塞纳落日」咖啡馆精致的甜点时,远在俄罗斯西南部的港口城市塔甘罗格,从亚速海吹来的寒风依然凛冽。
在一盏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一个19岁的年轻人,蜷缩在冰冷的阁楼里,身上裹着家中最厚实的旧大衣,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手指已经冻得僵硬。
但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那份皱巴巴的杂志上——《祖国纪事》。
这份由伟大的米哈伊尔·罗曼诺维奇先生主编的杂志,不仅是俄国进步知识分子重要的思想阵地,也是这个年轻人窥探广阔世界的窗口。
今夜,吸引他目光的是一篇法文小说,一个陌生法国新锐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所作的《老卫兵》。
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纸页上晃动,这个年轻人读得很慢,很仔细。
起初,他被小说中阿尔卑斯山脚小镇酒馆那粗粝、充满生活质感的细节所吸引;紧接着,那个“不合时宜”的主角——穿着破旧帝国军装的老卫兵,出现了。
年轻人的心立刻被紧紧揪住了。他读到老卫兵排出九枚硬币的细节,读到老卫兵在众人哄笑中涨红了脸争辩“拿战利品不算偷”的窘迫,读到老卫兵在孩子们围住后慌忙罩住仅剩的橄榄时笨拙的温柔……
这些细节像冰冷的针,刺入他敏感的心灵。
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塔甘罗格街头那些佝偻着背、眼神浑浊的退伍老兵,看到了父亲杂货店里为几个戈比讨价还价、最终空手而去的穷苦人,看到了自己那些在贫困和酗酒中挣扎的同胞们。
然而,真正给予年轻人灵魂重击的,是那个叙述者“我”——酒馆的小伙计。他那近乎冷酷的平静叙述,他那对老卫兵苦难视若无睹的麻木,他那甚至参与在“快活的空气”中的默然!
这让年轻人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穿透时空,直抵他身处的俄罗斯大地。
“他看见了……他记录着……但他无动于衷……”年轻人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杂志边缘,“这比直接的苦难描写更可怕!这麻木……这习以为常的残忍……我也是这样……”
老卫兵最后在寒冬中用沾满泥泞的手爬行离去的画面,成了压垮年轻人心中某种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年轻人想到自己也曾是家里杂货铺的“小伙计”,看着一个个穷人在自家店里排出硬币买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看着父亲将一个个的人名写在赊账的黑板上……
他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过托尔斯泰、看过屠格涅夫、看过果戈里、看过普希金、看过米哈伊尔……
但没有哪篇小说,像这样写到了自己的灵魂上!
他合上杂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淹没了他。煤油灯的光芒在他眼中跳动,却驱不散他内心的阴霾。
“俄罗斯病了!”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思想的迷雾。
与法兰西的病不同——俄罗斯的脖子上套着农奴制的沉重枷锁,身上勒着令人窒息的沙皇专制,背上背着教会宿命论的麻木与萎靡,身体里是深入骨髓的“奥勃洛莫夫”式惰性!
无数灵魂就在这广袤、寒冷、似乎永无改变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枯萎、沉沦!
“学医救不了俄国!”年轻人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今年夏天,他就要从中学毕业,按照成绩,被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录取几乎是必然的,这也是一家人的心愿。
可他现在的思想已经完全改变了!
他拿出一张信纸,在桌上铺展开,然后用已经磨秃了笔尖的鹅毛笔蘸了蘸墨,以极大的热诚开始书写:
【尊敬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请原谅我尚不熟练的法文,我正在学习,希望有朝一日能彻底掌握这种优雅的语言。冒昧给您来信,是想向您表达敬意。《老卫兵》是一篇无与伦比的杰作……
…………
我将以极大的热诚,期待您的下一篇作品!】
写完以后,年轻人反复查看,确定没有问题以后才在信的末尾落款——
【您忠实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第71章 一个骗子的自我修养
巴黎春天的晨雾,不仅带着塞纳河的水汽、煤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这是花粉混合粪臭以后的产物。
它就这样黏腻地贴在维克多·杜鲁埃的脸上,但他毫不在乎,反而惬意地呼吸起来。
他站在圣日耳曼大道一栋体面公寓的二楼「贵族层」的露台上,俯瞰着下方车水马龙的城市;远处,教堂高耸的尖塔正顽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维克多嘴角又挂上了那抹标志性的、若有若无的轻佻微笑。
尼斯的艳阳,马赛的歌声,还有里昂古老的鹅卵石小巷……那些外省中产家庭客厅里的天真与贪婪,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那些穿着浆洗得过分挺括的裙子、眼神里闪烁着对「奥尔比贸易公司经理」光环盲目崇拜的姑娘们,连同她们父亲藏在保险箱里、轻易就被「巴拿马运河债券」钓出来的法郎,都成了他站在这里的垫脚石。
维克多·杜鲁埃还记得半年前阿尔卑斯山脚下那个绝望的姑娘,那笔丰厚的嫁妆和全家的积蓄——整整五千法郎——那是他成功乐章里最美妙的音符之一。
甚至他只和那个姑娘和他的家人见了三面,吃了两顿饭,就将他们全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只需要一些做工不太差的假珠宝,和一些天花乱坠的许诺。
哦,他们还想让他为那个在巴黎读书的儿子找份年薪3000法郎的工作——哈哈,那个穷小子估计已经滚回阿尔卑斯当抄写员了吧——一个月能赚90法郎呢!
然而外省,只是一曲小调;而巴黎,才是真正的交响乐。
当然,在这里用「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名头和假珠宝去骗那些巴黎的贵妇,那些沙龙里的女王,已经行不通了。
她们的眼界被文学、艺术、政治和最新奇的丑闻养得刁钻无比。
她们要的不是金钱的允诺,她们要的是精神鸦片,是打破沉闷生活的惊险一跃,是能点缀她们虚荣心、又能让她们在闺蜜圈子里引起嫉妒的“专属收藏品”。
维克多手上捏着一张写满字的稿纸,最顶上的一行是一个名字:“贫穷的莱昂纳尔”。
他回想起在酒馆里刚听到这个名字的夜晚——
“那个索邦的怪胎!”一个脸颊泛着酒红的大胡子,在烟雾缭绕中,带着几分嫉妒和不解地嗤笑:“天知道那些尊贵的夫人着了什么魔!
‘贫穷的莱昂纳尔’,哈!她们就这么叫他。据说住在十一区某个老鼠洞里,外套的肘部磨得油光发亮,能当镜子照!每天挤着臭烘烘的公共马车去索邦啃他的拉丁文和哲学。”
维克多·特鲁埃优雅地弹了弹雪茄灰:“仅仅如此?巴黎的贵妇见惯了才子,一个穷学生不至于让她们如此津津乐道。”
大胡子撇了撇嘴:“当然不止!这家伙还写出一篇出了名的小说,叫什么《老卫兵》——我反正是不懂那玩意儿。
这家伙还对她们递出的烫金的沙龙请柬嗤之以鼻!听说有夫人亲自派人去请他,想见识见识这位‘特立独行’的年轻人,结果呢?被直接拒之门外。
理由?荒谬至极!他说要参加福楼拜、左拉的沙龙,听听吧,多么愚蠢!想想就知道这些沙龙多么无趣!”
但接下来,另一个小胡子酒鬼的话像闪电一样击中了维克多的大脑:“哈,你这蠢货,怪不得只能参加那些‘肉宴’。
要知道,正是这种‘得不到’才勾人!尊贵的夫人们什么珍奇宝贝没见过?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样的穷学生,让她们心痒难耐?
她们议论他的贫穷,像议论一件稀有、被密藏起来的古董!
神秘感,神秘感才是巴黎最昂贵的香水!”
维克多的心脏猛地攥紧,随即又狂喜地舒张开来。
“莱昂纳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几乎和“皮埃尔”一样泛滥——但眼下却是活生生的、被贵妇们集体臆想和渴望着的符号!
贫穷、高傲、才华横溢、蔑视权贵、难以接近……甚至没有在贵妇们沙龙上出现过!
这一切,完美地契合了那些养尊处优、心灵空虚的贵妇对“危险又纯洁”的精神刺激的病态追求。
她们厌倦献媚,她们需要一个能征服的偶像,一个能证明她们魅力和宽容的“慈善项目”,一个能点缀她们沙龙的“道德勋章”!
想到这里,维克多·杜鲁埃高高举起酒杯:“今晚所有的酒,我请了!”
酒馆里一片欢呼。
不过两天时间,在距离复活节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维克多·杜鲁埃就在第十一区租下了一个阁楼,除了地方太小、味道太臭、房东声音太尖、做饭还难吃以外,简直毫无缺点。
反正他只会在“必要时”来这里装装样子。
接下来是道具,最重要的道具——那件“肘部磨得光光的外套”。
维克多·特鲁埃没有去旧货市场随便淘一件,反而去了圣奥诺雷郊区街最好的男装裁缝店,买了一件用料上乘、剪裁绝对合体的深色羊毛外套。
回去后,他找来几块质地相似但颜色略浅的旧呢料,小心翼翼地剪成大小不一的补丁形状。
他没有直接缝上这些补丁,而是先用砂纸在预定要打补丁的部位上轻轻地反复打磨,直到纤维即将断裂。
然后,他用上好的马油膏,极其耐心地揉搓这些部位,让磨损处呈现出一种长期摩擦形成的、由内而外的自然油光。
最后,他才将请裁缝将那些精心处理过的旧呢料补丁,以最精细的针脚缝上去,远看浑然天成,仿佛这补丁已陪伴外套主人度过了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夜。
这绝非穷困潦倒的邋遢,而是一种精心设计的、带着诗意的破旧,一种“贫穷贵族”式的优雅。
其他行头也一丝不苟:几件洗得发白但质地良好的亚麻衬衫,一条同样旧而不脏、裤线却依旧能保持挺直的深色长裤,一双擦得干净但鞋跟明显磨偏的旧皮鞋。
没有领结,领口随意地敞着,带着一丝知识分子的不羁。
他甚至去索邦大学附近转悠了几天,观察那些真正穷学生的神态举止。
维克多·特鲁埃每天对着镜子练习。他收敛起惯常的轻佻弧度,而化为一种混合着疏离、冷淡和隐约疲惫的微笑,仿佛对世间一切浮华都感到厌倦。
他练习着将目光放空,望向虚无的远方,仿佛灵魂沉浸在某个深邃的思考中,对眼前的俗物视而不见。
他还练习走路的姿态——步伐不大,带着点知识分子的文气,却又隐含一种内在的力量感,绝不拖沓,也绝不畏缩。
“记住,维克多!”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你不是去乞求,不是去谄媚。你是去施舍。施舍给那些被豢养的金丝雀们一个梦,一个关于精神救赎、关于危险爱情、关于征服桀骜灵魂的梦。
她们渴望被‘贫穷的莱昂纳尔’‘看见’,渴望成为他贫瘠生活中的‘光’,渴望证明她们的魅力足以融化这块‘寒冰’。
你要做的,就是成为那面映照她们所有幻想的魔镜。
金钱?那不过是她们为这场美梦心甘情愿支付的入场券,是她们试图抓住你、证明自己价值的可怜尝试。
你要让她们觉得,接受她们的钱,是对她们的一种‘恩赐’,是让她们得以靠近你灵魂圣殿的门票。”
他走到窗边,望着眼前灯火璀璨的世界:“巴黎,你准备好迎接‘贫穷的莱昂纳尔’了吗?”
第72章 另一个骗子的自我修养
需要精致的装扮来赢得人心的不只有骗子,也有神圣的教士。
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次国民议会的庄重讲坛上,巴黎教区总主教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身披庄重的礼仪法袍,神情肃穆。
他站在神圣的国民议会主讲台上,一脸的悲天悯人,布道四十年的嗓音在此刻格外庄严:“诸位尊敬的议员先生们!
各位在此为国家繁荣、法律完善、民生福祉而殚精竭虑之时,一股源自深渊的暗流,一股足以腐蚀我们民族灵魂根基的毒雾,正悄然弥漫在法兰西的心脏——巴黎!
甚至,已经流淌向巴黎之外的我们广袤的国土!”
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回荡在议会大厅;他目光扫过全场,捕捉着议员们或好奇、或凝重、或局促不安的表情。
稍微停顿之后,他才继续敲响自己的洪钟大吕:“我所说的,并非外敌入侵,也非天灾饥馑,而是一种更隐蔽、更恶毒、更具毁灭性的精神瘟疫!
一部名为《颓废的都市》的读物——尤其是它某本的衍生读物——如同撒旦精心编织的罗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市民,甚至在我们的青年学子中传播!
相信在座的不少议员阁下已经听闻过此书!”
现场发生了一阵骚动。吉贝尔主教痛心疾首地捶打了一下讲台,发出沉闷的响声:“它描绘了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它描绘了金钱如何凌驾于法律之上!描绘了神圣的职责如何被无耻地收买!描绘了信仰的殿堂如何在淫欲的狂欢中被玷污!
它用华丽的辞藻,为最卑鄙的贿赂披上合理的外衣;它用生动的细节,将神圣的誓言践踏得一文不值;它用充满诱惑力的叙述,将堕落的生活方式伪装成至高的精神享受!
诸位先生,试问,当我们的年轻人,将书中那个靠贿赂神职、蔑视圣事、沉溺私欲而飞黄腾达的主角视为偶像时,他们心中的正义天平将倾向何方?
他们对法律的敬畏又将残存几何?他们对伟大的上帝的旨意——这千百年来法兰西道德与精神的基石——又将怀有怎样的轻蔑?”
吉贝尔叹了一口气:“这绝非危言耸听!作为「巴黎益书协会」的主席,我每日收到无数忧心忡忡的父母、正直的神职人员、尽责的教师的来信!
他们向我哭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教民、他们的学生,在接触了这本毒书后,精神萎靡,言语轻佻,对神圣的事物失去了应有的敬畏!法兰西的未来,正在被这无声的毒雾所侵蚀!”
在铺垫了足够的恐惧和愤怒后,他终于亮出了他真正的獠牙:“可是这本读物,竟然取得了「书籍与图书馆管理局」的版权登记——
但如果说《颓废的都市》本身还对污秽的内容有所克制的话;那本从它身上衍生出来的「补充读物」,却是真正的地狱之火!可是我们却很难追查它们的出处!
这警示我们,世俗的法律在抵御这种精巧包装的精神腐蚀时,显得如此单薄乏力!就连圣座都因此感到担忧。为此,他派遣了拉斐尔·蒙泰利枢机,带来圣座的谕示。”
一个满头白发、穿着比吉贝尔主教更要华丽的教袍的老者,已经随着吉贝尔的话语来到了讲坛中央。
吉贝尔主教很快将位置让给了他。
拉斐尔·蒙泰利枢机挺直了身躯,法袍上的金线在煤气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沐浴着圣光:
“第一,我们希望议会能赋予教会,尤其是地方教区,在监督书籍内容方面更大的、更主动的权力!
凡是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阅览室、乡村图书馆内的书籍,教会皆有权建议、有权检查、有权举报!
我们有遍布城乡的教堂,有精通教义、明辨是非的神职人员,他们最能敏锐地察觉到异样!这是抵御此类精神瘟疫的第一道,也是最有效的防线!
这并非干预公民阅读的自由,而是为了守护更宝贵的,心灵的自由!”
“第二,我们恳请议会考虑,在非教会组织的公立学校中,大力加强教义和道德课程的教育力度!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明辨是非,敬畏神圣!
世俗的知识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信仰和道德的指引,知识只会成为作恶的工具!”
“第三,对于那些胆敢出版、传播此类公然亵渎神明、败坏道德、危害社会之书籍的书商,必须施以更严厉的惩罚!让他们知道,毒害法兰西的灵魂,代价将是他们无法承受之重!
而写出这种作品的文人,更必须揪出来送上法庭,让他的屁股磨烂在监狱的地板上!”
现场不少议员,开始捶着桌子发出了叫喊声……
————
“号外!号外!教廷派出枢机大人莅临巴黎,誓要肃清出版界的毒瘤!”
窗外报童的叫卖声,一声声敲在《喧哗报》主编加里布埃尔·马瑞尔的耳膜上,震得他脑袋发昏。
此刻他上手正拿着一份《费加罗报》,正是窗外报童叫卖的那份。
上面那篇关于两位宗教人士在国民议会演讲的报道,每一个铅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加里布埃尔·马瑞尔肥厚的手指上。
“吉贝尔……你这个两面三刀的毒蛇!”加里布埃尔从牙缝里挤出低吼,手指几乎要将报纸攥烂。
报纸上,吉贝尔主教在议会讲坛上那副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嘴脸,以及他引出的那位来自罗马的拉斐尔·蒙泰利枢机,都让加里布埃尔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本以为那一万法郎的“捐款”能买来喘息之机,毕竟吉贝尔收钱时那副勉为其难的虚伪模样还历历在目。
如果按照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这位总主教大人会像往常一样,在枢机面前“美言”几句,把责任都推到“地下印刷作坊”和那个神秘的“老实的巴黎人”身上。
然后再暗示可以从他加里布埃尔身上榨取更多“赎罪金”来平息事态。
但他错了,错得离谱。
蒙泰利枢机在议会上提出的那三点请求,尤其是第一点和第三点,简直就是冲着他加里布埃尔和《喧哗报》来的索命符!
吉贝尔那个混蛋,不仅没替他遮掩,反而很可能在枢机面前添油加醋!
那一万法郎,给他比喂了狗都不如!狗吃了还会摇尾巴!
不过他只是愤怒,却并不慌张,这种情况在他30年的媒体生涯中已经遇到过多次——在《喧哗报》还叫做《巴黎淑女通讯》的时候,他就曾因为报道了拿破仑三世陛下的一位情妇在外蓄养情夫的绯闻,而受到法庭的通缉。
但他也只是去英国躲了半年,在交了一笔罚款以后就回到了巴黎。
目前唯一让他感到心疼的是《颓废的都市》实在卖得太好了,简直是在报社里开了一家铸币厂。
想到这部小说接下来还有两部,他就垂涎欲滴——哪怕这次他再被驱赶出伦敦,也能凭此东山再起。
思虑再三,他掏出一张信纸,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写了一封催稿信: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
《颓废的都市》第一部销量甚佳,读者无不翘首期盼第二部的出版。虽然我深知优秀的作品必须要时间来酿就,但是巴黎的读者等不了了,法国的读者等不了了。
我以最迫切的心情恳求您:在未来两周内,将您已完成或即将完成的第二部书稿交予我!哪怕尚有一小部分未完成,也未尝不可。
为表诚意:稿酬尾款已备妥,只要书稿一到,即刻奉上,绝无拖延!
静候佳音,万勿迟疑!
您焦急的合作者G.M.】
加里布埃尔将信看了又看,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才塞进信封,并用他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封口,将信封好。
他不在乎「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是否会被《费加罗报》上的报道震慑,他相信只要给出足够的诱惑,那个穷酸文人一定会铤而走险。
至于《颓废的都市》第三部——哈,且等两个人都渡过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想到这里,他大喊一声:“皮埃尔,你这头懒驴,快给我滚进来!”
等到把信交给对方后,加里布埃尔交代了一句:“这次你继续给我守在邮局外面,跟上那个穷小子,看他去了哪里,和谁见面。”
第73章 这是教会认证的禁书,您来一本?(第一更,求月票!)
莱昂纳尔收到加里布埃尔信的同时,身边正摆着《费加罗报》。
头版头条就是:《神圣干预还是权力扩张?蒙泰利枢机巴黎议会发声,呼吁赋予教会更大权力!》
这篇报道本身保持了《费加罗报》一贯的客观风格,然而在字里行间也透露出它的倾向性,即对教会扩权的担忧。
甚至为此仅仅略微提及《颓废的都市》的出版商是《喧哗报》,并未深入渲染。
这让莱昂纳尔稍微放心了一点,他写《颓废的都市》之初,就考虑过风险,在综合了普法战争后教会势力大规模退潮、法国共和制确定、自由主义思潮席卷欧洲等种种因素,才下决心铤而走险。
没想到的是由于《颓废的都市》的畅销,它竟然成为教廷扩权的借口,上纲上线,这就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了。
吉贝尔主教和蒙泰利枢机虽然并没有把当中的情色描写作为支撑自己论述的重点,但是莱昂纳尔知道这才是真正能挑动议员们敏感神经的一部分。
对教会本身的攻击,《颓废的都市》并没有比《十日谈》或者其后的作品更过分——即使更过分,大部分法国人也无所谓。
但是情色描写就不同了,它关乎人们最基本的道德观念。
以绘画为例——爱德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在1863年刚刚被展出的时候,就被认为是亵渎之作,因为画面上出现了两个衣着整齐的绅士和一个不着一丝的女人,在草地上席地而坐。
为什么看惯了「裸体」题材的法国人会对这幅画大加指责?因为过往此类题材多是依附于圣经故事、希腊神话、民间传说、历史典故……带有神圣感或者罪恶感,人体被哲学化、宗教化了。
另外一种则是纯粹的私人收藏,或者为妓院里的妓女画的广告画(后来被相机取代了),不登大雅之堂。
而《草地上的午餐》不同,它高度生活化,展示的是当时巴黎人的日常,画中的人体不再具有哲学或者宗教的意味,尤其是两个男士衣冠楚楚,更代表了一种反差和冒犯。
所以虽然都是人体画,却是展现了当时学院派和印象派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
当年马奈将这幅画送到法兰西美术院,希望能被选入当年度的「巴黎艺术沙龙」,结果被无情的黜落。
愤怒的马奈与其他落选者集资在官方沙龙旁举办了一个「落选者沙龙」,并得到了拿破仑三世的批准,此后甚至成为一个常设沙龙。
这也代表着欧洲学院派绘画的范式与人们对绘画内容的道德框架是从这幅画开始被颠覆、被再塑了。
《颓废的都市》的效果也类似于此。
欧洲历史并不缺乏情色,但多数都在卧室那一亩三分地里整活,内容无非是各种偷情;
《颓废的都市》就不同了,它不仅将情色融入到日常生活当中,充分展现了人类在这档子上能多富有想象力,甚至还综合了谋杀与权斗,简直让每个看过它的男人欲罢不能。
但这同样挑战了这个时代的道德底线。
所以有多少人爱它,就有多少人恨它——哪怕是表面上的恨。
莱昂纳尔此刻非常犹豫,加里布埃尔这份催稿信,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一个“阳谋”。
原本剩下的3000法郎稿费是要等到《颓废的都市》剩下部分全部完成以后才支付,现在他只需要完成第二部就可以拿到,看似占了便宜。
这其中的风险也不言而喻——加里布埃尔现在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如果自己还贸然与他联系,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一个陷阱呢?
莱昂纳尔看着抽屉里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颓废的都市》第二部,陷入了两难当中。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尖叫:“消失!马上!放弃那3000法郎,放弃《颓废的都市》的一切关联,带上抽屉里那点积蓄,向学院请一个长假,随便买一张去马赛或者波尔多的火车票,躲上它两个月,等风头过去。
另一个声音却也在嘶吼:搏一把!加里布埃尔还在周旋,只要足够小心,未必不能拿到钱!3000法郎可以支撑一年的体面生活,「复活节假期」马上到了,法国的公务机关要瘫痪上两个星期,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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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费加罗报》的报道出炉以后,不仅没有将《颓废的都市》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反而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一瞬间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爆炸性反应。
巴黎的地下书市,一夜之间陷入了癫狂。
原本就有炒作迹象的《颓废的都市》正本,及其“灵魂伴侣”——那本薄薄的、印满了“□□□□(此处删去XX行)”的“补充册子”,身价如同乘坐了热气球,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直线飙升。
私营阅览室里,正本的每小时租金从原来的1苏,暴涨到3苏,而且需要提前预约,还得支付一笔不菲的押金;搭配“补充册子”的话,则直接5苏起步。
流动书贩手里的存货,每6个小时变动一次价格,早上他出摊的时候已经卖2法郎了;深夜收摊的时候更涨到了5法郎——这个价格简直疯狂,可以买一整套精装版的大仲马先生的《达达尼昂三部曲》了。
黑市上甚至有人开始叫卖「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作者签名版《颓废的都市》,仅限100册,每册10法郎。
就在加里布埃尔感觉脖子上的绞绳开始勒紧的时候,从不同渠道传来的《颓废的都市》的订单量却达到了难以置信的数量。
仅仅一天时间,他就收到了近3万法郎的预付款。
加里布埃尔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即使干了30年报纸和出版,他也没有见过哪本「禁书」可以如此疯狂。
他内心深处想要尽快得到《颓废的都市》第二部的想法也更加强烈,他决定再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写一封信,并在信中附上300法郎的预支稿费。
他相信没有哪个穷酸的读书人能抵御金钱的诱惑。
而法国正统文学界也在为《颓废的都市》的热销添上了一把柴火。
几周前莫泊桑在福楼拜家的沙龙上拿出这部的时候,大家还不太当一回事,屠格涅夫的评价是:“有点才华,但不多!”
如今他们却不得不重视它在世俗文化和政治层面的影响了——
居斯塔夫·福楼拜在写给《两世界评论》主编的信中明确表示:
【……吉贝尔主教和那位罗马来的大人物的愤怒,我毫不意外。……那些关于金钱、权力、信仰与肉体欢愉的肮脏交易,不就是凡尔赛宫镀金的大门内日日上演的活剧吗?
他们害怕的,不是所谓的‘淫秽’,而是这种毫不留情面的真实。至于教会扩大审查权的呼吁?哼,1857年的闹剧,难道要在1879年重演,并且变本加厉吗?
真正的罪恶,从不在一本书里,而在那些试图捂住所有人眼睛的手上。】
埃米尔·左拉则在他为《伏尔泰报》撰写的专栏文章中,以更富战斗性和理论性的姿态介入:
【教会试图封杀它,恰恰证明了它触及了痛处!他们害怕的不是‘淫秽’,而是真相!是这部作品所展现的社会真实,足以动摇他们精心编织的道德神话!
用‘淫秽’的棍子打倒它,用‘亵渎’的罪名遮蔽它,这是对理性的侮辱,是对社会进步的反动!】
福楼拜和左拉的言论引发了关于创作自由、社会批判和教会权力的严肃讨论,吸引了更多纯粹出于文学好奇的读者。许多人原本对禁书嗤之以鼻,现在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书,能让福楼拜和左拉都如此推崇?”
《颓废的都市》的销量,如决堤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第74章 罗斯柴尔德夫人如是说!(第二更,求首订、月票!)
随着周末的脚步日益临近,巴黎也将迎来了复活节前最后一个社交盛宴——索邦文学院的「诗会」。
这项沿承自古希腊的传统,将会吸引数以百计的贵族、富商、贵妇、名媛……索邦的校园将会成为欢乐的盛宴。
每次「诗会」结束后的一个月内,索邦文学院就会陆续收到数十万,甚至上百万法郎的捐赠。
全院今年的研究项目经费和教授们的津贴有多少,就看「诗会」的成果了!
同时索邦的「诗会」也普遍被认为是开启巴黎“社交旺季”的信号。
在7月份盛夏到来、大家都去海滨或者森林别墅避暑之前,巴黎将有整整3个月的社交狂欢,舞会、诗会、沙龙、戏剧……足以让塞纳河的河水都沸腾起来。
不过莱昂纳尔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脑中只有赵忠祥老师那浑厚、磁性的嗓音:「春天已经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原本他是今年「诗会」上的“花魁”……啊呸……“焦点人物”。
莱昂纳尔本身对此并不反感——这原本就是外国大学沿袭数百年的传统,上一世他去美国做学术交流的时候,就参加过这种活动。
这个时代的作家、艺术家除了作品过硬,还非常仰赖「艺术赞助人」,这也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传统。
洛伦佐德美第奇对达芬奇的赞助;保罗丢朗吕厄对莫奈的赞助;韩斯卡夫人和埃韦琳娜·拉什斯卡对巴尔扎克的赞助……
别看他现在凭借《老卫兵》有了一些名声,但想要赚大钱就必须出版长篇或者将剧本搬上舞台,极少有书商和剧院愿意为新人冒险。
哪怕是慷慨的沙尔庞捷也是一样——在自己杂志上为欣赏的作家腾出十几页版面,和花几千上万法郎为对方出书,完全是两码事。
所以如果「诗会」上有合适的赞助人,莱昂纳尔不介意对他或者她说些好听的话。
但是路易-阿方斯在陈季同演讲当天的“货品论”却把这条路堵死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可以不当真;但是对莱昂纳尔来说,“人设”塌了可在作家圈不好混了,尤其是他还没有有名到可以不惧物议的地步。
所以当教务长杜恩找到莱昂纳尔传达院长的意思的时候,他仍然表示了坚定的拒绝,并且将学院为他定制的古希腊长袍给退了回去。
不过很快杜恩就传来了院长亨利·帕坦教授的新“口谕”——让他周四下午,到学校的小会客室见一位贵客。
法国的大学周四下午通常不安排常规课程,仅有选修和讲座,让学生时间参与宗教教义课或准备主日。
不过大部分学生会选择去逛街,或者干脆就在学校周围的妓院寻欢作乐。
莱昂纳尔想到亨利·帕坦院长之前对他的支持,点点头同意了。
小会客室是原来索邦神学院的小圣堂,主要供私人祈祷使用,面积不大,不到30个平方,除了把长条凳和神坛换成了沙发与书架,其余都保留了原貌。
这次是由亨利·帕坦院长亲自带莱昂纳尔来到小会客室,进门以后,他只做了简短的介绍就退了出去:“埃莱奥诺尔,这是莱昂纳尔,《老卫兵》的作者;
莱昂纳尔,这位是埃莱奥诺尔·阿德莱德·德·罗斯柴尔德夫人,她看过你的,十分欣赏……”
随着小会客室的大门被轻轻地阖上,莱昂纳尔终于有机会仔细看看这位几个月前就听闻其名的贵妇人。
此刻罗斯柴尔德夫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一扇描绘着圣徒故事的彩窗前,纤细的身影被绚烂的光晕包裹,仿佛一幅活过来的宗教画。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墨绿色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口镶嵌着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蕾丝,勾勒出优美的颈项和手腕。她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微微侧头,露出小半张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侧脸,和一丝阳光亲吻的金发。
迟迟没有等到莱昂纳尔开口,罗斯柴尔德夫人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下午好,索雷尔先生,请原谅我占用了您宝贵的休息时间,院长先生……似乎临时有些教务需要处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巴黎上流社会特有的、慵懒而清晰的腔调,像丝绸滑过天鹅绒。
莱昂纳尔想了想,决定客气的回复一句:“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听到这句话,罗斯柴尔德夫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莱昂纳尔才得以看清她的全貌。
她的确非常年轻,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金发碧眼,肌肤胜雪,五官如同古典雕塑般完美,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莱昂纳尔微微躬身行礼:“下午好,夫人!”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没有回避,也没有过分的探究。
罗斯柴尔德夫人轻轻踱步,坐到莱昂纳尔对面:“哦?荣幸?我以为,您此刻的心情恐怕更多的是……不情愿?——请坐吧!别那么拘谨,我不会吃了你的!
当然,也不会把你当成,嗯,‘货品’!”
她显然对索邦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笑中带着一丝狡黠的戏谑,
莱昂纳尔并不意外,同样报以微笑:“夫人,要知道尊严是穷学生仅有的几件体面外套之一。”
罗斯柴尔德夫人打量了一下莱昂纳尔:“路易-阿方斯是个没脑子的傻小子,我原本想在「诗会」上见你,那样也许更自然些……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
说起外套,你似乎和传闻里不太一样……”
她并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了作品:“您那篇《老卫兵》,它让我读了很多遍。那个被时代抛弃的老兵,他的固执,他的幻灭……
所以我很想见见你,看是什么样的索邦年轻人能写出这样的杰作。”
莱昂纳尔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夫人,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罗斯柴尔德夫人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竟然轻声笑了出来,接着越笑越大声,直到快失态的边缘才控制住。
“莱昂纳尔,你真是我见过的口才最好的年轻人……”
她微微向前探身,一股名贵香水的气息侵袭而来:“恕我直言,莱昂纳尔,你写的虽然是‘老卫兵’,我读到的却是女人的命运。”
莱昂纳尔:“嗯?”
罗斯柴尔德夫人站了起来:“被赞美、被蛊惑、被利用、被牺牲、被抛弃、被轻视、被毁灭……最后只能抓住旧日的一点念想,悲剧地过完余生。
这难道不是女人吗?这就是女人!”
莱昂纳尔瞠目结舌,没想到《老卫兵》竟然还可以这么解读,但现在他也只能客气地回一句:“您的赏识让我受宠若惊。
夫人,您对《老卫兵》的解读让我耳目一新,这是连我都没有想过的角度!”
罗斯柴尔德夫人眼睛一亮,充满惊喜:“是吗?你觉得我的解读是正确的?天啊,我曾经和其他人说过,但她们都说这只是我无聊的幻想!
甚至就连我的丈夫都不能理解我,认为我是在呓语。所以,莱昂,我的解读真的有道理吗?”
莱昂纳尔:“……”他没有想到自己顺口的恭维,竟然让对方反应这么大,就连对他的称呼都改了。
但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来,莱昂纳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圆下去:“‘老卫兵’本身就是象征命运无常的一个符号,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有一点他的影子……”
莱昂纳尔越说,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眼睛就越亮、表情就越温柔,等莱昂纳尔说出最后一句:“……因此,任何人都可以是老卫兵,老卫兵也可以是任何人”之后,她几乎要贴到莱昂纳尔身边去了。
直到莱昂纳尔咳嗽了一声,她才如梦方醒,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恢复了那幅高傲、慵懒又妩媚的表情。
罗斯柴尔德夫人不想再绕弯弯了,单刀直入:“莱昂,你是我见过了最优秀的‘索邦人’,我不愿看到真正的才华因为一些……无谓的顾虑和某些蠢货的言论而被埋没。
艺术需要土壤,莱昂。即使是天才,也需要面包和安静的房间来创作。对欣赏的艺术家,我从不吝啬于提供这片土壤。
而且你不用担心,我不是那种……会拿着画笔,站在艺术家身后指手画脚的庸俗妇人。”
罗斯柴尔德夫人在莱昂纳尔面前俯下身来,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如同火焰一样灼热,几乎要在他的心脏上烧出一个洞来。
第75章 安全措施必须做!(第三更,求首订、月票!)
半个小时后,莱昂纳尔几乎是“逃”出了索邦的小会客室,身后留下了罗斯柴尔德夫人一串放肆的笑声。
还好今天是星期四,下午学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学生们在第五区和第九区嫖,教授们在第二区或者第四区嫖。
虽然罗斯柴尔德夫人一度表现出对莱昂纳尔极大的兴趣甚至崇拜,但到底是训练有素的贵妇人,很快就反过来开始试图“掌控”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也是耗费了极大的心力才勉强抵抗住诱惑,与对方达成了某些不算深入但十分友好的默契,算是有一个不错的开始。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文学,为了艺术……
亨利·帕坦院长则在通过院长办公室一角的窗户目睹了这一切,看到莱昂纳尔的表情,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又感伤的微笑。
他想到了40年前,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也有这么一个贵妇人对自己的作品……还有自己产生了兴趣。
还有贵妇人家里那温暖、馨香,充满东方风情的会客室……
除了那位贵妇人比罗斯柴尔德夫人大上二十岁、腰围粗了二尺以外,就没有别的遗憾了。
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回安坦街12号,而是去了圣马丁大道的邮局,他今天要办两件事——
第一件事,马上给加里布埃尔写一封信,婉拒他两周以后交稿的要求,但声明会按照两人之前的承诺,在复活节后40天,「耶稣升天节」前将《颓废的都市》剩下的部分交给他。
同时从即日起,暂停给《喧哗报》「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专栏供稿。
邮局里有专门供人临时拆看、回复信件的小隔间,挂着布帘,还提供信纸和鹅毛笔,只要1苏就可以使用。
莱昂纳尔用最快速度写好了信件,交了5苏的「当日达」费用,让邮局最晚今晚送到《喧哗报》的邮箱里。
第二件事,注销之前的「存局候领」的邮箱。
虽然法国邮政系统的独立性向来很有名气,但他不能确认这些员工是否能扛住巴黎警察或者教会的压力。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消失。
圣马丁大道的邮局业务繁忙,「存局候领」每天都要排队,过一阵子就没有人记得自己了。
反正巴黎的邮局多如牛毛,等有需要的时候另外找邮局登记一下就好。
意外的是,他竟然收到了加里布埃尔的第二封催稿信,里面还有300法郎的汇票。
不过这些都只让莱昂纳尔更加警惕——加里布埃尔绝非一个慷慨的人,能让他不惜提前付款也要拿到书稿,说明事态比他想象的更加紧急。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决定让邮局把信和汇票都原路寄回。
“有贵妇人的资助,腰杆果然硬啊!”莱昂纳尔感叹道。
要是今天没有和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友好交流,得到了资助的许诺,也许自己真的会铤而走险,去博取那3000法郎的稿费。
但是现在他就从容多了。
何况他还有一张价值1500法郎的定期汇票,4月中旬,也就是「复活节」假期之后就能足额兑现,手上的现金撑到明年初不是问题。
办完两件大事,他才真正放下心来,接着登上路口一辆公共马车,轻轻松松往安坦街12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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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雷尔少爷您回来啦!”
一进家门,莱昂纳尔就听到佩蒂甜甜的声音。
这一次莱昂纳尔有点心虚,想起自己向佩蒂义正词严的那番话,不禁脸上有点烧——不过他安慰自己,目前他还守身如玉,没有让罗斯柴尔德夫人“毁了”自己的清白。
艾丽丝听到声音也放下抄写的笔,从房里出来和他打招呼。
在莱昂纳尔这里住了近两个月,艾丽丝原本在阿尔卑斯的农场里晒出的小麦色渐渐褪去,露出了原本的洁白,简直让莱昂纳尔不敢多看。
原本在「卢尔圣母院」苦修一年显得很糟糕的气色,也在每天至少2法郎的伙食下,有了健康的红润。
除了因为担心家里人不时眉头紧锁外,她的精神状况比当初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最近这段时间,除了抄书,她还会和佩蒂一起处理家务,因此这间公寓虽然住了三个人,但是却并没有显得太乱。
要知道19世纪还没有“家用电器”一说,单单洗衣、做饭、打扫这三件事就要耗去大量时间,此外还有海量的琐碎事务需要处理。
你的社会地位越高、社交活动越丰富、杂务就越多,也就越发没有时间处理这些杂务。
通常一个普通中产家庭是不雇佣女仆的——要是有,也只是最便宜的布列塔尼女仆,而女主人每天干的活与女仆几乎一样多。
而年收入超过「2万法郎」的富裕中产,家里至少雇佣包含一个贴身女仆、一个贴身男仆、一个清洁女佣、一个厨娘在内的四个佣人,不然生活就会一团糟。
好在莱昂纳尔现在只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也不往家里带客人,所以佩蒂和艾丽丝才应付得过来。
看着眼前两人忙忙碌碌的身影,莱昂纳尔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甚至说不清为什么当初就“收留”了两人,也许是天生心软,也许是再世为人以后的强烈孤独感,让他想要被什么羁绊住。
今天的晚饭加了一道新菜——蘑菇鸡肉酥饼。是佩蒂根据前两天莱昂纳尔打包回来的「松露鸡肉酥饼」魔改出来的。
将昂贵的黑松露换成了便宜的蘑菇,鸡肉也从上好的布雷斯鸡变成了普通的灰母鸡,但是香料与盐、胡椒的正确使用,让这道菜并没有失色太多。
莱昂纳尔想到佩蒂每天踩着板凳在灶台上忙碌,由衷地感叹:“佩蒂,就凭你的手艺,再过几年我就雇不起你了。”
佩蒂闻言把眼睛都笑弯了,她知道这是索雷尔少爷在开玩笑。
其实莱昂纳尔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在巴黎,一流的厨娘是可以用来炫耀的资本;一顿美味的晚餐,甚至可以顶得上十次费劲的巴结、讨好。
巴黎人在吃上,从不吝啬、从不客套,也从不宽容!
所以雇佣一个好厨娘每个月至少要200到300法郎,还得允许她们在采购食材时占些便宜。
佩蒂这样能烹调三餐的小厨娘,每个月也不会少于50法郎——莱昂纳尔却只用支付给她父母每个月15法郎。
等于自己以5000法郎的年收入,就得到了富裕中产家庭的享受,偶然的善心、丰厚的回报,简直有种捡到宝的感觉。
酒足饭饱,莱昂纳尔趁着佩蒂在收拾,对艾丽丝说:“明天开始,我会把自己的稿子交给你,由你帮我来誊抄,同样是一页10个生丁。”
艾丽丝闻言,眼睛先是一亮;随即想到了什么,脸颊泛起了红晕,头也低了下去。
第76章 一发入魂!(第四更,求首订、月票!)
莱昂纳尔让艾丽丝抄的当然不是《颓废的都市》,他已经决定暂停这部的写作,先把已经写好的手稿放在书桌抽屉的暗格里,又把抽屉锁好。
真正需要艾丽丝抄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今天和罗斯柴尔德夫人的交流,除了达成赞助的默契外,也并非全无所得。
这位年轻的贵妇人对于《老卫兵》的解读虽然有些荒诞不经,但却帮助莱昂纳尔更准确地把握到了这个时代女性,尤其是具有「多愁善感」这种特质的女性的内心。
“被赞美、被蛊惑、被利用、被牺牲、被抛弃、被轻视、被毁灭……最后只能抓住旧日的一点念想,悲剧地过完余生。这难道不是女人吗?这就是女人!”
把这句话几乎可以完美地放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女主角身上——她甚至比罗斯柴尔德夫人说的更加可悲,因为那位作家甚至从未勾引过她。
他像一道洒入黑暗地窖的光束,本身无意如此,却意外激活了一个少女的灵魂。
人生的可悲往往就在于此,自己燃尽一生去守护的情感,却从未在对方脑中留下一道痕迹。
所以在接下来的部分,莱昂纳尔需要把他们的初遇写好,才能才能给这位女主角后来那令人感觉震撼与不解的“单恋”,提供足够的心理依据。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把煤气灯调亮了一些,用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开始在稿纸上书写起来——
【我要把我整个的一生都向你倾诉,我这一生实在说起来,是在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不,是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的。在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阴惨惨、乱糟糟的一团……我再也不愿想起它来,我的心早已麻木。
你在我生活里出现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幢房子里,那幢有着灰色石墙和老式木楼梯的房子里……
你一定不会记得我们,记不得那个穿着褪色黑衣、常年用头巾遮面的会计员遗孀,她每日靠抄写账目维生,偶尔还为第二区法院誊写判决摘要;你更不会记得她那瘦削的小女儿,脸上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泛着灰白——那就是我。……】
所以这篇女主角悲剧又纯粹的一生,与自己贫苦的童年和少女时代有脱不开的干系。
与100年后的世界不同,在义务教育还未普及、女性还普遍被当成“物品”的19世纪,这样的开局基本上就决定了结局。
好一点的是给有钱人家做住家女教师,除了要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还要做缝补衣物的活计,赚每个月80法郎的收入,在30岁前能攒够一小笔钱当嫁妆,嫁给某个小职员或者杂货店的小老板。
平淡一点的可能终身都凑不齐把自己嫁出去的嫁妆,又不愿意委身给不要嫁妆的老光棍或者鳏夫,年纪大了就把所有钱捐给修道院,自己也入院当修女。
差一点的就可能沦落到烟花柳巷了,在30岁前就因为各种疾病烂在妓院的床上。
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之所以经典,就是因为的情节给这一类女性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霸道总裁……庄园主爱上又穷又爱抬杠的我!我还不乐意!我还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庄园主还家破人亡最后被我拯救了!
19世纪描写平民女性的里,就没有比她更爽文的了。
但莱昂纳尔所写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却不是这样的爽文,他深刻解释了这类女性在精神的巨大危机——
正是因为塌方一样的人生开局,所以才会紧紧抓住糟糕生活里唯一的“正常人”作为人生的支柱,直到死亡。
【十五六年了,我的亲爱的,你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呢?啊,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是从门房的嘴里。他那天站在中庭,指着上楼的粉刷工人说:“L是个剧作家,奥德翁剧院的,有名望,还单身。”
……
第一次真正看到你的那一天——不,是精确到那一刻,那一小时!它就发生在昨天,不,就发生在眼前这一秒,我又怎么能不记得呢?因为就是那一刻,我那灰暗、窒息的世界才轰然洞开,才在我眼前第一次闪耀出它应有的光芒。
……
耐心点,亲爱的,我求求你,听我谈谈自己这短暂的一刻钟,别厌倦。要知道,我爱你一生一世,在每一个贫穷、绝望、却因你而燃烧的日子里,我也未曾有过半分厌倦啊!】
在一个对生活完全失去希望的少女的眼里,一个「体面人」的出现,简直就像天使降临到了她这个充满了粗鲁举止与无止境的争吵的公寓。
甚至就连被L派来监督泥瓦工收拾屋子的老管家,都因为优雅、有礼貌的言行,更加深了她对L的幻想与执念。
终于等到L搬进公寓了——
【亲爱的,那一刻,我的震惊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你本人,活生生的你,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地板突然塌陷。
你穿着那时浅灰色法兰绒运动套装,轻捷地上楼,不是一级一级,而是——天哪!——你总是两级一步地跳跃而上!那步伐如此轻快、活泼、灵敏,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潇洒劲儿,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游乐场。
你手里随意地拿着一顶柔软的深色呢帽,所以,在光线下,我一眼就看清了你的脸——一张容光焕发、表情生动、充满年轻活力的脸!……
你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漂亮!身材颀长匀称,动作像舞蹈般流畅优雅。
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预设的想象,我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身体紧紧靠在冰凉的门板上。】
有了这一整段的情感为铺垫,《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角行为的心理依据就完成了。
紧接着女人叙写了她对男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迷恋,少女每天偷偷观察他,幻想与他生活在一起。
【那时候我整天什么也不干,除了等你,还是在等你。但我不敢让你看到我,生怕你的目光会让我晕厥过去。我家的大门上有一个黄铜窥孔,我每天通过它在窥探你的一举一动。
……一年接着一年,一个月接着一个月,一天接着一天……我一下午一下午地就坐门后,手里捧着一本书,等这听到你回来的脚步声……
我亲吻过你家的门把手,因为你的手摸过;我还偷过一个雪茄烟头,你进门前扔掉了他——这个烟头是我的圣物,因为你嘴唇接触过它。】
但是她的母亲再婚,继父调动,全家搬走。女孩因此陷入极度痛苦的失落,内心的暗恋愈发深刻。
长大后,她独自回到巴黎,靠为人缝纫衣物和做售货员为生。一次偶然在街头遇到L,他未认出她,却邀请她共度一夜。
男主角对她只是短暂情欲的消遣,而她却全心全意投入。两人只共度三天,之后男人如同忘记一切,她也不敢打扰。
【你的目光仍然是那样漫不经心,但刚在我身上一扫而过,立刻就充满了柔情蜜意、荡人心魄,仿佛能把我紧紧地拥抱住,这种目光从前第一次把我唤醒,使我一下子从孩子变成了女人,变成了恋人。】
【你认出我,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亲爱的,我那一刻的失望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种命运不在我的预料,这种不为你所认出的命运,可我却接受了这种命运,一辈子都忍受着这种命运,并在在这种命运的陪伴下死去……】
与L分开后,她发现自己怀孕,却从未告诉L。独自生下儿子,靠自己的“努力”和男性的特殊接济抚养孩子长大。
生活虽然艰辛,她始终不肯让L知道真相,只是继续在心中默默爱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几年后她变成一个衣着高雅、姿态自信的女人,在一次舞会上再次被L吸引,两人再次共度一夜,L依然没有认出她,像对待所有情人一样。
她深知他对她的“爱”只是转瞬即逝的欲望,但依然感恩和珍惜。每年L的生日,她会匿名买上一束玫瑰花送给L,尽管L从不知道这是谁送给他的。
直到给L写这封信之前,她的儿子死于流感,她自己也染病濒死。觉得自己无力再隐瞒,也无意控诉,才写下这封信,把一生交托。
她临终唯一的愿望是:
【求求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求你……每年你的生日,去买些玫瑰花,插在花瓶里……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只愿在你身上还继续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么一天,只是默默地,完全是不声不响地活那么一天……】
可是即使L为此大受震撼,但是仍然没有想起这个女人是谁:
【死亡在身边徘徊,永恒的爱情也是:他的心头百感交集,他似乎想起有这么个女人,但就像风中一缕烟一样飘浮不定,抓不到、也看不清,然而却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
落下最后一笔,莱昂纳尔才发现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了,他竟然写了整整一夜,终于将这篇的剩下部分完成了。
看着厚厚一迭的手稿,莱昂纳尔全身涌上一股疲惫,勉强出门找到正在吃早饭的艾丽丝,将手稿交给她:“这几天你把它抄写两份。
一份寄给「沙尔庞捷的书架」,一份寄到罗斯柴尔德庄园。地址我已经抄在最后了。”
说罢,不理一脸担忧的两人,也不吃早餐、也不洗漱,回到卧室趴在床上就睡着了。
————
一个小时后,正在厨房整理餐具的佩蒂忽然听到卧室里艾丽丝一阵惨叫,连忙跑去查看——
只见这位性格爽朗的阿尔卑斯女孩,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拿着莱昂纳尔最新写好的,泪水涟涟……
上架感言(求首订、月票!)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终于到了上架的时候了。
不想整活,也没有刻意去卡情节,但是把前面的一些明暗线索做了汇总,为后面的发展做好铺垫。
这是我的第二本书,巧的是和去年一样,都是8月1号上架,也都是在三江期间上架。
回想去年写《重生2004:独行文坛》的时候,我对网文几乎一无所知,只凭着一股子蛮劲儿就写了。
到了今年这本《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我似乎成熟了一些,又似乎和去年那个新人没啥两样。
为啥这么说?
因为我原本的计划里不是写这个「法国文豪」题材,而是在「年代文豪」「港岛文豪」和「日本文豪」三个题材里摇摆,其中两个我甚至很早就写好了开头。
但最终决定落笔的时候,却是这本「法国文豪」。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看到了卡拉马佐夫的《我在俄国当文豪》,一下被激发,在我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对我来说,非常有趣、也非常具有冲击力的画面。
我几乎就是在这种冲动中,开了这本书——这种情绪化,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已经了写了一本精品书、正在寻求成绩突破的作者身上。
但是我很珍惜这种冲动,它已经不太容易出现在我这个年纪的人身上了,所以我仍然决定写它。
不过这本书的写作难度确实超过了我的想象——虽然我比较熟悉19世纪的法国文学,但那仅限于作者、作品,和大致的历史脉络,对于各种细节和当时的时代背景,却十分模糊。
所以开写书前,我借阅了深圳图书馆几乎所有有关19世纪法国文学和生活的书籍(具体书单在最后)。
但实际上在写第一章前,我仍然不得要领。
几乎是在与各位约定的时间(6月25日)当天,我才勉强写好了序章和第一章,然后匆匆发书。
不过接下来就顺畅多了,思路也越来越清晰,诸多看过的资料就像有了生命一样,自己就慢慢走进这个故事里来了。
所以这就是“万事开头难”吧——过了开头这一关,后面很长一段路可能就是一马平川了。
如果你也有写书的冲动,也应该第一时间打开word,码下第一行字,而不需要去问任何人“我能不能写”。
当然,这也让我错过了一个绝妙的开头——这个开头,我可能会用在自己的下一本书里。
好了,说了这么多,要进入感谢环节了。
这本书题材小众,能上三江,大佬的推荐和我运营官的运筹帷幄功不可没,让它有了一个很亮眼的开始。
在此特别感谢:
卡拉马佐夫,他的《我在俄国当文豪》,是我的灵感之源,专业和好看的程度,看书名就略知一二了。
青山铁杉,他的《法兰西之父》,写得十分精彩,对法兰西、对一战感兴趣的可以看,还在新书期哦。
火焰之星,我的运营官,不仅很勤勉地帮我找了大佬章推,而且也帮我找了不少有用的资料。
此外还有许多章推我这本新书的大佬,这里一并感谢!
当然,最该感谢的还是各位读者老爷,是你们的支持才我走到今天,走到了上架。
这其中有从上一本《独行文坛》伴随而来的老读者,也有从不同渠道加入的新读者,衷心感谢你们对这本书的支持!
在我新书期最焦虑的时候,是你们一个个的评论、一张张的月票推荐票、一份份的打赏,给了我勇气和信心。
我希望这本书能陪伴大家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最后说说更新计划:
上架第一天的更新时间是晚上9点,第一天、第二天都是4更,4更连发。
第三天开始正常更新,每天3更,日更6-7千字这样。
加更规则:
一个盟主加更1章。
本月月票每满1000票,加更1章。
所有加更都会在条件达成的一周内完成。
最后,求首订!求月票!
最后的最后,献祭朋友的一本新书《日本文豪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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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
《法国文学史》
《创造欧洲人:现代性的诞生和欧洲文化的形塑》
《巴黎的关键世纪:花都的缔造》
《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
《文学法兰西》
《巴尔扎克吃在巴黎》
《19世纪法国读者与社会:工人、女性和农民》
《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文化500年》
《烟花女子:19世纪法国性苦难与卖淫史》
《想要买马车》
《明天是舞会》
第77章 男人来了巴黎就变坏(第一更,求月票)
莱昂纳尔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把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个早上的课给翘了;
然后他在喝了一杯水后决定把下午的课也翘了,正式开始自己的复活节假期。
不过今天还去索邦上课的学生并不多,教授们也默许了这种情形——毕竟不少学生能把这两周假期过成四周。
吃午饭的时候,莱昂纳尔看到艾丽丝的眼圈都是红的,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想家里了?”
艾丽丝抹了抹眼睛,摇了摇头:“没有……莱昂,你怎么能那么残忍?”
莱昂纳尔:“嗯?”
没等艾丽丝再开口,佩蒂就举手发言,帮她把话说完了:“艾丽丝姐姐看了少爷的,哭了快1个小时!
她说少爷给女主角安排的命运太悲惨了,一直爱着男人,男人却始终没有记住过她……”
艾丽丝听到佩蒂的话,忍不住又开始眼睛泛红,看着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莱昂纳尔连忙安慰她:“是虚构的,你别当真——现实里怎么会有这么惨的女人,和这么无情的男人呢?
这都是市场需要,艾丽丝。女读者需要满足对一场生离死别的爱情的幻想,男读者需要满足对风流倜傥的浪子生活的向往……”
该说不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对这个时代的读者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大家对「虐恋」的阅读经验,最极致也不过是地主家的大少爷诱奸女仆以后的爱恨情仇,绝对无法想象有人还能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一样这样爱了对方一生,对方却一无所知。
这篇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定义了“爱情”。
传统观念里的爱情,无论过程和结果如何,男女双方总要有个相识相知的过程;
这篇却告诉读者,爱情还可以纯粹的单恋,其中一方生死相许,另一方一无所知。
艾丽丝将信将疑地看了莱昂纳尔一眼:“是吗?莱昂,你不要骗我……我觉得你变了。
在巴黎的莱昂纳尔和阿尔卑斯的莱昂纳尔,完全是两个人啊!”
她忍得很辛苦,才没有把那句“男人来了巴黎就变坏”的谚语说出来。
莱昂纳尔没有着急反驳,而是轻轻一笑:“哦?阿尔卑斯的莱昂纳尔是什么样?”
艾丽丝似乎陷入了回忆,过了许久才说:“阿尔卑斯的莱昂纳尔……聪明、有礼貌,说话很慢,害羞,走路的时候老是驼着背,生怕让别人觉得自己太高了……”
莱昂纳尔一边听着,一边从盘子里切下一块肉送进嘴里,一口咬下去,丰盈的汁水就充满了口腔。
“所以,我的改变不太好吗?”莱昂纳尔问她。
艾丽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还是那么聪明、有礼貌……甚至更聪明了,能写这么好的。可是……可是……”
她终究没有把话说完,也开始默默低头吃起东西来。
但究竟“可是”后面是什么,莱昂纳尔没有追问,这种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
不过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莱昂纳尔提议:“明天我们去郊游吧,圣克卢公园?布洛涅森林?凡尔赛?还是你们想在塞纳河上划船?”
这个话题终于让餐桌上的阴霾气氛一扫而空,佩蒂也露出了笑容。
艾丽丝想了想看:“巴黎的公园和森林又怎么比得上阿尔卑斯……我想去看看塞纳河。我在书上读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它。”
莱昂纳尔打了个响指:“好,咱们就去塞纳河!”
————
并不是所有人的心情都像莱昂纳尔一样轻松、愉快,比如《喧哗报》的老板加里布埃尔。
由于忙着各方周旋,直到今天早上他才收到「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回信,一共两封。
一封是拒绝,另一封也是拒绝。
加里布埃尔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样谨慎,放着眼前的3000法郎不拿,甚至把预付的300法郎都退了回来。
他甚至马上又写了一封信,但是当天下午就收到了退信,邮局的退信回执上写着:“地址已注销。”
“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加里布埃尔这样评价,随即问正站在眼前的贴身男仆皮埃尔:“你确认至始至终只有那个年轻人?”
皮埃尔点点头,并且进行了补充:“我一共跟踪过他两次,两个月前那次他去了十一区一个又老又破的公寓,那里的女房东简直像从骑士里爬出来的女巫;
这一次他没有去十一区,而是往第五区的方向去,但是半路上的马车太多了,我在路上被堵了一会儿,他乘坐的公共马车就不见了。
我只能根据公共马车的线路判断他大概去了圣日耳曼大道、安坦街或者奥斯曼大道。”
加里布埃尔又问:“你确认他是索邦的大学生,叫莱昂纳尔?”
皮埃尔回答道:“十一区那间公寓他的邻居告诉我的!不过我刚想多问,就被那个老巫婆给赶了出来。”
加里布埃尔陷入沉思,十一区基本是个贫民窟,穷大学生住在哪里不奇怪;圣日耳曼大道、安坦街都是中产聚集的地方,那个“莱昂纳尔”肯定住不起。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住在那里,或者至少他们是在那里接头。
巴黎有两万家咖啡馆,随便找一家就能完成信息、邮件的传递,而且绝没有人会注意到。
这两天加里布埃尔的压力非常大——
他去拜访了吉贝尔主教两次,但都被告知主教在陪同枢机巡视教区,并不在圣堂。
他又去拜访了吉戈局长,倒是没有被拒之门外,但见面却是在公共会客室而非办公室。
此外他还去找了几个他认识的议员,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只打官腔,只有一个很坦诚地表示:“你去伦敦或者柏林躲一躲吧。”
所有的信号都指向了最糟糕的方向。
不过复活节假期给了他两周的喘息时间;在这两周里,哪怕拿破仑四世带着英国佬的军队渡过海峡,法国的公务员们都不会放弃休假。
加里布埃尔可以很从容地带着自己的钱离开巴黎——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带走《颓废的都市》第二部。
等他回来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到时候还能不能联系得上「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都是未知数。
随即他拿出信纸,在上面唰唰唰写了几行字,塞进信封,交给皮埃尔:
“过几天我就动身去英国,报社照以前的,你先维持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就关掉;
如果有警察上门找我,你就把这封信交给对方。”
皮埃尔早就见怪不怪,把信收到怀里,向加里布埃尔鞠了一个躬:“遵命,老爷!”
第78章 再见了,巴黎!(第二更,求月票)
莱昂纳尔、佩蒂以及艾丽丝最终没有去成塞纳河。
随着天气回暖,又下了两场春雨,把巴黎的积垢全都清洗出来了。
这两日塞纳河大部分河段飘满了整个冬天积攒下来的粪便、污水、垃圾,甚至尸体。
河水变成了可怖的黄褐色,散发着一股可怕的味道。
连带着有这条河水经过的公园与森林,都变得臭不可闻。
莱昂纳尔现在住的安坦街12号,接入的自然水就是来自塞纳河较为清洁的上游地区,但是此时也有一股怪味。
讲究的中产住户们不得不购买10苏一瓶的干净水饮用,据说是来自「埃维昂」的泉水,就连富人们喝的都是这一款。
当然,富人们现在都躲到了外省的别墅,或者干脆出国旅行去了。
有点条件的中产则带着全家人去了乡下或者海滨的度假屋,总之不能呆在巴黎就对了。
这座热闹的城市一下就变得安静不少,安坦街12号也空了小半,但是随之而来的是物价短期猛涨。
《费加罗报》对巴黎市政府治理塞纳河的措施显然非常不满,在头版头条直接进行了抨击——
《巴黎的污水不止在河里,也在市政政厅里》
【官员们在议会中辩论“自由”与“秩序”,却忘了孩子们每天饮下的,是一杯用自由冲泡的病菌浓汤。记者追问市政厅的官员,他说:“是的,我们知道河水浑浊,但预算未到。”
啊,预算未到?霍乱倒可能很准时来了。我们建议,如果议员们每日必须用塞纳河的水煮茶,也许预算就能准时到账了。
巴黎,可以容忍艺术的激进,不能容忍饮水的发臭。一个无法清洁其水源的国家,何谈洗涤其灵魂?】
小日报的标题则更具有讽刺意味——
《巴黎市政府郑重声明:臭味无害》
【塞纳河昨日又送走了三千条死鱼、一头残骸不明的猪和一名喝水后中毒的送奶工。当然我们的市长仍然对公众说:塞纳河上的臭味对人体无害,如果忽略它,在塞纳河上泛舟,仍不失浪漫!”
……】
莱昂纳尔翻了几份报纸,心烦意乱,抓起桌上的瓶子,一口气就喝掉了价值5个苏的干净水。
根据专家的预测,塞纳河的水质至少还要3天才能恢复——届时朗格勒高原流下来的积雪融水和沿途天降的干净雨水,会把塞纳河的污物都冲到下游去,沿着鲁昂的河道直到勒阿弗尔,最后灌进海里。
很快他就做了决定,对佩蒂、艾丽丝喊道:“两位女士,我们出国度假吧!”
两颗脑袋飞快地分别从厨房和卧室的大门伸了出来,失落的表情变成欣喜夹着疑惑。
莱昂纳尔举起一张报纸,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小豆腐块:“泽西岛,3天2夜的行程,迭加节庆优惠和往返票优惠,120法郎。”
「泽西岛」是英国领土,但是距离法国很近;历史上它曾经是著名的流放地,但是现在已经是一个旅游度假的好地方。
岛上英语、法语通行,物价不贵,是法国人想体验「异国风情」最便宜的去处。
艾丽丝从房间里跳出来:“莱昂,你疯了,120法郎,3天……”
莱昂纳尔拿起空瓶子晃了晃:“这一瓶水就要10苏,我们三个人三天要喝掉多少瓶?反正我一天至少得4瓶。这还不算做饭要用的水。
还有佩蒂,你告诉她最近一打鸡蛋要卖多少钱?艾丽丝,我们要住在这里不仅要忍受昂贵的饮用水和糟糕的物价,还随时可能染上霍乱。
阿尔卑斯的河水倒是清甜甘冽,但我们回不去啊!”
说到回不去阿尔卑斯,艾丽丝才沮丧地低下头,不过仍然顽强地丢下一句:“我喝自来水没事的,只要烧开了……”
佩蒂也连连点头:“少爷你忘了?我们以前都直接喝街区公共水井里的水,每天都和这两天的自来水一个味……”
莱昂纳尔:“……”佩蒂的卫生意识还得抓啊!
不过他是这家的男主人,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剩下的两人也只能听从。
莱昂纳尔想到要不要去邀请苏菲,但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苏菲具体住在哪里,只知道是第十区的朗克礼街,只能遗憾地作罢。
——————
三人的衣物都不多,很快就收拾好装箱,然后乘坐公共马车来到了巴黎的「圣拉扎尔车站」。
艾丽丝戴着黑色的面纱,遮去了大半的容貌,不过这是这个时代女性的常见打扮,并不会惹人注意。
她和佩蒂一样,从未乘坐过火车,上次来巴黎也是坐教会的长途马车,所以显得有些兴奋。
「圣拉扎尔车站」作为法国最大的火车站和交通枢纽,假期里更是人满为患。
这个时代法国的铁路系统已经非常发达了,全国主要城市都有火车站,票价折算下来大概是8个生丁一公里,为了吸引乘客,经常会打折。
到达港口城市「勒阿弗尔」的车票是15法郎一个人,佩蒂则虽然只要8法郎,不过旁边得再挤一个人。
莱昂纳尔之前往返巴黎和阿尔卑斯都是坐火车,所以驾轻就熟地买好了票,领着两人上车。
他买的是最便宜的三等座,座椅只有一块木板和一层薄薄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布垫,铁轨上的每一处磨损、每一个接口,都能用屁股完整地感受到。
而且三等车厢离车头很近,不时有浓烟、煤灰飘散过来,窗子关不及的话难免一脸黑。
当然还有刺耳的火车鸣笛声——这个声音远听悠扬浪漫,凑近了只会觉得耳朵嗡嗡响。
但是对于艾丽丝和佩蒂来说,这一切在乘坐火车、观赏车外风景的新鲜感中,都显得微不足道。
窗外一开始还是熟悉的巴黎城市风光,窗外是缓缓倒退的巴黎屋脊与教堂钟楼。
过了一个多小时,绵延不断的苹果园和羊群就出现了——它们安详地啃食青草,像法兰西那些从不质问命运的乡下人。
紧接着就是乌黑屋顶与花岗岩烟囱并排而立的诺曼村镇,不时有孩子在铁路两旁追着火车跑。
整整行进了近7个小时,火车终于在下午4点,到达了「勒阿弗尔」的火车站。
三人拎着行李箱下车,然后又去火车站的卫生间里把脸上、衣服上粘着的煤灰清洗干净,这才体体面面来到港口,排队乘坐渡轮。
由于是复活节假期,来这里旅游的法国人不少,三人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才登上「圣米歇尔号」轮船。
莱昂纳尔买的是5法郎一人的普通舱,有遮阳甲板或包厢的上等舱就要12到20法郎一人。
这也是艾丽丝和佩蒂两人第一次乘坐大型的轮船,刚起航不久两人就扶着栏杆一吐为快,脸色铁青,躲回船舱里休息去了。
莱昂纳尔则十分享受地站在甲板上——海面翻卷着淡金色的浪花,头顶鸥鸟盘旋,鸣叫声划破空气,海风阵阵、沁人心脾。
在巴黎呆久了,简直已经忘记干净的空气是什么味道了。
怪不得巴黎人一有钱,第一件事就是去郊区、乡下买或者建造自己的度假胜地。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两位女士,我请你们吃牡蛎怎么样?”
第79章 我的叔叔于勒(第三更,求月票)
莱昂纳尔回头,果然是居伊·德·莫泊桑那副熟悉的大胡子。
这位福楼拜先生的亲传大弟子、名闻巴黎的资深嫖客,此刻也在甲板上,并且围着两个穿着、装扮都颇为精致的女人献殷勤。
不过两人显然对莫泊桑并不感兴趣,并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扭头就回了座舱。
莫泊桑却毫不沮丧,转身就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他很快就看到了莱昂纳尔。
“上帝啊!亲爱的莱昂!你怎么在这里?”莫泊桑大步流星地穿过半个甲板,二话不说就和莱昂纳尔紧紧拥抱了一下。
虽然莱昂纳尔知道梅毒不通过这样的普通接触传播,但是仍然把呼吸屏住了几秒钟。
莫泊桑的兴致很高,声音也格外昂扬:“命运的浪头把你也拍到这条破船上来了?
我还以为你正躲在哪个乡下的城堡里,或者被哪位沙龙里的缪斯女神绊住了手脚呢!”
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莱昂纳尔身上打量,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
莱昂纳尔虽然不知道莫泊桑为什么会有这种神色,但依旧笑着地回应对方:“是啊,命运的安排总是出人意料,不是吗?法国这么大,我们竟然能在这条船上碰头。”
随即他的笑容变得促狭起来:“怎么,你也受不了塞纳河了?”
说到塞纳河,一下挑起了莫泊桑的怒火,他的抱怨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个没完:“该死的塞纳河!那简直不是一条河,而是一个巨大的、敞开的化粪池!
整个巴黎都在它的臭气里窒息、腐烂!那些市政厅的蠢猪们!”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我昨天出门,那股味儿……简直像是掉进了腐烂的内脏堆里!再待下去,我非得用香水洗澡不可了!”
莱昂纳尔听足足听了三分钟,才有机会插话:“听上去你那里的情况特别糟糕?”
莫泊桑叹了一口气:“最臭的河段就在我的窗外——但是我当初租下那间公寓的时候,为这段景色多付了20法郎每个月。
前天他们甚至捞出了一个死掉的婴儿,浮肿得像一个烂掉的面粉袋子……简直就是噩梦!”
接着又抱怨起来:“那些还住在巴黎不肯离开的家伙们。艺术家、评论家、妓女和议员,一个比一个会幻想。
他们幻想塞纳河只是暂时发臭,幻想议会会投票给他们想要的预算,幻想霍乱会识字,避开有权势的人家……”
就在两人说话间,船身轻轻一晃,甲板边上传来脚步声。
莱昂纳尔回头一看,是艾丽丝和佩蒂扶着栏杆踉跄地走了过来,脸色虽然仍有些苍白,但显然已经初步适应了上下颠簸的感觉。
“你们怎么样了?”莱昂纳尔询问道。
莫泊桑一眼瞥见被面纱遮住了半张脸的艾丽丝,话音立止,眼神像被钓钩勾住一样。
那瞬间,他的胡子都好像挺直了一些:“莱昂……你带了天使一起旅行吗?”声音很低,眼神却灼灼。
“朋友。”莱昂纳尔淡然回答。
“那我一定要感谢上帝让我今天多走了一步。”莫泊桑迅速起身,摘下帽子,向艾丽丝与佩蒂鞠了一躬:“两位小姐,莫泊桑,居伊·德·莫泊桑,业余写字,偶尔做梦。”
艾丽丝还未回神,只是点头轻笑;倒是佩蒂噗嗤笑出声:“你说话真有趣!我叫佩蒂!少爷,我已经好多了。”
莫泊桑敏锐地挑了挑眉:“少爷?原来我这位朋友在你们家是贵人?”
佩蒂毫不客气地说:“不是贵人,是主人。”
“哦!”莫泊桑又看了莱昂纳尔一眼,眼中已经不是羡慕,而是嫉妒了——莱昂纳尔到现在为止只发表了一篇,为什么能养得起女仆,又能带着这么美丽的姑娘旅行……
一切尽在不言中。
艾丽丝勉强一笑,牵上佩蒂的手:“我叫艾丽丝,是莱昂的家乡人——佩蒂我们去那边甲板,不打扰莱昂和莫泊桑先生。”
莫泊桑连忙把手一伸:“我们也只是在闲聊,并不要紧——莱昂,我请你们三个吃牡蛎吧!”
莱昂纳尔看看刚刚吐光了午餐的佩蒂与艾丽丝,点了点头。
莫泊桑大喜过望,一马当先,走向甲板另一端。
那里的角落当中,有一张粗木板搭成的摊子,一个脸上布满皱纹、身形佝偻的老水手正用锈迹斑斑的刀子撬开一只只牡蛎。
他的刀子很灵巧,在螺纹处轻轻一转,便咔哒一声开启,露出湿润滑腻的肉。
现在正有一个女士由他的男伴陪同着在吃这牡蛎——她的吃法很文雅,用一块精致的手帕托着牡蛎壳,嘴巴向前伸着,免得弄脏袍子;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和牡蛎肉吸了进去,最后把牡蛎壳就扔到海里。
这种高级的吃法吸引了艾丽丝和佩蒂——前者好奇姿势,后者好奇味道。
等前面的人吃完以后,莫泊桑凑上前:“给我开一打牡蛎!”
老水手头也没抬:“2法郎一打,先生。”
莫泊桑掏出价值2法郎的银币抛给了老水手,又抛给他10个苏的铜币作为小费。
老水手这才感激地说了声:“上帝会保佑你的,慷慨的老爷!”手上开牡蛎的动作更小心了,不让自己黢黑的手指沾到白嫩的牡蛎肉。
莫泊桑和莱昂纳尔都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个,莫泊桑又开始抱怨起来:“莱昂,我现在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写报告、抄文件、听老头子们讲一个晚上关于‘财政节制’的废话……
我都要疯了。福楼拜先生让我写点,可写作需要源泉,可我看遍办公室,除了铅笔和账本,哪有源泉?”
莱昂纳尔看看莫泊桑,又看看身边正在开牡蛎的老水手,忽然灵机一动:“你认识罗丹吗?”
莫泊桑一愣:“罗丹?你说那个搞雕塑的,他常在马拉美的沙龙里出现,话不多,一脸谁也瞧不起的样子……我认识他,但和他不熟。”
莱昂纳尔语重心长地说:“罗丹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生活中不缺少美,而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莫泊桑露出疑惑的神色:“那个家伙还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吗?但这和我缺乏素材有什么关系?”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心中默念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走到那个老水手身边,问他:“老先生,您的名字是叫做于勒·达尔芒斯吗?”
老水手开牡蛎的刀子停在半空,抬起头看向莱昂纳尔:“当然不是,先生,我叫做安东尼·马修,你认错人了。”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又掏出10个苏递给他:“不,你就叫「于勒·达尔芒斯」,家就在勒阿弗尔,但你刚从美洲回来没有多久……”
老水手愣住了,但立刻反应过来,接过铜币,低下头继续开牡蛎:“随你叫我什么吧先生,我是于勒·达尔芒斯,家在勒阿弗尔,刚从美洲回来……”
莱昂纳尔满意点点头:“好,现在你就是我的叔叔了……”
看到莱昂纳尔的这个操作,莫泊桑、爱丽丝、佩蒂都一头雾水,三个路易十六摸不着头脑。
第80章 绝望的莫泊桑!(第四更,求月票)
“当船靠近港口时,我在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我想再看一眼于勒,我的叔叔于勒。我想挨近他,对他说几句安慰人心的话。
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他了——没有人再吃牡蛎,这个可怜的人只能回到舱底去了,那里只有污浊、冰冷的空气,。
回来时我们改乘圣玛丽号,免得再遇到上他。在泽西岛上的一日,母亲坐立不安,忧心如焚。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父亲的弟弟!
今后,你还会看到我有时会给流浪汉5法郎的银币,原因就是我刚刚说的一切。”
莱昂纳尔说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身边是一片沉寂。
他抬眼望去,只见莫泊桑呆愣在那里,眼中只有震惊、不解、钦佩,以及许多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交织在一起,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艾丽丝和佩蒂早已经泪眼朦胧,抱在一起,如果不是害怕打扰莱昂纳尔讲故事的情绪,说不定已经泣不成声了。
后面本来还有几个排队等着吃牡蛎的船客,此时也都立在原地,不仅没有出声催促他,反而小心翼翼地把烟都掐了。
一个女士更是投入身边男伴的怀抱,无声地抽泣着。
正所谓“男默女泪”,不过如此。
那位开牡蛎的老水手「于勒·达尔芒斯」——当然,十五分钟前他还叫做安东尼·马修——更是浑身颤抖,几乎连手里的刀都握不住了。
他眼里闪烁着光芒,牙齿几乎一直在打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先生,您是要给我5法郎的银币吗?”
众人:“……”
不过随着沉默的氛围被打破,大家也才活泛起来,擦眼泪的擦眼泪、点烟的点烟,莫泊桑正要从口袋里掏出5法郎抛给「于勒·达尔芒斯」,被莱昂纳尔眼疾手快地拉走了。
失望的老水手不知道的是,几个月后,他会逢人就说自己就叫「于勒·达尔芒斯」,家住勒阿弗尔,年轻时候不懂事,败坏了哥哥的家产,被送去美洲……
而且他开的牡蛎每打将会卖到5法郎的天价,许多客人还会额外再给他5法郎银币的小费,他所在的圣米歇尔号也成为「勒阿弗尔—泽西岛」航线上最热门的一艘渡船,一票难求。
莱昂纳尔几人回到船舱,艾丽丝和佩蒂还没有缓过劲儿来,莫泊桑却已经陷入了一种既兴奋、又沮丧的奇怪精神状态当中。
他先是在船舱里来回踱步,又掏出烟想要点上一支——结果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几次都没有成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坐到莱昂纳尔身边,向他伸出一只手。
莱昂纳尔有些懵,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忽然间一片阴影袭来,紧接着他就被莫泊桑紧紧地拥抱住了,很快莫泊桑又抓着他的肩膀摇晃着:语气带着哭腔:
“杰作!杰作啊,莱昂!你是我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天才!刚才你想这个故事用了多久?1分钟?30秒?
还是那该死的缪斯女神在电光火石间就把灵感赐予你了?不,仅仅灵感还不够——
它还有完美的结构、深刻的社会批判,甚至连温暖的情感都不缺失。
还有那个‘我’——小若瑟夫。天哪!《老卫兵》里的‘我’,还有这个故事里的‘我’——
莱昂,你身体里真的住着这么一个孩子吗?天啊,这是何等的灵性、这是何等的天赋……
我完了,我完了……”
一边说着,一边竟然流出了眼泪。
莱昂纳尔没有“反抗”,而是默默地看着莫泊桑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这位未来的「世界短篇之王」,虽然个人生活放荡不羁,但是他对于艺术的追求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与他的老师福楼拜,写出的作品都被称为“最纯净、最精粹、最凝练”的法语文学代表作,可见他的付出。
但是莫泊桑现在已经快30岁了,除了发表了几首惹官司的诗歌,还有一出没人看的戏剧外,用“籍籍无名”来形容毫不为过。
在莱昂纳尔出现之前,他并不着急。
无论老师福楼拜还是他自己,内心都确信“莫泊桑”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会震惊整个法国文坛,甚至整个欧洲文坛。
所以他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巴黎,都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白天在海军部当社畜,晚上出没于沙龙和妓院,偶尔写点“小东西”,但并不太在意能否发表。
但是现在不同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就像一颗彗星,正从遥远的宇宙边缘向着文学世界划掠而来。
虽然现在它的光芒还不太璀璨,但是莫泊桑通过今天的事情,已经完全确认,这颗彗星必将会照亮整个夜空。
甚至有可能像雨果先生、左拉先生,或者他的老师居斯塔夫·福楼拜一样,成为永悬天际的恒星。
而这个位置,在他心目当中,是留给自己的。
这怎能不让他迷惘、痛苦、失落,甚至是绝望。
莱昂纳尔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异常的诚恳、友善:“居伊,不要沮丧。其实《我的叔叔于勒》这个故事,你也能写得出来,而且会比我的更精彩。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从眼下‘无所事事’的状态里摆脱出来。生活中其实处处是故事——
一个憨厚的乡下老农、一个开牡蛎的水手、一个肥胖的妓女、一个生活枯燥的记账员、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一个脸蛋漂亮的男人……
他们自己有什么样的故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想赋予他们一个什么故事。”
莫泊桑闻言像触电了一般,猛地跳了起来:“你说的对,莱昂!不是他们身上有什么故事,而是我们想赋予他们一个什么故事……
你让我清醒了!感谢你,莱昂!除了老师,从来没有人对我有如此大的启发!
哦,我还得和你说声抱歉……”
莱昂纳尔听着有些纳闷,感谢他不就完了,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不过鉴于莫泊桑现在精神不太稳定,所以他也没有多问。
这时候,圣米歇尔号渡轮的汽笛发出悠长、浑厚的长鸣——
泽西岛,到了。
第81章 再巍峨的高山,也有横穿而过的小路
到达圣赫利尔港口(泽西岛的首府)后,莱昂纳尔婉拒了莫泊桑的邀请,选择入住港口附近一家叫做「诺曼遗梦」的旅馆。
莫泊桑并没有坚持,而是丢给他一个“我懂得”的暧昧眼神,与莱昂纳尔约定明早来找他后,就乘坐一辆雇佣马车离开了。
莱昂纳尔订的是15法郎一晚的“家庭套房”,包含两个卧室和一个起居室。
放好行李以后,三人就去旅馆的餐厅吃饭——由于旅客到达的时间并不固定,所以这家旅馆的公共餐桌会一直开到晚上9点,但每个人的用餐时间仅限半个小时。
艾丽丝和佩蒂都没有什么胃口,稍微吃了点岛上特色的英式炸鱼、薯条就回房间了。
莱昂纳尔则兴致不错,除了炸鱼薯条,还品尝了岛上渔民今天现捕的鱼虾,以及老板女儿去海边礁石捡的贻贝,一直吃足了半个小时,才在老板的催促中离开。
他订的的房间阳台正对着一排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旗帜,夜里风声如涛,混着旅客的咳嗽声和旁边英式酒吧的低吟浅唱,令人恍若置身梦中。
第二日一早,莫泊桑如约来到「诺曼遗梦」,并且带来了一辆两排四座的双驾敞篷马车,还有一个赶车的马夫。
艾丽丝已经略知阿尔卑斯之外的物价了,惊叹道:“这辆马车租金不便宜吧?”
“包车一天22法郎,可以送我们去岛上的任何地方!”莫泊桑的声音有些得意。
这个“天价”让艾丽丝、佩蒂都为之咋舌。
泽西岛大概有巴黎的五分之一大小,但居民区和景点几乎都集中在圣赫利尔及其周边,步行即可游览,但是有一辆随时候命的马车自然更加惬意。
莱昂纳尔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带着艾丽丝、佩蒂上了马车;他和莫泊桑坐在前排,艾丽丝、佩蒂坐在后排。
泽西岛游览的第一个景点,毫无疑问必须是「伊丽莎白城堡」。
这座拥有700年历史的石头城堡坐落在海边,既是行宫,又是军事要塞——当然,现在这两个功能都已经失去了,变成了纯粹的景点。
至于为什么必须早上去?因为通往这座城堡的道路,只在早上退潮时才显露出来。(忽然想到昨天刚看的《惊变28年》……)
进入城堡不需要门票,但里面已经几乎全空了,每个房间里都有游客丢下的垃圾,散发着一股霉臭味儿。
就连一开始兴奋不已的两个姑娘,都捏着鼻子催莱昂纳尔、莫泊桑赶紧离开。
唯独登上最高的箭塔,俯瞰脚下的圣赫利尔港、远眺27公里外的根西岛时,才让人感觉不虚此行。
吃过午饭以后,莫泊桑提议四人先去圣布雷拉德湾的沙滩,然后趁着太阳落山前再去雨果先生的故居看看。
雨果在拿破仑三世政变(1851年)之后决定流亡国外。他先是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住了1年,后来就搬到了这片英吉利海峡的群岛。
一开始他就住在泽西岛,直到1855年又搬去了根西岛,此后就在根西岛一直住到1870年拿破仑三世倒台以后才回国,并在巴黎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悲惨世界》就是他在流亡期间所作。他在泽西、根西两岛所住的宅邸都已经成了景点,泽西岛上的收费15苏每人——根据传闻,雨果先生每年能从这两岛的门票中分润至少2万法郎。
莱昂纳尔和莫泊桑作为文坛后辈,来到泽西自然要去瞻仰一下。
宅邸立于山坡之上,门前长着两棵枝叶茂密的榆树,仿佛为流亡者举起的两面绿旗。
管理员兼导游是一位讲着法语却带点英伦腔调的老先生。
他会带着游客穿过一间间密不透风的小房,介绍墙上悬着雨果亲手书写的诗句、挂毯、镜面天花板,以及他曾躺过的藤椅。
“在这里,他写下了对拿破仑三世的诅咒,也写下了对人类良知的希望。”这句话很有力量,但是管理员老先生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圆熟的疲惫。
莱昂纳尔站在书房那扇朝海的大窗前,透过玻璃望出去,恍惚见到一个影子正伏案书写,他的身后是一片飘动的海。
不是任何国家的疆域,只是大海本身。
莫泊桑走了过来,莱昂纳尔低声问他:“你说雨果先生是真的放逐了自己,还是借放逐逃避一切?”
莫泊桑一时语塞,只觉胸中有潮水涌动,无处可去。
他顺着莱昂纳尔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辽阔、动荡的大海,海鸥的鸣叫在风中显得格外凄清。
过了好一会儿,莫泊桑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逃避?莱昂纳尔,你太尖锐了……或者,你太年轻了,还没被那山影完全笼罩。”
莫泊桑眼神复杂地看向那把空置的藤椅,仿佛能看到那个须发皆白、目光如炬的巨人刚刚起身离开:“雨果先生太庞大了,莱昂纳尔。
庞大到……像阿尔卑斯山横亘在我们面前。我们这些后来者,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抬头都能看到那覆盖着永恒积雪的山巅。
他定义了什么是‘伟大’,什么是‘人道主义’,什么是‘良心’!
一部《悲惨世界》就几乎写尽了人类可能有的崇高情感与巨大苦难——冉·阿让的救赎,芳汀的悲惨,珂赛特的爱……”
莱昂纳尔理解莫泊桑的感受。
一个文明出现一个艺术巨匠,对普通欣赏者来说是幸运,对其他艺术家来说却未必——尤其是像雨果这样长寿的艺术巨匠。
他只能轻声安慰:“是啊,有时候,站在这片阴影下,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我们汲水,却总觉得自己的桶太小,水面倒映的永远是他的影子。”
莫泊桑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他写巴黎的苦难,我们还能写什么?他写人性的挣扎与救赎,我们还能挖掘出什么新的深度?他写大海的狂暴与壮美,我们笔下还能翻腾出怎样未曾见过的浪涛?”
甚至……连流亡都成了一种他专属的、带有悲壮光环的文学行为艺术。我们若再写放逐,都像是在模仿他走过的路,拾他踩过的沙。”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所以左拉先生、福楼拜先生,还有你才选择了‘自然主义’?
不用这么沮丧——你刚刚说雨果先生是阿尔卑斯山?巧了,我来自那里。
根据我的经验,再高耸、绵延的山脉,都会有许多小路可以穿过它。是这样吗,艾丽丝?”
艾丽丝对雨果故居并无兴趣,正百无聊赖间,忽然听到莱昂纳尔问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啊,阿尔卑斯山有许多大路、小路都可以穿过它——
莱昂,莫泊桑先生,你们是要去瑞士还是意大利?”
莱昂纳尔和莫泊桑对视一眼,在艾丽丝、佩蒂疑惑的目光中,哈哈大笑起来。
第82章 软饭硬吃?逆向赞助!
莱昂纳尔所不知道的是,他在泽西岛享受惬意时光的时候,他的「赞助人」罗斯柴尔德夫人就在泽西岛的对面,与他隔海相望。
那是罗斯柴尔德家族在诺曼底海岸线一处私密和宁静的庄园,距离鲁昂不远,坐落在俯瞰英吉利海峡的悬崖之上。
塞纳河污染这种季节性的都市顽疾自然是上等人优雅生活必须规避的灾难。
她甚至无需等到记者们对此辛辣的讽刺见诸报端,便已下达了指令,率领这一支由二十多辆马车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巴黎。
这座庄园本身是一座经过精心修缮的十八世纪建筑,线条优雅,巨大的窗户将辽阔的海景框入室内。
精心打理的花园四季常青,海风常年涤荡,带来的是盐分、海藻与松木的清新气息,与污秽不堪的巴黎相比,简直就是天堂。
早在她入住前两天,仆人们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
此刻庄园的空气里弥漫着上等蜂蜡、干燥玫瑰和刚刚修剪过的草坪的味道。
在这里,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低语,以及偶尔掠过天际的海鸟鸣叫——这也是罗斯柴尔德夫人需要的恬静生活。
她甚至没有让自己的丈夫同行,而是让他在巴黎继续与那些庸俗的金钱打交道。
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书房光洁的桃花心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线。
罗斯柴尔德夫人慵懒地倚在一张覆盖阅读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几份特意带来的报纸和杂志。
她首席女仆丽雅悄无声息地走到身边,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夫人,这是从巴黎转来的信件,来自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您说只要有他的来信,要第一时间交给您。”
罗斯柴尔德夫人听到「莱昂纳尔·索雷」,顿时精神一振,立刻接过信封拆开来,还不忘挥手让丽雅离开书房。
展开信纸,这是一份笔记清秀的誊写稿。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夫人低声念出这个标题,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
她对莱昂纳尔的才华印象深刻,《老卫兵》中那种对时代弃儿的悲悯与冷峻的洞察力曾深深触动她,甚至让她解读出超越作者本意的、关于女性命运的隐喻。
开篇第一句就让她微微一怔:
【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么奇特的句式……”她喃喃自语。
这种将未来、现在与过去交织在一起的叙述方式,在法语表达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魔幻的时空张力。
它不像传统的线性叙事,更像一种宿命的预告,一种在时间河流上投下的阴影。
虽然罗斯柴尔德夫人的文学修养还不足以解读出其深意,但也瞬间被攫住了注意力,让她预感到这将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她继续读下去,很快便沉浸在那个陌生女人用生命最后力气书写的绝望告白之中。
当读到女人开篇就宣告儿子的死亡——“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时,罗斯柴尔德夫人感到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突兀而沉重的开场白,如同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这个女人所有心理防护的屏障,直抵心底最原始的悲恸。
虽然她没有孩子,但身为女性,她完全理解莱昂纳尔在叙述中强调的:“这不是谎言。”
一个母亲在失去唯一骨肉的时刻,其话语本身就具有了不可辩驳的、近乎残酷的真实性和道德重量。
这成为支撑起后面那漫长、卑微、炽热却又被彻底忽视的一生倾诉的唯一基石。
随着信件的展开,罗斯柴尔德夫人看到了一个灵魂如何在无望的爱恋中燃烧殆尽。
女人对作家L那贯穿一生的、不求回报的、近乎宗教般的献身,她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她在无数个孤独夜晚的守望与幻灭,她独自孕育、抚养孩子并将他视为与爱人唯一纽带的执着……
每一个细节都像细密的针,扎在罗斯柴尔德夫人敏感的心上。
然而,最让她灵魂震颤的,并非女人的痴情与牺牲,恰恰是她在生命尽头那惊人的尊严。
与那些庸俗的爱情里,用最卑微的方式乞求一丝怜悯,最终尊严扫地,被粗暴地拖走的女性不同——
莱昂纳尔笔下的这个女人,她忍受了无尽的忽视、遗忘、被当作众多露水情缘之一,却从未去打扰L的生活。
她选择在死亡阴影的绝对孤独中,用笔而非声音,用沉静的文字而非失控的哭喊,向那个从未真正认识她的男人,发出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控诉与宣言。
她没有索要任何东西——除了被“看见”,被“认识”,哪怕只是在她死后通过这封信。
她将自己的悲剧化作一柄无形却无比锋利的剑,精准地刺入L那颗冷漠、健忘、沉溺于享乐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个永恒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才是……真正的复仇。不,是救赎……是她对自己灵魂的救赎。”罗斯柴尔德夫人放下手稿,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海盐气息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潮。
“莱昂纳尔……莱昂纳尔……你怎么能这么懂女人……这么懂爱情……真正高贵的爱情……”
她喃喃自语,脑中浮现出莱昂纳尔那高大英俊的样貌,还有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言语:
“夫人,恕我直言,相比于优秀的作品对人类精神的‘赞助’,‘面包和安静的房间’,不值一提!”
如此傲慢、如此自信,又如此迷人,仿佛他才是她的赞助人,而不是反过来。
……
首席女仆丽雅再次见到自己的女主人,是听到罗斯柴尔德夫人在书房内发出“啊”的一声轻喊后。
尽职的丽雅立刻打开书房的门冲了进去,只见她瘫在阅读椅上,面色潮红,双目含泪,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攥着一迭稿纸。
丽雅关心地询问:“夫人,要不要叫医生来……”
罗斯柴尔德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把散乱的裙摆整理好,重新坐直了身体:“我只是……读到了一篇杰作。”
丽雅有些震惊,不能理解什么样的杰作才能让自己的女主人如此失态。
而一个念头正在罗斯柴尔德夫人心中迅速成型,她来到书桌前坐下,铺开印有家族纹章的信纸,拿起蘸水笔。
【亲爱的莱昂:
你赢了!你说文学杰作对人类精神的赞助,远远超过面包与安静的房间,我原本以为只是你维护尊严的盔甲。
但当我怀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心情读完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后,我才知道你维护的是我的尊严。
请允许我直言,它带给我灵魂的震撼远超过《老卫兵》,尽管后者已足够杰出。
您笔下的“陌生女人”,她的故事……哦,莱昂,您创造了一个将卑微刻入骨髓,却在尘埃中开出尊严之花的灵魂!她是从泥泞中升起的、带着血泪的星辰。
她让我想起了许多人,但更多的是我自己。
……
请允许我收回“艺术需要土壤”这句话;相反,你能允许我在报纸刊登之前就读到这样的杰作,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完全相信你将来的长篇作品将会成为毋庸置疑的杰作,我将会为它的出版倾尽一切努力
……
您真诚的欣赏者,
埃莱奥诺尔·阿德莱德·德·罗斯柴尔德】
写完以后,她把信塞进信封,交给首席女仆丽雅,并告诉她:“请尽快把信寄到巴黎,寄给索雷尔先生。
如果他有任何回信,同样第一时间寄给我。”
第83章 世界名画的诞生
被《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开头攫取注意力,不仅仅是诺曼底海岸边庄园里的贵妇人,还是有《现代生活》的总编埃米尔·贝热拉。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塞纳河水发臭的季节外出度假——
就像埃米尔·贝热拉,作为成名的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即使他在乡下有栋别墅,也无法离开巴黎。
尤其是周刊报纸的编辑,在搞定全部的文章与排版之前,他不得不被锁在「沙尔庞捷的书架」的二楼,咖啡一杯接着一杯,香烟一根接着一根。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虽然是个热心的艺术资助人,「自然主义」和「印象派」的发掘者,但本身并不善于经营。
《现代生活》是他一时冲动创办的插图型周刊,因为成本高企,所以每份要卖到10个苏,比《费加罗报》贵了5倍。
尽管沙尔庞捷先生坚持认为这才是报纸的未来,但是惨淡的销量已经让整个「沙尔庞捷的书架」不堪重负。
而他还坚持给《现代生活》的投稿者们最高标准的稿费,简直就是疯了。
身为总编,埃米尔·贝热拉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稿件——
优厚的稿费自然会吸引众多的投机者,他必须一一排除。
《现代生活》的定位高端,理念前卫,不仅涵盖了短篇、诗歌、艺术评论、文化随笔,还经常刊登对莫奈、马奈、雷诺阿等印象派画家的评论与作品。
甚至皮埃尔·雷诺阿自己就是杂志的主要插画师之一。
没有新闻、没有绯闻、没有小道消息、不传播谣言……这样的报纸卖10苏一份,在巴黎实在太难生存下去了。
他抹了一下光秃秃的额头,又拿过一个比较厚实的信封。
“莱昂纳尔·索雷尔?那个索邦二年级的大学生?”埃米尔·贝热拉皱了皱眉头。
他看过《老卫兵》,沙尔庞捷先生也交代过已经约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稿件,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收到了。
这年头作家们断更……拖稿是常态,几周时间就交来作品反而不太正常。
“又是一篇《老卫兵》那样的现实主义?虽然老套了点,但说不定能让报纸多卖几份……”
埃米尔·贝热拉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来,发现竟然是一份手稿,有修改的痕迹。
“这是没有钱请抄写员吗?”总编大人嘟囔了一句——他自然不知道这是作者临时决定带着抄写员出国旅行,导致只抄录了一份的缘故。
不过这份手稿修改不多,不至于严重影响阅读,他还是耐着性子读了起来。
结果第一句就让他把眼睛看直了——
【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是什么表达?
埃米尔·贝热拉揉了揉眼睛,又反复看了两遍,这才真正读出了这句话的内涵。
一时间他竟然激动地站起来,来到自己的副手约瑟夫身边,将稿纸拍在对方的桌上,指着第一行说:“看看这个!‘多年以后……将会回想起……遥远的下午’!
这完全打破了时间的桎梏!把未来的一个模糊场景、当下的阅读行为、以及被回忆的那个‘遥远下午’压缩在一个句子里!
太有力量了!”
约瑟夫一脸懵圈,拿过稿纸看了一眼,很快也被这个开头吸引住了,瞬间就预感到这封信将具有改变‘L’一生的力量!
他还想往下看下去,稿纸却被埃米尔·贝热拉抽走了,着急地抱怨起来:“哦,贝热拉先生,您怎么能这么残忍,只给我看了个这么精彩的开头,却不让我看下去……”
埃米尔·贝热拉是总编,自然要优先阅读,他刚刚只是内心激动,需要找个地方发泄而已。
接着,主体那第一人称的、充满绝望与压抑激情的倾诉,彻底征服了他。
贝热拉长期浸淫在法国最先锋的文学圈,见过无数尝试描写女性心理和情感的作品,但如此极端、如此纯粹、如此具有毁灭性力量的女性声音,实属罕见。
“心理深度!无与伦比的心理深度!”贝热拉赞叹道,再次引起了约瑟夫的注意。
他放下自己手中的稿件,拿过贝热拉已经看完的稿纸,阅读了起来。
埃米尔·贝热拉则干脆站了起来:“索雷尔这个年轻人,他完全钻进了这个垂死女人的灵魂深处!也钻进了巴黎这座城市的灵魂深处!”
他尤其欣赏对巴黎都市生活的生动描绘——
通过“陌生女人”的视角,那些与L有关的场景:楼梯间的擦肩、公寓的灯光、剧院外的等待、孩子生病时的无助……
这些细节是如此真实,充满了巴黎特有的疏离感、偶然性与隐秘的激情。
它们不是像传统现实里的环境描写,只充当人物活动的背景板。
它们是构成女人悲剧命运不可或缺的、冰冷的戏剧舞台。
约瑟夫读完以后也深受震撼,第一时间就表示:“这简直是为《现代生活》量身定做的!贝热拉先生,我们必须马上采用!”
埃米尔·贝热拉点点头:“放在下一期的头条!不,下一期太慢了——你把这一期的头条给我换下来,这篇必须最快速度见刊!”
约瑟夫这时有些犹豫:“篇幅会不会太长了?我们的成本……”
埃米尔·贝热拉摇摇头:“篇幅长?我去向沙尔庞捷先生说明!如果不行那就分两期,甚至三期连载!读者会追着看的,我保证!
还有,你马上把它誊写两份,一份给排版工,另一份寄给雷诺阿先生!
相信我,雷诺阿先生会喜欢它的!”
————
第九区皇后街一间光线充足却略显凌乱的画室里,此时正被油彩和松节油的气味所主宰。
皮埃尔·雷诺阿刚结束了一天的户外写生回到这里,带回的画布上是塞纳河畔春日里衣着光鲜的游人——
尽管现实中河水的恶臭可能迫使模特们掩鼻,但在他的笔下,生活总是过滤掉了粗粝,呈现出温暖的光影与流动的愉悦。
一份厚厚的信被邮递员送到了门口。
雷诺阿放下调色板,在画室角落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坐下,点燃烟斗,开始阅读。
起初,他被那个奇特的开篇句式吸引,饶有兴致地品味着。
但随着“陌生女人”的倾诉如潮水般涌来,雷诺阿脸上惯常的、描绘生活甜美的轻松神情渐渐消失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眉头微蹙,眼神变得专注而复杂……
过了许久,他掐掉手头的烟,将画架上的半成品揭下来,丢到一边,重新钉上一张画布。
接着拿起炭笔,开始落下第一根线条,勾勒出一个模糊却充满情感张力的轮廓……
他不知道的是,一百二十年后,在世纪末的一场拍卖会上,这张《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最终被拍出了8300万美元的天价。
它与梵高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肖像》,并列十大最昂贵的油画之列。
第84章 有了阿姨,还得努力!
(虽然没有盟主,也没满1000票,但是大家真的给我很多鼓励,所以今天也4更,还请大家继续支持)
从泽西岛回来,已经是5天后的事。
在莫泊桑的盛情邀请与费用报销下,莱昂纳尔和艾丽丝、佩蒂多呆了一泊二日,分别乘船去了附近的根西岛和奥尔得尼岛。
等再看到巴黎圣母院高高的钟楼的时候,塞纳河的污染危机已经告一段落。
上游奔流而下的净水带走了所有的污秽,塞纳河重新恢复了往日清亮的颜色和欢快的流动。
《费加罗报》们也不再关注巴黎的下水道工程预算到账没有,而是在为最新的教育法案而争吵。
粪便、污水、垃圾、尸体、瘟疫……仿佛已经被驱赶出了巴黎人的记忆。
街道上的行人、马车又多了起来,集市也恢复了繁荣,一颗鸡蛋的价格也从15生丁降回5生丁。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法国是不算什么的。
安坦街12号的自来水终于没有了异味,佩蒂也能重新投入她心爱的厨房,开始给莱昂纳尔做她这次吃到的「英国菜」。
所以当莱昂纳尔看到桌上的炸鱼、薯条时,有些无奈。
这种发源于英国工人阶级的食物并不难吃,而且简单易做,除了有些单调以及热量爆炸以外,还算可以。
佩蒂充分发挥了法国人对烹调异乎寻常的热情,对炸鱼薯条进行了改良,加入多种香料,最后的味道……
有些一言难尽。
不过莱昂纳尔还是脸色平静地吃完了,然后郑重其事地对佩蒂说:“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佩蒂瘪着嘴巴,这是索雷尔少爷第一次没有夸她做的新菜。
吃过饭,莱昂纳尔就回到书房,开始处理最近的几封信件。
首先是罗斯柴尔德夫人那带有家族徽章、并且用金色的火漆封口的信。
从那略带颤抖的笔迹和难掩激动的语气当中,莱昂纳尔知道《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肯定会取得意想之外的成功。
不得不说,罗斯柴尔德夫人是一个心思敏感、容易共情的女人。
中痴恋作家L的女人,与她尊贵的出身有云泥之别,但是她仍然身不由己地代入其中。
作为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一员,她身处财富与权力的中心,享受着寻常女子无法想象的尊荣生活。
但她同样也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作为“附属品”的孤独与痛苦。
她是贵族家庭的女儿、是银行家的妻子、是知名的艺术赞助人……
但是这些标签之下,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埃莱奥诺尔”,其实从未被真正“看见”。
莱昂纳尔笔下这个陌生女人,用最极端的方式,捍卫了作为一个“人”而非“附属品”的最后尊严。
这种在绝对卑微中迸发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尊严之光,比任何华丽的辞藻或激烈的反抗都更具震撼力。
莱昂纳尔开始写这篇的时候,还没有见过罗斯柴尔德夫人;但完成以后,却意外成为她的人生注脚。
其实也是这个时代许多上流社会女性的注脚。
不过虽然莱昂纳尔感到惊喜的是,她对将来他会出版的长篇的资助承诺,这对于一个文坛新锐来说太重要了。
莱昂纳尔想了想,掏出信纸和鹅毛笔,给罗斯柴尔德夫人写了一份礼貌性的回信,感谢了她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赞美。
不过自己的第一个长篇要写什么,他还没有确定。
在19世纪,一个家如果没有引起轰动的长篇,往往不被认为是真正的“杰出”。
莫泊桑成名是因为自己的短篇,同时这种轻巧、便捷的创作方式也带给他极大的创作自由和丰厚的收入回报,但是《一生》和《漂亮朋友》反响平平,是他内心挥之不去的痛。
因此,莱昂纳尔不得不慎重对待自己的第一个长篇,一定要避免放个哑炮出来。
接下来他又查看了《现代生活》的来信,写信的总编埃米尔·贝热拉。
他同样盛赞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不过更多是从文学角度,他尤其对的开头赞赏有加,甚至说:
【这将革新人们对法国的认识,让诗人们知道,当中也蕴藏着法语的秘密……】
看到这句话莱昂纳尔笑了起来。
19世纪下半叶的法语诗歌,大概是世界上在形式探索方面走得最远的现代诗歌,将双关、断句、分行、错位押韵、大小写……
一切字母语言能涉及到的音律、节奏元素都进行了革命性的创新运用,几乎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
斯特凡·马拉美的《牧神的午后》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那是一首莱昂纳尔即使拥有了一个法国索邦大学生对法语的掌握,都无法完全读懂的诗。
但是这句【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却与法语诗道路隐隐相通。
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就有些“敏感”了,埃米尔·贝热拉提出可以给莱昂纳尔15苏每行的稿费。
这对于莱昂纳尔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来说,已经颇为优厚了。
但是莱昂纳尔气却不打一处来:老子给《喧哗报》写下流笑话都有13苏一行,你堂堂沙尔庞捷先生的《现代生活》,只多了2苏?
这还不如把这篇投给《小巴黎人报》呢!
莱昂纳尔再次掏出纸笔,用一种冷静、克制,但是态度明确的口气给埃米尔·贝热拉写了一封回信,提出自己需要30苏(也就是1个半法郎)一行的稿费。
他认为这个价格十分公道——自己虽然年轻,但是作品已经上过《小巴黎人报》这样的大报纸,引起了一定轰动,不能自降身份当菜鸟了。
成名作家的稿费通常是2到3法郎一行,自己要1个半法郎很合理。
他也不怕埃米尔·贝热拉拒绝,反正有了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赞助承诺,不愁没地方发表。
不过这时莱昂纳尔悚然而惊——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把接受赞助视为理所应当的事,并且可以当做与人讨价还价的底气了?
小伙子还是得自己努力啊!光靠阿姨怎么行?
他连忙又掏出一迭纸,开始把在圣米歇尔号上口述的《我的叔叔于勒》写下来,准备寄给《小巴黎人报》。
就在这时候,公寓的大门被敲响了。
第85章 捉奸要捉双
莱昂纳尔现在住的公寓,除了卢西安偶尔过来串个门之外,还没有其他访客。
知道这个地址的只有几家报社的编辑,他们还不至于登门拜访。
莱昂纳尔走到门边,从黄铜窥孔(猫眼)看出去,发现并不是卢西安,但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自己隔壁的邻居,格林海特先生。
只见这位肥胖的「施耐德电气」销售,在走廊的煤气灯光下,满脸都是忧愁、紧张、愤怒交织的表情。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房门。
没等莱昂纳尔开口打招呼,格林海特几乎是以撞开他的力量钻了进来,然后迅速回身关上了门,接着把一个行李袋扔在门边。
莱昂纳尔连忙朝着艾丽丝、佩蒂一挥手,两人知趣地躲回了房间里。
“格林海特先生……”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对方把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一个“安静”的动作。
等莱昂纳尔沉默下来,格林海特才央求似的低声说:“索雷尔先生,就让我在你这呆一会儿,就呆一会儿,好么?”
莱昂纳尔大概猜到了什么,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又去厨房给格林海特倒了一杯水。
格林海特像是刚刚横穿了整个沙漠的骆驼一样把水一饮而尽。
莱昂纳尔见状又给他倒了一杯,格林海特又两口喝了个精光,这才瘫在客厅的椅子上气喘吁吁。
莱昂纳尔坐到他的对面,刚想要出言安慰,格林海特就低声地抽泣起来。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莱昂纳尔,眼神涣散,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痛苦。
“她……她和卢西安!”格林海特的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嘶哑得可怕。
“我的佩蒂特……和那个该死的戏子!就在里面!就在我的床上!在我花钱买的床上!”他颤抖地指着那堵隔开两间房的墙壁。
卢西安那轻佻的言语和消失在503门后的情景闪电般划过莱昂纳尔的脑海,他想出声安慰,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看见了!”格林海特仰起脖子,准备发出一声怒吼,却又立刻压抑住。
他痛苦地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就在楼下!她拉上窗帘……那个杂种就贴在她身后!像条发情的公狗!”
“上帝啊!为什么?朗格勒高原的云雀还在我准星上!我赶着回来,就是担心她的身体啊!”
“我甚至……甚至为了省下雇马车的钱,扛着这些东西走了整整两个街区!”
他指着门口那个沾满尘土的行李袋,声音里充满了荒谬的悲愤。
从格林海特先生的絮絮叨叨,莱昂纳尔大概知道了前因后果:
复活节假期,格林海特和自己的朋友相约去朗格勒高原上打云雀,他的妻子佩蒂特因身体不适推脱没有去;
他因为担心妻子的健康,提前从朗格勒高原回来,结果就看见了刚刚自述的那一幕。
格林海特原本想马上冲进房间抓住这对狗男女,但站到门口了却没有面对这一切的勇气,恰好看到莱昂纳尔的公寓门缝中有光,就敲了他家的门。
格林海特站了起来,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踩得地板吱呀作响。
“索雷尔先生,你告诉我……”
他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住莱昂纳尔,仿佛要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找到答案:
“我哪里对不起她?嗯?我是施耐德电气最勤勉的销售,每年五千法郎!五千法郎啊!”
“我让她住在安坦街顶好的公寓里,让她用塞夫勒的瓷器,穿鲁贝来的细麻布裙子!”
“香榭丽舍大街新开的那家香水店,「蝴蝶夫人」,一小瓶要一百二十法郎!她只提了一次,说味道像早春的紫罗兰……
我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在我出发去打该死的云雀之前!现在那瓶该死的香水,是不是正抹在那个戏子的脖子上?”
格林海特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痛苦地扭曲,声音碎得像从楼顶摔到街上的水杯。
“我每天回家,再累,也会绕到圣奥诺雷市集,买最新鲜的玫瑰!哪怕冬天,温室里的那种,贵得像金子!就因为她喜欢!”
“她去年冬天得了肺炎,高烧不退,咳嗽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就跪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向圣母玛利亚祈祷,一遍又一遍……”
“这就是我的回报?在我辛苦奔波、省吃俭用供养的家里,在我买的大床上,和那个油头粉面、只会花言巧语哄骗女人的下流戏子鬼混?!”
他绝望的呢喃并没有结束,莱昂纳尔此刻一言不发,安静做一个倾听者。
格林海特绝望地抓着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头发:“男人是什么?索雷尔先生!男人就是一根蜡烛!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在烧!”
“烧自己的血,烧自己的汗,烧自己的命!为了什么?就为了照亮身边那个女人!让她光鲜,让她温暖,让她活得像个人样!”
“可女人呢?女人就是一阵风!一阵轻飘飘、没心没肺的风!她们高兴了,绕着蜡烛跳舞,觉得那光真美……”
“不高兴了,或者看到旁边有更亮的蜡烛,甚至只是一只发光的萤火虫……她们就轻轻那么一吹!”
这时格林海特鼓起腮帮子,对着空气狠狠一吹:“噗——!你几十年的燃烧,你所有的光亮,你积攒的热……瞬间就他妈的全完了!只剩下一滩难看的、冰冷的油!”
“卢西安……”格林海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每个音节都像在咀嚼一块冰冷的石头。
“那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戏子!他毁了我!他像瘟疫!像毒蛇!钻进了我的家!用他那张涂了蜜糖的嘴,和他那双专门勾引女人的眼睛……”
“他以为他是谁?一个在舞台上装腔作势、靠取悦别人混饭吃的下贱戏子!他懂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家庭?什么叫对上帝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
“他只会偷!像老鼠一样偷走别人最珍贵的东西!然后……然后像吐掉一块啃过的骨头一样,毫不在意地吐掉!”
莱昂纳尔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他试图劝慰:“格林海特先生,请您冷静!也许……也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格林海特猛地转头,死死盯住莱昂纳尔,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惨笑。
“还有什么误会能比我现在承受的更糟?我的家毁了!我的信仰毁了!”
“我的人生,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样被踩在烂泥里!我的好邻居,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我要像只被阉割的绵羊一样,缩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然后看着他们继续在我的房子里寻欢作乐?”
格林海特下定了决心。
他抹了把脸,擦掉脸上的泪水,语气恢复了平静:“谢谢你,索雷尔先生,你是个好人,听我啰嗦了这些废话……可惜,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我只能祈祷上帝保佑你!”
然后他拎上门边的行李袋,离开了莱昂纳尔的公寓,轻轻地掩上了门。
莱昂纳尔走到门后,透过黄铜窥孔,看到格林海特蹑手蹑脚地掏出钥匙开了503号公寓的房门。
进门之前,格林海特似乎知道莱昂纳尔正通过窥孔看他,转头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第86章 捉成三人行
格林海特连门也没关,走廊地板上映着他家门厅煤气灯的光。
随后——
男人慌乱的哀求声。
“砰!”
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砰!”
死寂。
但空气中似有灵魂在嘶吼。
每一枪声,都让莱昂纳尔浑身颤抖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
“砰!”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声枪响震聋了。
……
直到深夜,莱昂纳尔才从「银匠街三十六号码头」(巴黎警察局地址/别称)回到安坦街12号的公寓里。
隔壁503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贴了红色的封条,莱昂纳尔经过时想起了格林海特先生最后那个笑容。
他仿佛在对莱昂纳尔说:“抱歉,我的好邻居。”
进到屋子里,才发现艾丽丝和佩蒂都坐在客厅等他。
莱昂纳尔看着脸色煞白的两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已经问完了,我没事——你们其实可以早点去睡。”
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艾丽丝。
刚刚警察上门的时候,他让艾丽丝躲在房间里,并且已经想好了很多种方案,看怎么能敷衍过去。
不过面对这再明显不过的情杀案,巴黎的警察们显然经验丰富,并没有兴趣盘问所有人。
他们只把莱昂纳尔带回去做了笔录就把他放回来了。
五楼一共有五个住户,假期里还有人的,只有莱昂纳尔的502,格林海特的503,还有卢西安的505,其余两户都度假未归。
现在则只有莱昂纳尔的502了。
他推说自己一直在房里写作,听到枪声才知道出了事——
因为胆子小,他连门都没有出,直到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平顶筒帽的巴黎警察敲响自己的房门。
这套说辞基本无懈可击,除了艾丽丝与佩蒂,已经没有人知道格林海特先生来过自己的公寓。
不过他也诚实地向警察坦白自己知道卢西安和佩蒂特的奸情,还不止一次——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在巴黎,人人对此都视而不见,甚至还津津乐道。
「银匠街三十六号码头」显然不会请“顾问侦探”来审问他这个倒霉的邻居。
莱昂纳尔甚至都没有往格林海特的503号房里走一步、看一眼——反而是公寓的管理员、门卫,还有几个好奇的楼下邻居,把现场搞得一团糟,被警察训斥了半天。
艾丽丝的眼圈是红的,她心有余悸地对莱昂纳尔说:“莱昂,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艾丽丝不是没有见识过奸情——在阿尔卑斯乡下,农人粗鄙的谈论里,总会有这样的故事发生。
但那多数是以一场吵闹为开始,一场追逐为过程,一场殴打为结局,一笔赔偿为尾声。
不会有人死去,只会留下笑话,几年时间就不会再有人提醒——因为总有新奸情。
她也看过一些,里面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在偷情,最后也多以一场闹剧收尾。
格林海特先生杀死卢西安,她甚至有些赞同;杀死妻子佩蒂特,她也能勉强理解。
但是最后他朝自己脑袋开了一枪,就超出了艾丽丝的见识边界了。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格林海特先生一生的付出、信仰和坚持都被摧毁了,即使活下去,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艾丽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随即她又担心地问:“警察有没有问起其他?莱昂,要不然你还是帮我找个便宜的房子吧,我搬出去住,这样不会连累你。”
说起这个,莱昂纳尔就头疼,他叹了口气:“还不至于——巴黎的房租靠10个生丁一页的抄写员还住不起。”
佩蒂反而神经比较大条——也许是在十一区的冬天见多了尸体的缘故——此刻已经缓过神来了。
她问莱昂纳尔:“少爷,你饿吗?我去做点吃的。”
莱昂纳尔本想拒绝,但想想食物可以让人精神稳定,艾丽丝也许需要,就让佩蒂去简单做点。
格林海特先生的死,对他也是一种震撼教育,毕竟无论前生今世,与凶杀案直接相遇还是头一遭。
作为19世纪新兴的中产阶级代表,格林海特先生奉行的是与所谓的「上流社会」截然不同的道德准则。
他们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笃信上帝、勤奋工作、忠于家庭、为人友善,是巴黎市民阶层的典范。
贵族、富商们可以接受自己的妻子有情人——当然他们自己的情人更多——是因为他们的婚姻绝大部分情况下不是基于爱情,而是利益交换。
在法国的皇室,「首席情妇」(也称为“官方情妇”)甚至是一个得到政府承认的头衔。
法国君主的情妇除了享有津贴、赏赐与受封贵族爵位的福利以外,宫廷贵族在国王情妇经过时,必须起身行礼致敬。
有些「首席情妇」的权势,甚至超过了皇后,可以深度参与国家政治,或者成为著名的文化艺术的庇护人。
比如巴黎沙龙的风潮,就是从路易十五的首席情妇「蓬帕杜夫人」开始兴起的。
但市民阶层不同——对比上流社会,他们并没有足够的利益作为维系婚姻的纽带;
对比乡村社会,他们摆脱了必须繁衍子嗣、继承土地的天然责任。
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情况下,“爱情”,尤其是被教义与仪式加持过的“爱情”,就是维系家庭的唯一的精神支柱。
当这根支柱倒塌,那整个生活也就倒塌了。
但是这些太复杂了,莱昂纳尔没办法给艾丽丝说清楚。
佩蒂的“宵夜”很快做好了——每人两片烤过的面包,中间夹着煎好的咸肉、鸡蛋,还有一片西红柿。
吃过三明治以后,艾丽丝的情绪才安定下来,与佩蒂回卧室睡觉去了。
莱昂纳尔则在书房坐到了深夜,他想把《我的叔叔于勒》写完,却揉了一张又一张纸,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
第二天清晨,莱昂纳尔就被楼下的吵闹声给吵醒了。
他来到窗边撩开窗帘,只见公寓楼的门口挤满了人,一看装扮和设备,都是记者无疑。
能让巴黎人在假期的早上这么积极,也只有这场混合了通奸、捉奸、杀人、自杀……的凶案。
公寓的管理员和门卫使劲儿拦着他们,但防线岌岌可危。
莱昂纳尔走出房间,发现艾丽丝和佩蒂都已经起来了,惶惶不安地从客厅的窗户往下张望。
莱昂纳尔当机立断:“换上外出的衣服,我们从后门走,今天这里是不能呆了。”
佩蒂问:“少爷,那我们去哪儿?”
莱昂纳尔想了想:“你们不是想去塞纳河上划船吗?我们今天就去!”
第87章 有图有真相
剩余的假期,整整一周的时间,安坦街12号的纷扰都没有结束,住户们能离开的都离开了,不能离开的也闭门谢客。
作为近期巴黎最有噱头的桃色兼凶杀案件,它成为巴黎人提供了打发无趣时光的重要消遣。
《小日报》《小巴黎人报》《晨报》这样的市民读物全都开始跟踪报道这个案件不说,就连《费加罗报》也用连篇累牍地进行报道和评论。
莱昂纳尔翻开报纸,就能看到一连串耸人听闻的标题——
《小日报》——「血洗安坦街!丈夫枪杀淫妻奸夫后自尽!」
【……惊恐的邻居们闻声而至,目睹了地狱般的场景:佩蒂特夫人与潘赛先生倒在血泊中,身体被威力巨大的霰弹撕开,当场毙命!
而格林海特先生,这位平日沉默寡言、被公认为“模范丈夫”的老实人,则坐在沾染血迹的扶手椅上,将枪口对准自己下颚,轰掉了半个脑袋!现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我们不禁要问:发生这样的惨案,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小巴黎人报》——「安坦街爱巢成坟场,三人殒命!」
【佩蒂特夫人与同楼居住的歌剧院演员卢西安·德·潘赛先生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潘赛先生,英俊潇洒,情史丰富,其放荡作风早有传闻。悲剧的导火索,疑是格林海特先生当场撞破两人奸情,长期压抑的怒火与耻辱瞬间爆发,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
目前,悲痛欲绝的双方亲属已赶到现场,目前情绪稳定……】
看到这里,莱昂纳尔的情绪倒是还比较稳定,又翻开了《费加罗报》。
作为一份主要客户是中产阶级的报纸,《费加罗报》并没有过多渲染凶案现场的惨烈,而是将重点放在案件背后原因的深度挖掘上。
《费加罗报》——「安坦街的三重悲剧:是社会失序,还是个体崩溃?」
【格林海特先生既是加害者,但也是受害者。他代表着一类典型的巴黎好市民:勤勉工作,收入体面,努力维持着幸福的家庭生活。
而卢西安·德·潘赛先生,则象征着都市中另一类存在:依靠魅力和对道德的无视,游走于法律边缘。佩蒂特夫人的行为,则暴露了在巴黎在快速扩张的过程当中,价值观的异化甚至沦丧。
警察厅罪犯鉴定局局长阿尔方斯·贝蒂荣向本报指出,此案凸显了推广“天生犯罪人”鉴别系统的必要性。格林海特前额扁平、眉骨高耸,显示他不善控制情绪,容易犯下暴力罪案;卢西安面颊狭长、颅顶高耸,则是诈骗犯与色情狂的典型面貌……】
“天生犯罪人?”莱昂纳尔看完觉得有些离谱,小声吐槽了一句:“这要是推广开了,巴黎得再建十个巴士底狱。”
但紧接着《十字架报》上的报道却让莱昂纳尔头皮一麻——「淫邪催生现实惨剧!安坦街血案警示道德沦丧恶果!」
【安坦街12号流淌的鲜血尚未干涸,三个灵魂已因罪恶的情欲坠入深渊!它是巴黎乃至整个法兰西道德基础持续崩塌所结出的毒果!而滋养这罪恶土壤的,正是当下泛滥成灾的、亵渎神明与败坏风俗的出版物!
看看案中的人物吧!那诱人堕落的卢西安·德·潘赛,与那本正在毒害无数灵魂的禁书《颓废的都市》中的风流浪子角色「路易斯·潘赛」不仅同姓,而且从事的也是一种职业!这是巧合吗?不,这是上帝降下的谕示。
吉贝尔主教大人与尊贵的蒙泰利枢机阁下早已在议会发出振聋发聩的警告!《颓废的都市》及其同类,是撒旦投向人间的精神瘟疫!安坦街的惨剧,便是这瘟疫发作的最新、最血腥的例证!
我们强烈呼吁:彻底查禁《颓废的都市》及其所有相关出版物!追捕其出版者与那个隐藏在“老实的巴黎人”面具下的罪恶作者!
安坦街的鲜血不能白流!它是对整个社会的泣血控诉与神圣警示!让我们在上帝的指引下,涤荡污秽,重拾纯洁!】
莱昂纳尔看着最后那句话,背后直冒冷汗。
他用卢西安为原型创作《颓废的都市》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两者会被人因为这种事情联系起来。
如果他被记者逮到是格林海特和卢西安的邻居,肯定会被拷问,到时候如果有人看到这篇报道以后,联想再丰富一点……
莱昂纳尔简直都不敢想会出现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不过幸运的是,他这时候已经不在安坦街12号了,而是在拉菲特街64号,与之前类似大小的一间「奥斯曼式」公寓里。
这个公寓不像之前的安坦街12号紧紧挨着歌剧院,而是隔了两个街区,与奥斯曼大道以及拉斐叶百货为伴,住客多是职员、小文人、杂货店主、小资产阶级。
唯一不太方便的是屋子里没有通自来水,取水要去楼道的公共水池,不过租金也因此降到了80法郎每月。
他在凶案发生的第三天就火速搬了进来,甚至连安坦街12号里的东西都只带了最重要的那些,为的就是尽快摆脱与这桩凶案的联系。
安坦街12号的管理员倒没有为难他,反而很愉快地退了租金和押金——毕竟和一个不对记者胡说、早早滚蛋的前租客相比,几百法郎简直就是在止损而不是损失。
莱昂纳尔还发现了一个不好的征兆——
《喧哗报》竟然没有跟进这场凶杀案,只是按部就班地发布那些下流故事、笑话、绯闻,并且广告的版面越来越多。
这显然很反常,让莱昂纳尔心里的警报拉到了十二级。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在几天后的夜里溜回安坦街12号取东西时,他拿到了《现代生活》主编埃米尔·贝热拉的回信。
埃米尔·贝热拉同意以30苏每行的价格支付《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并且附上了当期报纸的样刊。
只见《现代生活》的头版上,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几个大字,下方则是一副大大的、富有印象派特征的插图——
一间铺着深红色绒毯的起居室,窗帘半掀开,一道温暖但昏黄的冬日清晨阳光斜斜洒落进来,打在木质地板上;
一个男子坐在沙发上,穿着半解开的睡袍,手中捏着一封已经拆开的长信,表情困惑、茫然,嘴角几不可察地轻微上扬,带着一丝讥讽或迟疑。
令莱昂纳尔感到震惊的是,这幅插图竟然是彩色的!
第88章 巴黎女人的罹难日
(想了想,马上一千票了,大家这么给力,我也不能怂啊,4更走起)
这个时代彩色印刷虽然已经非常成熟,但是价格始终居高不下。
需要普及销量的报纸,自然用不起「彩色石印」这种费时、费工、费钱的高档货。
《现代生活》的10苏售价固然不菲,但能覆盖采用彩印以后的成本吗?
不过无论如何,这份报纸让莱昂纳尔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昨日”重现一般,让他不知今夕何夕。
他翻看下去,发现不仅头版、二版、三版……竟然都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现代生活》一次性把它登完了。
要知道他最开始预计这篇上千行的中篇,至少要分为「上」「下」两期连载,没想到《现代生活》竟然这么有魄力,一次刊登完毕。
不过也也带来了极佳的阅读体验,毕竟断章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受读者欢迎的行为。
在复活节假期结束前,新一期的《现代生活》,悄然出现在精致的书报亭、会员制俱乐部阅览室,以及挂着厚重丝绒窗帘的沙龙里。
首先震惊读者的,自然是那幅彩色插图。
惊人的色彩饱和度、戏剧性的光影对比,以及人物那复杂的微表情,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自然而然地,他们的注意力随后就集中到这幅插图的上……
————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德·吕内侯爵夫人轻轻念着这几个字。
她习惯早餐后坐在面朝花园的小客厅里,就着晨光阅读新到的报刊。
当她读到“陌生女人”写给“L”的那封信,开篇第一句就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细弱如苇秆的生命,我已与死神搏斗了整整三天三夜……】
侯爵夫人手一抖,滚烫的咖啡溅落在昂贵的蕾丝袖口上,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视线贪婪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迫切,扫过那些潦草而狂热的字句。
那个陌生女人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恋,那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守望瞬间,那独自孕育、抚养象征着爱情结晶的孩子的孤勇,以及最终,孩子死亡的巨大创痛……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灼烫着她本已经麻木不堪的内心。
当她读到女人在生命的尽头,选择用这封长信而非哭闹纠缠来宣告她的存在与爱恨时,侯爵夫人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她猛地合上杂志,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平息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她想到了自己年轻时那些隐秘的悸动;想到了用扇子遮掩的、投向心仪男子却又迅速收回的目光;想到了无数个丈夫心不在焉的夜晚……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共鸣和悲愤席卷了她……
————
药剂师米歇尔先生的妻子芙莉莲,趁着丈夫去药房坐诊,躲进了他们狭小的、弥漫着草药味的配药间。
这里是她唯一能暂时逃离琐碎家务和孩子哭闹的地方。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现代生活》——这是她沉闷生活的一大乐趣。
被彩色插图震惊以后,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窥探隐私的兴奋来阅读。
但很快,这种兴奋就被一种灭顶般的窒息感取代。
【你,从来也不曾认识我的你啊!】
“陌生女人”给“L”的信,开篇的称呼就让她心尖一颤。
她读着女人如何像一个幽灵般活在男人的世界边缘,如何记住与他有关的每一个微小细节,如何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燃烧自己……
芙莉莲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报纸粗糙的纸面上,甚至晕开了墨迹。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她爱她的丈夫吗?也许。
但婚姻生活早已磨平了所有激情,只剩下责任和日复一日的操劳。
她是否也曾有过那样炽热、不求回报、甚至带着自毁倾向的爱恋?
也许在少女时代的某个瞬间,有过模糊的影子。
但里这个女人,把她内心深处那些从未被正视、更不敢言说的卑微渴望和巨大牺牲,用如此极端、如此惨烈的方式,赤裸裸进行展示。
读到女人独自抚养孩子,视之为与爱人唯一的纽带,最终却失去他时,艾米莉再也控制不住,压抑地呜咽起来。
她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孩子,那是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和意义。
失去他?她无法想象那种绝望。
而当女人选择在死亡边缘,用一封长信来宣告自己的存在,而非像她曾见过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妇人时,艾米莉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敬佩。
这是一种怎样绝望的尊严!
她看着插图上男人那困惑茫然又带着一丝讥诮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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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马特高地一间拥挤、光线不足的裁缝店里,女工们正埋头于针线与布料之中。
老板娘玛尔维娜夫人拿着一份《现代生活》——她最初是为了研究最新时装插画,却被那篇彩色插图牢牢吸引。
快午休时,她破天荒地没有谈论时装和主顾的八卦,而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对满屋子女工说:“姑娘们,安静一下。我……我念点东西给你们听。”
她翻开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起初,女工们还有些漫不经心,手里继续缝着纽扣;但随着玛尔维娜夫人念出开篇关于儿子死亡的宣告,缝纫机的声音渐渐停了,针线也放下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老板娘的声音,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她们听到一个卑微的女人如何爱着一个甚至不记得她的男人,如何像影子一样生活,如何独自承受孕育和抚养的重担……
这些情节离她们的生活太近了。她们中的许多人,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情感的失落、被忽视的命运。
那个陌生女人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她们自己的影子。
当念到女人在绝望中写信,只为在死前“被看见”时,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女工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她想起了抛弃她的情人,想起了自己偷偷打掉的孩子。
没有人嘲笑她。整个裁缝店陷入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不时有人低声咒骂:“该死!这些男人……”
玛尔维娜夫人念完最后一行,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她合上报纸,看着眼前这群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却在此刻被深深击中的女人们,良久,才沙哑地说:“都……都干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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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一间温馨、豪华,如同皇宫般的庄园客厅里,一群年轻、时髦的贵妇正围坐在一起。
往日的轻松谈笑、艺术评论、政治八卦都消失了,因为几乎每位到来的夫人、小姐手中,都拿着一本《现代生活》。
许多人眼圈泛红,神情恍惚,仿佛还未从巨大的精神震荡中恢复过来。
一个稍年长一点的贵妇泪眼婆娑地问:“那个孩子……上帝啊,读到‘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时,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开头?为什么?”
早就读过的罗斯柴尔德夫人用一种冷静的口吻回答:“因为那是她唯一的‘抵押品’!一个母亲在失去唯一孩子时说的话,没有人能质疑!
她要用这最大的痛苦,换取那个冷漠男人……换取我们所有人几分钟的倾听!”
听到这个回答,贵妇们的心又碎了,眼眶更是红了几分。
罗斯柴尔德夫人看着其他人痛苦的表情,和看向她时那崇拜的眼神,内心涌出无限的满足感,这种隐秘的快乐几乎让她当场就要暧昧地呻吟出来。
她简直想让仆人立刻用马车把莱昂纳尔拉到这里来,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的小伙子!”
第89章 这是我的莱昂,独一无二的莱昂纳尔!
对于莱昂纳尔来说,这个假期格外漫长,恨不得快点结束。
所以当返校日到来的时候,他比任何同学都高兴,乘坐公共马车准时到校报到。
校门口依旧热闹,但是今天的气氛却不太一样。
教授和学生们虽然依旧在互相寒暄,却都没有着急走进校园里,反而眼睛不断地瞟一旁的公共马车站,仿佛在等什么人。
等莱昂纳尔走下公共马车,出现在大家视线里的时候,立刻有人开始鼓掌。
先是几个人,然后一大片,最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阿尔贝更是走上前,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莱昂,好样的!”
莱昂纳尔有些发懵,《现代生活》的影响力竟然这么大吗?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竟然还能获得这些自诩精英的男性的一致好评?
这时亨利·帕坦院长也走到莱昂纳尔身边,转身向着众人:“啊哈,看是谁来了?原来是我们的英雄,莱昂纳尔!”
接着转身亲昵地拥抱了一下他:“好样的,莱昂!辛苦了!”
随即对所有师生高呼一声:“你们要向莱昂纳尔学习,为索邦的建设添砖加瓦。”
教授们都还比较矜持,同学们忍不住欢呼起来,索邦校园门口成了欢乐的海洋。
这场简单却隆重的欢迎仪式结束后,一头雾水的莱昂纳尔才低声问阿尔贝:“《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你们都看过了?”
阿尔贝一愣:“《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是啥玩意儿?”
莱昂纳尔:“嗯?”
阿尔贝随即露出一脸兴奋、艳羡,乃至嫉妒的表情:“30万法郎!整整30万法郎!
这是几年来索邦通过「诗会」收到的最大一笔单人捐款。”
莱昂纳尔:“啊!?”
随即皱起来眉头,那天他和罗斯柴尔德夫人沟通的时候,曾经说过不要太高调,对方也答应了。
怎么没两天就反悔了呢?
阿尔贝一把搂住莱昂纳尔的脖子,低声问:“你是怎么和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勾搭上的?
她不是刚来巴黎没多久吗?天啊,莱昂,你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了!”
莱昂纳尔:“啥!!??”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他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而且这一看就是个俄国人——至少现在他都没有和任何俄国人打过交道。
不过阿尔贝并没有追问,他知道年轻艺术家与赞助人之间如何交流,往往都是行业机密,轻易无法得到传授。
比如他妈妈当年是怎么资助年轻的“浪荡子诗人”让·雷谢尔布朗,与“平民诗人”弗朗索瓦·戈贝的,其中秘辛连他父亲都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身为家族幼子,他能继承的家产有限,爵位更轮不到他,只有像莱昂纳尔这样傍上一个顶级贵妇人,那才有可能翻身。
他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听说俄罗斯娘们全都是高头大马……”打量了一下身材高大的莱昂纳尔:“难怪你能降服她……”
莱昂纳尔有些生气,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要说自己和罗斯柴尔德夫人有什么瓜葛他也就认了,这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又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但他现在百口莫辩,因为任何否认在阿尔贝或者其他同学那里,都会化为一个“你不用解释我理解”的眼神。
————
同样的时间,蒙马特高地,一块处处是乡村和葡萄园、充满田园风光的“好地方”。
一个规模庞大的庄园坐落其中,成片的葡萄、苜蓿、灌木丛与小森林,簇拥着一座刚刚装修好、焕然一新的18世纪风格的小城堡。
城堡上那些狭小的瞭望孔已经被替换成了大玻璃窗,阳光可以自由地洒进来,房间也不复阴冷、潮湿。
城堡四周的箭塔顶端,飘扬着一面由「双头鹰」「麦穗、犁铧」与「交叉的双剑」构成的旗帜,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此刻,城堡中央的小花园里,一个年轻、挺拔、孤傲的身影,正矗立在一大丛盛开的鸢尾花旁边,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忧伤。
一个盛装的贵妇,正用痴迷的目光看着他——她不敢上前打扰,生怕中断了这个文学天才的思路。
他刚刚完成《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样的杰作,不知现在又在酝酿什么样惊心动魄的故事——想必会再一次征服自己这颗柔软、敏感的心。
他那打着补丁、肘部磨得光光的外套,此刻比沙皇参加「圣体礼仪」时穿着的那用金线缝成、缀满宝石的盛大礼服,更有一种神圣、华美的气质。
忽然,那个年轻、孤傲的身影在轻嗅了一下花香后,优雅地转过身来,走向贵妇人。
他深栗色的头发不羁地披散几缕刘海在额前,靛蓝的眼眸深邃得像俄罗斯冬天的海水,嘴角那疏离、淡漠、又带有几分愤世嫉俗的讥诮弧度,让贵妇人几乎要醉倒过去。
他站在贵妇人面前,声音低沉而冷淡:“芙佳,我还是回索邦上课去吧——即使它是那么的僵化、无趣。
但身为作家,我必须怀有对知识本身的敬畏……”
被昵称为“芙佳”的贵妇人闻着他嘴里淡淡的烟草味,和身上似有似无的“十一区的臭”,满眼是不舍:“莱昂,你真的要走了吗?
那我用马车送你去索邦。”
“莱昂”眼里露出一抹遗憾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
“芙佳”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我错了……还是你自己走去坐公共马车吧。
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
“莱昂”叹了口气:“抱歉,其实我不该对你这么……严厉。”
“芙佳”连忙伸出一根指头按住“莱昂”的嘴唇:“我懂,我都懂!从你决定为我放弃参加索邦的「诗会」,放弃取悦那些巴黎的庸脂俗粉那天——
我就知道只有你懂我……也只有我懂你……”
“莱昂”踮起脚尖、在半屈膝的“芙佳”额头轻轻一吻:“不要着急,索邦的课很短,但夜晚很长……
有时候,等待,会让酒更醇、蜜更甜。”
“芙佳”乖巧地点点头,颌下荡起层层肉浪,一直绵延到她饱满得惊人的胸口。
“莱昂”毅然转身,向着敞开的城堡门口走去,“芙佳”忍不住喊住他:“你说的,普罗旺斯那种满薰衣草的庄园……100万法郎就够了吗?”
“莱昂”没有回头,但声音却异常疲惫:“为什么一切都要用金钱衡量?我对钱,不感兴趣。”
“芙佳”惊觉自己又犯错了,用戴满宝石的手捂住嘴巴:“对不起,我只想确认够不够,我才能……”
“莱昂”没有停下脚步:“那不是一座庄园,那是艺术的殿堂、是灵魂的栖居地、是自由的乐园……”
随着他如诗般的吟唱在空气中渐渐消散,“芙佳”——或者叫她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瘫坐在草地上,满脸红晕。
就算整个巴黎的贵妇圈不接纳我又怎样?
就算整个巴黎的艺术家都不来参加我的沙龙又怎样?
我有莱昂纳尔,独一无二的“贫穷的莱昂纳尔”!
第90章 文豪中的拉斯普金
莱昂纳尔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旁敲侧击、拼凑碎片,才弄清楚原委。
复活节最后一个周末举行的索邦「诗会」,他虽然没有参加,学院却仍然收到了巨额的赞助。
其中一笔15万法郎的捐款,将在索邦建立一个「罗斯柴尔德·索邦文学奖学金」,奖励那些在创作上具有突出表现的索邦学子,每年颁发一次,奖金5000法郎。
而今年的奖金,几乎已经默认将会授予莱昂纳尔。
不过由于莱昂纳尔明年就毕业了,最多只能领一次,所以大家对此只有羡慕,很少嫉妒,甚至没有多猜测罗斯柴尔德夫人与莱昂纳尔的关系。
毕竟往年她也是索邦的大赞助人之一,只是今年赞助得格外多而已。
但另一笔高达30万法郎的捐款,却几乎指名道姓地是因为莱昂纳尔才捐赠的——
【谨以这笔微不足道的款项,向本可以参加「诗会」,却为了尊严与良心选择缺席的索邦文学之子,致以崇高的敬意!
——来自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
当一个神情高傲的男爵夫人庄园的仆人在「诗会」上念完这番话后,一辆轮毂沉重的豪华马车,当着所有人的面驶入了索邦举行「诗会」的广场。
几个壮汉从马车上卸下几个箱子,那位仆人现场就打开了箱盖,一时间金灿灿的光芒就亮瞎了所有人的眼。
只见箱子里全是已经停止流通快100年的「金路易」,每一枚上面都铸着「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头像。
每一枚「金路易」都含有6.45克的黄金,可以兑换20到24法郎,所以当时现场近1万5千枚金币,确实震撼了所有人。
更难得的是,「金路易」早在1795年就退出法国的货币流通领域了,被现在的法郎所替代,大部分人为了方便都把金路易换成了新货币。
哪怕在一些贵族家庭当中,「金路易」也多是作为赏玩、装饰之用,不会真拿来买东西。
整个法国,恐怕都找不到能拿出这么多「金路易」的富豪。
至于“本可以参加「诗会」,却为了尊严与良心缺席的索邦文学之子”是谁,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
而这笔捐款的用途,仆人则高傲地表示:“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让索邦自行处置这笔钱,她相信索邦人的高贵品质!”
接着就坐上马车离开了,留下一脸懵圈的索邦师生和现场嘉宾。
索邦的师生们都快疯了——不限用途的30万法郎!?还有这种好事!?
要知道罗斯柴尔德夫人捐赠的15万法郎可是设立了奖学金,不仅有专门的账户管理,学院每年都需要给她提交一份使用报告,还需要随时接受她的私人会计的审核。
想要挪用一点,都麻烦极了。
根据好事人的说法,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来巴黎以后,由于豪迈、慷慨的作风,被巴黎的贵妇圈所排斥,这笔钱大有向她们示威之意。
但是选择莱昂纳尔作为理由,那其中的奥妙就不得不让人细细品味了。
而有了她的刺激,参加「诗会」的贵妇们也开始攀比起来,最后一算账,索邦一共收到或者将要收到的捐款超过了200万法郎。
这样一来,虽然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30万法郎仍然独占鳌头,但是捐款总量上去以后,她所占的比例就下降了,总算没有让巴黎贵妇们太丢人。
200万法郎,也是索邦有史以来最大的单年募资数额。
而促成这一切的,恰恰是没有参加「诗会」,并且在复活节假期“神秘消失”了两周的莱昂纳尔!
传闻那阿列克谢耶芙娜夫人出身于俄罗斯最古老的贵族世家之一——谢尔巴托夫家族。
父亲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谢尔巴托夫亲王,母亲是沃龙佐夫伯爵家的女儿,带有一半格鲁吉亚王室血统。
她的父亲死后给她留下的遗产包括:
位于俄罗斯的莫斯科、圣彼得堡以及乌克兰切尔尼戈夫的4座庄园;
巴库油田的股份;
位于顿河流域一处盐矿40%的股权;
巴黎第七区瓦伦街的一座三层别墅——当然,她并不喜欢住在那里,觉得太小。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凭借自己分到的遗产以及控制的嫁妆,每年都有超过140万卢布(大概350万法郎)的收益。
这笔年收入在整个俄罗斯,乃至整个欧洲都首屈一指。
与她财产一样有名的,是她的相貌——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腮边一部貉臊胡须,胸前一巴掌宽护心毛,有万夫不当之勇,端的是一条好汉。
据说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离开莫斯科,来巴黎长住,那是得到了她丈夫的鼎力支持。
莱昂纳尔竟然能与她鏖战两周之久,简直比他的文学才华更为难得——须知这欧陆大地,文豪易得,拉斯普金难寻。
如今的莱昂纳尔,放眼整个索邦,没有一个教授、一个学生敢再轻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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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一切以后,莱昂纳尔也很无奈,他总不能对人说:“复活节假期我先去了泽西岛瞻仰雨果先生故居,然后遭遇了一起轰动整个巴黎的三人情杀案,最后屁滚尿流地搬家……”
哪怕说了,大家肯定又是一副“你不用解释我理解”的表情。
而且他也不知道这位阿列克谢耶芙娜夫人到底是什么想法。
是因为欣赏《老卫兵》,还是因为欣赏他顶撞泰利教授、为陈季同仗义执言的性格?
但人家为自己花了30万法郎,虽然一分钱还没有落进他口袋里,但是释放的善意巨大到像一股飓风了。
莱昂纳尔很头疼自己以后要怎么“报答”对方,难不成真的要钱债肉偿?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天,到了星期二,莱昂纳尔终于可以从索邦那令他窒息的暧昧气氛当中抽身出来,去参加一个历史上有名的文学沙龙来喘口气——
「沙尔庞捷的星期二」
第91章 沙尔庞捷的星期二
莱昂纳尔乘坐马车来到「沙尔庞捷的书架」时,巴黎的暮色正温柔地包裹着这栋略显古朴的、前奥斯曼时代的五层大楼。
虽然之前就接到了邀请,但这是他第一次来。
沙龙通常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开始时间,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加入,也随时可以离开。
「沙尔庞捷的星期二」也是如此。
它往往是从下午时分,某个百无聊赖的作家在这里与沙尔庞捷先生(或者其他人)闲聊为开端,随着咖啡与雪茄、零食与点心的消耗,不断有人走进这里的三楼……
莱昂纳尔对门卫说了一声:“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沙尔庞捷先生让我来参加聚会。”
门卫立刻就侧过身子,让开了一条通道:“索雷尔先生,沙尔庞捷先生嘱咐过,您可以直接上三楼去。”
当莱昂纳尔推开三楼会客厅那沉重的橡木大门时,里面的氛围一下就吸引了他。
煤气灯的光芒透过磨砂玻璃灯罩,在深色的榉木书架、厚重的丝绒窗帘,以及围坐的男人们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混合着上等雪茄的醇厚、陈年白兰地的芬芳、旧纸张的陈味,以及不知名的香料燃烧时的清香。
正在讨论的众人听到门开的声音,都向他这里望来。
身穿蓝色礼服、身材瘦削的乔治·沙尔庞捷难掩激动地迎了上来,嘴里还念叨着:“啊哈,看是谁来了?原来是我们的英雄,莱昂纳尔!”
接着他与莱昂纳尔轻轻拥抱了一下,拍着他的后背说:“好样的,莱昂!辛苦了!”
紧接着会客厅里的其他人都鼓起掌了,有他熟悉的左拉、福楼拜、屠格涅夫……也有几个并不认识的人。
莱昂纳尔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剧本、这个台词、这个场景,昨天他才刚体验过一次,但已经有PTSD了。
难道那位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还赞助了「沙尔庞捷的书架」,这次他又花了多少钱?
莱昂纳尔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自己头上!
想到大学里那些他与那位男爵夫人香艳的传闻,如果这些大文豪也用这里来打趣他,那他真会从三楼跳下去。
莱昂纳尔着急地就想解释,并且在人群中使劲搜索唯一的“证人”——居伊·德·莫泊桑的身影。
但是很可惜,今天他并没有在这里。
也许是去了马拉美那边,也许干脆是在那家妓院——虽然他曾经在泽西岛上,对莱昂纳尔说过自己“绝对……尽量不去嫖”。
好在乔治·沙尔庞捷接下来的话让他松了口气:“莱昂,你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实在太让我们惊喜了!
你拯救了《现代生活》,你是真正的英雄!这么短时间就写出这样一篇杰作,想必耗费了不少精神吧?”
一个矮胖、秃顶的男人也走了过来,与莱昂纳尔握了一下手:“我是埃米尔·贝热拉,我们通过信。沙尔庞捷先生让我插图用彩印的时候,我以为他疯了。
现在证明,是我的眼光太短浅了——这一期《现代生活》因为你的,和沙尔庞捷先生的英明决策,已经需要加印了!”
莱昂纳尔这时才发现,会客厅里人人手上都拿着一份《现代生活》。
福楼拜拿起报纸扬了一下,招呼道:“快过来吧,我们的索雷尔先生!你这周要再不来,我们可要去你的公寓开沙龙了!”
莱昂纳尔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露出愉快、轻松的笑容:“福楼拜先生,那我可要有钱换一个大公寓才行!”
屠格涅夫坐在沙发里打趣他:“有了《老卫兵》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大公寓会有的,马车也会有的。”
莱昂纳尔入座以后,福楼拜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莱昂,这篇的第一句——‘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获得了什么魔力,才能构思出这样的句子?”
果然,任何对文学敏感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被这个开头吸引。
莱昂纳尔的回答自然胸有成竹:“我只是试图捕捉一种感觉——当巨大的情感冲击降临,时间仿佛被压缩、拉伸、扭曲的感觉。
我把‘L’在那一刻,他的过去,也就是那个遥远的下午;当下,即是读信的瞬间;和未来,面对床上女人时回想此刻——用时态的变化强行捆绑在一起。
只有法语,唯有在法语,这种纠缠得以清晰地呈现!先生们,不是我获得了什么魔力,而是法语本身就具有这种魔力!”
现场所有人——包括俄国人屠格涅夫——都是法语写作的翘楚,都认为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这句话无疑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
于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看向莱昂纳尔的目光也愈发欣赏。
“魔力,是的!”《现代生活》的主编埃米尔·贝热拉激动地接口。
他额头在灯光下亮得刺眼:“它让‘读信’这个当下行为,瞬间拥有了预言未来的沉重和回溯过去的必然。
它让读者在开篇就被抛入一种时间漩涡,预感到这将是一个关于宿命与记忆的悲剧。这在我们的文学中,是崭新的尝试!”
乔治·沙尔庞捷优雅地晃动着杯中的白兰地,小胡子微微上翘:“埃米尔,大胆创新是《现代生活》的基石。而莱昂纳尔……”
他看向这个年轻人:“您不仅提供了创新,还提供了……话题——整个巴黎的女人都在谈论你笔下的女人。
我的妻子,还有她的那些太太朋友们,都在为这个女人流眼泪,谈论她的痴情、谈论她的决绝、谈论她的付出……顺带咒骂我们男人。
哈,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刚刚也在谈论她。伊万,你刚刚说这个女人什么来着?你说她富有智慧?真有意思……”
莱昂纳尔一时有些无语,他原以为这些老家们会对他在这篇中使用的早期意识流手法感兴趣,没想到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个女人。
屠格涅夫他放下烟斗,灰蓝色的眼睛透出深思:“乔治,当然是智慧——这个女人的智慧,也是莱昂纳尔的智慧——
开头那句‘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怀疑的锁,迫使你相信她接下来诉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滴泪、每一次无望的守望都是真的。
这是绝望的智慧,是悲剧的基石。”
“恕我直言,你误解了莱昂纳尔!”一个浑厚,却略带冷峭的声音响了起来。
第92章 屠格涅夫的邀请
说话的人是爱弥儿·左拉,自然主义的旗手,他既是屠格涅夫的老朋友,同时又总对他过于富有感情的笔调颇有微词。
“让女人以孩子的死开头,是莱昂纳尔的智慧,不是那个女人的智慧。她就是病人!她的一切表现都是遗传的缺陷,与生理的病态!”
左拉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甚至都有没有看作者莱昂纳尔一眼。
莱昂纳尔倒没有觉得奇怪——作品问世以后,其解读权就不独属于作者,是一个常识;而这个常识推演到极致,就是所谓的“作者已死”。
后世中国的高考语文的相关讨论,经常因为缺乏这样的常识陷入各说各话的死胡同。
比如那条“眼睛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光”的鱼,根据作者自己解释,是截稿日的时间压力下,随手写的结尾,没有什么深意。
但是在出题者(当然也是解读者)看来,这条鱼和它诡异的目光是有象征含义的。
所以莱昂纳尔此刻没有出声打断二人的讨论,而是陷在沙发里,点上一支烟,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
左拉站在客厅中央,不仅是对屠格涅夫,也是对所有人说:“请允许我更‘科学’地看待这个人物。她,以及她所代表的,是遗传疾病与生理本能的产物!
她的母亲,你们注意到了吗,她那个寡居的、多疑的母亲,对她并不关心,从来不亲吻她,这种冷漠,本来就是一种情感上的病态。
她所有的极端行为——偷窥、收集烟头、献身、独自抚养孩子——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也是情感上的病态。
病态的母亲,病态的女人,这不是遗传是什么?她极度扭曲的行为,是因为她病了!病得厉害!
‘L’对她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她灰暗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幻想出来的‘意义’符号。”
左拉的分析像一阵冷风刮过沙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是最典型的「自然主义」观点。
包括福楼拜在内,这里大部分的作家都在相当程度上赞同「自然主义」,并据此进行创作实践。
尤其是几位年轻作家,如保尔·阿莱克西和昂利·塞阿尔,更是「自然主义」的狂热拥趸。
所以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认为“陌生女人”的悲剧是一种必然的结果,是由她身为女人这种“非理性生物”,与她从母亲那里得来的“遗传疾病”决定。
无论这个“L”是否出现,她都无法逃避这个命运,她总会在她灰暗生命的某一个阶段,找到一个像“L”一样的象征符号,然后完成她飞蛾扑火的命运。
莱昂纳尔虽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但是此刻也无意出言反驳,他更想听听屠格涅夫的看法。
这个俄罗斯人果然没有被轻易说服。
他把烟斗翻过来,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然后也站了起来:“必然结果?爱弥儿,恕我直言,你对她病态遗传的分析,我完全赞同。
但是,‘必然’两个字,就能抹杀她灵魂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吗?”
他环视众人,目光炯炯:“她确实被困苦的环境和病态的遗传禁锢了。但在这禁锢中,她却发展出一种惊人的、近乎宗教般的纯粹性。
她的爱是病态的、扭曲的,这没错。但这份爱里,难道没有一丝属于‘人’的尊严的闪光?
爱弥儿,您强调本能,但‘本能’会驱使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求‘L’每年买一束白玫瑰吗?
这不是为了索取,不是为了唤起愧疚,甚至不是为了被记住——她深知‘L’记不住!
这更像是……是她为自己构筑的、仅存于想象中的永恒仪式,是她对抗彻底虚无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意志体现!
生理上的病态塑造了她,但在她灵魂的最深处,还保留着一丝疾病与环境都无法完全碾碎的、属于个体精神的韧性。
恕我直言,这才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价值!不要把它局限在女人身上!”
屠格涅夫的话同样掷地有声,沙龙陷入短暂的寂静。左拉若有所思地抽着烟,福楼拜眼中则流露出赞许。
莱昂纳尔也对这个他不太熟悉的俄国作家刮目相看,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莱昂纳尔轻咳了一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并没有从作品说起,而是聊起了那桩惨案:“前一段时间发生在歌剧院附近的那桩骇人听闻的惨案——三尸情杀案——你们看过了吗?”
莱昂纳尔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桩案子太有名了,至今在报纸上还偶有它的后续跟踪,在座的又不是活在真空里,自然知道。
埃米尔·贝热拉甚至开了个玩笑:“莱昂纳尔,你应该是最有感触的了……”不过他没有说下去,严守了身为一个编辑的职业道德。
莱昂纳尔倒不在乎这里的人知道,所以声音依旧平静:“作为作者,我倒觉得这个案子和我的,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对照,二者恰好构成了巴黎情感悲剧的一体两面!
一面,是写信的‘陌生的女人’——沉默地燃烧,孤独地毁灭,用一封遗书作为最后的武器,在精神层面完成了对薄情者的‘复仇’。
另一面,则是扣动扳机的‘老实的男人’——愤怒地爆发,一起毁灭,用三颗子弹作为最后的告别,在肉体层面完成了对背叛者和勾引者的复仇。
身为的作者,我无意引导各位对它的解读与评价,但这何尝有谁更高贵、更理性,又有谁更低贱、更本能呢?”
沙龙里一时无人说话,只余雪茄烟雾无声缭绕。安坦街的血腥气息仿佛弥漫到了这间充满书香的房间,与《来信》中那无声的绝望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共鸣。
仍然是屠格涅夫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莱昂纳尔,这个案子我看过,它或许提供了一种超越本身的思考。
三尸情杀的悲剧,源于欲望的失控、暴力的宣泄和彻底的绝望,但它不是兽性的本能,只是痛苦的外现。
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人,尽管她的爱是病态的,但她选择了一种……非暴力的、将痛苦内化的方式。
她的‘复仇’是精神性的,是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最后确认。虽然微弱,虽然扭曲,但区别于纯粹的生理病态,也不是遗传缺陷的外显……”
莱昂纳尔迎着屠格涅夫的目光,感到一种慰藉,两人一唱一和,终于让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讨论,跳出了简单的对女人的生理批判。
沙尔庞捷适时地举起酒杯,打破了因思想深度而略显沉重的气氛:“先生们!精彩绝伦的讨论!为「沙尔庞捷的星期二」能汇聚如此闪耀的思想星火——干杯!”
福楼拜露出微笑,左拉也放下了纠结,各自举起了手边的酒杯。
水晶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荡漾。
雪茄的烟雾再次袅袅升起,但氛围已与开场时不同,充满了被思想点燃后的余温与兴奋。
莱昂纳尔安静地退到窗边的阴影里,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着眼前这群塑造法兰西文学面貌的巨匠们。
他能感受到那些投来的目光——欣赏的、探究的、挑战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这时候,屠格涅夫走到他的身边,举起杯子,单独与他碰了一下:“感谢你,莱昂纳尔!你不仅是个好作家,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
莱昂纳尔微笑着:“其实左拉先生才是真正的悲天悯人,只不过‘自然主义’……”
他没有说下去,屠格涅夫也没有追问,而是对他发起了一个邀请:“有一个化妆舞会,可能会很有意思,你要参加吗?”
莱昂纳尔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是谁举办的?”
屠格涅夫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我的俄罗斯同胞,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
(1000票,4更结束)
番外:左拉家的男仆,野心勃勃
(昨晚和书迷打赌,看有没有人记得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在前面的哪个章节出现过,没想到很快就有书迷猜出来了。
所以按照约定,我把这本书最早的“第一章”发出来,让大家看看我有多菜。顺便求一下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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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879年夏季一个普通的清晨,整个巴黎地区都弥漫着小雨过后的清新味道,位于郊外的梅塘尤甚。这里草木繁盛、河网密布,空气如少女的初吻般纯洁,一向是城里人消暑的好去处。
在梅塘西北角,塞纳河畔绿树掩映中,矗立着一座形制怪异的乡间别墅———栋屋顶和门窗皆为蓝色的两层小楼,旁边还紧挨着另一栋四层楼高、用红砖修饰边缘的四方形楼房,就像一个巨人提携着一个侏儒。
天刚亮,22岁的莱昂纳尔·弗朗索瓦·杜布瓦,正半跪在别墅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用石墨仔细打磨每一块石头,务必使其整洁如新。
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女主人——亚历山德琳·左拉——允许他在左拉先生起床前和睡着后,在书房里看一会儿那些封面精美、价格昂贵的著作。
当然前提是要把手洗干净,如果在书上留下肮脏的指印,即使仁慈如左拉先生,恐怕也要大发雷霆。
但今天莱昂纳尔出色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以后,却没有等来让他进入书房的指令。由于车夫阿尔弗雷德发起了高烧,所以只能由莱昂纳尔赶着马车,陪同家里的厨娘塞西尔·布歇一起去镇上采购食物。
这是每个周末左拉家最重要的事务。
因为快到中午的时候,左拉先生的好朋友们,一群博学、活泼、热爱美食的年轻人——居伊·莫泊桑、保尔·阿莱克西、莱昂·艾尼克、昂利·塞阿尔,以及于斯曼——将来到这所别墅。
整个周末,他们都会这里讨论政治、艺术、社会,有时又会打猎、划船,甚至直接跳入塞纳河畅游一番,欢闹直到深夜。
他们每个人都能吃下平常人两倍的分量——左拉先生则能吃下三倍。如果哪一位先生在聚会中感到饥肠辘辘,那么将会是左拉夫人莫大的耻辱。
情况特殊,莱昂纳尔自然遵命是从。他先去马厩把老马“皮埃尔”刷个干净,又喂它吃了几口燕麦,接着就将它套在只容两人的小马车上,自己翻身坐到车夫的位置上,虚挥一下鞭子,“皮埃尔”头也不抬,慢悠悠地就走到了别墅的正门口。
厨娘塞西尔·布歇已经在这里等着莱昂纳尔了。她是一个往横向扩张的中年女人,腰围要超过身高半尺,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和蔼可亲;但回到厨房就成了十足的恶魔,多次把帮手的女仆骂哭。
塞西尔来自里昂,更早之前在为夏尔-亨利·德·蒙莫朗西侯爵服务。今年年初,麦克马洪总统下台、王党失势,蒙莫朗西侯爵随即破产。
曾经在侯爵府上品尝过她手艺的左拉先生第一时间就把她聘请了过来,并且付给她相当于管家的工资,一年大概800法郎。
除了亚历山德琳,塞西尔就是这所别墅地位最高的女人。
看到莱昂纳尔驾车到了面前,塞西尔笑容像雏菊一样绽放开来:“这不是杜布瓦少爷吗?今天委屈你啦。看不了书,却要送我去市场。”
莱昂纳尔也报以灿烂的笑容:“能为烤出全巴黎都为之流口水的奶蛋酥的塞西尔服务,这是我的荣幸。”
塞西尔闻言,笑得像盛开的大波斯菊:“这又是在老爷的哪本小说里学来的恭维话?我的天,如果你换上一身好衣裳,加上这张甜嘴,比那些公子哥儿可更招姑娘们喜欢。”
一边说着,一边吃力地爬上小马车,坐在莱昂纳尔身后。莱昂纳尔可以明显感觉到马车的轮轴向下一沉,似乎要不堪重负。
不过他依然面带笑容,只是提醒塞西尔坐好,然后一扬马鞭,“皮埃尔”就拉动着小马车缓缓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
作为巴黎有名的度假胜地,梅塘的道路修得不错。路面虽然没有铺设沥青,但都用重锤夯实过,上面还撒了一层缓震的细碎石子,即使刚下过一场雨,也没有出现恼人的泥泞与水坑,马车跑在路上又轻又稳,像顺流而下的小船。
路程不短,两人不免闲聊起来。不一会儿,塞西尔就把话题转移到莱昂纳尔的“怪癖”上:“听说你为了进入老爷的书房看书,主动提出少拿三分之一的工钱,是真的吗?”
莱昂纳尔并没有否认,但也没有直接承认:“老爷的藏书应有尽有,那里的知识可不止值100法郎。真要算起来,占便宜的可是我。”
塞西尔摇摇头,她无法理解莱昂纳尔的选择。在她的认知里,作为一个布列塔尼省女佣的儿子,莱昂纳尔要么做好仆人的本职,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去贵族或者富商的府邸服务;要么攒下点钱,去学一门手艺,然后尝试去做点属于自己的小生意。
但是他竟然把100法郎花在看那些只对老爷们有用的厚厚书籍上,不知是在做着什么年轻人才会有的幻梦。
她不知道的是,莱昂纳尔自有打算。
他这个身体里的灵魂,其实来自于公元2025年,一个燕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一天夜里,他在研读《欧洲文学史》的时候,不知不觉趴在书本上睡着了,醒来就发现自己来到了1879年初的法国,成为了莱昂纳尔·弗朗索瓦·杜布瓦,一个布列塔尼省女佣的儿子。
他的母亲原本是左拉家的杂务女仆,一年前死于一场淋雨后得的肺炎。临死前这个不幸的女人将儿子莱昂纳尔交托给了左拉夫人,请她务必收留这个小伙子,无论干什么都行,就是别让他回到布列塔尼,或者流落巴黎街头。
在历经了震惊、恐惧、茫然、困惑以后,他终于能坦然接受这荒谬的命运,以莱昂纳尔的身份开始在左拉家里做起了男仆。
当然他不会甘于做一辈子男仆。结合时代背景和自己的能力以后,莱昂纳尔决定像他的雇主左拉先生一样,凭借文学实现阶级的跃升。
作为燕大中文系的研究生,他的第二外语本就是法语,底子还不错,阅读法文作品问题不大,但距离能用法语创作,即使加上莱昂纳尔原身的语言能力,也力有不逮。毕竟原身也只读到小学毕业,而且成绩相当糟糕。
所以他向左拉夫人提出了用一部分工资换取去左拉书房看书的请求,并得到了许可。左拉夫人是跟着丈夫从穷困潦倒的日子里熬过来的女人,哪怕丈夫已经可以年入2万法郎,但她依然想要省下100法郎的开销。
莱昂纳尔就这样如饥似渴地读了近一年,并且利用一切机会训练自己的文笔,直到确定自己具备了像样的法语写作能力。
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世界文学史上最富盛名的夜晚,就在这个夏天。
在六天时间里,左拉和他的五位青年密友以普法战争为题材,分别讲述了一个故事,并在后来写成了短篇小说。
这六个夜晚,后来被命名为“梅塘之夜”;这六篇小说,则结集为同名的小说集,由当时法国最大的出版社发行。
莫泊桑的成名作《羊脂球》,就是其中最优秀的一篇。
而莱昂纳尔,想要让“梅塘之夜”从六天变为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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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开头我给编辑看,评价是“太拖了”。另外也受了当时“杂役流”的影响,把主角也设置为杂役。
现在来看,这个开头最大的问题是甩设定甩得太多,交代多、叙事少,太啰嗦。
最后只有一小部分文字用到了新书“左拉家的星期六”里去。
我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就成为今天你们看到的这本书。书友可以加群:650939535
第93章 找到莱昂纳尔,就找到了「老实的巴黎人」
吉戈局长最近有点烦。
发生在安坦街的「三尸情杀案」虽然案情简单,但是影响极坏,尤其是发生在中产聚集的歌剧院区高尚公寓,无孔不入的记者让整个警局都不胜其扰。
吉贝尔主教和一直呆在巴黎没有回去的蒙泰利枢机在报纸上反复渲染,认为这个惨案就是法国内政部,尤其是巴黎警察局放纵《颓废的都市》、《喧哗报》泛滥的结果。
什么“淫邪催生现实惨剧”、“《喧哗报》是罪恶的温床”、“警察局渎职放纵”……帽子一顶比一顶大,扣得吉戈脑门生疼。
就连德国、意大利和奥地利的报纸都报道了此事,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压力。
压垮他度假心情的,是内政部长欧内斯特·康斯坦的一封电报,让他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
巴黎警察局不归巴黎市政厅管辖,而是直属内政部,所以吉戈局长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休假,从维也纳乘坐火车赶回巴黎应付警局的形象危机。
至于「破案」?那得得假期结束,警察局里的人手够了以后再说。
但直到假期后的第一个周末临近,负责此类案件的「风化科」警员才三三俩俩到齐。
吉戈局长自然发了一通火——虽然他最开始的计划也是在维也纳呆到差不多的时间。
“看看!看看外面那些报纸!看看总主教府和罗马来的大人物!都是因为你们的懈怠!我的脸,警察局的脸,都被丢到国外去了!”
吉戈局长朝着面前身材魁梧得像头熊、眼神宿醉未醒般迷离的勒菲弗尔警长吼着。
后者垂着手,肚子腆得几乎要办公桌边沿,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您知道的,假期嘛……人手是有点紧张。我们有很多文书工作……安坦街的那案子……”
吉戈气得脸皮发红:“文书工作?!勒菲弗尔!你的脑子还塞在哪个妓女的肚脐眼里吗?现在不是安坦街那破案子!是《喧哗报》!是《颓废的都市》!是那个‘老实的巴黎人’!
舆论!国际舆论!懂吗?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行动!强有力的行动!向全巴黎、全欧洲展示我们打击罪恶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化作一道道严厉的命令:
“听着!我命令你,立刻!马上!带着你的人,去查封《喧哗报》报社!”
“没收所有《颓废的都市》和那该死的‘补充册子’!”
“逮捕加布里埃尔·马瑞尔!撬开他的嘴,给我把那个‘老实的巴黎人’揪出来!”
“这是挽回我们警察局声誉的关键一战!搞砸了,你就准备去塞纳河下游管渔船吧!”
最后这句话,才让勒菲弗尔警长肚皮上的肉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去管渔船?那可不行!塞纳河下游和粪坑有什么区别,只有一群捞垃圾的穷鬼,榨不出什么油水来。
无论是关停《喧哗报》、查缴《颓废的都市》,或者是逮捕加里布埃尔,他都十万个不情愿。
因为《喧哗报》每发行一天,他就能拿到5法郎,他的弟兄们每人能拿到3法郎;只要私书贩子的摊上有《颓废的都市》,那就是他永不枯竭的零钱袋。
这和从那些妓女、老鸨手上榨钱相比,简直干净又卫生。
至于加里布埃尔……他不相信这条泥鳅现在还在巴黎等死。
但命令就是命令,勒菲弗尔只能挺直他那庞大的身躯,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是!阁下!保证完成任务!我与罪恶不共戴天!”
走出局长办公室,勒菲弗尔警长脸上的“坚毅”瞬间垮塌,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
他慢吞吞地踱回办公室,时间已近下午三点,这里只有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警员。
勒菲弗尔吼了一嗓子:“都醒醒!起来干活了!”
杜邦眼皮都没抬:“头儿,着什么急啊?这才几点?妓院都还没有开张呢……”
马蒂厄被惊醒,茫然地擦着口水:“啊?头儿?要去嫖……出警?我……我还没吃午饭呢。”
其余人也懒懒散散,全没当一回事。
勒菲弗尔没好气地把局长的命令复述了一遍,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杜邦的指甲锉掉在了地上:“查封《喧哗报》?抓加布?上帝啊!他复活节前才请我们在‘银塔’吃了血鸭!我的天,那鸭子……”
勒菲弗尔烦躁地挥手:“这种事以后不准再提!抱怨有什么用?局长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马蒂厄为难了:“出发?现在?头儿,这都快三点了。到圣徒街路上就得半个多小时,再查封、抓人、清点……这不得干到天黑?我老婆今天生日,说好了早点回去……”
杜邦赶紧附和:“对对对!我……我约了牙医!疼了好几天了!”
勒菲弗尔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使出了杀手锏:“谁不去,下个月就别想出‘外勤’了!”
「风化科」每次出“外勤”,普通警员至少能到手30法郎,是重要的收入来源,所以金钱的威胁暂时压倒了个人困难。
半小时后,一支由勒菲弗尔警长亲自带队的风化特勤队,终于磨磨蹭蹭地离开了警局。
但一个小时后,勒菲弗尔又腆着肚子,在办公室里把刚要下班的吉戈局长给截停了。
吉戈局长很诧异:“任务你都完成了?”
勒菲弗尔慢吞吞地说:“没收《颓废的都市》和那本‘补充册子’还需要慢慢来,放心,我们会让这本书消失在市面上的。
但是《喧哗报》已经查封了,不过那里基本是一座空楼——只剩下一个叫做‘皮埃尔’的人,应该是加里布埃尔的男仆。还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排字工。
根据‘皮埃尔’所言,加里布埃尔·马瑞尔10天前就消失了,他也不知道在哪里。”
吉戈局长暗自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难看:“那「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呢?那个皮埃尔知道加里布埃尔很多事……”
勒菲弗尔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吉戈局长的桌上:“他说他只负责给加里布埃尔打杂,出版的事一概不知。
但是加里布埃尔走之前给他留下了这封信,让他转交给您,说您一定对此很感兴趣。”
吉戈局长拿起信封检查了一下,发现封口完好,就挥了挥手让勒菲弗尔离开了。
等关好办公室的大门,他才拆开信封,抽出信纸。
只见纸上只有一句话:
【找到莱昂纳尔·索雷尔,就找到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
第94章 明天是舞会
拉菲特街64号,莱昂纳尔的新公寓里,煤气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莱昂纳尔此刻正在书桌前愁眉苦脸,不是写不出来新作品,而是因为明天就要参加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化装舞会了。
他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一封烫金的邀请函,连邀请的称呼都没有,直接就是诚邀手持信函者参加男爵夫人的化装舞会,主题则是:「真相之夜」。
如果是其他人举行的,那他也许会拒绝;但是邀请他的人如果是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那就不一样了。
屠格涅夫也很坦白,他自己年岁已高,并没有兴趣参加这样年轻人的社交活动;
但是男爵夫人许诺,如果他能参加,并且带来几个巴黎的青年才俊,那么她会为流亡巴黎的俄国进步人士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
何况还有那位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她可是因为自己给索邦捐了30万法郎!
除了帮屠格涅夫一个忙,莱昂纳尔也有些好奇这位男爵夫人是怎样的妖……慷慨女士,化装舞会显然是个能进退自如的场合。
不过参加化装舞会的费用却不菲——因为要想在不被嘲笑着装老土、没有新意,得花上不少钱置装。
这笔钱几乎是一次性的,没有人会把化妆舞会上的衣物日常穿戴,而它们也不能出现在下一次化装舞会上。
莱昂纳尔手头现在并不缺钱,只是觉得有点心疼。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在《现代生活》的稿费刚刚结算——沙尔庞捷先生慷慨地按最高标准支付,甚至额外加了奖金,整整2000法郎。
《我的叔叔于勒》也已经写好发给了《小巴黎人报》,应该这两天就能刊登出来,稿费应该不会少于300法郎。
加里布埃尔那1500法郎的汇票也在前两天被足额兑换出来了,加上之前的一些结余,他手头的现金近期将会达到5000法郎左右。
嗯,恰好是格林海特先生一年的薪水……
呸呸呸……莱昂纳尔连忙把这个不幸的邻居赶出脑海。
“化妆……主题是‘真相之夜’……”莱昂纳尔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就戴个面具?那无异于自取其辱,更会辜负屠格涅夫的引荐,甚至可能激怒那位热情且富有的男爵夫人。
“真相……身份……”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一个大胆而讨巧的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型。
它不需要昂贵的丝绸或天鹅绒,不需要繁复的刺绣或镶嵌宝石的面具,它只需要一点……文学的狡黠。
莱昂纳尔走到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柜,把早已经很久不穿的那套旧衣服翻了出来。
看着到处都是脱毛、开线、肘部还磨得光光的外套,还有皱得不成样子的裤子,莱昂纳尔心中涌起一阵感慨。
这套衣服已经被仔细地清洗过,没有了“十一区的臭味”,但仍然上不了台面。
不过这在化装舞会上,却不是什么大问题——19世纪欧洲的化妆舞会上什么都有人扮,从木乃伊到一棵树,甚至西伯利亚的北极熊。
他这一身,不就是自己的“真相”吗?一个从阿尔卑斯乡下来的穷小子。
————
同样的夜色下,巴黎警察总局刑事侦查科的一间办公室里亮着全局唯一一盏灯光,克洛德探长正对着穿衣镜整理绶带。
镜中的男人四十岁上下,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穿着一套十八世纪的法国将军军服。
克洛德探长还把胡子剃掉了,只留下了浓浓的鬓须——他准备扮演拿破仑皇帝手下的名将,让-马克西姆利安·拉马克。
这是他选择的“真相”——一个果断、勇敢、公正的军人。
这身衣服是租来的,每天5法郎,押金20法郎,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味和旧木箱子的味道。
他的桌子上摊开着一张简略的庄园地形图,以及一份烫金的邀请函——巴黎稍微上得了台面的人,大概一大半人都收到了它。
只是会选择前去的人大概寥寥无几,他毫不费力就拿到了一张。
克洛德探长想到了今天在第二区的咖啡馆里,“耗子诺阿”对他说的话:
“就是他!我尊敬的阁下!就是他在几周前买走了关于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所有资料!”
“就是这张俏脸,虽然粘了个可笑的假胡子,但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耗子’最重要的就是观察力!”
“哈,他叫什么?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不兴问人家的名字——就算问了,他会说实话么?”
……
克洛德深吸一口气,又仔细把那个骗子的画像看几遍——阿尔卑斯警局的、马赛警局的、里昂警局的……
他要确保记住每一个细节,这样才能在面具之下,发现此人的踪迹。
“享受你最后的华尔兹吧。”克洛德探长换回了自己常服,戴上帽子,离开了警局,转身融入了巴黎渐浓的夜色中。
————
同一片夜色下,「风化科」警长勒菲弗尔的家里,他正对着一个几乎被撑裂的、金光闪闪的威尼斯面具发愁。
面具上镶嵌着廉价的彩色玻璃“宝石”和染成俗艳紫色的鸵鸟羽毛,与他那张臃肿、布满红血丝的脸庞极不相称。
“该死!这玩意儿怎么戴上去?”他喘着粗气,粗壮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面具的系带。
他最终放弃了,将面具歪歪斜斜地顶在油光发亮的秃顶上,看起来活像一只试图开屏却失败了的肥胖孔雀。
他身上那套租来的“贵族”礼服更是灾难——深紫色天鹅绒面料紧绷在他庞大的身躯上,金线刺绣在肚腩处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崩裂。
雪白的蕾丝领巾被他扯得松松垮垮,活像条围嘴。
他并不在乎会把这身衣服弄坏,反正这是他从「凯撒的夏宫」的老鸨那里要来的,原本是提供给客人,好让他们扮演成两百年前的贵族。
而贵族,则是勒菲弗尔选择的真相——他和吉戈局长差的,只不过是没有娶一个贵族家庭的女儿当老婆而已。
要不然那天发号施令的就是他!
“吉戈这个蠢货!”他嘟囔着:“到底是从没有离开过办公室的老爷,原样不动地把打开的信封粘回去,巴黎街头的混混和骗子,谁不会这一招?
大庭广众之下的逮捕……这次的功劳全是我的!你一个生丁都别想分走!”
接着他又看桌上一张潦草却特点突出的画像:“莱昂纳尔·索雷尔……‘老实人’……嘿嘿,落到老子手里,看你还老不老实!”
第95章 真相之夜
蒙马特高地,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庄园城堡在夜幕下灯火通明。
巨大的玻璃窗将内部的辉煌毫无保留地泼洒出来,照亮了精心修剪的草坪和环绕的葡萄藤架。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浓烈的香水味、雪茄的烟雾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喧嚣的欢乐。
马车络绎不绝,卸下一个个奇装异服的宾客:化身埃及艳后的女人、身披铠甲的“骑士”、顶着巨大鸟喙的“瘟疫医生”、没有脑袋的国王与王后……
巴黎化装舞会的规矩,你必须从出家门起就穿着这身衣服——可见路人们受了多少惊吓。
虽然参加这位男爵夫人的舞会,很可能被整个巴黎的贵妇圈唾弃——但有些人本来就进不了这样的圈子。
没落的小贵族、野心勃勃的新贵、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带着浓重口音的俄国流亡者,以及一些试图攀附或纯粹看热闹的巴黎官员,像趋光的飞虫,涌入这座用卢布堆砌的“真相”殿堂。
莱昂纳尔·索雷尔踏入这片光怪陆离时,一开始几乎没引起任何特别的注意。
他穿着那套代表自己“真相”的行头——肘部磨得油光发亮、线头隐约可见的旧外套,皱巴巴、颜色晦暗的长裤,一双鞋跟磨损严重的旧皮鞋。
没有面具,没有华丽的伪装,只有一张洗得干净却难掩疲惫的年轻脸庞,以及刻意弄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在满场珠光宝气、奇装异服中,他这身过于真实的“贫穷”装扮,反而成了一种另类的、格格不入的“奇装异服”。
不过很快有几个路过的宾客瞥了他一眼,窃窃私语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看!‘贫穷的莱昂纳尔’!”
“天哪,太有创意!扮演那个拒绝所有贵妇沙龙的怪人!”
“可惜身上没有臭味,扮演得还不够极致!”
“哈!你看他这样子,个子比麋鹿还高,肩膀比水牛还宽,哪里有贫穷作家的样子?”
……
莱昂纳尔虽然心里纳闷,为什么这几个人不仅知道他叫什么,还加上了“贫穷的”这个定语。
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微微颔首回应着一些模糊的致意,然后迅速地想找一个地方,先把自己藏起来。
屠格涅夫先生早就不见人影了。
领他进来以后,这位关心祖国的老作家就跑去和那些流亡巴黎的老乡们寒暄,只留下一句:“玩的开心!”
女士们的装扮各色各样,但脸上大多只戴着遮住眼睛的眼罩——不过在巴黎乃至整个欧洲的社交规矩中,她们都算完成了身份的隐蔽。
男士们如果看上哪位引发自己“兴趣”的女士,可以毫不顾忌她想不想跳舞,或者有没有其他男伴,大可以将她搂住亲昵。
即便女士的身边有她的丈夫陪伴,都不能对此有什么异议。
不管化装舞会上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被带到舞会之外——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无趣的老古板,下一次谁也不会邀请他了。
因此还有不少妓女混迹了进来,她们往往穿着古希腊长袍,装扮成「芙里尼」的样子,侧面的镂空特别大,露出饱满、雪白的半圆,随时在她们眼中有钱的男士旁边晃悠。
会场中央的大舞池里更是盛装如云,男男女女都放开了矜持,搂得格外紧密,跳着交谊舞。
莱昂纳尔并不适应这种环境,他拿起一杯侍者托盘上的香槟,悄然隐入一根装饰着仿古罗马浮雕的廊柱阴影里,只用饶有兴趣的眼光,扫视着这个浮华的剧场。
就在这时,乐队奏响了一段充满戏剧张力的、模仿《马赛曲》变奏的进行曲。现场其他位置的煤气灯被调暗,而大厅中央那座夸张的旋转楼梯顶端则亮如白昼。
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隆重登场。
她化身“凯瑟琳大帝”,身披一件镶嵌着无数闪烁水钻的庞大金色礼服裙,裙摆如同流淌的黄金瀑布,需要四个强壮的女仆在下方小心翼翼地托举。
巨大的白熊皮披肩覆盖着她宽阔的肩膀;脸上则覆盖着一个闪耀的黄金面具,只露出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厚嘴唇;手中紧握着一根顶端是金色双头鹰的权杖,。
宾客们瞬间安静,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男爵夫人显然陶醉其中,她微微抬起戴着金色网状长手套的手,用纯正的法语发出声音,响彻大厅:
“我亲爱的朋友们!欢迎来到我的‘真相之夜’!愿今夜,蒙马特的星空因真实的灵魂而闪耀!”
掌声再次响起,但似乎不如她期待的那么狂热。
男爵夫人猛地将目光投向楼梯中段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更耀眼的聚光圈,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得意:
“然而,在今夜所有的真相之中,最璀璨、最不容置疑的瑰宝,并非我身上的黄金与宝石,也非这座城堡的辉煌!”
她抬起权杖,如同君主的权杖般指向聚光圈的中心。
“我最亲爱的朋友们!请允许我,怀着无比激动和自豪的心情,向你们揭示——照亮我巴黎生活的太阳,法兰西文学天空中最真实、最耀眼的新星!
他摒弃浮华,以灵魂的纯粹示人,他是文学世界真相的化身,更是无上才华的象征!
他就是——‘贫穷的莱昂纳尔’,莱昂纳尔·索雷尔!《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作者!”
站在角落的莱昂纳尔:“……!?”忍不住顺着所有的目光,看向权杖所指之处。
一位身姿挺拔、戴着眼部面具的年轻人,优雅地站在光线中央。
他微微欠身,嘴角带着些许无奈、疏离、倦怠,向所有人点头致意;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打着补丁、肘部磨得光可鉴人的旧外套,裤子满是皱褶、泥点,皮鞋则布满了划痕。
男爵夫人的声音因激动和炫耀而颤抖:“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真实的莱昂纳尔!摒弃一切虚饰,以最本真的灵魂面对世界!
他是我最珍贵的挚友,巴黎独一无二的瑰宝!”
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叹瞬间爆发,甚至远超刚才给男爵夫人本人的!
“哦!上帝!他真迷人!看那眼神!”
“天啊!能把贫穷穿得如此优雅高贵,这就是天才的风骨!”
“多么真实!多么纯粹的灵魂!难怪能写出那样动人的!”
“男爵夫人太有眼光了!她发掘了真正的珍宝!”
“这就是‘贫穷的莱昂纳尔’!名不虚传!”
……
赞美和倾慕如同潮水般涌向聚光灯下的“贫穷的莱昂纳尔”。他微微颔首,矜持中带着一丝厌倦,仿佛世俗的一切都让他疲惫。
莱昂纳尔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瞠目结舌;屠格涅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边,满脸不可思议和惊慌失措。
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并不知道……我现在就去提醒……”
莱昂纳尔伸手阻止了这位朴实的老先生,看着灯光中“贫穷的莱昂纳尔”那因为观摩无数次画像而十分熟悉的脸部线条,微笑起来:“屠格涅夫先生,你难道不觉得他比我更像‘莱昂纳尔·索雷尔’吗?”
这时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但说的却是同一句话:
“你被逮捕了,莱昂纳尔·索雷尔!”
第96章 一箭双雕
巴黎警察局总局的关押室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劣质烟草的焦油味和汗臭。
冰冷的煤气灯在头顶嘶嘶作响,将两个相邻关押室里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石墙上,扭曲而庞大。
其中一个“莱昂纳尔·索雷尔”坐在一张硬木长条椅上,依旧挺直着背脊,虽然心里有些忐忑,却并不恐惧。
他在被带出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城堡前,屠格涅夫先生已经坐上马车,用最快速度赶向巴黎市中心。
另一个审讯室里,那个冒牌的“贫穷的莱昂纳尔”,则显得萎靡许多。他脸上精心模仿的疏离和讥诮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恐、懊丧。
他嘴里不住地低声咒骂着,咒骂那个坏了他好事的紫色蠢猪,咒骂那个该死的“拉马克”,更咒骂自己运气太背——
只差一步!过了今晚,他就能带着男爵夫人许诺的、用于购买“薰衣草庄园”的100万法郎,远走高飞了!
他知道在公众面前亮相风险很大,但经过周密的计算和对人心的把握,还是决定进行这“惊险一跃”——
只有让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虚荣心得到充分的满足、完全的释放,她才能彻底放下戒心,那100万法郎才能顺利到手!
为了这100万法郎,他甚至忍痛放弃了更早之前的30万法郎,任由那些闪闪发亮的「金路易」被捐给了索邦。
他笃定即使有人认出他来,只要不是和男爵夫人的关系太密切,肯定会等着看热闹、看笑话,而不是第一时间去提醒她。
可是谁又能想到真正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竟然也到了舞会上!
他不是自视清高,从来不参加贵妇人的沙龙吗?为什么会出席这个无聊的化装舞会——还把该死的警察也吸引过来了……
关押处的大门外,身穿十八世纪将军服的克洛德探长,和穿着紫色天鹅绒面料贵族服饰的勒菲弗尔,都脸色阴沉地坐在门口的桌旁,互相都不想看对方一眼。
刚刚化装舞会上的混乱、尖叫、男爵夫人的咆哮,还有那意外的一声枪响,都让彼此头上笼罩着一片阴云。
本来无论是抓到“感情骗子”,还是“毒书作者”,都是一件露脸的事,但现在的情况就太复杂了……
这时最外面一道铁门被粗暴地推开,吉戈局长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锐利的目光先是在勒菲弗尔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恼火——
这个蠢货不仅私自行动,还在男爵夫人的舞会上开了枪,简直把警察局的脸丢到了整个欧洲!
克洛德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抓到了骗子,但却扫了男爵夫人的脸。
贵妇人们可以在社交层面上不理会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愤怒,但男爵夫人又怎么可能没有上层路线?
到时候承担压力的是谁?还不是他这个局长!
而且他们抓回的这两个人,一个无用,一个烫手!
这个骗子他早有关注,外省的案卷堆积如山,但那些案子远在巴黎之外,且受害者多是些外省中产,掀不起大风浪。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虽然也被他骗了,但是为了贵族的体面,多半是要“冷处理”。
这种骗子巴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区别只是有没有被抓到而已,巴黎人早就习以为常,也就一些艳文小报会把它当作稀奇事。
所以抓了这个骗子,对他这个局长来说,并不算什么功劳。
然后是那个真正的莱昂纳尔,就麻烦多了。
他是年轻的文坛之星、索邦的宠儿,维克多·雨果公开称赞过的后辈……据说被捕的时候和屠格涅夫在一起。
吉戈局长虽然对文学一窍不通,但是对这个名字也如雷贯耳。
他不太相信莱昂纳尔·索雷尔会是《颓废的都市》的作者,原因很简单:
一来他太年轻,里那极尽想象之能事、打破所有道德底线的情色描写,至少得是人过中年的情场浪子才可能创作出来的。
吉戈局长作为《颓废的都市》的资深读者和实践者,对此有着充分的把握。
二来按照时间线推算,《颓废的都市》出版时,莱昂纳尔已经写出了《老卫兵》——在法国,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作家,再蠢都不会干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加里布埃尔信上那句【找到莱昂纳尔,就找到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应该是说这个莱昂纳尔知道「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线索,甚至认识他。
比如「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就是索邦某个风流成性,又难以克制表达欲的教授呢?
他本来还在思考怎么利用这句话给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没想到愚蠢的勒菲弗尔竟然瞒着他直接动手抓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吉戈局长虽然不是个“行动派”,但是深谙办公室政治的他,立刻就嗅出了勒菲弗尔藏在内心的真实想法。
唯有在众目睽睽下逮捕「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他才能成为警察局的明星,进而讨得吉贝尔主教的欢心,甚至引起内政部长阁下的关注。
如果莱昂纳尔·索雷尔真的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那功劳可就真成了勒菲弗尔的了……
而且动这个索雷尔?吉戈仿佛已经看到了《费加罗报》上犀利的社论,还有索邦那群教授愤怒的联名信!
“局长!”勒菲弗尔见到吉戈,如同见了救星,指着大门里面的关押室:“就是他!我就抓到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颓废的都市》那本下流书的作者!”
吉戈局长露出一缕嘲讽的微笑:“哦?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勒菲弗尔瞬间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我的线人说的……只要让我搜他的家,一定能找到证据!”
吉戈厉声喝止了还想叫嚷的下属:“够了!勒菲弗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像一个警察吗?简直丢我们所有人的脸!现在,你,出去!”
勒菲弗尔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也只能低下头说了一声:“抱歉,阁下……”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关押室。
吉戈局长等完全听不见勒菲弗尔的脚步声了,才神色复杂地看向克洛德——此刻这位探长身穿将军服,同样可笑,但好歹并不丑陋。
他今晚的行动,当然给自己这个局长带来了一定的麻烦,不过至少不是有意针对,这样看来他比那个肥胖、狡诈的勒菲弗尔顺眼多了。
想到这里,吉戈局长走到克洛德面前,郑重地对他说:“恭喜你,克洛德,不仅抓到了一个流窜全国的诈骗犯,还抓到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
克洛德:“嗯!?”
第97章 开什么玩笑,只能判八年?(求个月票)
“你自由了,索雷尔先生!”
关押室的大门“哐”一声被打开,克洛德探长走了进来。
莱昂纳尔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指了指旁边的牢房:“他呢?”
克洛德探长暗中深吸一口气,将吉戈局长刚刚的交代回顾了一遍,露出一个笑容:“他确实就是诈骗您家人的骗子,还假扮您欺骗了男爵夫人。
而且,他无疑就是那本色情读物《颓废的都市》的作者!”
莱昂纳尔:“……?”
这不是自己刚刚在硬木板凳上想到的策略吗?难道有人预判了我的预判?
他当然不知道吉戈局长着急把这顶帽子扣在骗子头上背后那复杂的办公室政治,但也知趣地没有多问,而是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哦?那真太令人意外了……想不到他还颇有才华……”
克洛德探长见状松了口气:“是啊……否则怎么会想到假扮你呢——我们出去吧。”
在经过骗子的关押室时,莱昂纳尔特地停下脚步,问克洛德:“我能看一眼他吗?”
克洛德点了点头:“没问题。”然后就拉开了铁门上的望窗。
莱昂纳尔从望窗往里看去,刚好和骗子望向他的目光相对。
见到莱昂纳尔安然无恙,骗子猛然扑上来抓住望窗上的铁杆:“就是你……就是你……”
莱昂纳尔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被口水喷到。
他看着骗子的眼睛:“你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好演员,可是……”
没等他说完,骗子就“嘿嘿”怪笑起来:“你别得意。莱昂纳尔·索雷尔是吗?我想起来了,哈,阿尔卑斯拉拉涅的索雷尔家,是吗?他们有个在巴黎上大学的儿子……
你姐姐叫伊凡娜吧,那是个蠢到家的娘们……”
“铛”一声,望窗又被关上了,克洛德脸上满是轻蔑:“这种骗子都是这样,浑身上下只有嘴硬。”
这时骗子的声音隔着铁门依旧清晰:“八年!最多八年!老子就能从「土伦监狱」出来……你等着……”
莱昂纳尔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开什么玩笑,只能判八年?他说的是真的吗?”
克洛德摇摇头:“天知道,我也不是法官。不过这些诈骗犯大多精通《刑法典》,他这么说也许有他的道理。”
莱昂纳尔有些遗憾:“那太便宜他了……”
骗子在关押室内狂妄地哈哈大笑。
克洛德此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诈骗罪只有八年,可是创作淫秽作品、亵渎宗教可就不一定了……”
骗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也惊慌起来:“亵渎宗教?你……你们这是栽赃……”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法国现在至少在名义上还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也是教会最大的主保国,自称“教会的长女”。
亵渎教会这种罪名,有时候可以判得很重,尤其是没有强有力人士周旋的话。
克洛德轻呵一声:“按照以往的判例,这些人通常会被认为是魔鬼附身或者精神失常。他们的归宿,大概是精神病院。”
莱昂纳尔打了个寒颤——19世纪的精神病院,那才是真正的鬼见愁,不疯关进去都要变疯。
骗子在关押室内愣了一会儿,开始捶打铁门,绝望喊了起来:“我不要去精神病院!我要去监狱!让我去监狱!多久都行……”
随着关押处大铁门重重的关上,骗子的嘶吼也变得依稀不可闻。
莱昂纳尔有些担心:“如果他坚决不承认呢?”
克洛德探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放心,他会的!”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这方面他对19世纪的警察还是很有信心的。
随即他就关心起最核心的问题来:“我们家被骗的5000法郎……”
克洛德探长拍拍他的肩膀:“等法庭定谳以后,就会把赃款还给你们——前提是他有剩下的。”
说话间,莱昂纳尔已经跟着克洛德探长,来到了巴黎警察局外间的大办公室。
只见这里罕见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得像集市。
随着莱昂纳尔的到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而莱昂纳尔,也看到了那些他熟悉的身影:
须发皆白的屠格涅夫、满脸忧虑的福楼拜、愤怒却仍不失礼仪的左拉、戴着金边眼镜的泰纳教授、胡子卷曲得很漂亮的都德……
除了泰纳教授,几乎都是他在沙龙上结识的前辈,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担忧的神色。
见到莱昂纳尔完好无恙地走了出来,伊万·屠格涅夫第一个迎了上来:“你没事吧?刚刚吉戈局长说,一切都是个误会……”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和莱昂纳尔打招呼,而记者们则被拦在外围,不过正努力冲击着警员的防线。
这时候吉戈局长挤了进来——这大概是他3年局长生涯当中,压力最大的一个晚上——同莱昂纳尔握了握手:“抱歉,都是勒菲弗尔那个蠢货……
不过没事了,一切都是个误会。记者就在门外,还希望……还希望你能多多体谅。”
莱昂纳尔点点头,笑着说:“也不能怪你们——要怪只能怪那个骗子,他扮我简直太像啦!不是吗,屠格涅夫先生?”
屠格涅夫皱着眉头:“是啊……如果不是见过你,我可能也要把那个骗子当成你。”
这时候一个记者从人群底下钻了进来,从身后拽出一个木箱子,又迅速抽出三根支脚把它立稳。
“大家请看前方,保持微笑,莱昂纳尔先生站到中间来……”
吉戈局长第一时间站到了莱昂纳尔身边。
————
第二天,刊登了莱昂纳尔与几大文豪在巴黎警察局办公室合影的《小巴黎人报》卖到脱销。
这时候的报纸还不能印刷照片,所以是报社参照照片,采用蚀刻版画的方式印刷上去的,也算惟妙惟肖。
关于昨晚那场发生在蒙马特高地、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化装舞会上的“闹剧”,也得到了长篇累牍的报道。
两个“莱昂纳尔·索雷尔”撞车;行走全法的大骗子被捕;《颓废的都市》的真正作者曝光……
每一桩、每一件都能上当天报纸的头条,更何况三件事竟然能合并成一件事!
一个头版根本不够用,《小巴黎人报》用了整整两幅版面才登载完这些内容——仓促之间、连夜赶制,也只能这么多了。
就当读者看完两版的内容,意犹未尽之时,翻到报纸背面,赫然看到一行大字——
【索邦的良心、天才家、诈骗案受害者、巴黎女人的知心朋友、拥有孩童般心灵的莱昂纳尔·索雷尔最新力作,感人至深、催人泪下,让所有人重新审视家庭、金钱、亲情,不读不是法国人——
《我的叔叔于勒》】
莱昂纳尔:“……”
第98章 《本雅明·布冬奇事》(求个月票)
莱昂纳尔请了一星期的假,理由是“心灵受创”,教务长杜恩先生爽快地批准了。
这位以严厉著称的教务长,甚至关心地问了一句:“一星期够吗?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一直休息下去,假条等回来的再补也行……”
如果被那些挨过他教鞭责罚的学生听到了,恐怕会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
莱昂纳尔并非不想到索邦上课,只是围绕他发生的是非太多,不仅在学校引人侧目,而且索邦门口更是围着不少记者。
莱昂纳尔请假,不仅他自己能躲开纷纷扰扰,学校方面也能松一口气。
亨利·帕坦院长也不希望莱昂纳尔近期出现在索邦,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使者带来了口信,索邦要么退还30万法郎,要么交出莱昂纳尔。
亨利·帕坦院长的态度自然是:捐款已经存进索邦的基金会,哪怕皇帝陛下复活也不可能退;至于莱昂纳尔,他都没在学校,我怎么交?
所以刚刚结束复活节假期的莱昂纳尔,刚上了不到一星期的课,又开始放假,而且假期时长未知。
记者们找不到莱昂纳尔,就抓住了索邦的师生拷问。
比如阿尔贝·德·罗昂少爷。
他刚下马车,就主动凑到记者跟前:“嘿,你们来找莱昂?那是我的好兄弟,也是罗昂家族的朋友!在索邦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他是个有才华的小子!
他身上散发着阿尔卑斯淳朴自然的味道,大脑中蕴藏着无尽的思想财富!
好了,我要上课去了……什么,你们想要专访?哈,那得等中午下课以后。
今天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我和莱昂纳尔勇闯地下世界的故事!”
而寻找莱昂纳尔最迫切的,则是《小巴黎人报》的总编保罗·皮古特。
关于莱昂纳尔的报道的极大成功,以及读者对《我的叔叔于勒》的普遍好评,让《小巴黎人报》单期销量一举超过了70万份,创下了记录。
保罗·皮古特自然想要延续这样的辉煌,既然莱昂纳尔证明自己就是能解锁销量上限的那把钥匙,他当然不想让莱昂纳尔插进其他报社的锁孔里。
经过不懈的努力,莱昂纳尔终于同意和他在「沙尔庞捷书店」见面。
「沙尔庞捷书店」在「沙尔庞捷书架」的一楼,主要出售自家出版的书籍,更多像是一个展示厅。
左拉等文人没事就会来这里闲聊。
因为沙尔庞捷先生不仅为他们准备了上好的雪茄、香烟、咖啡、茶水、点心,甚至还会请他们去附近饭店用餐。
保罗·皮古特到达的时候,莱昂纳尔正在和莫泊桑、于斯曼、保尔·阿西莱克等几个年轻人在会客区闲聊。
书店的主人乔治·沙尔庞捷先生,和他的夫人玛格丽特·沙尔庞捷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这些年轻人。
“《我的叔叔于勒》真的是你在船上看到那个开牡蛎的老水手之后,临时想到的故事?”于斯曼一脸不可思议。
“我不信!”保尔·阿西莱克发出近乎哀叹的质疑。
“我可以作证,当时我就站在莱昂身边。他先扔给那个老水手10个苏,接着就管他叫‘于勒叔叔’……”莫泊桑得意洋洋,胡子一翘一翘。
保罗·皮古特没有打断他们,和沙尔庞捷先生打了个招呼后,在角落找了个单人沙发就坐了下来。
莫泊桑讲完了莱昂纳尔在船上即兴创作《我的叔叔于勒》的传奇现场后,骄傲得就好像自己才是这篇的作者似的。
保尔·阿西莱克就像那天在船上的莫泊桑一样,有些“绝望”地捂着额头:“天啊,我们中出了莱昂纳尔,以后谁还会记得其他人?”
于斯曼的关注点则在本身:“莱昂,你这次又选择了一个‘儿童视角’,和《老卫兵》一样——你似乎很喜欢通过儿童的眼睛来观察世界?”
莱昂纳尔点点头:“在成人眼里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儿童眼里却可能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因此通过孩子的眼睛看大人的世界,总会有些荒谬感。
我喜欢这些荒谬感与读者常识形成的冲突。”
莫泊桑一手捏着烟斗,一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其实《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有儿童视角——‘陌生女人’在自述自己第一次看到‘L’的时候,那些心理描写……”
几人讨论了快二十分钟才告一段落。
保罗·皮古特趁机上前和莱昂纳尔握了握手:“你好,索雷尔先生,我是《小巴黎人报》的保罗·皮古特。”
一句话就让莫泊桑、于斯曼等人羡慕得眼睛都冒光。
《小巴黎人报》虽然在1876年才创刊,但是短短3年时间已经成为日销30多万份的大报纸,能在上面发表作品是许多作家梦寐以求的事。
保罗·皮古特作为《小巴黎人报》的主编,亲自出马肯定是要和莱昂纳尔谈笔“大生意”。
果然他很快就表露了来意:“索雷尔先生,我代表《小巴黎人报》,诚邀您成为本报的「专栏作家」,无论是短篇、散文、诗歌、评论,都可以交由本报优先发表。”
这句话让几个年轻作家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了!
在报纸上开设常驻专栏,一般只有大作家、大学者才有这样的待遇,而且是通往这个时代财富自由的捷径。
连载之王大仲马就是靠这一手才修建了「基督山伯爵城堡」,并在里面夜夜笙歌了20年,还能留下一大笔遗产。
但保罗·皮古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紧接着补充道:“但如果你有长篇可以在《小巴黎人报》上连载,那稿费可以从优……”
莫泊桑:“……”
于斯曼:“……”
保尔·阿西莱克:“……”
就连乔治·沙尔庞捷也坐直了身体,望向莱昂纳尔。
长篇连载和短篇、散文、诗歌、评论都不同,是真正的摇钱树,甚至是能拯救一家报纸销量的灵丹妙药。
《三个火枪手》1844年开始在巴黎的《世纪报》上连载的时候,直接让这份报纸的销量翻倍。
乔治·沙尔庞捷手中有周刊《现代生活》,同样需要提振销量;而他的出版社「沙尔庞捷的书架」,更需要一本畅销书。
但是他的矜持让他忍住了想要出言“争夺”的冲动,想听听莱昂纳尔的反应。
莱昂纳尔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您的邀请让我不胜荣幸,如果拒绝就太不礼貌了——我还是更想写,长篇。”
沙尔庞捷有些失落,保罗·皮古特则大喜过望:“哦,能说说你想写什么?”随即又谨慎地提了个建议:“我知道你善于写儿童视角……
但长篇不同于短篇,我们的读者可能更想看到成年人的冒险生活……”
莱昂纳尔皱了下眉头,不过很快就舒展开来:“不好意思,这个长篇作品,还是以儿童视角展开……它的主角就是个孩子。”
保罗·皮古特有些尴尬,但还是极力劝说:“索雷尔先生,我知道你对艺术的追求,可是……”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这个孩子叫做「本雅明·布冬」,生于大革命时期。
刚一降生,他就长着一副八十岁老人的样貌,满头白发、一脸皱纹……”
第99章 一周三更,不能再多了!(求个月票)
“本雅明·布冬生下来长得像80岁的老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越来越年轻……”
“他一生当中,经历过共和、皇帝、再次共和、复辟、又一个皇帝……最终在另一场革命中死去……”
“他从襁褓中被父亲遗弃开始自己的人生,最后在襁褓中被爱人怀抱着结束人生……”
“他如同时间河流中的倒影,以越来越年轻的躯体经历这个动荡的世纪……”
……
随着莱昂纳尔的娓娓道来,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的19世纪法国版,在「沙尔庞捷书店」烟雾缭绕的空气被勾勒出一个大致的框架。
无论是还《小巴黎人报》的主编保罗·皮古特,还是坐在一旁的沙尔庞捷夫妇,或是莫泊桑、于斯曼等人,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短短几分钟的讲述,却让他们感觉有一生之久。
以一个人一生的成长来反应时代变迁的,在19世纪并不罕见,甚至有个专门的术语,叫做「大河」。
但是莱昂纳尔讲述的这个故事,切入点实在太奇妙了——
一个“倒着长大”的人,本雅明·布冬,本身就充满了寓言的意味——记忆、死亡、时间、爱情、历史……
所有的习以为常,在“倒着长大”的生命历程里,都被赋予了特别的含义。
莱昂纳尔既然能把这个故事的轮廓都勾勒得如此迷人,想必他内心已经有了骨架、血肉,甚至每一寸筋骨,都胸有成竹。
很难想象这个故事写出来,会有多吸引法国的读者!
这种极致巧妙又富有浪漫色彩的切入点,与法国几百年波澜壮阔的历史结合起来,简直就是投向他们的一颗精神炸弹!
莱昂纳尔的文笔经过三个短篇的验证,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好,无需担心无法支撑这个神奇的构思。
乔治·沙尔庞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必须为自己的《现代生活》拿下这部,莱昂纳尔·索雷尔的第一部长篇!
趁着保罗·皮古特还沉浸在故事里,他马上走到莱昂纳尔身边:“既然保罗觉得‘儿童视角’不太合适在《小巴黎人报》上连载,那这部我的《现代生活》要了。
莱昂,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动笔?还是你已经写了一部分了?”
保罗·皮古特急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嘿,乔治,我什么时候说《小巴黎人报》不要了?风度,你的风度哪里去了?”
乔治·沙尔庞捷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作风,与保罗·皮古特针锋相对:“我只是重复了你的原话……再说了,我没有阻止莱昂去《小巴黎人报》开专栏。
我只是要他的这本长篇而已!”
保罗·皮古特冷笑一声:“嘿,瞧你说的,慷慨得好像正在施舍我,那我该谢谢你了,沙尔庞捷先生!”
面对讽刺,乔治·沙尔庞捷面不改色:“不客气,皮古特先生!”
保罗·皮古特被这句话气得眼睛都红了,他恨不得拽着乔治·沙尔庞捷的领子把他扔出窗外
莫泊桑、于斯曼等人连出声劝架都不敢,只能看着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金主」,为了最年轻的莱昂纳尔还没有影的一部长篇,不顾体面的争吵。
莱昂纳尔被夹在两人中间,艰难地开口:“两位,我可以说话吗?”
见是莱昂纳尔开口,保罗·皮古特和乔治·沙尔庞捷才停止争吵,望向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微笑着看着两人:“《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都想要这本《本雅明·布冬奇事》是吗?”
保罗·皮古特激动地说:“你刚刚已经答应我了!”
乔治·沙尔庞捷则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巴黎人报》不是不欢迎‘儿童视角’吗?它属于《现代生活》!”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莱昂纳尔连忙说:“其实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两人转过头来,眼睛死死盯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内心一边盘算着,一边缓缓开口:“《小巴黎人报》是日报,《现代生活》是周刊;
《小巴黎人报》的读者主要是市民们,《现代生活》的读者主要是绅士、夫人们;
《小巴黎人报》每份卖1个苏,《现代生活》每份卖10个苏……
这些我说的都没错吧?皮古特先生,沙尔庞捷先生。”
两人疑惑地点点头,不知道莱昂纳尔想干什么。
莱昂纳尔嘿嘿一笑,图穷匕见:“无论是出版周期、读者群体,还是售价,其实两份报纸并不构成直接竞争。
《本雅明·布冬奇事》为什么不能同时在两份报纸上同时连载呢?”
“同时连载?”「沙尔庞捷书店」里的所有人都被这个提议惊呆了。
同时在不同报纸连载不是没有先例,但那通常是不同国家的报纸——例如狄更斯的《双城记》就曾经在英国、法国、俄国同步连载。
受到发行地域和语言的影响,毕竟三份报纸之间互相并没有竞争关系。
但经过莱昂纳尔分析,《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竞争关系?
莱昂纳尔继续补充:“《小巴黎人报》是日常连载,《现代生活》则将这一周的连载合并到一期当中,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
保罗·皮古特和乔治·沙尔庞捷陷入沉思当中。
不得不承认,莱昂纳尔的这个提议非常具有可行性,乔治·沙尔庞捷很快发现了一个关键问题:“那顺序呢?谁先,谁后?”
保罗·皮古特也反应过来,虽然两份报纸读者重迭范围很小,但还是有一定的影响。
莱昂纳尔一摊手:“这就你们自己商量,后发的报纸,我可以酌情降一点稿费……”
保罗·皮古特和乔治·沙尔庞捷互相瞪了对方一眼,各自计算起得失来。
莱昂纳尔又咳了一声:“其实还有一件事,连载的话,每周更新几次?”
保罗·皮古特没等莱昂纳尔把话说完,就急着说:“当然是一天一更!大仲马先生就是这样!我们的读者已经习惯每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最新的章节!”
莱昂纳尔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一天一更?那是对作家的摧残!简直离谱!
这样发展下去,总会有要一天双更的时候!甚至一天四更读者都不会满足,还准备要作者的命!
太不人道!读者也是要教育的——好了,《本雅明·布冬奇事》一周三更,不能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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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艾丽丝和佩蒂再见到莱昂纳尔的时候,发现他不仅人回来了,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口袋。
进到屋里他把口袋往桌上一倒,竟然全部都是厚厚的精装版书籍。
《旧制度与大革命》《法国文明史讲稿》《十年史》《法国旅行记》……
佩蒂摸着这些书本精美的封面、烫金的书名,好奇地问:“少爷,这些都是你买的?很贵吧,干嘛用的啊……”
莱昂纳尔拍了拍其中一本:“都是从图书馆借的——佩蒂,不要小看这些书,每一页可都能为我们家换回来法郎啊……”
顺便对艾丽丝交代:“最近把其他抄书的工作放一放!专心为我服务!”
艾丽丝脸色一红,不知想到了什么,讷讷地说了一声:“好的,莱昂。”
第100章 夜深人静,男与女……(求个月票)
夜深人静,拉菲特街64号的公寓书房里,莱昂纳尔放下《十年史》,陷入沉思当中。
今天决定写“本雅明·布冬”——其实就是“本杰明·巴顿”对应的法语名字——虽然有一定被保罗·皮古特激将的成分,但并非完全是冲动。
《本杰明·巴顿奇事》这部电影当年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多刷,而且特地找来了同名原著来看。
不过版《本杰明·巴顿奇事》只是菲茨杰拉德创作的一个短篇,1922年发表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响。
大卫·芬奇买下版权以后,对故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变和丰富,最终形成了电影那细腻入微,又不失波澜壮阔的风格。
原著故事的起点是在1860年;电影故事的起点,则在1918年。
莱昂纳尔今天在「沙尔庞捷书店」与众人说起这个故事时,只笼统地说了一个大概的起点时间,“大革命时期”。
这句话非常模糊,因为严格意义上的「法国大革命」是从1789年延续到1794年,不过波旁王朝则早在1792年就被推翻,后面则是各派的乱斗时间。
但是「法国大革命战争」则从1792年打到了1802年,整整10年时间,
莱昂纳尔当时并不确定要放在哪个时间点,所以只能含混过去,并且在回家的路上,特地拐去大图书馆借了这些历史著作。
直到他大致理清了18世纪末法国的历史时间线和大事记后,才终于确定下来。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电影当中哪些叙事技巧可以保留到自己的里,哪些则无法在19世纪的里重现。
直到深夜,莱昂纳尔才在稿纸上落下第一段文字:
【窗外塞纳河左岸的天空,不是黑夜应有的墨色,而是一种污浊、躁动的橘红。那不是晚霞,是无数处燃烧的街垒与建筑吐出的火舌。浓烟翻滚,焦糊味和血腥气钻过窗框的缝隙,弥漫在小小的病房里。病床上的黛芬妮·维尔纳芙枯槁的身躯费力地喘息着,每一次都牵动着她深陷的胸膛,引来一阵咳嗽。那咳嗽声仿佛要把她仅存的一点生命都挤压出来。
“妈妈!”卡洛琳惊惶地扑到床边,一手扶着母亲嶙峋的肩膀,一手慌乱地想去捂那扇被震得嗡嗡作响、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窗户:“求您了!不能再耽搁了!凡尔赛的军队就在几条街外推进,公社的人还在巷战……这里随时会变成真正的靶场!圣母院的救护马车就在楼下,他们说可以带我们去河对岸,去圣路易岛那边,暂时……”
“不。”黛芬妮的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卡洛琳,”黛芬妮费力地动了动枯瘦的手指,指向床头柜上一个包裹,气息短促,“把它……拿过来,打开”
卡洛琳哽咽一声,她太了解母亲骨子里的执拗,那种一旦认定了方向便绝不回头的倔强。她顺从地、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沉重的包裹,解开皮带扣时,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帆布下那坚硬的棱角。帆布掀开,露出里面一本册子的真容:封面是磨损得几乎看不清纹理,四角包着黯淡的黄铜护角,书脊用粗麻线笨拙地加固过多次。没有烫金的标题,只有岁月沉淀下的污渍和无数细小的划痕,几乎要散架。
“打开它,”黛芬妮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急切的力气,“读。从第一页开始……读出声来。现在。就在这里。”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卡洛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渴求。
卡洛琳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封面上摩挲,最终抠进书页边缘,翻开了比命运还要沉重的封面。扉页上没有任何花饰,只有一个褪色的、墨水深深吃进纸张里的字迹:
本雅明·布冬】
————
同样的深夜,巴黎郊外,蒙马特高地,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摔碎了一套珍贵的中国古董瓷器,价值超过1000法郎。
不知道这是几天来的第几套了,反正男爵夫人有的是钱,并不在乎。
仆人们心惊胆战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胳膊比自己腿都粗的男爵夫人赏一巴掌。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刚刚经历了人生当中最为耻辱的一天,成为整个巴黎、整个法国,甚至整个欧洲贵妇圈的笑柄。
她已经能想象到那个刻薄的银行家之妻、罗斯柴尔德夫人,会在沙龙里如何讽刺自己。
她还能想象在自己的故乡,莫斯科、圣彼得堡的那些老对头们,会把那一晚的笑话重复多少次。
她就连睡觉,都会不时梦到当晚的场景——
自己如何让那个骗子站到了灯光的中央,如何用最肉麻、最夸张的词汇形容他,如何在舞会嘉宾的赞美中飘飘欲仙……
直到那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撕裂了所有幻梦。
自己心目中完美的文学天才,如同牧羊人恩底弥翁一样的美男子,对金钱、对物欲不屑一顾,永远沉浸在高贵思想中的“贫穷的莱昂纳尔”,像一条野狗一样,被警察追得满城堡乱跑。
他撞翻了椅子,在餐桌上踩碎了数不尽的瓷器,在女宾的大裙子下乱钻,比马戏团里的小丑还要滑稽。
什么贫穷、高傲、才华横溢、蔑视权贵……全都是演给她看的,全都是骗子的伎俩,和那些脸上涂粉的漂亮男孩一样,看上的是自己的钱!
但是那些漂亮男孩只是骗钱而已,自己有的是!
那个“贫穷的莱昂纳尔”骗走的是自己的心!
自己这颗四十多年来都没有轻易交付给任何人、哪怕是自己丈夫的心!
不可饶恕!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想到骗子那张俏脸,瞬间又被替换成另一个“贫穷的莱昂纳尔”,那个真正的莱昂纳尔的脸。
这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让自己丢人丢到全欧洲去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自己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在迷恋上那个骗子。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大喊一声:“叶夫谢伊,快给我滚进来,你这头蠢猪!”
很快,一个梳着油头、眼神谄媚的男人就站到了她的面前。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已经不再愤怒,而是一种特殊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你回一趟莫斯科,把一切告诉我亲爱的女儿——索菲亚——让她马上来巴黎!”
叶夫谢伊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即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遵命,夫人!”
第101章 沙尔庞捷被莱昂纳尔开窍了
按照约定,《现代生活》第一时间拿到了莱昂纳尔第一部长篇《本雅明·布冬奇事》。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为此比保罗·皮古特多支付了每行5苏的稿费,但他认为这是值得的。
考虑到《现代生活》的受众群体是那些贵妇人和富裕的中产家庭,他们可不愿意比只能看5个生丁一份的《小巴黎人报》的普通市民,更晚看到这部。
维护这种小小的“优越感”对维持《现代生活》的格调非常有帮助。
同时沙尔庞捷先生还和莱昂纳尔商量以后,决定采用一种天才的方式对《现代生活》进行营销——所以总编埃米尔·贝热拉的身边,就坐着周刊的插画师雷诺阿。
他们的脑袋凑在一起,都在看这部新鲜出炉的《本雅明·布冬奇事》。
埃米尔·贝热拉几天前就在沙尔庞捷先生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大概,但是看到以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并没有从主角「本雅明·布冬」降生开始写,而是采用了倒叙。
一个叫做「黛芬妮·维尔纳芙」的老妇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顶着反法联军与公社战斗的炮火,让自己的女儿「卡洛琳」,通过朗读「本雅明·布冬」的日记本,开始这个“倒着生长”的人物的一生。
而“他”的人生,始于同样的动荡——
【我的名字叫做本雅明,本雅明·布冬。
我的出生很不寻常,那是1789年7月14日,在巴黎。
据说那一天热浪像一层滚烫的油脂,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硫磺和腐烂垃圾的气味,活像一个坟场。街道成了一条条沸腾的激流。远处,杜伊勒里宫方向,浓烟滚滚。新桥那边,巴士底狱的欢呼声浪一阵阵传来。
我的父亲——吕克·德·布冬——就像只困在玻璃罩子里的苍蝇。他徒劳地在狭小、闷热的客厅里转着圈。汗水浸透了他亚麻衬衫的后背,手里紧紧攥着自己衣角,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房门后面,女人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短促,每一次惨叫传来,吕克的身体就剧烈地一颤,几乎要把椅子撞倒。
那里面是我的母亲,叫做克莱尔。】
“始于一场革命,终于一场革命?有意思!”雷诺阿是画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中的场景来——
一边,是一个老妇人躺在被巴黎公社街垒战烧红的天空下,奄奄一息;
另一边,是一个产妇正在大革命的硝烟弥漫中,艰难地生产婴儿。
一个,象征了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一个,象征了新生命就要诞生。
结合背景中两场直接决定了法国命运的伟大运动,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充满了想象空间。
埃米尔·贝热拉发出赞美声:“沙尔庞捷先生说的没错,即使没有‘倒着生长’这个噱头,仅仅是这个开头,也足以吸引读者。”
雷诺阿摇摇头:“如果是那样,这本就和你以前让我配图的其他一样无趣而平庸了……”
埃米尔·贝热拉大怒:“你是说我眼光不行吗?”
雷诺阿耸了耸肩,没有搭话。
埃米尔·贝热拉“哼”了一声转头去,继续往下阅读起来——
吕克·德·布冬在医生的提醒下,进入房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他年轻的妻子克莱尔,他温柔娴静的克莱尔,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无声无息瘫在床上,身下是刺目惊心、几乎漫延到地板上的深红。她曾经鲜活的脸庞毫无生气,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像。生命的余温正从这具躯体里飞速流逝。】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自己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多岁的小老头。一身布满皱褶和老年斑的皮肤,稀疏的几缕灰白色头发,眼睑沉重地耷拉着,几乎盖住了整个眼睛,只留下一条细缝;鼻梁塌陷,萎缩的牙龈包裹着几颗发黄的乳牙。还有枯树枝般的小手和双腿。那皮肤松弛得可怕,像一件极不合身、随时会滑脱的破烂外衣。
——那就是我。
可能是感受到父亲的注视,婴儿发出一种声音,不是嘹亮的啼哭,而是如同破旧门轴转动般的、断续而沙哑的咳嗽。
——哈,这一切都是吕克·布冬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和我讲的,他整天絮絮叨叨地和我重复着每一个细节,真切地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我如鬼魂一般悬挂在那间产房的天花板上,看着这对可怜的父子。】
“哈,要我说,其实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确实挺丑的,有时就像个老头。我的第一个儿子,雷吉特,和他长得差不多嘛!”埃米尔·贝热拉打趣道。
雷诺阿没好气地反驳:“那雷吉特身上有老人斑和灰白色的头发吗?哭起来像患有喉炎的老头咳嗽?”
埃米尔·贝热拉被怼得没脾气——这也是他同意雷诺尔日常不在编辑部,而在自己的画室工作的原因。
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不过雷诺阿也发愁,因为莱昂纳尔描述的这个婴儿像“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并不好处理。
并不是画一个像老头的婴儿他做不到,而是要考虑到《现代生活》的受众,不能让那些自诩优雅、有品味的绅士、女士们感到不适和厌恶。
但这是插画师要考虑的内容,埃米尔·贝热拉则更关注情节背后的隐喻——
【“怪物!”吕克的声音透露着本能的恐惧和憎恶。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
“不!看在上帝的份上!”克莱尔醒了过来,用最后的力气央求着:“他是活的!他……他在呼吸!是个男孩!布冬先生,答应我,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吕克的动作僵住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团丑陋的、呜咽着的皱皮,而克莱尔的身体却在迅速冷却,终于失去了所有色彩。窗外,一阵更加狂乱的喧嚣声浪猛地撞了进来,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和人群狂暴的呐喊:
“吊死贵族!烧了他们的狗窝!”
……】
吕克·布冬最终没有遵循妻子的遗愿,而是选择了将这个孩子遗弃在沙特莱广场边上的萨佩特雷尔济贫院。
原因不仅仅是这个孩子生得怪异,他害怕被革命者视为魔鬼的同伙,孩子是腐朽贵族诅咒的产物,甚至更糟!
送去济贫院,两者才各有一丝生机。
看完以后,埃米尔·贝热问雷诺阿:“你觉得怎么样?”
雷诺阿点点头:“是一部好,我可以为它配一幅插画……嗯,我觉得用‘老妇将死’和‘婴儿将生’搭配在一起会很有视觉冲击力……”
埃米尔·贝热摆摆手:“一幅?沙尔庞捷先生说了,每一期《本雅明·布冬奇事》至少要配四幅插图,而且都用彩印!”
雷诺阿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四幅?你想累死我!彩印?乔治疯了吗,他想把「沙尔庞捷的书架」都赔光吗?”
埃米尔·贝热拉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不,沙尔庞捷先生是开窍了……准确的说,被莱昂纳尔·索雷尔开窍了!”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第102章 呵,法国佬……
……
在雷诺阿不解的目光中,埃米尔·贝热拉开始解释乔治·沙尔庞捷的计划:
“上次的成本太高,主要是因为我们整张头版都用了彩印,纸张、颜料都需要额外支出,再来一次当然难以承受。
但是这次不一样,沙尔庞捷先生让你画四幅插画,并不合并进报纸的版面当中,而是像海报、广告一样,单独印刷。
而且每幅插画都只印5寸大小,一个整版就可以裁出8张这样彩色的小图……”
雷诺阿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埃米尔·贝热拉在说些什么。
但是埃米尔·贝热拉却越来越激动,甚至直接站了起来,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讲解,仿佛拿破仑皇帝正在作战指挥室里向他的将军们发号施令。
“我们不需要每份报纸都配上四幅插图,而是一份报纸配一幅插图——但是这四幅插图连起来又要恰好是这一期连载的主要情节概括。”
“所以呢?”雷诺阿还是不解。
埃米尔·贝热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想到昨天沙尔庞捷先生说到这里时自己就恍然大悟,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所以要想凑齐四幅插图,要么你向其他订阅了《现代生活》的读者要或者买,要么你就得至少买四份《现代生活》。”
雷诺阿都听呆了,还是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我们的报纸一份要卖10苏,四份就是40苏,整整2法郎——谁疯了吗,多花一个半法郎就为了凑齐插图。”
埃米尔·贝热拉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艺术家,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在遇到沙尔庞捷先生之前穷困潦倒了。
虽然「印象派」确实不太被法兰西艺术院里的那些老古董所接受,但是莫奈他们还是有办法混得不错,不至于像雷诺阿一样一度连颜料都买不起。
他实在太不懂那些买主喜欢什么了。
除非遇到欣赏他的客户,或者欣赏他的时代,否则注定一辈子都只能在巴黎的地下室里烂着。
埃米尔·贝热拉叹了口气:“收集,是人类的本能,尤其是那些无所事事的贵族夫人、富商太太,还有靠年金生活的公子哥们。
一旦有一样东西被他们认为是有趣而又稀缺的,那么他们的消费欲望和收集癖就会被激发出来。
如果《本雅明·布冬奇事》能够成为热门,那么别说四份了,十份、二十份,他们也会去买的。”
雷诺阿听完解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瘫痪了下去,他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营销方式。
埃米尔·贝热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皮埃尔,好好画吧!一期四幅多吗?多乎哉,不多也——
但一定要精益求精,让它成为真正的艺术品才行。
你想想吧,等《本雅明·布冬奇事》在《现代生活》上连载,整个巴黎的有钱人都在追逐你的插画,那你的那些‘印象派’油画,还愁没有人买吗?”
打动雷诺阿的正是最后这句话。
再清高的艺术家,都不会拒绝别人购买自己的作品——否则为什么要把画作放到画廊去寄卖?
这个时代当画家的成本又很高,油画布、颜料、画笔都价格不菲,租画室、请模特更是所费不赀,雷诺阿也不想和其他画家共用一间房了。
想到这里,他用力地点点头:“好!那你把手稿再誊写一份给我,我要带回画室去看……”
————
就在《本雅明·布冬奇事》蓄势待发的时候,《我的叔叔于勒》的影响力却正在海峡对岸的英国悄悄发酵。
作为隔海相望、渊源深厚的两个国家,法国最有名的那些期刊往往只会滞后几天,就会出现在伦敦的书店的书架上。
主要是提供给那些精通法语的精英人士和正在学习法语的学生阅览。
《老卫兵》在英国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英国不像法国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动荡,所以除了“技巧圆熟、语言精到”以外,并没有引起广泛的共鸣。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更是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欣赏,大部分读者看完以后的反应是:“呵,法国佬……”
但《我的叔叔于勒》是不一样的——
英国,伦敦,暮春的暖风吹不散这里又厚又沉的雾气,更吹不散《十九世纪》主编哈罗德·汤普森办公室内弥漫着的雪茄烟味。
他身材敦实,留着浓密的维多利亚式络腮胡,眼神犀利,正拿着钢笔在一份稿件上涂改着。
“咚咚。”敲门声响起,没等他回应,一个略显急促的身影就推门进来。
来人是他年轻的助理编辑埃德温·莫里斯。
这个年轻人脸色微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折迭起来的报纸:“汤普森先生,抱歉打扰,但我想您必须立刻看看这个,《小巴黎人报》登了篇好。”
汤普森头也没抬,只是从眼镜上方投来不耐烦的一瞥:“莫里斯,我正在审阅王尔德这篇关于‘唯美主义’的评论,它需要大动手术……没空看那些浪荡的法国佬的花边新闻!”
“不,先生!不是花边新闻!”埃德温急切地向前一步,将那份《小巴黎人报》铺开在汤普森面前凌乱的稿件上:“您看!莱昂纳尔·索雷尔!《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作者。”
汤普森的笔尖终于顿住了,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作为英国最重要的文学期刊的主编,他对整个欧洲的文坛动态都了如指掌,当然知道莱昂纳尔·索雷尔,也看过他的两篇前作。
“索雷尔?”汤普森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那个写法国老兵和神经质女人的小子?他又弄出什么新花样了?
这次是写的是巴黎妓院里的感伤故事,还是哪个诗人吸食鸦片后出现的幻觉?呵,法国佬……”
他放下红铅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椅里,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摆出一副“好吧,让我看看你能拿出什么”的姿态。
埃德温无视主编的嘲讽,语速飞快:“就是这篇,它很短,废不了您多少时间,先生!它完全不同!我刚刚读完,感觉……感觉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汤普森闻言开始揶揄:“击中?被什么击中?那些臭哄哄的法式奶酪?”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伸手拿起了那份报纸,打算草草浏览一下,打发走热情过头的助理。
“《我的叔叔于勒》?哈,多么平庸的标题——当然,比他上一篇装神弄鬼的‘陌生女人来信’强多了。”汤普森咕哝着。
但很快,他就坐直了身体,漫不经心的眼神也渐渐凝固了。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第103章 这是法国人的日常
莱昂纳尔最近每天写《本雅明·布冬奇事》到凌晨才睡,所以当他被一阵喧闹的脚步、嘹亮的口号还有激扬的音乐给硬生生吵醒时,内心的愤怒溢于言表。
他拿过床头的老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才早上10点钟,于是怒气冲冲地跳下床,拉开窗帘向下望去。
原来是法国人的日常:
只见拉菲特街已经被长长的队伍给占满了,有戴着旧军帽的退伍老兵,有挥舞三色旗的大学生,有高举写有“光复阿尔萨斯!”横幅的工人,还有一些身着黑衣的女人,像圣像一样被拱在最前面。
队伍中还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奏《少尉之歌》,曲调悲壮、低沉、慷慨,伴随游行队伍缓缓前行。
这时莱昂纳尔也听清了他们的口号:
“打倒德国!”
“阿尔萨斯与洛林属于我们!”
“受辱的法国必将崛起!”
“不遗忘!不宽恕!”
“共和国万岁!复仇万岁!”
……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时间已经临近5月,《法兰克福和约》的签署日就要到了。
在这份丧权辱国的条约里,法国将「阿尔萨斯」和「洛林」被割让给了普鲁士,战争赔款则高达50亿法郎。
这是这个时代的法国人内心无法抹去的耻辱。
游行队伍的最前面穿着黑衣的女人,应该就是阿尔萨斯、洛林的流亡者,或者是战争遗孀。
莱昂纳尔内心虽然不像普通法国人一样听到这些口号就心潮澎湃,但是因为从小就学过《最后一课》的缘故,倒也别有滋味。
都德的《最后一课》一开始引入国内的时候是被当作爱国主义的典范;互联网普及之后,大家又嘲笑都德颠倒黑白,阿尔萨斯和洛林明明说的是德语。
但实际情况远比简单的贴标签更复杂。
阿尔萨斯虽然说德语,但却是一种与标准德语基本无法沟通的德语方言,中产和上层日常说的还是法语,而底层民众则更认同法国的制度与法律。
洛林则是双语地区,西部讲法语,被割让的东北部则讲另一种德语方言,并且无论哪个部分,都倾向于留在法国。
所以《法兰克福和约》签署以后,两个地区大概有10到15万人先后选择“流亡”法国,精英分子——公务员、教师、商人、知识分子——更是几乎为之一空。
而德国虽然吞并了两个地区,却如鲠在喉,消化了很长时间。
从1874年起,阿尔萨斯-洛林在德意志帝国议会中拥有15个议员席位,而当地选民连续多年选出的都是明确支持“回归法国”的议员,被称为“不服从派”。
所以都德的《最后一课》其实在当时是很有民意基础的,“韩麦尔老师”就是当地千百个普通法语老师中的一个。
只不过两地民众在自己属于法国时对学习法语并不着急,也不热切,所以里的“小弗朗士”一开始还吊儿郎当地迟到了。
反而在被割让给德国以后,两地各种法语秘密学习班如火如荼,民众学习法语的热情空前热烈。
“真是浪催的……”莱昂纳尔最后只能下这么个结论,毕竟清梦被扰,谁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出了卧室,来到客厅,才发现佩蒂愁眉苦脸地坐在餐桌边,桌上放着一个大篮子,里面只有几根法棍。
见到莱昂纳尔,佩蒂委屈地瘪着嘴:“少爷,今天市集不开放,我只买到几条面包。”
巴黎的几个集市如果遇上有大规模的游行经过,基本都会歇业一天,免得有人趁火打劫。
佩蒂日常都是去歌剧院附近的圣乔治集市以及摊贩云集的老歌剧院街买食材,走路来回不到二十分钟。
再远的集市就要坐公共马车了,佩蒂的篮子估计到不了家就会被小蟊贼们一洗而空,所以莱昂纳尔严禁她走远。
莱昂纳尔现在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能吃到佩蒂的手艺,闻言皱了皱眉头:“家里还有什么?”
佩蒂掰着指头数着:“还有几片咸肉、一串腊肠,两把欧芹,一袋土豆,一……”
莱昂纳尔连忙打断:“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出门吃饭吧——但愿饭店有营业。”
听到莱昂纳尔这么说,艾丽丝的脑袋从卧室探了出来:“去哪家?”
由于大部分时间都憋在公寓里,艾丽丝格外珍惜每一个能外出的机会,尤其是上次泽西岛之行,更是让她大开眼界,至今心心念念。
佩蒂的眼睛也在放光,倒不是她馋饭店里的食物,而是这些食物总能给她一些烹饪上的启发。
说走就走,三人各自换上外出的衣物,根据《小日报》上的「侯布勋美食指南」,找到了歌剧院街与蒙马特大道相交的一家叫「玛古里」的餐馆。
这家餐馆以平价鱼类菜色闻名,尤其是一道“玛古里式鲈鱼”更是闻名巴黎,据说格外美味。
花9法郎品尝了美食之后,莱昂纳尔又带两人来到附近的「乐蓬马歇」百货公司,给三人各自买了一身衣服,又采购了一些日用品后,才满载而归。
一趟出门,200法郎就这么没了,让艾丽丝和佩蒂都心疼不已。
但是莱昂纳尔却满不在乎——骗子伏法,家里的5000法郎大致能有个着落,即使不能全部追回来,他想3000法郎总还是有的。
剩下2000法郎就当买了个教训。
自己背负的最大财务危机总算解除了,同时他还手握5000法郎现金和《小巴黎人报》《现代生活》两份期刊的长篇约稿,每周的连载稿费不少于700法郎。
放眼整个巴黎也算妥妥的高收入阶层,几乎高于索邦大部分的教授了。
所以莱昂纳尔觉得自己有必要奢侈一把。
晚餐莱昂纳尔也没有在家里吃,他下午就去了第二区的「奥尔比贸易公司」找苏菲·德纳芙。
骗子伏法,苏菲也有功劳,必须请她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当然不能在「塞纳落日」,而是去「查尔捷汤馆」,这里的肉汤、猪肘、炖牛肉、蘑菇鸡肝特别有名,而且有免费面包和葡萄酒。
这次苏菲并没有推脱家里有母亲等她回家,而是顺从地答应了莱昂纳尔的邀请。
在餐馆温暖的灯光下,苏菲本就洁白的肤色显得格外细腻,就像是最好的素瓷,只点染了一丝红晕。
两人喝完一杯餐后酒,苏菲忽然问莱昂纳尔:“所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吗?”
莱昂纳尔一愣:“嗯?”
苏菲低下头:“骗子已经抓住了……你不需要再向我‘通报进展’了,不是吗?其实我在《小巴黎人报》上看到过了……”
莱昂纳尔放下酒杯:“呃……除了骗子,我们聊的不是还有很多吗?”
苏菲抬起头,目光灼灼:“我在报纸上还看了你的……写得很棒。你以后也会成为大作家吧?像左拉先生、福楼拜先生、欧仁·苏先生那样?”
莱昂纳尔被问得有些“害羞”起来,扭捏地回答:“哪有这么那么容易……”
看到他这个样子,苏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收敛笑容,语气平静:“感谢今天的晚餐,很美味。已经很晚了……”
莱昂纳尔忽然心有灵犀,望着苏菲的眼睛:“我能送你回去吗?”
过了好一会儿……
“好。”
窗外灯如暖阳,照一片长街寂寂。
这也是法国人的日常。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第104章 被激发的欲望
巴黎五月初的气息,是干净的塞纳河的水汽与遍布街道的花香,随着春风吹拂过整个城市。
但对于《现代生活》的办公室而言,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焦灼的期待。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站在窗前,他平时几乎不来这个充斥着油墨味、汗味和烟草味的地方。
他的身边是主编埃米尔·贝热拉,还有憔悴到颧骨都隆起几分的皮埃尔·雷诺阿。
他们目光投向楼下,可以看见一楼「沙尔庞捷书店」的门口,还可以看到街对面的一个书报摊。
今天,是《本雅明·布冬奇事》首次亮相的日子。
也是乔治·沙尔庞捷验证自己的“豪赌”能否成功的时刻。
———
罗斯柴尔德夫人位于圣日耳曼区的豪宅,向来是品味与格调的象征,不过她仅仅用它来举办聚会和沙龙。
这里天鹅绒窗帘低垂,温柔的光线洒在路易十五风格的镀金家具和东方地毯上,空气里是上等雪茄、昂贵香水和刚烤好的玛德琳蛋糕的甜腻气息。
几位衣着考究的夫人和两位衣着同样无可挑剔的绅士,正围坐在一张镶嵌着螺钿的小圆桌旁,中心位置放着的不是茶具,而是几份刚刚送达、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现代生活》。
“乔治这次的眼光总算还不错,这本《现代生活》终于有真正的‘现代生活’了。”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话引起了一阵轻笑。
她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指尖,翻开报纸,头版就是一篇名为《本雅明·布冬奇事》的。
尽管已经提前一周就读过了,但是看到标题下面「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者名,罗斯柴尔德夫人心里既兴奋、骄傲,又有些委屈。
明明说好了由她来赞助莱昂纳尔的第一部长篇发行,结果人家毫不费力地就拿到了《现代生活》的连载。
想到一个月多前,在索邦的小会客室里面,他还是那么的弱小、贫穷……当然也十分自信、骄傲,甚至到傲慢的地步。
现在他竟然这么快就有了支撑这种傲慢的底气。
这就是才华吗?罗斯柴尔德夫人想到这里,眼神又迷醉了几分。
“这可是真正的莱昂纳尔,不是那个可笑的冒牌货……”她心里涌起一股自豪。
“这是什么?”一个贵妇人惊呼。
只见她手里那份报纸,掉落下来一张小小的卡片,大概五寸见方,上面是一幅画工精美、色彩鲜艳的印刷画——
一个垂死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窗外是燃烧的街垒火光,映照着一个年轻女人惊恐而悲伤的侧脸。
这幅画有着明显的印象派特征,利用光影交错,将死亡的阴影与战争的狂躁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悲剧性的张力。
“我这份里也有。”另一个贵妇人也惊呼出声。
只见她手里的那幅画与刚刚的不同,是一个柳条筐,里面依稀可以看出是婴儿的襁褓,一只干瘦的小手伸了出来,仿佛在呼唤自己的父母,也仿佛在指控上天的不公……
剩下的几人也都翻起自己手头的报纸,但基本都是和之前两张重复的,只翻出来一张不一样的彩图:
一个男人惊恐地回头张望,远处依稀可见骚动的人群和燃烧的火光,仿佛一场天翻地覆的时代洪流正即将吞噬他。
一位年轻的夫人用扇子掩住嘴:“圣母玛利亚!画得太好了!简直就是艺术品!”
另一位男士附和着:“这光影,这色彩,这构图……完全是杰作!”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开头,有一个小小的说明,表示当期的每一份杂志里,只随机附赠这四幅插图中的一幅!
而且,四幅插图连缀起来,就是这篇在本期连载的主要情节。
沙龙里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惊叹:“哦!上帝!所以,要想集齐全套四幅插图……”
罗斯柴尔德夫人露出微笑:“没错,我亲爱的,理论上,你至少需要买到四份《现代生活》,而且祈祷运气足够好,拿到的是不同的插图。或者……
你得有足够多的朋友愿意和你交换。”
一种微妙的、带着竞争意味的兴奋感在沙龙里弥漫开来,这些绅士与女士内心深处的某一朵火焰似乎被点燃了。
一个年龄与罗斯柴尔德夫人年纪相当的贵妇人露出狡黠的笑容:“四幅插图?这里可只有三幅!”
罗斯柴尔德夫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回应道:“很快就会有四幅了——我是说,在座的诸位,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套插图!”
随即她叫来了自己马夫:“安德烈,去多买几份《现代生活》——多少份?无所谓,你带50法郎去。直到给我们所有人凑齐这套插图为止!”
紧接着,罗斯柴尔德夫人重新将报纸翻到头版:“好了,插图是为了服务了——乔治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总不会为了一篇平庸的作品吧?”
这时候众人才醒过神来,那四幅小小的、精美的、需要“狩猎”才能集齐的彩色插画,像最诱人的糖果,牢牢抓住了他们的欲望,让他们几乎忽略了本身。
经过提醒,他们才惊觉这点,也重新翻到了报纸的头版,开始阅读《本雅明·布冬奇事》。
很快,这篇开头奇特的倒叙手法,硝烟中的临终嘱托,大革命背景下骇人的婴儿,父亲吕克·德·布冬在恐惧与革命狂潮中的遗弃抉择……
这些情节立刻紧紧吸引了他们。
几人不时交换着关于命运、时间、父爱与恐惧的低声讨论……
沙龙的气氛也渐趋浓烈。
————
“沙尔庞捷先生,你看,马车已经排成长龙了!”埃米尔·贝热拉兴奋指着楼下。
乔治·沙尔庞捷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尽量保持着绅士风度,但是嘴角的弧度却压都压不住。
“今天过后,谁再敢说我不如父亲,是个败家子?”他内心也有一股澎湃的情绪,只是不能当着这些手下人的面发泄出来。
这时候楼梯“噔噔噔”的响了,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先……先生,报纸脱销了,书店里准备的2000份已经都卖光了。
怎么办?”
乔治·沙尔庞捷正想说“马上加印”,却忽然想起了莱昂纳尔的交代,控制住激动的心情,用一种冷漠的口吻答复这位热切的员工:“卖光了?那就和他们说卖光了,没有了。”
员工一愣:“我们不加印吗?”
乔治·沙尔庞捷咬咬牙:“不加印!这一期就这么多!”
埃米尔·贝热拉和雷诺阿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
在上流社会的绅士、女士们面前都摆着一迭厚厚的《现代生活》报纸的同时,莱昂纳尔身前也摆着厚厚一迭——
「巴拿马运河五年期债券」
他难以置信地、悲愤地开口:“不是,他有病啊?他还真信啊?”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第105章 巴黎酒馆的说书人
克洛德探长有些不明白莱昂纳尔为何会如此失望:“虽然这些债券不能现在就还给你家里,但这毕竟是「巴拿马运河债券」啊!
年利率6%,还是复利,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我老婆还买了一笔呢,十年期的,利率更高……”
莱昂纳尔痛苦地捂着额头:“就没有办法在巴黎的法院一次性审完这个混蛋吗?”
克洛德探长耸耸肩:“他在巴黎并没有骗到一分钱,只能根据‘亵渎宗教、败坏风化’来定罪。
巴黎的法院对地方法院没有管辖权,所以他的诈骗罪要在每一个他行骗过的地方进行审判,马赛、阿尔卑斯、里昂、勃艮第……
等这些地方法院全部定谳以后,才能发还赃物。”
随即克洛德探长解释了下法国的法院层级制度——
在法国,法院分为初审法院、上诉法院和最高法院三级。
初审法院负责大多数民事、刑事案件的初审,各地独立设立;上诉法院负责审理下级法院的上诉案件。
全法国分为若干上诉区,每个上诉区覆盖数个省,例如马赛所在的罗讷河口省属于艾克斯上诉法院辖区。
最高法院总部在巴黎,是全国统一的最高司法机构,不直接审理案件,只判断下级法院是否正确适用法律。
莱昂纳尔听这一串地名听得脑袋发昏,直接了当地问:“大概要多久。”
克洛德探长想了想:“如果他不上诉的话,大概一年半到两年;如果上诉的话,也许要三年?我不确定。
放心,债券不会丢的!放的越久越值钱,时间是你的朋友!”
莱昂纳尔现在只想对克洛德吼一句:“你这个愚蠢的土拨鼠,上帝啊,我真想踢你的屁股!”
但至少目前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祈祷债券发还的时候,不是一张废纸。
他现在有些心疼前几天花出去的200法郎了……
离开巴黎警察局,已经是傍晚时分,莱昂纳尔没有回家,而是乘坐马车来到圣安东尼区一间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勒梅尔老爹」。
他不是想要借酒浇愁,而是“微服私访”。
这样的小酒馆一般都有“读报人”,通常是兼职,朗读几篇文章就能换到一杯酒喝,不少识字的劳动人民就靠读报过酒瘾。
这也算是收音机、电视机发明以前,酒馆当中的“现场直播”。
「勒梅尔老爹」的环境很一般,木屑铺地,长条木桌和长凳被磨得油亮;空气里混合着廉价烟草、酸葡萄酒、洋葱汤和汗水的浓烈气味。
下班的工人、小贩、学徒和手艺人,以及穷学生,就是这里的主要客源。
莱昂纳尔要了一杯啤酒,一份煎咸肉,坐在角落的位置一边吃喝,一边观察——
酒馆中央,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充当“读报人”的老鞋匠,周围挤满了人,连吧台后的酒保都伸长了脖子。
“念啊,老让!接着念!”一个年轻的学徒催促着,手里端着的啤酒杯都忘了放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老鞋匠清了清嗓子,手指点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声音洪亮地读着:
“……那医生的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汗水混着血水往下淌,她跟丢了魂似的对吕克·布冬喊——‘您的妻子……愿主收留她,她尽力了……她……’”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这显然不是自己的原文,什么“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这么庸俗的比喻自己可写不出来。
但显然这种腔调让听众很受用,他们拉长了脖子、伸长了耳朵,酒馆里安静下来了,只剩下老鞋匠铿锵有力的声音。
“吕克·布冬像被雷劈了,一把推开那女人,冲进屋里……天杀的!他年轻的婆娘克莱尔,就那么直挺挺地瘫在床上,身下全是血!人已经没气儿了!……”
老鞋匠读到这里,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唏嘘。
“然后呢?快说那孩子!”一个五大三粗的工人焦急地插嘴。
“别急!”老鞋匠推了推眼镜:“念了这么久,我渴了……”
催促他快念的工人立刻往酒保那里扔了几个生丁的铜子儿:“给这老小子一杯啤酒!”
老鞋匠喝过啤酒,脸色又红润起来,于是继续念:“……吕克·布冬那眼神,跟见了鬼似的,慢慢挪到医生抱着的那个‘东西’上……那哪是个刚出生的娃?
分明是个缩了水的小老头!满脑袋稀拉拉的白毛,一脸褶子跟核桃皮似的,还有那恶心的老人斑!眼皮耷拉着,就剩条缝,眼珠子混浊得跟泥汤子一样!
鼻子塌着,牙床子缩着,几颗小黄牙看着就要掉!
小手小脚干巴得跟鸡爪子似的,皮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那娃还哭呢,不是‘哇哇’的哭,是像破风箱似的‘咳咳’的干嚎,听着就瘆人!”
莱昂纳尔:“……”自己那些苦心孤诣的遣词造句,在老鞋匠嘴里都是白费。
但人民群众显然更喜欢老鞋匠的演绎——
“嚯!”酒馆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生下来就是个老头?这比公社那会儿传的谣言还邪乎!”一个铁匠咂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肯定是魔鬼干的!”一个虔诚的教徒划着十字。
“可怜的女人,生下这么个怪物,把命都搭进去了!”
“那当爹的呢?吓傻了吧?”有人追问道。
老鞋匠喝了口杯里的啤酒,润润嗓子:
“……吕克·布冬喉咙里‘呃’地一声怪叫,蹦出俩字儿:‘怪物!’他吓得往后一蹦,脊梁骨‘哐’地撞墙上了!眼珠子瞪得血红,估计是吓疯了……
那医生死命地劝他,‘不!看在上帝份上!他是活的!是个带把儿的!布冬先生,您不能……’”
“……正闹着呢,外面街上炸了锅了!玻璃哗啦碎,人喊得震天响,‘吊死贵族!烧了他们的狗窝!’……”
酒馆里的听众们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没错!那会儿多乱啊!巴士底狱刚倒,见着不顺眼的就往上冲!”
“这当爹的也够狠心,可……唉……”
“扔哪儿了?念啊,你这老小子。!”
“济贫院!沙特莱广场边上的萨佩特雷尔济贫院!……”
……
莱昂纳尔没有听完就离开了,顺便给酒保留下了1法郎,让那老鞋匠今晚想喝点什么就喝点什么。
虽然他还不知道《小巴黎人报》这一期的销量,但却已经可以笃定《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反响不会差。
因为故事本身如果缺乏吸引力,是无法引起这些老鞋匠这样的“读报人”的改编热情的,今天「勒梅尔老爹」酒馆里发生的一切,都带给他无限的信心。
第106章 阵营之争
最清楚《小巴黎人报》每期销量的,当然是它的主编保罗·皮古特。
他现在正叼着雪茄,看着刚刚送来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今日销量统计,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他最大胆的预期。
办公室门被推开,副编辑雅克·马修兴冲冲地进来:“皮古特先生!街上的报童反馈,几乎所有人开口就问‘有本雅明·布冬的那份吗?’!
好几个区的报摊上午就卖断货了,催着我们加印呢!”
保罗·皮古特用力吸了口雪茄,吐出浓重的烟雾,得意地敲着桌子:“看到了吗?这就是莱昂纳尔·索雷尔的魔力!
读者要的是好故事!是能让他们瞪大眼睛、忘记手里黑面包是什么味儿的故事!那个‘倒着生长’的婴儿,就是最好的鱼饵!”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能看到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份《小巴黎人报》,如饥似渴地读着《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场景。
更看到了《小巴黎人报》凭借着这部的连载,一举超过《小日报》《晨报》等竞争对手,一举成为法国第一大报纸的美好前景。
“告诉印刷厂,今晚加印!加印数量……翻倍!不,翻两倍!我要让整个巴黎,从纺织厂的女工到擦鞋童,嘴里念叨的都是‘本雅明·布冬’!”
乔治·沙尔庞捷的彩插收集游戏在沙龙里玩得风生水起?很好,那就让那些贵妇人们去追逐雷诺阿的小画片吧。
而他保罗·皮古特,用5生丁的价格和这个匪夷所思却又直击人心的故事,正在征服整个巴黎的“胃口”。
「本雅明·布冬」,这个由莱昂纳尔虚构出来的,逆时间而行的生命,已然成为了1879年春天,巴黎这座城市最不可思议、也最具话题性的“新生儿”。
————
星期天下午,圣奥诺雷城厢街240号,福楼拜先生的公寓里,照例是人头攒动,济济一堂。
不过来的人当中并没有伊万·屠格涅夫,他趁着天气暖和起来,就回俄国去了。
据说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写了一封信给他,想与他和好,也许他这是赶回去见这位老朋友。
不过即使这样,沙龙的热闹依旧不减,莱昂纳尔的《本雅明·布冬奇事》作为这个星期巴黎最为人追逐的,自然也得到了格外的关注。
客厅的圆桌上散落着几份《现代生活》和《小巴黎人报》,于斯曼甚至向莱昂纳尔索要他唯一缺失的那张卡片。
对此莱昂纳尔只能摊手表示自己也没有收集全这些插图卡,众人哄笑起来,纷纷表示不相信。
左拉突然哼了一声:“诡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愉悦、调皮、善意的嫉妒。
他有些感慨地看着莱昂纳尔:“乔治什么时候变得滑头起来了?你的配合雷诺阿的彩插收集把戏,简直是神来之笔。
一期四幅插图,逼着那些贵妇人买上好几份杂志?真是商业奇才!”
众人都随着赞美起来,纷纷表示如果乔治·沙尔庞捷先生能把这灵光一闪变成常态,自己的新作不妨也给「沙尔庞捷的书架」出版。
这个时代的法国作家并不以言利、从商为耻,反而赚大钱十分热衷。
巴尔扎克这种钻进钱眼里的就不说了——龚古尔兄弟都是艺术品经纪人,大仲马开设过自己的剧院,都德是个出版策划人……
有了左拉开头,大家纷纷都在讨论怎样才能把书卖得更好点。
最后还是福楼拜把话题拉了回来:“哈,亲爱的朋友们,别忘了一切的源头是莱昂纳尔,他这次带来的不是落魄的老头或者神经质的女人,而是一只生下来就裹着八十岁皮囊的怪胎!
现在整个巴黎都在议论他,说说吧,你们怎么看这只奇妙的生物?居伊,你先说。”
莫泊桑慌忙放下咖啡杯:“老师,莱昂纳尔的构思……确实令人惊叹。他早和我们聊过一些想法,但看到成文,特别是开头这种双线倒叙的架构——
巴黎公社风暴中的临终阅读,与大革命硝烟中的骇人诞生交织,这冲击力远超我的想象。
他成功在开篇就制造了巨大的悬念——这个生而苍老的生命,如何在时间之河中逆流而上?”
左拉的兴趣也转移到上:“悬念?不,居伊,不仅仅是悬念!莱昂纳尔选择了一个极端怪诞的设定——生如老翁,逆向生长。
这看似荒谬绝伦,违反自然法则,就像医学院解剖室里那些畸形胚胎!然而这是植根于法国历史上最混乱、最‘逆常’的时代节点——1789年7月14日!
巴士底狱陷落,旧秩序崩塌,新世界在血与火中挣扎着分娩,一个‘生而衰老’的婴儿,难道不是对那个疯狂时代最尖锐、最怪诞的隐喻吗?
旧制度在死亡前夜诞下的怪胎,这是一种基于病理学的‘怪诞自然主义’!”
莱昂纳尔:“……”
爱弥儿·左拉始终没有放弃把他拉进「自然主义」的阵营,几乎他的每一部,他都能归结到遗传或者病理上。
幸好埃德蒙·龚古尔也听不下去了,他捻着精心修剪的胡须,慢悠悠地说:“爱弥儿,你总不能把一切都纳入‘自然主义’吧?
我倒觉得,莱昂纳尔一直有我们兄弟在《热曼妮·拉塞朵》里尝试的‘文献性’的味道。
看看他对大革命前夕巴黎街景的描绘——‘热浪像滚烫的油脂’、‘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硫磺和腐烂垃圾的气味’、‘街道成了一条条沸腾的激流’……
多么细腻、准确!这绝非凭空想象,他一定啃透了米什莱的《大革命史》或者那些亲历者的回忆录。
这不是什么‘怪诞自然主义’,而是‘荒谬文献体’!”
莱昂纳尔:“……”怎么龚古尔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呢?
福楼拜则敏锐地嗅出了两者之间的某种火药味——左拉希望把莱昂纳尔拉入「自然主义」阵营,是蓄谋已久;龚古尔想把他的归入「文献体」,肯定也不是临时起意。
莱昂纳尔之前的三篇作品,由于篇幅的缘故,影响力不够持久,还不足以让这些文坛名宿急于将他招揽至麾下。
随着他第一部长篇连载开始,并在贵族与市民两个差异巨大的阶层都广受欢迎,“莱昂纳尔属于哪个主义”,就被放上了巴黎文学沙龙的日程表。
福楼拜想起了自己在1856发表《包法利夫人》之后,评论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归于「自然主义」的往事。
后来的左拉干脆称他为「自然主义之父」。
但是他在写作《包法利夫人》的时候,更多想到的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而非“遗传”与“病理”。
明确阵营有好有坏——
好的一面自然是会得到同阵营的鼓吹、呐喊,无论是发表作品还是到各地去巡演讲座,都是一条坦途。
所以他不反对自己的学生莫泊桑同时也追随左拉,一起高举「自然主义」的大旗。
坏的一面则是创作自由会被限制、束缚,如果不是高度认同某种理论,否则渐渐会成为一种折磨。
所以他始终对莫泊桑的创作状态并不满意,认为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自然主义」上,却一事无成。
莱昂纳尔的《本雅明·布冬奇事》同时赢得了贵族读者与平民读者的欢迎,也赢得了“贵族作家”与“平民作家”的青睐。
埃德蒙·德·龚古尔是前者,爱弥儿·左拉是后者。
福楼拜非常好奇莱昂纳尔会怎样选择自己的阵营——而不是像之前几次聚会一样含混过去。
他特地给莱昂纳尔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莱昂,说说看吧!”
第107章 为了人而书写
福楼拜递过来是一杯波尔多红酒,在壁炉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宝石般的酡色。
莱昂纳尔感受到水晶杯壁的冰凉,陷入了沉思当中。
客厅里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左拉带着探究与期待,龚古尔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莫泊桑有些紧张,都德眼神温和……
所有人都在等这位刚刚崛起的文坛新星,宣布自己的阵营归属。
莱昂纳尔深知,福楼拜递来的不仅是酒,更是一面空白的旗帜,等他画下标志,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含混其词。
莱昂纳尔举起杯来:“感谢您的美酒,福楼拜先生,也感谢各位先生们对《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关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清晰而坚定:“然而,我必须坦诚地说,就像之前写《老卫兵》或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一样——
我在构思本雅明·布冬的故事时,脑海中并未刻意想着‘自然主义’或‘文献体’,甚至连‘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的概念都不曾有过。”
此言一出,左拉的眉头微微蹙起,龚古尔捻胡须的动作也停下来。
在这个时代,创作不依循某种主义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尤其是他还这么年轻。
福楼拜眼中则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味:“哦?你准备做家里的波德莱尔吗?”
《恶之花》的作者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在成名之初,就以摒弃传统、独辟蹊径著称。
但莱昂纳尔至少在这个阶段,不想当个离经叛道的旗手。
他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请允许我解释,我很钦佩自然主义对现实、对细节、对人性的执着挖掘;我也认同龚古尔先生所倡导的‘文献体’——
它要求作者如同历史学家般严谨,以确凿的细节为基石,构建起令人信服的世界。
当然还有现实主义,巴尔扎克先生的《人间喜剧》包罗万象,为我们树立了难以企及的丰碑。
至于那些曾风靡一时的‘浪漫主义’与‘幻想’,它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为我提供了无尽的灵感。”
他坦然地承认了各流派的价值,这让左拉和龚古尔的脸色稍霁,福楼眼中的兴趣更浓了,他很好奇莱昂纳尔最终会走向哪里。
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则露出困惑的神色,莱昂纳尔还是准备当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但是,”莱昂纳尔话锋一转,声音里涌现出一股热忱:“在我看来,这些伟大的‘主义’,更像是摆在一位厨师面前琳琅满目的珍贵食材,而非规定他必须做哪道菜的食谱。
假如我是这位厨师,我不会对自己说‘你必须做法式’,或者‘必须做意式’、‘必须做西班牙式’,我只是想做一道好吃的菜,而不是想着它属于哪一本菜谱。”
“哈,幸好你没有说‘英式’!”莫泊桑忽然出声打趣,现场起了一阵轻笑。
莱昂纳尔也不以为意,反而接着说:“如果是文学,‘英式’也未尝不是一道好菜。”
随即他就回归了主题:“《本雅明·布冬奇事》便是这样一道‘菜’。我需要描绘1789年那个热浪灼人的巴黎时,‘文献体’的细节便是我最坚实的支撑。
我必须让读者感受到吕克·布冬在巨大恐惧下的痛苦抉择,‘自然主义’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便是刻画其心理的重要参照。
我渴望展现那个生而衰老的婴儿,其存在本身对生命常规、对时间法则的质疑,这时,‘浪漫主义’和‘幻想’就赋予我打破现实桎梏的勇气和想象力。
而当我想通过黛芬妮在巴黎公社硝烟中的临终追忆,来拉开整个故事的序幕时,现实主义对氛围、对情感、对人物关系的细腻描摹又不可或缺。”
他环视众人,最后落在福楼拜身上,眼神明亮而坦诚:“所以,您问我属于哪个‘主义’?福楼拜先生,我只能说,我属于故事本身的需要。
我渴望的,是在创作中拥有这样一种自由——当故事需要精确的历史考据时,我能严谨如档案管理员;
当它需要探究人性在环境中如何异化时,我能冷酷如解剖学家;
当它需要一个惊世骇俗的设定来叩问人类的存在本身时,我又像个寓言里的巫师。”
客厅里一片寂静,这种“自由选择、混合应用”的创作观,无疑挑战了19世纪习惯以流派划分作家阵营的清晰边界。
莫泊桑忍不住开口,带着一丝困惑和好奇:“莱昂纳尔,这听起来……很自由。但这种自由,难道不会导致混乱吗?
没有一种核心的理念或方法作为锚点,作品如何保持风格的统一和主题的深度?”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作家。
莱昂纳尔看向莫泊桑:“居伊,问得好。这种自由的锚点,不在外部某个‘主义’的教条里,而在于内部——在于‘人’本身。”
于斯曼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400年前的说法。”
莱昂纳尔知道他说的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但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再次强调了这个词:“‘人’!这才是我们一切书写的最终指向。
福楼拜先生曾教导我们,‘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不正揭示了文学最深层的奥秘吗?我们书写人,理解人,最终是为了理解自身。
我们被牢牢束缚于肉身之中——饥饿、病痛、衰老、死亡是铁律,是自然主义观察的领域。
我们又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环境里——大革命的风暴、帝国的荣光、公社的血火……这是现实主义耕耘的土地。
然而,这沉重的肉身与现实的枷锁,都不能阻止我们凭借想象无拘无束地翱翔!甚至让时间倒流、死者复生。”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他的话。
“本雅明·布冬,”莱昂纳尔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感情,“他就是一个极致的象征,一个将人的这种‘混合’本质推向极端的载体。
我书写他,不是为了证明某个‘主义’的正确,而是试图通过这个极端的、虚构的‘人’,去折射、去放大、去叩问我们所有‘人’在时间、命运、孤独、爱与被爱面前共通的困境与希望。”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道,目光清澈而坚定:“因此,我的创作理念,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服务于人的自由混合’。
我自由地取用各种‘主义’提供的工具——现实的描摹、自然的观察、文献的精确、幻想的翅膀、象征的诗意——但这一切,都紧紧围绕着对‘人’的探索、理解和表达。
不是为了主义而主义,而是为了人而书写。人本身,就是现实与幻想、肉体与精神、历史与当下、具体与象征,最奇妙也最复杂的混合体。
至于它该被归入哪个现成的抽屉?我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或许,它本就不该被放进任何一个现成的抽屉里。”
莱昂纳尔的话音落下,沙龙陷入了一段更长的沉默,窗外天光正明,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有深思,有震撼,有疑惑,也有豁然开朗的微光。
过了很久,福楼拜才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用力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眼中满是激赏:“好!说得好!
‘为了人而书写’!‘人是奇妙的混合体’!
福楼拜举起酒杯:“敬莱昂纳尔·索雷尔!敬他的‘怪胎婴儿’!”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尽管疑惑和争论的种子已然埋下;但至少此刻,莱昂纳尔用一种并不尖锐,却很清晰的方式,宣告了自己不是任何阵营或者流派的附庸。
第108章 什么天才?分明是怪胎秀!
结束了聚会,莱昂纳尔婉拒了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带他去“见见世面”的邀请,独自走路回去。
一方面是为了整理思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锻炼身体,保持体能。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那一阵,莱昂纳尔的身体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弱,只空有一副大骨头架子。
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和佩蒂手艺的提高,他的伙食日益丰富,营养也越来越好,最近有过剩之势。
为了保持健康,莱昂纳尔近来刻意增加了步行的频率,这也是法国的绅士们日常活动之一。
这个时代的“运动”与后世不同——如果你在公园跑步,要不了20分钟就会被警察当成疯子抓起来。
除了渔民以外,也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游泳。到海边度假的绅士、女士们,多数只是在沙滩上晒日光浴。
而被认为是“运动”的,只有那些贵族项目:击剑、马术、划船、网球、击球(类似门球)……
还有就是登山、远足、狩猎、钓鱼。
无论哪一项,莱昂纳尔都还没有机会接触——那一般需要去专门的俱乐部里进行。
通常到了他这个年收入,银行里的存款多起来以后,很快就会有投资经理与他接触,顺便推荐他加入某个俱乐部。
儒勒·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的主人公菲利斯·福格先生就是因为在巴林银行有4万英镑的存款,所以就得到了「改良俱乐部」的会员资格。
不过莱昂纳尔目前的资产尚未达标,因此仍然是巴黎“上流社会生活”的门外客。
只是他本人并不在乎就是了,否则早可以凭借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关系,成为诸多贵妇人沙龙的座上宾。
走在路上,莱昂纳尔回顾了下午的争论,对于多了一百多年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发展经验的他来说,无论“自然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其实都落伍了。
但他也不可能现在就把“魔幻现实主义”端上桌——尤其是在《本雅明·布冬奇事》才开了一个头的时候,无疑是一种过于超前的冒犯。
反而是前几天他在「勒梅尔老爹」酒馆的见闻给了他很大启发。
那个老鞋匠虽然手里捧着《小巴黎人报》,但是并没有按照他的原文进行朗诵,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即兴演绎。
身为作者,莱昂纳尔不仅没有感到不悦,反而非常欣赏这位老鞋匠的“再创作”。
因为他面对的是酒馆里那些文化程度并不很高的普通酒客,精妙的修辞、深奥的比喻对他们来说隔靴搔痒,反而是那些夸张的、庸常的形容,可以让他们身临其境,欣赏这个故事。
在莱昂纳尔看来,这也是一种赞美,赞美《本雅明·布冬奇事》拥有一些最质朴的、属于故事的本质。
如果只有高级俱乐部和沙龙能接纳这部,《本雅明·布冬奇事》就失败了。
他是“为人而写”,老鞋匠就是“为人而读”——一个故事,如果失去了广泛的受众基础,在莱昂纳尔当前的标准下,就是失败的。
不知不觉,莱昂纳尔走到了拉菲特街64号公寓,打开房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佩蒂似乎又改良了配方?
什么文学理念,什么创作方法,都见鬼去吧!
莱昂纳尔现在只想热乎乎地喝上一碗汤!
————
又是一个周一,莱昂纳尔终于回到了索邦上课。
虽然杜恩先生说他可以随便请假到什么时候,但莱昂纳尔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都已经五月中旬了,再不来上课就该学年大考了,一般是6月中旬笔试,6月下旬口试。
如果不及格就要重修一年,即便他现在算是个成名作家,但是也算是人生的污点。
毕竟学术声誉与文坛名声,是不能划等号的——当然,直接退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儒勒·凡尔纳就是一例。
见到“好兄弟”莱昂纳尔回归课堂,阿尔贝·德·罗昂格外兴奋。
自从他以“莱昂纳尔·索雷尔好朋友”的身份见诸报端后,意外地受到了父亲罗昂伯爵的表扬,甚至给他涨了100法郎的生活费,让他的手头大为宽裕。
不过中午下课,阿尔贝刚想搂着莱昂纳尔去大吃一顿,却被一份报纸阻挡了——《费加罗报》。
这份报纸是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特意拿给莱昂纳尔的,还被翻到了特定的版面:“认真看一下,不要小瞧。”
莱昂纳尔一看上面的标题,就发现这篇文章来势汹汹:
当心!文学怪胎秀正在巴黎上演——评索雷尔新作《本雅明·布冬奇事》及其商业闹剧
署名是:儒勒·阿尔塞纳·阿诺·克拉雷蒂。
莱昂纳尔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于是继续看内容,这才发现对方批评自己的言辞简直犀利——
【我们的文学品味正被一场精心策划的马戏团表演所愚弄!主角是谁?一个名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年轻作者,和他那本被吹得天花乱坠的《本雅明·布冬奇事》。】
【索雷尔先生这次玩的是什么把戏?简单得很,这叫怪胎秀!就跟集市上那些拿双头羊、连体婴招揽看客的棚子没什么两样!文学,我们高贵的缪斯女神,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展示这种违背自然、骇人听闻的“怪物”来吸引眼球了?这是对文学尊严赤裸裸的践踏!】
【有人或许会狡辩:啊,这是象征!象征那个混乱的大革命时代!多么深刻的隐喻!——得了吧!别往脸上贴金了!用这么一个极端、荒谬、纯粹为了刺激感官的“怪胎”来象征波澜壮阔、复杂深刻的历史变革?这就像试图用一滴墨汁来解释整个海洋!】
【法兰西文学的伟大传统是什么?是高乃依笔下英雄的崇高情操,是莫里哀洞察世情的辛辣智慧,是伏尔泰闪耀的理性光芒,是巴尔扎克描绘社会百态的深刻笔触!它的根基在于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对社会的精准刻画、对语言的千锤百炼,以及对真善美的永恒追求!】
【《本雅明·布冬奇事》的流行,绝不是文学的胜利。它是当下社会浮躁风气、庸俗品味蔓延的悲哀症候!它迎合了人们追求浅薄刺激、热衷收集玩物的低级趣味。我们这些珍视文学价值的人,必须对此保持高度警惕!擦亮眼睛吧,读者们!别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画片和一个荒诞不经的“老婴儿”故事蒙蔽了!】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颇有深意地再次提醒道:“别小看克拉雷蒂,他以后会进法兰西学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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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情况特殊,很晚才回来写,更新要到11点-12点之间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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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巴黎生活的新风尚
《费加罗报》一向以保守主义的政治立场闻名,并且这种立场贯穿了它的时事评论与文艺评论。
显然莱昂纳尔和他《本雅明·布冬奇事》并不讨他们的喜欢。
不过莱昂纳尔觉得这会不会和他两次拒绝了《费加罗报》的约稿有关?
但无论是好评还是差评,一部登上了《费加罗报》,就意味着它的作者正式被认可为法国文坛的一份子。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神情复杂地看了眼莱昂纳尔:“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来找我。”
说罢,戴上帽子就离开了教室。
阿尔贝则非常兴奋:“莱昂,恭喜你,这可是《费加罗报》!——走吧,我请你去「弗瓦约」!”
「弗瓦约」餐厅位于卢森堡宫附近,是一家中高档餐厅,每人每餐的消费不会低于5法郎。
莱昂纳尔的注意力暂时从《费加罗报》上移开,看着明显热情过度的阿尔贝:“你有什么想法?”
阿尔贝见被莱昂纳尔看穿意图,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确实有一些,但我认为在餐桌上谈更合适。”
莱昂纳尔想了下,没有拒绝:“晚上去吧,中午我带好午餐了。”
阿尔贝有些惊讶,因为巴黎的学生和上班族在中午外食更为流行,只有工人阶层才会常带简易“食盒”,多是一些简单的面包、奶酪、冷肉。
主要原因是巴黎的公共饮食业发达、价格相对可承受,一般平民餐馆,一份全餐低只要10到15苏。
莱昂纳尔显然已经脱离了过去“穷学生”的阶级,即使没有贵妇人资助,以他的稿费都足以让他每天去公共餐桌扔下几个法郎然后大吃大喝。
难道他要像那些粗野的工人和泥腿子一样,啃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和齁咸的冷肉?
在阿尔贝和其他同学疑惑的目光中,莱昂纳尔先来到窗边光线充足、空气流通的座位坐下。
然后他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用帆布包起来的椭圆形的野餐食盒,镀锡铁皮,做工颇为精致。
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接着莱昂纳尔掀开盖子,先是扑面而来的面包与奶酪的气味——烤炉温热仍在,面包皮的焦香四溢。
食盒的第一层是有三只小圆面包,其中一只掏空内芯,塞入鹅肝酱,表面撒了少许碎核桃;
另外两只分别搭配不同的夹馅,一只是烟熏火腿片、无花果酱,一只是布里奶酪、新鲜小萝卜片。
第二层的半边是三片冷煎三文鱼块,橙粉的鱼肉配上翠绿的香草显得格外诱人;
另外半边是由嫩豌豆、白芦笋尖、萝卜丝,拌柠檬橄榄油汁而成的春季蔬菜沙拉。
最后莱昂纳尔还从包里掏出了被印花蜡纸包好的一小片樱桃馅饼,还有一小瓶接骨木花糖水。
阿尔贝眼睛都看直了:“这……这是你家的厨娘做的?”
莱昂纳尔点点头:“现在我来回学校距离太远了,回家吃午饭不方便,她就给我稍微准备了点吃的。”
阿尔贝嫉妒的眼睛都在冒光,身在贵族家庭的他清楚有这种手艺的厨娘少说100法郎一个月。
巴黎确实不流行中午吃食盒——但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食盒!
巴黎人野餐时会带上食盒、食篮,有钱人的自然极尽丰盛、奢侈之能事,恨不得把厨房搬到草地上。
但那更多是一种社交工具,而非日常生活。
莱昂纳尔手里这份不仅精致、丰富,而且在无形中透露出一种“外面餐厅不如我家厨房”的优越感。
这种感觉对索邦这些纨绔子弟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他们家也有厨娘,但是为他们的父母和家族服务的,不会费尽心思给他们准备什么餐盒。
即使他们提出要求,多半也会被厨娘或者管家委婉拒绝,说不定还会向他们的父母告状:“少爷最近学坏了……”
所以他们也习惯了外食,并以去不同的昂贵餐厅相互攀比——直到莱昂纳尔为他们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莱昂纳尔倒是没有想到简单的一个餐盒就刷新了阿尔贝等索邦纨绔的认识,只是自顾自地享受佩蒂的手艺。
不同的馅料为小圆面包带来了不同层次的口感,三文鱼还保留了油煎的焦香,蔬菜沙拉则清爽可口,最后吃下樱桃馅饼,喝光甜香的接骨木花糖水……
空荡荡一早上的胃得到了彻底的满足。
这时他才发现阿尔贝竟然还在一旁,不禁有些奇怪:“你怎么不去吃饭?”
阿尔贝摇摇头:“没有胃口……”
接着觍着脸问:“能不能让你家的厨娘多做一份,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不能!”莱昂纳尔干脆地拒绝。
他本来只想每天中午吃点面包夹咸肉打发一下得了,但佩蒂坚持早起一个小时为他准备食盒,他当然不愿意再增加佩蒂的工作量。
随即莱昂纳尔就问阿尔贝:“你要说什么,不如现在就说了吧——我最近其实对去餐馆的兴趣不大。”
阿尔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们去小花园说。”
小花园位于索邦学院的正中央,从神学院时代就有,高大的树墙被修建为迷宫的式样,中央是一个公共水池。
莱昂纳尔也要去公共水池清洗食盒,就同意了与阿尔贝同行。
等周围没有了其他同学,阿尔贝才低声对莱昂纳尔说:“我的父亲,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将在几个星期后回到巴黎。”
莱昂纳尔脸上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他得到了什么职位的承诺?”
虽然这位担任过财政部副部长的罗昂伯爵一度失势,但罗昂家族根深叶茂,当年在大革命当中被砍了十好几个脑袋都缓过来了,何况今天。
阿尔贝露出笑容:“「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大概仍是副部长。”
莱昂纳尔这下才有些意外:“罗昂伯爵的手段不凡啊!”
虽然共和派政府当中不乏有保王派势力,但是像「公共教育与美术部」这种意识形态性质浓烈的部门,通常不会让他们染指。
阿尔贝得意地解释:“我父亲在文化、教育上一向开明、包容,现在也是共和制的积极拥护者。”
莱昂纳尔:“……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阿尔贝斟酌了一下措辞:“虽然得到了承诺,但是也必须在舆论上有所准备。”
莱昂纳尔:“然后呢?”
阿尔贝看了一眼莱昂纳尔:“我父亲准备在回来后、任职前,举办一个盛大的舞会,邀请象征进步与民主的艺术家们参加。
莱昂,你现在在名单上的位置很靠前!”
第110章 雄文出炉
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答应阿尔贝,因为这种舞会不同于之前的化装舞会,带有强烈的站队意味。
尤其是罗昂伯爵即将担任副部长的「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实际上就是法国的「文化部」+「教育部」。
参加他舞会的文人、艺术家,即使不被认为是“他的人”,但也会披上鲜明的阵营色彩。
在没有搞清楚其中的利弊之前,莱昂纳尔肯定不会贸然参加。
阿尔贝却并没有着急,莱昂纳尔的反应才是正常的——作为整个巴黎今年最耀眼的文学明星,矜持是一种必要的风度。
不过他给莱昂纳尔留下了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饵食:
“费里部长正在筹备改革现有的公共教育体系,今后法国将会普及免费的小学教育,并且编撰统一的法语、算术、历史等教材。
我父亲恰好会担任法语教材的编辑委员会主席……他盛赞过你的《我的叔叔于勒》,认为是最适合小学生阅读的,教会他们同情与怜悯……”
如果莱昂纳尔说自己对此不感兴趣,那肯定是违心之论。
法国之前的公共教育一直被各地的教会所垄断,并没有全国统一的法语教材。
如果《我的叔叔于勒》能入选,那么意味着莱昂纳尔将会成为一代,甚至几代法国人的共同记忆。
这对于任何作家来说,都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从星期天福楼拜先生的沙龙,到今天《费加罗报》的批判,再到现在罗昂伯爵通过自己儿子发出的邀请,莱昂纳尔终于感受到这个时代“成名”的真切滋味。
不仅是越来越丰厚的稿费,伴随着还有日益复杂的社会关系。
无论是文坛还是政界,似乎都有眼睛在盯着自己,看自己的屁股坐到哪张椅子上去。
偏偏在这个时代,只要你搞艺术,无论是文学、绘画、戏剧还是音乐,都无法真正“逍遥”,必然要有所取舍。
你是作家,这时的每个报社、每个出版社的老板,都有自己鲜明的血统、出身和政治派别。
你是剧作家或者画家,那么无论是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还是卢浮宫、巴黎沙龙展,几乎全部依赖国家补贴与官方许可。
保皇派的沙龙里,聚集着贵族、教会人士与学院派大师;
共和派沙龙里则是记者、议员、世俗派作家和印象派画家。
莱昂纳尔之前还可以凭借索邦学生的身份,尽量回避这样的站队。
但是当他的“第一个”长篇问世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看清楚他身上的光谱。
《费加罗报》上的批评,就是一个尖锐的信号。
而莱昂纳尔,也不准备回避了。
回到家里,他就拿出稿纸,开始撰写对儒勒·克拉雷蒂的反驳文章。
在这个没有电视、收音机,一切信息都靠文字传播的年代,唯有这种方式才能最有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莱昂纳尔仔细回忆着上一世那个最擅长与人辩驳的年轻人的“战绩”,揣摩如果是他会如何写这篇文字……
不多时,莱昂纳尔就抽出墨瓶里的鹅毛笔,沥去多余的墨水,写下了这篇文章——
【致《费加罗报》主笔克拉雷蒂先生
——并答《当心!文学怪胎秀正在巴黎上演》一文
儒勒·克拉雷蒂先生:
您把本雅明·布冬称作“马戏团的怪胎”,语气锋利如刀。然而,请您原谅一个年轻作者的执拗——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
是的,本雅明·布冬就是一个“怪胎”,他生来便披着八十岁的皱纹与斑白的胎发闯进人世。
您以为这是对人伦的冒犯,我却要说,正因他是怪胎,才比任何循规蹈矩的婴孩更能照见我们所谓的“常态”之下的深渊。
在这块被不测的命运反复锻打过的土地上,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
……
巴黎医学院的标本室里,有无数未长成的“怪胎”:脊骨分裂的、心脏外露的、颅骨塌陷的。凝视他们时,每个人都会屏住呼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敬畏——原来自然在创造生命时,也会失手。
然而,正是这些失手,让年轻的医学生第一次看清,所谓“正常”不过是无数差错中恰好被保存下来的一种。倘若没有这些标本,我们或许终其一生都会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把“应当如此”当“必然如此”。
“生而苍老”的本雅明·布冬,替我们省略了走向衰老的漫长程序,把“向死而生”的残酷在出生的一瞬间推至眼前。您称他“怪胎”,却忘了所有人类最终都会成为这样的怪胎,只是大多数人是被岁月缓缓揉皱,而他不过被命运提早体验了。
……
至于马戏团——您是否想过,巴黎的冬日里,那些临时搭起的帆布棚子何以总围着密密匝匝的穷人。他们付两苏,不只是为了看侏儒或巨人,更是为了在惊骇与怜悯之间重新确认自己的“完整”。
只是有人以嘲笑掩饰,有人以硬币赎买,有人悄悄落泪。嘲笑者看见了自己的冷酷,落泪者看见了自己的慈悲——就像文学原本就该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
法兰西自巴士底狱倒塌那日起,便惯于在废墟上审问自身。我们的父辈曾把国王送上断头台,又在皇帝的鹰旗下重新下跪;他们曾把圣像扔进塞纳河,又在圣母院的回声中痛哭。
如此反复,岂不正是一场长达九十载的怪胎秀?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段畸形历史诞下的怪胎,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国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
您还说文学应追求“真善美”——我无意反驳这神圣的三位一体,只想追问:真,是否只容得下匀称的五官?善,是否只眷顾健康的四肢?美,是否在畸形面前必然转身离去?倘若如此,那么美也太怯懦,善也太市侩,真也太贫乏。
雨果先生在《巴黎圣母院》里让卡西莫多敲钟;戈蒂耶在《莫班小姐》里借异装者之口嘲笑道学;左拉先生让矿区肺痨者发出悲鸣。他们何曾害怕过怪胎?相反,他们深知,唯有把怪胎置于光下,才能让庸常之恶的阴影无处遁形。
……
您或许担忧,这样的文学会把社会引向“感官的放纵”与“趣味的败坏”。恕我直言,巴黎的趣味早已败坏——在交易所的铜臭里,在官场的媚笑里,在沙龙精致而空洞的恭维里。与其担忧文学败坏趣味,不如担忧趣味败坏了文学。
倘若我们连一个虚构的怪婴都无法容忍,又如何容纳现实中那些因贫困而佝偻的织工、因梅毒而溃烂的兵士、因饥饿而眼窝深陷的儿童?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
最后,请允许我回到马戏团。在马戏团散场的夜里,我曾见过一个侏儒把观众遗落的花束拾起来,编成小小的花环,送给门口卖栗子的老妇人。那一瞬,我懂得了何谓高贵:高贵不是拒绝怪胎,而是在怪胎身上认出自己;不是捂住眼睛,而是在骇异中依然伸出援助的手。
……
本雅明·布冬亦如此。所有巴黎人都会看到,他将在里被抛弃,又被爱重新拾起;他将用婴儿般澄澈的瞳孔,凝视那些衰老、贪婪、怯懦,却仍闪烁着温柔之光的灵魂。
所谓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
……
倘若您仍坚持要把本雅明·布冬赶出文学的殿堂,那么请便。巴黎容得下他!当夜色降临,坐马车的贵妇和刚下班的工人会用不同的口音谈论同一个怪婴——有人骂他,有人爱他,但再也不会有人对他无动于衷。
对于一部刚刚诞生的,还有比这更奢侈的命运吗?
而我,将在一旁向您脱帽致意——感谢您,让怪胎成为钥匙;感谢您,让巴黎重新学会在骇异与慈悲之间,寻找人的位置。
莱昂纳尔·索雷尔
1879年5月16日,巴黎】
写完以后,莱昂纳尔将它交给了艾丽丝:“誊写以后,你把它寄出去。”
艾丽丝拿过稿纸:“要寄到哪里?”
莱昂纳尔想了一下:“《费加罗报》。”
第111章 降维打击
第二天一早,《费加罗报》那间铺着深红地毯的豪华主编办公室,就收到了来自莱昂纳尔的信笺。
主编阿尔芒·德·拉莫特坐在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用一把精致的剪刀裁开了封口。
他等待来自这个年轻人的信已经快两个月了。
《费加罗报》中「文学副刊」的编辑写了两封诚挚的约稿信,不仅没有得到热情的回应,反而看到了他的两篇新作被分别登在了《现代生活》与《小巴黎人报》上。
这是《费加罗报》从未有过的耻辱。
法国的作家,哪个不以能在《费加罗报》上刊登自己的作品为荣?
莱昂纳尔不仅没有珍惜这个机会,反而去迎合《小巴黎人报》那些庸俗的市民,实在是不智之极。
儒勒·克拉雷蒂的一纸批评,就让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奉上了他“宝贵”的笔墨。
阿尔芒已经能想到这封信里,莱昂纳尔会怎样谦卑地向他道歉,并希望能让《费加罗报》高抬贵手。
儒勒·克拉雷蒂虽然主攻音乐和戏剧,但是他的笔锋之犀利,往往能决定一场音乐会、一出戏剧的生死。
让他来制裁莱昂纳尔这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阿尔芒漫不经心地抽出信纸,阅读起来。
他先看到了那句“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露出了微笑。
这个年轻人,还是挺懂礼貌的嘛!
但是很快,“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就让他的脸色变了。
随着阅读的深入,阿尔芒·拉莫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等到看完整封信,他竟然喊了一声:“好!”
随即他发现自己失言了,自己怎么能为“敌人”叫好呢?——所幸这里没有其他人。
但他忍不住拿起信又看了一遍,随后叹了口气,摇动桌上的铃铛,叫来了助理:“把儒勒·克拉雷蒂先生请来办公室。”
等助理走后,拉莫特主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保持冷静。
哪怕他不喜欢、甚至厌恶莱昂纳尔,也不得不承认,这封信写得……太漂亮了。
不仅是因为其逻辑严密、层层递进,更因为莱昂纳尔采用了一种过去法国文坛论战从未有过的方式进行辩驳。
他竟然从认同对方攻击他所使用的“怪胎秀”这个词入手,巧妙地升华了概念,将其转化为对人性复杂性和历史荒诞性的深刻探讨。
这就好像一场决斗,本来说好了同时背对背、走十步、回头、开枪,结果等《费加罗报》回头的时候,发现莱昂纳尔站在自己的身后。
信中不仅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而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雄辩力量和对弱势者的悲悯,将克拉雷蒂对本身的质疑,引申为他对弱者的蔑视。
这甚至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莱昂纳尔竟然还展现了一种如同成年人容忍顽皮孩子哭闹的宽容,仿佛和克拉雷蒂相比,他才是那个长者。
尤其是那句“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以及结尾那充满诗意又暗含锋芒的“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种思想深度和文字驾驭能力,远超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应有的水平,也远高于克拉雷蒂那篇情绪化、扣帽子的评论。
正思考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儒勒·克拉雷蒂走了进来。
这位言辞锋利的评论界健将正值盛年,眼神中充满了自信与坚定。
拉莫特主编把信递给了他:“看看吧,莱昂纳尔·索雷尔今天投递来的。”
儒勒·克拉雷蒂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接过信纸,找到一个沙发自在地坐下,又点燃了一根雪茄,才开始看信。
但很快他的傲慢与从容就不见了,用双手攥着信纸两侧,雪茄也被架在烟灰缸上,眼睛越瞪越大。
看完信后,他像一头中了子弹的、发怒的雄狮冲着拉莫特主编咆哮起来:“狂妄!无耻!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如此教训我!他以为他是谁?雨果吗?巴尔扎克吗?”
克拉雷蒂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桌面上:“他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费加罗报》的侮辱!是对法兰西文学正统的亵渎!”
拉莫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冷静点,儒勒。你要承认,这封信……写得很厉害。”
克拉雷蒂猛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厉害?您管这叫‘厉害’?这是诡辩!是哗众取宠!他用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和故作高深的概念,掩盖了他作品低劣、迎合俗众的本质!
我们不能登!绝对不能登!这等于是承认我们之前的批评是错误的,是在给这个文学投机分子表演的舞台!”
拉莫特主编陷入了沉思。
克拉雷蒂的担忧不无道理,《费加罗报》的保守立场和精英姿态是安身立命之本。刊登这样一封彻底驳倒、甚至可以说在精神境界上碾压了本报栏目副主编的反驳信,无异于自毁防线。
这会严重损害报纸的权威性,也会让克拉雷蒂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评论家颜面扫地。
但是,真的要拒稿?这份信很快会登在别的报纸上,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莱昂纳尔·索雷尔显然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礼貌”地投给了他们。
拉莫特主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这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登,我们难堪;不登,显得我们怯懦、闭塞。”
克拉雷蒂仍然十分激动:“那又如何?我们是《费加罗报》,我们有自己的骄傲!”
拉莫特叹了口气:“儒勒,时代变了,看看《小巴黎人报》的销量吧——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他们的心肝宝贝。
他的背后,还站着乔治·沙尔庞捷,还有福楼拜、左拉那些人……”
克拉雷蒂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那我们就向他认错?哈,要不要我给他写一封致歉信?”
拉莫特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拿起那封原信:“儒勒,为了报纸的声誉,也为了你个人的……体面,这封信,我们不会登。
你要立刻准备一篇新的评论文章,针对《本雅明·布冬奇事》新连载的内容,进行更有力的批判!抓住他情节上的漏洞,或者道德上的模糊地带!
这次,要更有理有据,避免再被他抓到把柄!”
儒勒·克拉雷蒂重重点了一下头,急匆匆地离开了主编办公室。
还有一章,尽量晚上赶出来
第112章 第二个卖点
“果然……”莱昂纳尔轻笑一声,将《费加罗报》的拒稿信随手丢在桌上,仿佛那只是街角飘来的一张废纸。
上面的言辞当然依旧委婉、客气,丝毫看不出半点火气:【不符合本报刊载标准及一贯秉持的文学批评立场】
他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自己那份投稿,集后世百年论战精髓,从报章时代到网络论坛,融合了雄辩、诡辩、偷换概念、升华主题、情感共鸣乃至抢占道德制高点于一身,对这个时代完全是“降维打击”。
1879年的巴黎文坛,早习惯了论战要么是谦卑道歉、要么是泼妇骂街,这篇文章确实过于超前了。
《费加罗报》的拒稿,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虚弱与傲慢,更是难以处理莱昂纳尔这种近乎全方位式的观点碾压。
毕竟《费加罗报》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受欢迎的主笔之一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羞辱。
莱昂纳尔拿过自己的文章,目光聚焦在标题上——这个标题,是为了《费加罗报》准备的,如果他们愿意刊登的话。
既然他们拒绝了,那就太客气,太“学院派”了。
莱昂纳尔的笔尖悬停在稿纸上空,片刻后,带着一丝冷酷的快意,他划掉了原标题。
————
第二天一早,巴黎的行人们发现今天的报童们格外积极,并且向他们推销的竟然不是便宜的《小巴黎人报》《小日报》,而是稍贵一点的《共和国报》。
“号外,号外,‘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正式开战《费加罗报》!”
“号外,号外,莱昂纳尔痛斥克拉雷蒂才是真正的怪胎!”
“号外,号外,《共和国报》指责《费加罗报》是媒体的毒瘤!”
这让不少人都感到好奇,停下脚步,花上2个苏买一份《共和国报》。
这份报纸属于雨果家族,创始人包括维克多·雨果的两个儿子查尔斯·雨果,以及弗朗索瓦-维克多·雨果。
与《费加罗报》倾向保守、上层阶级趣味不同,《共和国日报》是激进的共和派喉舌,常猛烈批评保皇派和贵族圈文化,对《费加罗报》推崇的上流社交、戏剧品味也常有讽刺。
所以两者的观点相左是常有的事,但如此针锋相对却很少见。
紧接着,这些步履匆匆的人们就放缓了脚步,因为他们看到了头版上那个大大的标题:
《肉体的“怪胎”致精神的“怪胎”——致《费加罗报》主笔克拉雷蒂先生》
随即,莱昂纳尔所写的这篇“驳论文”,将他们对文字的认识提高了另一个维度——原来文人对喷,角度还可以这么清奇!
尤其是其中频出的“金句”,更是刷新了人们的认识——
“文学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我们每个人都是畸形历史的私生子,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
……
通常一篇文章能有一句、两句能脍炙人口就已经十分难得,而莱昂纳尔的这篇文章简直像在批发。
其中对于《本雅明·布冬奇事》后续情节的预告——“所有巴黎人都会看到,他将在里被抛弃,又被爱重新拾起”——让所有还没有看过这部的读者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我难道不是巴黎人!《本雅明·布冬奇事》何在?
而在《小巴黎人报》的办公室里,保罗·皮古特抓着《共和国报》放肆地笑着:“哈哈哈!「肉体的‘怪胎’致精神的‘怪胎’」!莱昂纳尔真是个魔鬼!我喜欢!”
他立刻叫来助理,下达了指示:“马上联系《共和国报》,务必让他们同意明天我们转载这篇文章!和《本雅明·布冬》最新连载放在一起!”
————
最新一期《小巴黎人报》出版了,今天《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无论是普通市民还是中产阶级,都注意到了莱昂纳尔与《费加罗报》之间的恩怨,对这部的兴趣也更加浓厚起来。
一个“生而苍老”的婴儿,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人生?他能活多久?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人们迫不及待地打开到《小巴黎人报》的「文学副刊」,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最新的连载:
【当育婴室里其他被遗弃的婴孩,正遵循着自然的铁律,像春日里抽芽的嫩枝般舒展、圆润、发出咿呀的欢鸣时,本雅明却在经历一场静默而令人惊骇的蜕变。
负责他的老修女玛塞勒,她那双被祈祷和辛劳磨砺得异常粗糙的手,在某次为他擦拭身体时,骤然停在了他干瘪的胸膛上。她浑浊的眼珠因震惊而微微颤抖——
那婴儿松弛如破布袋般的皮肤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年轻生命的弹性?
原本紧贴头皮、稀疏如秋后枯草的白发根部,竟悄然滋生出一圈细软的、带着近乎透明浅金色的绒毛!
他握着她手指的力气,也微弱却坚定地增加了一分。
这是幻觉吗?
……
这不是幻觉。
年复一年,在玛塞勒修女惊疑却依旧慈爱注视下,本雅明以一种缓慢、坚定,甚至是违背上帝的方式“前进”着。
当他按入院的年份被标记为“五岁”时,他的外表俨然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的七十老翁,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风霜。
然而,他的那双眼睛——那曾经浑浊如泥潭的眼眸深处——竟开始闪烁起一丝与衰老面容格格不入的、属于幼童的懵懂好奇。
他能扶着冰冷的墙壁,迈出蹒跚却属于“行走”的步伐,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濒死般的嗬嗬声,而是含混却真切的咿咿呀呀。
……
到了“十岁”,他的身形依旧佝偻瘦小,但脸上最深的那些沟壑奇迹般被时光抚平了不少,顽固的老年斑也褪去大半。
他稀疏的白发变得浓密,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灰色和浅棕,让他看起来像个六十岁的潦倒老汉。
他开始能清晰地吐出简单的词语,并展现出一种让玛塞勒修女都暗自心惊的理解力。
他能安静地听完冗长的《诗篇》,虽然目光常常越过祈祷室的彩窗,投向高墙外那片被教堂的高墙、尖塔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原来如此!”看到这里的读者忽然恍然大悟,这部第二个“卖点”也跃然纸上:
本雅明·布冬,不仅仅是“生而苍老”,而且还是“逆时生长”。
这个新颖的设定,彻底征服了所有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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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小巴黎人报》的抖M曲线
欧洲文学并不乏“成长”,自歌德《威廉·迈斯特》以来,这些的作家就惯于描写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成人的常规成长过程。
主题也通常是表现青春的迷惘、爱情的冲动、成长的妥协等等。
「本雅明·布冬」却截然不同,他在时间长河里逆流而上,别人越来越老,他越来越年轻。
前者是每个人的必然经历,后者却是完全新鲜的体验——再迟钝的读者,也察觉到这个“倒着生长”的婴孩,将会面对的困境。
因为全世界的社会制度与伦理秩序,都是为了“正向”生长的孩子准备的,并没有做好迎接他的准备。
入学、就业、退休、婚姻……「本雅明·布冬」注定在生命的大部分阶段,都处于一种“不被接纳”的状态。
此外,无论与谁交往,他都难以维持长期的同龄陪伴——当他与某个年龄段的人真正心意相通时,很快外貌或心智就会“错开”。
这注定了他将会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容易“失去”。
悲剧,似乎成为他人生注定的主旋律。
敏感的法国人很快就与这个奇特的孩子共情了,尤其是在莱昂纳尔发表了那篇驳斥的文章以后,对「本雅明·布冬」的同情很快成为读者中的主流思想。
“嘿,你说本雅明到底能活多久?他生下来像八十岁,十岁’了像七十岁,‘二十岁’了像六十岁?那他‘八十岁’的时候,不就……成了婴儿了?”
“上帝啊,这问题真让人头疼!想想看,他越活越年轻!经历的事儿却越来越多!等他外表是个小伙子的时候,脑子里装着几十年的沧桑!这得是什么滋味?”
……
这样的讨论充斥在酒馆、咖啡馆里,人人都在谈论「本雅明·布冬」,不仅关心他的命运,也从他身上看到了某些自己的影子。
尤其是对相隔90年的两场革命的叙述,让经历过制度巨变的巴黎人感触极深。
残疾军人看到「本雅明·布冬」就像看到自己——在战争中失去了健全的身体,年纪一把了还要学怎样走路、拿刀叉、上厕所……
工厂工人看到「本雅明·布冬」也像看到自己——十三岁进纺纱厂,二十岁背就驼得像六十岁,胡须尽白也攒不下养老钱,仍要拖着只剩皮包骨的身子去码头扛包。
对他们来说,“逆生长”是身体先衰老,生活却逼他们回到童工起点——重新学做最低级的杂役,重新接受最低的工资。
中产阶级、小业主、富人、贵族……似乎都在「本雅明·布冬」身上找了一点属于自己的共鸣。
这种“倒着生长”的奇特设定,就是逼着读者去思考、去想象、去联系,最终在「本雅明·布冬」身上观照到自身。
就连巴黎顶级的贵妇人罗斯柴尔德夫人也被深深地触动了。
在她位于圣日耳曼区的宅邸里,德·诺阿伊子爵夫人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哦,可怜的本雅明·布冬注定要失去一切,不是吗?
当他终于看起来像个年轻人时,他的心智却已历经沧桑,而他爱的、理解他的人,要么老去,要么离开,就像黛芬尼……
这简直是命运最残忍的玩笑!”
其他贵妇人也纷纷点头附和,讨论着本雅明未来将面临的种种“失去”和注定悲剧的命运,迫不及待地泼洒自己因为过分挥洒而显得廉价的同情。
罗斯柴尔德夫人等她们安静下来后,才矜持地开口:“这就是我们社会的可悲——只会根据外表来定义人、要求人、接纳或排斥人——
我们要求‘老翁’沉稳睿智,要求‘青年’活力冲动,要求‘孩子’活泼天真。有谁,真正去聆听、去看见每个人躯壳内那个真正鲜活的灵魂?”
她的话在贵妇们的心中激起丝丝涟漪,纷纷注目这位年轻、富有、高贵,又充满了女性魅力的朋友。
波利尼亚克公爵夫人年纪比她稍长一些,有些疑惑,又有些羡慕地问:“埃莱奥诺尔,你最近为何总是如此睿智、通透?”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自谦则充满了隐蔽的骄傲:“也许是因为多读了几遍的缘故吧……这个莱昂纳尔,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年轻人!”
波利尼亚克公爵夫人眼睛亮了起来:“你也这么觉得?哦,你看过他的《“怪胎”致“怪胎”》了吗?那句‘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
天啊,我看到以后心都要化了……”
虽然夸的是莱昂纳尔,但是罗斯柴尔德夫人感觉自己也要化了。
贵妇人的兴趣显然转移到了这位年轻人身上,纷纷开始讨论围绕在他身上发生的种种逸事、传闻,欢声笑语不断。
罗斯柴尔德夫人却没有参与,只是用银勺慢慢搅着杯中的锡兰红茶,微笑地看着她们。
而莱昂纳尔带给读者的冲击,远不止于此。
《小巴黎人报》接下来的两期连载,将「本雅明·布冬」的“感情线”也呈现在读者面前——他终于与「黛芬尼」相遇了。
只是这时候,他依旧苍老,而黛芬尼却是一个活泼的十岁小女孩。
【……她接过那块珍贵的黑麦糖,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地掰开一半,递回给本雅明:“我们一起吃!你……你叫什么?”
“本……本雅明。”他费力地吐出这个名字。
“本雅明?”黛芬妮歪着头打量着他,“你看起来……像让大叔的哥哥!但……”
她忽然凑近,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你的眼睛……像刚出生的小猫!湿漉漉,亮晶晶的!”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碰了碰本雅明额角那簇新生的、带着柔软浅棕色的发梢,“这里……也软软的,像小羊羔!”
本雅明僵住了。在被误解、歧视了很多年后,第一次有人穿透了他衰老、可怖的外壳,触碰到了那正在艰难返回青春的灵魂与生命力。
他看着黛芬妮眼中毫无杂质的纯真好奇,感受着她指尖传递来的、微乎其微却滚烫的暖意,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暖流,冲垮了他曾经在心中筑起的孤独堤坝。
“黛……芬妮,”他努力记住这个温暖的名字,嘴角极其缓慢、极其生涩地向上牵动,最终形成了一个笨拙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朋友?”
黛芬妮用力地点头,像只欢快的小鸟,把半块糖塞进嘴里,含糊却无比响亮地应道:“嗯!朋友!”】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倒着生长”这种奇特的设定更能让法国人心旌动摇,那必然是爱情。
读者们猜测了无数次「本雅明」与「黛芬尼」会在什么时候相遇,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彼此的“童年”。
同时也意识到了,如此早的相遇,后面的过程必然是坎坷、莫测的——想到这,人们的心都要碎了!
《小巴黎人报》的销量也随着连载不断冲向高峰,只不过数据曲线抖动十分厉害,呈现出显著的“M”型走势:
登有《本雅明·布冬奇事》连载的,超过60万份;而没有它的,通常只有30万份。
这也让保罗·皮古特急切地劝说莱昂纳尔把连载变为一天一次。
第114章 《费加罗报》的特殊访客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本雅明·布冬奇事》的热销感到高兴,尤其是《费加罗报》和儒勒·克拉雷蒂。
在强忍着厌恶、愤怒,仔细研读了莱昂纳尔的文章与以后,他终于找到了写出了一篇同样堪称“雄文”的文学批评,交给了主编阿尔芒·德·拉莫特。
拉莫特最近也是焦头烂额,《费加罗报》不是没有在笔战里吃过亏,但是从来没有被人在道德和品味两个层面,这么按着捶。
尤其是他拒绝刊发莱昂纳尔的反驳文章被《共和国报》曝光以后,更是引来了舆论的一致批评。
甚至就连与《费加罗报》关系良好的爱弥儿·左拉,都在《晨报》上发表文章,认为《费加罗报》拒稿的行为“令人难以接受”,“是新闻独裁的苗头”。
《费加罗报》的零售量也因此比平时略微低了两三千份。
虽然相比于6万份的总销量来说微不足道,可以归于“正常波动”的范围,但拉莫特主编还是嗅到了危机。
他现在亟须一篇能扳回一城的文章,重振人们对《费加罗报》的信心。
所以当儒勒·克拉雷蒂把自己的新作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时,拉莫特主编就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几分钟后,他从稿纸后面探出一双疑惑的眼睛:“克拉雷蒂,你确定要这么写吗?”
儒勒·克拉雷双手撑在办公桌的桌面上,身体向前略略倾斜,形成一个颇有压迫感的姿态:“拉莫特先生,如果在此时,我们还不能站稳自己的立场,会真正失去读者们!”
拉莫特主编陷入了沉思当中,良久,才缓缓说道:“你说的对,《费加罗报》不能失去自己的阵地。”
一天后,《费加罗报》的文学副刊上,就刊出了克拉雷蒂的最新长文,从标题开始,火药味就格外浓:
「双重背叛:论《本雅明·布冬奇事》对法兰西神圣秩序与历史真实的危险僭越」
这一次,克拉雷蒂避开了“怪胎秀”这种易被抓住把柄的情绪化字眼,试图从更加“费加罗报”的角度发起进攻:
【索雷尔先生所设定的‘倒着生长’,并非无伤大雅的文学想象,而是一种赤裸裸的亵渎与僭越,对上帝所设定的自然与生命的神圣秩序的亵渎与僭越!
生老病死,是造物主不可更改的法则,是维系宇宙和谐与人伦纲常的基石。索雷尔先生让一个婴儿‘生而衰老’,又让他‘倒着生长’,这无异于宣称:上帝的蓝图可以随意涂改,生命的规律可以肆意扭曲!
这种设定,将读者引向对生命本质的虚无主义,动摇对神圣秩序的敬畏之心,其危害远甚于表面的‘怪诞’!
这是对宗教信仰根基的动摇,对社会道德伦理的腐蚀!一部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当引导人向善、敬畏神明、遵循自然法则,而非如《本雅明·布冬奇事》般,以哗众取宠的幻想挑战造物主的权威!】
“混蛋!”莫泊桑把《费加罗报》拍在了桌面上,愤怒地在老师公寓的客厅里踱步。
今天他本来是来给老师交一份他刚刚写好的剧本——五幕剧《作家、骗子、贵妇与警察》,灵感来自于他的好朋友莱昂纳尔的真实经历。
结果刚进来,福楼拜就递给他一份《费加罗报》,让他好好看看儒勒·克拉雷蒂的文章。
莫泊桑刚看了开头,就怒不可遏:“他这是试图将文学批评上升至宗教层面,想利用教会来对付莱昂纳尔!”
福楼拜看着这个年轻、冲动的弟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教会应该还不至于对《本雅明·布冬奇事》痛下杀手,毕竟至今里还没有出现他们的负面形象。
《费加罗报》这是想要重新唤起它那些死忠读者的热情,避免他们因为拒稿事件流失。”
莫泊桑这才气呼呼地拿起《费加罗报》往下看去:
【再者,索雷尔先生将其荒诞不经的主角置于大革命这一神圣而悲壮的历史时刻,更是一种对历史真实的严重歪曲与轻慢!巴士底狱的陷落、旧制度的崩溃、法兰西的新生,这是用无数先贤的鲜血与理想铸就的伟大史诗!
试问,当读者沉浸于一个‘倒着生长’婴儿的奇遇时,还有多少心思去体会伟大的法兰西精神——“自由、平等、博爱”——如何艰难地诞生?
索雷尔先生用他廉价的幻想,消解了历史的庄严与沉重,将一场决定民族命运的巨变,降格为一场满足猎奇心理的幻想故事!这是对历史先烈的侮辱,也是对读者历史认知的误导!】
莫泊桑深深感受到了儒勒·克拉雷蒂的险恶之处——他指责莱昂纳尔利用重大历史事件作为噱头,是试图激起法国那些保守派的不满。
这还没完,克拉雷蒂最后还根据最新连载的情节,补了一刀:
【最后,索雷尔先生笔下本雅明与黛芬妮的所谓“友谊”,也令人不安。一个外表如六十多岁老人的‘十岁’男孩,与一个真正的十岁小女孩之间过于亲密的关系,被浪漫化描写,极易引发读者可能逾越伦理边界的想象。索雷尔先生对此显然缺乏必要的审慎,其笔下‘纯净’的友谊,在部分读者眼中,诱惑力恐怕不亚于《颓废的都市》。】
莫泊桑看到这里,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将《费加罗报》撕个粉碎:“污蔑!污蔑!彻底的污蔑!莱昂纳尔描写的是孩子之间纯净无暇的感情!
怎么能用《颓废的都市》来类比?莱昂纳尔又不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那种风流的情场骗子!
我和于斯曼邀请他去「凯撒的夏宫」他都不去……”
一旁的福楼拜连忙咳了一下,打断了莫泊桑的口无遮拦:“居伊,莱昂纳尔是你的朋友,同样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好机会,为你们的朋友莱昂纳尔发声,也是为自己发声。”
莫泊桑瞬间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无论是《费加罗报》《小巴黎人报》,还是《共和国报》,影响力都是一等一的。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成名机会!
连忙点头:“我这就去找于斯曼、保尔他们。”
说罢急匆匆地离开了老师家,就连自己那个剧本都忘了问。
————
儒勒·克拉雷蒂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手上同样是一份《费加罗报》。
他把自己的文章反复又看了几遍,最后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莱昂纳尔所用的那些可鄙的论战伎俩,经过自己的揣摩,如今都化用在其中了。
什么升格议题、偷换概念、道德攻击……身为巴黎一流的评论员,他的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
正得意间,拉莫特主编的助理来了:“拉莫特先生请您去一下办公室。”
克拉雷蒂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衣服和发型,跟在助理身后,穿过《费加罗报》富有年代感的走廊,来到阿尔芒·德·拉莫特的主编办公室门口。
待助理敲门之后,里面传来粗重的一声:“进来吧。”
克拉雷蒂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偌大的主编办公室里,气氛凝重,主编拉莫特的对面,坐着一个身穿深蓝色军队制服、肩章处有长长的金丝流苏的背影。
第115章 将军之问
儒勒·克拉雷蒂立刻从志得意满化为满腹狐疑。
他注意到主编阿尔芒·德·拉莫特没有了往日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局促不安。
拉莫特主编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儒勒,你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巴黎荣军院院长,法兰西伤残军人协会主席,埃德蒙·夏尔·德·马蒂姆普雷将军。”
那个背影缓缓转过身来,克拉雷蒂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这位将军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刀,一只耳朵缺了半边;他胸前佩戴满了闪耀的勋章,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荣光与浴血的代价。
马蒂姆普雷将军并未起身,只是用那双威严的目光扫过克拉雷蒂,微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
克拉雷蒂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将军阁下!”克拉雷蒂恭敬地行礼,心中却还是疑窦丛生——这个大人物,为何会突然造访《费加罗报》编辑部?
拉莫特主编艰难地开口:“将军阁下代表法兰西伤残军人协会,对我们报纸近期刊载的某些评论文章,表达了……深切的关切。”
他将桌上昨日那份刊有克拉雷蒂文章的《费加罗报》向前推了推。
马蒂姆普雷将军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拉莫特先生,克拉雷蒂先生。我今日前来,并非以将军或者院长的身份,而是一名普通的老兵,一名负伤老兵的身份来访。”
克拉雷蒂仍然一头雾水,但仍然不失礼貌:“您为法兰西的付出令人敬佩!”
马蒂姆普雷将军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身上有几处枪伤,被弹片削掉了半只耳朵而已……但是我的部下们——”
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如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样耸立在克拉雷蒂面前:
“他们之中,有人在滑铁卢的泥泞中失去了双腿,有人在阿尔及利亚的烈日下被子弹夺去了眼睛,有人在克里米亚的严寒中冻坏了双手……
他们如今生活在荣军院的屋檐下,或者散落在法国的各个角落,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不便。”
马蒂姆普雷将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两人的心头:
“他们,都是你所批判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忠实读者。《老卫兵》写出了他们的心酸和苦楚!每一个看过的伤兵都说,‘老卫兵,就是我’!
无论是为皇帝而战,还是为国王而战,又或者是为共和国而战!莱昂纳尔看到了他们的痛苦、悲伤与孤独,写出来让并所有人都关注了。
现在就连议会和政府重新开始考虑给伤兵的抚恤……我们荣军院和协会的伤残老兵都说莱昂纳尔是个好孩子,要找机会好好感谢一下他。
是啊,莱昂纳尔确实是个好孩子,正直、善良、有同情心。他绝不是你笔下那破坏法兰西秩序与道德的恶人!”
拉莫特主编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书架的阴影里。
克拉雷蒂则张了张嘴,试图辩解:“将军阁下,我们和莱昂纳尔只是……只是文学上的论争。您要知道,,那是虚构的艺术。
我们只是在进行一种……比较……比较激烈的学术交流……”
“哦,学术交流?”将军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你是说‘亵渎’‘僭越’‘动摇信仰的根基’‘腐蚀社会伦理’……还有将他的比作《颓废的都市》,这都是,嗯,‘学术交流’?”
克拉雷蒂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马蒂姆普雷将军在主编办公室缓缓地踱着步,声音变得低沉:“一个二十岁的棒小伙,昨天还生龙活虎,今天却因为一颗炮弹,失去了双腿,余生只能与轮椅为伴;
一个刚刚结婚的好丈夫,有着英俊的面容,却在一场战斗后被削去了耳朵、鼻子,还有一半的嘴唇;
一个刚刚开了店的面点师,和出来的面团那么地结实、均匀,一发炮弹掉下来,他的双手只剩下骨头茬子……
他们都是法兰西的好孩子,如果不是为了祖国而战,他们会和莱昂纳尔一样,有着美好的前途。
而你,克拉雷蒂先生,似乎想把莱昂纳尔也拖入一场战争当中,用最恶毒的炮弹向他轰炸,让他的声誉也缺胳膊少腿——还美其名曰,‘学术交流’,是吗?”
他再次立定在克拉雷蒂面前,微微低垂头颅,盯着对方的眼睛:“文学,我不懂——但我懂荣军院里那些老兵的心。
他们看完你的文章,昨天就想结伴来《费加罗报》抗议了,是我阻止了他们。所以,今天是我站在这里!希望你们和莱昂纳尔之间的战争,能马上结束。”
马蒂姆普雷将军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咆哮,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
那是一个用生命捍卫过国家尊严的老军人,代表另一个沉默而伤痕累累的群体,发出的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
————
儒勒·克拉雷蒂离开《费加罗报》有些失魂落魄、脚步虚浮,甚至上马车的时候一脚踏空,差点摔倒。
《费加罗报》和儒勒·克拉雷蒂具体要做什么来结束与莱昂纳尔之间的“战争”,马蒂姆普雷将军直到离开都没有说什么——但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真是老油条啊……
马蒂姆普雷将军如果真说了什么,反而让他与拉莫特主编有周旋的理由。
什么“批评自由”“新闻无罪”“文学分歧”……儒勒·克拉雷蒂可以坐那儿说上三天三夜。
但马蒂姆普雷将军偏偏只是“转达广大老兵群体对此事的关注”,这就让人无从反驳了。
《费加罗报》的基石是保守派,偏偏马蒂姆普雷将军和他代表的老兵群体,是保守派的基石。
儒勒·克拉雷蒂是带着“尽快解决问题”的指示离开拉莫特的办公室的,他只觉得身心俱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位于圣路易岛的公寓的。
此时暮色四垂,笼罩着古老的街道,塞纳河在桥下静静流淌,风景静谧如同赫尔曼·卡尔米恩克的风景画。
儒勒·克拉雷蒂却只想把自己关进书房,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耻辱感。
他想好了,绝不能道歉!哪怕失去《费加罗报》的主笔职位,也要保存自己的骄傲!
然而,当他拐进通往自家公寓楼的小巷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在他那栋典雅的石砌公寓楼门口,昏黄的路灯光线下,静静地伫立着一群人。
他们没有喧哗,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组凝固的雕像。
其中一个男人身材异常高大、几乎要顶到巷子顶棚,但脊柱却严重侧弯,整个身体扭曲成一个巨大的“S”形,头颅被迫歪向一边,只能用一只眼睛斜睨着前方。
还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半边脸覆盖着大片深红色的、凹凸不平的瘤子,如同被泼上了滚烫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还有一个侏儒,不过正常人的小腿高,长着一张布满皱纹、饱经沧桑的成年人的脸。
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少年,在夜色中就像一个鬼魂。
……
这群人大约七八个,身体各有异样,但就这么无声地聚集在克拉雷蒂的家门口,像一道壁垒。
第116章 致命一击(千票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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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雷蒂的心跳几乎停止,血液瞬间凝固。
他想后退,想逃走,但双腿如同灌了铅。
他想呵斥,想驱散,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马蒂姆普雷将军的声音还在耳畔未曾消散;而眼前这一幕,却直接击溃了他的心防!
这时,那个异常高大、身体扭曲的男人,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开口了:“克拉雷蒂先生?”
克拉雷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发不出声音。
“我们都是巴黎的‘怪胎’们。”男子继续说道,声音里没有愤怒的控诉,只有沉重如铅块的情感:“我们都是您和您的报纸在文章里,用‘怪胎’这个词所涵盖的人。
我们也不是来闹事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说,‘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我们谨记他的话。所以,我们选择站在这里,不是用丑陋的暴力,而是用我们的存在本身。
您也不用想着报警——您的夫人已经试过了,但是警察也无权阻止一群公民站在巴黎的公共道路上!”
这时候,半边脸覆盖着红色瘤子的年轻女人向前走了一小步,声音颤抖:“克拉雷蒂先生,您说本雅明·布冬是‘怪胎’,说他的故事‘亵渎’、‘动摇’。
可您知道吗?当我们在《小巴黎人报》上读到本雅明时,我们哭了。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是如何因为这身皮囊被排斥、被嘲笑!
我们也看到他如何渴望被理解、被接纳,直到黛芬妮看到他那‘像小猫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我们也希望遇到一个‘黛芬尼’——现在我们知道了,索雷尔先生就是我们的‘黛芬尼’。”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指着脸上的红色瘤子:“您觉得这丑陋吗?是,它很丑!但在这丑陋的皮肤下面,我的心和您一样,会跳动,会渴望爱!
您只看到‘怪胎’的表象,就急于否定它存在的意义,急于给它扣上‘亵渎’的帽子。
可索雷尔先生看到了‘怪胎’表象下的挣扎、孤独和对温暖的渴望!
他在为我们这样的人发声!您却在堵住他的嘴,这是堵住所有可能理解我们的心!”
儒勒·克拉雷蒂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连忙出声否认:“不……我没有……我不是……”
但是平日里如簧的巧舌,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些动人的词汇,恐惧、彷徨、迷惘占据了他的心灵。
他忽然想到了莱昂纳尔最近的那个“外号”——“索邦的良心”。
法国上一个被称为“良心”的,还是雨果先生——“法兰西的良心”。
想到雨果先生从根西岛回到巴黎时的盛况,那震天的呼喊、海潮般的人群……
他悚然而惊——莱昂纳尔此刻背后站着的不仅仅几个出版商、几个作家,而是两个因为被伤害、同病相怜、极具行动力的群体。
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不会让法国乡间孤独寂寞的人妻为他呼喊;
小仲马写《茶花女》,不会让巴黎醉生梦死的交际花们为他游行;
但是雨果先生写《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是真会让吉普赛人和刑满释放的“冉·阿让”们为他做点什么。
莱昂纳尔的《老卫兵》与《本雅明·布冬奇事》效果类似,甚至因为描写的群体更加精准而更容易鼓动人心。
今天的马蒂姆普雷将军和眼前的怪胎们,就证明了这一点。
这时候,那个如同幽灵般的白色少年开口了,声音苦涩:“我们生来如此,或命运弄人变成这样。我们何曾想‘亵渎’什么?
我们只想活着,有尊严地活着!是你们在不断地提醒我们,我们是‘怪胎’,我们‘不该存在’!
索雷尔先生用本雅明·布冬的故事告诉世人,即使是最‘怪诞’的生命,也有其存在的价值,也有被理解、被关爱的权利!
而您,克拉雷蒂先生,您和您的文章,却在撕碎我们的心!”
这个少年的皮肤在路灯下白得近乎透明,他静静地站着,说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能穿透灵魂。
那个侏儒开口了,他挪动着短短的腿,尽量站在路灯的亮处:“索雷尔先生给了我们这些被命运‘写错’的人,一点点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您却要否定他,要羞辱他,甚至想把他送上教会审判的被告席?
您,要夺走我们这最后一点亮光吗?”
就像今天的马蒂姆普雷将军一样,他没有咆哮,声音甚至尖利得可笑——但儒勒·克拉雷蒂却笑不出来。
他站在公寓楼冰冷的石阶前,面对着这十几双眼睛——有悲愤,有控诉,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屈与平静。
他们不需要动手,不需要谩骂,只是站在那里,展示着命运赋予他们的“错误”,就已经让克拉雷蒂无地自容,羞愧欲死。
眼前这群沉默的“怪胎”,用他们活生生的、伤痕累累的存在本身,对他进行了最彻底、最残酷的灵魂审判。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着最严厉的道德拷问。
那个高大、扭曲的男子最后说道:“克拉雷蒂先生,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得到您的怜悯,更不是为了恐吓您。
我们只想让您看看,您笔下轻飘飘的‘怪胎’二字,背后承载的是怎样沉重的人生。”
说完,他微微颔首,不再看克拉雷蒂。然后,这七八形态各异的“不同者”,如同演练好一般,在领头者的示意下,动作缓慢而庄重地,向克拉雷蒂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儒勒·克拉雷蒂知道,这不是臣服,更不是乞求。
这是用他们所能保持的最高贵的姿态,向他展示一种沉默的力量,一种源于苦难却超越苦难的尊严。
鞠躬完毕,他们没有再发一言,默默地转身,互相搀扶着,拄着拐杖的,推着轮椅的,沉默地、缓慢地消失在了圣路易岛幽深的暮色之中。
小巷里只剩下克拉雷蒂一人,呆呆地站在冰冷的石阶上,晚风吹过,寒冷刺骨。
这时候,他身后的大门打开了,他美丽的妻子跑了出来,声音惊慌如狩猎季的兔子:“亲爱的,你没事吧……刚刚我吓傻了,不敢出来……”
儒勒·克拉雷蒂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推开妻子:“我要回报社,现在就要回……”
而于此同时,莫泊桑、于斯曼、保尔·阿莱西克……正窝在莫泊桑那间臭气熏天的公寓里,加班加点、奋笔疾书,准备把他们曾经无比向往的《费加罗报》,推下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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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莱昂纳尔和他的朋友们
儒勒·克拉雷蒂赶到《费加罗报》大楼时,发现阿尔芒·德·拉莫特主编的办公室灯光也未熄灭。
他没有太意外,而是怀着恐惧、沮丧、无知的情绪推开了主编办公室的大门。
拉莫特见到是他,连忙将桌上正在书写的一张稿纸塞到了抽屉里,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克拉雷蒂先生,你想通了?”
儒勒·克拉雷蒂并不想说出自己刚刚的经历,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并且问:“我想好怎么写才能符合马蒂姆普雷将军的要求了……
您把纸和笔给我,我就在这里写吧。”
拉莫特主编连忙抽出一迭稿纸,又把自己的墨水瓶、鹅毛笔一并递过去。
儒勒·克拉雷蒂没有废话,接过纸笔,就坐在拉莫特的对面,奋笔疾书起来。
拉莫特主编没有打扰他,而是静静看着这位自己手下的金牌主笔苍白的脸色,猜测是什么让他态度忽然变得这么积极。
作为《费加罗报》的主编,拉莫特并非没有自己的骄傲,但显然马蒂姆普雷将军的能量可以让这份骄傲打一个很大的折扣。
《费加罗报》可以指着法国的议员、部长,甚至总统的鼻子骂,因为挨骂本来就是他们的工作内容之一,读者看了反而会叫好。
老兵群体却不同,无论是保守派还是共和派,至少在名义上都要保持对他们的尊敬。
拉莫特也没有想到批判个年轻作家,会引来这么激烈的反弹,不禁有些后悔。
说话间,儒勒·克拉雷蒂的文章就写好了,笔迹十分潦草,可以看得出来内心的焦虑与紧张。
但身为报社的资深主编,拉莫特还是轻易看懂了上面的内容:
【一次必要的校正——致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倘若有人告诉我,一周内我会三次在公共报刊上提到您的名字,我必以为那是谣言;
倘若有人预言,其中一次竟是由我亲手写下赞美的语句,我大概会请他去精神病院就诊。
然而今日,我甘愿执笔,因为真理与良知——这两位比任何文学理论都更严厉的审判官——已令我无法沉默。
我承认,我先前那篇《双重背叛》行文过于峻急,某些措辞近于道德檄文。
我完全忽略了,您曾经以《老卫兵》慰藉了法兰西被遗忘的伤兵,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剖析了女人内心最幽微的褶皱,又以《我的叔叔于勒》唤醒了儿童眼中对苦难的最初同情。
仅凭这三件事,您便已证明了自己对法兰西、对文学的热爱和对道德秩序的守护。今日回想,我对您的批评确有过多的“回声”,却缺少足够的“耳朵”。
我不会收回曾经提出的疑问:疑问本身无错,错在语调。我不能因质疑一块砖石而否定整幢大教堂。
因此,请允许我收回那些可能遮蔽读者目光的评价,而保留我最初的、也是永远有效的敬意——那来自我阅读您的初作《老卫兵》时的感动。
倘若我的文字曾使您与读者之间产生裂痕,愿今日这一纸短笺,成为补缝裂痕的第一针。此事至此,于我已是终章。
至于未来,希望我们仍将在纸上重逢——或并肩,或对立——但请相信,那必是同一座竞技场内,同一束光照之下。谨致
敬意与歉意并存的
儒勒·克拉雷蒂】
看完全信,拉莫特主编松了一口气,脸色也变得宽和起来,脸上的微笑终于自然而诚挚:“克拉雷蒂,写得漂亮!我相信我们的读者,只会因此对你更添敬意。”
最后这句自然是安慰,但是儒勒·克拉雷蒂已经没有心情恭维回去,而是急匆匆地问:“明天就可以发出来?”
拉莫特主编点了点头:“我等下就交给排字工。”
儒勒·克拉雷蒂这才松了一口气,向拉莫特致意以后,魂不守舍地离开了主编办公室。
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拉莫特主编才从自己的抽屉里,把自己刚刚写的那张稿纸拿了出来,看了两眼以后继续写了下去:
【……今特向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以及社会各界人士公开约稿:
倘愿赐文于《费加罗报》文学副刊,篇幅、体裁、主题悉听尊便,本报将留足最敞亮的版面,以待最自由的思想。
阿尔芒·德·拉莫特】
————
莱昂纳尔看到最新一期的《费加罗报》时,正准备将刚写好的反驳文章交给艾丽丝誊写,并继续寄给《共和国报》。
对于他来说,儒勒·克拉雷蒂的批评不仅没有构成威胁,反而是一个提高自己声誉,以及打响《本雅明·布冬奇事》知名度的契机。
想不到对方竟然这么快就偃旗息鼓了,甚至还有些讨饶的意味。
虽然儒勒·克拉雷蒂申明“不会收回曾经提出的疑问”“疑问本身无错,错在语调”,但只要仔细琢磨,都能读的出他急于求和的心理。
“没意思……”莱昂纳尔嘟囔了一句,把稿纸放回了抽屉里。
对方讨饶了,自己再“追杀”反而会让人觉得他缺乏风度,到时候舆论可就站到自己对面去了。
即使再不甘,莱昂纳尔也只能“放下屠刀”。
但是他放下了,并不等于其他人放下了——特别是那些已经写好并投递到编辑部的稿件,想放也已经来不及了。
《共和国报》《小巴黎人报》《小日报》《晨报》……这些《费加罗报》的竞争对手,短短连三天时间内,相继刊出了多篇批判儒勒·克拉雷蒂的文章,措辞都颇为尖锐。
比如《小巴黎人报》的「回声」栏目,就刊登了署名「保尔·阿莱西克」的文章,其中有一句:
【《费加罗报》惯用两副面孔:一副对权力低眉,一副对艺术怒目;当他们的版面需要销量时,便张开天鹅绒的怀抱;当他们的教条被质疑时,便亮出血淋淋的獠牙。】
更是广为流传,让巴黎人初步对这个名字有了印象。
署名【若里斯-卡尔·于斯曼】的文章,则登在了《晨报》上,则更加有气势一些:
【倘若《费加罗报》真以为“神圣秩序”可以成为文学的一纸禁令,那么它最好也禁止蒸汽机、禁止铁路、禁止一切让旧世界颤抖的新生事物
——因为十九世纪本身就是对“神圣秩序”的最大冒犯。】
而最精彩的讽刺则来自「居伊·德·莫泊桑」,这位屡次往《费加罗报》投稿的年轻人,这次向自己的“梦中情报”投出的最锋利的标枪:
【克拉雷蒂先生与《费加罗报》总爱援引上帝的名义,仿佛造物主在天堂里给他们留了一把备用钥匙……
请记住,您只是一个在走廊里大声咳嗽、却责怪回声太吵的人……
我想给克拉雷蒂先生的一枚小铜币,听说您终于学会了鞠躬,而不是挥鞭——很好,这枚铜币赏给您买糖吃。】
儒勒·克拉雷蒂在几个月前,曾经批评过他那出名为《旧日故事》的戏剧,莫泊桑这多少带了点个人恩怨在这里。
《费加罗报》自70年代转型以来,就没有经历过这么密集的抨击,一时间声誉、销量都跌入了谷底,还只能默默在角落舔舐伤口。
而“莱昂纳尔和他的朋友们”,则成为被巴黎文艺圈热议的一个小团体。
莱昂纳尔也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单枪匹马击败《费加罗报》的年轻人”。
第118章 人人都该受教育!
时间一路滑向了5月底,巴黎的天气逐渐开始炎热起来,这也意味着大学的学年考试即将到来。
莱昂纳尔之前缺了近三周的课,所以近来上课格外认真,尤其是枯燥的拉丁文,更是不敢懈怠。
能单枪匹马打败《费加罗报》,不等于能打败索邦的学年大考。
自己本来就对这玩意儿兴趣不大,如果不是原身过去两年的刻苦攻读留下的底子,那么现在他就可以宣布投降了。
此外教授们的印象也格外重要,因为学年大考不仅有笔试,也有口试。
这是源自中世纪的“学术辩论”与“答辩”传统,不仅是测验,更是一种公开学术表演。
学生必须当场回答考官的提问,展示即时思维与论辩能力。
这个时代的高等教育强调背诵经典、精确引用,口试可以直接验证学生是否能在没有书本的情况下准确复述和解释。
索邦这样的精英大学培养的毕业生未来多会进入法律、政治、学术或神职领域,这些职业都要求当众发言的能力。
口试的场合往往半公开,不仅有其他考生、助教、旁听学生在场,甚至还会有知名人物到场观摩。
如果表现不好,与现场处刑无异。
莱昂纳尔虽然是“索邦的良心”,教授一般不会为难他,但如果放水太过,说不定会被坊间小报写上大大的标题——《索邦的良心不会痛吗?》。
这天中午,莱昂纳尔照例从包里掏出食盒,今天佩蒂给他准备的主食是长棍面包切段夹鸭肉松,抹无花果酱;
肉类则是冷烤羊腿薄片,配上芥末籽酱;蔬菜是拌嫩叶生菜、白蘑菇片、核桃仁的沙拉;
餐后的甜点是李子派,还有小瓶的薄荷风味糖水。
同学们已经见怪不怪,但也只能流着口水,去吃外面的公共餐桌或者回家。
阿尔贝凑到他身边,手里也端着一个食盒,不过比莱昂纳尔那个更大、更精致,盖子上还镶嵌有烤瓷的希腊神话人物画像。
阿尔贝打开食盒,里面主食是金黄色的布里欧修小面包,配上鸭胸片、烟熏鲑鱼片、烤鹌鹑和洋蓟心沙拉。
此外还有巧克力作为甜点,以及一小瓶香槟水。
莱昂纳尔乜了一眼,笑了起来:“这是在哪家饭店订做的?”
阿尔贝脸一红,不满地嚷嚷起来:“这是我们家的厨娘为我准备的!你这是妒忌!妒忌我的菜色更加高级!”
莱昂纳尔微笑不变:“我猜……这是「勒多扬」?要不然就是「里什咖啡馆」?”
这两家都是索邦附近比较有名的中高档餐厅,也是阿尔贝请客时候喜欢去的餐厅。
尤其是「勒多扬」,以烤鹌鹑出名,阿尔贝的食盒里就有这道菜。
阿尔贝脸色涨成了红色,但最后也没有发火,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小声嘟囔了一句:“勒多扬。”
莱昂纳尔依旧是笑:“不便宜吧?我猜至少要4法郎?”
巴黎的餐厅没有提供食盒餐点的习惯,阿尔贝单独要求做一份肯定价格不菲。
阿尔贝把头扭过去,不想理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吃下一块面包,又喝了一口薄荷糖水,才对阿尔贝说道:“罗昂伯爵的舞会,我会去的!”
阿尔贝惊喜地转过头:“真的?这么多天了,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莱昂纳尔解释道:“罗昂伯爵是协助费里部长推行免费小学教育的政策——我觉得这很好!人人应该接受教育,无论出身于什么家庭,是男孩还是女孩。
就算是穷人家的孩子,也不应该在8岁的时候去当学徒,然后在作坊主人的压榨下,五分之一会在十八岁以前死去或者残疾。”
莱昂纳尔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些发烧,毕竟他家里还有一个10岁的童工。
这个时代女童的教育大多数是靠修女会、慈善学校或者家庭私塾;公立学校则实行男女分班,但留给女童的学位很少。
想让佩蒂上学,并不是他个人意愿就能完成的事情,她还有父母,教育登记不仅必须由亲属完成,还必须是在巴黎登记注册的纳税人才行。
所以现在莱昂纳尔只能让艾丽丝在誊抄之余,每天教佩蒂一些单词,并监督她阅读。
阿尔贝其实并不关心穷人家的孩子能不能上学,他关心的是自己的父亲又回到了巴黎的权力中心,所以也大声地附和道:“人人都该受教育!我的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
罗昂家族就是免费小学教育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让那些带着歧视平民、穷人目光的混蛋下地狱吧!”
莱昂纳尔:“……”
阿尔贝向莱昂纳尔伸出手:“欢迎你来到罗昂家的舞会,时间就在6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晚上10点,香榭丽舍大街77号!
这将是盛夏来临前巴黎最后一场盛大的舞会!莱昂,相信我,你一定会爱上这种感觉!”
巴黎的舞会多在气温较低的冬季和春天举行,通常是晚上10点开场,凌晨2点前结束,如果要延时则需要向警察报备。
莱昂纳尔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阿尔贝露出一抹暧昧的笑容:“记得带上你的舞伴!”
莱昂纳尔一愣:“必须要带舞伴吗?”
阿尔贝错愕了:“没有舞伴,你怎么跳舞?四对舞、波尔卡、华尔兹,都需要舞伴。”
莱昂纳尔更头疼了:“必须要跳舞吗?”
他之前唯一一次参加过的舞会就是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举办的化装舞会,不过那更像是个大型的COSPLAY聚会,对舞伴并没有强制要求。
他以为这次也只需要在阴影里喝点香槟、红酒,和人交际几句就能混过去。
阿尔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由于家庭出身的缘故,莱昂纳尔从未参加过这种上流社会的舞会,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些规矩。
不过他现在不会嘲笑莱昂纳尔,毕竟这是他邀请来的嘉宾,如果在舞会上丢丑,那他也丢人。
阿尔贝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十分为难:“参加舞会不跳舞,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
莱昂纳尔一摊手:“我只会最简单的那些舞步,在公共节庆的广场上跳的那种……”
阿尔贝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还有两个星期!我可以让罗昂家的礼仪老师奥黛特·德维莱尔小姐教你基本的舞步和舞会的流程。
她是我见过最优雅、最有耐心的礼仪老师,只要两节课,你就能学会「波尔卡」或者「加洛普」。至于舞伴……”
阿尔贝的眼光闪烁,促狭地笑了一下:“那就必须你自己解决了,莱昂……”
第119章 莱昂纳尔懂什么《我的叔叔于勒》?
刚回到家,艾丽丝就交给莱昂纳尔一封信:“莱昂纳尔,这封信是从英国寄过来的。”
莱昂纳尔接过信封看了一眼,发现这封信来自伦敦,《十九世纪》杂志社,署名是「哈罗德·汤普森」。
这就让他不由得重视起来。
《十九世纪》虽然在1877年才创刊,算得上一份“年轻”的杂志,但是它的创办人詹姆斯·诺尔斯爵士与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等人关系密切。
所以创刊号就有这些重量级人物撰文,创刊初期迅速走红,1878年初每月的发行量就超过 20000份。
要知道,这份刊物的售价高达2先令6便士,相当于英国熟练工人2天的工资,有这个销量简直就是奇迹。
索邦的期刊室里也有《十九世纪》,莱昂纳尔也借阅过几次,知道它的目标是建立一个“完全中立的思想交流平台”。
不过它似乎很少刊登文学作品,主要以文学、科学、社会讨论为主。
带着疑惑,莱昂纳尔撕开信封,抽出信纸认真看了起来。
这位哈罗德·汤普森是用非常标准的法文给他写的信,这倒是这个时代欧洲文化人的基本技能,不令人意外。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一是希望授权《十九世纪》转载他的《我的叔叔于勒》,按照5便士(大概10苏)每行的价格支付稿费。
这个价格倒是挺公道,毕竟是转载作品,莱昂纳尔虽然在法国是号人物,在英国可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了。
二是希望由莱昂纳尔撰写一篇文章,参与《十九世纪》八月号的「现代研讨会」版块,主题是“贫困个体与家庭责任”。
「现代研讨会」是《十九世纪》的立身之本,它提供了一系列不同作者关于科学、文学或者宗教等主题的文章和回应,杂志把它们收集在一起,以类似辩论的形式发表。
这种类似“专题论坛”的文章组织形式,让读者可以迅速窥见当代最前沿的思想动态。
哈罗德提示莱昂纳尔可以从“家庭内部的经济援助义务应当延伸多远”或者“个人成败与家庭关系的道德冲突”入手,与来自法国、英国、德国、俄罗斯的作者共同探讨。
《我的叔叔于勒》在哈罗德眼里看来,就是一篇典型的探讨现代家庭关系的,因此向莱昂纳尔发出了邀请。
莱昂纳尔皱了下眉头,第一个他很乐意答应,毕竟可以帮助他扩展英国的读者。
但第二要求对他来说就有些挑战了——在19世纪末的语境下,特别是全面进入工业化社会以后,无论英国还是法国,传统家庭关系都面临极大的挑战。
传统农业社会形成的家庭伦理,已经面临颠覆甚至解体。
就像在200年前的英国,再狠心的父母,也不会面临是把6岁的孩子塞进烟囱里去除灰,还是塞进矿坑里挖煤的选择。
同样的,在法国的传统社会里,家庭是经济单位,财产的主体是土地,大多数成员共同生活、劳动,所以“亲属义务”观念很强。
无论亲属经济状况如何,家庭成员有长期、稳定的相互扶助责任
到了于勒被“流放”到美洲的时代,达尔芒司家的经济来源不再是土地,而是薪酬,成员之间的互相依赖减少了——所以他显得格外“十恶不赦”。
若瑟夫一家对于勒的“视而不见”,金钱固然是一大因素,背后也有不能忽视的社会原因。
如何在工业化和资本主义的语境当中,重构家庭伦理,是这个时代许多文学家、哲学家思考和探索的事情。
莱昂纳尔虽然拥有超越时代150年的见识,但是也未必能在区区一篇文章的篇幅里,把这些问题讲清楚。
他放下信纸,踱步到窗边,俯瞰着巴黎的街景。
马车辚辚,行人匆匆,这座“欧洲的首都”的脉搏在工业与资本的引擎驱动下跳得越来越快。
他此刻看到的不是浪漫的街景,而是无数个于勒叔叔、无数个菲利普夫妇、无数个若瑟夫……
当然还有自己那个倒霉的邻居,格林海特先生——如果是在100年前,他可能根本不需要用枪轰掉自己的脑袋。
他甚至想到了自己:一个阿尔卑斯来的乡下小子,在巴黎独自求学,又一夜成名;他与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的联系纽带,其实也非常脆弱。
理论上,他甚至可以不用每个月给家里寄那150法郎,毕竟上骗子的当与他无关,他还尽了提醒的义务。
那是什么驱使他近乎本能地承担了这种原会摧毁他人生的义务?
哪怕莱昂纳尔在那个时代是《我的叔叔于勒》的读者,而在这个时代又是它的作者,之前他都没有对这篇如此深入地思考过。
他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懂《我的叔叔于勒》……
直到此刻,他也才感受到那些看似冷酷或者温情的笔墨下,那些虚构的人物发出的真实心跳。
恍惚间,初中语文老师“资本主义社会金钱至上的思想腐蚀亲情”的论断似乎在耳边回响。
莱昂纳尔连忙把这句简单、粗暴的论断赶出脑海——于勒的悲剧,绝不能仅仅归结于社会或者个体的道德沦丧。
菲利普夫妇的冷漠和恐惧,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自保,19世纪社会的变化太快、太疯狂,没有人能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
若瑟夫的同情与无力,则代表了新一代在旧伦理崩塌后的迷茫。
所以不能简单指责家庭冷漠,也不能空谈道德要求。
莱昂纳尔想要探讨的是,在旧纽带断裂后,什么样的新纽带是可能的、合理的?而这种纽带应基于什么?
是纯粹的情感?
——似乎一直都不太牢靠。
是有限的经济互助契约?
——却又让个体承担了难以承受的风险。
还是需要社会力量的介入来分担家庭无法承受之重?
——在这个连养老金和医疗保险都没有的时代?
想到这里,他才掏出纸笔,开始给哈罗德·汤普森写回信,首先他同意了的转载要求;然后对参与「现代研讨会」议题也表示了赞成,但是稿件需要等到6月末才能交给《十九世纪》杂志。
原因很简单,这篇文章难度颇高,自己又需要应付学年大考。
写好这封信,莱昂纳尔就交给艾丽丝誊抄并投递,自己则在吃过晚饭以后就出门了。
今天他有个大活动——参观欧洲最盛大的艺术展览、印象派画家的死地、一年一度的「巴黎沙龙」。
(三更完毕,明日四更)
今天写文意外太多,多次被中断,所以晚了这么多,实在抱歉
第120章 惊喜……惊吓之夜!(感谢冥灰混沌的盟主)
「巴黎沙龙」通常只在白天开放参观,傍晚就闭展了——因为没有自然光,仅靠煤气灯无法满足观看画作的需求。
但是今晚不一样,在一位来自英国的商人的资助下,卢浮宫里装上了一种用“电”来照明的全新灯具,根据《小日报》看过实物的记者描述,“比白天更亮!”
这种新奇玩意儿通常十分昂贵,人流汹涌的白天自然不宜展示,所以改在了晚上,并且只邀请了很少的一部分人。
莱昂纳尔当然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甚至在「奥尔比贸易公司」里就惊鸿一瞥过,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通过沙尔庞捷先生要了一张邀请函。
等他赶到时,卢浮宫北翼的柱廊下已经停满马车:四轮轿式、双轮轻便、敞篷波尔图式……
车辕与车辕交错,马嚼子和铜铃铛叮当作响,空气里混着皮革、马汗与香水的甜腻。
虽然是“有限邀请”,但似乎全巴黎有马车的人今晚都来了。
莱昂纳尔抬头就望见正门上方新装的两排“电灯”,像两排小太阳,将卢浮宫的石质浮雕照得纤毫毕露,连女神裙摆上最细小的裙褶都无处可藏。
给门卫递上沙尔庞捷先生交给他的烫金请柬,莱昂纳尔顺利进入了展览。
在高级香水、雪茄烟丝、油画颜料和人群密集特有的暖烘烘的气息中,莱昂纳尔步入大厅,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巨大展览厅内,昔日依赖天窗自然光的地方,此刻被无数悬挂的、镶嵌在墙壁上的电灯泡照得亮如白昼。
水晶吊灯也被赋予了新的灵魂,每一颗切割面都在电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将悬挂其下的一幅幅油画映照得一览无余。
穿着考究晚礼服的绅士们和曳地长裙、珠光宝气的贵妇淑女们,在这人造的“白昼”中穿梭、交谈、驻足品评。
低沉的男声、清脆的女声、不同口音的法语、英语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间或爆发出一阵克制的笑声或惊叹。
“电灯”在这个夜晚的吸引力,甚至超过那些杰出的画作!
不过其他人是好奇、震撼,莱昂纳尔则是恍如隔世,似乎踏入了另一个时空。
“莱昂!这边!”沙尔庞捷先生的声音穿透人群,把莱昂纳尔从回忆中惊醒。
他转头望去,只见乔治·沙尔庞捷站在一幅描绘希腊神话场景的巨画前,身边站着他的夫人,以及一个西装革履的清瘦男子。
莱昂纳尔挤过人群,来到三人身边。
乔治·沙尔庞捷介绍道:“莱昂,这就是为《本雅明·布冬奇事》画插图的皮耶-奥古斯特·雷诺阿;皮埃尔,这就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两人连忙握了下手,互道:“幸会!”
莱昂纳尔仔细打量这位后世鼎鼎大名的印象派画家,只见他穿着崭新、剪裁合体的深色礼服外套,内衬浅色马甲,头发、胡须明显都认真梳理、修剪过,透着体面。
完全不像自己记忆中的自画像里的画家们那样窘迫、邋遢。
乔治·沙尔庞捷显然想让两位自己重视的艺术家熟络一些:“就让皮埃尔带你参观吧,虽然他对这些画作意见颇大……”
说着,就带着自己的夫人去和其他人交际了。
“莱昂纳尔,看看这里!”雷诺阿十分热情,并不因为莱昂纳尔就显得羞怯。
“像不像一个巨大的镀金鸟笼?里面关满了羽毛鲜艳却只会模仿叫声的鹦鹉?其实有什么好介绍的呢?”
雷诺阿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而是带着一丝惯常的嘲讽,目光扫过那些被电灯照得金光闪闪的学院派巨作。
周围的其他观众投来异样的目光,成功为他们两人拉了一波关注。
“画人相轻”的艺术分歧,莱昂纳尔无心参与,于是微笑着转移话题:“皮埃尔,你看上去精神焕发,与我想象中不同。”
“托你的福,年轻人!”雷诺阿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那些小插图!上帝啊,我从未想过那些沙龙里的贵妇人和富商会因此认识我,顺手买走了我在画廊寄卖的所有作品!”
他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眼神放光:“卖空了!全空了!颜料钱、画布钱、我甚至换了一间不漏风的画室!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笑着说:“那是因为你的画作,本来就足够出色!”
雷诺阿上下打量了一下莱昂纳尔:“你真是个好模特……什么时候有空来我的画室?我给你画一幅肖像!”
莱昂纳尔笑着应承了。
两人漫步在展厅中,雷诺阿对展出的作品依旧嗤之以鼻:“瞧瞧这些‘布格罗军团’,画得多么光滑,多么甜美,多么……空洞!像裹了厚厚糖霜的木头。
他们的画布上只有‘正确’,没有‘生命’!”
威廉·阿道夫·布格罗是这一届的评委会主席,画作中有许多他的学生的作品。
正说着,人群忽然向一个方向涌动,伴随着一阵更大的喧哗。
只见展厅中央,一位身材高大、穿着考究燕尾服的男人,正站在一幅描绘拿破仑时代惨烈骑兵冲锋的巨画前。
雷诺阿小声说:“这是今晚的‘赞助商’,英国的莫顿·卡文迪许爵士,这些‘电灯’都是他的。”
卡文迪许爵士手持一杯香槟,声音洪亮,用带着英国腔的法语说:“女士们,先生们!这幅《拿破仑皇帝在1814》,以其无与伦比的细节和宏伟的气势,深深打动了我。
因此,我决定以四万法郎的价格,将它纳入我的收藏!”
“四万法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和嗡嗡的议论声,即使在崇尚艺术的巴黎,这也是一个惊人的高价。
卡文迪许爵士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抬手指了指天花板上那些璀璨的电灯:“而这一切,得以在夜晚如此清晰、如此辉煌地呈现在我们眼前,都要归功于伟大的进步之光——电力!
约瑟夫·斯旺爵士的发明,这纯净、稳定、超越太阳的人造光明!它驱散了黑夜的蒙昧,让艺术的瑰宝得以在任何时刻绽放光芒!这,就是未来的……”
爵士激昂的演讲戛然而止!
悬挂在他头顶正上方、一盏最为华丽的水晶吊灯中央,几个灯泡猛地爆发出刺眼夺目的白光,紧接着——
“砰!”
“啪啦——!”
一连串刺耳的爆裂声炸响!灯泡脆弱的玻璃外壳如同冰雹般四散溅落!
“啊——!”
“上帝啊!”
惊呼声、女人的尖叫声瞬间取代了赞叹与议论!人群本能地抱头向后躲避。
卡文迪许爵士首当其冲,几片玻璃碎屑溅落在他昂贵的礼服上,甚至在他手背上划出了一道血痕,香槟杯也失手摔得粉碎。
连锁反应开始了!展厅内不同位置的几盏电灯也接连闪烁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又有几盏灯“砰”地炸开!
刚才还优雅从容的人群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女士们的裙裾被踩踏,绅士们推搡其他人,惊叫声、呼喊声、咒骂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莱昂纳尔很快就和雷诺阿失散,随着汹涌的人潮,挤出了卢浮宫大门。
清凉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身后是依旧喧嚣混乱的宫殿,眼前则是安静的杜伊勒里花园。
街道上,一排排煤气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在夜色中勾勒出树木和建筑的轮廓。
这时,一个身材出奇高挑的年轻人从旁边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停在莱昂纳尔身边。
一百八十公分的莱昂纳尔在这个时代已经算高个子了,竟然还要抬头才能看清他的长相——
长度及肩的深色大波浪,下颌方正,鼻梁笔直,眼睛是灰蓝色的,眼神慵懒、玩世不恭。
年轻人掏出银质烟盒,取出一支香烟,然后在身上摸索了几下,露出懊恼的神色,随即将目光转向莱昂纳尔:“打扰了,先生。能否向您借个火?”
莱昂纳尔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递给他。
年轻人接过火柴,点燃香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非常感谢。”
他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仔细地打量着莱昂纳尔,过了一会儿出声:“我叫王尔德,奥斯卡·王尔德。
这个混乱的夜晚,终于有些惊喜出现了。”
莱昂纳尔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第121章 王尔德的邀请
煤气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奥斯卡·王尔德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灰蓝色的眼眸格外深邃:“不必紧张,英俊的先生。我只是个有口音的英国人,不是强盗。”
他不知道莱昂纳尔为什么会挪开一步,想必是对陌生人的警惕,于是索性摊牌了:“我在马拉美先生的沙龙上见过雷诺阿先生——唔,刚刚我看到他在给你做向导?”
莱昂纳尔无奈地笑了笑:“是吗?晚上好,王尔德先生。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莱昂纳尔·索雷尔?写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哈!原来这才是今晚最大的意外!”王尔德发出一声短促而悦耳的笑声。
王尔德望向人声嘈杂的卢浮宫入口:“卡文迪许爵士,他邀请我来巴黎,本意是想让我——一个来自伦敦的、对美有点微不足道见解的年轻人——
亲眼见证他的‘电光奇迹’如何照亮艺术圣殿,好让我回去后为他在报纸上谱写一曲科技的赞歌,向世界宣布:‘看哪,这便是大不列颠赠予法兰西的晨曦!’。
多么崇高!多么具有维多利亚时代特色的务实!”
王尔德的语气充满了讽刺:“我得感谢那些不争气的灯泡,它们提前替我完成了最精彩的评论——用爆炸、混乱和黑暗,而不是我可怜的墨水。”
莱昂纳尔也忍不住被王尔德刻薄的俏皮话逗得笑了。
王尔德的眼神聚焦在莱昂纳尔身上,如同鉴赏上好的瓷器:“不过,抛开这场闹剧,索雷尔先生,您才是我今晚真正的收获……
哦,别误会,我是说,您的作品——无论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还是最近在《小巴黎人报》上的连载,都让我……欲罢不能。”
“你说的最好是……”莱昂纳尔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嘴上却在客套:“……您过奖了。”
王尔德灰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我必须说,您的文字,尤其是《本雅明·布冬奇事》,令人耳目一新。它并非仅仅追求情节的离奇——尽管‘倒着生长’本身足够惊世骇俗。
它打动我的,是您对‘存在’本身的诗意思考,对生命特质的敏锐捕捉,以及在看似怪诞的表象下,挖掘出的那种深沉、纯粹的美感。
您让一个生而苍老的婴儿去经历爱情、失去、孤独,在逆行时间的过程中触摸人性的永恒,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唯美主义’精神的冒险!”
它像一颗包裹在琥珀里的蝴蝶,美得令人心碎。它证明了美可以独立存在,可以因其自身的光辉而被追寻,而不必沦为道德或说教的婢女。
这正是我所信奉的——为艺术而艺术!”
他的赞美热烈而直接,语言华丽,极具穿透力。
莱昂纳尔稍微松了口气,谈文学他还能接受——然而,王尔德接下来的邀请却让他心惊肉跳。
“您如此有趣的灵魂,应该让更多人看见。”王尔德向前凑近了一点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亲昵的诱惑
“我知道一个地方……更私密,更自由,也更……懂得欣赏独特的美与思想。那里汇聚着真正有趣的人,艺术家、诗人、不受世俗拘束的灵魂……”
王尔德灰蓝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莱昂纳尔:“明晚,在蒙马特高地,「黑猫」画廊的后间有个小聚会。我相信您会在那里找到值得回味的灵感。
您愿意赏光吗?”
莱昂纳尔隐蔽地又挪了半步,躲开王尔德近在咫尺的鼻息:“非常感谢您的邀请,王尔德先生。不过非常遗憾,马上学年考试了,我的夜晚都留给了拉丁文和哲学讲义!”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王尔德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失望。正想再说点什么,只听乔治·沙尔庞捷和雷诺阿的声音传了过来,分明在招呼莱昂纳尔。
王尔德叹了口气:“我会在巴黎呆到下周四,希望能在马拉美先生的沙龙上再见。”
说着微微欠身行礼,洒然离去。
莱昂纳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把「马拉美的星期二」从自己的沙龙打卡名单上暂时划掉了。
————
星期日,拉菲特街64号的公寓里照例一早就弥漫着咖啡和新鲜面包的香气。
散步归来的艾丽丝将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小日报》放在早餐桌上,心有余悸地指着头条新闻:“莱昂,您快看!前晚真是太可怕了!
幸好你没有受伤——我就说那‘电灯’不是什么好东西!”
莱昂纳尔头条标题异常醒目:
《电灯之灾!「巴黎沙龙」夜惊魂!》
报道详细描述了电灯连环爆炸引发的巨大混乱,特别强调了英国赞助商莫顿·卡文迪许爵士的狼狈,精心策划的“电灯”盛典彻底沦为闹剧。
更引人注目的是报道的后半部分:
【……事故发生后,卡文迪许爵士展现出了与其身份相符的“慷慨”,承诺全额赔偿所有因电灯爆炸或后续混乱而受损的画作,并承担卢浮宫展厅因事故关闭两天的全部损失。】
【卡文迪许爵士愤怒地宣称此次事故绝非意外,而是一场“卑鄙的阴谋”!他怀疑是其商业上的竞争对手,暗中派人破坏了他的发电装置,故意提高了输出电压。
有消息指出,伦敦与巴黎的煤气公司都对“电灯”十分担忧,认为这种全新的照明方式会取代煤气灯。
“这是针对科学的谋杀!”卡文迪许爵士如是说。目前尚无证据支持其指控,警方已介入调查……】
艾丽丝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就说那东西太危险了!忽明忽暗,还会爆炸!还是煤气灯好,安安稳稳的。
那些英国佬搞出来的玩意儿,花里胡哨的,一点都不靠谱!”
莱昂纳尔放下报纸,温和地笑了笑:“艾丽丝,恐惧往往源于未知。昨晚的事故确实吓人,但这不代表电灯本身是坏的。
我们第一次看到火车头喷着浓烟呼啸而过时,是不是也觉得它像个会吃人的钢铁怪物?
但现在呢?火车连接了城市,带来了繁荣——电灯也一样。
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在公寓里装上电灯,让夜晚也亮如白昼。”
艾丽丝吓了一跳,有些难以理解莱昂纳尔为什么挨过一次炸,还会对电灯如此信任。
莱昂纳尔笑着摇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吃完早餐,他对艾丽丝和佩蒂说:“午饭和晚饭都不需要准备我的份,我可能要夜里才回来。”
第122章 《项链》?项链!
一个小时后,莱昂纳尔准时出现在第十区朗克礼街,手里捧着一束香豌豆;又根据记忆,在小巷里一顿拐,终于在一户门口种着无花果树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这是苏菲·德纳芙家。
虽然有一个小院子,但是房子仅有一层,并且已经很老旧了;墙面抹灰,不少砖块之间的缝隙已开裂,长出了青苔与爬藤。
屋顶是陡坡人字形木结构,覆盖着老化的石板瓦,窗户是老式的木制老虎窗,窗框漆皮已经剥落。
周围的环境虽然没有奥博坎普街那么恶劣,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上次莱昂纳尔送她回来也只到门口,而且是晚上,看得并不真切,所以此刻有些讶异。
邻居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一双双眼睛窥探着他,窃窃私语声像有蜂群在附近采蜜。
莱昂纳尔并不在意,他看到院门上方垂着一根绳子,说明用的是老式的拉绳门铃。
随着清脆的门铃声响彻小院,不一会儿小房子的门开了,苏菲的身影出现在莱昂纳尔眼前,她穿着一身休闲的浅色连衣裙,露出洁白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
见到是莱昂纳尔来访,她既有些惊喜,也有些惊慌,但笑容却忍不住在脸上绽放:“你怎么来了?”
莱昂纳尔递上手里的香豌豆:“我要参加一个舞会,你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舞伴。”
等解释完原委,苏菲眼中先是露出羞怯又骄傲的光芒,随后就黯淡下来:“那是伯爵的舞会,我没有合适的裙子,去了要给你丢人的……”
莱昂纳尔忍不住开了句玩笑:“你虽然没有,但「春天百货」里一定有……只要别向‘弗雷斯蒂耶太太’借钻石项链就成。”
苏菲不知道“弗雷斯蒂耶太太”是谁,但仍摇了摇头:“你不用管了,裙子我会自己准备。”
莱昂纳尔知道她的性格,没有再勉强,而是发出了另一个邀请:“今天你还有其他事吗?我想和你一起去上个舞蹈课……”
接着露出尴尬的笑容:“我不会跳舞,阿尔贝给我介绍了一个老师……”
苏菲忍不住掩嘴轻笑,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原来大名鼎鼎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也有不会的东西?”
莱昂纳尔坦诚地自嘲:“在舞池里,我可能比本雅明·布冬第一次走路还要笨拙。”
接着做了个夸张的踉跄动作,逗得苏菲笑出声来。
两人乘坐出租马车,来到了位于「意大利人大道」一栋雅致公寓的二楼。
这里就是罗昂家的礼仪教室,奥黛特·德维莱尔小姐的个人教室,「仪态与优雅学院」。
这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熏香,房间宽敞明亮,铺着光洁的硬木地板,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占据了整面墙。
奥黛特·德维莱尔小姐是一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女士,身材保持得极好,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丝绸长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她的面容不算惊艳,但气质沉静而高贵,行走站立间,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经过计算,流畅、无声、优雅。
“索雷尔先生,还有这位女士,欢迎。”德维莱尔小姐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与距离感。
简单寒暄后,她便直入主题:“时间紧迫,我们直接从最基本的社交舞步开始。罗昂伯爵府的舞会,波尔卡和华尔兹是必不可少的。
今天我们先练习波尔卡,它的节奏更明快,相对容易掌握。”
她示意两人站到房间中央,面对着那面巨大的镜子。
德维莱尔小姐站在他们面前,示范了男士和女士的起始站姿、手的位置,特别强调了“轻”字:“先生,您的手是引导,不是钳制;小姐,您的依托是信任,不是负担。
身体保持挺拔,但不要僵硬得像卫兵。想象自己是……嗯,一棵随风而动的柳树。”
接着,她开始分解波尔卡的基本步法,这是一种轻快的2/4拍跳跃滑步:“一、二、滑!一、二、滑!注意节奏,是‘蹦-嚓-嚓’,不是‘咚-咚-咚’!”
她口中打着节拍,脚步轻盈地在光洁的地板上滑动,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看示范似乎很简单,轮到莱昂纳尔和苏菲实践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莱昂纳尔感觉自己的手脚像是刚装上去的假肢,僵硬而不听使唤。
他踩不准那轻快的“蹦-嚓-嚓”节奏,步伐沉重得像在拖地板,转身时差点把自己和苏菲一起绊倒。
德维莱尔小姐的声音依旧平和:“索雷尔先生,放松您的肩膀。您不是在驾驭一匹烈马,而是在……邀请清风共舞。重心随着步伐自然移动,像这样……”
她又示范了一次滑步,流畅得令人嫉妒。
苏菲则努力配合着莱昂纳尔笨拙的引导,脸颊因为憋笑和紧张而微微泛红。
她本身节奏感不错,早已经掌握了舞步,但在莱昂纳尔时快时慢、时重时轻的带动下,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德维莱尔小姐转向苏菲,微笑中是鼓励:“德纳芙小姐,你跟随得很好。但请记住,在波尔卡中,男士是指挥官,即使这位指挥官……
还在熟悉他的军队。信任他,把您的手交给他,把您的重心交给他,让他来承担引导的责任。
您只需要保持轻盈,享受滑行的感觉。”
练习继续进行。房间里回荡着德维莱尔小姐清晰的口令声、莱昂纳尔沉重的脚步声、苏菲偶尔忍不住的轻笑声,以及莱昂纳尔懊恼的低语……
……
走出公寓,傍晚的微风拂过汗湿的额头。莱昂纳尔看着身边的苏菲,两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大半天的“折磨”,无形中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莱昂纳尔自嘲起来:“看来,是我会让你在罗昂伯爵的舞会上丢人。”
苏菲微笑着:“没关系,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贵族……”
————
“所以,你已经有了舞伴?”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语气有些失落。
莱昂纳尔坐在她对面,头顶是璀璨的水晶吊灯,周围是充满异国风情的装饰,他甚至看到一幅水墨画;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
罗斯柴尔德夫人慵懒地靠在坐垫上,只穿着浅色丝绸居家服,腰间松松系着缎带,内里隐约可见蕾丝衬衣;裙摆则随意垂下,直达地面。
她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柄羽毛扇轻轻摇着,不时把自己的气息扇向对面的莱昂纳尔。
她今天让莱昂纳尔来圣日耳曼大街的公馆,是听说他将参加罗昂家的舞会,想要邀请他作为她的舞伴,正式向巴黎的社交圈子展示她莱昂纳尔赞助人身份。
没想到莱昂纳尔说自己已经有舞伴了。
莱昂纳尔的语气很平静:“她叫苏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以前帮过我的忙……”
罗斯柴尔德夫人忍不住想说“我也帮过你的忙……”但随即克制住了冲动。
虽然心有不甘,但并不一味攀附自己的莱昂纳尔却更让她着迷了——忽然,她有些明白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为什么会被那个冒牌货欺骗了。
只不过她那个是装的,我这个是真的。
罗斯柴尔德夫人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微笑:“是个普通姑娘?那你等等……”
说着起身离开了起居室,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丝绸覆盖的木盒子:“打开它。”
莱昂纳尔暗叫不好,但还是接过来打开了:
里面是一条摄人心魄、精美华贵的钻石项链,光芒耀眼,让人目眩神迷。
“她一定没有合适的首饰吧?你把这条项链带给她,舞会那天她不会输给任何女士。”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语气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莱昂纳尔的后脖颈渗出了一排汗珠。
第123章 莱昂纳尔的修罗场
1879年6月第一个星期六的夜晚,香榭丽舍大街77号,罗昂伯爵府邸,是巴黎光芒汇聚的焦点。
当莱昂纳尔·索雷尔挽着苏菲·德纳芙的手臂,踏入舞会现场时,一瞬间就抓住了大部分宾客的目光。
莱昂纳尔身材高大、容貌英俊;苏菲更加光彩耀人——简洁、合身的浅金色塔夫绸晚礼服,衬得肌肤胜雪;纤细脖颈上那条钻石项链,在水晶吊灯的光芒下就像流动不息的星辉。
窃窃私语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那位迷人的女士是谁?”
“她颈上的钻石……圣母啊!”
“她身边的是索雷尔先生?那个莱昂纳尔·索雷尔?”
阿尔贝·德·罗昂像只骄傲的孔雀般迎了上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你们今晚简直是……简直是照亮了整个舞会!”
他夸张地对苏菲行了一个吻手礼。
这时莫泊桑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手上晃着一杯红酒:“莱昂!怪不得你不肯和我们去风流……天啊,又……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小姐!”
要不是他急中生智、临场换词,莱昂纳尔差点想上前把他掐死。
这时,莱昂纳尔敏锐地感觉到一道复杂目光的注视。
他抬眼望去,只见罗斯柴尔德夫人挽着一位气质沉稳的中年绅士,正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
罗斯柴尔德夫人今晚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天鹅绒长裙,华贵雍容,颈间是一串祖母绿项链,光芒沉静、内敛。
“晚上好,索雷尔先生。”罗斯柴尔德夫人声音依旧悦耳,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的目光在苏菲身上稍作停留:“索雷尔先生,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姐吗?”
“苏菲,苏菲·德纳芙;苏菲,这位是罗斯柴尔德夫人,还有她的先生。”莱昂纳尔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异样。
苏菲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姿态落落大方:“晚上好,夫人,先生。很荣幸认识二位。”
罗斯柴尔德夫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德纳芙小姐,您今晚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她转向莱昂纳尔,语气中有一丝微妙的调侃:“您不仅文采斐然,挑选舞伴的眼光也如此独到。看来,‘索邦的良心’不仅洞察人性,也深谙美的真谛呢。”
苏菲微笑依旧得体,回应仍旧礼貌得无可挑剔:“夫人过奖了。是莱昂给了我认识这样美好夜晚的机会。”
就在莱昂纳尔头皮发麻之际,一位身着浅粉色纱裙、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怯生生地走近莱昂纳尔,脸颊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泛着红晕:“晚上好,索雷尔先生……我是艾米莉·德·罗昂,阿尔贝是我的哥哥。
我是您忠实的读者,非常喜欢《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罗斯柴尔德夫人笑了起来:“看来索雷尔先生的拥趸实在不少……祝你们玩得愉快。”
说着就挽着罗斯柴尔德先生离开了。
莱昂纳尔松了一口气,看向那位少女,语气温和:“晚上好,艾米莉,谢谢你的喜爱。”
艾米莉的脸更红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苏菲,还是勇敢地继续说:“我……我也尝试写一些故事,但总觉得很幼稚。
不知道……不知道将来是否有荣幸,能请您……和这位小姐,到我们在卢瓦尔河谷的城堡小住几日,指点我一些写作的技巧?”
莱昂纳尔感觉到苏菲挽着自己胳膊的力道又大了些,连忙礼貌地婉拒:“艾米莉小姐对文学有兴趣是件好事……但也不必那么麻烦,你可以让阿尔贝把手稿带给我……”
艾米莉脸色黯淡下来,正想说什么,忽然舞会的一部分灯光暗了下来,刚到嘴边的话只能收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小鹿,和哥哥一起回到母亲身边。
舞池的上方,今天舞会的主人,面容威严的罗昂伯爵,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下大理石双回旋楼梯,来到大厅中央的乐队指挥台前。
他清了清嗓子,音乐和交谈声渐渐平息。
“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罗昂伯爵的声音洪亮而沉稳:“感谢诸位今晚的光临,为寒舍增辉。
在享受美酒与音乐之余,请允许我占用诸位片刻时间,宣布一件我认为对法兰西的未来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以及我的家族——
将毫无保留地支持朱尔·费里部长阁下即将推行的公共教育改革!尤其是普及免费的公立小学教育!”
大厅里响起一阵议论声。
罗昂伯爵提高了声音:“我们坚信,每一个法兰西的孩子,无论出身贫寒还是富贵,无论身处城市还是乡村,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有权利接受教育!
唯有如此,法兰西才能培养出有见识、有道德的公民,实现自由、平等、博爱!限制教育的门槛,就是在为法兰西的未来设限!
我们支持费里部长,支持这项伟大的事业!”
掌声随即响起,起初是稀稀落落,很快变得热烈起来。
罗昂伯爵抬手示意安静,目光忽然转向人群中的莱昂纳尔:“在这里,我尤其要感谢一位年轻人。他的作品,以独特的方式触动了无数人的心灵。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作为出自阿尔卑斯的公立学校,来到巴黎求学的你,愿意与我们分享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吗?”
这点名虽然有些突如其来,但莱昂纳尔却并不太意外——从阿尔贝邀请他那天,就已经多次暗示过他,今天伯爵的话算是让他搞清楚了原因。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人群前方,声音清晰而平静,却足以让全场听到:
“感谢伯爵大人的赞誉。教育,从来不应是少数人的特权,而是照亮每一个生命的火焰。
知识能教会我们宽容、善良,理解他者。当孩子们在课本里读到历史的故事,读到远方的风物,读到科学的奥秘,他们心中的世界也会变得更大。
免费的小学教育,不仅是在教孩子们识字算数,更是在播撒理性与善良的种子。它无法立刻消除世间的不公,但它能确保,下一代人能拥有法兰西最宝贵的礼物——一颗更宽广、更温暖的心。”
莱昂纳尔的发言没有高亢的口号,却以其独特的人文视角打动了许多人。
短暂的寂静后,比刚才更为热烈、更为真诚的掌声响彻大厅。
随后,舞曲再次响起。莱昂纳尔向苏菲伸出手,两人滑入舞池。
波尔卡的节奏明快,莱昂纳尔虽然谈不上舞姿曼妙,但步伐稳健;苏菲则轻盈地跟随,如同一片金色的云朵。
……
舞会结束了。
莱昂纳尔挽着苏菲走向租来的四轮马车。正要上车,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苏菲耳边:“快检查一下,钻石项链还在不在?”
苏菲先是一愣,慌忙摸了下脖子,随后才安心地拍了拍胸脯,接着轻轻捶了他一下:“吓死我了——它好好的呢!明天你就把它还给那位罗斯柴尔德夫人吧!”
莱昂纳尔一愣:“你怎么知……”
苏菲没有理他,自己登上了马车,莱昂纳尔只能跟上。
车轮碾过香榭丽舍大街的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偶尔掠过的煤气路灯映照出两人的轮廓。
苏菲靠在莱昂纳尔肩头,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开口:“那是女人的直觉。那位罗斯柴尔德夫人……还有罗昂家的小公主……
我们的莱昂纳尔先生,现在可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宠儿了。”
莱昂纳尔急忙开口:“苏菲,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苏菲忽然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准确地找到了他的唇,用一个轻柔却坚决的吻堵住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解释。
良久,唇分。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莱昂纳尔的脸颊,声音低柔却清晰:“不用解释,莱昂。我知道你是谁。”
她重新靠回他的肩膀,不再说话。
马车驶向夜色深处。莱昂纳尔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巴黎,觉得这座城市从未像今晚这般温柔。
第124章 (自罚加更)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今天本来正常3更+盟主1加更,想到昨晚迟了那么多,自感惭愧,特加一更。另外再求一下月票)
六月中旬的笔试对于莱昂纳尔而言,更像是一场按部就班的仪式。
他端坐在索邦古老而肃穆的祈祷大厅里,鹅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就像春蚕食叶——就是不知道法国人听没听过这种声音。
笔试题目涵盖了拉丁文法、法国文学史、哲学命题和一篇议论文写作。
得益于原身打下的良好基础和他自身对19世纪文学思潮的深刻理解——几乎是某种“作弊”——他下笔从容,条理清晰。
当最后一个句点落下时,莱昂纳尔心中已有了底。
数日后放榜,自己的名字赫然列于通过者名单前列。
但真正的挑战,在于六月底的口试。
紧张地准备一周之后,口试的日子到了。
索邦文学院那间用于高阶学位考核的梯形教室,气氛异乎寻常地凝重。
正前方,一张铺着深绿色呢绒的长桌后,端坐着三位决定莱昂纳尔命运的考官:
居斯塔夫·杜朗教授,文学史泰斗,是主考官;亨利·莫罗教授,古典语言专家,负责拉丁文部分;菲利普·勒克莱尔教授,哲学与修辞学权威。
然而,真正让这场口试变得如同市集般热闹的,是教室后方和两侧过道挤得满满当当的旁听者。
除了按规定必须出席的学监和少量低年级学生代表,更多的是闻讯赶来的高年级学生、其他系的年轻讲师,甚至还有几位在巴黎颇有名气的记者和文学评论家!
他们像等待一出好戏开场般窃窃私语,目光灼灼地聚焦在教室中央孤零零摆放的那张硬木椅上。
显然,“索邦的良心”的大考口试,其吸引力不亚于一场新戏剧的首演。
莱昂纳尔神态沉稳地向教授们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在硬木椅上坐下。
他能感受到背后那上百道目光的重量,但他强迫自己沉静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在考官身上。
口试正式开始。
第一轮是拉丁文口译与评述。
莫罗教授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是一段西塞罗的演说辞节选:“朗读,翻译,分析其修辞结构,并阐述其在演说中的目的。”
莱昂纳尔接过纸张,略作沉吟。他调整呼吸,用清晰而富有韵律的拉丁文开始朗读。
他的发音基本准确,重音也很分明,只是缺乏抑扬顿挫,无法传递出西塞罗雄辩的气势。
朗读完毕,他几乎没有停顿——得益于死记硬背的功底扎实——迅速地将拉丁文译成通顺的法语,关键术语的翻译也基本到位。
接着,他指着原文中的几处:“这里,西塞罗使用了强烈的排比、重复……他目的是为了累积愤怒情绪,直指卡提林;
……
此处,他运用了尖锐的反问,并非寻求答案,而是强化对卡提林的指控;
……
还有这一连串的隐喻,将卡提林的阴谋比作‘潜伏的瘟疫’、‘燃烧的火焰’,生动形象地描绘其危害性,旨在激发元老院的恐惧与警惕。
……
整段的核心修辞目的,在于通过层层递进的情感和意象,将卡提林塑造为罗马共和的公敌,为后续的严厉制裁奠定道义基础。”
莱昂纳尔越说越顺畅,简直有点回到中国高考语文考试现场的感觉,抛开语言壁垒,19世纪的难题在21世纪显得太简单了些。
莫罗教授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却不住微微地点头——莱昂纳尔知道自己这次十拿九稳了。
第二轮的考试内容是文学比较与思想史。
勒克莱尔教授声音带着锋芒:“索雷尔先生,现在请将目光转向启蒙时代——卢梭在《爱弥儿》中提出的‘自然人’教育观,伏尔泰则在《哲学通信》中推崇理性与文明进步。
两者在根本立场上有何分歧?这种分歧又如何体现在他们的风格上?”
后方旁听席传来一阵轻微的吸气声,显然被这道题的难度吓住了。
莱昂纳尔申请思考片刻,得到了教授的同意。
他闭目凝神了近3分钟才睁开眼,目光清亮:“教授,卢梭与伏尔泰的分歧,本质在于对‘文明’价值的根本判断。卢梭视社会为枷锁,是私有制、不平等和道德堕落的根源。
……
他笔下的‘自然人’,如爱弥儿,需远离社会污染,在自然怀抱中方能保存其与生俱来的善良与自由。因此,卢梭的文风充满澎湃的情感……”
莱昂纳尔稍作停顿,才继续说下去,语速依旧平稳:“而伏尔泰坚信文明、科学、理性是照亮蒙昧、推动人类进步的唯一火炬。
……
他虽也批判社会的黑暗,例如《老实人》讽刺荒谬的战争讽刺,但其批判的出发点是基于对具体弊病的改良诉求,而非否定整个文明。
……
所以他推崇英国的君主立宪与宗教宽容,视之为理性的硕果。也因此形成了犀利、明晰、讽刺的风格,句子短促有力,充满警句,旨在启蒙心智。
……
简言之,卢梭是向着内心与自然寻求救赎的浪漫主义者,风格如激流;伏尔泰是以理性启蒙人心的旗手,风格像闪电。”
莱昂纳尔的回答结构清晰,引证恰当,观点合乎学院派的观点,中正平和、不偏不倚。
莱昂纳尔内心波澜不惊,刚刚准备那三分钟时间,他主要在回忆上一世自己教的《外国文学史》里的内容。
勒克莱尔教授同样赞许地点了点头,杜朗教授则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旁听席中,几位年轻的讲师则发出了敬佩的叹声。
一个二年级的学生,能对卢梭、伏尔泰两位大师都有如此深刻、全面的认识,简直让他们大开眼界。
第三轮口试,则是对法国文学深度分析。
杜朗教授推了推他的金边眼镜:“索雷尔先生,让我们聚焦更近的时代。维克多·雨果与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在在‘呈现社会现实’上,存在怎样本质性的差异?
这种差异是否源于他们对‘’功能的不同理解?”
这个问题直指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核心争论。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连莫罗教授都抬起了头。
莱昂纳尔波澜不惊,,声音沉稳而有力:“教授,雨果先生的《悲惨世界》是一部人道主义史诗,也是一则道德寓言。
他呈现社会黑暗的终极目的,在于呼唤怜悯、正义与神圣的救赎。
……
他笔下的人物常带有象征性,情节充满戏剧性的巧合与情感的洪流,因为他相信的力量在于感召人心,唤醒良知,甚至改造世界……”
莱昂纳尔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硬木头椅子顶得他尾椎骨疼:“巴尔扎克先生,更倾向于剖析与展示。他自称是‘法国社会的书记员’,想用《人间喜剧》构建一个包罗万象的社会副本。
……
他呈现现实是为了揭示金钱、权力和人性运行的逻辑,追求的是情节发展的客观和细节的真实。
……
他的叙事更冷静、更内敛,人物在环境的挤压和自身欲望的驱动下行动,作者的声音隐藏于人物对话之后。
……
他相信的功能首先是认知社会和人性。
……
因此,雨果先生是用的形式写的神圣宣言,巴尔扎克先生则是用的形式撰写社会调查报告。”
莱昂纳尔话音落地,教室后方传来一阵掌声和低声的喝彩。他的内心则依旧平静,刚刚讲的是另一册《外国文学史》上的结论,属于他给学生划了无数次的考试重点。
但在旁人听来,他的分析鞭辟入里,对比鲜明,不仅精准把握了两位大师的特点,更上升到了文学功能的层面。
杜朗教授的白胡子下,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他罕见地朗声赞道:“精彩!索雷尔先生!”
气氛似乎达到了高潮,三位考官交换着满意的眼神,准备直接宣布结果。
然而,就在此时——
“精彩?恕我直言,教授们,这所谓的‘精彩’不过是在重复一些陈词滥调罢了!”
一个清脆、悦耳却带着明显异国口音和毫不掩饰的骄矜的女声,突兀地在梯形教室后方的门口响起,如同冰锥刺破了热烈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姿高挑挺拔,仿佛一株骄傲的白桦。
她有着一头令人目眩的、仿佛熔金般闪耀的浓密金发;面容艳丽得近乎张扬,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用料奢华的深蓝色旅行套装,领口和袖口镶嵌着昂贵的紫貂皮草。
她站在那里,像一颗突然坠入凡间的耀眼星辰,又像一位前来巡视领地的年轻女王:“我是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女儿。
我代表我的母亲,同时也是索邦文学院本年度最重要的捐赠人之一,对这场口试的深度和严谨性提出正式质疑!”
莱昂纳尔诧异地看向她,发现她身边还站着亨利·帕坦院长。
这位德高望重的院长表情尴尬,但莱昂纳尔还是解读出了含义:“抱歉,莱昂,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今日5更,1万3千多字,破了写书以来的记录。感谢大家支持!
第125章 女人间的战争
索菲娅的出现,让索邦的口试考场满室哗然!
在这个时代,法国、巴黎的大学,尤其是索邦这样的学术心脏,是纯粹的男性领地。
学生统一是男性,教授讲师也清一色是男性,就连旁听者都没有女性的身影。
索菲娅突然闯入正在进行学年大考的严肃场地,并且高声质疑考试本身,不仅僭越了森严的学术秩序,更挑衅了索邦的保守传统。
后排立刻有几个年轻的讲师瞬间涨红了脸
教务长杜恩先生站了起来,声音里既有轻蔑,也有愤怒:“小姐!这里是索邦大学,不欢迎女士,尤其是一位如此冒犯、无礼的女士,请你立刻离……”
“杜朗教授!”索菲娅根本没理会那助教,目光越过众人,锁定在居斯塔夫·杜朗教授脸上。
紧接着,她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少女撒娇般的嗔怪:“您还要装作不认识我吗?”
杜朗教授原来绷紧的脸庞忽然松弛了下来,无奈叹了口气:“索菲娅,你怎么来了。”
教室里又是一片嗡嗡响的议论声,德高望重的杜朗教授,似乎对这个贵族之女十分熟悉。
索菲娅走下阶梯,来到评委席旁边;杜朗教授起身,以长辈的身份、姿态,与她行了一个的贴面礼。
随即杜朗教授向众人解释道:“索菲娅是我的学生,我在她的家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法语教师。”
“嘶……”议论声变成艳羡、惊讶的抽气声;教务长杜恩先生也僵在原地。
19世纪的俄罗斯上层社会,尤其是宫廷和贵族圈层,对法兰西文化的崇拜近乎狂热。
法语不仅是通用的社交语言,就连法国的礼仪、艺术、文学、时尚……都是他们竭力模仿的对象。
聘请来自法国的精英作为家庭教师教导子女,是每个体面贵族的标配,而且给的薪酬往往是法国的三倍以上。
这种风气从彼得大帝改革后便十分兴盛,至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达到顶峰,延续了整个19世纪。
俄罗斯年轻贵族们对法语的熟练程度常常远超俄语,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本人法语就极其流利。
所以杜朗教授曾经当过索菲娅的老师这件事,看似意料之外,实则在情理之中。
索菲娅微微扬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天鹅:“老师,刚才您给这位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提出的题目,甚至还比不上当年您用来刁难我这个十四岁少女的思考题!
难道因为他是大名鼎鼎的‘索邦的良心’?”
这句话话近乎于指控,现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就连杜朗教授也沉下了脸。
索菲娅转身面向阶梯上的所有师生,表情和语气一样冰冷:“我的母亲,慷慨的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向索邦捐赠30万法郎,是出于对索邦学术地位的认可和崇敬。
她期望看到的是严谨的学术传统,是不因任何外在因素而动摇的崇高标准,是最纯粹的知识殿堂!而不是……”
她的目光扫过莱昂纳尔:“因为某个学生出了名,就放松要求!恰恰相反,学生越是名声响亮,索邦更应该提高考核标准,用一场无懈可击的考试,来证明索邦的权威!
让所有人都看看,索邦培育出来的人才,是真正的金子,还是泡沫!”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掷地有声,却让包括评委教授在内的所有人如坐针毡。
索菲娅施施然走到旁听席第一排坐了下来:“杜朗老师,教授们,请继续。我无意干涉索邦的考试规程。
你们完全可以立刻宣布索雷尔先生通过了这场……哦,‘现有水准’的考试。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旁听者。不过,作为一个在俄罗斯社交界多少还有点人脉的人,一个热爱法兰西文化、渴望看到索邦保持最高水准的人——
我想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将今天这场考试的‘实际情况’,向我认识的俄国同胞们,以及那些同样关心欧洲顶尖学府教育质量的宫廷和社交圈朋友们……如实转达。”
死一般的寂静!
“实际情况”被转达?在俄国上层社会广而告之?年轻的讲师和学生们心中瞬间恐慌起来。
去俄国当家庭教师!这是巴黎许多青年才俊——特别是那些暂时无法在拥挤的巴黎学术界站稳脚跟的人——梦寐以求的工作机会!
沙俄宫廷和大小贵族们不仅出手阔绰,更能为他们提供跻身上流社会的道路。
德高望重的杜朗教授都曾是这条路上的受益者。
如果因为莱昂纳尔一个人,导致俄国上层社会对索邦的整体评价降低,那无疑是一场灾难!
惶惶不安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开始在旁听席上蔓延,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瞬间转移到了三位考官肩上。
亨利·帕坦院长登时就急了:“索菲娅,你刚刚说自己只是来旁听的……”
索菲娅没有理会院长,而是转头望向后面的旁听席:“听说《费加罗报》《小日报》《共和国报》都有记者来了?
希望你们还有法国新闻人引以为傲的独立精神!”
亨利·帕坦院长立刻就闭嘴了。
现在摆在三位口试评委面前的,是在索邦的名誉和莱昂纳尔的名誉之间二选一。
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
“慢着!”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口试教室的门口。
众人看去,发现是一位身着华丽长裙、气质高贵的女士。
教务长杜恩先生气的眉毛都在抖,在他心里,这简直就是索邦的蒙耻日。
这位女士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响彻全场:“我是丽雅,罗斯柴尔德夫人托我向诸位传达她对索邦学术公正性的一贯信任。”
听到“罗斯柴尔德”这个名字,刚刚站起来准备怒斥的杜恩先生又坐了回去。
丽雅的声音依旧平稳:“罗斯柴尔德夫人认为,索邦真正的学术声誉危机,从来不在于一场学生考试题目的难度高低。
而在于它能否在任何压力下,坚持既有的程序和标准,不为任何外在干扰所动摇。
因为所谓‘捐赠人的意愿’就推翻既有的评判结果,这才是对索邦学术灵魂最大的伤害!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夫人才会认为索邦有失水准,历年的捐赠……也许是个错误。
30万法郎虽然慷慨,但在索邦悠久的历史之中,也算不得什么不得了的数字。”
“嘶……”现场又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今年虽然捐了30万法郎,但是前因后果大家都知道,明年大概率是无了。
罗斯柴尔德夫人则不同,她已经连续多年捐赠索邦,总额早已不止30万法郎,一旦失去她的信任,后果可能更加严重。
更何况她身后是整个巴黎最有消费力、最慷慨的贵妇团。
亨利·帕坦院长和三位评委头皮都麻了,索邦的师生们更是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索菲娅显然被那句“虽然捐了30万法郎”激怒了,站起来就要说点什么。
“各位,你们聊得这么热闹,都不问问我的意见吗?”
莱昂纳尔清亮的声音响彻了大厅。
大家终于想起来了,这还杵着一个大活人呢!
第126章 最后一课
莱昂纳尔实在觉得自己无辜,骗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又不是他,但那位女士似乎把火全撒在了他身上。
但是索菲娅既然已经打上门了,他再不情愿,也要硬着头皮顶上。
而且他也不认为19世纪的文学考试能对他形成什么真正的挑战。
和所有学科一样,150年的时光意味着知识体系至少迭代了10次以上,许多在当年石破天惊、难以理解的理论,经过时间的沉淀,都变成了再简单不过的常识。
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会任由这位索菲娅摆布。
莱昂纳尔从那张硬木椅上缓缓站了起来,先是环视了一圈考场,目光最后落在那位明艳如骄阳的俄罗斯贵族小姐身上。
莱昂纳尔声音澄澈,既没有愤怒,更没有畏惧:“索菲娅小姐,您接受了最高规格的法语教育,口音纯正的就像出生在凡尔赛皇宫里。
想必对法国的著作、大师都如数家珍?就像刚刚提到的巴尔扎克、伏尔泰、卢梭……”
索菲娅骄傲地抬了一下头:“至少在莫斯科的沙龙里,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们。”
法国已经实行了共和制,贵族头衔和特权都已经作废,只是文化惯性仍在。
俄国却还是彻底的封建社会,整个国家的上层建筑都是由贵族构成的。
在索菲娅眼里,莱昂纳尔这样的平民不过是蝼蚁,要不是法兰西的法律保护着他,她甚至会让自己的侍卫们把他捆起来,用马拖着在泥地跑上两公里。
杜朗教授也好心地提醒了莱昂纳尔一句:“索菲娅从小就善于雄辩,是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最出色的孩子,也是莫斯科贵族沙龙里的明星。”
莱昂纳尔注意到,杜朗教授在说到“孩子”时,没有说明是“男孩”还是“女孩”。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措辞却开始变得锋利:“您说您熟悉这些大师,但他们似乎都仅仅是您参加贵族沙龙时装点门面用的谈资。
法兰西文学里珍贵的对理性的追求,对逻辑的重视,对文明的践行……并没有在您这颗美丽的头颅里生根发芽。”
索菲娅依旧不屑一顾,认为莱昂纳尔只是强撑罢了。
莱昂纳尔踱着步到索菲娅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就好像您刚刚口口声声说希望索邦‘不因任何外在因素而动摇的崇高标准’——
如果我那些‘虚名’是能影响考试的‘外在因素’,那您母亲的‘30万法郎’和您自己的社交影响力,就可以排除在‘外在因素’之外吗?
这有任何的理性与逻辑可言吗?”
索菲娅一时有些语塞。
莱昂纳尔继续用最平静的语气进行最残忍的“解剖”:您在大言不惭地说出‘严谨传统’‘崇高标准’‘知识殿堂’这些词汇的时候,是否想过——
您自己刚刚就像一个野蛮人,毫无礼仪地闯入考试现场、打断考试流程,这是对传统、标准和殿堂的尊重吗?
这有任何的文明可言吗?”
索菲娅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有些哑口无言。
莫斯科的沙龙上,没有一个贵族青年会这样质问自己,他们只会在自己耀眼的光芒下唯唯诺诺,在自己的词锋下丢盔弃甲。
莱昂纳尔这种毫不退让、针锋相对的气势一时间让她心乱如麻,无法组织起思考。
但莱昂纳尔并没有准备让她有时间反驳,因此质问并没有结束:“所以,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小姐——
您口口声声热爱法兰西文化,却只是把它理解成了沙龙里优雅的谈资,社交场上炫耀的资本,或者……
如同您母亲30万法郎捐款一样,用来标榜自我,甚至试图干涉他人自由的工具!
所以,您从未真正理解法兰西文学的灵魂,它天生就与您试图用金钱、权力绑架一切的思维模式格格不入!
您的法语可能比绝大多数法国人都好,但是您依旧是一个,呵,俄罗斯人……”
莱昂纳尔可谓字字诛心,索菲娅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她想反驳,想斥责,想喊自己仆人进来,把这个狂妄的小作家丢出去……
这是一种她从未遭遇过的精神凌辱!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莱昂纳尔,眼中燃烧着火焰。
莱昂纳尔轻轻一笑,转身坐回了椅子上,重新面对杜朗教授,以及其他两个评委。
“所以,教授先生们,请出题吧。我接受加试。
但这场加试的目的,不是为了证明我个人的‘名不副实’或‘名副其实’,也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一位慷慨女士的期待或忧虑。
而是为了给这位远道而来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小姐,补上一堂她们缺席了的、关于法兰西文学真正精神的必修课!”
三位考官——杜朗、莫罗、勒克莱尔教授——交换着凝重而复杂的眼神。
莱昂纳尔的锋芒毕露固然解气,却也将他们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经过一番商议,居斯塔夫·杜朗教授推了推金边眼镜,声音恢复了学者的沉稳:“莱昂纳尔,你捍卫了质疑的权利,也承担了随之而来的挑战。
既然你主动要求加试,以证明索邦学术的纯粹性与你自身学识的成色,那么,我们满足你。”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旁听席上屏息的众人,最终落回莱昂纳尔脸上:“请阐述——在法兰西文学,乃至整个欧洲文学传统中,‘真实’与‘道德’的关系。它们是否必然对立?
如果存在对立,作家如何在作品中调和、展现,甚至利用这种对立?”
问题一出,整个梯形教室陷入一片死寂,就连索菲娅一时间也忘记了刚刚受到的屈辱,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这是一个在19世纪的文学理论体系中,显得极为宏大、艰深的命题,触及文学创作的核心。
它与之前几个问题的区别就在于,不再设置具体的作家、作品作为参考系,所以虽然没有“参考答案”,但却最能体现回答者的素养。
莱昂纳尔努力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回答:“‘真实’与‘道德’,犹如精神殿堂的两根支柱,虽然分立两旁,实则处于一种充满张力的共生关系中。”
……
“文学求真实,是为了揭示人性与社会的复杂,而非简单的道德说教或粉饰太平。”
……
“若文学只为被上层阶级定义的‘道德’,回避真实,那便沦为了贵族沙龙里点缀墙面的装饰画,丧失了直击灵魂的力量。”
索菲娅听到“贵族沙龙”几个字,脸色瞬间阴沉了几分。
莱昂纳尔的论述并没有结束:
“而真正的道德力量,往往诞生于对真实的深刻剖析与慈悲、怜悯当中。”
……
“因此,作家调和‘真实’与‘道德’,并非粉饰或回避,而是以无畏的勇气深入真实,用深刻的洞察力和博大的道德情怀,在呈现‘是什么’的同时,引导读者思考‘为什么’和‘应该怎样’。”
……
“最高级的文学道德,不是刻板的教条,而是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对不公的无情揭露,以及尊严和自由的不懈追求!”
……
“至于那些,企图用金钱、权势来定义‘道德’、钳制‘真实’的人,往往最经不起真实光芒的照射。他们的‘道德’,不过是维护自身特权和虚幻优越感的遮羞布罢了。”
……
莱昂纳尔的论述结束了,他站起身来,向教授、院长行了一个礼:“我想我的考试应该可以结束了。”
接着他在学生们的欢呼、掌声中,从容地穿过众人,离开了现场。
临走前,他顺便向索菲娅丢下一句:“您的最后一堂法语课上完了,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小姐。”
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嘲讽,索菲娅还能站得住,一直在隔壁小房间里旁听的罗斯柴尔德夫人却身子一软,瘫在了沙发里。
第127章 梅塘夜会?《羊脂球》?
莱昂纳尔的口试,毫无疑问地得到了“最高等级”的成绩。
而索邦的这场“口试风波”,以其戏剧性的过程和英雄史诗般的结尾,迅速席卷了整个巴黎。
各大报纸的版面几乎都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名字占据。
尤其令人意外的是,《费加罗报》以醒目标题《‘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索雷尔舌战男爵之女,捍卫学术尊严》进行了报道。
文章详细描述了加试的难题,盛赞莱昂纳尔的回答“展现了法兰西年轻一代罕见的哲学深度与道德勇气”,是“对文学本质一次振聋发聩的阐释”。
撰写报道的记者皮埃尔更是辛辣地写道:“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小姐试图用卢布绑架索邦的考试标准,却只显露出了自身思想的浅薄与俄国贵族那肤浅的傲慢。
索雷尔先生用智慧证明,真正的良心无法用金钱购买,真正的尊严源于无畏的勇气。”
《小日报》的报道则更侧重口试过程中的戏剧性场面,标题也格外“诱人”——《考场艳闻!索邦才子竟然引来两位贵妇人争夺》。
报道绘声绘色地描写了索菲娅闯入时的骄横、罗斯柴尔德夫人首席侍女丽雅的高贵,以及莱昂纳尔反击时的犀利。
文章末尾八卦地推测了罗斯柴尔德夫人对莱昂纳尔的“特殊关注”,并配上了一幅夸张的漫画:
莱昂纳尔手持鹅毛笔化作的利剑,击碎了索菲娅挥舞的钱袋,罗斯柴尔德夫人在云端投下赞许的目光。
《共和国报》的社论则更具政治和思想高度——《真实、道德与自由——从索邦考场看共和精神的胜利》。
文章将莱昂纳尔的论述提升到共和国价值的高度,赞扬其体现了“不惧强权、追求真理、独立思考”的共和精神,是对试图用金钱和特权干涉学术自由行为的响亮耳光。
文章也含蓄地批评了索邦里某些唯恐失去俄国“钱途”的短视者。
甚至连相对保守的《辩论报》也不得不承认:“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口试表现堪称典范。其关于文学真实与道德的论述,发人深省,展现了扎实的学养和清晰的思辨能力。
考场上的风波,最终以学术本身的胜利告终。”
莱昂纳尔的名声,伴随着这些报道也水涨船高,顺便还带动了连载《本雅明·布冬奇事》的两份报纸的销量。
尤其是《现代生活》,乔治·沙尔庞捷这位纨绔二代似乎真的被莱昂纳尔教他的骚操作开了窍,竟然学会了举一反三。
他推出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是20页铜版厚制片,每一页都留出了大面积的空白,只在底部写上几句话《本雅明·布冬奇事》某段情节的概括。
空白部分则刚好可以黏上雷诺阿画的插图。
册子制作精美,封面甚至使用了镀金镶边,每册售价高达两法郎,竟然一下子就引发上流社会的抢购。
买到册子的贵妇人表示,这不仅能够更好存放自己搜集的插画,而且还可以当做儿童读物,成为家里孩子的文学启蒙。
莱昂纳尔拿到小册子以后都惊呆了——沙尔庞捷先生竟然独立发明了现代意义上的连环画,或者连载漫画。
皮埃尔·雷诺阿以后要叫什么?印象派先驱,还是漫画之父?
不过沙尔庞捷先生始终是个讲究人,给他寄来小册子的同时,也寄来了新合同——
每售出一个小册子,他就会给莱昂纳尔这个原作者5苏的提成。
莱昂纳尔自然是无有不可,本身这就是意外之财;不过他在签好合同以后,也顺便给沙尔庞捷先生一个建议——
不妨把插画按照小册子的形式结集出版,使用黑白印刷即可,每册售价15苏。
忙完这一切,莱昂纳尔的暑假也正式到来了,从7月初到9月底,足足近3个月的时间。
风暴中心的莱昂纳尔,也可以暂时逃离喧嚣,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作放松。
就在他享受清静时,一封带着乡间泥土气息的邀请函送到了拉菲特街64号。
邀请来自爱弥儿·左拉。这位大作家在梅塘的乡间别墅终于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他每周都要邀请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小聚,享受远离巴黎的宁静。受邀者名单有居伊·德·莫泊桑、保尔·阿莱克西、昂利·塞阿尔、莱昂·埃尼克……
当然,还有莱昂纳尔·索雷尔。
信中,左拉热情地写道:
【……亲爱的莱昂纳尔,梅塘的葡萄藤和塞纳河的微风能抚平一切烦扰。这里有最醇厚的葡萄酒,最新鲜的面包,最自由的空气,以及最真诚的朋友们毫无保留的密切交流。
我们迫切需要你的加入……】
————
夏日的梅塘别墅充满了田园气息。
葱郁的树木环绕着宽敞的宅邸,精心打理的花园里鲜花盛开,不远处塞纳河波光粼粼,缓缓流淌。
莱昂纳尔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金辉给别墅的白墙和红瓦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
只穿着一条短裤、浑身湿漉漉的莫泊桑第一个发现了他:“哈!我们的‘良心’终于驾到了!巴黎的报纸都快把你吹成苏格拉底再世了!
快进来,左拉先生珍藏的波尔多已经醒好了!”
左拉闻声也走了出来,把手里的猎枪放到一旁,热情地拥抱了莱昂纳尔。
他在这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显得格外放松:“欢迎来到梅塘,莱昂纳尔。这里没有考官,没有男爵夫人和她刁蛮的女儿,只有朋友和自由。”
保尔·阿莱克西和昂利·塞阿尔等年轻人也热切地向莱昂纳尔问好,欢迎这位让他们有了成名机会的朋友到来。
晚餐在别墅宽敞的餐厅进行。
长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摆满了食物:新烤的面包、蔬菜沙拉、炖牛肉,还有各种口味的奶酪,以及从左拉引以为豪的酒窖里取出的各色葡萄酒。
晚餐过后,众人又来到院子的小码头旁,这里有一艘被取名为“娜娜”的小船,可以划船去往不远处一个河中的小岛。
莱昂纳尔跟随左拉等几人划着小船,莫泊桑、保尔则干脆脱了衣服跳下河游过去。
几分钟后,他们又在岛上相聚,左拉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沉重的力量:“朋友们,我们享受着美酒、友谊和这夏夜的宁静。
但你们是否还记得,仅仅不到十年前,这片土地,这条塞纳河,甚至我们此刻呼吸的空气,都曾被另一种声音充斥——
那是普鲁士人的炮声,是法国士兵垂死的哀嚎,是巴黎在围困中绝望的呻吟……”
莱昂纳尔猛然抬起头——今天就是“梅塘夜会”的开端?
又转头向莫泊桑——“《羊脂球》”?
(今日三更完毕)
第128章 磨坊之役
“梅塘夜会”是十九世纪末,法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最重要的一次聚会。
1879年的夏日,五个年轻的作家与年长他们十多岁的左拉相聚在梅塘别墅,在六个晚上的时间里,各自讲了一个关于普法战争的故事。
最后这六个故事被写成短篇,由「沙尔庞捷的书架」结集出版,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其中公认最杰出的一个故事便是莫泊桑的《羊脂球》,这也让他在文坛名声大噪的关键起点。
此后这六人便被称为“梅塘集团”,是“自然主义”最重要的作家阵营。
“所以我成了第七个?”莱昂纳尔心里琢磨着。
无论是“梅塘夜会”,还是“梅塘集团”,他当然都很熟悉。
只是来这个世界太久了,差点忘了在1879年还有这事,结果稀里糊涂就参与其中了。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莱昂纳尔也想亲身体验一下这名垂文学史的逸事。
这个话题是如此沉重,夏夜的虫鸣也识趣地噤声,只剩下河水潺潺流淌,低语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莫泊桑率先打破了静默:“普鲁士人的炮声……上帝啊,那些声音!它们不是从远方传来,而是像铁锤直接砸在你的头骨上。
在夏隆……我们像被驱赶的羊群,建制全乱了,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连队……
撤退?那简直是地狱的游行!泥泞,雨水,饥饿……”
莫泊桑自己就以士兵的身份参与过普法战争,所以感受尤为深刻。
同样曾经在普法战争期间参军的于斯曼也开口了,语调阴郁而倦怠:“我,大部分时间在后方……在所谓的‘战地医院’里。
上帝宽恕我——那地方比前线更像屠宰场,只是更慢、更痛苦。
溃烂的伤口散发着腐臭,蛆虫在绷带下狂欢,伤兵在锯腿时的嚎叫……
还有那些官僚!那些蠢货!他们能把一车药品送到错误的地方三次!战争……把人变成了牲口……”
保尔·阿莱克西年轻的面孔上也浮现出愤慨:“我在巴黎,经历了围城。先生们,你们能想象吗?剧院里还在上演喜剧,而城墙外炮声隆隆!
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那些趁机作乱的流氓……战争剥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的是最赤裸的贪婪和自私。”
昂利·塞阿尔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全是讥诮:“看看我们的将军们吧!色当战役前,那些夸夸其谈的战术,那些愚蠢的决策……
把整整一支大军送进了包围圈。然后呢?投降!皇帝都成了俘虏!”
李昂·埃尼克听完以后叹了口气:“我只记得那时候到处都是流言,比普鲁士人的炮弹飞得还快。
先是胜利的谣言,让人群瞬间沸腾;下一刻,溃败的消息又让整个街区陷入死寂。
希望升起,破灭,再升起……把人折磨得筋疲力尽。”
左拉听着朋友们的讲述,仿佛又看到十年前的硝烟。
“朋友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些记忆,这些痛苦,这些荒谬……它们不应该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
它们需要被书写,被呈现,用我们各自的笔!”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我提议!我们每人围绕这场战争——无论是溃败的战场、被蹂躏的乡村、饥饿的围城——
讲一个故事,一个短故事就好,真实,尖锐,直刺人心!”
这个提议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创作激情。
莱昂纳尔打趣了一句:“哈,短篇?是不是因为伊万(屠格涅夫)不在这里,您才有了这个想法。”
左拉也笑了起来:“也许是吧……说起来,我们当中短篇写得最好的就数他——当然还有阿尔丰斯(都德)。”
保尔·阿西莱克则有自己的评价:“阿尔丰斯的很巧妙、很精炼,但是力量上就不如伊万。”
众人讨论了一会儿,公认伊万·屠格涅夫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短篇大师。
莫泊桑则对左拉的提议更感兴趣:“战争!围城!逃难!士兵、官僚、平民……
在恐惧和欲望面前,人性最本真的样貌暴露无遗!这正是我们要书写的东西!”
阿莱克西和塞阿尔异口同声:“一个伟大的计划!老兵、围城、战地医院……这些我们都有!为什么不写下来呢?”
是啊,为什么之前不写下来呢?莱昂纳尔腹诽着,但也对左拉先生的提议表示了赞同。
左拉满意地笑了:“好!为了增加点趣味,就先由我先开始讲一个故事。
你们后续的故事,背景和基调,可要受我这第一个故事的‘约束’了!”
“没问题!”
“快讲吧,爱弥儿!”
众人催促道。
左拉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叙事感:“我讲的故事,发生在弗朗什-孔泰的边境,索瓦尔河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间磨坊里……”
莱昂纳尔心想:“果然是《磨坊之役》。”
《梅塘夜会》这本集子里,除了莫泊桑的《羊脂球》,左拉的《磨坊之役》就是最佳作品了,也是左拉的代表作。
这个短篇讲的是战争期间,法国的一群村民与一支法军小队,以梅尔利埃大爷的磨坊为据点,抵抗追击的普鲁士军队的悲壮故事。
“……梅尔利埃大爷的磨坊在秋日的阳光下安宁地转动着它的风车叶片。
他和他的女儿弗朗索娃丝,还有女儿沉默寡言的爱人、比利时人多米尼克,过着平静的生活。”
左拉描绘战前如田园诗般的法国乡村,和法国人民那坚定的必胜信心。
但随即战败的消息就传来,整个村子都陷入恐慌当中:“……溃败的法军像退潮般涌过村庄,只留下一片狼藉和绝望。
一支小小的后卫部队被命令死守,阻挡追兵。一名上尉带着十几个疲惫不堪但眼神倔强的士兵进驻了磨坊。
上尉问多米克怎么不应征?他回答‘我是比利时人。不过我能用枪打中五百公尺远的苹果。’
上尉笑笑,‘好,您可能用得上的。’于是多米尼克也加入了抵抗的队伍。”
左拉的声音很快变得紧张起来,因为普鲁士人来了:
“……战斗瞬间爆发!磨坊厚实的墙壁成了堡垒,每一个窗口都喷射出复仇的火焰。
“普鲁士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但更多的人涌上来……”
“多米尼克,这个沉默的比利时人,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和精准的枪法,每一枪都让一个普鲁士人消失在视野里……”
左拉生动地描绘了惨烈的攻防战,特别突出了普通人在战争中的勇气。
随即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完成坚守任务的法军小队开始撤离了,最终只剩下多米尼克一人。
“临走时,上尉向梅大爷表示歉意,还加上一句‘你们暂时逗他们玩玩……我们不久就会打回来的。’”
听到这里,几个年轻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在前线作战过的莫泊桑甚至喊了起来:“爱弥儿,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走了,多米尼克怎么办?
他们至少应该带走他,而不是把他留下来独自抵抗!”
左拉斜乜了莫泊桑一眼,并没有因为他的打断而生气,而是问了一句:“这种事情当时发生的还少吗,居伊?”
莫泊桑闻言,颓然坐在了地上。
但左拉对法军的讽刺并没有结束……
第129章 莫泊桑之困
随后独自抵抗的多米尼克就被普鲁士人俘虏了。
普鲁士军官想让他指出索瓦尔森林的小路,免得法军反攻,但多米尼克拒绝了。
普鲁士军官本想枪毙他,但经过梅尔利埃大爷的求情,就先将他先囚禁起来。
半夜,他的爱人弗朗索娃丝爬进窗户,将他放走了。
第二天,普鲁士军官发现了多米尼克逃跑时杀死了哨兵,就威胁弗朗索娃丝去森林里寻回多米尼克,否则就杀死她的父亲。
面对死亡,多米尼克毫不畏惧,主动回到村庄,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爱人的父亲。
就在多米尼克被执行枪决的时候,法军从森林里冲了出来,发起了反攻,消灭了盘踞在磨坊防守的普鲁士人。
但多米尼克已经死了,磨坊主梅尔利埃大爷中了流弹也死了;磨坊在法军的炮击下成了一堆废墟。
故事说到最后,左拉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上尉第一个冲进院子,这是战争开始以来他打的唯一的胜仗。他情绪昂扬,纵声大笑。
他一眼看见在这磨坊的一片废墟中,一个姑娘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似的端坐在她丈夫和父亲的尸体之间。
上尉向她举刀致敬,大声叫道:‘胜利了!胜利了!’”
这个充满嘲讽意味的结尾,让现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而左拉则为它添上了更为残酷的尾声:
“多米尼克独自留在大厅内继续向前面射击,士兵们都走了,他却一点不知道。
他只是不停地放枪,一枪消灭一个敌人……”
多米尼克在法军进攻前就死了,胸口十二个枪洞——那正在射击的是谁?是他的灵魂吗?
一个比利时人,为了法国人而战,死在了普鲁士的枪口下,即使化为灵魂都不曾停止射击……
左拉的故事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刚刚情绪激动的莫泊桑也沉默不语。
在他讲完“磨坊之役”前,除了莱昂纳尔,其他五人都低估了这次故事的构建难度。
他们以为赞美一下普通军士的英勇、法国人民的抵抗,或者嘲讽一下上流社会的堕落、无能就能过关。
但“磨坊之役”主题的复杂程度和批判深度,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那个“上尉”是一位英雄吗?可以说他是,因为他先是顽强地阻击了敌人,后来又打了一个胜仗,消灭不少普鲁士人。
但也可以说他不是,因为他的轻率、傲慢,让一个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好小伙子死在敌人的枪口下。
他冲着同时失去了父亲与爱人的可怜姑娘大喊“胜利了”,不仅丝毫没有豪迈、欣喜的感觉,反而充满了讽刺与悲剧。
莱昂纳尔过去只是在文献中看到“梅塘夜会”的记载,把这个过程想简单了。
现在他亲身参与其中,看到莫泊桑等人脸上凝重的表情,这才体会到左拉作为“梅塘集团”的长者,在众人中起到的那种领导作用。
良久之后,几人才齐声感慨:“爱弥儿,你写了一个好故事……你应该今晚就把它记下来。”
这时气氛才逐渐活络起来,大家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左拉微笑着看向莫泊桑:“居伊,明天晚上,就由你来说吧。你是我们当中唯一去过前线的,相信你能讲一个好故事给我们听。”
莫泊桑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他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啊?明天?这么快?爱弥儿……我……我得好好想想……”
————
回巴黎的夜班火车上,莱昂纳尔与莫泊桑坐在空荡荡的二等车厢里。
其他人都留在了梅塘别墅。
唯有莫泊桑第二天要继续去「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当社畜,莱昂纳尔则受不了和醉鬼睡在一个屋里,因此两人结伴回巴黎。
莫泊桑一上火车就显得焦躁不安,左拉的故事与对他的期待,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该死!该死!该死!”他低声咒骂着,揪着自己的头发:“溃败……溃败后的故事……英雄?壮烈?爱弥儿把能写的都写了!我还能讲什么?”
他看向莱昂纳尔:“写溃兵抢劫?太老套!间谍?太离奇!爱情?在那种环境下太虚假!”
莫泊桑脑子里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惊慌逃难的人群,趁火打劫的流氓,麻木不仁的官僚……
但总觉得缺少一个能抓住人心的核心,一个既符合左拉故事所设定的基调,又能体现他风格的故事。
莱昂纳尔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莫泊桑像困兽般喃喃自语。
莫泊桑猛地抓住莱昂纳尔的肩膀:“莱昂!我的兄弟!救救我!爱弥儿垒起了一座高山,而我……我感觉自己手里只有一把小铲子!
我构思了几个故事,自己都觉得平淡无味,像隔夜的面包!明天就要讲了,我该怎么办?”
他脸上写满了苦恼,全无平日里的轻松自在、风流倜傥。
莱昂纳尔看着这位未来的短篇之王此刻的窘迫,心中觉得既有趣又感慨。
他当然知道莫泊桑最后会想到什么故事——他也没有准备夺走这位朋友一生中最璀璨的那颗明珠。
莱昂纳尔示意莫泊桑静下心来,拍了拍他的背:“别急,居伊。左拉先生的故事固然残酷而悲壮,但战争是由无数碎片组成的,不是只有战斗、流血才能打动人心……”
看到莫泊桑渐渐平复了下,莱昂纳尔继续耐心地引导着:“想想你最熟悉的是什么?你最善于观察的是哪一类人?
在战争中,在战败的阴影下,他们的命运会发生怎样戏剧性的变化?”
莫泊桑愣了一下:“我最熟悉的?”
随即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声音里都是坦诚:“上帝作证,莱昂,除了写作,我最熟悉的大概就是酒馆、赛马场和……那些可爱的姑娘们了。”
莱昂纳尔也笑了起来:“很好!那就从你最熟悉的群体入手!想想看,在溃败逃亡的路上,在普鲁士人占领的城镇里,在混乱不堪的后方……
那些姑娘们,她们会遭遇什么?她们如何生存?”
莫泊桑皱起眉头,陷入思考:“她们……她们的日子当然更艰难。占领军会找麻烦,警察会找麻烦……
她们是最被看不起的一群人……但她们也得活命啊……”
莱昂纳尔不再说话,他觉得自己再多说,莫泊桑指不定会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莫泊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狭窄的过道上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妓女……道德……唾弃……文明……秩序……本能……天真……体面……”
一个个词汇从他口里蹦出来,也在19世纪狭小的火车车厢里碰撞、弹跳着。
而一幅幅画面,也在莫泊桑的脑海里组合、打碎、再组合、再打碎……
等到火车发出进入终点站前最后的一声长鸣时,莫泊桑的眼睛里猛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再次搂住了莱昂纳尔的肩膀:“感谢你,我的好兄弟!我的故事,有了!”
第130章 “羊脂球”之夜!
第二天晚饭后,莱昂纳尔、莫泊桑等人并没有再去河中央的小岛,而是齐聚在左拉先生梅塘别墅顶层的书房里。
这里除了有一张巨大的橡木书桌之外,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花费1200法郎砌成的石头壁炉。
壁炉上方的墙上,则镌刻着左拉的座右铭——“无一日不写一行”。
莱昂纳尔看到这行字就向左拉先生竖起了大拇指:“爱弥儿,你的勤奋令我感到羞愧!
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把这行字刻在我家的壁炉上……”
虽然不知道莱昂纳尔为什么对这句座右铭格外关注,但左拉还是得意地笑了起来。
等众人都落座,端起了酒杯,点着了雪茄或者香烟,几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莫泊桑身上。
轮到他讲故事了。
莫泊桑将酒杯放到一边,站了起来,踱步到书房正中央,用一种充满情感的声调开口了:“朋友们,爱弥儿的故事悲壮、深沉。
而我的故事,或者有那么些不太一样。它的主人公,是一个妓女,一个浑身上下圆滚滚、胖得要流油的妓女……”
莫泊桑刚说完这句话,左拉、于斯曼人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并且促狭地笑起来。
亨利·塞阿尔甚至鼓励了一句:“居伊,这是你最擅长的——我对这个故事更加期待了。”
只有莱昂纳尔微笑不语,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静静等待世界名作的诞生。
莫泊桑虽然老脸一红,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继续讲述了下去,语调时而带着讽刺的轻快,时而转为沉重的压抑:
“……鲁昂陷落了。城里弥漫着失败和恐惧的臭味。一辆获准离开占领区、前往勒阿弗尔的公共马车,成了十个人逃离地狱的希望方舟。”
“马车上的乘客包括葡萄酒批发商‘鸟’和他的太太,大商人加莱·拉马东先生夫妇,吕贝尔·德·巴莱维伯爵夫妇,民主党人格尔诺瑞,两个修女……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是地方上最体面的一群人。”
随着莫泊桑的讲述,一个车厢里的小社会被活灵活现地勾勒了出来。
这些人包含了法国当时所谓的「上层社会」的主流群体——豪商、贵族、政客、教士(修女)。
莫泊桑的语气突然拔高:“但是,一个妓女,一个过早发福、胖得流油、就连手指头都丰满得很的妓女,也出现在这辆马车的车厢里,就坐在格尔诺瑞的旁边……”
莫泊桑详细描绘了这位妓女的样貌,从“丰满得要从裙袍里挤出来的胸部”“像红苹果又像盛开的芍药的脸蛋”,到“乌黑美丽的大眼睛”“小巧妩媚的嘴”,最后才说出她的绰号:“羊脂球!”
在一旁的于斯曼听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冒失地打断朋友的叙述,好奇地问他:“这位美丽动人的姑娘你在哪儿嫖……遇到的?我怎么没有见过?”
莫泊桑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我虚构的……好了,我继续讲了。”
接下来就是《羊脂球》里极为反差,也极为讽刺的一段——
车厢里的正人君子和他们的太太们,以及两个修女,都纷纷表达了对“羊脂球”的鄙视;
但是当他们饥肠辘辘,而“羊脂球”却从裙底拿出一篮丰盛的食物,并慷慨地邀请他们一起用餐时,这些道貌岸然的“体面人”,仿佛忘记了自己刚刚的姿态,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大快朵颐,把一整篮的食物吃了个精光。
在莫泊桑的生动描绘中,“羊脂球”的朴素、善良,与“体面人”的虚伪、无耻,在这段叙述当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这显然还不足以展现法国「上层社会」的丑陋一面。
莫泊桑依旧在娓娓道来,但声调却变得冷酷起来:“……然而,马车在托特镇被一名傲慢的普鲁士军官扣留了。
原因?很简单,也很无耻——他看上了羊脂球,暗示要她‘陪伴’一晚,否则全车人都别想走。”
令所有人——包括故事里的“体面人”们,与在书房里听故事的绝大部分人——意外的是,“羊脂球”愤怒地拒绝了,她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有她的尊严和爱国心。
体面人们最初的“义愤”很快被焦虑取代。
行程耽误意味着损失金钱,意味着风险!一天,两天……劝说的车轮战开始了。
先是精明的鸟太太用“牺牲小我”的国家大义游说;
接着伯爵夫人现身说法,暗示贞操在“崇高目的”前不值一提;
连两位修女也搬出了《圣经》里妓女喇合的故事,暗示为了“大家”的利益而“献身”是会被上帝原谅的……
莫泊桑的语气低沉下来,充满了愤怒:“‘羊脂球’孤立无援,她的愤怒和坚持在众人合力的‘劝说’下土崩瓦解。她屈服了,为了这群‘体面人’。
第二天,马车终于获准通行。‘体面人’们如释重负,喜气洋洋。他们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食物,在车厢里大快朵颐,谈笑风生,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人看‘羊脂球’一眼,没有人给她哪怕一小片面包。她蜷缩在角落,又冷又饿,屈辱的泪水无声滑落。”
就像昨天的左拉一样,莫泊桑给这个故事加上了一个更为讽刺的结尾——
“格瑞诺尔哼着《马赛曲》——
‘对祖国神圣的爱,
请支援和指引我们的复仇之手,
自由,亲爱的自由,
请和你的保卫者一同战斗……’
其他旅客们也跟着哼了起来。
羊脂球一直在哭泣,有时在两节曲调的间隙,会传来她的一声呜咽。”
故事戛然而止,书房里一片死寂。
没有掌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塞纳河的流水声。
莫泊桑的故事带来的不是悲壮,而是冰冷刺骨的寒意。
它将法国“体面人”们的自私、虚伪、冷酷,尤其是对弱者赤裸裸的剥削和道德优越感的丑恶,揭露得淋漓尽致。
过了许久,左拉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居伊……这故事……像一把匕首扎进了我的心脏。
它没有英雄,只有真实……令人心碎又愤怒的真实。不同凡响!干得好!你的故事比我的更加精彩!”
保尔·阿莱克西喃喃着:“上帝啊……那些人的嘴脸……太可怕了,也太真实了!”
于斯曼一时间也忘记了追问在哪里能嫖到这个妓女,而是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与思索当中。
莱昂纳尔也在回味——尽管他已经看过《羊脂球》很多很多次,莫泊桑刚刚口述的与最终成文的版本相比,简陋了许多,但却远比看文字更震撼人心!
他有些庆幸自己把这个故事留给了莫泊桑,只有在他口里,才能被演绎得如此动人。
莱昂纳尔忍不住夸了莫泊桑一句:“居伊,你在漂亮姑娘们身上的钱没有白花!靠着这个故事,你会百倍、千倍地再赚回来!”
莫泊桑懵了,莱昂纳尔这是夸他还是讽刺?
不过无所谓了,他感激地说:“莱昂,没有你,就没有‘羊脂球’这个故事……”
左拉饶有兴趣地看了两人一眼:“哦?居伊的故事是受你的启发?莱昂纳尔,那明晚的故事的就由你提供吧!”
————
莱昂纳尔回到拉菲特街64号的时候,已经快晚上12点了。
昏黄的路灯光下,公寓楼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在和门卫争执着什么。
门卫见到莱昂纳尔,连忙说:“索雷尔先生,您来的正好,这个流浪汉非说要上楼找您!”
听到“索雷尔先生”这个名字,年轻人激动地转过身来,待看清莱昂纳尔的样貌,他颤抖地开口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上帝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从俄国来,从莫斯科来,整整半个月,就为了见到您……”
(今日三更完毕,明日千票加更)
第131章 契诃夫:我要看着你……
……
就在半个月前,莱昂纳尔刚刚结束索邦学年大考的笔试没多久,一位俄罗斯的19岁年轻人,正以优异的成绩从家乡的中学毕业,来到莫斯科与家人团聚。
但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也在这个贫穷的小家庭中爆发了——
“什么?!放弃医学?去学什么文学?哲学?”帕维尔·叶戈罗维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那张因为常年劳碌和不得志而布满皱纹的脸,此刻被愤怒和失望的情绪逼得通红。
他把手中的茶碗重重顿在桌上:“安东!你疯了吗?!我们全家省吃俭用,指望的是什么?是你!是你能考上医学院,将来当个体面的医生!摆脱这个该死的穷窝!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看看!
文学?哲学?那能当饭吃吗?那是老爷少爷们吃饱了没事干的玩意儿!你想让我们全家继续在这泥潭里打滚吗?”
这一家的女主人叶夫根尼娅·雅科夫列夫娜则在一旁默默垂泪,她理解小儿子对书本的热爱,但更清楚现实的残酷。她嗫嚅着:“安东,医生……医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啊……学文学,太……太不牢靠了……”
长子亚历山大刚从宿醉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语气中是惯有的玩世不恭和一丝嫉妒:“哈!我们的小哲学家要出世了?想当托尔斯泰伯爵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醒醒吧,安东!看看现实!没有卢布,什么理想都是狗屁!学医至少能让你吃饱穿暖,写那些东西……”
他轻蔑地撇撇嘴:“……能换来几个戈比?”
幼弟尼古拉和伊万还小,茫然地看着激动的家人。
唯一的女儿玛莎则担忧地望着那位从小被她视为偶像的哥哥,她隐约感觉到安东的执着和痛苦。
面对一家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反对,风暴中心的契诃夫显得异常沉默和坚定。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两句俏皮话来缓解紧张的气氛,也没有激烈地反驳。
他只是平静却不容置疑说:“爸爸,妈妈,亚历山大,我明白你们的期望,也明白学医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但是,请你们看看外面!”
他指向窗外莫斯科那灰暗的街道:“看看这片土地!它病了,病得很重!
不是身体上的病痛,是灵魂上的!是精神上的麻木、虚伪、懒惰和对不公的沉默!”
他的声音开始激动起来:“当医生,或许能救几个人,几十个人。但我感到有一种更迫切的召唤!用笔!用思想!
去揭露那些让我们民族生病的毒瘤,去唤醒沉睡的灵魂,去刺痛那些习以为常的冷漠!
果戈里、谢德林先生他们不就是这样做的吗?这难道不比仅仅治疗肉体上的伤口更重要?
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深刻的‘医治’?”
帕维尔咆哮着打断他:“胡说八道!什么灵魂?什么毒瘤?那是你能管的事吗?那是沙皇陛下和大臣们的事!
你一个小市民的儿子,能当上医生,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对全家最大的贡献!
别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你必须去医学院报道!”
契诃夫直视着父亲愤怒的眼睛,毫不退缩:“爸爸,我不是在做梦。我知道这很难,也知道这会让家里失望。
但我无法再背对着我感受到的一切!
如果仅仅为了‘安稳’,而对整个民族的呻吟和灵魂的沉沦视而不见……
那我即使穿上白大褂,内心也永远无法安宁。请您……理解我。”
帕维尔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屋子里烦躁地踱步:“理解?我理解不了!我只知道,没有面包,一切高尚都是空谈!
你想饿死自己吗?你想让全家跟着你喝西北风吗?文学?哲学?那都是空中楼阁!是害人的东西!”
……
这场家庭会议最终不欢而散,契诃夫把自己关回了冰冷的房间。
家人的反对、经济的压力,都让他窒息。
他知道父亲的话有道理,学医确实是改变家庭和个人命运最稳妥的阶梯。
窗外莫斯科灰暗的天空和破败的街景,仿佛在印证着父亲的担忧。
然而,阁楼小桌上那本翻开的《祖国纪事》,那篇《老卫兵》的故事,像一团不灭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
当然还有最新的一篇《我的叔叔于勒》,同样揭示了在金钱的扭曲下,亲情是多么脆弱——这也是俄罗斯的顽疾。
他仿佛听到了俄罗斯大地深处无数灵魂无声的呐喊,看到了那弥漫在整个社会当中、需要被“医治”的精神疾病。
妥协,意味着背叛内心的召唤,意味着成为另一个“小伙计”,在麻木中见证苦难却无动于衷。
抗争,则意味着与家庭的决裂,意味着前路充满荆棘、前途未卜。
契诃夫坐在冰冷的窗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挣扎:医学?文学?面包?理想?家庭的期望?民族的苦难?……
这些沉重的命题在他19岁的头脑中激烈碰撞。
寒夜漫长,煤油灯的光芒在契诃夫年轻而严肃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去巴黎,去追随他心中的导师,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
“所以,这就是你来巴黎的原因?”莱昂纳尔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正在大啃烤肠和果酱面包的契诃夫。
两人正坐在歌剧院附近卡普辛大道的「大咖啡馆」里——这是尾数不多营业到凌晨的咖啡馆兼餐厅,主要是为歌剧散场后的演员、观众们服务。
契诃夫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断断续续讲着自己的经历——家庭战争,偷钱出走,搭乘火车到圣彼得堡,又转乘轮船穿越波罗的海到达德国的汉堡……然后就被扒手偷光了身上所有钱。
他只能用尽一切办法,扒火车、蹭马车、徒步……最后终于到达了巴黎。
契诃夫用手抹了下胡子上的食物残渣和洋葱汤:“索雷尔先生,我想好了,虽然家人反对……但我一定要像您一样,成为一个解剖俄罗斯社会的作家,虽然我知道这很难……”
莱昂纳尔心里默念一声:“对你来说,可能也不是太难……”
但嘴上却问:“那你来找我是为了……?”
契诃夫眼中放光:“是为了追随您!”
莱昂纳尔:“……”
契诃夫陷入了自我感动当中:“您能让我住在离您最近的房间里吗?
我就看您怎么写作,我听您每天讲什么、做什么,我都觉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莱昂纳尔打了个寒颤,连忙摆手:“我家里现在就两个房间,都住了人……我看你也累了,今晚就先到这里吧。
我带你去住旅店。”
第132章 这是莱昂纳尔的义务
把契诃夫安顿在每晚5法郎的「西班牙旅馆」后,莱昂纳尔才回到家中,此时已经快凌晨2点钟了。
佩蒂早已经睡下,艾丽丝则还在客厅等着他。
见到他回来,艾丽丝关心地询问:“那个小伙子是怎么回事?”
莱昂纳尔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脸:“一个热情过了头、满心都是幻想的俄国年轻人,从莫斯科跑来见我,已经2天没有吃上像样的东西了。”
艾丽丝还是有些担心:“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莱昂纳尔摊了摊手:“他应该是去了《小巴黎人报》,用了点小伎俩……在那里我的地址不是什么秘密。”
艾丽丝犯了愁:“你要怎么安排他呢?”
一说起这个莱昂纳尔的太阳穴就疼,一摆手:“先让他在「西班牙旅馆」住着吧。先睡觉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莱昂纳尔虽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因为在十九世纪这是常态,所以也并没有让他特别意外——唯一意外的是来的人是刚刚中学毕业的契诃夫。
这时候欧洲文坛,成名作家身边簇拥着狂热的崇拜者、虔诚的追随者,乃至古怪的“寄生者”,不仅是一种常态,甚至是一种义务。
这并非简单的虚荣,而是文学声望带来的副产品。
年轻的灵魂渴望指引,失意者寻求慰藉,投机者则觊觎人脉。
作家们,尤其是那些以关注社会和人性为己任者,往往难以粗暴地驱赶这些身影。
对找上门的拥趸热情款待、答疑解惑、指点迷津,都是成名作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文坛的恩义与怨怼,许多便是在这种亦师亦友、亦主亦客的复杂关系中悄然结下。
巴尔扎克躲债时便常逃至好友梅里美家中,用奶酪捣碎沙丁鱼抹面包充饥,吃饱倒头便睡;
醒来就大骂梅里美耽误了他的“宏图大业”,骂完愤然离去;过些日子又狼狈而来……
如此循环往复了好几年,而梅里美始终包容,两人的友谊也始终未变。
还有像大仲马欢歌达旦、终年不休的「基督山伯爵城堡」,以及左拉随时欢迎朋友到来的「梅塘别墅」,都是这种文坛风气的产物。
当然,莱昂纳尔不会真的收留契诃夫做他的门客,但是要如何不伤对方的心还将他送回莫斯科,就是一门学问了。
————
翌日早上九点,在拉菲特街64号弥漫着咖啡香的客厅里,年轻的俄罗斯人经过一夜的休息,神采奕奕;又在旅店里刮掉了拉渣的胡子,显露出颇为英俊的相貌。
契诃夫激动地阐述着他的文学抱负——
他要像莱昂纳尔揭露法兰西社会的弊端那样,以笔为刀,揭露俄罗斯的痼疾——农奴制的残暴、官僚的腐败、小市民的麻木!
他要唤醒整个民族!
说到动情处,契诃夫挥舞着双手:“索雷尔先生,《老卫兵》里对麻木的讽刺,《于勒叔叔》里对金钱扭曲亲情的刻画,在俄罗斯随处可见!
我要做俄罗斯的‘良心’,像您一样!”
莱昂纳尔耐心地听着,眉头却微微蹙起。
契诃夫的热情是真挚的,但他沉浸在对“民族灵魂”的宏大叙事里,双脚仿佛悬浮在云端,对现实的重量一无所知。
他看到的“俄罗斯病”更像是从书本和愤懑中抽象出来的概念,而非从生活的泥泞里亲手挖掘出的根茎。
莱昂纳尔放下咖啡杯:“安东,登山者,需要先看清脚下的路,空有仰望峰顶的激情,只会跌入深渊。”
看着契诃夫困惑的眼神,莱昂纳尔决定换一种方式:“走吧,安东。巴黎本身就是一本摊开的书,今天,我们不上文学课,上生活课。”
接下来的半天,莱昂纳尔带着契诃夫穿梭在巴黎的光影之间。
他们漫步在香榭丽舍大街,欣赏着奥斯曼男爵改造后的恢弘气派;林荫道旁精致的咖啡馆里,衣着光鲜的男女谈笑风生;商店的货架上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
契诃夫被这繁华深深震撼,眼神中充满向往。
“这是巴黎,安东,世界的橱窗。”莱昂纳尔平静地说。
午餐,莱昂纳尔带他去了拉丁区一家颇有名气的餐厅。
鲜嫩的烤小羊排淋着浓郁的酱汁,配以当季的白芦笋和松露,佐以波尔多左岸的红酒。
契诃夫从未品尝过如此美味,每一口都让他感到幸福得眩晕。
“这也是巴黎,安东,艺术的盛宴,感官的享受。”莱昂纳尔切着羊排,语气依旧平淡。
然而,下午的行程急转直下。莱昂纳尔领着契诃夫穿过塞纳河,走进了圣安东尼郊区。
狭窄、肮脏的街道两旁是拥挤破败的房屋,空气里混合着垃圾、劣质酒精和汗水的酸臭味。
污水在路边的沟渠里流淌,面色蜡黄的工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眼神空洞。
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泥泞中追逐嬉闹,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契诃夫的笑容僵在脸上,繁华巴黎的滤镜瞬间碎裂,眼前的景象与他家乡塔甘罗格的贫民窟何其相似,甚至更加触目惊心。
“这……也是巴黎?”契诃夫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的,安东,这才是巴黎更庞大的基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个世界的基石。”
莱昂纳尔站在一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旁,目光依旧平静:“光鲜的橱窗和精致的餐厅之下,是无数沉默的、为生存挣扎的生命。
你所说的‘俄罗斯病’——麻木、贫穷、不公——在这里同样流淌在城市的血脉里。
文学要医治灵魂,首先要真正看清、理解并尊重这些在泥泞中挣扎的灵魂本身,而不是把他们仅仅当作某种‘病症’的符号。
拯救民族的宏大口号,无法喂饱一个饥饿的孩子。”
契诃夫沉默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那些关于“民族灵魂”的激昂议论,在眼前这片真实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空洞。
傍晚,莱昂纳尔带着若有所思的契诃夫乘坐火车,来到梅塘别墅。
众人看他带了个“小朋友”来,纷纷感到有趣。
他向众人解释了契诃夫的来历——一位来自俄罗斯的、充满文学理想的年轻崇拜者。
左拉等人笑了起来,热情地欢迎了这位异国青年。
莫泊桑甚至开起了玩笑:“哈!又一位被莱昂纳尔‘良心’光芒吸引来的迷途羔羊?欢迎来到‘梅塘夜会’,契诃夫先生!”
契诃夫带着惶恐和激动,望着眼前的爱弥儿·左拉,还有身边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他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飘进了璀璨的星河。
第133章 复仇者之夜
丰盛的晚餐过后,几人移步到别墅的大客厅,这里不仅更加宽敞,可以容下新增加的客人,而且敞开着的、面向花园的大窗户可以带来初夏夜晚凉爽的微风。
闲谈一会儿以后,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尚未开口的莱昂纳尔身上。
“莱昂纳尔,”左拉的声音带着期待:“该你了。让我们听听,我们这里最会写短篇的年轻人,今天将要带来一个什么故事?”
莱昂纳尔微微颔首,他的目光扫过29岁的居伊·德·莫泊桑,又扫过19岁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默默起身,走到了客厅中央。
煤气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冽:“先生们,爱弥儿的故事展现了战争的惨烈与复杂,居伊的故事是一出绝妙的黑色的讽刺剧。
而我的故事,或许更微小,更沉默,像一颗不起眼的麦种,埋在法兰西乡间的土地里。”
故事开始,背景普鲁士人已经占领了整个诺曼底地区,而费德尔布将军还在率领着北部军顽强抗敌。
莱昂纳尔的声音就像“……在诺曼底乡间,离鲁昂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农村,主人叫做皮埃尔,皮埃尔·米隆,人人都叫他米隆老爹。
他那年六十八岁,身材瘦小,驼着背,两只大手像螃蟹的螯一样,人人都觉得他脾气坏、难打交道。”
莱昂纳尔用寥寥几语,就勾勒参与一个典型的法国老农的形象。
这样的老农,在法国的乡间随处可见,倔强、执拗、勤劳,沉默寡言,珍视土地、财产胜过生命,与浮华浪荡的巴黎人完全是两码事。
“……然后,普鲁士人来了,征用他的粮食,宰杀他的牲畜,又把他的家当成临时营房。米隆老爹默默地承受着,像一头逆来顺受的老驴子。
在普鲁士人面前,他总是保持沉默、顺从,几乎显得有些迟钝和愚蠢;他甚至还为普鲁士人服务,为他们整理草料、打干净的水……
于是普鲁士军官觉得这老头无害,还有点可笑,便允许他在农场周围活动……”
莱昂纳尔用朴素的语气叙述着,却让这位米隆老爹形象与之前塑造的特质产生了落差。
不过,故事的波折很快出现了:
“……然而,乡村的平静只是表象,在平静之下,涌动着暗流。普鲁士士兵开始离奇失踪,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在巡逻时、在哨位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有时在树林边发现尸体,喉咙被割开;有时在沟渠里,后脑被钝器击碎;有时干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行凶者就连马也不放过,一刀将脖子割开。”
莱昂纳尔用平静的语调叙述血淋淋的事件,尤其让听众感觉到恐怖。
坐在角落的契诃夫下意识地往壁炉方向移动了一下——虽然那里并没有生火。
莱昂纳尔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恐惧在占领军中蔓延,他们疯狂搜捕,严刑拷打村民,却一无所获。人们传言是神出鬼没的‘复仇者’所为……
“于是,普鲁士人在当地施行恐怖的镇压,农民们往往因为一个捕风捉影的被告发就遭到枪决,妇女们也被关押监禁;
他们甚至想用恐吓的手段从孩子们嘴里套出一些信息,但却一无所获……”
于斯曼恨恨地骂了一声:“该死的普鲁士人,只会对手无寸铁的农民下手!”
在前线当过兵的莫泊桑则苦涩地说:“那还不是因为手里拿枪的士兵已经溃败了、投降了?
唉,还是听莱昂讲下去吧……”
莱昂纳尔的语气并没有因为叙述被打断而慌乱,依旧平静如水:“……一天早晨,有人瞧见米隆老爹躺在自家的马厩里,脸上有一道刀伤,鲜血淋漓。
而就在这一天,在距离米隆老爹农庄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两个被捅穿肚子的枪骑兵,其中一人的马刀上血迹斑斑,可以推断出他在死前和凶手进行了搏斗。”
“啊?米隆老爹?”保尔·阿莱西克失声了。
“他对普鲁士人的低眉顺眼都是装的?”亨利·赛阿尔接了一句。
李昂·埃尼克则兴奋起来:“干得好!米隆老爹!我就知道他是个爱国者!”
左拉则轻轻皱起了眉头,没有附和,他觉得莱昂纳尔的故事不会这么简单。
莱昂纳尔并没有故弄玄虚:“米隆老爹被普鲁士人逮捕了,就在他的农庄的空地上,一场军事审判开始了。
率领这支占领军的上校问他脸上的那道刀伤怎么来的,知不知道两个枪骑兵是被谁杀掉的。
虽然这答案人人心中有数,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米隆老爹的回答干脆地很,‘是我。’”
莱昂纳尔此刻仿佛化身为那位老爹,语气也变得斩钉截铁,吓了听故事的几人一跳。
紧接着“米隆老爹”的一段叙述震撼了所有人:
“我记得你们来的第二天,晚上十点,你的兵,抢走了我五十埃居的草料、一头奶牛和两只绵羊。
我当时就想,如果要再拿我二十埃居,我就去找你们讨回来——哦,还有另外一件事,待会儿再说。
就在那时,我看见你们的一个骑兵坐在谷仓后面的水沟上抽烟斗,我就取下镰刀,悄悄从后面摸过去……
一下,就一下,他的头像熟透的麦穗一样,被我割了下来,连哼一声都没有来得及。
你们去水塘底下找,会在一只煤口袋里找到他,里面还一块大石头。”
莱昂纳尔叙述杀人过程时,也不带有一丝起伏变化,反而就像一个老农一样语气憨憨的,仿佛杀一个普鲁士人,和杀一只鸡、一头羊一样。
而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米隆老爹”的杀人原因:普鲁士占领军抢走了他的草料、奶牛和绵羊。
不是出于什么“爱国情怀”,而仅仅是自己的财产受到了侵犯。
莱昂纳尔到底想表达什么主题?
接下来,“米隆老爹”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把他杀其他普鲁士士兵的过程都抖了出来。
之后的每天晚上,他都会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村庄、田地和森林里,只要遇到了落单的普鲁士人就会偷偷杀掉,前前后后,一共十六个。
而“米隆老爹”最后也坦然说了“另外一件事”——
“‘我父亲追随拿破仑皇帝打过仗,被你们杀了!上个月你们还在艾弗尔附近杀了我的小儿子,他叫弗朗索瓦。
八个为了我父亲,八个为了我儿子,账清了,现在谁也不欠谁的。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连你们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
现在你们闯进我家,占了我的庄子,又抢走了我的东西,就像这是你们的家一样。
我已经在那些人身上报仇了,一点都不后悔!’米隆老爹一边说着,一边挺直了腰。”
莱昂纳尔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最后在“米隆老爹”被处死后戛然而止:“米隆老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竟然还对他们微笑呢。”
故事结束。莱昂纳尔的声音消失了。
与之前两个故事一样,没有掌声,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以及沉重的呼吸声。
左拉用一种近乎于空洞的声调说道:“莱昂,你给我们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啊……”
第134章 你爱的是谁的国?(千票加更)
莱昂纳尔的回答则显得有些冰冷:“爱弥儿,各位,我这个故事只为了说一件事——一个一生可能没有喊过‘法兰西万岁’的乡间老农,他为什么要杀那些普鲁士人?
是为了‘法兰西的荣耀’,还是为了‘高卢人的骄傲’?
‘米隆老爹’恨普鲁士人,是因为他们打败了法国的军队吗?
还是因为我们‘可敬’的皇帝被俘虏了?或者是我们的首都,巴黎,被攻破了,让那些高贵的体面人变成了丧家狗?”
一连串的质问让现场变得更加安静了。
左拉的《磨坊之役》,外乡人多米尼克端起枪,是因为法军的断后小队把磨坊当成了据点。
莫泊桑的《羊脂球》,以“妓女”与“体面人”的地位、道德的双重反差,营造了极其强烈的讽刺感。
这两个故事都很好,尤其是莫泊桑的“羊脂球”,她虽然身份卑微,但是却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不愿意委身于侵略者。
但是莱昂纳尔讲述的“米隆老爹”,却彻底解构了“爱国主义”的光环。
主角“米隆老爹”一句高尚的话都不会讲,从头到尾都以一个斤斤计较的老农身份算着账——
他的父亲被普鲁士人杀了,他的儿子被普鲁士人杀了,他被抢走了五十埃居的草料,还有他的奶牛、他的绵羊……
他甚至不知道普鲁士人哪儿来的,可能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村庄。
但“米隆老爹”还是举起了镰刀……
他像完成某种工作一样杀落单的普鲁士士兵,一个、两个、三个……直到第十六个,他被抓了。
但他没有任何遗憾,甚至能在接受死刑的时候露出笑容。
整个故事,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和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冷峻诗意。
它没有英雄主义的呐喊,只有土地般沉默的仇恨,农民式执拗的清算。
莫泊桑喃喃道:“十六个……像记账一样……老天……”
左拉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所以,如果没有了要守护的具体对象,‘法兰西万岁’就只是一句空洞口号。
爱法国,不是爱拿破仑们,不是爱路易们,甚至不是爱现在的共和政府。
对‘米隆老爹’们来说,他爱的是自己的家人,爱的是自己的农庄,普鲁士人夺走了这些,他就要复仇。
这是所有‘爱国情怀’的根基,没有比它更原始也更充分的理由了。”
他看向莱昂纳尔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赏。
塞阿尔、阿莱克西、莫泊桑等人也都被这故事独特的主题呈现和深度所折服。
契诃夫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觉得,俄罗斯的大地上,就有无数像“米隆老爹”一样的农民,沉默着,但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无可阻挡的力量……
———
接下来的几天,莱昂纳尔每天早上写3个小时《本雅明·布冬奇事》,每天下午则继续带着契诃夫在巴黎游历。
他们不再只是去极致光鲜或者极度灰暗的角落去接受情感的冲击,而是走入了巴黎人的日常——
熙熙攘攘的中央菜市场,那里有小贩的吆喝与汗味;塞纳河畔的咖啡厅,那里有艺术家们的闲谈与灵感;还有圣日耳曼区那些大楼外的马车夫,他们在等待时的闲聊,总会透露一些巴黎的秘密……
莱昂纳尔引导契诃夫观察形形色色的人——工人、小职员、艺术家、家庭主妇、流浪汉——观察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挣扎与微小的希望。
契诃夫也渐渐明白了,理解世界,首先需要积累无数对人对事的细微观察,而不是先入为主,用宏大的情怀去绑架自己。
晚上,他们则雷打不动地前往梅塘,参与“梅塘之夜”,契诃夫也聆听了剩余的故事:
于斯曼讲述了一个不情愿的士兵被混乱的战争裹挟的荒诞旅程,充满了对官僚主义和个体渺小的绝望描绘;
亨利·塞阿尔揭露了巴黎围城期间,一位法国的高级军官被情妇蛊惑,从而玩忽职守的腐败丑闻;
李昂·埃尼则描绘了一队普鲁士士兵在酒精和谣言煽动下陷入群体性疯狂,血洗了一家妓院。
保尔·阿莱克西则叙述了一位贵妇人在战场寻找亡夫遗骸时,竟与邂逅的“伤兵”发展出病态恋情的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从不同角度折射出战争的荒谬、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病态。
契诃夫贪婪地吸收着,世界观被不断冲刷和重塑。
终于,在保尔·阿莱克西讲完故事的晚上,莱昂纳尔提出了一个建议:“先生们,我们讲了战争,讲了人性。
今晚气氛正好,不如我们也聊聊自己?聊聊在拿起笔成为‘作家’之前,我们在做什么。
以及,最初驱动我们走上这条路的,那个最朴素的理由是什么?”
说着,他特意看了一眼契诃夫,众人也默契地笑了起来。
左拉率先开口,带着自嘲:“哈,成为作家之前?我在「阿歇特出版社」当打包工和广告推销员!整天跟账本和宣传单打交道。
为什么写作?可能是因为太穷了,想着写点东西或许能多赚几个法郎,好让我母亲不用再为面包发愁……”
他的理由朴实得让契诃夫意外。
莫泊桑灌了一口酒,笑嘻嘻地说:“我?教育部的小职员!整天抄抄写写,无聊透顶。写作?开始纯粹是为了泡妞!你们知道的,给沙龙里的女士们念首情诗,写个浪漫小故事,效果可比送花强多了!”
他毫不掩饰最初的“庸俗”动机,引来一阵哄笑。
他眼神认真了些:“不过后来嘛,我发现观察人和讲故事本身,就充满了乐趣,比那些公文有意思一万倍。尤其是那些可爱的姑娘们,她们本身就是最好的故事源泉!”
于斯曼接过话头:“他在教育部,我在内政部。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写作?最初是为了逃离那份死寂和虚伪。在文件堆里,我感觉自己像在腐烂……”
等几人都说过以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莱昂纳尔身上。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我?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因为穷!为了付清房租,为了能在巴黎多呆一天,我才开始写作,写一个老……老卫兵的故事。
当然,写着写着,发现笔不仅能换来面包,还能发出声音,能刺痛一些东西,能连接一些灵魂……这大概就是意外的收获了。”
契诃夫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心潮澎湃。这些他仰望的文坛星辰,起点竟如此平凡甚至“卑微”——为了面包,为了泡妞,为了逃离死寂,为了满足好奇……
没有一个人最初就高喊着要“拯救民族灵魂”!虽然他们的作品都做到了这点。
他内心某些固执的东西,裂开了,粉碎了一地……
————
翌日,巴黎「圣拉扎尔车站」,莱昂纳尔把契诃夫送上了前往莫斯科的直达火车,又往他口袋里塞了100法郎,足够他一路上的花销。
契诃夫眼眶发热:“不,索雷尔先生,这太多了……”
莱昂纳尔打断他,语气不容拒绝:“拿着,安东,这不是施舍!我相信,未来俄罗斯文坛的天空中,必然会有属于你的一颗星星。
这点钱,就当是我提前支付的‘版税’吧。去当个好医生吧,医学的严谨会磨砺你的观察力,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该写什么!”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契诃夫将头探出车窗,用力地向站台上的莱昂纳尔挥手,直到那个挺拔的身影在视野中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
他坐回舒适的座位,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珍贵的车票和信封,心中不再有迷茫。
————
莱昂纳尔送走契诃夫回到家里,一身轻松,这时艾丽丝把一份报纸递了过来:“莱昂,你快看看,你又上报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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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你的莱昂?不,莱昂是我的!
莱昂纳尔接过报纸一看,是最近关系不错的《共和国报》,上面大字标题:
《从阿尔卑斯山到索邦穹顶,一个公立教育的神话:莱昂纳尔·索雷尔》
报道热情洋溢地以他为例子,赞美了杰出的法国公立教育:
【……在拉拉涅的公立中学,莱昂纳尔接受了系统的法语、历史、数学和科学训练,正是这些世俗的、理性的知识,锻造了他敏锐的观察力、严谨的逻辑和批判性思维,成为他日后创作《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杰作的基石!
公立教育证明了智慧与才华并非贵族与教会的专利,它们蕴藏在千千万万普通法国孩子的身上,只待照亮和发掘!让更多孩子走进这样的学校,法兰西必将涌现出无数个“莱昂纳尔”!
这是共和国最值得的投资,也是对抗愚昧、塑造法兰西国民的唯一正途!】
莱昂纳尔并没有觉得诧异,从他决定参加罗昂伯爵的舞会开始,就做好了被卷入其中的准备。
在19世纪的法国,没有哪个作家会在拥有影响力的同时,逃避自己的社会责任;相反,他们往往积极投身如火如荼的社会改造运动。
如果莱昂纳尔宣布:“法国的教育改革与我无关,我只能代表我自己……”
那他第二天就会被法国人抛弃,并且被认为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何况现在「公共教育与美术部」部长儒勒·费里推行的教育改革不仅符合莱昂纳尔的理念,同时也将让法国受益百年。
“莱昂,你看……”艾丽丝指着报纸的一角:“‘每省需设立至少一所师范学校,尤其是女子师范……’”
莱昂纳尔看向那则报道,是最近议会争吵的焦点之一。
实施免费义务教育,就必须有大量的师资;男女分班制,则又催生了女性师资的刚需。
目前法国全国一共有140所男子师范学校,覆盖全国;但只有15所女子师范,集中在巴黎、里昂等大城市。
这意味着当时女童教育主要依赖修会的修女们。
而根据统计,修会女教师中只有 28%有资格证,世俗女教师中则有 93%持证。
今后经过专门培训的职业老师,将会取代现有学校当中的教士、修女,让教育完全世俗化。
教会当然不肯轻易放弃这块阵地,想要继续维系1850年「法卢法」赋予他们的影响力,所以组织了不少力量进行阻击。
莱昂纳尔抬头看了一眼艾丽丝:“你想当老师?”
艾丽丝的脸红了一下,旋即又失望地说:“想又怎么样?没有那个学校会要我的……”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这个时代给女性提供的非体力劳动岗位十分稀缺,教师是少数收入、地位都较为体面的岗位。
艾丽丝来他这里小半年,缺乏正常的社交生活,已经有点抑郁的倾向。
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佩蒂,每天可以让她教写字、说说话;如果每天需要抄写各种稿件,可以让她有一定的被需要感……
莱昂纳尔把报纸折好交给佩蒂:“《共和国报》比较柔软,还不掉墨,以后厕所里就用它吧。《小巴黎人报》可以用来包水果。”
这间公寓虽然有独立的卫生间,不过清洁设备配的是一根粗麻绳,莱昂纳尔实在受不了这玩意儿。
其实在巴黎的高端百货当中,已经有英国以及美国生产的“厕所纸”出售,不过一卷或者一盒就要要价半个法郎或者15苏。
莱昂纳尔倒是想买一点试试,但是艾丽丝与佩蒂却坚决把他拉走了——两个姑娘都无法接受上个厕所就擦掉半个生丁这种败家子行为。
佩蒂欢天喜地地接过报纸。她会先把报纸揉软,然后分割成小张迭好,放进厕所的铁盒里。
吃过午饭,莱昂纳尔就开始写作《米隆老爹》。
这篇原本至少要几年后才被莫泊桑创作出来,与《羊脂球》《菲菲小姐》并称为莫泊桑描写普法战争最优秀的作品。
《米隆老爹》最大的价值是塑造了一个“非法兰西主义者”的复仇农民形象,突破了既往此类的藩篱。
而且全篇故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虽然没有《羊脂球》那种全景、群像式的广阔尺度,却极具爆发力,同样拥有摄人的文学魅力。
第二天一早,当佩蒂煎鸡蛋的香气沿着门缝飘进来时,艾丽丝的声音在客厅响了起来:“莱昂,报纸上又有你了;还有一封信。”
莱昂纳尔穿上外衣来到客厅,艾丽丝就给他递来一份《宇宙报》和一个信封。
莱昂纳尔先打开了《宇宙报》。
这是一份教会报纸,销量不高,但是影响力不小,保守派的上层人物是它的忠实读者。
《“索邦良心”的摇篮——教会学校,法兰西公民教育的真正根基》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自己怎么又成了教会教育的正面案例了?耐着心往下看去——
【……《共和国报》刻意忽略了一个关键事实,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能在作品中流露出悲悯情怀,是因为索雷尔先生人生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启蒙阶段,是在他家乡小镇蒙铁尔的圣若瑟学校中度过的!
正是在那些虔诚的修女和神父的悉心教导下,年幼的莱昂纳尔学会了祈祷,懂得了诚实、善良、同情、责任等永恒的、基于信仰的道德准则。
教会学校不仅传授知识,更塑造灵魂!正是这段在教会怀抱中成长的经历,在他心中播下了爱与正义的种子,奠定了他日后正直品性和悲悯情怀的道德根基!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成功,恰恰证明了教会力量在教育中不可或缺的地位!如果公民在人生最关键的阶段缺失了这一课,那么就会被《颓废的都市》这样的“毒物”引诱堕入地狱的深渊!】
看到这里的莱昂纳尔:“……”
自己童年时期确实是在圣若瑟学校接受的教育,并且得到了推荐才去的拉拉涅公立中学。
不过《宇宙报》这个角度找的也够刁钻,实际上这个时代只要是识字的法国人,多多少少都会接受过宗教教育。
但这并不等于只有宗教教育才能塑造品行。
紧接着莱昂纳尔又看到《宇宙报》上的预告:
【圣座任命让-若瑟夫·富尔卡德神父为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执行大驱魔仪式,届时将开放参观,向巴黎市民展现神圣的力量如何驱赶附身在这位淫书作者身上的魔鬼!】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克洛德探长——哦,现在要叫他警长了——向他通报过,骗子的真名是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来自诺曼底地区一个破产的小贵族家庭。
他少年时曾进过教会学校,学过法语修辞和基础拉丁文,并且有诗作发表;后来又常年各省行骗,恰恰印证了他「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身份。
前几天巴黎法庭已经判了他1年零6个月的监禁,并且同意教会对他进行驱魔仪式。
《宇宙报》同时传递给他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让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把目光投向了信封,这下真让他诧异了。
这封信的署名是「法国文学家协会」,SGDL。
第136章 恢复“什一税”吧!
「法国作家协会」历史悠久,是1838年由巴尔扎克等人发起成立的,维克多·雨果、乔治·桑都是早期成员,大仲马曾经短期担任过主席。
协会的主要目的是保护作家免受盗版的侵害,并且向陷入出版纠纷的作家提供法律援助。
不过「法国作家协会」一向门户森严,哪怕是成名作家也未必能入选,比如爱弥儿·左拉至今都不是协会成员。
莱昂纳尔近来虽然声名鹊起,但是还很年轻,并且没有任何官方身份,无论如何都难以视为「法国作家协会」成员的候选者。
带着疑惑的心情,莱昂纳尔抽出信纸扫了一眼,差点一口咖啡喷在上面。
信的内容非常简短,号召身在巴黎的作家,为《颓废的都市》的作者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请愿,阻止教会对其进行大驱魔仪式。
「法国作家协会」并不是为了他的诈骗罪辩护,而是担心如果内容可以和魔鬼附身挂钩,并且赋予教会实施驱魔的权力,那么作家的创作自由就会受到威胁。
这是「法国作家协会」无法容忍的,因此不仅发动了协会成员,甚至找到了协会外的作家一起联署。
莱昂纳尔就是其中之一。
莱昂纳尔这下有些坐蜡,几件简单的事情好像慢慢交织到了一起,变得复杂起来。
他放下信纸,琢磨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今天再去一趟梅塘别墅,问问左拉的意见。
谁知道刚走出拉菲特街64号的大门,守在门口的记者就围了上来——
“索雷尔先生,请问您认为自己是世俗教育成果的结果,还是教会教育的影响更大?”
“索雷尔先生,请问您支持所有女性都接受教育吗?这是否会导致社会道德的败坏?”
“索雷尔先生,据说您是费里部长和罗昂伯爵的支持者,那是否同意在课程中削减宗教内容?”
“索雷尔先生,您更爱的是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还是她的女儿索菲娅小姐?”
“嗯?”最后一个问题不仅吓到了莱昂纳尔,也惊到其他报社的记者。
提问的是个瘦高的秃子,一脸纵欲过度、休息不良的铁青色,看到众人都看向他,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我是《小丑报》的……”
众人:“……”
待到记者们把这个“小丑”扔到街角,大家又把莱昂纳尔给围上了。
这个时代的记者虽然没有麦克风、照相机,但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丝毫不输后世。
莱昂纳尔知道自己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地等着他们。
第一个挤到他身前的,就是一位《宇宙报》的记者。
莱昂纳尔听他自报家门后,露出了一丝微笑:“《宇宙报》的文章提醒了我一个有趣的事实——是的,我的确在家乡的教会学校度过了最初的几年。
修女们很和蔼,神父也很尽责,他们教我认字,教我画十字,告诉我偷窃是不对的,要分享面包……
这些基础的道德规范,我很感激。”
《宇宙报》的记者兴奋起来:“那么你要推翻自己在伯爵舞会上的讲话,转向支持教会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在拉拉涅公立中学系统地学习了法语、拉丁文、历史,还有基础的几何、代数。
这些知识训练了我的思维,教会我如何分析、如何表达、如何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
没有这些能力,我无法通过中学会考、进入索邦,也无法写出今天的作品。”
《宇宙报》的记者露出暧昧的笑容:“所以您选择‘中立’是吗?既不得罪部长,也不得罪教会……”
莱昂纳尔乜了一眼记者,心想这一行倒是什么时候都差不多,随时在给人挖坑。
他当然不会上这个当,在这个时代面对这种问题该站在什么立场上,他肯定不会有幻觉——稍微了解过教育史的都知道,法国堪称近代公立教育之光。
教会无论如何努力,都只是螳臂当车,无法阻挡免费、义务、世俗化的教育大规模普及。
但是这不意味着这时候就要激怒教会。
莱昂纳尔斟酌了一下语言才开口:“准确的说,我支持的是一种更能稳定地、全面地、持久地为所有阶层的孩子提供教育资源和教育机会的体系。
费里部长的改革,依托的是国家的税金,可以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想不到比这更聪明、更善良的用法;
但如果教会愿意掏钱为法兰西建设成千上万个教室,并且免除所有费用,那么或者也能成为天平另一端的砝码。”
提问的记者一时有些语塞。
议会中争吵的源头之一就是改革后的财政支出,根据初步计算,全国教育经费将在未来10年内,从2.5亿法郎每年,膨胀到5亿法郎每年。
这是一项只有举国之力才能支撑的重大国策,教会无论如何都掏不出这笔钱。
那个记者仍然不甘心:“难道不能这样吗——国家可以把这部分资金拨发给教会学校,那么教会就能扩大学校规模,并且免除费用。
这样同样可以让所有的法国孩子都上学……”
莱昂纳尔也看出来了,对方八成是亲教会报纸的记者,所以始终在热切地引导莱昂纳尔说一些有利于教会的话。
他有些不耐烦了,但脸上仍然是和煦的笑容,语气更是和蔼可亲:“其实我有一个对教会来说更好的建议,您要不要听一听?”
记者精神一振,连忙问:“您快说,是什么建议?”
莱昂纳尔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既然教会如此热衷于法兰西孩子的教育,那么完全可以向议会要求恢复‘什一税’!
这样也不需要国库拨款,全体法国国民十分之一的收入都会进入教会的银行账户,区区免费教育,算得了什么呢?”
记者一听脸色就变得煞白,知道自己被莱昂纳尔耍了。
要知道大革命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废除了一切封建特权,其中就包括“教会什一税”。
后来法国政府甚至直接接管教会财产,神职人员改由国家发薪,所以才有了今天世俗化力量占据上风的局面。
即使绝大部分法国人都是虔诚的教徒,他们也绝不乐意向教会上交哪怕百分之一的收入。
莱昂纳尔轻描淡写之间,就将“给教会学校拨款”和“什一税”联系了起来,只要其他报纸一炒作,恐怕没有人会支持他们。
《宇宙报》记者再也不敢多问,把小本子和笔往兜里一揣,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时其他报纸的记者才挤了上来,莱昂纳尔也不想多做纠缠,更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与其争论哪所学校对我今天的一点小成绩功劳更大,不如看看哪种教育更有可能让法兰西的明天更加光明。
嗯,至少其中的一种,我们已经给过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多的机会了……”
第137章 与魔鬼做的交易
莱昂纳尔在拉菲特街64号门前对记者们的回应,尤其是对《宇宙报》记者那句关于“教会可以重新开始收什一税”的“良心建议”,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盆冷水,让原本就焦灼的舆论战线瞬间沸腾起来。
《共和国报》第一时间全文转载莱昂纳尔的发言,并配以醒目标题——
《勿让“什一税”重新降临法兰西》
报道盛赞莱昂纳尔的回应“逻辑清晰,直指要害”,用“什一税”的假设“无情揭穿了教会方面试图维持教育特权却不承担相应公共责任的虚伪本质”。
文章再次强调,只有国家主导的免费、义务、世俗化公立教育体系,才能实现真正的教育公平,为法兰西的未来培养无数基石。
《费加罗报》则以相对客观的笔调报道了事件,标题是——
《稳定、全面、持久——莱昂纳尔·索雷尔直指教育改革核心》
文章着重引述了莱昂纳尔对教育改革的见解,却基本忽略了“什一税”的讽刺,并且专门强调了莱昂纳尔并未完全否定早期教会学校的作用。
《宇宙报》的反应最为激烈,在次日头版就以《忘恩负义者的毒舌——莱昂纳尔·索雷尔!》为题,对莱昂纳尔发起了猛烈的人身攻击:
【我们曾怀着善意,将这位年轻的作家视为教会学校播下的善种结出的果实,赞美他作品中残存的一丝悲悯之光。然而,我们错了!在世俗名利的诱惑和共和派无神论思想的蛊惑下,莱昂纳尔·索雷尔彻底暴露了他灵魂的堕落!
他那充满恶意和亵渎的‘什一税’比喻,是对无数虔诚服务于教育事业的修女和神父的莫大侮辱!是对圣教为法兰西道德基石所做千年贡献的彻底背叛!】
而巴黎总教区的吉贝尔主教更是愤怒不已:“这个傲慢无礼的年轻人必须受到教训!他以为凭借一点文学才华就能肆意践踏圣教的尊严?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就是最好的例子!这篇的‘邪恶倾向’不是很明显吗?
会写出这样的作品,这正是他脱离教会的道德教育、沉迷于世俗欲望的必然恶果!
要让整个巴黎都知道,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品散发着道德败坏的气息!”
吉贝尔的命令迅速得到执行。接下来几天,无论是《宇宙报》还是《十字报》,巴黎亲教会的报纸都出现了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严厉批判。
报道将其描述为“引诱灵魂堕落的毒草”“对纯洁爱情的亵渎”“纵容不道德情欲的宣言”。
甚至有报道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与《颓废的都市》相提并论,声称“‘索邦的良心’与‘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不过这些都无法影响莱昂纳尔在作家圈子里赢得更多的赞美!
在参加“福楼拜家的星期天”时,莱昂纳尔一进门,就得到了所有人的掌声。
这些法国最进步的作家们,无一例外都是普及免费教育的拥护者——实际上,这个政策也与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
法国人的识字率越高、阅读能力越强,文学作品,尤其是的销量就越高。
40年前,法国最畅销的是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内容是贵族老爷夜里化身大侠惩恶扬善,阴差阳错救出沦为妓女的女儿的故事。
这本通俗单行本的销量大概是2到3万册。
而到了如今,左拉的《小酒馆》,一本颇为严肃的自然主义著作,初版就卖了5万5千册。
除了书本单价下降这个因素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教育的日益普及,让法国的读者基数大大增加了。
不过随后关于是否在声援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上,众人产生了分歧。
福楼拜对此显得忧心忡忡:“联署?这……恐怕是个陷阱。我对那个维勒纳夫写了什么并不在意,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诈骗犯,罪行累累。
如果我们贸然站出来反对教会对他进行驱魔——无论那仪式多么荒谬——都很容易被曲解为是在包庇一个诈骗犯!
这会给那些教会报纸提供绝佳的弹药,他们会说,‘看!这些无神论的作家们,他们果然和魔鬼是一伙的!’”
作为经历过《包法利夫人》的审判风波,福楼拜对舆论的险恶和公众的非理性有着深刻的警惕。
左拉的观点则截然不同:“恰恰相反,居斯塔夫!正是这种时候,我们才更应该站出来!那个所谓的‘大驱魔仪式’,本身就是一出中世纪闹剧!
它企图用‘魔鬼附身’这种迷信借口来解释创作行为,这是对人类理智和作家身份的侮辱!
如果我们沉默,就等于默认了教会拥有用迷信解释文学创作和司法判决的权力!这比一个骗子的罪行危害更大!”
莫泊桑这次没有站在老师那边,他从小就极度厌恶教会,甚至故意犯错让教会学校开除他,所以态度更加坚定:“我完全同意爱弥儿!管他什么舆论风险!
只要能让那群神棍不痛快的事,我都支持!签!必须签!而且要号召更多人来签!让教会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买他们那套‘魔鬼’把戏的帐!”
这时大家发现有个人异常沉默,正是同样收到了「法国作家协会」信件的莱昂纳尔,于是停下争论,把目光投了过来。
所有人都想听一听他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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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时间,在巴黎圣母院一间阴冷的地下室内,被单独提押出来的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穿着囚服,神情憔悴。
教廷的特使,让-若瑟夫·富尔卡德神父,站在他面前,神情严肃,语气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维勒纳夫,你应当清楚,这场驱魔仪式,是为了拯救你那被魔鬼玷污的灵魂……
同时也是为了挽救巴黎日益堕落的风气。为了达到最好的……嗯……‘治疗效果’,让信众们亲眼见证圣光的威能,你需要——‘配合’。”
爱德华-贝努瓦抬起眼皮,讥诮地笑了起来:“配合?神父,您指的是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在台上翻滚、嘶吼、说些谁也听不懂的‘恶魔低语’吗?”
富尔卡德神父脸色一沉:“注意你的言辞!这是神圣的仪式!你需要表现出被魔鬼折磨的痛苦,在圣水、圣物和祷言的威压下挣扎、哀嚎!
当圣光最终驱逐恶魔时,你要表现出解脱和感恩!你的‘表演’越真实、越激烈,就越能证明仪式的成功,也越能……体现教会的仁慈,对你未来的处境……或许会有所帮助。”
旁边的吉贝尔主教上前一步,声音低沉:“维勒纳夫,我们愿意给你一个真正救赎自己的机会,只要发挥你表演上的特长……
在仪式上,当你‘恢复清醒’的那一刻,你需要向所有人忏悔!忏悔你堕落的原因——
正是因为你不幸地脱离了教会学校,才被世俗的邪恶所侵蚀,一步步滑向欺诈和创作淫秽读物的深渊!
你要告诫所有人,唯有回归教会的怀抱,接受正统的道德教育,才能避免像你一样的悲剧!”
爱德华-贝努瓦没有说话,盯着吉贝尔主教的眼睛。
吉贝尔主教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表现得足够真诚和……有说服力,我可以让你只在普通的监狱服刑。
想想吧,维勒纳夫,是去‘土伦’晒太阳,还是去‘萨尔佩特里埃’被铁链锁着和真正的疯子关在一起?”
维勒纳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脸上笑容近乎扭曲的:“如您二位所愿,我一定会‘演’好这场戏……”
等到两名地位崇高的神职者的脚步消失,爱德华-贝努瓦才浑身打了个寒颤,仿佛刚刚和魔鬼做完交易。
第138章 你有神功,我有科学!(求月票)
福楼拜家客厅里弥漫着雪茄的烟雾、咖啡的浓香和古龙水的气味,更多充斥着的是众人的焦虑。
莱昂纳尔感受到众人关注带来的压力,但是却没有急着开口——他也在斟酌其中的利弊。
对于他来说,这个叫做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的骗子自然死不足惜。
但是如果因此让教会可以趁机扩权,同样是他不想看到的。
何况维勒纳夫相当于是在替他承受了这个荒谬的仪式。
莫泊桑忍不住催促莱昂纳尔:“莱昂,你是怎么想的?签名,还是不签名?”
莱昂纳尔放下手中那杯只抿了一小口的咖啡,抬起头,目光平静、声音不高,却像裁纸刀一样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先生们,我们似乎陷入了一个非此即彼的陷阱。”
福楼拜等人愣住了:“怎么又是一个陷阱?”
莱昂纳尔耐心地解释:“签名联署阻止驱魔,会被污名化为包庇魔鬼;但不阻止,则默认教会拥有对文学创作进行神学审判的特权。”
莫泊桑是个急性子:“这我们都知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莱昂纳尔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了他的焦躁:“这个问题真正的核心,是在于教会趁机滥用‘魔鬼附身’这个模糊而危险的标签,去解释一切他们无法理解或不愿理解的事物——
无论是维勒纳夫的犯罪行为,还是他那些……嗯,特殊的‘创作’,不是吗?”
莱昂纳尔微微停顿,让自己的话语更有分量,并且踱步走到了客厅中央。
他的语调愈发冷静:“驱魔仪式本身,无论多么荒谬,我们或许无力阻止,也无需强行阻止。
那是教会在其信仰体系内的自娱自乐。关键在于仪式之后的‘判决’——
教会必然会宣称驱魔成功,‘魔鬼’被驱逐,维勒纳夫‘恢复清醒’。
然后呢,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让作家们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没有了解过。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根据抓捕他的克洛德警长说,依据以往的经验,维勒纳夫在驱魔后,送进萨尔佩特里埃精神病院,用铁链锁起来,与真正的疯子关在一起!
谁都知道是个什么鬼地方。
其实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用一具活生生的躯体,竖起一块恐吓的警示牌。”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莱昂纳尔的声音在回荡:“所以,阻止教会的关键不在于是否联署反对驱魔,而在于在科学的基础上,为维勒纳夫的状态下一个科学的、不容置疑的诊断书!”
“诊断书?”莫泊桑脱口而出,带着困惑。
莱昂纳尔点头:“是的,诊断书。我们可以要求内政部或司法部,在驱魔仪式进行之后——注意,是之后——
指定权威的、声誉卓著的精神病学专家,对维勒纳夫进行严格、独立的精神状态鉴定!”
福楼拜第一个醒悟过来:“好办法。无论鉴定的结果他是否患有精神疾病,那么,即使教会宣布他被魔鬼附身,这两者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争议。
公众会看到,同样的症状,教会归因于魔鬼,医学归因于脑部的病变或创伤。
只要存在争议,我们就能利用它向公众普及精神病的知识和驱魔仪式的荒唐!”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所以「法国作家协会」要做的,是向内政部甚至更高层提交一份措辞严谨的请愿书。
重点不是反对驱魔,而是强调在涉及公民精神健康和司法处置的关键时刻,引入科学的医学鉴定有多么必要与紧迫。
我们的目的是防止基于迷信的误判,维护法律的公正与科学精神的尊严!”
话音落下,客厅陷入了几秒钟的绝对寂静。
左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烟灰缸跳了起来:“上帝啊!就是这个!莱昂纳尔,天才!简直是天才的思路!绕过无谓的正面冲突,直击要害!
用科学的长矛,去戳穿神学那层唬人的外皮!这比我们吵一百次联不联署都管用!我完全支持!
福楼拜微笑着颔首:“「法国作家协会」那边,我去推动!”
莫泊桑兴奋抓起酒瓶又给自己倒满,高高举起:“敬莱昂纳尔!敬科学的长矛!让那些神棍见鬼去吧!干杯!”
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下巴流下也毫不在意。
————
想要阻止驱魔仪式的,并不只有作家们。
就在福楼拜起草写给内政部的公开信时,一辆装饰着繁复金边和双头鹰徽章的豪华四轮马车,匆匆碾过位于第八区的法国内政部大楼附属官邸前湿漉漉的石板路,溅起一片泥水。
马车来到楼下以后,车门猛地打开,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像寒流风暴,卷入了这栋象征着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行政权力的心脏。
她甚至没有等待秘书的通传,就踩着清脆、急促的脚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愤怒,直接敲响了内政部长欧内斯特·康斯坦官邸厚重的橡木门。
“康斯坦叔叔,是我,索菲娅!”
欧内斯特·康斯坦正在客厅接见一位高级官员,听到索菲娅的声音,也只能无可奈何先让对方回避一下。
他则在更为私密的起居室,见到了这位来自俄罗斯的贵族之女。
“康斯坦叔叔!”索菲娅的声音没有像对外人一样冰冷,而是甜美如邻家女孩。
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我希望您,以法兰西共和国内政部长的权力,取消即将在巴黎圣母院举行的,针对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的那场荒谬绝伦的驱魔闹剧!”
康斯坦部长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脸上是安抚的微笑:“索菲娅,我能理解你和你母亲的关切。维勒纳夫的行径确实令人发指。
不过,这个驱魔仪式……它涉及到教会的内部事务,也是一种信仰实践,属于宗教自由的范畴。
政府方面,实在不便直接干预圣职人员的……”
索菲娅忍不住嗤笑:“宗教自由?康斯坦叔叔,您是在跟我谈论那些泥腿子农夫在乡下教堂里的祈祷自由吗?
不!这场精心策划的、面向整个巴黎甚至全欧洲的‘神圣秀’,不管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最终矛头都会直指我的母亲!”
康斯坦部长有些意外:“怎么,你们不想让骗子受到惩罚吗?维勒纳夫接受驱魔以后,就会被关进萨尔佩特里埃精神病院。
相信我,他在里面比在监狱会痛苦十倍……”
嘴上这么说,康斯坦部长却暗想一种可能性——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难道对这位天赋异禀的骗子旧情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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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沸腾的巴黎(求月票)
索菲娅并不知道对面的部长叔叔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露出一个懊恼的表情,原本冷厉的轮廓顿时变得柔美起来,眼睛闪耀着泪光。
她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维勒纳夫骗走了钱?那不过是区区30万法郎!是我们家族金库角落里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让我的母亲在社交场上沦为笑柄?莫斯科的沙龙很快就会忘记,圣彼得堡的宫廷自有其更重要的谈资!
这些,我们谢尔巴托夫家族承受得起!”
康斯坦部长更为疑惑了:“那为什么……”
这时,索菲娅的声音陡然拔高:“但是教会一旦成功完成这场驱魔,并向世界宣布那个骗子是被‘魔鬼附身’,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我的母亲——一位虔诚的教徒,一位每年向大教堂捐赠巨款的信徒——她,被魔鬼欺骗了!她被魔鬼利用了!
因为她的信仰不够纯洁,她的心灵不够坚定,才给了魔鬼可乘之机!
这才是最致命的玷污!是对谢尔巴托夫家族神圣名誉最恶毒、最无法挽回的践踏!
这污名,将如同跗骨之蛆,伴随我的母亲,伴随我们整个家族!
您认为,这仅仅是‘宗教自由’这个理由就能让我们接受这种污点吗?”
索菲娅胸膛剧烈起伏,昂贵的香水味弥漫在起居室里。
她的声音混合了几分哀求和几分强硬:“取消它,康斯坦叔叔。动用您的一切权力,我们会为此支付所有成本——
任何人,只要您告诉我他的名字,我都会搞定他。”
康斯坦部长皱起了眉头,他深知索菲娅绝非说大话。
与法国社会已经基本世俗化不同,现在的俄罗斯还是一个宗教气氛浓烈、可以直接干预许多事务的国度。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庞大的财富和与沙俄宫廷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巴黎政客们极力想维系的重要纽带。
她有几个情人是无所谓的,但“被魔鬼引诱”?这可能让她丧失今天的财富和地位。
康斯坦部长叹了口气:“索菲娅,大驱魔仪式牵涉很广,许多巴黎人也很期待。
关键是教会态度也很强硬,这次不仅是巴黎总教区的想法,更大的推动力来自圣座……
我需要时间协调……”
索菲娅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没有时间了,我听说仪式会在8月议会就最新的教育法案投票前举行!但我只接受一个结果——
那就是取消!”
随即她凑近这位被她叫做“叔叔”的肥胖男人,声音低回婉转:“康斯坦叔叔,只要促成了这件事,您可以向谢尔巴托夫家族提出任何要求……
我们都会满足您的!”
欧内斯特·康斯坦艰难地向旁边挪动了半步:“我尽力……”
……
等到索菲娅的豪华马车离开了,他才喘出一口气。
身为共和派的部长,他当然不想看到什么「大驱魔仪式」在巴黎上演。
但是在法国,即使所有的宗教财产都已经收归国有,教职人员也是由国家发放薪酬,但是教会始终没有放弃对曾经权力的觊觎。
远在罗马的教廷,依然在法国政坛与民众当中拥有深厚的根基。
就像将骗子爱德华-贝努瓦移交给教会做驱魔仪式,便是来自更高层的意志,让他无法抗拒。
————
无论有多少人想阻止这场驱魔仪式,但巴黎,这座永远渴望新奇与刺激的城市,对它的狂热期待,已经达到了顶点。
《小日报》连续多日以耸人听闻的头版标题推波助澜:
《世纪驱魔!活生生的恶魔将在巴黎圣母院显形?》
《独家内幕:魔鬼附身者维勒纳夫狱中呓语,预言审判日降临!》
《全城轰动!围观名额一票难求!您准备好见证神迹了吗?》
报道极尽渲染之能事,将维勒纳夫描述成面目狰狞、口吐不祥预言的怪物。
更将驱魔仪式描绘成一场光明与黑暗的终极对决。
小报记者的笔触煽动性强,精准地撩拨着市民猎奇、恐惧和看热闹的心理,让整个巴黎的市民疯狂。
而《宇宙报》和《十字报》收到了某些渠道传递来的消息,知道有人在不遗余力地阻止驱魔仪式的举行,所以炮火也格外猛烈:
《俄国贵族妄图干涉圣事!信仰的纯洁岂容金钱玷污?》
《致法国的作家们:请尊重法兰西的宗教传统与神圣仪式!》
《取消驱魔?等于向魔鬼妥协!巴黎市民绝不答应!》
每一篇评论文章都义正辞严,将索菲娅的要求描绘成异国势力利用金钱对法兰西信仰核心的粗暴干涉。
而蠢蠢欲动的作家们,则是企图用影响力来掩盖罪恶、包庇魔鬼。
他们呼吁所有虔诚的信徒站出来,捍卫这场“净化巴黎、彰显主威”的神圣仪式。
临近仪式举行的日期,巴黎的街头巷尾、咖啡馆、沙龙,到处都在热议,下到普通市民,上到高官显贵,都兴奋地交换着各种离奇的传言:
“听说了吗?那个俄国大小姐怕丢脸,想捂盖子!”
“哼!她母亲被魔鬼骗了,她还想阻止上帝显灵?笑话!”
“就是!一定要看!百年难遇啊!看看魔鬼长什么样!”
“《小日报》说维勒纳夫在牢里长出鳞片了?真的假的?”
“管他真假!去看热闹啊!去圣母院门口占位置去!”
取消仪式?在民意沸腾和信仰狂热双重燃烧的巴黎,这已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康斯坦部长焦头烂额之际,一份措辞严谨、落款为福楼拜等作家以及数位巴黎科学界知名人士的联名请愿书,递到了他的案头。
这份请愿书巧妙地避开了“是否驱魔”的争议泥潭,通篇聚焦于“维勒纳夫精神状态判定”的科学性与司法公正性:
【……鉴于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个案的特殊性与复杂性,其行为表现游移于精神病理与当前教会所称‘魔鬼附身’之间,界限极其模糊。
为确保司法处置的公正无误,避免任何基于非科学认知的误判,我们强烈吁请内政部:
在巴黎圣母院驱魔仪式程序履行完毕之后,立即指定独立、权威之精神病学专家,对维勒纳夫进行严格、审慎的精神状态鉴定。
此举并非质疑信仰,而是为了彰显共和国对公民精神健康应尽的责任,也是维护法律程序的严谨。】
康斯坦部长反复阅读着请愿书,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立刻召集幕僚商议,并最终拍板:
同意请愿书的核心要求!驱魔仪式按教会计划进行,但仪式结束后,由政府指定的权威精神病学专家立即介入,对维勒纳夫进行独立精神鉴定!
为了确保鉴定的权威性和公信力,避免国内专家陷入可能的派系纷争或被指责偏袒,康斯坦部长最后决定邀请享誉欧洲的维也纳大学精神病学泰斗——西奥多·迈纳特教授前来主持鉴定。
而会议结束以后,康斯坦部长第一时间将消息透露给了索菲亚。
他暗示,这是目前能为她母亲名誉所做的最好安排——
如果鉴定显示维勒纳夫有精神病,那么“被精神病人欺骗”和“被魔鬼附身的人欺骗”,在舆论上的差别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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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弗洛伊德:他这是从小就性压抑啊!(求月票)
维也纳开往巴黎的火车,在阿尔卑斯山麓的薄暮中穿行,豪华包厢内弥漫着雪茄的烟雾和皮革的气息。
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西奥多·迈纳特教授,正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翻阅着一迭关于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的案情简报和部分《颓废的都市》的节选。
他身边坐着一位同样专注的年轻学生,不断接过教授看完的资料,然后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眼神中充满了求知欲。
过了很久,迈纳特教授放下文件用带着浓重奥地利口音的德语评论:“有趣,非常有趣,弗洛伊德。这个骗子拥有高超的欺诈技巧,而且对人性弱点的把握十分精准。
至于他的文学作品……姑且称之为某种病态想象力的宣泄吧。”
弗洛伊德点点头:“爱德华-贝努瓦不仅在诈骗方面选择以欺骗女性情感作为敛财手段,还热衷于在中描绘情色场面……
这说明他从小就处于一种‘性压抑’的状态啊!”
迈纳特教授皱了皱眉头,他这个学生什么都好,就是太热衷于那些玄虚的心理学理论,而不是从严谨的解剖学与病理学角度研究精神疾病。
但是这在精神病学的正统研究当中是不被接受的异类,他可不想被巴黎的让-马丁·沙可笑话。。
他提醒了一句:“教会指控他被‘魔鬼附身’,这其实是一个典型的、混杂着犯罪、歇斯底里与宗教妄想的案例。
后天,整个巴黎的人都会看着我们如何给他进行诊断,你一定要注意言辞,不要让人抓住了把柄。。”
弗洛伊德点点头,正要开口,包厢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还没有等迈纳特教授回应,一个金发碧眼的高挑女郎就拉开了门,气势凌人地走了进来,坐到了两人的对面。
随后,又有几个高大的女子跟了进来,站在她的身后。
弗洛伊德警惕地护在自己老师的身前。
女子毫不在意,先做了个自我介绍:“迈纳特教授?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我是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女儿。”
她使用的是德语,声音带着刻意调整过的柔和与急切。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是个在卷宗里出现的名字,迈纳特教授和弗洛伊德略微松了口气。
索菲娅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恳求您,给我几分钟时间,事关我家族的名誉存续!”
迈纳特教授虽然因为被打扰而相当不悦,但他还是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索菲娅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语速:“教授,我知道您是去巴黎为那个骗子维勒纳夫做精神鉴定。
我恳求您,在您的专业报告里,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他诊断为严重的精神病患者!
彻头彻尾的疯子!越严重越好……无论什么诊断名称都可以!”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昂贵的手袋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行本票,轻轻推到迈纳特教授面前的小桌板上。
上面的金额数字足以让任何人倒吸一口凉气——5万法郎。
索菲娅的声音带着蛊惑:“这是对您专业付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谢意,教授。只要您给出我们需要的诊断结果,这只是开始。
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家族在维也纳、在圣彼得堡、在整个欧洲都有深厚的人脉和资源。
维也纳大学?那太小了!我们可以为您建立专属的研究所,提供您无法想象的资金支持,让您成为欧洲精神病学无可争议的王者!
您的成就将超越……”
迈纳特教授冷冷地打断了她充满诱惑的许诺:“小姐,您似乎搞错了两件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刮过玻璃,让索菲娅的心都揪紧了。
迈纳特教授站起身,居高临下:“第一,我,西奥多·迈纳特,是医生,是科学家,不是可以被收买的讼棍或者宫廷小丑。
我的诊断只依据观察、检查和医学知识,依据我的理智和学识,而不是任何人的钱包或者姓氏前的头衔。”
索菲娅的脸色变得煞白,正想说什么,却被迈纳特教授郑重的语调压迫得无法开口:“第二,您此刻在这里,试图用金钱贿赂一位学者去伪造科学结论……
这种行为本身就已经为您和您家族所宣称要维护的‘名誉’,染上了无法抹除的污渍。”
迈纳特教授拿起那张本票,像拂去一粒灰尘般,轻蔑地将其推回到索菲娅面前:“现在,请您离开我的包厢,女士。
不要玷污了这里的空气。弗洛伊德,为我送送这位女士。”
迈纳特教授坐回座位,重新拿起维勒纳夫的案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索菲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羞辱和愤怒让她浑身微微发抖。
她死死地盯着迈纳特教授冷漠的侧脸,灰蓝色的眼眸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最终猛地弯腰捡起那张本票,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包厢。
那些高大的侍女也仓皇地跟着主人逃离了这里。
弗洛伊德都来不及“送”,只能起身默默关上包厢的门,回头看向自己的导师,眼中充满了敬意。
迈纳特教授头也不抬,声音恢复了平静:“看到了吗,弗洛伊德?这就是人性的另一端——既贪婪,又充满恐惧,想用金钱和权势践踏一切准则。
记住,永远不要向这种卑劣妥协,哪怕它披着天鹅绒和貂皮,还背着装满金钱的口袋。”
弗洛伊德深深地点了点头。
窗外,阿尔卑斯群山的暗影急速后退,巴黎的灯火在前方隐约浮现。
————
七月的最后一个主日,巴黎圣母院。
这座矗立在塞纳河畔的哥特巨兽,是整个欧洲最为瞩目的焦点。
可以容纳数千人的中殿被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混杂着汗味、香水味、蜡烛燃烧的蜡油味、焚香的浓烈气息……
巨大的玫瑰花窗在无数烛火和煤气灯的映照下,折射着变幻莫测的光晕。
高耸的肋拱和森然的圣徒雕像,在多重光线中向人群投下摇曳晃动的巨大阴影,仿佛整个建筑都在不安地呼吸。
坐在前排的是衣着华贵的特邀“观众”——表情严肃的政府官员,身着华丽祭披的教会高层。
然后是报馆的记者们,他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铅笔在速记本上飞快地划动,眼睛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后排和两侧廊柱下,则是通过各种渠道挤进来的市民代表,他们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对超自然奇观的渴望。
现场甚至架起了多台照相机,只为了记录今天这个特别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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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巴黎最疯狂的一天(感谢冥灰混沌的盟主!)
莱昂纳尔和左拉、福楼拜等人坐在中间靠边的位置,在政府的强烈要求下,教会给作家们预留了两排座位。
莱昂纳尔的目光冷静地扫过这光怪陆离的场景,最后落在祭坛前那个被捆绑在特制木椅上的身影——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
他穿着粗糙的白色囚服,头发凌乱,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知是祈祷还是诅咒。
迈纳特教授和弗洛伊德则被安排在侧廊一个视野清晰的观察席位上。
老教授神色冷峻,年轻的学生则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维勒纳夫和周围人群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随着铜钟、铜铃、铜铎相继响过,巴黎总教区的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主教身着最为隆重的金色祭披,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走到了祭坛中央。
他是这场“盛典”的主持。
很快,吉贝尔主教洪亮而富有韵律的拉丁文祷词在巨大的穹顶下回荡,神圣庄严,现场许多虔诚的信徒甚至开始痛哭流涕起来。
让-若瑟夫·富尔卡德神父作为教廷特使、驱魔执行者,身披绣满十字架和驱魔符文的黑色祭服,手持巨大的银质十字架登场了。
他先是绕着维勒纳夫缓缓而行,口中念念有词,表情时而悲悯时而严厉。
每一次十字架的靠近,每一次高声的呵斥:“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命令你,不洁的灵,显形并离开这上帝的造物!”都引起人群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维勒纳夫似乎进入了某种状态。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捆绑他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他的喉咙里发出非人的、野兽般的嗬嗬声和意义不明的嘶吼,时而尖锐刺耳,时而低沉如闷雷,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囚服。
突然,他猛地昂起头,眼球可怕地向上翻动,几乎只剩下眼白,对着富尔卡德神父的方向,用一种扭曲、沙哑、完全不像他本人的声音咆哮着破碎的句子:
“……深渊……火焰……痛苦……”
“……契约……我签了!力量!给我力量!”
“……嘲笑吧!愚蠢的羔羊!你们都在地狱的菜单上!哈哈哈——!”
这“魔鬼的宣言”让全场陷入了巨大的惊恐和狂热。
有人失声尖叫,有人划着十字瑟瑟发抖,有人则激动得满脸通红,仿佛亲眼见证了神魔交锋。
“是魔鬼!他真的是魔鬼附身!”
惊呼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记者们的铅笔飞快地抖动着,几乎要划破纸页。
吉贝尔主教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个骗子真是一个天才的演员。
仪式开始进入最高潮。
富尔卡德神父面容因“神圣”的激情而扭曲涨红,他高高举起手中一个镶嵌宝石、造型古拙的圣水瓶,用尽全身力气,用庄严神圣的声音高喊道:
“以圣水洁净!以主之名,驱逐你这来自深渊的污秽!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晶莹的水流,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带着“神圣”的光辉,接连泼向了维勒纳夫仰起的、布满汗水、因嘶吼而扭曲的脸!
一下、两下、三下……
“嗤——!!!”
一声绝非人类能够发出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如同被撕裂的布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祈祷、惊呼和低语!
没有金光,没有黑烟消散,没有魔鬼离体的圣光。
取而代之的,是维勒纳夫脸上腾起的、浓密得如同实质的滚滚白烟!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生肉丢进滚油般的“嘶嘶”声!
“啊——!!!我的眼睛!我的脸!烧起来了!救命啊——!!!”
维勒纳夫的惨叫撕心裂肺,只有最纯粹的生理上的剧痛和心理上巨大的绝望与恐惧,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在椅子上疯狂地弹动、挣扎,头颅猛烈地左右甩动,试图摆脱那蚀骨灼心的液体。
浓密的白烟迅速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刺鼻的酸臭气味!
离得近的前排观众惊恐地捂住了口鼻,连连后退。
烟雾稍稍散开,露出了维勒纳夫的脸——那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左半边脸还好,但右半边脸,从额头到下巴,一大片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溃烂、起泡、翻卷!
如同被火焰刚刚灼烧过!
他的右眼更是首当其冲,眼皮红肿糜烂,眼球表面一片浑浊的灰白,显然已经被圣水毁灭了!
焦黑的皮肉和流淌出的不明液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恐怖图景!
“魔鬼!魔鬼显形了!圣水在烧灼他的真身!”
有狂热的信徒在极度惊恐中尖叫起来。
“不!不是魔鬼!是强酸!那不是圣水!”
有懂化学的记者惊恐地大喊,声音都变了调。
“谋杀!这是谋杀!”巴黎警察局的吉戈局长脸色煞白,失控地吼着。
在他身边的克洛德警长试图带着警员冲向祭坛控制局面,但人群的恐慌和混乱像一堵墙,把他们死死挡住。
吉贝尔主教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镇定:“医生!快叫医生!”
他满怀恐惧地看向富尔卡德神父,后者的脸色惨白如纸,握着空圣水瓶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眼神里充满了茫然
——富尔卡德神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圣母院里的场面彻底失控了!
惊叫声、哭喊声、推搡声、椅子翻倒声、警卫的呵斥声……汇成一片混乱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中殿。
就在这片极度的混乱和刺鼻的酸臭与血腥味中,迈纳特教授猛地站起身,他无视周围的骚乱,带着学生弗洛伊德挤过人群,来到还在剧痛中疯狂抽搐、发出非人惨嚎的爱德华-贝努瓦身旁。
他的语速奇快,不断进行着判断和处置:
“急性创伤性谵妄!伴有剧烈的疼痛性和病理性亢奋!”
“意识丧失,行为完全失控!典型的器质性脑损伤诱发精神崩溃!”
“给他立即注射吗啡!快!否则他会死于疼痛性休克!”
他几乎是吼出了指令,弗洛伊德则手忙脚乱地从随身携带的医疗箱里拿出药物、针头。
就在迈纳特教授发出诊断的时候,混乱人群的另一侧,索菲娅·杜罗娃-谢尔巴托娃极其优雅地站了起来。
她脸上所有的焦虑、愤怒和苍白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平静。
她远远望了一眼祭坛上那团在痛苦中扭曲、惨嚎、面目全非的人形,又冷冷地瞥了一眼正在施救的迈纳特教授,嘴角带着冷酷的嘲弄。
5万法郎无法打动一个坚持原则的维也纳大学教授,但是让圣母院里某个贪心的教士铤而走险,只需要5000法郎。
她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再看第二眼,只是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冰蓝色裙摆,然后昂起头、挺直背脊,像一位女王,迈着从容的步伐,径直走向圣母院巨大的出口。
莱昂纳尔也被这惨烈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福楼拜、左拉等人更是惊慌失措。
这是十年以来,巴黎最疯狂的一天!
这时几台照相机发出强烈白光和噼啪的燃烧声,将这一刻永远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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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两封邀请函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在七月末的晨雾中显得格外沉重,仿佛还在为昨日那场骇人听闻的惨剧哀鸣。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圣拉扎尔医院玻璃窗时,一间单人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与腐肉混合的刺鼻气味。
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躺在冰冷的铁架床上,右半边脸覆盖着厚厚的亚麻纱布,渗出的淡黄色液体浸湿枕头。
他时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时而突然坐起尖叫,手指徒劳地抓挠着空气,仿佛仍在摆脱那蚀骨的灼痛。
“给他注射十格令吗啡。”医生摘下沾着血污的手套,对助手吩咐道。
当针尖刺入皮肤、药物被缓缓推入血管以后,维勒纳夫突然安静下来,只用浑浊的左眼死死盯着天花板。
“是主教……还有那个神父……”他的声音嘶哑。
“他们说……只要我演得像……就能去土伦……不用去精神病院……”
克洛德警长此时正推开门走进来,恰好听见这段断断续续的供述。
他示意手下守在门口,自己则从公文包取出记录本:“维勒纳夫先生,能再说清楚些吗?主教和神父和你说了什么?”
但这时候吗啡开始发挥作用了,维勒纳夫的眼神又变得涣散:“圣水……本该是温水……”
他突然咯咯笑起来,牵动了伤口,又在倒抽冷气:“他们要我喊……喊那些魔鬼的话……说这样……信众才会相信……“
————
虽然口供这种东西应该严格保密,但是现场还有不少医生、护士,以及自己那些见钱眼开的手下。
守在医院门口的记者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在当天晚上就用法郎掏出了爱德华-贝努瓦那几句供词。
第二天,巴黎就掀起了比之前更汹涌的舆论风暴。
《小日报》用整版篇幅刊登了维勒纳夫脸部包扎的素描,标题用猩红油墨印刷:
《地狱归来的证人!圣水瓶里的真相!》
报道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警长的问询过程,特别强调“主教与骗子的秘密协议”,却对强酸来源语焉不详。
《宇宙报》的反应则堪称狼狈,只在第三版用极小的篇幅刊登了一则声明:
【昨日仪式中发生的不幸意外,系魔鬼作祟干扰圣事所致,教会将配合世俗司法调查。】
但读者更关注的是它头版那篇《论疯癫症状与魔鬼附身的相似性》。
这篇报道的作者试图论证“精神失常者常模仿恶魔言行”,不过被读者普遍解读为欲盖弥彰。
最辛辣的评论则不例外地来自《费加罗报》。
主笔儒勒·克拉雷蒂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对象,下笔毫不客气:
【当圣水变成强酸,当驱魔沦为谋杀,我们终于看清——某些人披着神圣外衣,却干着比魔鬼更卑劣的勾当。
圣母院的穹顶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
————
吉贝尔主教在临时祈祷室里来回踱步,眼睛布满血丝。
富尔卡德神父瘫坐在橡木椅上,眼神里全是空洞的恐惧。
那只特地从罗马带过来的,有着600年历史、据说曾经被圣人的血液沾染过的圣瓶,早已经成为警方的证物。
“绝对不能承认。”主教的声音压得极低:“一个疯子的胡话,加上记者的添油加醋,构不成任何证据。“
就在今天早晨,两名警察来到圣母院,宣读了警方的决定,吉贝尔主教与富尔卡德神父,因涉及故意伤害案调查,即日起不得离开圣母院范围,随时听候传唤。
这已经是教会力量极力斡旋的结果,否则两人现在应该在「银匠街三十六号码头」的关押室里呆着。
毕竟除了他俩,其他有可能接触到圣瓶的人员都在那里。
————
法国内政部的部长欧内斯特·康斯坦则接到了来自由索菲娅亲自递交过来的、来自谢尔巴托夫家族的感谢信。
这位骄矜的俄罗斯贵族小姐嘴角噙着笑意:“我母亲很欣慰,真相终于水落石出。无论那个骗子是受了指使,还是真的疯了,都证明他并没有被魔鬼附身。
康斯坦叔叔,感谢您的帮助!谢尔巴托夫家族从来不辜负恩情……”
欧内斯特·康斯坦看着眼前这位不过二十多岁的女子,突然理解了为何她的母亲要把她召来巴黎。
现在解决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信仰危机”的最大障碍已经被搬开,自己身为内政部长,要做的只是用自己权力之手顺水推舟、稍稍一拨……
想到这里,欧内斯特·康斯坦露出了长辈慈祥的笑容:“不用谢,我亲爱的索菲娅,为您母亲洗清不白之冤,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请替我向她转达我的敬意……”
————
八月初,议会第一个法案投票日。
本来僵持不下的辩论在,在驱魔仪式变成闹剧后,彻底倒向了儒勒·费里部长。
《共和国报》用整版报道了议会的盛况:
《教育改革走出关键的第一步,伟大的法兰西选择了理性》。
文中详细记录了表决过程——327票赞成,112票反对。
法案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规定【每个省必须设立至少一所男子师范学校与一所女子师范学校】,并拨款500万法郎用于校舍建设。
更具革命性的是高等教育委员会的重组方案。
《辩论报》记者这样描述投票瞬间:
【当议长宣布“宗教代表退出委员会”以298票通过时,许多老议员摘下了胸前的十字架,年轻议员则高唱《马赛曲》。】
新的委员会将由15名大学教授、8名中学教师和5名教育官员组成,负责制定全国统一的课程标准。
《十字报》对法案通过表示了强烈抗议。
头版社论《这是多数人的暴政》哀叹:
【当教师取代神父,黑板取代祭坛,法兰西的灵魂将何处安放?】
但由于驱魔仪式的后续影响,这份报纸的销量在一周内暴跌了三成,已经无法唤起足够多的同情者了。
最忙碌的当属内政部。
欧内斯特·康斯坦部长签署了任命状,委派三十名督察员前往各省督查师范学校建设。
部长对秘书说:“告诉他们,明年这个时候,我要看到烟囱冒烟,学生入学。“
这句铿锵有力的话自然也被刊登在报纸上。
————
莱昂纳尔在自己的客厅里读到这些新闻时,手边正放着两封信。
第一封来自阿尔贝:
【亲爱的莱昂:
罗昂家已经在卢瓦河谷备好凉廊与葡萄酒,期待你与我们共度八月。
这里的森林里有新鲜的蘑菇,还有不会发臭的溪流。】
他的父亲罗昂伯爵已经成为高等教育委员会的主席,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第二封则来自罗斯柴尔德夫人的邀请函:
【亲爱的莱昂:
若您厌倦了巴黎的喧嚣,不妨随我前往那不勒斯。
我在维苏威火山下的别墅有私人海滩,还能品尝到真正的意大利冰淇淋。】
艾丽丝好奇地凑上来,指着报纸上的标题:“这……意味着什么?”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这意味着更多女孩能上学了。今年,女孩接受教育,只能在修女的监视下背诵祈祷文;
到了明年,她们的课本里会印着牛顿的定理和拉瓦锡的化学式。”
佩蒂不懂这些,只是哀叹:“少爷,最近真热啊……”
第143章 衣锦还乡
佩蒂说的不错,八月的巴黎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热得发狂。
太阳刚爬上东边的屋顶,沥青路面就开始融化,马车驶过会留下深深的辙痕,混着马粪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塞纳河不过清澈了两个多月,如今的水位降到了一年中的最低,裸露的河床泛着青黑色,腐烂的水草与垃圾在烈日下发酵,臭气顺着风势弥漫到整个城市。
莱昂纳尔推开窗户想透透气,却被一股浓烈的氨气呛得连连咳嗽——
街对面的马厩清理不及时,厚厚的马粪已经堆到了人行道上,绿头苍蝇嗡嗡作响地盘旋在上方。
“这鬼天气。”艾丽丝端来一盆凉水,用毛巾擦拭着佩蒂的额头,小姑娘的脸颊已经长满了痱子。
报纸上再次充斥着关于“巴黎之臭”的报道。
《费加罗报》刊登了医生们的联名信,警告“高温与污秽可能引发霍乱”,建议市民“避免在日落前外出”。
巴黎几乎所有的沙龙、舞会和戏剧都停办了,能离开的人都离开了——今年他们晚走了几天,还是因为那场驱魔仪式。
艺术家们一方面要避暑,另一方面酷热的天气也让他们饱受梅毒症状的困扰。
「福楼拜家的星期天」,刚进入八月就没了消息。
居斯塔夫·福楼拜回到了鲁昂附近的康特勒小镇,躲在在克罗瓦塞别墅,与自己的顽疾作斗争。
他的情况尤其糟糕。
莫泊桑去鲁昂探望他时,这位大作家正躺在乡间别墅的阴凉处,腿上盖着浸了药水的布巾。
他愤愤不平:“那些该死的脓疱,在巴黎根本没法好好写作。”
他的书桌上散落着《布瓦尔与佩库歇》的手稿,字迹因颤抖而显得潦草。
但他的这个学生,此时下体也布满肿块,两条腿和整个屁股都因为涂碘化汞而变成了蓝色。
福楼拜建议:“居伊,试试水蛭和灌肠吧,我觉得颇有效果……如果不行,再试试放血……”
……
左拉也离开了巴黎,带着家人去了马赛。
他在给莱昂纳尔的信中描述:
【这里的海风至少是干净的,不像巴黎,连呼吸都觉得在吞咽腐肉。】
他还提到,自然主义文学小组的年轻成员们大多去了诺曼底或布列塔尼。
【只有于斯曼那个怪人,宁愿闷在巴黎研究中世纪的手稿。】
「星期四晚餐会」和「梅塘夜会」自然也就告一段落。
没有了这些人,「沙尔庞捷的星期二」当然办不成了。
巴黎1879年的社交旺季划上了句号,再次开启就要等到凉爽的秋季了。
窗外传来马车夫的咒骂声,大概是车轮又陷进了融化的沥青里。
莱昂纳尔拿起羽毛笔,开始给两位邀请者回信——无论去哪里,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巴黎都是当务之急。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灰蒙蒙、被热浪扭曲的巴黎天际线上。
去罗昂伯爵的城堡?意味着无尽的应酬、虚伪的奉承,以及可能卷入更深的政坛漩涡。
随罗斯柴尔德夫人去意大利的别墅?那暧昧的暗示只会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
一个更清晰、也更迫切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回家,回阿尔卑斯山脚下的蒙铁尔小镇。
那里有凉爽的山风,有清澈的溪流,有熟悉的乡音,更有他许久未见的家人——他那因被骗而愁云惨淡的父母,还有深陷情伤姐姐伊凡娜。
骗子虽然遭受了远超想象的惩罚,但他给受害者留下的创伤一时半会还不能抚平。
莱昂纳尔不可能永远躲着自己的家人,现在回去时机刚好。
打定主意,他立刻开始筹划。
首先是如何安置艾丽丝和佩蒂,艾丽丝身份敏感,佩蒂不适合长途跋涉,都不能同去。
但把她们留在这闷热的公寓既受罪,也不安全。
他想到了爱弥儿·左拉。
左拉夫妇已去了马赛避暑,但他的梅塘别墅应当还有厨娘和仆人留守。
那里地处郊区,环境清幽,远比巴黎市区舒适安全。
他立刻去邮局给左拉先生打去电报,简要说明情况,请求允许将艾丽丝和佩蒂暂时安置在梅塘小住,直至他返回巴黎。
莱昂纳尔相信慷慨、好客的左拉先生不会拒绝。
接着,他又给拉拉涅的邮局发了一封电报,告诉自己的父亲,自己将在几日后回到家乡。
做完这一切,他才向艾丽丝和佩蒂宣布决定。
“回阿尔卑斯?”艾丽丝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她当然想念家乡的空气和山水,但她更担心会给莱昂纳尔带来麻烦。
莱昂纳尔语气温和:“你和佩蒂不去,我已经写信给左拉先生,让你们去梅塘住一段时间。
那里有花园,有树荫,比这里舒服得多。等我从阿尔卑斯回来,就去接你们。”
艾丽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眼里充满了感激,也有几分失落。
佩蒂听说能去乡下别墅玩,倒是兴奋了起来,暂时忘记了痱子的瘙痒。
左拉的回信通过电报很快传来,简短而热情:
【梅塘欢迎两位女士,已吩咐管家准备。旅途顺利。爱弥儿·左拉】
收到电报后的第二天,莱昂纳尔就亲自送她们前往梅塘别墅,然后又回到「圣拉扎尔火车站」,买了前往阿尔卑斯的联程票。
————
从巴黎乘坐火车到阿尔卑斯没有直达的班次,需要从里昂换乘。
前往里昂的火车在早晨七点发车。莱昂纳尔提着简单的行李箱走进一等车厢,这里座椅是皮革材质,上面铺着浆洗过的亚麻布套。
每四个座位一个小包厢,比起三等车厢简直如天堂一般。
特别是一等车厢还设有两个独立的卫生间——这对于超过10个小时的长途旅程来说非常重要。
由于每站之间的距离增加,憋不住的情况时有发生。
三等车厢的乘客,无论男女,都只能去车厢尾部的连接处,手把栏杆,凌空撅臀,自由飞翔。
如果遇上大转弯,便会让前后车厢的乘客饱览春光。
一等车厢就没有这个顾忌了——不过票价也高达60法郎。
莱昂纳尔对面坐着一位佩戴荣誉军团勋章的老先生,正用银质小刀仔细地削着苹果,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细线。
“去里昂?”老先生递来一半苹果,面露笑容。
莱昂纳尔受宠若惊,接过苹果:“更远些,阿尔卑斯山区——多谢了。”
老先生眯起眼睛:“阿尔卑斯是个好地方,我年轻时在「萨伏依」服役,那里的空气能洗干净灵魂。
不像巴黎,连鸽子都在咳嗽。”
火车鸣响着驶出城市,工厂的烟囱渐渐被田野取代。
莱昂纳尔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小麦田已经收割完毕,留下整齐的麦茬,葡萄藤沿着山坡铺展开来,一串串紫黑色的果实沉甸甸地低垂着。
在这酷热的夏季,法兰西的乡村在高温里呈现出一种慵懒的丰饶。
十二个小时后,火车抵达里昂车站。
莱昂纳尔没有去城中闲逛,而是就在火车站旁边的旅店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清晨,莱昂纳尔登上了前往阿尔卑斯的支线小火车。
这列火车只有五节车厢,车头喷出的白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
随着火车在蜿蜒的山谷里缓慢爬升,海拔渐高,空气也变得凉爽起来。
窗外开始出现裸露的岩石、大片的森林和纱巾般的云雾。
莱昂纳尔打开车窗,山间的凉风涌进来,吹散了车厢里的浊气,也吹散了他心头的烦躁。
八个小时后,火车抵达拉拉涅车站。这是一个只有月台和小木屋的车站,站长兼售票员正用抹布擦拭着站牌。
莱昂纳尔刚走下火车,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车站门口的大树上挂着红布横幅,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着:
【欢迎我们的骄傲,著名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荣归故里!】
第144章 可悲的厚障壁
横幅旁边,还有几个小姑娘,手里捧着略显蔫巴的野花扎成的花束,正怯生生而又好奇地望着他。
站台周围,则是一些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市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洋溢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
莱昂纳尔完全懵了。
他料到电报可能会让家人知晓他的归期,却万万没想到消息会传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以至于有这样一场颇具规模的欢迎仪式在等着他。
这个站只有他一个人下车,所以一只手很快就被塞上了花束。
姑娘们既不整齐、也不洪亮地勉强喊着:“欢迎!欢迎!……”
一个满脸大胡子、穿着体面的老头子迎了上来:“索雷尔先生!欢迎!欢迎你回到拉拉涅!
我是拉拉涅的市长安德烈-萨瓦尔·德·马蒂诺。”
马蒂诺市长双手紧紧握住莱昂纳尔空闲的那只手,用力摇晃着:“这真是我们拉拉涅的光荣!
我们从未出过你这样在全国性报纸上都享有盛名的大人物!”
莱昂纳尔有些手足无措:“市长先生……您太客气了。这……我实在受宠若惊。”
他习惯了巴黎沙龙里的优雅和矜持,对这种直白而朴素的乡土热情颇不适应。
马蒂诺市长笑容满面:“应该的!应该的!你的成就,不仅是索雷尔家的骄傲,更是整个拉拉涅地区的!
我们已经听说了,你在巴黎,可是和福楼拜、左拉那样的大文豪平起平坐,连部长、伯爵都对你赞赏有加!”
莱昂纳尔这才恍然大悟。
他低估了这个时代消息在小地方的传播速度,也低估了自己如今的名气在家乡意味着什么。
那些从巴黎流传过来的报纸上自己的故事,以及经由商旅、邮差口耳相传,可能已经添油加醋,早已将他塑造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对于拉拉涅这样偏僻安静、几乎被时代遗忘的小城来说,一位“本土诞生”的巴黎名人,无疑是一剂强烈的兴奋剂。
莱昂纳尔往人群里张望了一下:“我的父亲……他……”
马蒂诺市长抢着说:“哦!约瑟夫老弟他知道你今天到,高兴坏了!本来他要亲自来接的……
但我想,索雷尔先生如今是重要人物,回乡的第一面,必须由我来迎接才显得郑重!
所以我就自作主张,组织了这个小型的欢迎仪式,希望你不要见怪。
索雷尔太太正在家里准备丰盛的晚餐呢!马车我已经备好了,这就送你回蒙铁尔!”
市长不由分说,接过莱昂纳尔并不沉重的旅行袋,递给旁边的随从,然后热情地挽着他的胳膊,几乎是簇拥着他向站外走去。
举横幅的少年和献花的小姑娘们紧跟在后,看热闹的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和赞叹声。
“看啊!那就是索雷尔家的儿子!”
“真年轻啊!听说在巴黎一年能挣一万法郎!”
“一万法郎!我的上帝啊,那得是多少钱……”
“瞧他那气派,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
“听说巴黎的贵夫人都争着邀请他去沙龙呢!”
“什么是沙龙?”
……
这些议论声清晰地飘进莱昂纳尔的耳朵,让他感觉自己不像个归乡的游子,倒像是个被拉来展览的稀有动物。
站外,果然停着一辆比寻常出租马车要宽敞整洁不少的四轮马车,车身上还有拉拉涅市政府的徽记。
车夫戴着崭新的帽子,恭敬地拉开车门。
“请上车,索雷尔先生。这辆马车会直接将您送回蒙铁尔府上。”市长亲自扶他上车,仿佛他是哪位体弱的贵族老爷。
莱昂纳尔无奈,只能再次道谢,钻进车厢。
市长又趴在车窗上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您在巴黎能见到哪位大人物,别忘了提一提我的名字……”
马车终于启动了,驶离了喧闹的站前广场,拐上了通往蒙铁尔的乡村道路。
莱昂纳尔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无比熟悉的田野和山林,心中百感交集……
两个小时后,马车驶入了蒙铁尔的地界。
低矮的石墙,歪斜的木栅栏,镇口那棵老橡树……每一个细节都唤起莱昂纳尔深藏的回忆。
几个在路边玩耍的孩子看到装饰着市徽的马车,立刻停止了嬉闹,好奇地张望,然后一溜烟跑开,大概是去报信了。
马车最终在索雷尔家那栋熟悉的、略显陈旧的两层石木结构屋舍前停了下来。
这里比他记忆中似乎修缮过一些,墙壁新刷了白灰,窗户也擦得干净。
然而,门前的情景让他再次怔住。
父亲约瑟夫·索雷尔穿着他最好的一套黑色西装,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却显得有些紧绷和不适。
母亲也换上了只有节日才穿的深色长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姐姐伊凡娜站在他们身后,穿着素雅的连衣裙,脸色似乎比从前苍白些,眼神复杂地望着马车。
他们三人都站在门口,像是准备迎接贵宾,而不是归家的儿子和弟弟。
更让莱昂纳尔不自在的是,左邻右舍的门口、窗前,甚至是对面的小酒馆外,都聚拢了不少人,无声地注视着这边。
他们的目光不再是往日那种看“索雷尔家那个书呆子”的嘲笑,而是混合着敬畏、羡慕、探究……
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车夫跳下车,恭敬地为他打开车门。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迈步下车。
他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稳一些:“父亲,母亲,姐姐,我回来了。”
母亲第一个忍不住,上前一步,眼圈瞬间就红了:“莱昂纳尔!我的孩子!”
但她的双手在围裙上搓着,想拥抱他又似乎有些犹豫。
父亲约瑟夫·索雷尔则显得更加拘谨,他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握手,又觉得不对,最后只是重重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路上辛苦了。”
他的眼神躲闪,似乎不敢长时间直视儿子。
“莱昂……”伊凡娜轻声叫道,声音有些哽咽,她迅速低下头,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这时,邻居们开始慢慢围拢过来,满口热情的问候和恭维,让莱昂纳尔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回家了,回到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见到了“日夜思念”的亲人——
然而,他不再是“索雷尔家的书呆子”,他是“著名作家、‘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
他努力对每一位邻居微笑、点头、回应,搀扶着母亲,和父亲、姐姐一起,走向了那扇熟悉的家门。
这时,他看见少年时最好的玩伴,铁匠的儿子伦图,慢慢地靠了过来。
伦图还穿着干活时的粗布衣服,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捶他的肩膀开玩笑。
伦图身后躲着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小孩,怯生生探出一个脑袋。
“嘿!伦图——你来了?……”莱昂纳尔企图找回当年的感觉。
伦图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怯懦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少爷……”
莱昂纳尔似乎打了一个寒噤。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伦图回过头去对孩子说:“来,给少爷鞠躬……”
第145章 月光下的刺貛少年
夜幕低垂,煤油灯将索雷尔家餐厅的旧木桌染上一层暖色。
桌上摆满了母亲和伊凡娜忙碌一下午的成果:
炖煮得软烂的羊肉配本地香草、金黄喷香的烤马铃薯、黑麦面包、自家腌制的火腿,还有一小罐珍贵的黄油。
比起巴黎的精致菜肴,这顿乡间晚餐显得朴实,却充满了莱昂纳尔记忆中最真切的味道。
母亲不停地将羊肉、马铃薯用刀叉送到他的盘子里:“吃吧,莱昂,在巴黎肯定吃不到这么地道的羊肉。”
父亲约瑟夫啜饮着自家酿的葡萄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巴黎……一切都还好吗?报纸上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你真的和那么大的官老爷、还有伯爵们说话了?”
莱昂纳尔放下刀叉,斟酌着词句,简要描述了巴黎的文学沙龙、与几位文豪的交往。
不过他略去了其中的波诡云谲的斗争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只勾勒出一幅光鲜成功的图景。
母亲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我就知道我们的莱昂纳尔会有出息。”
伊凡娜一直沉默地吃着东西,即使听到这些,也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莱昂纳尔看时机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声音和缓:“关于那个骗子,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哦,他用的‘埃米尔’这个假名……”
母亲立刻紧张起来,父亲放下了酒杯,伊凡娜则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莱昂纳尔的语气十分谨慎:“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非常严厉的惩罚。”
他没有描述圣母院里发生的那骇人的一幕,也相信家里早已经得了消息,不必再重复。
莱昂纳尔只是简单地说:“他承认了罪行,现在已经被关押起来,等待最终的判决。
他再也不能伤害任何人了。”
伊凡娜的嘴唇微微发抖,声音细若游丝:“他……在法庭上,有提到……我们吗?”
莱昂纳尔语气更加温和:“没有,姐姐。他的案子太多,牵扯太广,蒙铁尔的事情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他或许都不太记得了。”
伊凡娜似乎松了一口气,但眼神依旧空洞,慢慢低下头去。
父亲约瑟夫叹了口气,但他更多的是关心实际问题:“那……被他骗走的钱……”
5000法郎,是这个家庭几十年的积蓄,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莱昂纳尔立刻回答:“警方查封了他的财产,但他把大部分赃款买了「巴拿马运河五年期债券」。
要等到他在所有行骗地区的法庭都被审判定罪后,这些债券就会被强制出售。
得到的钱会按比例发还给像我们一样的受害者。
虽然可能无法全额追回,但总能拿回一部分。”
这个消息显然让父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即使不是全部,能拿回一部分也足以减轻他们心中沉甸甸的负罪感和经济压力。
母亲喃喃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父亲也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甚至主动又给莱昂纳尔倒了一点酒。
晚餐的后半段,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
父母开始问一些巴黎生活的琐事,物价如何,平时吃什么,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
莱昂纳尔捡些有趣的、无关痛痒的事情说了,但也引得他们阵阵惊叹。
饭后,伊凡娜默默地帮着母亲收拾餐具,依旧很少说话。
莱昂纳尔想帮她,却被母亲坚决地推开了:“你去休息,路上累了,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
回到他熟悉的房间,果然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
床单和被套显然是新换洗的,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书桌也被仔细擦拭过,上面甚至摆了一个小小的陶土花瓶,插着几支野花。
一切都和他去巴黎前几乎一样,却又处处透着小心翼翼的精心准备。
他躺在熟悉的床上,听着窗外寂静乡野传来的细微虫鸣,闻着空气中混合了松木和干草的清冷气息。
这与巴黎的喧嚣、恶臭截然不同。
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奇异的安宁同时包裹了他,让他沉沉入睡……
————
翌日清晨,莱昂纳尔被窗外熟悉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牛铃声唤醒。
山间的空气清冽甘甜,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吃过早饭,莱昂纳尔坐到书桌前,望着窗外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山景,昨日伦图那一声“少爷”和孩童怯生生的鞠躬,如同冰冷的山泉,再次涌上心头。
他铺开稿纸,羽毛笔蘸饱了墨水,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他写下标题:《故乡》。
紧接着,文字如流水般倾泻下来:
【我冒了高温,离开了巴黎的闷热与喧嚣,回到了相隔数百公里、别了十年的故乡去。
时节既然是酷暑;但渐近故乡时,天气却凉爽了。山风灌进火车厢里,呜呜的响。从车窗向外一望,碧蓝如洗的天穹底下,远近横着几个孤寂的山村,蜷缩在巨大的山影里,仿佛被时代遗忘。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啊!这难道就是我记忆中那个充满生趣的故乡?
……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然不是这般模样。我的故乡要好得多,充满了活力。但要我具体指出它的美丽和好处,却又没有清晰的画面,没有合适的词句了。
仿佛眼前所见便是全部。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或许本就该是这副样子——虽然谈不上进步,但也未必如我此刻所感到的那样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境变了而已。
因为我这次回来,心底还压着许多事。】
莱昂纳尔并没有将时代局限于眼前和自己,而是放眼整个19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的法国乡村社会——尤其像蒙铁尔这样的边缘乡村——的巨变。
毕竟他写的是,而不是纪实性质的散文。
《拿破仑法典》下的土地继承制,让自耕农的田地像被打碎的瓷器一样越分越细碎,新一代农民们越来越难以维持生计。
普法战争后,为了偿还50亿法郎的战争赔款,法国政府又向农业课以重税,许多人就此破产,或者背上了债务。
沉重的赋税与高利贷的盘剥,就像两条绞索套在当时法国农民脖子上,令他们无法呼吸。
1870年那时候铁路还不够发达,通往市场的道路崎岖而漫长,优质的农产品和木材往往换不回应有的价值。
而教会,虽然提供了一些教育和救济,但也在阻碍着新思想和新技术的传入,将人们禁锢在传统和贫困之中。
这一切,都和40年后近乎整体破产的中国东南乡村社会有着高度的相似之处。
这也是莱昂纳尔有冲动写下《故乡》的缘故,而不仅仅是伦图的一声“少爷”。
写着写着,“闰土”就该登场了——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幅奇异而鲜活的画面来: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山坡上的梯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葡萄。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铜质圣母像,手里紧握着一柄钢叉,向一匹獾子尽力地刺去。那獾子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时候,家门传来一阵喧闹,有客人来了。
第146章 捉山雀的办法
不等父母叫他,莱昂纳尔就放下笔,穿好外套,来到客厅。
访客不是别人,是镇长弗朗索瓦·贝尔唐先生,他比莱昂纳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鬓角已经花白。
他身上那件褐色西装虽然熨烫平整,但肘部的磨损和过时的剪裁透露着拮据。
他手里捏着一顶软呢帽,不停地转动着。
看到莱昂纳尔,这位镇长微微躬身,动作却有些僵硬,神情也不太自然:“欢迎回到蒙铁尔,莱昂。这真是我们全镇的荣耀。”
母亲端来咖啡,贝尔唐镇长小心地接过,顺嘴夸赞了一句瓷器精美。
寒暄过后,镇长的话开始围绕巴黎打转:“你在巴黎的成就,我们虽然远在山区,也有所耳闻。
报纸上那些关于你的报道,我都仔细收藏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内袋掏出一个折迭整齐的报纸剪报,只不过刀口一看就是新的。
莱昂纳尔当然不会揭穿,而是神色平和地客气着。
又聊了一会儿家常,贝尔唐镇长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你知道吗,蒙铁尔正在死去!
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去年就有十七个年轻人去了里昂和巴黎,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田地被荒废,老朗克的小酒店上个月也关了门——人少了,剩下的人也没钱光顾了。”
他掏出一个皮质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数字:“看看这些,人口从十年前的127户降到现在的98户;
今年征收的直接税比三年前增加了一成半,可我们的收入……”
他摇摇头:“巴黎的大人物们只会坐在办公室里弄笔杆子——他们知道一头奶牛一天产多少奶吗?“
莱昂纳尔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贝尔唐镇长的声音忽然变得小心翼翼:“如果你在巴黎,有机会见到农业部的官员……
也许可以提一提我们这些小地方的难处?不需要特殊照顾,只求他们别再加税了。
或者……或者至少能把路修一修?现在的路,动不动就被大水冲垮,新鲜的奶酪几天运不出去就坏了。”
突然,镇长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急忙收住话头,露出笑容:“当然,我知道你回来是为了休息和陪伴家人。
蒙铁尔虽然贫穷,但空气清新,民风淳朴,最适合休养。
我们绝不会让琐事打扰您的清净。“
……
送走镇长后,莱昂纳尔才发现他的那杯咖啡几乎没动,已经凉了。
————
佩尔蒂埃神父是在快中午的时候来的,他面容慈祥、眼神和蔼。
进门之前,他在门口划了个十字:“愿主保佑这个虔诚的家庭。”
母亲几乎是小跑着去准备茶点,父亲也显得格外恭敬。
神父的目光落在莱昂纳尔身上:“你在巴黎的经历,我都听说了。
在那样一个……充满诱惑和危险的地方,能够创作导人向善的作品,抵抗堕落,很不容易。
主会记得你的忠诚。”
莱昂纳尔:“……”
话题转向蒙铁尔的变化,神父的语调变得沉重:“现在最大的威胁不是贫穷,而是信仰的流失。
铁路带来了报纸,报纸带来了巴黎那些危险的思想——什么共和主义、世俗教育、女子师范……”
他说这些词时仿佛在说某种瘟疫。
神父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年轻人不再安心于主的安排,总想着去外面闯荡。
周日来教堂的人也少了,即使来了,心思也不知道飘在哪里。
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开始质疑教会的教导,质疑为什么要把辛苦赚来的钱奉献给教会,而不是留着自己用。”
说到这里,他直视莱昂纳尔:“你是在教会学校启蒙的,应该明白信仰才是抵御这些混乱的唯一堡垒。
你在巴黎有影响力,应该多宣扬这些宝贵的价值,而不是……而不是带来太多那些令人不安的新潮观念。
宁静是蒙铁尔最宝贵的财富,也是它灵魂得以保全的基石。”
……
神父离开前,送给莱昂纳尔一本皮面装帧的《圣经》:“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你的根在哪里,你的灵魂属于哪里。”
望着神父消失在阳光中的黑色背影,莱昂纳尔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受欢迎。
————
然而在蒙铁尔这种小地方,巴黎赚得的名声就像黑暗里的火炬,总会吸引飞蛾。
接下来的两天,开始有镇民小心翼翼地登门。
起初是些亲戚或父母的老熟人,带着自家产的奶酪、鸡蛋或果酱作为礼物,说着恭维话。
但很快,真正的诉苦者来了。
一位老农哭诉儿子被征兵官带走,家里缺少劳力,田地快要荒芜,询问莱昂纳尔能否向巴黎的老爷们求求情,让儿子提前回来。
一位寡妇则希望莱昂纳尔能帮她写信给里昂的纺织厂主管,为她女儿说说情,女儿在那里做工病了却被克扣工钱。
还有一个面容愁苦的小农户,他的地块因为继承法的规定,被分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耕作。
他还欠下了葡萄园主一笔还不清的债务,濒临失去一切。
他听说巴黎有人在讨论修改法律,想知道“索雷尔少爷”是否认识那些能说上话的大人物。
他们把莱昂纳尔当成了通往巴黎权力核心的直达通道,当成了能解决一切苦难的“拉马克将军”。
莱昂纳尔耐心地听着,内心却充满了无力感。
他无法承诺任何事,只能给予一些空洞的安慰和建议——比如去找镇长开具证明,或者咨询一下本地的公证人。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名声带来的不仅是荣耀,更是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责任和期望。
他仿佛被架在了一个高处,脚下是无数双渴望的眼睛,而他自己的力量却如此渺小。
————
这一切,都化为了莱昂纳尔笔下的文字。
直到夜里,他才又铺开纸笔,继续书写《故乡》。
他分明记得自己小时候——普法战争前几年——蒙铁尔并不如此。
虽然乡亲们生活并不富裕,但是自给自足没有问题,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
【这少年便是伦图。我认识他的时候,彼此都不过十岁出头,离现在也将近有十年了;那时我的祖父还在世,家里的光景也比现在宽裕些,我还能安心读书。
那一年,我们蒙铁尔镇上的小教堂,轮到举办一场纪念守护圣徒的大弥撒。这弥撒据说很隆重,一年里也就圣诞和这次最为盛大。
……
于是我那时就天天盼着弥撒的日子快到。好容易到了日子,一大早,就听说伦图已经来了,在教堂旁边的准备室里帮忙。我便跑去找他。
他正在擦拭烛台,脸蛋被炉火和山风吹得红扑扑的,头发乱蓬蓬的,脖子上挂着那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铜圣母像。这可见他的父母也是疼爱他的,祈求圣母保佑他平安长大。
……
过了会儿,我就问他捉山雀的事。
他说:“现在这时候不好。得等冬天,下了雪才好。我们在山坳背风的空地上,扫开一片雪,用木棍支起一个破旧的筛子,下面撒上点麦粒或面包屑,绳子远远牵着,躲起来。
等那些饿了的山雀、麻雀下来啄食,看准了,猛地一拉绳子,就能扣住好几只。运气好时,还能逮到傻乎乎的斑鸠。”
……
“不全是。路过的人摘一串葡萄解渴,通常不算什么。主要防的是獾子、野猪,还有狐狸。月光亮的晚上,你听,窸窸窣窣的响,肯定是獾子又来糟蹋葡萄了。你就得赶紧拿起叉子,悄悄地摸过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獾子是怎么一件东西——即使现在也不算很清楚——只是无端地觉得它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莱昂纳尔一边写着,一边露出笑容。
童年时代的蒙铁尔,确实是孩子们的乐园。
也正是因为它曾经是乐园,便与今天这愁云惨淡的蒙铁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147章 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向父亲借了家里那匹温顺的驮马,沿着记忆中的山间小路,前往「罗夏农场」。
那是艾丽丝的家。
莱昂纳尔并没有着急写完《故乡》,他需要让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感触更深。
两个小时的骑行,山景壮丽,空气清新,但山路崎岖不平,莱昂纳尔也看到了被遗弃的田地和荒废的农舍,心情却愈发沉重。
「罗夏农场」坐落在向阳的山坡上,比莱昂纳尔记忆中更加破败。
石墙需要修补,木栅栏东倒西歪,连牛棚的顶棚都塌陷了一角。
埃蒂安·罗夏正在牛棚挤奶,听到马蹄声,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讶:“莱昂纳尔?索雷尔家的儿子?”
他站起身,手在粗布裤子上擦了擦:“听说你在巴黎混出名堂了。”
罗夏太太闻声从屋里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看到莱昂纳尔,慌乱地整理头发和衣襟,仿佛贵族突然来访。
莱昂纳尔下马,简单寒暄了几句,话题就转向了艾丽丝——他没有贸然说出艾丽丝就在他那里。
罗夏太太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大半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个天杀的本堂神父!
说什么圣母显灵治好了我的病,非要我们送一个女儿去当修女……
我们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以为这是天主的旨意!”
埃蒂安则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她一定是遇到不好的事了,不然怎么会音信全无……或者……或者干脆就……”
他说不下去了,女儿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或者沦落风尘的猜测,让他恐惧到失声。
莱昂纳尔一边好言安慰,一边观察两人的神情,然后诚恳的语气说:“罗夏先生,罗夏太太,请不要完全绝望。
我在巴黎认识一些人,或许……或许能打听到一些消息。我会尽力去寻找艾丽丝的下落。”
这番话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夫妇俩灰暗的脸庞:“真的?你……你真的愿意帮忙?”
莱昂纳尔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尽力。但是,为了找人方便,我需要一些能证明艾丽丝身份的文件,比如她的出生证明、洗礼记录之类的。
越详细越好。有了这些,托人打听也更容易些。”
埃蒂安连忙说:“有!有!我这就去拿给你!”
他很快捧着一个有些年头的木盒子出来,里面仔细地放着艾丽丝的出生证明、洗礼证。
埃蒂安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文件递给莱昂纳尔,仿佛交付的是女儿的未来。
埃蒂安的声音里带着卑微和恳求:“拜托你了,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郑重地接过盒子,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不敢再多看那两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策马离开。
————
莱昂纳尔要来艾丽丝的身份文件,自然是有大用。
只是今天去艾丽丝家里,又激起了他的联想——不仅是农场的破败,艾丽丝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全都不在家里。
那片农场依旧丰饶,却已经养不活一家六口了。
几个男孩几乎都去了“城里”——最远的在里昂,最近的在加普。
莱昂纳尔更加具体地感受到了巴黎之外的法国。
离开了平原,农民们的生活就变得异常艰难起来,这些地方就像镇长说的,“正在死去”。
所以《故乡》的笔调,也逐渐从童年时光的欢乐,逐渐变得阴郁、低沉——
【我这时心情激荡,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挤出了一句:“啊!伦图!——是你啊!你来了……”
我紧接着就想问起那些往事:鳟鱼,蘑菇,獾子,野猪,葡萄……但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在脑海中翻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停下了脚步,脸上同时浮现出喜悦和苦楚的神情;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有做声。
最终,他的态度变得恭敬起来,分明地叫道:“老爷……”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虽然伦图昨天喊自己是“少爷”,但在的语境当中,“我”的年龄更大,正值壮年,所以“老爷”更合适,也更有震撼力。
【他转过身去,对着身后呵斥道:“皮埃尔,过来,向老爷问好!”
随即从身后拽出一个躲躲藏藏的孩子来。
那活脱脱就是二十年前的伦图,只是面色更为蜡黄憔悴,脖子上也没有那个小小的铜圣母像。
“这是第五个孩子了,没见过什么世面,总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如果说《故乡》有什么令人充满绝望、又令人产生希望的,正是孩子。
上一代把森严的等级观念灌输给孩子;但是孩子与孩子之间,却依旧充满了真挚的感情。
所以我们才要“救救孩子”。
在如今的法国,即使在共和理念最浓厚的巴黎,依旧有许多人向往贵族。
而在乡村地区,名字里带“德”的老爷们,许多还盘踞在要职之上。
唯有一代人一代人的潜移默化,才渐渐冲淡这些观念。
【伦图只是沉默地摇着头;脸上那被炉火、山风和愁苦刻蚀出的深深皱纹,像是石头一般。
他大概只觉得苦,却又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
沉默了许久,便从腰间抽出那支短小的陶土烟斗,默默吸起了烟。
……
伦图带着孩子告辞了。母亲和我都不由得为他的境况叹息。
“唉……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可土地就那么多,越分越薄;去年的黑麦收成本来就不好,磨坊的借贷利息却高得吓人;政府的税单一张接一张,名目越来越多;听说又要征召新兵了,不知道会不会轮到他家老大……还有那个新来的税吏,比以前的更苛刻……这些事,一件接一件,真是把他熬煎得像个失去魂灵的木偶了。”
母亲低声说着,眼里充满了怜悯和无能为力。】
造成“伦图”痛苦的,正是巴黎的那些“老爷”们——他们傲慢、骄矜、无能……然后打输了战争,把国家搞得一团糟。
但是最后承担后果的,却是这些沉默的农民。
莱昂纳尔叹了一声气,忽然又想到刚刚通过的教育法案,还有还在争吵中的小学免费义务教育法案,以及提到女子师范就眼睛放光的艾丽丝……
又忽然觉得未来并不是那么灰暗。
但是等待光明来临前的黑夜,还有多长呢?
莱昂纳尔划动羽毛笔,写下了最后几行文字——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山坡的葡萄梯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带着两个信封前往拉拉涅,准备寄最快的邮政快递到巴黎去。
一封厚厚的,是给“梅塘别墅”里的艾丽丝,相信抄完这里面的内容,她会释然许多;
另一封薄薄的,是给还在「奥尔比贸易公司」上班的苏菲,她看到以后,一定也会开心……
至于莱昂纳尔,则请了一位向导,带着他前往一个偏远的地方,那里有拉拉涅最古老的修院——卢尔圣母院。
那是艾丽丝当初“出家”的地方。
第148章 威逼利诱,连哄带骗
莱昂纳尔和向导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拉拉涅的谷地,向着更深的山峦进发。
道路很快从车辙深刻的土路变成了仅容一马通过的羊肠小径,蜿蜒在陡峭的山坡上。
一侧是长满了冷杉和山毛榉的密林,另一侧则是令人眩晕的深谷,传来湍急溪流的轰鸣声。
法比安在前头牵着马,偶尔会停下来,指着某处告诉莱昂纳尔:“瞧见那片林间空地没?二十年前还有户人家。
后来儿子去里昂当了兵,再没回来,老两口没熬过上一个冬天。”
当莱昂纳尔问起卢尔圣母院,法比安的话匣子打开了些,但是他的语气里混杂着虔诚的敬畏和现实的抱怨。
“圣母院啊,听说有好几百年了。里面的嬷嬷们,唉,怎么说呢,心是好的,但也固执得像山里的石头。”
“她们也会给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一点点施舍,几块黑面包,或者一点草药……但她们定的规矩也大。”
“前年,我家姑娘误入了她们认定的‘圣地’范围,被好一顿训斥,说亵渎了神灵,吓得她病了好几天。”
“她们总觉得山外头世界的污秽,会玷污她们的清净。可没有山外头来的东西,她们那地方也撑不下去啊。”
在絮絮叨叨中,两人走了约莫三个小时,穿过一片尤其茂密的冷杉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依着峭壁修建的建筑群出现在山谷尽头的一片台地上,那就是卢尔圣母院。
它由灰黑色的本地岩石垒成,墙体颜色深沉,爬满了厚厚的青苔和地衣;古朴厚重得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作为男性,莱昂纳尔不被允许进入主建筑。
他被一位面容严肃、一言不发的年长修女引领到修道院高墙外的一间独立石屋里。
小屋极其简陋,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和两条长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焚香残留的气息。
法比安拴好马,识趣地留在外面等候。
过了足有半个小时,门被推开,玛塞拉嬷嬷走了进来。
她年纪很大,背脊却挺得笔直,脸上布满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嘴唇紧紧抿着,薄得像刀刃。
她的声音冰冷:“你从蒙铁尔来的?要打听罗夏姐妹?”
莱昂纳尔起身,礼貌地致意:“是的,嬷嬷。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艾丽丝·罗夏的朋友。
我刚从巴黎回来拉拉涅没多久!”
玛塞拉嬷嬷冷笑:“我听说过你……就连送粮食的皮埃尔都在说你有多威风……”
莱昂纳尔微微欠身:“这只是因为这里实在没什么新鲜事……我想问,艾丽丝……”
玛塞拉嬷嬷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她逃了!背弃了对天主的誓言,辜负了圣地的庇护!
这是一桩严重的罪过!她必须接受应得的惩戒!”
莱昂纳尔耐心地等她说完,从怀中取出埃蒂安·罗夏交给他的那些文件:“嬷嬷,我理解您的立场。
但我这次来,是得到了艾丽丝父母,埃蒂安和玛丽·罗夏的完全授权。”
他将文件轻轻推过桌面:“他们委托我在巴黎寻找他们失踪的女儿。
作为父母,他们现在最渴望的是知道女儿是否平安,而不是追究她是否违背了某个……
在她当时年纪可能并未完全理解的承诺。”
玛塞拉嬷嬷扫了一眼文件,语气反而更加严厉:“父母的情感不能凌驾于神圣的誓约之上!
她选择了侍奉天主,就必须……”
“嬷嬷,”莱昂纳尔打断了她,语气依然保持礼貌:“请允许我提醒您,现在巴黎的舆论环境对教会并不十分友好。
不知道您是否听说了不久前圣母院那场……不幸的驱魔仪式及其后续?”
玛塞拉嬷嬷的脸色微微僵硬,她是全院唯一有权阅读报纸和经典以外书籍的人。
莱昂纳尔看到她的反应,微微一笑,压低声音:“教会正处在风口浪尖,任何一点小小的瑕疵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试想一下,如果巴黎的报纸,比如《费加罗报》或者《小日报》,得到这样一个故事——
一位农村姑娘,被父母送入偏远深山的修道院,被送往巴黎进修时不堪重负逃离,音信全无,生死不明……”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缓:“人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追问,她在修道院里经历了什么才会选择逃跑?
她会遭遇什么才导致如此彻底的消失?是客死异乡,冻毙街头?
还是……沦落风尘,在巴黎的某个阴暗角落里挣扎?”
玛塞拉嬷嬷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
莱昂纳尔身体前倾:“无论哪种结果,舆论的矛头会指向谁?是指责那个无助的女孩?
还是谴责那个未能给予她应有照顾、甚至促使她走向绝路的……修道院?”
玛塞拉嬷嬷虽然被莱昂纳尔一连串的质问逼到了墙角,但是作为常年掌握修道院绝对权威的掌院,她没有这么容易屈服。
她的回应针锋相对:“索雷尔先生,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还是在威胁「圣玛尔达会」?
或者,你想挑战法兰西的信仰基础?”
莱昂纳尔忽然放松下来,身体坐回了椅子里,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嬷嬷,作为一个小作家,我在巴黎的报界还认识几位朋友,或许能帮我点小忙。
如果我‘找到’的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或者……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
我很难向她的父母交代,也很难克制住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公之于众的冲动。
毕竟,总得有人为这样的悲剧发声,不是吗?”
停顿了一会儿,莱昂纳尔给出了一个颇有诱惑力的解决方案:“反之,如果这件事能够以一种……更温和、更不引人注目的方式结束。
比如,由您写一封信,说明经过长时间寻找无果,推断她可能已因意外不幸离世,建议「圣玛尔达会」出于仁慈和体谅,停止追查,让她的灵魂安息。
那么,所有的潜在风险都将随之消散。
对修道院,对修会,对所有人,这都是最稳妥的选择。
毕竟,教会如今更需要的是平静和体面,而不是另一场风波,您说对吗?”
石屋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只能听到玛塞拉嬷嬷捻动念珠的细微声响。
莱昂纳尔没有催促,只低头数着桌子上的木纹。
良久,玛塞拉嬷嬷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你等一会儿。”说完,转身回到修道院。
一刻钟后,她拿着一个封好火漆的信件出现了,匆匆递给莱昂纳尔,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她的声音疲惫而空洞:“拿去吧。但愿这能……如你所愿。”
莱昂纳尔将信放入贴身口袋,微微颔首:“感谢您的理解,嬷嬷。愿主赐予您平静。”
他转身走出石屋,午后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法比安正靠在一块石头上打盹,马儿在一旁安静地吃草。
当他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一眼那座灰黑色的古老修道院时,敏锐地注意到,在那些狭小的窗户后面,似乎有几双年轻、好奇的眼睛正在偷偷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那些目光一闪即逝,很快隐没在黑暗的窗洞后。
莱昂纳尔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成功的宽慰,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最终,他也只能轻轻一抖缰绳,催促马儿踏上了归途。
第149章 三封信,三种情
梅塘别墅的日子,对艾丽丝和佩蒂而言,宛如一段偷来的宁静时光。
与拉菲特街的闷热、喧嚣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别墅被绿意盎然的花园环绕,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薰衣草和刚割过的青草的香气。
左拉家的厨娘是个和善的诺曼底胖妇人,每天变着花样给留在这里的人做好吃的苹果塔、炖小羊肉和新鲜的蔬菜汤。
佩蒂像是出了笼的小鸟,她在花园里追逐蝴蝶,帮园丁摘豆角,还会帮着厨娘准备餐食。
而她在厨艺上的天赋也毫不例外地震惊了厨娘。
艾丽丝则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暇。
她会在清晨带着一本书坐在橡树下阅读,午后在凉爽的客厅里练习书写。
这里没有人追问她的过去,她只是一个来自阿尔卑斯、暂时借住在此的普通姑娘。
这天下午,管家拿来一封信:“艾丽丝小姐,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从阿尔卑斯地区寄来的。”
艾丽丝兴奋地接过那厚厚的信封,佩蒂好奇地凑过来:“是索雷尔少爷的信吗?他说什么了?阿尔卑斯好玩吗?”
艾丽丝小心翼翼撕开封口,里面是一迭厚厚的手稿。她带着一丝好奇,开始阅读《故乡》。
起初,她只是被莱昂纳尔描绘的熟悉山景所吸引,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伦图一家的遭遇、小镇的衰败……
那种无处不在的隔阂与无力感,像潮水般涌上她的心头。
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父母,看到了邻里乡亲,看到了阿尔卑斯永远清澈的天空与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莱昂纳尔笔下的每一个细节,都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当读到伦图那声恭敬而疏远的“老爷”,以及“可悲的厚障壁”时,艾丽丝的视线彻底模糊了。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稿纸上。
她不是在为自己哭泣,更是为那片土地上所有像伦图、像她父母一样,被生活重压、被时代遗忘的人们哭泣。
莱昂纳尔的文字勾勒出了蒙铁尔宁静表象下的悲凉,也释放了她压抑许久的乡愁。
佩蒂吓坏了,丢开手帕,抱住艾丽丝的胳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莱昂纳尔少爷出事了?”
艾丽丝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把佩蒂紧紧搂在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平复下来,擦干眼泪,对佩蒂露出微笑:“我没事,佩蒂。只是……只是想家了。
莱昂也没事,他……他很好。”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她心中升起。
这篇不应该只被她一个人看到,它应该更快与读者见面。
巴黎人会知道在遥远的阿尔卑斯,还有那样一个世界,那样一群人。
这次誊写,她不只是为了莱昂纳尔或者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故乡……
————
八月的巴黎只有酷热和恶臭,令人窒息。
「奥尔比贸易公司」那间位于一楼的「殖民地通信办公室」更是闷热难当,唯一的窗户为了阻挡蚊蝇和灰尘只能半开。
苏菲·德纳芙穿着高领长袖衬衫和及踝长裙,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
虽然已经临近下班,但她还埋头整理着一批来自阿尔及利亚的货物清单,蝇虫不时的骚扰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收发室的职员给她送来了一封信。
看到信封上洒脱的字迹,苏菲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仿佛有一股清冽的山风瞬间吹散了这里的沉闷。
她小心地拆开信,贪婪地阅读起来。
莱昂纳尔用生动的笔触描绘着阿尔卑斯的景象:
【……这里的天空像蓝宝石一样清澈透亮,与之相比,巴黎的天空仿佛永远蒙着一层灰纱。
清晨,山谷里会弥漫着乳白色的薄雾,如同仙境……夜晚,星空低垂,仿佛伸手便可摘取星辰……山间的空气冷冽纯净,带着松木和野花的香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洗涤肺腑……】
苏菲仿佛能透过文字,看到那连绵的绿色山峦,感受到那沁人心脾的凉爽。
苏菲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为他能暂时逃离巴黎的喧嚣感到高兴,也为他笔下那个广阔而充满生机的世界所吸引。
她想到莱昂纳尔在上层社会受到的欢迎,知道他正稳稳地步入巴黎的精英文化圈,她感到无比的骄傲。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外传来两个刚喝完咖啡回来的男同事肆无忌惮的交谈声,他们大概以为苏菲像其他同事一样,早就溜之大吉了。
“说真的,德纳芙小姐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简直像含着水波,能把人的魂勾走…”
“得了吧,她确实是个美人儿,没错,但也仅此而已。你想想,她父母都不在了,能有多少嫁妆?
恐怕连一套像样的银餐具都凑不齐!”
“啧,可惜了……这样的美貌和聪慧,要是生在个富商或者法官家里……”
“那也轮不到我们惦记了!最多……嘿嘿,给哪位老爷当个情人还差不多。哈哈……”
苏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现实的冰冷瞬间浇灭了刚才的欣喜。
莱昂纳尔正在飞速崛起,而她自己呢?只有一栋不值钱的破旧老宅,还在第十区;积蓄也只有寥寥500法郎。
想到那串至少值4万法郎的钻石项链,想到那位尊贵的罗斯柴尔德夫人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想到罗昂伯爵家那位娇憨的少女……
她几乎没有任何“资本”去匹配一个像莱昂纳尔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才俊——容貌,在上流社会并不值钱。
巴黎的有钱人如果愿意,可以拥有数量不限的情人。
苏菲·德纳芙压抑住油然而生的恐惧和自卑,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苏菲·德纳芙,一个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在巴黎立足的女人。
再次看向莱昂纳尔的信,苏菲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
《小巴黎人报》的主编保罗·皮古特先生也收到了莱昂纳尔的信。
他最近心情颇佳。
报纸的销量因为《本雅明·布冬奇事》稳步上升,新颖的设定和跌宕起伏的情节很对市民读者的胃口。
所以当他收到莱昂纳尔的信时,非常诧异。
之前莱昂纳尔一口气交来了两周的连载,说自己要回一趟阿尔卑斯——怎么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好奇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份字迹工整娟秀的誊写稿,标题是《故乡》。
带着一丝怀疑和期待,保罗·皮古特开始翻阅。
初读几段,他就被那沉静、饱含力量的写实风格吸引住了。
这与他熟悉的、带着都市奇情色彩的《本雅明·布冬奇事》截然不同。
随着阅读的深入,他脸上的神情从好奇变为惊讶,再从惊讶变为凝重,最后化为深深的赞叹。
“让-马洛,赶紧撤下那篇莫泊桑写的,换这篇!我们的‘普鲁托斯’寄来新稿子了!”
第150章 《故乡》掀起的风波
《小巴黎人报》文学副刊以头版显著位置刊登莱昂纳尔·索雷尔的短篇《故乡》,再次让巴黎的舆论动荡起来。
最先产生强烈反应的,是那些遍布巴黎各个角落、默默无闻的外省移民。
《故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内心深处那把名为“乡愁”的锁。
这些读者,也许并非都来自像蒙铁尔那样的山区小镇,他们有的来自诺曼底的农场,有的来自布列塔尼的渔村,有的来自勃艮第的葡萄园,有的来自中央高原的小镇……
但他们共通的身份是——为了生存或梦想,被迫离开故土、在巴黎这座“光明之城”挣扎求存的“外省人”。
拉丁区印刷所里有位日夜操劳的排版工皮埃尔,他来自利穆赞的农村。
当他读到《故乡》中伦图那声恭敬而疏远的“老爷”时,他的手停顿了,铅字块也掉在地上……
下班后,他破例没有去小酒馆,而是买了一瓶最便宜的葡萄酒。
回到狭小的阁楼里,他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喝着酒,默默流泪,思念着父母和那片再也回不去的土地。
玛德莱娜广场附近帮佣的女仆玛丽翁,来自香槟地区的农村。
她在夫人丢弃的报纸上读到了《故乡》,里面关于乡村贫困、土地继承的困境,让她感同身受。
她就是因为家里地太少,人太多,才被迫来到巴黎谋生。
她躲在洗衣房里偷偷哭泣,不仅为故事里的伦图,也为自己那嫁妆微薄、不知未来在何方的命运。
还有在百货公司工作的售货员、来自南特的小公务员、在工地卖苦力的科西嘉汉子……
《故乡》触动了他们对故乡既爱又怨的复杂情感,还有融入大都市的艰辛与疏离。
咖啡馆里、工坊角落、出租屋楼下,开始有人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法语,低声谈论着这篇……
————
巴黎的文艺界迅速注意到了这篇,并且敏锐地察觉到莱昂纳尔回归到了《老卫兵》的冷静、克制、写实风格。
尤其是对法国边远地区农村凋敝现状深刻而含蓄的揭示,让评论家们为之振奋。
《费加罗报》的文学评论主笔、资深批评家于勒·雅南撰写了长篇评论,他热情地赞誉道:
【……《故乡》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莱昂纳尔·索雷尔惊人的洞察力和悲悯的,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令人心碎的法兰西乡村图景。
他对人物命运与时代变迁的刻画,其对阶层隔阂与人性温存的描摹,足以让我们想起伟大的巴尔扎克。
这无疑是自《人间喜剧》之后,我们所读到的最为优秀、最发人深省的法兰西乡村短篇力作。”
《辩论日报》的评论则更侧重于其社会意义:
【……《故乡》的价值远不止于文学,它揭示了在我们巴黎之外,法兰西那些无人关注的角落,正在经历的痛苦挣扎:
土地的破碎、沉重的赋税、年轻人的流失……莱昂纳尔用文学映照出了共和国繁荣表象下的阴影。
这些问题,理应得到政府和内阁诸位部长先生们的高度重视,而非被宏大的口号所淹没。】
《时代报》的评论家也指出:
【……莱昂纳尔·索雷尔没有进行任何空洞的政治呐喊或道德说教,他只是平静地叙述,却让每一个有良知的读者都能感受到那平静表面下的惊雷。
这篇应该被送到每一位议员的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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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文学界和普通民众的反应不同,位于波旁宫和马提尼翁府的政府官员们,对这篇则表现得十分冷淡甚至不耐烦。
秘书将载有《故乡》和相关评论的报纸放在了「农业与商业部」部长阿道夫·勒普吕夫桌上。
正忙于起草农业税收新法案的阿道夫·勒普吕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便不耐烦地推到一边:“又是这些作家的无病呻吟!
夸大其词,耸人听闻!为了追求艺术效果,总是把最极端、最悲惨的例子拼凑起来。
法国的乡村情况根本没有那么糟糕,大多数农民是安于现状、安居乐业的。”
秘书善意地提醒道:“部长,现在关于这篇的讨论很多……舆论方面……”
阿道夫·勒普吕露出轻蔑的微笑,随即又语气又变得郑重起来:“为了伟大的法兰西,为了偿还国债、建设铁路和舰队,总需要有人做出牺牲。
所有的人都在承担着重压,并不是只有他们!
这些作家知道我现在每天都要加班至少半个小时吗?
唉,我也不是没有同情心,但……苦一苦农民,骂名我来背吧!”
————
意大利那不勒斯的海边,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豪宅里,《故乡》同样成为了热议的话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讨论莱昂纳尔的作品——无论是回味无穷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还是正在连载的《本雅明·布冬奇事》——已经成为一个固定话题。
当然在这里讨论《故乡》,色彩截然不同。
贵妇和绅士们穿着精美的服饰,品尝着香槟,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同情和些许猎奇的心态,谈论着那个遥远的、他们从未接触过的蒙铁尔世界。
伦图一家的命运成为了她们抒发怜悯之情的对象。
“哦,亲爱的,你读了吗?那个可怜的农夫,真是太悲惨了!”
“是啊,真难以想象,在我们法兰西,还有这样贫穷的地方。”
“‘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地上的路’,天哪,莱昂纳尔永远有金子一样的句子等着我们!”
“那是因为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真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能注意到并写下这些。”
端坐主位的罗斯柴尔德夫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弥漫在沙龙里的同情情绪。
她一直将莱昂纳尔视为自己最具眼光的一项“投资”和“收藏”。
自从索邦学年大考的口试现场,她派出自己的首席女仆丽雅当面与盛气凌人的索菲娅交锋之后,关于莱昂纳尔与她的暧昧猜测,就在贵妇人间秘密流传。
罗斯柴尔德夫人察觉到了,但并不在乎——莱昂纳尔不是肥胖、粗鲁的巴尔扎克——贵妇人们只会嫉妒得发狂。
所以,莱昂纳尔的每一次成功,都等于是她在贵妇圈中的声誉更隆重了一分。
想到这里,罗斯柴尔德轻轻放下手中的羽扇:“诸位,莱昂纳尔的文字让我们触摸到了法兰西的一道伤疤。
仅仅叹息是不够的,我们这些享受着巴黎繁华的人,或许应该为那些可怜人,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一场即兴的慈善募捐开始了。
贵妇们纷纷解囊,或许是为了真的同情,或许是为了迎合罗斯柴尔德夫人,或许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善良……
很快,一笔高达两万法郎的善款便被筹集起来。
罗斯柴尔德夫人当场宣布,这笔钱将以“巴黎友人”的名义,捐助给蒙铁尔小镇,用于“改善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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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尔并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巴黎再次引发了非同寻常的反响,他现在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挑战,难度甚至超过了在巴黎挣扎求生的那一会儿……
第151章 毁于一旦的假期(千票加更)
阿尔卑斯山间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莱昂纳尔就踏着露水湿润的小径,走向阿尔卑斯山麓的圣若瑟学校。
这是他的“母校”,也是《宇宙报》所说,“塑造他灵魂的地方”。
今天,他要为他“母校”的孩子们上一堂课。
圣若瑟学校本就是由一座废弃的小教堂改建而成,如今比莱昂纳尔心目中更破败了。
石墙表面的灰泥大面积剥落,屋顶几处瓦片残缺,用木板勉强钉补着。
那扇曾经需要几个孩子合力才能推开的厚重橡木门,如今歪斜着,一动门轴就发出痛苦的呻吟。
唯一鲜亮的,是门上方那块褪色但仍能辨认的白色牌子,上面写着「圣若瑟学校」,顶部是十字架。
教室里昏暗而阴冷,高耸的穹顶使得空间显得格外空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书本、湿木头和廉价墨水的混合气味。
迎接他的是四十年来,这里唯一的一个老师,让-巴蒂斯特·雷诺先生。
他已经很老了,背驼得厉害,像一棵被山风吹弯了的老树。
雷诺先生一生清贫,每月名义上90法郎的微薄薪水,实际到手的只有60法郎——
另外30法郎,被本地神父以“支持教会事业”、“奉献”等神圣名义扣了下来。
四十年时间,这里换了三任神父,每一任都能说出新的理由。
这点收入让他终身未能娶妻,然而,正是这位近乎赤贫的老人,给了莱昂纳尔最初的知识启蒙和对文字的热爱。
前几天他们已经见过面了,莱昂纳尔至今仍然感到酸楚。
莱昂纳尔紧紧握住老师冰冷粗糙的手:“雷诺老师,我来了!”
雷诺先生环顾着空荡寒冷的教室,声音低沉:“好,好……来了就好。莱昂纳尔……圣若瑟和你在的时候不一样了……
日子难了,都觉得读书没用,认几个字会算数就够了,不如早点回家放羊、砍柴,或者送到作坊当学徒。
好歹能省口饭,还能挣几个苏……”
正说着,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人数比莱昂纳尔预想的还要少,只有二十几个,年龄参差不齐。
最小的才六岁,怯生生地拽着大孩子的衣角;最大的已经十三四岁,身材瘦高,表情倔强,充满警惕。
他们脚上的鞋子大多不合脚,脸色缺乏红润。
莱昂纳尔站到了教室前方那块粗糙的黑板前。
没有讲台,雷诺先生就把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让给了他。
莱昂纳尔看着下面那一双双眼睛,大的,小的,懵懂的,早熟的,好奇的,警惕的……
他准备好的关于法语语法或历史故事的教案,瞬间显得如此苍白。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从最基础的问候开始,想讲讲文字的力量,知识的广阔。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行不通。
孩子们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长时间集中,他们对说教毫无兴趣。
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莱昂纳尔这个人。
果然,没等他讲几分钟,一个胆子稍大的男孩就忍不住举手打断了他:“索雷尔先生,巴黎的房子真的都像山一样高吗?
是不是伸手就能摸到云?”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另一个小女孩眼睛亮晶晶地问:“我听神父说,巴黎人都不去做弥撒,整天在街上跳舞,是真的吗?
他们……他们不怕下地狱吗?”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则更直接,他几乎是喊着问:“索雷尔先生,他们都说你在巴黎一年能赚1万法郎!是真的吗?
1万法郎能买多少东西?是不是永远都花不完?”
这个问题引起了所有孩子的惊呼,连那个最警惕的少年也抬起了头。
莱昂纳尔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他意识到,这堂课,这才真正开始!
他放下粉笔,走到孩子们中间,索性拉过一张板凳坐了下来。
“巴黎的房子确实很高,但不是山,它们叫‘公寓’,一栋就能住着很多很多人。
不过嘛,云是摸不到的,但站在高处,能看到很远的风景,就像我们站在山上一样。”
莱昂纳尔巧妙地把话题引向了孩子们熟悉的领域。
关于巴黎人的信仰问题,他斟酌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巴黎有很多很多人,有的人虔诚地去教堂,也有的人选择用其他的方式追寻内心的平静。
重要的是善良和正直,不是吗?无论是在蒙铁尔还是在巴黎。”
现在就直接挑战神父的权威,无疑并不明智,但这个回答已经足够开阔。
对于那个最现实的问题——1万法郎,他大笑起来:
“1万法郎听起来很多,但在巴黎,东西也很贵哦!一个面包可能要好几苏,租一间小房子就要上百法郎。”
“所以,它并不是永远花不完的。重要的是,赚钱需要知识和能力。”
每一个回答,他都试图更坦诚、更风趣些,让孩子们能听懂
“想知道巴黎为什么有那么多高楼吗?那是因为有很多会算数的人在那里。”
“工厂、报社、商店,它们都需要能读会写、懂道理的人来工作。”
“而这些能力,在圣若瑟,雷诺先生会教会你们,就像当年他教会我一样。”
“我之所以能去巴黎,能写作,正是因为当年我坐在这里,雷诺先生教会了我认字、读书。”
课堂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问题,莱昂纳尔耐心地解答,努力在他们和更广阔的世界之间搭建桥梁。
雷诺先生坐在角落,脸上洋溢着欣慰又复杂的笑容。
莱昂纳尔注意到,那个年纪最大、一脸警惕的少年没有说话。
少年也发觉到莱昂纳尔的注视,忽然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索雷尔先生,您说了这么多。读书好,知识是钥匙……
这些道理雷诺先生也常说。但我们想知道的是——
我们读了书,认了字,算了数,明白了道理,以后就真的能像您一样,离开这里,去巴黎,一年赚一万法郎吗?”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孩子的目光,包括雷诺先生那充满期盼又带着一丝惶恐的目光,都聚焦在莱昂纳尔身上。
这个问题关乎希望,关乎幻灭,是这些阿尔卑斯山区的孩子最真实的困惑。
莱昂纳尔沉默了,他不能轻易给出一个虚假的承诺。
他知道,对于大多数这里的孩子来说,通往巴黎和“成功”的道路依然狭窄得近乎绝望。
阶级、贫困、地域歧视……这些都是比阿尔卑斯山更难以逾越的障碍。
知识是武器,但并非每个人都能获得同样精良的装备,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在残酷的竞争中获胜。
他深吸一口气,正在斟酌字句,思考如何既能保护他们的希望,又不回避现实的艰难,告诉他们,教育的意义远不止于“每年赚1万法郎”时——
“哐当”一声,教室那扇破旧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见来自一个邮差,正气喘吁吁地靠在门框上,显然是一路跑上山来的。
他手里挥舞着一个厚厚的信函,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莱……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巴黎……巴黎来的汇款单和信!说是……说是有一个‘巴黎友人’给蒙铁尔捐款了!
莱昂纳尔有些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地问了一句:“捐款?多少钱?”
邮差用一种奇妙的口吻回答:“两……两万法郎!”
这个数字如同一声惊雷,在破败的教室里炸响。
孩子们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两万法郎!
连雷诺先生都震惊得站了起来,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
紧接着邮差又补充了一句:“‘巴黎友人’说,这笔钱要由您去取,也完全由您来决定怎么分配……
市长现在就在邮局等着,您……您什么时候去?”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莱昂纳尔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狂喜、以及一种近乎迷信的敬畏。
那个刚刚提出终极问题的瘦高少年,也愣在了原地,他看着莱昂纳尔,眼神已经没有轻蔑,而是一种如堕云雾的恍惚。
在这个时刻,“知识”与“成功”之间那抽象而艰难的关系,被这突如其来、实实在在的“两万法郎”瞬间具象化了。
莱昂纳尔头都大了——让自己分配两万法郎?
这个宝贵的假期,看来就要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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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献殷勤
莱昂纳尔知道这消息会像山风一样,无孔不入,很快吹遍拉拉涅和蒙铁尔。
在这样一个贫困凋敝的地区,两万法郎是一个足以改变命运的天文数字,也能点燃所有欲望和算计……
莱昂纳尔在孩子们灼热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圣若瑟学校。
他先回了趟家,发现气氛已然不同,比前些日子他刚回来来更加复杂。
父母脸上交织着骄傲、不安和一种被突然推到风口浪尖的惶惑。
没等他坐定,拉拉涅邮局的邮差就在门口焦急又恭敬地请他务必尽快去一趟邮局。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和家里交代了一番,骑上马,前往拉拉涅。
当他到达时,小小的邮局里已经挤满了人。
马蒂诺市长早已带着一众市政府的官员守候在此,看到莱昂纳尔进门,瞬间绽放出比阳光更热烈的笑容:
“啊!亲爱的莱昂纳尔!欢迎!”
市长几乎是扑上来,双手紧紧握住莱昂纳尔的手,用力摇晃着:“仁慈的‘巴黎友人’!慷慨的壮举!
这真是……真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甘露!”
旁边,邮局局长尼古拉·博丹,一个精瘦、头发稀疏的中年人,正吃力地点算着钞票。
拉拉涅是个小地方,多数收到的汇款不超过200法郎,因此他们只有小面额的纸钞以及硬币。
看到莱昂纳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索雷尔先生,真是抱歉,两万法郎……实在是过于庞大了。
我们,呃,竭尽全力,连同备用金库,也只凑出了一万两千法郎整。
不过您放心!余下的八千法郎,最多两天,一定能调拨过来!”
莱昂纳尔平静地点点头,目光扫过那堆钞票:“没关系,我并不着急……
您先不用数了,我今天并不兑换这笔钱。”
尼古拉·博丹局长听到以后,松了一口气。
莱昂纳尔还没有疯到拎着1万2千法郎的现金回蒙铁尔。
他来邮局,主要是为了确认是谁给他寄的这笔钱——
随着汇款单而来的,是一封挂号信,封口的火漆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标记。
莱昂纳尔读完信,一方面对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热忱颇有感动,但另一方面也觉得她的这笔捐款,让自己的假期变得格外复杂。
这时邮局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两位衣冠楚楚的男士。一位身材微胖,留着修剪精致的络腮胡,穿着深灰色高级呢绒西装。
另一位稍显年轻,更为清瘦,眼神锐利。
两人进门就做了自我介绍,胖子是「拉拉涅山谷储蓄互助银行」的行长,阿尔弗雷德·夏尔维。
另一位是他的副手,也是银行的股东之一,皮埃尔-亨利·勒克莱尔。
皮埃尔-亨利还兼任市里公证人,人脉广泛。
夏尔维行长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啊哈!亲爱的莱昂纳尔!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我们在报纸上早已神交已久!您那篇《老卫兵》,真是直击人心!
我的叔叔就是个老禁卫军,他和你写的真是一模一样……”
勒克莱尔紧随其后,语气恭维:“索雷尔先生带着巴黎的荣光与慷慨回来,实在是我们拉拉涅之幸!”
马蒂诺市长的脸色微沉,显然对他们的突然出现感到不快。
邮局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马蒂诺市长抢先开口:“莱昂纳尔,我在拉拉涅当了十二年市长!
哪里最需要道路修缮,哪个村庄的学校屋顶快塌了,哪个小农没有钱买种子……我都一清二楚!”
他拍了拍自己胸脯:“你的舞台在巴黎,何必为这些琐事分心?
只需要告诉我一个大致的意向,我马蒂诺保证让你满意!
想想吧,当你下次荣归故里,看到一条条崭新的道路,一间间修补好的校舍……
还有那些因为您的慷慨而得救的家庭,对您献上他们最崇高的敬意……
这该多么荣耀!”
话还没有说完,夏尔维行长立刻接上:“马蒂诺的建议很好!但这么一大笔资金,更重要的是安全和增值!
我们「拉拉涅山谷储蓄互助银行」有二十四小时值守的保险库。
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提供优厚的利息还有可靠的投资渠道,让这笔善款增值,细水长流!”
勒克莱尔也适时补充:“任何善款的合理使用,必然涉及契约、承诺和授权。
作为市里唯一有资质的公证人,我能够确保杜绝任何舞弊的可能。
这既是对‘巴黎友人’的负责,也能保护好您的声誉!”
市长马蒂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莱昂纳尔温和打断了两人的勾心斗角:“非常感谢各位的关心和建议!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思考。
盲目地撒钱,只会滋生新的不公!”
马蒂诺市长立刻顺杆爬:“完全理解!这才是真正的负责任!还是莱昂纳尔考虑得周全!
这样,今晚,就在鄙舍,我准备了几杯本地最好的葡萄酒,一些山里新鲜的野味,请您务必赏光!
我们私下里,可以好好聊聊,把‘燃眉之急’向你做个详实的汇报——
还有,我的女儿,芙芮娜,是你忠实的读者,也希望能见你一面。
芙芮娜刚刚18岁,不是我自吹,她的容貌丝毫不输给巴黎社交场的那些美人……”
夏尔维行长也不甘落后:“索雷尔先生是见过巴黎大场面的名流,拉拉涅的‘文化人’们,特别是仰慕您才华的夫人们,也都渴望能有幸结识您呢!
今天晚上,我们在银行的宴会厅举办一个温馨的小型舞会!
我保证,拉拉涅最美丽、最有教养的淑媛都会到场!
她们都渴望从您这里学习到关于巴黎最新的潮流知识……”
说完,还略带挑衅地看了马蒂诺市长一眼。
莱昂纳尔瞧瞧马蒂诺,又瞧瞧夏尔维,忽然笑了起来。
两万法郎对这里的升斗小民是天文数字,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殷勤。
他们看中的是自己与巴黎「上流社会」的交情,幻想着自己带他们进入这条通道。
莱昂纳尔没有做出任何允诺,只是露出了略显疲惫的笑容:“这样热情的邀请,恐怕我消受不起。
我今天刚刚给圣若瑟的学生上完课,家中也有事需处理。明天吧,明天再给两位答复。”
虽然有些失望,但马蒂诺市长立刻点头:“啊!当然当然!您先忙!先忙!处理家事要紧!我家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
夏尔维行长也非常识趣:“理解!舞会的时间也非常灵活,随时可以开始——我们静候佳音。”
……
莱昂纳尔回到蒙铁尔已经是傍晚了。
平日里,这时候家家户户烟囱上都飘着炊烟,门缝里更透出香气。
但莱昂纳尔一路走来,几乎没有一户人家窗户透着灯光。
他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不安。
远远地,莱昂纳尔终于看到自家那栋熟悉的房屋,才知道蒙铁尔的人都去哪儿了。
邻居、街坊、记忆中一些模糊的面孔,甚至还有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黑压压地聚集在门外和院子篱笆外。
他们“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浪,让空气都几乎要沸腾起来。
莱昂纳尔的父亲约瑟夫那佝偻的身影在门廊处焦急地踱着步。
母亲和姐姐伊凡娜则站在门内,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无助。
镇长贝尔唐和神父佩尔蒂埃像哨兵一样,紧紧守在门口。
第153章 诉苦衷
莱昂纳尔归家的马蹄发出“嘚嘚”声,像投入沸水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来了!莱昂纳尔回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人群像被惊动的蜂群,“嗡”地一下聚拢过来,瞬间将莱昂纳尔和他的马围在了中间。
无数双手伸向他,无数张嘴巴同时开合,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
邻居老皮埃尔挤在最前面,语气既亲昵又急切:“莱昂纳尔!索雷尔家的好小子!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我家的屋顶……去年冬天就被雪压塌了一个角,一直没钱修……
眼看又快入秋了……只需要……只需要一百法郎,买点木料和瓦片就行!”
寡妇玛德琳几乎要跪下去,泣不成声:“索雷尔少爷……行行好,发发慈悲吧!
我的小儿子……他病了很久了,咳嗽得厉害
医生说要去加普找医生看,还要买一种很贵的药……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求求您,五十法郎,不,三十法郎也行!我给您做牛做马……”
小时候的玩伴朱尔,挤到他马镫旁,脸上堆着讨好又卑微的笑容:“莱昂,是我啊,朱尔!还记得咱们以前去溪里摸鱼吗?
唉,现在日子难熬啊……我欠了磨坊主一笔钱,利滚利已经快还不上了……
他说再不还就要收走我那块可怜的葡萄田……
那是我全家活命的指望啊!帮帮我,只要两百法郎,我就能过这个坎!”
话没说完,胖乎乎的磨坊主杜邦就开口了:“别听朱尔胡说,我的利息是最低的——
索雷尔少爷,我那老掉牙的水车轴承彻底完蛋了!
要换新轴承和传动轴,没一千法郎根本拿不下来!
磨坊停一天我就亏一天,全镇人磨麦子都成问题!
你想想,这是关乎全镇口粮的大事!你行行好,帮我周转周转?”
“索雷尔少爷……”一个穿着布裙子的年轻姑娘挤出人群。
她脸颊羞得通红,声音细若蚊呐:“我……我想去格勒诺布尔参加一次缝纫培训课……
就几天,学费和路费,五十法郎就够了。
我学会了就能在镇里开个小裁缝铺子补贴家用……求您了,我会尽快还您!”
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其他人淹没了——
“我的犁坏了!”
“我家的税还差一大截……”
“给我女儿凑点嫁妆吧,不然她只能去城里当女仆了……”
“行行好……”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都看似充分而急迫:生病的家人、破产的营生、微小的梦想、生存的必须……
莱昂纳尔坐在马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饥饿鱼群中的肉饵。
就在这时,镇长贝尔唐先生发挥了他的权威。
他挺起胸膛,努力摆出官威:“安静!都安静!像什么样子!
围在这里成何体统!莱昂纳尔刚回来,旅途劳顿,你们让他喘口气!”
佩尔蒂埃神父也适时上前,划了个十字,声音威严:“我的孩子们,主教导我们,要忍耐,要持守。
如此喧哗争抢,岂是蒙铁尔淳朴民风该有的样子?散开些,散开些,让莱昂纳尔先进屋。”
在镇长和神父的半劝半赶下,人群暂时被驱散开一个缺口,但并未远离,依旧围在篱笆外,目光灼灼地盯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趁机下马,在镇长和神父的“护送”下,快步走进了家门。
母亲和伊凡娜立刻关上了门,将那无数道目光暂时隔绝在外。
但屋内气氛也并未缓解。
镇长贝尔唐先生擦了擦额头的汗,立刻换上了忧心忡忡的表情:“莱昂纳尔,你看到了,这就是现状!
乡亲们苦啊!这笔钱……必须好好规划,用在最急需的地方!
修路、补学校屋顶、减免一些最困难人家的税负……
我是镇长,我最了解情况!我可以保证让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佩尔蒂埃神父则微微颔首,语气更加舒缓:“莱昂纳尔,我的孩子。
财富来自天主,也当用于侍奉天主,滋养信徒的灵魂与肉体。
如此一笔款项,若能用于修缮教堂——我们的圣所确实多年未修了;
或者设立一个以教会名义管理的慈善基金,帮助最虔信、最需要帮助的子民……
这必将更能彰显天主的荣光,也能让这份善意获得永恒的祝福。”
莱昂纳尔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坦诚、无奈的表情。
他当着父母、姐姐、镇长和神父的面,翻开了自己的皮包,然后朝向他们所有人。
除了几页稿纸、一支羽毛笔、一个便携的墨水瓶,一个零钱袋,再无他物。
莱昂纳尔摊开手:“那可是两万法郎,巨款啊!我怎么可能随身带回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贝尔唐镇长急切地问:“那……那钱呢?”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还在拉拉涅邮局呢。我刚到邮局,就碰到了市长马蒂诺先生……
哦,还有‘拉拉涅山谷储蓄互助银行’的夏尔维行长。”
听到这两个名字,贝尔唐镇长和佩尔蒂埃神父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些。
莱昂纳尔斟酌着用词:“马蒂诺市长非常……热情,他说,这笔钱虽然是捐给‘蒙铁尔地区’的。
但蒙铁尔属于拉拉涅市管辖,所以需要从全局进行考虑……”
贝尔唐镇长的呼吸粗重起来:“他这是想插手我们蒙铁尔的钱!”
莱昂纳尔补充了一句:“那位夏尔维行长则建议,钱放在邮局不安全,应该存进他们的银行。
他们可以提供优厚的利息,也能帮忙投资,让钱生钱。”
佩尔蒂埃神父的嘴角撇了一下:“银行?利息?投资?哼,说得冠冕堂皇!
无非是想把天主的恩赐变成他们盘剥牟利的本金!”
莱昂纳尔露出了不堪其扰的表情:“你们看,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头疼。
这笔钱,明明是‘巴黎友人’指定用于我们蒙铁尔的,可现在……”
他的话音未落,贝尔唐镇长和佩尔蒂埃神父就被激怒了,怒火全都地转向了拉拉涅那些“外地佬”。
他们冲出门,把莱昂纳尔的转述再添油加醋一番,告诉给围在门口的蒙铁尔镇民。
愤怒瞬间取代了乞求。
“什么?拉拉涅想抢我们的钱?”
“那是巴黎老爷捐给我们蒙铁尔的!”
“马蒂诺那个混蛋!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还有那些吸血的银行家!”
“不能让他们得逞!”
“绝不答应!”
“去找他们算账!”
“明天我们就去拉拉涅!找市长说理去!”
“对!一起去!让他们知道我们蒙铁尔人不是好欺负的!”
镇长趁机煽风点火:“好!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拉拉涅市政厅!”
佩尔蒂埃神父也庄严地点了点头:“主会保佑正义的一方!”
人群这才渐渐散去,索雷尔家终于暂时恢复了平静。
晚饭吃得异常沉默,煤油灯的光芒摇曳,照亮家人脸上复杂的表情。
吃完饭,母亲和伊凡娜收拾了餐具,莱昂纳尔叫住了准备去抽烟的父亲。
他神情变得无比认真:“父亲,母亲,姐姐,我们得谈谈。
关于那两万法郎,关于……我们家的未来。”
三人的目光,一下都落在了莱昂纳尔的身上。
第154章 震撼弹
三人都坐了下来,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莱昂纳尔缓缓开口:“父亲,您在镇公所干了一辈子,谨小慎微,看人脸色。
您想不想……真正地做一回‘老爷’?”
他看到父亲的眼睛眨了一下。
莱昂纳尔的声音带着诱惑:“凭我,加上这笔钱的支配权,您可以成为蒙铁尔真正说话算数的人。
镇长?他会来巴结您。神父?他会比任何人都尊重您。我们可以盖出镇上最好的房子,带花园和马厩的那种。
房子的石头围墙比人还高,气派,安全。
以后,所有人见到您,都会恭敬地叫您‘约瑟夫老爷’或者‘索雷尔先生’。”
约瑟夫的眼神有那么一瞬恍惚,仿佛看到了自己身穿体面礼服、受人敬畏的样子。
莱昂纳尔又看向母亲:“母亲,您想不想成为真正的‘太太’、‘夫人’?
穿最细腻的绸缎做的裙子,手指上戴上金戒指,再也不用干活了。
我们可以请女仆来打扫房间,请厨娘来做饭——您只用喝喝下午茶,打理一下花园。
您在家里,只需要发号施令就可以了。您会成为蒙铁尔最受羡慕的女人。”
母亲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粗糙的衣裙,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
最后,莱昂纳尔看向一直低着头的伊凡娜:“姐姐……我知道那个骗子伤你很深。
但有了钱和地位,一切都会不同,你可以风风光光地嫁人。
你看上蒙铁尔或者拉拉涅哪个体面的年轻人——医生、律师、富裕点的农场主——都可以。
我们家不仅不需要出嫁妆,他们还会因为能攀上我们索雷尔家而感到荣幸。”
伊凡娜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光亮。
空气仿佛凝固了,直到煤油灯芯噼啪响了一声。
约瑟夫·索雷尔率先缓缓地摇了摇头:“莱昂纳尔,谢谢你想让我……‘风光’。
但是,‘老爷’?算了罢。我老了,骨头硬了,弯惯了腰,突然挺直了,反而不会走路了。
那些……权势、排场,我处理不来。那些人今天奉承你,明天就能在背后咒骂你。
我快退休了,只想安安静静地养养老。”
母亲接着开口,语气温柔:“莱昂纳尔,我的好孩子。妈知道你有本事,有心了。
但是……被人伺候?那多不自在啊!我忙活了一辈子,洗衣做饭,打扫院子,都习惯了。
真让我闲着,什么都不干,我这把老骨头怕是会散架。”
伊凡娜轻轻咬了咬嘴唇:“莱昂,谢谢……但是,因为你的钱、你的名声而来娶我的男人……
他看的不是我伊凡娜·索雷尔,而是你莱昂纳尔·索雷尔和那两万法郎。
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呢?不会有尊重,更不会有爱。”
莱昂纳尔心中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一股巨大的欣慰涌遍全身。
经历过被骗5000法郎的事情后,这一家人似乎成熟了太多。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轻松的笑容:“好,真好。父亲,母亲,姐姐,你们能这样想,我真的很高兴。”
这时候父亲约瑟夫有些担心的问:“那2万法郎,你准备怎么处理?
你也看到了,蒙铁尔许多人都需要帮助……你要把钱分给他们吗?”
莱昂纳尔沉吟了一会儿,反问:“老皮埃尔的情况您熟悉吗?他家房子的屋顶……”
约瑟夫一愣:“屋顶……去年确实被雪压塌了,我们一块儿帮他修好了。
确实还剩一个角没修,不过是他们家老二的房间,他说老二一年也不回来一趟,先省点钱……”
“那玛德琳太太呢?她的小儿子的病?”
“那孩子咳了已经快一年了,我们经过她家的时候都能听见。”
“朱尔,朱尔欠了磨坊的老杜邦200法郎?”
“老杜邦的心是有点狠……不过是不是200法郎,我得问问。”
“老杜邦说他磨坊需要1000法郎换根轴。”
“哈,1000法郎?他疯了!去加普请最好的木匠,用最好的毛榉,顶天400法郎!”
……
两人又对话了几句,约瑟夫沉默了。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分给他们,是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
约瑟夫坚决地摇摇头:“当然不成……有些人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甚至压根不需要这些钱。”
莱昂纳尔接着问:“既然如此,那谁来做这个‘估计’和‘发放’的工作?您能做吗?”
约瑟夫连忙惊恐地摆手:“那整个蒙铁尔就都是我们家的仇人了!”
莱昂纳尔继续问:“让镇长或者神父来做呢?应该没有人敢记他们的仇。”
约瑟夫尴尬地一笑,不说话,毕竟他还是镇政府的书记员。
莱昂纳尔没有追问,而是换了个方案:“平分吧,爸爸,平分怎么样?每家大概能有200法郎。”
约瑟夫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也不成。有些人不需要那么多,有些人200法郎还不够……
这么分,大部分人也不会满意……最后还是要埋怨我们家。”
莱昂纳尔点点头:“所以这2万法郎实在烫手啊……除非……让这2万法郎让更多人看见……
你们放心,这笔钱,我会用一个最好的方法来处理,既对得起巴黎的朋友,也能对得起蒙铁尔。”
……
当天夜里,莱昂纳尔在房间里奋笔疾书,直到深夜。
————
第二天一早,在镇长贝尔唐和神父佩尔蒂埃的带领下,一大群蒙铁尔的乡民,浩浩荡荡地前往拉拉涅市去了。
莱昂纳尔目送人群远去,从后院悄悄牵出马,绕了一条小路,快马加鞭赶往拉拉涅。
他必须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抗议队伍吸引的时候,尽快处理掉那笔钱。
拉拉涅邮局今天果然冷清了许多,连邮差们都被调去市政厅维持秩序了。
莱昂纳尔很容易就找到了局长尼古拉·博丹。
莱昂纳尔径直开口:“那两万法郎的现金,不必为我准备了。”
博丹局长一愣:“啊?索雷尔先生,您这是……”
莱昂纳尔拿出早已写好的地址和信:“我要办理汇款,这笔钱,全部汇往加普,罗斯柴尔德家族银行。”
加普是上阿尔卑斯省的省会,距离拉拉涅有相当一段距离,两万法郎在那里不算什么“巨款”。
博丹局长吃了一惊,但看到汇款地址上那个显赫的姓氏,不敢多问,连忙照办。
繁琐的汇款手续在莱昂纳尔的催促和局长的配合下,以最快速度完成。
莱昂纳尔同时将一封昨晚就写好的信交给邮局,要求以最快速度寄往那不勒斯的罗斯柴尔德庄园。
办妥这一切,莱昂纳尔感觉轻松了不少。
他将汇款的凭证和信件收据仔细收好,又掏出几封信递给博丹局长:“都寄往巴黎,用最快的速度。”
接着,他就悄悄返回了蒙铁尔。
下午,前往拉拉涅抗议的人群回来了,情绪复杂。
他们得到了一些口头上的承诺和安抚,马蒂诺市长表示“尊重捐款人意愿和索雷尔先生的决定”。
当然,他也未明确表态放弃对款项使用的“指导权”。
抗议者们既觉得出了一口气,又感到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就在这种氛围中,莱昂纳尔行动了。
他请父亲约瑟夫去请来了镇长贝尔唐、神父佩尔蒂埃,以及圣若瑟学校的老雷诺先生。
然后,他们一起走到了镇子里的小广场上——那里很快又聚集起了关心此事的乡民。
莱昂纳尔站在一块稍微高点的石头上,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疑惑、焦急、期盼的脸。
贝尔唐镇长和佩尔蒂埃神父站在他身旁,脸上带着询问和不易察觉的紧张,不知道莱昂纳尔要宣布什么。
老雷诺先生则拄着拐杖,眼神同样充满困惑。
莱昂纳尔的声音清晰而平静:“乡亲们,关于那两万法郎,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广场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笔钱,我已经委托给了加普的罗斯柴尔德家族银行进行专业管理。”
他这句话一出,下面一阵骚动,镇民们大多数都露出困惑的神色,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边界。
镇长和神父的脸色则变得非常难看。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声音依旧沉稳:“它不会被分掉,每家200法郎解决不了长远问题;
它也不会立刻用来修桥补路盖房子,那可能会滋生新的不公和腐败。”
下面有人忍不住了,开始喊出心中的疑问:“那……那要用来做什么?”。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声音大了一些:“这笔钱,将设立为一笔奖学金,一笔一次性的奖金!”
人群愣住了,奖学金?这个词对大多数镇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莱昂纳尔耐心的解释:“规则很简单——
从今天起,任何蒙铁尔镇的孩子,只要在圣若瑟学校读完小学,并且将来能凭中学会考成绩而不是推荐信,第一个考上巴黎的四所大学中的任何一所——
索邦、巴黎高师、综合理工或者巴黎医学院——
就能一次性领走这2万法郎!”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第155章 时间让一切完美不堪一击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能拿到这笔钱的一定要是土生土长的蒙铁尔孩子!”
莱昂纳尔的话惊呆了面前的居伊·德·莫泊桑,以及《小巴黎人报》的主编保罗·皮古特。
此刻他们并不在巴黎的沙龙或者咖啡馆里,而是在蒙铁尔唯一一间小酒馆「黑橡木」里。
一个月前,这里的老板刚刚摘下悬挂了一百多年的木招牌,正式关张;但是在陡然增多的“外地佬”,以及“尊贵的索雷尔少爷”的关心下,老朗克又重新挂起了招牌。
幸亏酒窖里还有几桶葡萄酒和苦艾酒,才没让索雷尔少爷还有巴黎来的贵客扫兴。
现在正是早晨九点,「公共教育与美术部」的副部长罗昂伯爵和他的随从,以及各家报纸的记者们都还在拉拉涅往蒙铁尔的路上。
莫泊桑与皮古特因为与莱昂纳尔有交情,也想与他好好聊聊,所以提早了一天来。
昨天他们一个睡在镇长的家里,一个睡在神父的家里,把镇长和神父都激动坏了。
酒馆的老板老朗克拿来酒以后就被他们打发走了,这里完全属于他们三个人。
「两万法郎的一次性奖学金」,在一周前轰动了整个法国,甚至是整个欧洲。
这个时代的法国虽然已经普及了奖学金制度,但是多数只有几十到几百法郎不等。
最高也不过1000-1200法郎,相当于负担了学生一年的生活费。
「两万法郎」这个数字实在太过于耸人听闻,以至于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个玩笑。
当“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索雷尔,以及加普的罗斯柴尔德银行共同为这个数字背书之后,大家才惊觉这竟然是真的。
这下就连「公共教育与美术部」的部长儒勒·费里都坐不住了,指示副部长路易·菲利普·德·罗昂带人前往蒙铁尔视察。
对于教育部来说,这既是一个露脸的机会;当然处理不好,也有可能变成现眼。
莱昂纳尔参加过罗昂家的舞会,外人普遍认为双方关系良好,所以让罗昂伯爵来再合适不过;
罗昂伯爵则顺便把部里的牛马、但却是莱昂纳尔好友的莫泊桑一起薅来了。
与他们一起前来的,是浩浩荡荡的采访队伍,其中甚至有来自英国《泰晤士报》和德国《普鲁士人报》的记者。
保罗·皮古特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说真的,莱昂纳尔,两万法郎不是小数目,你的方法会不会有些极端了?”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极端?或许吧。保罗,我们必须认清一个现实——这两万法郎,是一个很尴尬的数字。”
莫泊桑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尴尬?这是个天文数字!我在教育部一年只有不到4000法郎!何况这里不是巴黎!”
莱昂纳尔肯定地点了点:“是的,看起来很多,多到足以让任何一户蒙铁尔家庭瞬间改变命运——盖房、买地、还债……
但另一方面,它又不够多——
如果用它来修桥铺路、建设学校,那就是杯水车薪。
拉拉涅到蒙铁尔的路,彻底重修需要多少?恐怕是很多个两万法郎。
扩建圣若瑟学校?聘请更好的老师?这些都需要持续投入!
两万法郎的一次性投入,很快就会被吞噬,毕竟……”
他努了努嘴,酒馆的窗外可以看到镇长和神父,还有几个蒙铁尔的“上流社会”人士,正神情焦虑地站在路口,不时向远处眺望。
莱昂纳尔无奈摇了摇头,其他两人也会心地相视一笑。
皮古特作为报人,见惯了这种勾当。莫泊桑在教育部任职,同样熟悉地方上的伎俩。
莫泊桑提出了一个稳妥的建议:“那为什么不设立一个基金,用利息来发放奖学金呢?细水长流,持续激励!”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因为两万法郎‘太少’了啊!居伊,你算一算,两万法郎,即便按照年息5%计算——这已经很高了——一年就是1000法郎。
每年发放一次,就涉及统计、审核、发放,这些都需要成本和人手。此外谁来监督?
所以我宁可让这笔钱直接变成雷诺老师的特别津贴——
过去四十年,他要教所有的年级、所有的科目,而只领720法郎的年薪。
这是法国的耻辱,是教育部的耻辱!”
身为教育部小职员的莫泊桑耸耸肩:“嘿,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才在部里干了半年!”
随即他又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其实可以让这笔钱的主人——那些‘巴黎友人’们来处理这些繁琐的流程。
她们有的是时间,也不差钱,而且会计、律师也是现成的……”
莱昂纳尔还没有回答,皮古特就嗤笑起来:“哈,让贵妇们陷入这种麻烦?这些钱都不够她们开一场舞会的。
而且莱昂纳尔一旦提了,你猜她们会怎么说?”
皮古特用手掌掩住嘴巴,就像贵妇的小扇子,然后捏尖了声音:“哦呵呵呵呵,小莱昂长大了——
他都学会用各种名目从我们这里骗钱了,‘索邦的良心’和其他俊俏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嘛……”
三人都笑了起来——只不过莱昂纳尔是尴尬,莫泊桑是羡慕。
莱昂纳尔又喝了一口酒,斟酌了片刻,抛出了一个更现实的考量:“我再给你们算笔账——
我是蒙铁尔五十年来第一个考上索邦的人。而现在,整个蒙铁尔,一个在外读中学的孩子都没有!
这意味着,即使眼下学校里最聪明的五年级生,他要读到中学毕业,至少是七年后的事情了。
(注:当时法国中学是七年制)
而要考上巴黎那四所大学,难上加难,可能十年、十五年后才会出现。
你们所有关于‘平均分配’‘细水长流’的完美设想,在这个残酷的时间周期面前,都不堪一击!”
莫泊桑和皮古特愣住了。
莱昂纳尔语气变得缓慢而郑重:“蒙铁尔的普通人家,让孩子读书是一项极其‘昂贵’的投资。
孩子在家放羊、砍柴、挤奶、做饭,大一点还能下地,等于多出半个劳动力;
或者送去拉拉涅、加普、里昂当学徒,每年至少能为家里省下200法郎的食物费用。
父母还能从师傅给孩子的微薄零用钱里克扣出100法郎。
十年学徒下来,至少可以折算成3000法郎。
现在你告诉他们,让孩子辛苦读书十几年,才有一个极其渺茫的机会,能分到被平均以后的几千法郎。
你们觉得,哪怕这个数字提高到一万法郎,对蒙铁尔的父母来说,会有多少吸引力?”
酒馆里安静下来,皮古特和莫泊桑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来自巴黎,习惯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叙事,却忽略了在19世纪的法国乡村,教育的机会成本高昂得令人窒息。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只有诱饵足够大,大到足以忽视漫长的周期和极小的概率,大到能让人产生‘搏一搏’的冲动……
才能真正促使蒙铁尔的父母们下定决心,把孩子送进学校,而不是送去作坊。
两万法郎,一次性付清,就像一个挂在终点线的金苹果,虽然遥远,但光芒足够耀眼。
只有这个金苹果悬在那里,才能让人们开始奔跑。
毕竟我们是全欧洲最热衷投机和赌博的民族……”
皮古特陷入沉思当中,良久以后才发出新的疑问:“那这最终可能会便宜了那些原本就有点钱的家庭。
还有,如果有些投机的外地父母,为了奖金而带着孩子临时迁居蒙铁尔,这对本地的穷孩子不公平。
你怎么才能保证杜绝这种情况的出现?”
莱昂纳尔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面露疑问神色:“为什么要杜绝?又怎么可能杜绝?”
“什么?”莫泊桑和皮古特再次惊讶了。
第156章 自私的决定
莱昂纳尔微微抿了口红酒,感受完酒精和芳香在口腔里充分释放,然后才开始解释:“如果蒙铁尔本地那些稍富裕的家庭——比如磨坊主、葡萄园主。
他们为了这两万法郎,开始重视教育,那圣若瑟的简陋与雷诺先生的水平,他们肯定不会满意。
那么他们会怎么做?即使不愿意自己掏钱,恐怕也会联合起来向镇长、向市政府施压改善这一切。
因为只有学校变好了,他们的孩子才更有竞争力,更有可能拿到那两万法郎。
他们难道还能把穷孩子赶出教室不成?”
莫泊桑担忧地点点头:“他们也许真会这么干……”
莱昂纳尔一摊手:“居伊,人性也许不那么光明,但如果只考虑黑暗面,那万事皆休。
最干脆的办法是每户200法郎把这笔钱分了,然后明年——也许都不用等到明年,只要到圣诞节——
他们就会找上我父母,或者派出一个代表,来巴黎问我下一笔两万法郎在哪里。
抱歉,我对人性的看法,某些时候比你更加悲观。”
莫泊桑:“……那,那外地人呢?那些投机者……”
莱昂纳尔呵呵笑了起来:“至于外地人,如果他们被奖金吸引,暂时迁居过来,把孩子送进圣若瑟学校……
你们忘了?圣若瑟只提供小学教育。他们最终是要去拉拉涅、加普、普罗旺斯、里昂的中学里奋斗。
因此最残酷的竞争并不会发生在圣若瑟,他们只会想尽快毕业,然后离开这里。
也许他们更有机会拿走这两万法郎——我再提醒你们,这至少是七年,甚至是十年以后的事了。
所以他们短暂的几年逗留,给予蒙铁尔的,加起来一定会远远超过这两万法郎——
当然,蒙铁尔人也可以将他们拒之门外。
我刚刚说了,从来没有想过一定要是蒙铁尔的孩子拿到这两万法郎。
选择权,在蒙铁尔人的手上。”
莫泊桑有些急切地问:“那这些蒙铁尔孩子呢,拿不到2万法郎,最终会怎样?”
莱昂纳尔笑了笑:“可能小学读完,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继续去做个学徒——一个能读会写的学徒。
可能中学读完,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去考了更实用的路矿学校或者技术学院——工程师的工资可不低。
可能没办法考上那四所大学,但是考上了里昂大学、格勒诺布尔大学、图卢兹大学、里尔大学……
他们也能成为医生、律师、学者,让自己和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
此外,居伊,你也知道费里部长在推行什么政策吧?”
莫泊桑一愣:“你是说免费小学,还有大学……”
莱昂纳尔点点头:“我只不过是让蒙铁尔的孩子早一点回到学校,然后学习的条件更好一些而已。
再过几年,免费的小学教育就要普及了,那将来只会小学的读写肯定不够……他们至少得上中学。
蒙铁尔的父母也许会慑于法令,把孩子从作坊与田地里赶回小学的教室——但中学呢?他们还会这么做吗?”
保罗·皮古特有些恍然大悟:“所以,这两万法郎说到底只是一个诱饵,或者一个撬动更多资源的支点。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圣若瑟学校的孩子,包括那些穷孩子,都享受到了更好的资源和环境。
他们可能因此考上了更好的中学,或者学会了更有用的技能……
即使最终拿不到那两万法郎,也改变了自身的命运。
这是一种更广泛的收益!莱昂纳尔,你真是个天才!”
莱昂纳尔连忙摆手:“不,那些都只是理想状况下的设想而已。七年、十年,这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中间会有什么变数,都是不可控的——所以我需要更多人看到这件事。”
莫泊桑也反应过来了:“这也是奖学金必须是两万法郎的原因?”
莱昂纳尔点头:“否则,教育部的一位副部长怎么会亲自前来?”
又看向保罗·皮古特:“《小巴黎人报》的主编怎么会坐在这间乡下小酒馆里?”
他指了指酒馆窗外翘首以盼的蒙铁尔“上流社会”:“两万法郎,花在别的地方,能买来罗昂副部长和巴黎记者们的大驾光临吗?”
莫泊桑若有所思:“所以,你利用了这笔钱和这个噱头,强行把蒙铁尔拖入了巴黎的视野。
利用舆论和上层的力量,让这件事变成了拉拉涅、加普、上阿尔卑斯省乃至教育部必须要重视的脸面?”
莱昂纳尔坦然承认:“我才能在蒙铁尔呆多久?他们每个人都盼着我离开阿尔卑斯呢!
我走了,这两万法郎无论是平均分配还是细水长流……相信我,他们总有办法的。
两万法郎不够巴黎的老爷们分的,但是出了丑闻,他们的脸会被打得很疼。”
酒馆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皮古特提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尖锐的疑问:“但是,如果是一个蒙铁尔的穷孩子最终拿到这两万法郎……
他和他的家庭能否驾驭这笔巨款?会不会因此迷失、堕落?或者引来灾祸?
还有,你也说了,这个过程很漫长,如果出现了舞弊,该怎么办?”
莱昂纳尔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语气复杂:“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方案,甚至有很多漏洞,更像一场赌博。
但完美的方案是什么呢?我刚刚说法国人热衷于赌博,也许这就是我会这么极端的原因。”
他端起酒杯,看着深红的酒液:“这其实也是一个自私的决定。任何涉及到‘多次分配’的方案,都只会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无尽的骚扰和烦恼。
我曾经考虑过你们说的所有方式——它们都在蒙铁尔的乡亲们围在我的家门口,以各种理由想让我当场就把钱掏出来撒给他们时,烟消云散了。
「两万法郎一次性领走」,至少可以带给我和家人七年时间的平静,顶多在颁发它的那一年有些困扰。
而‘多次分配’或者其他的什么方案,只会让我每年都收到无尽的举报、揭发与诉苦。
两万法郎,还不足以让我为它如此耗费心神。”
保罗·皮古特并不满意:“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莱昂纳尔乜了他一眼,有些奇怪地反问:“那本来就是他要接受的命运和考验,关我何事?
‘慈善彩票’头奖是五万法郎,财政部考虑过这笔钱会让一个贫穷的家庭迷失、堕落吗?
索邦的一等奖学金是1000法郎,院长考虑过得奖的学生会用这笔钱去烂赌或者嫖娼吗?
为什么等到个人来做这事的时候,突然就有了这些道德压力和责任?
保证公平是他们教育部的事,监督执行是你们报纸的事,保护安全是警察的事……
为什么等我设立一个两万法郎的奖学金,这些就都成了我的事?”
莫泊桑和皮古特哑口无言。
这时候窗外传来一阵欢呼和掌声,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支庞大的马车队伍,把蒙铁尔狭小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罗昂副部长来了!”莫泊桑匆忙整理了一下衣襟,离开了酒馆。
第157章 老狐狸的功力
蒙铁尔这个平日寂静得只闻牛铃和风声的阿尔卑斯小镇,在这一天迎来了它历史上最显赫的客人。
安静的街道被车轮和马蹄搅动,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兴奋。
由四轮马车、轻便双轮车以及骑马的随从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驶入小镇中心的广场。
队伍的核心是那辆装饰着部委徽记、由两匹高大诺曼底马拉着的四轮马车。
车尚未停稳,拉拉涅市的市长马蒂诺便已抢步上前,亲手为车内的大人物打开了车门。
「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副部长,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矜持地探出身来。
他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常礼服,胸前的荣誉军团勋章绶带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巴黎大人物那种惯有的、混合着怜悯与威严的表情。
他目光扫过周围低矮的屋舍、畏缩的村民、贫瘠的土地,微微颔首。
马蒂诺市长的腰弯得快让他的脑袋碰到地面了:“伯爵阁下,这里就是拉拉涅的蒙铁尔!一路辛苦了!”
罗昂伯爵淡淡地“嗯”了一声,伸出手让市长虚扶了一下,目光却已越过他,寻找着此行的另一个关键人物。
蒙铁尔的镇长弗朗索瓦·贝尔唐和佩尔蒂埃神父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来。
贝尔唐镇长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才敢伸出去:“部、部长阁下……欢迎……我是蒙铁尔的镇长贝尔唐……”
罗昂伯爵温和地纠正:“是副部长,镇长先生。”然后与他的指尖轻轻一握,旋即松开。
佩尔蒂埃神父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愿主保佑您,阁下。”
马蒂诺市长在一旁急急地补充:“伯爵阁下,蒙铁尔虽然地处偏远,但我一直很关注这里的……教育事务……”
罗昂伯爵压根没在听市长的表功,他的目光终于找到了站在人群稍后处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莱昂纳尔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于上前,只是平静地站着;但看到他,罗昂伯爵的脸上才露出真切些的笑意。
他主动向前几步,主动伸出手:“莱昂纳尔!没想到我们再次见面,是在你的家乡!
你在这里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莱昂纳尔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伯爵阁下,欢迎来到阿尔卑斯。路途遥远,辛苦了!”
罗昂伯爵用力摇了摇莱昂纳尔的手:“为了法兰西的未来,这点路程算不得什么。
你的善举和远见,正是共和国所倡导的公民精神的典范!部长先生也对此表示了高度赞赏!”
看到莱昂纳尔与高不可攀的伯爵阁下、副部长大人“谈笑风生”,马蒂诺市长内心五味杂陈。
他确实盼望莱昂纳尔能带来“巴黎人脉”,但绝没想到是以这种自上而下的突击视察方式。
这完全打乱了他的小算盘,只剩下战战兢兢的份。
简单的寒暄后,罗昂伯爵示意仪式开始。
他被引到小广场中央那块稍高的石头上——不久前莱昂纳尔才站在那里宣布了奖学金计划。
记者们的铅笔在纸上飞快滑动,甚至还有一部照相机也被架设了起来。
蒙铁尔的居民,几乎也都聚拢在广场周围。
罗昂伯爵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洪亮而富有感染力:“女士们,先生们,蒙铁尔的公民们!
我今天从巴黎来到这里,并非仅仅代表教育部,更是代表共和国政府——
对法兰西每一个角落、每一位公民教育权利的深切关怀!”
马蒂诺市长带头鼓起掌来。
罗昂伯爵顿了一顿才继续:“在巴黎,我们讨论的是宏大的蓝图,是国家的未来!
而在这里,在蒙铁尔,我看到了这蓝图的基石,也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你们优秀的儿子,用他充满智慧与慷慨的举动,为我们所有人上了一课——
教育,需要的不仅仅是国家的投入,还需要每个公民高度的责任感和奉献精神!”
……
耗费了漫长的20分钟来夸莱昂纳尔、夸“巴黎友人”,夸费里部长,以及暗戳戳地夸自己之后,罗昂伯爵这才说出最关键的内容:
“……我在此郑重宣布,公共教育与美术部,以及我本人,将密切关注这笔奖学金的使用!
上阿尔卑斯省的教育部门、加普的学区督察、乃至拉拉涅市政府,必须给予充分的支持与配合,确保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意愿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
这不仅是对于捐赠人的尊重,更是对于共和国教育理念的捍卫!
任何玩忽职守、任何试图从中渔利或阻挠的行为,都是对国家和未来的犯罪,绝不会被容忍!”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马蒂诺市长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细汗;贝尔唐镇长和佩尔蒂埃神父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演讲这才在在一片掌声中结束。莱昂纳尔则走到罗昂伯爵身边,拍下了合照。
————
接下来,视察的重头戏放在了圣若瑟学校。
队伍再次移动,由贝尔唐镇长带头,走向那间由破败小教堂改建的校舍。
眼前的景象显然比罗昂伯爵预想的还要糟糕。
剥落的灰泥、修补的屋顶、歪斜的大门、昏暗的光线,还有无处不在的霉味儿……
幸亏是暑假,罗昂伯爵没提出想看学生。
老雷诺先生紧张得手足无措,嘴唇都在颤抖。
罗昂伯爵仔细查看了教室,翻看了破烂不堪的教材,甚至摸了摸冰冷的石墙和粗糙的黑板。
他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眉头紧锁,转向随行的教育部官员和学区代表:“先生们,这就是我们法兰西共和国的一部分!
一位教师,在这里坚守了四十年!四十年!而我们的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接受启蒙!
这难道就是我们承诺给国民的教育吗?”
官员们面露尴尬,低声应和;记者则奋笔书写。
然后,罗昂伯爵走到老雷诺面前,主动握住了他的手:“雷诺先生,我代表教育部,也代表法兰西,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您的奉献,是共和国的瑰宝!”
老雷诺激动得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点头,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泪光。
罗昂伯爵趁机转向记者群,声音再次提高:“先生们,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为什么儒勒·费里部长和我们,要不遗余力地推动免费、义务的小学教育!
只有通过国家立法和财政的保障,只有将教育真正视为国家的责任——
才能让千千万万个圣若瑟学校摆脱困境!
才能让千千万万个雷诺先生得到应有的支持!
才能让每一个法兰西儿童享受到平等而优质的教育!
这是共和国对未来的投资,更是不可推卸的道德义务!”
莱昂纳尔听了也只能心里感叹,罗昂伯爵不愧是政坛的老狐狸,能把每一次机会都变成自己的政治资本。
随后是记者的采访环节。
雷诺老师早就激动得语无伦次,只是反复说着:“感谢阁下……感谢莱昂纳尔……为了孩子们……为了孩子们……”
莱昂纳尔无奈只能帮着他作答。
这时,一位《小日报》的记者敏锐地问:“像圣若瑟这样的教会学校,其运作和教师的薪俸,主要依赖于什么?
地方上的支持足够吗?”
莱昂纳尔看了一眼雷诺老师身上比“贫穷的莱昂纳尔”还要寒酸的外套,又看了一眼穿着华丽祭袍的佩尔蒂埃神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第158章 (加1更)刀子嘴、刀子心
仿佛感受到了莱昂纳尔的目光,佩尔蒂埃神父感到脊背发凉,连忙转过身来。
接着他就听到了莱昂纳尔正在就让-巴蒂斯特·雷诺的那微博的薪资,义正词严地为教会“辩护”。
“哦,关于雷诺老师的薪俸……我想,这充分体现了本地教区的深切关怀和……呃,独特的智慧。
您知道,雷诺老师一生奉献给教育,工作极其繁忙,恐怕很难像普通信徒那样有充足的时间参与所有的宗教仪式,进行漫长的祷告。”
莱昂纳尔的声音充满了真诚,给出的理由也简直“天衣无缝”:
“据我了解,教会方面——我相信这一定是出于体贴和慈悲——每月会从雷诺老师本就不多的薪水里,预先扣除一部分,我记得大约是30法郎。
这是一种多么巧妙而充满善意的安排啊!
您想,这相当于替雷诺老师完成了某种形式的‘奉献’,确保他的灵魂即使因忙于培育下一代而稍有疏于形式上的虔敬,也能持续得到上帝的眷顾和保佑。
这无疑体现了教会对教育事业的支持,以及对教师灵魂福祉的额外呵护!
这是一种……嗯……非常高效的‘属灵保障’,不是吗?”
莱昂纳尔说完,脸上依然保持着那副真诚的表情。
现场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就连在教室外查看周围环境的罗昂伯爵都停下了脚步。
旋即他就明白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连忙用眼神示意随从把佩尔蒂埃神父“控制住”,不要让他坏了好事。
而记者们愣了片刻,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们都是人精,岂能听不懂这种再明显不过的反讽?
佩尔蒂埃神父的脸瞬间涨红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想上前解释点什么,却被几个教育部的官僚挤在角落里不能动弹。
很快就有记者转向罗昂伯爵,问他对此事的意见。
罗昂伯爵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语气却是严肃甚至沉痛:“这……这确实是一种令人……深思的做法。
这更加说明,教育必须由国家来主导,才能保障其纯粹和公正!”
……
其实无需其他人再多言了,记者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全部弹药。
佩尔蒂埃神父像死人一样瘫坐在地——他知道他完了,无论蒙铁尔和圣若瑟以后变成什么样,都与他无关了。
————
“艾丽丝姐姐,少爷又上报纸了!”佩蒂高声喊着,手里拿着一大摞报纸。
虽然她现在认识的单词还不足以让她通畅地阅读报纸上的内容,但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她认得可准了。
艾丽丝连忙放下手上的《萌芽》,起身接过了报纸。
展开一看,果然全是关于莱昂纳尔的报道——
最上面的是《费加罗报》,头版的标题就是《两万法郎照亮教育黑暗角落,副部长疾呼国家责任》。
虽然她上个星期就知道了莱昂纳尔捐出2万法郎做奖学金的事,但看到这件事渐渐从“传闻”,变成“现实”,内心还是颇有感触的。
不过《费加罗报》仍然秉承了自己的一贯传统,对蒙铁尔的教会克扣学校老师薪酬这事淡淡略过,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其他报纸就不同了。
《小巴黎人报》用最直接、最尖锐的标题,戳向了教会的心窝子——
《每月克扣三十法郎!教会竟如此盘剥乡村教师!》
批判也极为辛辣:
【……在我们看不见的乡村,教会不仅未能承担起教育的责任,反而成为掠取本就微薄教育资金的强盗。
让-巴蒂斯特·雷诺先生的遭遇,撕开了教会学校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国家必须尽快将教育从这种陈旧而腐朽的体制中彻底解放出来!】
……
合上报纸,艾丽丝的内心波澜涌动。
刚从教会逃出来投奔莱昂纳尔的时候,她以为莱昂纳尔只是凑巧在巴黎发了一笔财,心里还有些不解他为什么不愿意多帮家里;
后来看到莱昂纳尔通过文学,一步步走向成功,不仅稿酬越来越丰厚,而且跻身“上流社会”,又让她倾心,并且有些自卑;
而如今的莱昂纳尔,似乎不仅是一个作家这么简单,许多在她看来如在云间雾里的“大事”,自己这个童年伙伴,似乎也能参与其中。
这让艾丽丝觉得莱昂纳尔变成了遥远天上的一颗星,看得见,却永远够不着……
佩蒂跳了过来:“艾丽丝姐姐,报纸上说少爷怎么了?”
艾丽丝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佩蒂的头:“莱昂又做了一件大事,我念给你听……”
————
蒙铁尔的风波并未因罗昂伯爵和记者团的离去而彻底平息。
那两万法郎搅动着这个阿尔卑斯小镇的每一根神经。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名字,在乡亲们的口中,已从“有出息的巴黎名人”逐渐演变为“手指缝里漏点沙金就够我们吃一年”的神秘巨富。
关于他年收入的猜测,在口耳相传中飞速膨胀,从最初的一万法郎迅速攀升至三万,甚至更高。
在蒙铁尔人眼里,巴黎的钱币会自动源源不断地滚入他的口袋。
莱昂纳尔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氛围的变化——
家门口没有被围得水泄不通,但那些“偶然”路过、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绞尽脑汁的套近乎,都让他感到疲惫。
他知道,自己休假不得不提前结束了。
临行前的夜晚,煤油灯下,莱昂纳尔声音舒缓,却十分郑重:“我走之后,有几件事,请你们一定要记在心上。”
父亲、母亲、姐姐,都轻轻点头。
“第一,关于钱。有乡亲邻里上门来借钱,如果实在抹不开情面,心里也要清楚,这钱是要不回来的。
不要因为我,让你们背上负担,甚至与人结怨。”
约瑟夫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明白。我们会量力而行。”
莱昂纳尔看向伊凡娜:“第二,姐姐,骗子的罪孽不该由你来用一生的郁郁寡欢偿还。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如果……如果以后有合适的小伙子真心实意上门提亲,希望你能试着打开心扉。”
伊凡娜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轻轻“嗯”了一声。
莱昂纳尔的目光扫过三位至亲:“第三,不要对外人谈论我在巴黎的具体情况,不要承揽任何需要动用我‘关系’或‘面子’的麻烦事。
无论是镇长的请求,还是神父的暗示,或是任何乡亲的请托,一律推说我在巴黎人微言轻,无能为力。”
“我们记住了,莱昂。”父亲约瑟夫沉重地点了点头,代表全家做出了承诺。
他知道,索雷尔家的主人,现在已经是莱昂纳尔了。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莱昂纳尔只身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蒙铁尔,踏上去往巴黎的路途。
第159章 (加2更)英国来信
漫长的火车旅程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所以格外沉闷乏味。
窗外的风光无法再让他感到宁静,反而提醒着他巴黎之外另一个真实却令人疲惫的法兰西。
莱昂纳尔没有通知梅塘的左拉家,也没有提前告知艾丽丝和佩蒂。
两天后,他像一个普通的旅客一样,在圣拉扎尔火车站下车,终于重新踏足这座“光明之城”。
巴黎用它一如既往的闷热、喧嚣和瘟臭拥抱了他。
虽然已经快九月份了,但巴黎的恶臭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因为连日高温发酵得更加浓烈。
莱昂纳尔几乎是屏住呼吸,快步穿过车站广场,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到拉菲特街64号的公寓。
洗去了一身的风尘,莱昂纳尔躺在熟悉的床上,感受着特殊的宁静,沉沉地睡去了……
————
星期五下午六点,教堂的大钟刚刚敲过,第二区各个大楼里的职员都迫不及待地涌出了大门。
明天就是周末,没有哪一天的夕阳,比星期五的更美好。
苏菲·德纳芙也早早收拾好了一切,只等时钟变成一条纵线,就匆匆走出「奥尔比贸易公司」。
今天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亚麻长裙,高领束袖,款式虽然保守,却因为她挺拔的身姿而显得与众不同
“苏菲!”一个声音从街对面传来。
苏菲闻声抬头,当她的目光落在街边的莱昂纳尔身上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她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手中的布包差点滑落。
先是惊讶、疑惑、继而涌上的是难以掩饰的喜悦,让她的脸颊瞬间飞上一抹红晕。
她几乎是惊呼出声:“莱……莱昂纳尔?”
紧接着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仿佛不确定这是否是幻觉:“你……你不是在阿尔卑斯吗?”
莱昂纳尔走到她面前,脸上的笑容真诚愉快:“假期提前结束了,我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你。”
苏菲依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的上帝……我刚在报纸上看到你……一切都还好吗?家里……”
莱昂纳尔轻描淡写:“一切都好。”
「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其他职员也注意到了两人,几乎都感到不可思议。
莱昂纳尔高大俊朗,身上的衣着体面、庄重,身边还有一辆轻便的两轮敞篷马车——只是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租的。
苏菲脸上有些发烧,但最终还是骄傲地抬着头,任由他们议论去。
莱昂纳尔同样不在乎这些目光,先邀请她上了车,等马车行驶起来,微凉的风吹散了燥热,他才开口:“苏菲,明天就是周六,之后是周末……
跟我去布洛涅森林好吗?那里凉爽又清净。我们可以呼吸新鲜空气,远离这一切……”
苏菲愣住了。布洛涅森林?那是巴黎西郊的一个度假胜地。
度过周末?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虽然她已经没有父母管束了,但也从未想过在婚前与一位男士单独外出度假。
苏菲的脸上浮现出犹豫和挣扎:“莱昂纳尔,这……我们……”
莱昂纳尔打断了她,目光灼灼:“苏菲,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我向你保证,我只是渴望一份宁静和陪伴。
我现在只想和能让我感到轻松、愉快的人在一起,享受片刻的美好……在巴黎,你是唯一一个!”
苏菲看着莱昂纳尔的脸,忽然想起了他信中所描述的阿尔卑斯星空,想起了自己在那间闷热办公室,也想起了那些男同事的议论……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忽然涌上苏菲心头。
她迎上莱昂纳尔的目光,嘴角弯起略带羞涩的弧度:“好吧,莱昂纳尔。我跟你去。”
————
第二天,阳光明媚。
莱昂纳尔在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苏菲。
她换了一身淡蓝色细棉布长裙,戴着一顶丝带草帽,手里提着一个小旅行袋,清新得如同晨露中的花朵。
旅程很顺利,不到中午,他们已然置身于布洛涅森林的浓荫之中。
这里与巴黎市区的闷热污浊判若两个世界,空气湿润、清新、芳香。
宽阔的林间道旁,茂密的橡树、山毛榉和栗树投下凉爽的阴影。
莱昂纳尔早已通过中介预订好了一间位于森林边缘的度假小屋,一天的租金高达80法郎,但在巴黎不算昂贵。
他们安置好行李,在小屋提供的简单厨房里用了午餐;下午,他们就在森林里散步,沿着蜿蜒的小径,穿过阳光斑驳的林地。
夜晚,则安静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和这片森林;如果灵魂紧紧相依,那么身体也不会遥远……
第二天,莱昂纳尔给了苏菲一个惊喜。
他带着苏菲来到了森林中一片开阔的草地。
在那里,一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热气球正停在地面,几名地勤人员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这是一个系留热气球,专门为游客提供高空观景体验。
苏菲仰头看着那个巨大的球体,既困惑又有些紧张:“我们……要坐这个?”
在巴黎,乘坐热气球并不是一件新鲜事。
春天开始以后,巴黎人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热气球从头上经过。
但并不是每个巴黎人都愿意花至少8个法郎来享受这种稀有的体验。
不过莱昂纳尔这次并没有选择可以远行的“自由热气球”,而是选择了更安全、更保守的“系留热气球”。
“系留热气球”始终有一根绳子与地面相连,因此升空以后并不能移动。
莱昂纳尔并不缺乏“高空体验”,所以也没有兴趣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危险高得多的“自由热气球”。
莱昂纳尔笑着:“一等舱,我也想从天上看看巴黎。”
他们支付了每人20法郎的费用,登上了那个华丽的吊篮。
吊篮四周有齐胸高的围栏,内部铺设了软垫,甚至还有一个固定的小茶几。
随着火焰喷吐,加热着气球内部的空气,巨大的球体开始缓缓升空。
苏菲下意识地抓住了莱昂纳尔的手臂,但随着地面逐渐远离,她的恐惧很快被惊叹所取代。
布洛涅森林在他们脚下铺展开来,如同一块巨大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地毯。
远处,巴黎城的轮廓依稀可见,塞纳河像一条银色的带子蜿蜒穿过城市。
那些熟悉的建筑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却奇异地失去了往日的压迫感和浑浊感,变得渺小而宁静。
周围的田园、村庄、道路尽收眼底,视野开阔得令人心旷神怡。
“太美了……”苏菲喃喃自语,紧紧抓着莱昂纳尔的手,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微风拂起她帽檐下的发丝,阳光照亮她欣喜的面庞。
莱昂纳尔站在她身边,心中充满了平静的喜悦。
热气流升到约五百米的高度,终于被粗大的缆绳牢牢拽住,稳定在这个高度缓缓旋转。
这一刻,世俗的烦恼、巴黎的恶臭、蒙铁尔的纠葛,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脚下的云层之下。
苏菲转身正想说什么,嘴唇却被莱昂纳尔印上了……
———
两天的假期瞬息而过,莱昂纳尔意犹未尽地回到了公寓。
刚进公寓的大门,管理员就交给他一个包裹。
莱昂纳尔看到上面地址:“英国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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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比巴黎还臭一倍的城市!
莱昂纳尔拿着那个来自英国的厚实包裹,回到公寓的书桌前。
窗外,巴黎的喧嚣依旧,但手中的信件却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他拆开包裹,里面是几本最新一期的《十九世纪》杂志,以及一封信。
信封上的落款正是《十九世纪》的主编哈罗德·汤普森。
他用流利、优雅的法文写道:
【尊敬的索雷尔先生:
请允许我代表《十九世纪》编辑部,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与高度的赞赏。
您惠允刊载的短篇《我的叔叔于勒》已在我国读者中引起了远超预期的热烈反响。
您精炼的笔法、深刻的社会洞察力以及对人性的微妙刻画,赢得了包括格莱斯顿先生、阿诺德先生在内的诸多知识界人士的赞叹。
然而,此番来信,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您于八月号「现代研讨会」专栏中所发表的那篇文章——《家庭纽带与个体责任。
索雷尔先生,我必须坦言,您在文中提出的观点——
在工业化与城市化不可逆转的进程中,传统的、基于土地经济和紧密共同生活的“无限”家庭责任模式正在瓦解,而新的、基于契约精神与“有限”互助的现代家庭伦理尚未完全确立,这是许多社会悲剧的根源——
引发了《十九世纪》读者极为广泛和严肃的讨论,让人们超越简单的道德批判,转而思考其背后的社会困境。
我谨代表伦敦的「萨维尔俱乐部」以及一批忠实的读者,向您发出最诚挚的邀请:希望您能在近期,拨冗访问伦敦。
此外,《良言》的主编,尊敬的诺曼·麦克劳德先生,极有兴趣在《良言》上转载《故乡》、《我的叔叔于勒》以及连载英译《本雅明·布冬奇事》,期待与您面谈。
我们相信,您的到来必将成为伦敦文学季的亮色。期盼您的佳音。】
莱昂纳尔放下信,思考了片刻。
伦敦的俱乐部相当于法国的沙龙,不过精英化、男性化色彩更为强烈。
他对此兴趣不大,毕竟伦敦的春夏社交季结束前的3个月,他每周至少参加2个沙龙,早就审美疲劳了。
最吸引莱昂纳尔的是与《良言》的合作。
作为连载过托马斯·哈代、乔治·麦克唐纳等人作品的文学期刊,《良言》在法国也颇有影响力。
并且英国的稿费标准也高于法国,像哈代就能拿到“千词/10英镑”的高价(10磅约为250法郎)。
此刻,机会就在眼前,他怎么可能错过?
————
第二天,莱昂纳尔先寄了一封回信寄给哈罗德·汤普森,感谢了他的邀请,并告知自己会在明日便可前往伦敦。
然后莱昂纳尔就去银行兑换了足够的英镑——一迭不同面额的英镑纸币,以及一小袋铜、银硬币。
接着,他需要安排艾丽丝和佩蒂的去处。
巴黎的恶臭仍在持续,他实在不放心让她们两个回到拉菲特街的公寓。
于是他写了一封短笺给左拉,简单说明情况并请求继续让两位女士留住几日。
随后便雇了马车,前往「巴黎北站」,在售票窗口购买了一天后前往伦敦「查令十字站」的“联运票”。
一张硬质纸板车票,上面清晰地印着路线:巴黎—加莱港—多佛尔—伦敦。
这是一条非常成熟的商业线路,最快当天就能达到,比他回蒙铁尔还方便。
伦敦和巴黎一样,只要有钱就能买到一切,所以无需做什么特殊的准备。
————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
莱昂纳尔提着一只轻便的皮箱,搭乘出租马车来到了巴黎北站。
箱子里除了必要的衣物、洗漱用品,便是笔记本、钢笔、墨水,以及几份《现代生活》,以备不时之需。
北站大厅里,蒸汽机车喷吐着浓白的烟柱,汽笛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列车员的吆喝、旅客的喧哗以及搬运工的脚步声,空气中满是煤烟味。
他将皮箱交给穿制服的搬运夫,看着它被贴上标签,送往行李车厢,自己则只拿着随身的小提包,登上了列车。
由于路程不长,莱昂纳尔这次没有选择一等车厢,而是乘坐二等车厢,票价是60法郎。
二等车厢内同样是分隔的包厢,每个包厢有两条相对的木制软垫长椅,但座位则是八个。
虽然不如一等车厢宽敞奢华,但比起拥挤嘈杂、往往连顶棚都没有的三等车厢,已经舒适许多。
和莱昂纳尔同包厢的是一位沉默的英国商人、一位带着孩子的法国母亲,以及一位看起来像是学者的老先生。
上午七点半,汽笛长鸣,列车准时缓缓驶出北站。
巴黎的街景逐渐后退,被郊区低矮的房屋、零星的小工厂和田野所取代。
列车速度越来越快,车轮有节奏地敲击着铁轨,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哐当”声。
莱昂纳尔望着窗外飞逝的法国北部乡村景象:平坦的田野、茂盛的甜菜地、红色的砖房、尖顶的教堂……
与南法或阿尔卑斯的风光迥异,宁静,却略显单调。
途中,列车员检票,并发放了白色的硬纸卡——海关申报单。
莱昂纳尔只带了一些个人物品和文稿,所以很快就填报完成了。
他甚至有时间帮助那位法国母亲填写了她的报关单。
大约三个多小时后,空气中开始能闻到一丝咸腥的气息。
窗外,大地愈发平坦,偶尔能看到宽阔的河口和泥滩。
列车开始减速,加莱港到了;如果要前往多佛尔,那么就要把准备好的船票找出来。
加来车站一片繁忙,莱昂纳尔跟着指示牌和人群,很快来到了码头。
一艘黑烟囱、白船身的明轮蒸汽船正停靠在泊位上,船身上写着它的名字:“无敌号”。
乘客们排着队,凭船票登船;莱昂纳尔登上甲板,找了个背风的位置站稳。
汽笛轰鸣,轮船缓缓离开法国海岸。
很快,大陆变成了一条模糊的线,最终消失不见。
四周只剩下灰绿色的、波涛起伏的海水。
大约两个小时,在一片灰蒙蒙的海雾中,一道白色的悬崖逐渐显现——多佛尔白崖——英格兰到了。
踏上多佛尔码头的坚实土地时,莱昂纳尔感受到了和泽西岛全然不同的“异国风情”。
这里的英国海关查验严格,所以队伍移动缓慢;海关官员们检查护照、询问行程、抽查行李,一丝不苟。
不过莱昂纳尔的法国护照和申报单没有遇到麻烦,很快就获准入境。
紧接着,他就根据路牌的指示登上了「船联列车」。
英国的火车车厢设计与法国的略有不同,是开放的走廊式车厢,乘客可以自由走动。
耳边乘客的交谈,也从法语变成了英文——莱昂纳尔一开始还有些不太习惯,但渐渐就适应了过来。
列车很快启动,驶入肯特郡充满田园风光的旅程。
英国的乡村景色与法国北部又有不同:更多的草地,更茂密的树篱,修剪整齐的草场上是悠闲吃草的牛羊。
村庄里的房屋多是砖石或半木结构,显得更为古朴和绿意盎然,简直与蒙铁尔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一路上天气逐渐变得阴沉,细雨不时敲打着车窗。
一个多小时后,窗外开始出现连绵的郊区房屋,街道变得密集,烟囱越来越多,空气中的煤烟味也越来越浓。
最终列车在伦敦的「查令十字车站」缓缓停下。
莱昂纳尔看了看怀表,从巴黎北站出发,总计耗时约九个半小时,虽然疲惫,但旅程总算顺利。
取了皮箱之后,他随着人流走出站厅,真正踏上了伦敦的土地。
紧接着他就被迎面而来、如同实质的臭味狠狠打了两拳。
莱昂纳尔两眼一黑,差点就要晕过去: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比巴黎还臭上一倍的城市!
第161章 六岁,是工作的黄金年龄!
巴黎的臭,主要是塞纳河阶段性的腥臊、部分街道上人畜粪便和垃圾堆积的腐臭,是一种较为原始的臭味。
而伦敦的臭,则是在此基础之上,迭加了一百多年来工业革命的“馈赠”:
数以万计烟囱像地狱的火口一样,日夜不停喷吐富含硫磺的煤烟,刺鼻呛喉;
泰晤士河就是一条巨大的开放式下水道,粪便、工业废水和腐烂有机物混合蒸腾、无孔不入。
此外,无数马匹每日留下的粪便尿液在街道上被脚步、车轮压实、发酵,气味宛如实质。
所有这些味道又被伦敦常见的大雾和阴湿天气困住、浓缩,不仅令人作呕,而且极具侵略性。
莱昂纳尔忍不住低声咒骂:“上帝啊……巴黎比起这里,简直是香榭丽舍的香水店!”
然后赶紧掏出手帕捂住口鼻,但那股味道依旧顽固地渗透进来。
除了味道,车站外的环境同样令人不敢恭维。
街道上泥泞不堪,黑乎乎的泥浆里混杂着马粪和垃圾。
小报童、擦鞋童、流浪儿像苍蝇一样围拢着刚出站的旅客,声音尖利地兜售或乞讨。
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口音的吆喝声、马车的吱嘎声和警察的哨声,混乱而嘈杂。
莱昂纳尔警惕地握紧了自己的小提包和口袋里的钱夹。
果然,他刚停下脚步想辨认一下方向,就感觉身后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一摸外套内袋,脸色微变——口袋的纽扣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他猛地转身,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瘦小灵活的身影正迅速钻入人群。
莱昂纳尔低吼一声,也顾不上礼仪,一把抓住那正要溜走的小子的胳膊。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男孩,脸上脏得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充满了狡黠,毫无惊恐。
男孩挣扎着叫道:“先生!放开我!我没做什么!”。
莱昂纳尔的手迅速探入自己内袋,还好,钱包还在,估计是刚被解开纽扣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发现了。
他松了口气,但怒火未消,狠狠瞪着那男孩。
男孩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先生,行行好,我太饿了……”
莱昂纳尔他最终没有叫警察,他只是松开了手。
男孩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钻入人群消失了。
莱昂纳尔摇摇头,重新扣好内袋纽扣,更加警惕地环顾四周,快步走向排队的出租马车,前往预先选定的旅馆。
他提前做了一点功课,通过电报预定了一家位于「布鲁姆斯伯里区」,名为「贝德福德」的旅馆。
这个区域靠近大英博物馆,相对安静,也多学者文人居住,应该比火车站附近要舒适一些。
莱昂纳尔走向最近的一辆,对车夫说出了地址。
车夫是个红脸膛的壮汉,嘴里嚼着烟草,含糊地应了一声:“好的,先生。上车吧。”
莱昂纳尔钻进狭窄但还算干净的车厢;马车立刻启动,汇入伦敦街头川流不息的车马洪流之中。
伦敦的街道比巴黎更为拥挤,交通状况也更加混乱。
各种马车与行人交织在一起,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被煤烟熏得发黑的建筑,压抑而沉闷。
起初,莱昂纳尔还试图记住路线,但很快就在复杂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
他感觉马车似乎在某些地方绕了圈子,但初来乍到,他也不敢确定。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才在一座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四层砖砌建筑前停下。
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招牌,确实写着「贝德福德」。
车夫拉开车顶的小活门,报出一个价格:“15先令,先生。”
莱昂纳尔心里咯噔一下。他事先查过,从查令十字车站到布鲁姆斯伯里,应该在7先令左右(大概9法郎)。
这车夫开口就是翻了一倍,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抢劫!
“15先令?”莱昂纳尔用尽量平静但带着质疑的语气重复道:“对于这段路程来说,似乎有点过分了。”
车夫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语气变得强硬:“就是这个价,先生。路上堵得很,时间就是金钱!”
莱昂纳尔知道争论下去不会有结果,尤其是在对方的地盘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快,从钱夹里数出15先令,递了出去。
车夫接过钱,咕哝了一句含糊的“感谢你,先生”,便驾着马车离开了。
莱昂纳尔站在路边,看看旅馆的招牌,叹了口气,心想这就该是伦敦给他上的最后一堂课了吧?
——当然不是!
「贝德福德」旅馆从外到内,都透着陈旧、沉闷。
前台是一位表情严肃、穿着黑色礼服的中年经理。
莱昂纳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后,经理翻看了一下登记簿:“啊,是的,索雷尔先生。
我们收到了您的电报。一间单人房,带壁炉,每晚10先令(约合12法郎),不含餐食。”
莱昂纳尔付了第一晚的房费,由一位行李员领着上了楼梯。
房间在顶楼四楼,面积不大,陈设简单:一张铁架床、一个衣柜、一个洗脸架、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
墙壁贴着暗色的花纹墙纸,有些地方已经受潮起泡,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莱昂纳尔:“……”这条件还不如他给契诃夫订过的5法郎一晚的小旅店。
行李员放下皮箱,期待地看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咬着牙摸出一枚6便士的硬币递给他——这是法国人绝没有的恶习。
行李员接过钱,一脸失望,但还是道了谢,安静地退了出去。
巴黎的服务业虽然略显虚伪,但至少表面热情周到,伦敦的服务业连敷衍都算不上。
他疲惫地倒在床上,床垫发出吱呀的响声。
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煤气灯,莱昂纳尔感觉这座城市就像一头庞大、冷漠、散发着工业恶臭的巨兽。
这里也许比巴黎有着更多机会、更多财富,但也太过于冷酷了。
他心想,这总该是伦敦给自己上的最后一课了吧?
——当然也不是!
第二天早上,还在睡梦中的莱昂纳尔就被楼顶的悉悉索索声吵醒。
他怒气冲冲地下楼找到前台,质问是怎回事。
前台连声道歉,说是在清理旅店烟囱,最后一根就是莱昂纳尔房间的壁炉,很快就好。
果然,几分钟后,莱昂纳尔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看起来最多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浑身沾满了漆黑的煤灰,被人用绳子从楼顶吊下了地面。
楼下接应他的是个成年男子,似乎对小男孩的工作不满,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小男孩已经习惯了,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反而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一下。
莱昂纳尔浑身打了个寒噤。
值班的前台经理在旁边笑着说:“汤姆已经6岁了,正是干这行的黄金年龄!”
莱昂纳尔难以置信地转头:“黄金年龄?那他能活多久?”
前台经理耸耸肩:“天晓得……大概也能活到成年吧?如果没被卡在烟囱里出不来的话……”
莱昂纳尔无言,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是穿着睡衣下楼的,口袋里除了钥匙,什么也没有。
现在,他已经有点后悔来伦敦了……
第162章 病来如山倒
上午十点,尽管情绪很差,但莱昂纳尔还是收拾整齐,再次搭乘马车前往《十九世纪》编辑部所在的街区。
不同的是,这次他提前谈好了价格。
编辑部位于舰队街附近一栋看起来颇为体面的乔治亚风格建筑里。
与外面世界的喧嚣肮脏不同,建筑内部安静、有序。
厚重的大门、密闭的窗户和无处不在的熏香,让这里是一股甜腻的闷热。
哈罗德·汤普森身材敦实,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颇为热情:“亲爱的莱昂纳尔!欢迎来到伦敦!
您的旅程还顺利吗?”
汤普森用力地握着莱昂纳尔的手,用的是法语比信中还流利。
莱昂纳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汤普森先生。除了空气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之外,一切都好。”
汤普森闻言哈哈大笑:“啊,是的,我们的‘豌豆浓汤’(指伦敦雾)是出了名的!
但它也滋养了我们独特的精神,不是吗?”
莱昂纳尔:“……”这是臭出骄傲,臭出感情来了?
寒暄过后,汤普森便迫不及待地带领莱昂纳尔前往附近的「萨维尔俱乐部」。
这家俱乐部以其成员多来自文学、艺术和学术领域而闻名,比那些传统的政治军事俱乐部要稍微“新派”和“文艺”一些。
俱乐部的内部装饰是典型的英国绅士风格:
深色的木质护墙板、厚重的皮革沙发、满墙的书籍和肖像画。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旧书和波兰鞋油的味道。
汤普森将莱昂纳尔介绍给几位在场的会员,包括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一位诗人以及《双周评论》的编辑。
大家对他的到来表示了礼貌性的欢迎。
交流主要使用英语进行,偶尔夹杂法语。
莱昂纳尔的口语虽然流利,但发音却带着美式英语的腔调,与“女王英语”或“牛津腔”颇为不同。
几位绅士虽然对他的语言能力表示赞赏,但也有人忍不住说:
“您的发音……颇为独特,似乎带有一点大西洋彼岸的……轻快感,是在美国学习过吗?”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过多影响气氛,不过也让莱昂纳尔感受到了英国精英阶层隐隐的优越感。
——————
萨维尔俱乐部提供的午餐极具英国特色——主菜是烤羊排、培根、血肠和煎牛肾,配菜是奶油焗蘑菇、土豆泥,主食则是涂黄油的白面包卷,和涂了柑橘酱的烤吐司。
主打一个量大管饱、油多肉足。
吃过午饭,又休息了一会,汤普森带着莱昂纳尔前往《良言》杂志的编辑部。
《良言》的主编诺曼·麦克劳德博士是位和蔼可亲的长者,穿着牧师袍,目光温和。
一见面,麦克劳德博士就热情地赞美了《故乡》和《我的叔叔于勒》:
“索雷尔先生,《故乡》中那种对逝去时光的怅惘、对人与人之间‘厚障壁’的描绘,深深打动了我。
《我的叔叔于勒》则如此尖锐又如此悲悯,它提出的问题值得我们所有人深思。”
接下来,双方进入了实质性的商讨。
麦克劳德博士确实有意在《良言》上转载这两篇作品,并询问《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可能性。
谈到稿费时,麦克劳德博士给出的报价是:“考虑到是转载而非首发,我们愿意为《故乡》和《我的叔叔于勒》支付每千词 6英镑的稿酬。
对于《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如果反响良好,我们可以参照类似标准。”
莱昂纳尔心中快速计算了一下。
6英镑基本相当于150法郎;一千词换算成法国标准行数,大概是80到90行。
也就是每行稿费超过1.5法郎——竟然比他在法国的首发稿费还要略高!
难怪左拉先生从曾经不止一次提过,作家要想发财,必须征服英国与俄罗斯!
英国市场的大方名不虚传!
莱昂纳尔并没有过多犹豫,稍稍讨价还价一番,便同意了:“非常感谢您的慷慨,麦克劳德博士!”
麦克劳德博士很高兴,接着又补充:“索雷尔先生,如果您未来有直接用英语创作的作品,并且愿意‘首发’在《良言》上……
我们可以提供更具竞争力的价格,每千字8英镑甚至更高,都是可以商量的。”
这个提议让莱昂纳尔心中一动。
直接用英语写作,跳过翻译环节,不仅能拿到更高稿费,也能更直接地打入英语市场。
这是目前全世界最庞大的读者市场,没有之一。
莱昂纳尔点点头:“我会考虑的——就像凡尔纳先生的《八十天环游地球》那样?”
几人都笑了起来。
儒勒·凡尔纳是法国人,但是《八十天环游地球》的主角却是英国人。
虽然这部不是为英国市场“量身定制”的,而且充满了对“英国绅士”的刻板印象,但是在英国仍然极受欢迎。
英译版的《八十天环游地球》不仅只晚了法国版2个月,甚至不到一年,伦敦的普林塞斯剧院就首次上演改编剧。
这部戏剧带有大量舞台奇观,模拟了「蒸汽船」「火车」「印度庙宇」「美国铁路」「暴风雪」等场景,不仅轰动伦敦,还巡演到曼彻斯特、利物浦、爱丁堡。
演出场次超过 200场,创下当时英国舞台剧的纪录。
如果莱昂纳尔能创作了这么一部“英国人”,诺曼·麦克劳德博士绝不介意把每千词的价格抬高到10英镑。
漫谈了一个下午,又吃了一顿司康、花色蛋糕和曼彻斯特挞组成的三层下午茶点心,莱昂纳尔才与麦克劳德博士握手告别。
走出《良言》编辑部,他感到此行的主要目的不仅圆满达成,甚至超出了预期。
——————
婉拒了哈罗德·汤普森挽留他在英国玩几天的邀请,莱昂纳尔早早地回到了「贝德福德」旅馆。
他现在只想早点逃离恶臭的伦敦,回到不那么恶臭的巴黎。
但或许是因为旅途劳顿,或许是因为伦敦恶劣的空气和水质,或许是因为气候的潮湿多变……
从《良言》编辑部回来当晚,他就感到喉咙干痛,身体阵阵发冷,头脑也有些昏沉。
莱昂纳尔起初并未太在意,以为只是累了,喝了些旅馆提供的热水,便早早睡下。
但第二天醒来,情况急转直下。
他感到头痛欲裂,浑身肌肉酸痛,冷得瑟瑟发抖,即使用厚厚的被子裹住自己也无济于事。
他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滚烫。
他挣扎着爬起来,按铃叫来了旅馆的服务生,用虚弱的声音请求他们赶紧去找《十九世纪》的主编汤普森先生。
话刚说完,莱昂纳尔就晕了过去……
第163章 基本演绎法
(第四更,千票加更,绝不食言)
莱昂纳尔·索雷尔在昏昏沉沉中缓缓苏醒过来。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洁白的天花板。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
他身上盖着粗糙但干净的白色床单,空气里是石炭酸消毒液的味道。
周围的环境虽然朴素,但十分整洁。
他想撑起身子看个清楚,但刚一用力就险些从床边栽倒在地。
响声立刻惊动了护士。
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一位系着白围裙、神情严肃的年轻护士出现在他床边。
“先生!请躺好,不要乱动!”护士熟练地扶住他的肩膀,帮助他重新躺回枕头上。
莱昂纳尔虚弱地问:“我在哪里?”
护士温柔地回答:“医院,先生。圣托马斯医院。”
接着她摸了摸莱昂纳尔的额头:“烧退了一些……您已经昏睡快一整天了。”
莱昂纳尔努力回忆着:“谁送我来的?”
“哈罗德·汤普森先生,他支付了您的入院保证金。”
护士一边说着,一边喂他喝了几口温水。
听到是哈罗德·汤普森送他来的,莱昂纳尔这才放下心来。
躺下后不久,病房外传来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很快门被推开,一位医生在一群年轻人簇拥下走了进来。
这位医生身材高瘦,年纪大约四十上下,面容清癯,颧骨很高,眼神锐利、专注。
他径直走向莱昂纳尔的病床,护士连忙恭敬地让到一旁。
医生的声音平静、清晰:“早上好,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莱昂纳尔勉强笑了一下:“好……好一些了,谢谢您,医生。”
医生点了点头,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牌看了看:“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法国籍。
急性高热,伴有严重寒战、肌肉疼痛和虚弱……嗯。”
他放下病历,目光再次聚焦在莱昂纳尔身上:“我是约瑟夫·贝尔医生,爱丁堡大学医学院的外科学教授。
我最近正带领这些年轻人在圣托马斯医院进行交流。
你被送入院时情况紧急,我恰好参与了对你的诊断。”
贝尔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莱昂纳尔的舌苔:“你的病症并不复杂,但来得凶猛。
过度劳累、饮食不规律,还有伦敦糟糕的空气——我们称之为‘疫气’——
通过毛孔,侵入了你本就疲惫的身体,导致了这场急性的热病。
不过不用担心,年轻人恢复得快,只要按时服用奎宁和退烧药剂,保证休息和清洁的饮食,你很快就能康复。”
他的诊断和治疗方案简洁明了,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定的事实。
接着,他问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介意我让学生以你为对象,学习如何诊断吗?”
莱昂纳尔没有反对,只是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就听到贝尔医生问身边的年轻学生:“先生们,这是一例典型的因环境不适、过度疲劳加之‘疫气’感染引发的急性热病。
现在,假设一下,当这位先生被送来时,没有那位绅士陪同,我们无从知晓他的身份,你们该如何通过观察,来判断他的基本情况,甚至辅助判断他的病因呢?”
学生们面面相觑,显得有些紧张和犹豫。
他们仔细打量着莱昂纳尔,似乎很难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一个学生试探着说:“先生……他看起来很虚弱,像是经历了长途旅行?”
贝尔医生淡淡评价:“太笼统。”
另一个学生注意到细节:“他的手指……很白皙、细长,像是没有干过苦力活?”。
“好一点,继续。”
但之后便是一片沉默,学生们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贝尔医生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随即说:“那么,由我来示范一下。”
他围着病床转了一圈,才继续说:“这位先生,虽然此刻虚弱,但几个基本特征是掩盖不了的。”
“首先,看他的肤色和发质。他面部和手部的皮肤相对细腻,但并非养尊处优的苍白。
尤其是手腕处的肤色,与被衣物遮盖的皮肤有轻微色差,这说明他并非天生的城市居民,可能出身于乡村。”
紧接着贝尔话锋一转:“他的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掌心缺乏劳作的硬茧。
只有右手中指第一指节内侧有一个细微的、新的茧子雏形,这通常是长期握笔书写造成的。”
学生们发出轻微的惊叹声,更加仔细地观察。
贝尔继续道:“第二,看他的姿态和肌肉类型。即使卧病在床,他躺卧时肩颈部位仍显得有些僵硬,这也是长期伏案工作的常见特征。”
“第三,注意他的物品。虽然入院时更换了病号服,但他带来的少量私人物品中——在那边的柜子上——有一迭稿纸和便携的墨水瓶、羽毛笔,而非更常见的铅笔。
稿纸的页角有磨损,这说明书写对他而言不仅是工作,更可能是某种热爱或职业需求,且经济状况至少中等。”
贝尔医生最后总结:“综合以上,索雷尔先生一个来自法国乡村或小城镇、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绅士。
他可能是一位记者、作家,也可能是书记员或者抄写员。
过度的疲惫,降低了他对伦敦‘疫气’的抵抗力,从而诱发了这场急性热病。”
贝尔医生说完,病房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都目瞪口呆。
莱昂纳尔忍不住问了一句:“基本是正确的——但您怎么判断我是法国人?如果没有哈罗德·汤普森先生的介绍。”
贝尔医生露出一个笑容:“您的头型,准确的是——颅骨,先生。
您是‘短头型’,颅顶更圆——您来自法国南部,或者至少您的祖上是。”
莱昂纳尔这才心服口服:“我还以为您看过我的作品,听说过我的名字……”
贝尔医生露出困惑的神色:“您很有名吗,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早知道就多余说这么一句。
贝尔医生又转向学生:“观察和逻辑,是医学诊断的基石,先生们。永远不要只看表象和病人的自述,要相信你们眼睛看到的细节。
它们会告诉你真相。”
他对着学生们说完,又对莱昂纳尔道:“很好,索雷尔先生。感谢您的配合。请您安心休养。
下午,我还会再来一趟。”
随后,他便带着那群仍在回味和惊叹的学生们离开了病房。
贝尔医生离开后,病房里恢复了安静。莱昂纳尔还在回味着刚才贝尔医生的演绎,总觉得似曾相识……
过了大约一刻钟,病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年轻的脑袋探了进来,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敏捷地溜了进来。
他看起来大约二十岁,身材高大结实,留着浓密鬈发和胡须。
他快步走到莱昂纳尔的床边,压低声音,但难掩激动:“索雷尔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您……您感觉好些了吗?”
莱昂纳尔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我好多了,谢谢。你是……?”
年轻人充满敬意的开始自我介绍:“我叫阿瑟·柯南·道尔,是贝尔医生的一名学生,刚从爱丁堡过来。
我……我是您的读者,实在忍不住想单独来见见您。”
莱昂纳尔:“……”
第164 你也要弃医从文?
莱昂纳尔看着眼前这位激动的年轻医学生,脑中侦探之父的光环与此刻青涩的模样重迭在一起。
不过这一世名人见多了,让他可以尽量压下心中的感慨,用平和的语气回应:“道尔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没想到在伦敦的医院里,还能遇到一位读者。阿瑟,请坐!”
柯南·道尔拉过床边的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声音依然带着颤抖:“哦,索雷尔先生,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奇迹!
我不只是读者,我是您的仰慕者!”
莱昂纳尔:“……”你们英国人19世纪就这么会了吗?
柯南·道尔显然没有注意到莱昂纳尔的情绪,而是絮絮叨叨个不停:“您的《老卫兵》,捕捉到了历史洪流中的个体命运……
还有《本雅明·布冬奇事》,‘倒着生长’的男孩,也让我着迷!
我……我最爱的就是这样历史感强烈,却又不过于厚重的——
在您之前,司各特爵士是我的偶像!我真希望自己以后也能成为一名历史家!”
莱昂纳尔微微点头:“你的法语不错?《老卫兵》和《本雅明·布冬奇事》还没有英译。”
柯南·道尔脸一红:“如果只是阅读的话,问题不大——但是说起来就有些难了。”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历史确实充满魅力,它能为写作提供无尽的素材和深刻的视角。
不过,看来你选择了另一条同样值得尊敬的道路。
医学是一门崇高的职业,救死扶伤,是人间的天使!”
提到医学,柯南·道尔兴奋稍微收敛了一些,露出苦恼神色:“是的,先生,医学……它确实有其价值。
贝尔教授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在英国,当医生的前景……说实话,并不那么光明,尤其是在起步阶段……
比起用笔创造出一个近乎真实的世界,感觉……感觉有些局限。”
英国医生是出了名的收入低、开支高,和大部分欧洲同行没法比。
主要原因是英国始终没有统一医生的职业体系,「医师」「外科医生」「药剂师」「内科医师」都有诊疗权。
大学学位也并非必要条件,很多人通过学徒制即可执业——加上19世纪英国医学教育普及,直接供过于求了。
而在维多利亚时代,成为“绅士”又比挣钱更重要。
大多数医生在中下层挣扎,却仍要维持体面——租赁专门的办公室,雇佣仆人,穿定制的正装。
因此很多医生表面体面,实际上入不敷出。
莱昂纳尔当然理解这种彷徨,只能委婉地说:“道尔先生,知识和技能永远不会辜负你。
医学训练赋予你的观察力、逻辑思维和对人性的理解,这些都是无比宝贵的财富,无论你将来是否以此为生。
先把学业完成,未来的可能性远比你现在看到的要广阔。
谁能说,一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人,不能写出更严谨、更深刻的故事呢?”
柯南·道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肌肉、血管、骨骼……这能有什么故事呢?
难道要像玛丽·雪莱一样,去拼凑一个‘弗兰肯斯坦’出来?
还是像爱伦·坡或者埃米尔·加博廖一样,搞点什么‘犯罪’?
天啊,我哪怕去乡下开个小诊所,也不会写这种!”
莱昂纳尔:“……”
他决定换个话题:“说到观察力——你的老师,约瑟夫·贝尔医生,他刚才的演绎简直令人震惊。
他平时也是如此吗?”
一提到贝尔医生,柯南·道尔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天才!索雷尔先生,贝尔教授绝对是个天才!
他那观察细节并以此演绎出全局的能力,简直如同魔法!
但这并非巫术,而是基于他广博的知识和严密的逻辑。”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迫不及待地分享起来:“他常常能仅仅通过观察一个病人的举止、口音、衣着上的磨损痕迹甚至指甲缝里的污垢……就准确推断出对方的职业、生活习惯甚至近期去过哪里。
有一次,他只是看了一眼一个沉默寡言的病人手上一处特殊的疤痕和靴子上沾的特定颜色的黏土,就断定那是一位左撇子的制陶工,并且来自法夫郡的某个特定区域,结果完全正确!
还有一次……”
柯南·道尔滔滔不绝地讲了几件贝尔医生的轶事,尤其是帮助警方在1878年侦破了“香垂尔谋杀案”。
这位敏锐的医生一眼识破了香垂尔太太并非死于意外的煤气中毒,而是死于被人喂食了过量的鸦片。
他只是拿起沾满香垂尔太太呕吐物的枕巾闻了一闻,就让现场的香垂尔先生露出了马脚。
柯南·道尔最后满是钦佩地总结:“……所以,对我们来说,上贝尔教授的课就像观看一场精彩的演出!”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微笑:“如果我以后某些的创作需要核实一些医学的细节,你能做我的顾问吗?”
柯南·道尔惊喜不已:“这是我的荣幸,索雷尔先生!能成为您创作的助手,是我不敢想的好事!”
莱昂纳尔含笑点头:“其实我只比你大两岁而已,你叫我莱昂纳尔,或者莱昂也行!
‘索雷尔先生’太客气了!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柯南·道尔脑袋点得和小鸡啄米一样:“好的,莱昂!”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位年纪较长、神情严肃的女士走了进来。
她同样穿着护士服,但样式更为简洁庄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帽子里。
柯南·道尔像是被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南……南丁格尔女士!”
南丁格尔的目光先是温和地落在莱昂纳尔身上,随后转向柯南·道尔:“道尔先生,如果我没记错,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外科病房协助换药。
贝尔教授知道你来这里吗?”
柯南·道尔的脸一下子红了,嗫嚅着解释:“我……我只是想来探望一下索雷尔先生……”
南丁格尔的语气放缓了一些:“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此刻,对索雷尔先生而言,休息就是最好的治疗。
现在,请回到你的岗位上去。”
“是,是的,南丁格尔女士。非常抱歉。”柯南·道尔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病房。
南丁格尔这才走到莱昂纳尔床边,检查了一下他床头的记录牌:“索雷尔先生,我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
哈罗德·汤普森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特意拜托我关照您。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吗?”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莱昂纳尔点点头:“非常感谢您,南丁格尔女士,也请代我感谢汤普森先生。
我感觉比昨天好多了,只是浑身无力,头还有些昏沉。”
南丁格尔查看了他的气色和瞳孔:“这是正常的恢复过程。您的高热刚退,身体需要时间修复。
伦敦的空气对初来者确实是个考验,尤其是身体疲惫的时候。
最重要的是——休息。思绪和交谈都会消耗精力,请暂时将它们放在一边。”
莱昂纳尔顺从地回答:“我记住了,谢谢您的提醒,南丁格尔女士。”
南丁格尔微微颔首:“您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让护士转告给我。
她们都是我的学生,我基本全天都呆在圣托马斯医院的护士学校。”
接着又嘱咐了护士几句,然后才安静地离开了病房。
如果说最近见到的“大人物”哪个让他更有敬意的话,无疑是这位开创了现代护理学的女士。
随后他就在喝下一杯温水后,沉沉睡去。
而莱昂纳尔在病房里享受平静的休养,英法两国却因为他掀起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第164章 粪都之战
法国文坛的新星、“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被伦敦“疫气”放倒的消息,引发的连锁反应远超他自己的想象。
伦敦,《泰晤士报》刊登了一篇题为《一位法国绅士的倒下,是对我们城市肮脏现状的控诉!》的社论,言辞激烈:
【……我们以文明和进步自居,邀请一位法兰西最具才华的年轻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来访,结果呢?
我们的首都用其标志性的、令人作呕的“豌豆浓汤”款待了他,并成功地将这位客人送进了圣托马斯医院!
索雷尔先生的遭遇绝非孤例,而是每一天都在折磨着伦敦无数贫民与体弱者的日常!他的高热,是他身体对我们整个市政系统在公共卫生方面可耻失职的最直接、最激烈的反应!
这不是意外,先生们,这是一场慢性的、持续的公共健康危机!是我们所有人的耻辱!
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推动更严格的《净化法案》,扩建下水道系统,而非等到霍乱和伤寒再次像镰刀一样收割生命时才追悔莫及!】
这篇报道引发了广泛的回响,毕竟不是谁都有金钱、有空闲在这段时间逃到海边或者乡间的度假别墅里。
甚至就连英国的上流社会——那些议员们,也在考虑在这个季节去牛津办公。
这是继1858年的“大恶臭”以来,伦敦再次因为其恶劣的环境卫生问题,成为关注的焦点。
不过,并不是所有英国媒体都喜欢《泰晤士报》这种论调,《旗帜报》就态度鲜明地进行了回击,他们把莱昂纳尔的病倒视为“法兰西花花公子的孱弱体质”导致——
【据悉,一位来自巴黎的文人因不适应当地气候而病倒。这则新闻除了告诉我们某些大陆人士的神经系统过于精细纤弱之外,还能说明什么?
伦敦的空气固然独具‘特色’,但这正是大英帝国力量与繁荣的呼吸!我们就是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建立了“日不落帝国”。
难道我们强健的盎格鲁-撒克逊体质,需要为了一位无法适应我们城市活力的外国绅士而改变吗?
如果连伦敦的气息都无法承受,我们实在难以想象,这些人要如何面对真正严峻的考验——
比如,德国人的炮弹。
或许,某些人更适合待在沙龙里谈论艺术,而不是来体验真实的世界。】
迅速就有小报跟进,开始讽刺法国:
【巴黎的先生们还是先管好自家塞纳河里的死鱼和粪便再来说教吧!至少我们的雾里没有那么多浪漫的细菌!】
这些话很快漂洋过海,传到了巴黎。
法国的媒体全都被气疯了——虽然巴黎人自己也抱怨塞纳河的臭味,但绝对无法容忍英国佬拿这个做文章。
莱昂纳尔最好的合作伙伴《小巴黎人报》第二天就展开了反击,刊登了一篇名为《伦敦的“雾”?撒旦的屁!》:
【……伦敦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毒气中生活,并丧失了嗅觉!请允许我们纠正一下伦敦同行们的用词——那并非浪漫的“雾”,而是撒旦以及整个地狱的魔鬼在伦敦撒放他们肠子的废气!
泰晤士河,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恶魔的大肠”!
而我们的塞纳河,尽管偶有脾气,流淌的依旧是诗篇和画作的光影!
伦敦人似乎早已在毒气中麻痹了嗅觉,并错将这种麻木当作了坚韧。真是可悲的错觉!】
作为一份市民报纸,《小巴黎人报》的用词绝无顾忌、火力全开。
而作为保守派的《费加罗报》当然不会如此粗野,它是以漫画的形式来反击伦敦的同行——
一个瘦弱的、戴着高帽的英国绅士,鼻子像烟囱一样冒着浓烟,却指着对岸一个捏着鼻子的法国人嘲笑:“看,他受不了新鲜空气!”
配图文字写道:
【伦敦的各位先生们,或许你们该先教会泰晤士河里的鳗鱼不要在排泄物中欢快游泳,再来嘲笑我们塞纳河畔的漫步者?
我们建议伦敦竞赛协会增设一个新项目:“蛙泳横渡泰晤士河”,相信这比划船比赛更能体现‘英国精神’!
恭喜伦敦,成功卫冕“欧洲粪都”的桂冠!】
这几份报纸传到英国以后,这一场隔海骂战开始迅速升级。
双方媒体极尽挖苦之能事,从空气质量、河流清洁到排水系统、垃圾处理,最后甚至上升到国民性和文明优劣的层面。
伦敦报纸讽刺巴黎人华而不实、身体承载不了他们过度的虚荣;巴黎报纸则反击伦敦人粗鲁迟钝、在毒雾中丧失了基本的审美和感官能力。
这场舆论大战,后来被新闻史称之为“大下水道之战”,以及“粪都之争”——当然,与其他“争”不同,伦敦和巴黎是争着把“粪都”扣到对方脑袋上。
这场战斗战况之激烈、措辞之恶毒、角度之刁钻,更是直接刷新了整个欧洲媒体和读者的认知。
直到秋日的第一场大雨降临两地,暂时洗涤了街道,压下了尘土,冲走了浓烈气息后,才逐渐偃旗息鼓。
————
不过媒体的争吵,并没有影响英国文学界对莱昂纳尔的关心。
不仅《十九世纪》的哈罗德·汤普森与《良言》的诺曼·麦克劳德相继到医院探访他,不少作家、艺术家也都光临了他的病房。
与莱昂纳尔交好的法国作家们虽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有前车之鉴,没有人敢来伦敦,只能寄来信件慰问。
而最让莱昂纳尔震惊的,是拿破仑三世的皇后欧仁妮竟然也派出了使者来探望他。
那是一位身着黑色礼服、神情肃穆的绅士,自称是欧仁妮皇后的私人秘书。
他向莱昂纳尔传达了皇后陛下的慰问之意。
他表示,皇后虽然深居简出、悲痛欲绝,但仍关注到了莱昂纳尔先生病倒的消息。
皇后陛下尤其感念于莱昂纳尔先生在《老卫兵》中,给予那些忠诚于帝国、忠诚于拿破仑家族的老军人们的深切关怀。
莱昂纳尔倒是知道欧仁妮皇后一直隐居在伦敦东南郊外的奇泽尔赫斯特。
几个月前,她唯一的儿子、拿破仑四世(路易-拿破仑亲王)在南祖鲁兰战争中惨死,年仅23岁。
这一下,可以说几乎完全断绝了拿破仑家族再次崛起的希望。
秘书最后传达了皇后的命令,莱昂纳尔在圣托马斯医院期间的所有费用全部由拿破仑家族承担。
并且,为了让他得到最好的休养,即刻为他转入医院内更为安静、舒适的豪华私人病房。
莱昂纳尔被这突如其来的“皇恩”惊呆了,不过还是礼貌表达了婉拒——他可不想回到巴黎之后,还要陷入什么奇怪的舆论战当中。
由于莱昂纳尔的再三坚持,这位皇后的私人秘书只能遗憾地离开了。
就在莱昂纳尔想好好休息的时候,一个声音在病房门口幽幽响起:“莱昂,你来伦敦怎么没有告诉我呢?”
第165章 福尔摩斯?
莱昂纳尔僵硬地转过脑袋,来的人正是奥斯卡·王尔德。
他高大的身躯堵住了病房的大门,在地上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
首先进来的,是他手里拿着的一束巨大而苍白的百合花;紧接着,王尔德本人才优雅地侧身而入。
他穿着深宝石绿色的天鹅绒外套,领口和袖口露出夸张的蕾丝衬衫花边;
脖子上一条略显松垮的领带随意感垂着,手上则戴着一副浅色的手套。
每一个细节都与圣托马斯医院朴素环境格格不入。
王尔德走到莱昂纳尔床边:“可怜的索雷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伦敦这头粗鲁的野兽,终究不适合你精致的法兰西灵魂。”
他将那束巨大的百合花插入窗台上一个空的水罐里:“看,只有它,才配得上慰问一位被丑陋现实伤害了的艺术家。”
莱昂纳尔脸比入院的时候更白:“您太客气了——只是不幸染病而已,很快就能好了。其实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他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这位癖好特殊的才子能早点结束探访。
王尔德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莱昂纳尔的窘迫,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翘起腿,开始了他标志性的、滔滔不绝的独白:
“费心?不,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你知道吗?当我听到你倒下的消息,我首先感到的不是惊讶,而是一种……预感应验的悲哀!”
“在巴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不会适应这里——伦敦?哦,伦敦!”
他一边说着,一边做出了驱散臭味的手势:“这里的人们崇拜的是马车的豪华、是烟囱的高度、是银行账户里数字的长度。
他们用牛排和啤酒塑造体格,却任由灵魂挨饿。他们的艺术趣味……上帝啊,恕我直言,还停留在给狗戴蝴蝶结的水平。”
他叹了口气:“别说空气了,这里的食物……哦,那又是另一场对感官的漫长折磨了,不提也罢。
我真为你感到心痛,我亲爱的朋友,你就像一只被扔进煤矿的金丝雀。”
你才金丝雀,你全家都是金丝雀!
但这只是腹诽,现在的莱昂纳尔只能虚弱地点头,偶尔附和一句“确实如此”或“您说得对”。
他内心却无比希望南丁格尔女士或者哪位医生能突然出现,把这位热情过头的美学家请出去。
百合在病房里散发着过于浓郁的香气,混合着王尔德身上的香水味,以及病房里原本就有的消毒水味道,让莱昂纳尔几乎要窒息。
王尔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足足发表了二十分钟的“演讲”,才仿佛突然想起莱昂纳尔的状况。
他站起身,优雅地整理了一下外套:“亲爱的索雷尔。艺术家的身体是圣殿,必须精心呵护。
请务必好起来,巴黎需要你的智慧,世界需要你的故事。”
他伸出手,似乎想行一个吻手礼,但意识到场合不对,于是改成轻轻一挥:“愿你早日逃离这里。
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我会为你祈祷!明天,或者后天,我会再来的。”
说完,他才飘然而去,留下满室寂静和浓香。
莱昂纳尔求救一样拍打着床头铃,护士一进门,他就哀求地说:“快把这束百合拿走——另外把窗户打开。
这屋子的味道,比泰晤士河的更可怕!还有,赶紧帮我请约瑟夫·贝尔医生过来一趟,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
莱昂纳尔的请求并没有得到约瑟夫·贝尔的支持,他认为莱昂纳尔至少还要休养一周时间。
但是他也贴心地为莱昂纳尔向医院下达了一个“禁访令”,杜绝这两天人流如织的情况。
又过了两天,莱昂纳尔感觉精力恢复了不少,于是到医院的小花园里短暂散步。
花园不大,修剪整齐的绿篱环绕着中央的草坪和几条长椅。
空气虽然仍然不佳,但比起街道已然清新了许多。
莱昂纳尔慢慢踱着步,享受着久违的“自由”。
在一张长椅上,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约瑟夫·贝尔医生。
他只穿着西装背心,正靠在椅背上看一份《泰晤士报》,似乎是在小憩。
莱昂纳尔轻轻走了过去。“下午好,贝尔医生。”
贝尔医生抬起头:“下午好,索雷尔先生,感觉如何?”
莱昂纳尔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好多了,谢谢您。这里的空气很有帮助。”。
短暂的沉默后,莱昂纳尔忍不住好奇地:“贝尔医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听说您不仅医术高超,还曾协助警方侦破过案件。
比如……去年的香垂尔谋杀案?那是真的吗?”
贝尔医生的脸上露出微笑:“哦,那个案子。是的,警方当时认为那位可怜的伊丽莎白·香垂尔太太是死于意外的煤气中毒。
但他们忽略了一些细节。”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分析一个病例:“房间里的煤气阀门确实被打开了,但浓度并不足以立刻致命。
更重要的是,我注意到死者枕巾上的呕吐物痕迹——煤气中毒不会导致呕吐。
我凑近闻了一下,气味甜中带苦——那是鸦片酊……那么,剩下的事情就属于苏格兰场了。”
莱昂纳尔夸赞:“太了不起了!仅仅依靠观察和……嗅觉。您比警察们更加敏锐!”
贝尔医生微微耸耸肩:“苏格兰场……他们过于依赖经验,缺乏系统的观察训练。
他们总是容易忽略细节,或者被表象所欺骗。”
他的语气里带着无奈。
贝尔医生看向莱昂纳尔:“其实,好的侦探和好的医生,需要的素质几乎一样。
我们都面对着看似混乱的表象——对于警察是犯罪现场和证词,对于医生是病人的症状和自述。
许多疾病的外部症状非常相似,但根源可能截然不同。
头痛可能是用眼过度,可能是肿瘤,也可能是中毒……
咳嗽可能是感冒,可能是肺结核,也可能是心脏问题……”
贝尔医生将《泰晤士报》放到一旁:“病人的描述往往模糊、主观,甚至出于恐惧或无知而隐瞒、扭曲信息。
就像证人可能因为紧张而遗漏关键细节,或者撒谎。
我们的工作,就是从这些纷繁复杂、似是而非的‘线索’中,通过仔细观察、逻辑推理和专业知识,找到那个唯一的、隐藏在深处的‘真相’——
对警察是凶手和动机,对医生是准确的诊断和病因。”
莱昂纳尔看着约瑟夫·贝尔冷静的叙述,忽然明白“福尔摩斯”的原型是谁了。
————
一周后,莱昂纳尔终于得到了出院许可,神清气爽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然后没有通知任何人——他不想再被挽留住上两天——直接前往查令十字车站,买了到巴黎北站的联程票,离开了这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城市。
归途同样顺利,莱昂纳尔在晚上8点,就踏进拉菲特街64号的大门。
一楼的管理员看到莱昂纳尔,立刻上来迎接:“欢迎回家,索雷尔先生。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的事情——该死的英国佬!您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莱昂纳尔谢过他的关心,又问了一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有信件或者访客的口信吗?”
管理员想了想:“确实有——就在您离开巴黎以后第三天,确实有人来这里找过您。”
莱昂纳尔:“哦?是谁?”
管理员挠了挠头:“一共两个人,趾高气扬的,只问您在家里吗,没有说他们是谁,也没有留下口信。
但是我看着像是教会的人,虽然穿着便装……”
第166章 文债如山(求月票!)
莱昂纳尔眉间微蹙,心下有些奇怪。
他与教会其实没有太多正面接触——《颓废的都市》的隐患,随着骗子爱德华-贝努瓦毁容、发疯,已经基本消除。
莱昂纳尔虽然推动了「法国作家协会」干涉驱魔仪式,但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幕后人员”,教会怎么会知道「福楼拜的星期天」上,他说了什么。
非要说有冲突的话,就是两周前在蒙铁尔,自己阴阳了佩尔蒂埃神父几句。
但这实在也不可能惊动巴黎的大人物。
梳理了半天,莱昂纳尔也没有头绪,索性不再去想。
他此刻更渴望的是一张舒适的床和彻底的休息,伦敦圣托马斯医院的经历实在算不上愉快。
虽然“福尔摩斯”的初步想法已经有了,但是真正开启创作,还需要时间准备,同时得等《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结束。
莱昂纳尔虽然对稿费感兴趣,但是还没有巴尔扎克或者大仲马那样同时为几家报纸写连载的野心。
——————
第二天,莱昂纳尔睡到早上10点才起床。
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早餐吃过之后,莱昂纳尔就准备出门了。
他想先去一趟「奥尔比贸易公司」,给苏菲报个平安;然后去梅塘别墅把艾丽丝、佩蒂接回来。
算起来她们在那里已经住了1个月。
现在正值初秋,天气凉爽了一些;下过几场秋雨以后,街道上的臭味已经不至于把人熏得看不清路。
刚从伦敦回来的莱昂纳尔,甚至觉得巴黎的空气有些“清新”!
但是,文学的债主总是不请自来,从不给人喘息之机。
莱昂纳尔刚走下楼,管理员就告诉他有两封信,并且不是邮差送来的。
送信的人要管理员转告莱昂纳尔,一定要第一时间拆阅。
莱昂纳尔接过信封,看一眼地址就笑了——一封来自《小巴黎人报》,另一封则来自《现代生活》杂志社。
内容大同小异,语气却一个比一个焦急。
《小巴黎人报》的编辑在信中写道:
【尊敬的索雷尔先生:
望您安好。首先,请再次接受我们对您在伦敦不幸染恙的诚挚慰问,欣闻您已康复返法。
迫不得已打扰您休养,实在是《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存稿仅够支撑到本周。
现在我们面临巨大的版面压力,恳请您务必、务必尽快将后续稿件寄来,以解燃眉之急。
读者们无比期待看到本雅明与黛芬妮接下来的命运交汇……】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自己这段时间虽然一直在旅途中,但确实有在陆续创作《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后续故事。
不过整体进度也只比报纸的连载长了两周而已。
自己在伦敦一病就是10天,加上与苏菲共度周末,以及往返巴黎、伦敦的行程,存稿确实耗尽了。
连载讲究的是一个人气,一旦断更,不仅报纸要头疼找什么文章来填版面,读者也会怨声载道。
再拆开《现代生活》的信,同样是催稿,只不过语气更婉转一些。
莱昂纳尔琢磨了一下,决定将探望苏菲与接回艾丽丝、佩蒂的时间延后几天,自己先写完此后两周的连载再说。
报平安这事,写封信就好。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收起信件,又回到了公寓,坐到书桌前,抽出羽毛笔,开始写作。
从内容上说,《本雅明·布冬奇事》这个故事已经过半。
本雅明·布冬与黛芬妮·维尔纳芙都“长大了”——只不过本雅明是更年轻、更富有活力了。
和电影一样,本雅明在一艘船上当了水手,随着航程走遍了地中海沿岸,甚至横渡大西洋,去了一趟美国。
黛芬妮则去了巴黎,她想要成为一名宫廷舞蹈教师,以及一名出色的歌剧演员。
两人的生活虽然成为了平行线,但是始终保持了相互通信的习惯。
并且在睡觉前,他们都会对并不在身边的对方说一声晚安。
莱昂纳尔闭上眼,努力回忆着病愈前后那些朦胧的构思,然后试图抓住那两个在命运洪流中逆向而行,却又彼此牵挂的灵魂。
【地中海的夜晚,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吹拂着“海妖号”的帆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本雅明·布冬刚刚结束瞭望任务,他靠在船舷边,从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是黛芬妮的信。
她的字迹很细长、清晰,如同她的手指或者小腿——
「……巴黎的秋天总在下雨,路上都是泥泞,但歌剧院里永远温暖如春。
我终于通过了加尔松夫人的考核,成为了舞团预备。虽然现在还只能跳群舞,但每一次踮起脚尖,我都觉得离梦想更近了一步……
——你的,黛芬妮」
本雅明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黛芬妮像一只轻盈的云雀,在光洁的木地板上起舞。
而他此刻脚下是颠簸的甲板,头上是粗糙的缆绳,迎面是咸湿的海风……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头,就着月光,开始回信:
「……我刚绕过伯罗奔尼撒半岛,风浪很大,吐了几回,现在好了,能吃掉一头牛。
突尼斯的香料有些呛鼻,但我给你买了一小包乳香,据说能安神……
——你的,本雅明。」
他写下落款,仔细将信纸折好,塞入防水信封。
这封信要等到下次靠岸才能寄出;而收到回信将是几个月之后。……】
时光就在两人的一封又一封通信中悄然流逝。
本雅明现在几乎是个“半老头”了——背能挺得很直,黑色头发的数量超过了白色,戴上眼镜就能看清事物。
黛芬妮则在成为宫廷舞蹈教师和歌剧演员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高。
她出色的容貌、窈窕的身材、婀娜的舞姿,让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她。
终于,黛芬妮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独舞——
【掌声。潮水般的掌声。
黛芬妮·维尔纳芙微微喘息着,向台下鞠躬。
她心脏因为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和激动,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她看到台下加尔松夫人露出了赞许的微笑,看到其他舞伴们眼中的羡慕甚至嫉妒。
……
黛芬妮笑着,回应着,但心里却隐隐有一小块空落落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望向化妆台,那上面只放着一束剧团送的鲜花。
她多么希望,在那束花旁边,能有一封信,或者,哪怕只是一纸电报,上面写着:
「为你高兴。——本雅明」
但他此刻在哪里呢?大西洋?加勒比海?安全吗?……
…………
她拉上被子,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晚安,本雅明。”
然后,她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今天跳得很好。”】
——————
莱昂纳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了3天,只在吃饭时下楼,终于赶出了两周的稿子。
不过这次他没打算寄给梅塘别墅的艾丽丝——没时间了。
他准备直接发给《现代生活》,让他们誊写以后,把原稿寄还自己,再送一份誊稿给《小巴黎人》。
忙完这一切,他才再舒了个懒腰,把稿子塞进信封,准备下楼寄送。
刚走到客厅,门铃响了。
莱昂纳尔以为是艾丽丝和佩蒂提前回来了,赶忙去开门。
结果门外站着的是两个陌生人,身后还有满脸歉意的公寓管理员。
为首的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的男子,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身后的一位则稍年轻些,目光低垂,双手交迭放在身前。
年长的男子先开口了:“请问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吗?”
莱昂纳尔防备地后退一步:“请问你们是?”
男子微微颔首:“我们来自「圣玛尔达会」,冒昧打扰。
我们受会长嬷嬷之托,诚挚邀请您前往我会总部一叙。”
第167章 来自教会的威胁(求月票!)
莱昂纳尔扫过两人洗得发白的衣领和擦得一尘不染的皮鞋,故意露出疑惑的神色:“「圣玛尔达会」?”
我好像和你们没有交集,是有什么事吗?”
那位年长的男子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典型的假笑:“关于一位名叫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的见习修女的事情。
嬷嬷认为,与您面谈会比书信往来更为妥当。您或许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见解。”
话说到这个份上,莱昂纳尔已经猜到了一些真相。
他的心略略往下一沉,但依旧保持镇定。
应该是「卢尔圣母院」玛塞拉嬷嬷那封信出问题了——他回巴黎前,就将信寄给了巴黎的「圣玛尔达会」总会。
理论上,玛塞拉嬷嬷不应该在信里提到自己和艾丽丝之间的关系。
而「圣玛尔达会」能找上门来,说明她提了——无论是在给自己的那封信里,还是后面又写了一封信去。
莱昂纳尔快速权衡了一下,拒绝或者躲避显然只会让自己处于被动当中,还不如去试探一下虚实。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原来如此。那请二位稍等片刻,我换件衣服!”
说罢就关上门,返回屋内。
他先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将艾丽丝的身份文件藏进抽屉的暗格。
这里还有一迭《颓废的都市》第二部的手稿,加上这些文件——放在中世纪,够莱昂纳尔上两次火刑架的了。
不过对方既然没有直接发难,也没有带着警察,而是“邀请”,说明事情还没有太糟糕。
莱昂纳尔一边想着,一边换上外套,深吸一口气,来到门口,跟着两位访客下楼、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他们穿过巴黎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处位于塞纳河左岸、外观并不起眼但占地面积颇广的建筑群前。
这里没有圣母院那样的宏伟壮观,而是显得低调而肃穆,高墙深院,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宁静和威严。
穿过几重安静的回廊,莱昂纳尔被引入一间布置简朴却十分洁净的会客室。
房间里有简单的木制桌椅,墙上挂着一个朴素的十字架。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一位年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修女走了进来。
她面容严肃,步伐沉稳,她身后跟着一位更年轻的修女,进来后便安静地站在门边。
简单见礼坐下以后,年长的修女开口了:“索雷尔先生,我是「圣玛尔达会」的副院长,安娜·玛利亚嬷嬷。
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邀请。”
她的声音平稳而淡漠,腰背挺得笔直,完全就是个升级版的玛塞拉嬷嬷。
莱昂纳尔斟酌着开口:“安娜·玛利亚嬷嬷。你们有艾丽丝的消息了?”
他决定主动提起艾丽丝,逼对方先亮出牌。
安娜·玛利亚嬷嬷也没有迂回:“不久前,我们收到了「卢尔圣母院」玛塞拉嬷嬷的一封信件。
她在信中表示,经过长时间寻找无果,她倾向于认为这位可怜的姑娘可能已遭遇不幸。
并建议出于仁慈,让我们停止追查,让她的灵魂安息。”
莱昂纳尔不置可否:“哦……‘遭遇不幸’……‘灵魂安息’……这到底是不是一个不幸的消息呢?呵……”
看到莱昂纳尔的反应,安娜嬷嬷忽然话锋一转:“玛塞拉嬷嬷也专门提到了你——
他提到了你在家乡的巨大影响力,提到了你对艾丽丝的格外的关心,提到你获得她父母的授权……
索雷尔先生,您的仁慈确实让人动容,不过恕我直言——
艾丽丝虽然还没有成为正式成为一名修女,但是你作为一名年轻的、未婚的男士,哪怕是童年伙伴,这种热情似乎也过了头。”
她的目光如同火炬,像要照清莱昂纳尔内心的想法:“索雷尔先生,我需要提醒你,虽然您近期取得了一些成功,似乎也让你在巴黎颇有一些影响力……
但是有些事情若是涉及了根本的道德底线,那么哪怕雨果先生,哪怕《费加罗报》,都很难保全您的声誉。”
莱昂纳尔后背微微渗汗,他有些后悔去「卢尔圣母院」要来那封信了。
他小看了那位玛塞拉嬷嬷,她显然没有那天表现得那么无奈,甚至当时就在怀疑自己的目的了。
而「圣玛尔达会」的信息显然也比他预想的要灵通得多。
艾丽丝虽然深居简出,但是公寓里的人——尤其是管理员——还是见过她的。
虽然莱昂纳尔再三叮嘱艾丽丝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名字。
但一个“无名女仆”在公寓进出,总会有有心人注意到。
他对管理员的职业操守也没什么信心。
恐怕只要一个法郎,自己每天几点出门、几点回家,都会被他吐得干干净净。
至于说这位安娜嬷嬷,或者她背后的「圣玛尔达会」是不是笃定自己家里的“女仆”就是艾丽丝,就很难说了。
莱昂纳尔表面上不动声色:“巴黎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流言蜚语数不胜数。
关于一位失踪少女的任何猜测,恐怕很难作为凭据。”
他倒没有害怕——艾丽丝并不在拉菲特街64号,他只要再写一封信去梅塘别墅,完全可以把她再藏一段时间。
只要向左拉先生坦诚原因,相信他会很乐意展现自己的慈爱与慷慨。
现在「圣玛尔达会」只是找他来“交流”,而非质问或者直接报警,说明找到艾丽丝并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作为法国最大的修女会组织之一,一个逃跑的乡下姑娘算不了什么。
安娜嬷嬷果然没有继续逼问,而是放缓了语气:“今日请您来,并非想要指控或质问,索雷尔先生。
只是教会近来身处多事之秋,舆论纷扰不断……就像您和玛塞拉嬷嬷说的那样——
见习修女失踪,然后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是会轰动法国甚至欧洲的大丑闻。
无论对我们「圣玛尔达会」,还是任何个人,都会动摇名誉的根基,不是么?”
这再明显不过的暗示,让莱昂纳尔隐约摸到了对方的意图。
确定了对方的底牌,莱昂纳尔反而轻松下来,露出一丝微笑:“哦?安娜嬷嬷,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安娜嬷嬷没想到莱昂纳尔竟然会笑得出来,不知为什么自己心里反而开始发慌。
难道他没有听懂?不可能,作家对语言是最敏锐的……那他有恃无恐的原因是?
想到新任大主教对她的交代,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们正在考虑玛塞拉嬷嬷的请求——
彻底解除对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的搜寻。”
莱昂纳尔点点头,语气淡然:“哦……这是好事。”
看到莱昂纳尔没有反应,安娜嬷嬷咬咬牙:“我们甚至可以……注销其修女身份,让她真正重获自由……
而不仅仅是默认她的消失。这对于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或许是最仁慈的结局……”
莱昂纳尔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安娜嬷嬷在桌子底下的念珠越捻越快:“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需要看到……某种程度上的友好。
例如,如果索雷尔先生愿意运用您的才华,偶尔为一些……弘扬传统美德、安抚人心的作品提供支持……”
莱昂纳尔露出嗤笑的神色:“您想让我颂圣?”
安娜嬷嬷连忙否认:“不需要您公开表态支持谁或反对谁。
只需在您的作品或影响力范围内,展现一丝对信仰价值的……理解乃至赞赏。
这并非交易,更像是一种……默契。”
房间里陷入了沉寂,只有壁炉上的那座小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几分钟的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莱昂纳尔抬起头,看向安娜·玛利亚嬷嬷,嘴角缓缓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真诚无比的笑容:
“好!”
“不过,我需要教会给我一些支持……”
第168章 秋季的第一场晚宴(求月票!)
从「圣玛尔达会」回来以后,莱昂纳尔直接去了左拉的梅塘别墅。
左拉夫妇昨天已经从海滨度假归来了,梅塘别墅又变得热闹非常。
见到莱昂纳尔,艾丽丝和佩蒂都很惊喜,尤其是询问了莱昂纳尔的身体状况。
莱昂纳尔则表示自己已经完全康复,无需担心。
随后,他就拉着左拉先生来到相对安静的起居室,告诉了他「圣玛尔达会」和艾丽丝的事。
莱昂纳尔有些歉意地对左拉说:“爱弥儿,艾丽丝恐怕要在您这里再住一段时间,等我解决完「圣玛尔达会」……”
左拉吓了一跳:“解决「圣玛尔达会」?你想干嘛?”
莱昂纳尔露出嘲讽的神色:“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我?真是笑话……”
左拉忙问:“你有什么计划?需要我帮忙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现在只有一个初步的想法,还不够成熟。
呵……我一定会和教会‘好好合作’,给他们一个惊喜……”
左拉拍了拍他的肩膀:“艾丽丝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放心吧。”
莱昂纳尔点点头,和他轻轻拥抱了一下:“谢谢你,爱弥儿,你一直是我们当中最仁慈的……”
走出起居室,莱昂纳尔又把艾丽丝叫到一边,把事情说了。
艾丽丝吓得不轻,甚至提出要去“自首”,但莱昂纳尔温柔而笃定的语气还是抚慰好了她。
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你可是全巴黎最好的抄写员,我可舍不得让你去当修女。”
艾丽丝这才放心。
直到在梅塘别墅吃过了晚餐,莱昂纳尔才乘坐火车回到巴黎。
——————
就在莱昂纳尔筹谋“与教会好好合作”时,姗姗来迟的秋风终于扫去了巴黎的燥热与恶臭。
一场滂沱大雨后,塞纳河又重新恢复了清亮。
虽然距离索邦开学还有一周时间,但是巴黎的秋季社交已经揭开了帷幕。
莱昂纳尔没有想到,自己接到的第一个邀请竟然是来自——陈季同。
这位英法公使的翻译,亲自上门给他送来了邀请函。
与数月前在索邦礼堂相见时相比,他依旧风度翩翩,脑后辫子梳理得一丝不苟。
陈季同微笑着:“索雷尔先生,希望没有打扰您的工作。”
莱昂纳尔连忙客气:“陈先生,真是意外的惊喜。请进!”
两人在客厅各自坐下,陈季同从怀中取出一封精美的请柬递了过来:“我是代表新任驻英法公使曾纪泽侯爵前来邀请您的。
许多文艺界人士都会出席。侯爵久闻您的大名,特别希望您能赏光。”
莱昂纳尔接过请柬,面露疑惑:““曾纪泽侯爵?如果我没记错,贵国的公使不是郭嵩焘大人吗?
我在一些沙龙中听过他的名字,大家都对他印象不错。”
陈季同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郭大人……他已经卸任回国了。而且不是荣归,是待罪而归。”
莱昂纳尔诧异了:“待罪?这是怎么回事?郭大人不是中国少有的开明人士吗?”
陈季同语气中满是愤慨:“开明?正是因为他太过开明,才招致这般下场!
您知道吗,郭大人在出使途中写了一本《使西纪程》,记录了欧洲各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风貌。
他主张中国应当学习西方长处。这本书寄回国内后,竟被那些守旧的大臣斥为背叛的象征!”
莱昂纳尔:“……”真是熟悉配方、熟悉的味道。
他感觉自己面前像翻开一册高中历史课本。
陈季同的语气越发激动:“这还不算完,郭大人的副使在使馆中处处与郭大人作对,甚至上书弹劾。”
接着陈季同详细讲述了郭嵩焘受到弹劾的三条荒谬罪状:
首先是披着西装外套参观炮台——堂堂天朝公使,哪怕冻死也不能穿洋人衣服!
其次是见到巴西国王后起身致意——堂堂天朝公使,怎么能向小国国王致敬?
第三是在白金汉宫的音乐会上多次索取节目单——堂堂天朝公使,为何要仿效洋人行径?
莱昂纳尔:“……”这味儿也太冲了,让他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陈季同最后都开始冷笑:“可笑的是,英国报纸还称赞郭大人是‘所见东方最有教养者’!
但在中国,郭大人已经成了叛徒,是英国人的内奸!”
莱昂纳尔只能安慰:“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请允许我对郭大人的遭遇表示同情……
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陈季同仿佛找到了知音:“可惜……政府迫于压力,只能将他召回。
现在他回国后面临的可能是进一步的审査,甚至有可能入狱。”
莱昂纳尔真诚地说:“希望郭大人能平安无事……这位曾侯爵?”
陈季同这才惊觉自己因为义愤填膺,导致谈话偏离了主题:“请您放心,新任公使曾纪泽侯爵同样是位杰出人物。
他是我国已故重臣曾国藩的次子,精通英语,熟谙算学格致,对国际形势也有独到见解,同样主张学习欧洲,改革图强。”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外交史上的“郭曾”,他还是有印象的。
陈季同继续道:“侯爵特别希望与法国各界建立友好关系。
他知道您不仅是文坛新秀,而且对东方文化抱有理解和尊重。
索雷尔先生,像您这样有影响力的年轻才俊,正是中法两国交流所需要的桥梁。
您的声音,可能比许多外交照会更有力量。”
莱昂纳尔陷入沉思……
经过一番斟酌,莱昂纳尔终于点头:“我明白了。感谢侯爵的邀请,我很荣幸能够参加晚宴。”
陈季同脸上绽放出真诚的笑容:“太好了!曾侯爷一定会非常高兴。到时候我会派马车来接您。”
————
两天后的傍晚六点,一辆装饰讲究的马车准时停在莱昂纳尔公寓楼下。
莱昂纳尔乘着马车穿过巴黎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栋奥斯曼风格的宅邸前。
门楣上悬挂着一面龙旗,在晚风中微微飘动。
公使馆内早已宾客云集。
莱昂纳尔看到了不少巴黎社交界的熟悉面孔——《小巴黎人报》的主编保罗·皮古特、已经颇有名气的作家法郎士……
厅内布置则是中西合璧:欧式枝形吊灯下悬挂着中国宫灯,墙上既有油画也有水墨画。
曾纪泽侯爵就在一大群随从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厅中。
他年约四十,面容清瘦,身着清朝官服,法语虽然不算娴熟,但日常交流没有问题。
简单的致辞后,晚宴正式开始,莱昂纳尔被安排在一张靠近主桌的位置。
餐桌上银器闪闪发光,但上来的菜肴却令人大开眼界:
中式冷盘与法式开胃小菜并列,西湖醋鱼和鲍参翅肚交替登场,法式焗蜗牛和松露汤也同样在列。
宴会进行到一半,陈季同带着两位年轻的中国人来到莱昂纳尔身边,莱昂纳尔连忙擦擦嘴站了起来。
令人惊讶的是,这两位青年既未穿官服也未着西服,而是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欧式学生装。
陈季同介绍道:“莱昂纳尔,这两位是我国派往英国留学的官费生,他们与你年岁相近,都是两国杰出的青年。
这次公使特地带他们来巴黎,就是希望能广结善缘。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
说完,其中一个身材挺拔、神情坚毅的年轻人率先伸出手:“索雷尔先生,晚上好!我是萨镇冰!”
另一个年轻人也开口道:“晚上好,索雷尔先生!我叫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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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绅士说出口的话,“夸德里伽”都追不回来
怀着复杂的心情,莱昂纳尔与两位年轻的中国留学生握了握手。
他能感受到两人的手掌都颇为粗糙,并且十分有力——那是长期航海和训练留下的痕迹。
按照英国海军训练的传统,他们应该都在老式的风帆战舰上操练过。
莱昂纳尔切换成英语说道:“很高兴认识二位,其实你们叫我莱昂纳尔就好。”
严复、萨镇冰的眼中有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们没有想到莱昂纳尔竟然肯用英语和他们寒暄,而且如此亲切。
萨镇冰露出真诚的笑容:“莱昂纳尔,你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我在英国的报纸上读到你不幸在伦敦病倒的消息。”
莱昂纳尔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多谢关心,已经完全康复了。
只能说伦敦的空气……嗯,确实独具特色。”
这句话引得萨镇冰会心一笑:“确实如此!泰晤士河么……
在每个低潮的时刻,它都会用强烈的气味提醒人们它的存在。
我和严兄初到英国时,也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
严复也笑起来:“莱昂纳尔,请允许我表达对您作品的钦佩。
我读过《老卫兵》,你对社会不公的批判令我印象深刻。”
莱昂纳尔有些惊讶:“你读过我的作品?”
严复点点头:“英语、法语我们都学过——我是在格林威治的图书馆偶然发现的。
不过更令我最敬佩的是你公开支持免费义务教育的主张。
我一直认为中国若想真正强大,也必须走这条路——让每个孩子,无论贫富,都能接受基本的教育。
唯有开启民智,国家才能振兴!”
莱昂纳尔敏锐地察觉到,严复说完这番话,萨镇冰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但是严复并没有察觉这位同伴的不悦,而是向莱昂纳尔提出一个请求:“莱昂纳尔,我甚至萌生过一个念头——
我希望能将你的作品翻译成中文!
像《老卫兵》这样的故事,虽然背景在法国,但它……简直就像为中国量身定制一般。
中国的读者读到了,或许能受到一些启发。”
莱昂纳尔心中一震。
严复后来确实成为了中国最重要的翻译家,翻译了《天演论》等西方经典,影响了此后几代中国知识分子。
如果自己的作品被翻译成了中文……
莱昂纳尔连忙真诚地点点头:“这是我的荣幸,《老卫兵》属于法国,也属于中国!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提供授权,并做一些注释。”
严复大喜过望,紧紧握住莱昂纳尔的手:“那我们一言为定!”
莱昂纳尔面带微笑:“绅士说出口的话,‘夸德里伽’都追不回来!”
这句话一出,不仅严复、萨镇冰愣住了,陈季同也懵了。
过了一会儿,三个中国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意思。
“绅士”对应“君子”,“夸德里伽”则是欧洲一种四匹马拉的战车的名称。
等反应过来,三人开怀大笑;陈季同拍了下莱昂纳尔的肩膀:“莱昂,想不到你还精通中国的成语!”
莱昂纳尔微笑着点点头:“略知一二……”
就在这一刻,莱昂纳尔注视着面前两位年轻的面孔,时空交错的感觉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他仿佛能看到历史的长河在眼前流淌,而自己正站在一个特殊的交汇点上。
陈季同适时地插话道:“看来你们很投缘——不过晚宴还在进行,二位还是先回座位吧,以后还有机会。”
萨镇冰和严复礼貌地向莱昂纳尔点头致意,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莱昂纳尔重新落座后,邻座的法郎士凑过来,带着好奇的笑意:“莱昂纳尔,你似乎对中国人特别有好感?
这可不太寻常!”
法郎士虽然是陈季同的好朋友,但这属于私交——他对于中国人的整体观感却并不好。
这也是这个时代欧洲知识分子对待中国的主流态度。
毕竟不到二十年前,英法联军才打进北京,烧掉了中国皇帝的夏宫。
许多欧洲人的家里,还藏着从那里抢来的金银、宝石、瓷器、丝绸、字画……
莱昂纳尔沉吟片刻后开口:“蒂波,我始终认为,任何一个在失败后不放弃自强努力的国家和民族都值得尊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严复、萨镇冰两人:“你看,这个屡屡战败的古老帝国,派出了像郭嵩焘、曾纪泽这样的人物搞外交,还派出了萨镇冰、严复这样的年轻人来学习。
无论他们的初衷和目的是什么,这都埋下了这个国家重新崛起的种子!
可能不是在当下,甚至不是在我们能看得见的未来,但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法郎士惊讶了:“莱昂纳尔,你对中国的评价这么高吗?”
莱昂纳尔点点头:“文明的伟大不在于从未跌倒,而在于每次跌倒后都能重新站起,甚至向曾经的对手学习。
中国正在艰难地这么做,尽管过程中有阻力、有反复,但这种努力本身就值得尊重。”
法郎士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这个角度很有意思。确实,能够承认自己的不足并向他者学习,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智慧。
我想我明白你为什么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晚宴在友好交流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曾纪泽开始起身致辞,他用中文说,陈季同翻译为法语,措辞得体:“尊敬的各位来宾,感谢大家今晚的光临。
中国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法国与中国虽远隔重洋,但对知识与美的追求是我们共同的语言。
我希望通过这样的交流,能够加深我们之间的理解和友谊……”
简短的讲话也赢得了礼貌的掌声。
不过莱昂纳尔的感触尤其深——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听到“中文”。
他甚至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曾纪泽在说什么。
晚宴后本应是舞会环节。
但《小巴黎人报》的主编保罗·皮古特调侃道:“我猜接下来的舞会对我们的中国朋友来说可能太过‘热情’了?
毕竟交谊舞在东方可能被视为有伤风化。”
果然,很快仆人们就娴熟、迅速地将餐桌椅撤去,换成了舒适的沙发和摆放着甜点酒水的小桌。
使馆大厅临时搭建了一个小舞台,几个身着绚丽的戏服、脸上画着夸张的脸谱的演员登台了,顿时吸引了在场所有法国人的注意。
莱昂纳尔听了两句,发现唱的是《赵氏孤儿》,意兴寥寥,便从侧门悄悄溜出,来到公使馆的后花园透气。
九月的巴黎夜晚已有凉意,花园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莱昂纳尔深正想找个长椅坐下,却听到树丛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萨镇冰和严复。
不过他们两个用的不是英语或者法语,也不是通用的“中文”,而是另一种莱昂纳尔十分熟悉的语言——
平话,也就是福州方言。
两人都是在福州有故居的侯官人,用家乡方言交谈,显然是不想有人知道谈话的内容。
他本想上前打招呼,但听到两人谈话的内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两位将来名垂历史的人物,竟然在激烈地争吵!
第170章 世上如有知心人,远在天边也比邻
萨镇冰的声音带着劝说的意味:“复兄,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对翻译这么感兴趣!
我们奉命来英国学习海军,为的是将来回国建设强大的海军,一雪前耻!
你却整天泡在图书馆看那些哲学、文学,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严复的声音则平和、坚定:“鼎铭(萨镇冰字),你认为单靠买几艘军舰、学些航海技术、会打大炮——
就真能让中国强大起来吗?我们在欧洲这些日子,难道你没看到英法强大背后的深层原因吗?”
萨镇冰有些激动:“我当然看到了!他们船坚炮利,工业发达……”
严复打断了他:“你错了!更重要的是文化制度、是科学精神、是教育体系!你看英国为什么能成为日不落帝国?
不只是因为海军强大,更因为他们有议会制度保障决策合理,有专利制度鼓励发明创造,有教育体系培养人才!
这些才是强国的根本啊!”
萨镇冰仍然固执己见:“那些是朝廷里的大人们需要考虑的事。
我们作为军人,职责是掌握先进军事技术,将来训练士卒、指挥舰队……”
严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糊涂!如果制度不变,思想不变,就算买来最先进的军舰,也会沦为摆设!”
他的声音慷慨有力:“我认为,中国需要的不仅是技术层面的变革,更需要思想层面的启蒙。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翻译欧洲的经典、引入新思想比单纯学习技术更重要。
我们需要让更多的人明白世界大势,理解现代文明的真谛!”
萨镇冰沉默了片刻,语气中带着无奈:“复兄,你说得或许有道理。但我觉得你太理想化了。
改变思想?谈何容易!那些大臣连郭大人都不能容,岂会容你传播西学?
我倒觉得,不如脚踏实地,先掌握实实在在的军事技术。
至少在这方面,我们还能为国家做点实际贡献——
下一场海战,我们不能再输了!我们也不会再输了!”
莱昂纳尔:“……”
他很想说,下一场海战,我们不仅输了,而且输的对象你们两个想破脑袋都想不到……
眼看两人的争论越发激烈,莱昂纳尔实在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
严复、萨镇冰两人瞬间收声,满脸紧张地转过头来,发现是莱昂纳尔,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庆幸的神色。
刚刚他们争论的内容被有心人听到了,回头“参一本”,萨镇冰可能还没什么,严复绝对要倒霉。
说不定还会连累其他人——所以他们才用家乡方言交流。
幸亏来的是莱昂纳尔,他甚至连中国人都不是,听也就听了。
莱昂纳尔倒是能看出两人在想什么,甚至升起了恶趣味,想用平话说两句吓唬一下他们。
不过最终他压制了这种太过荒唐的想法,只是平静地用英语打了个招呼:“哦?你们也在这里透气?”
两人表情略显尴尬地转过身,和莱昂纳尔寒暄起来。
莱昂纳尔假装没有听懂他们之前的激烈争论:“巴黎的夜晚确实比伦敦舒适得多,至少空气清新。
说起来,二位在英国还要学习多久?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萨镇冰较为直率,立即回答道:“我们在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的课程将于明年四月结束,届时就将启程回国。”
他的语气中带着军人特有的明确和果断。
莱昂纳尔有些惊讶:“明年四月?也就是说只剩半年多时间了?
我才刚认识你们,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
萨镇冰露出笑容:“莱昂纳尔,虽然中法两国相隔万里,但我们都还年轻。
我相信,只要志向相通,总有再相逢的一天。就像一位中国诗人说的那样——
‘如果在世界上有一个知心人,即使远在天空的边缘,也仿佛仍旧与自己比邻而居。’”
莱昂纳尔:“……”这翻译得怎么和王尔德一个味儿。
本以为自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翻译得就够难听的了,想不到萨镇冰竟然“技高一筹”。
诗歌果然是无法翻译的。
严复真诚地道:“确实如此。而且,我真心希望将来有机会邀请您到中国来讲学旅行。
中国的学堂太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给中国的年轻学子讲讲欧洲的现状,讲讲法国的文学与思想。
这会让他们的眼界更加开阔。”
莱昂纳尔点点头:“这是一个令人向往的邀请。那么,回国后你们都会加入海军吗?
我预祝二位早日成为将军!”
他特意看了看两人,发现萨镇冰眼神坚定,而严复则流露出一丝犹豫。
萨镇冰看了严复一眼,语气坚决:“是的,我一定会加入海军。国家送我们出国学习,就是为了建设强大的海军。
这是我作为一名军人的职责和荣誉。”
严复却显得有些迟疑。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莱昂纳尔温和地问道:“严,你的想法似乎与萨不同?刚刚放宴会上,你说要翻译我的作品……
你是不是更对做翻译更有兴趣?”
严复无奈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莱昂纳尔,你说得对。我确实对翻译和教育更有热情。
我认为,相比于驾驶战舰,开启民智、传播新思想对中国的长远发展更为重要。”
他说这话时,不敢看萨镇冰的眼睛。
花园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晚风轻轻吹过,带来远处京剧演员隐约的唱腔。
莱昂纳尔沉思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其实,无论是海军建设,还是翻译、教育,都是国家强大起来的必经之路。”
他看向严复:“翻译和教育事业,就像点亮一盏盏灯,让更多人能够睁开眼睛看世界,理解现代文明的精髓。
这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
接着他又转向萨镇冰:“建设海军也不仅仅是为了眼下在海上耀武扬威。
强大的海军需要科学、技术、工业体系作为支撑,这才能推动整个国家的前进。
更重要的是,你们学成归国后,将要训练下一批、再下一批的海军人才——
这是一种传承,只要火种不断,哪怕只有星星点点,最终也能点燃整片草原。”
严复和萨镇冰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让两人把刚刚说的消化一下,然后才继续开口:“所以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应当‘立刻去做’,但不必执着于‘立刻成功’。
国家的强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军事强权若无文明精神为根基,终将是空中楼阁;而思想启蒙若无实力作为后盾,也难逃被践踏的命运。”
萨镇冰和严复都陷入了沉思,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深沉而复杂。
远处的京剧唱腔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只有清脆的锣鼓声不时传来,晚宴似乎接近尾声。
花园中的三个人却依然站在夜色中,各怀心思。
莱昂纳尔看着这两位未来的历史人物,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使命感。
他无意介入或者改变历史的进程,但是命运却似乎总要让他要凝视这条河流。
刚刚自己说的道理难懂吗?其实每一个学过近代史的中国人都不会有疑问——建设海军和翻译西学,是可以并行不悖的两条路。
但是身处时代洪流中的萨镇冰、严复,或者其他“有识之士”,都是当局者迷。
而旁观者清的莱昂纳尔,又不能宣之于口。
他们两人的争执,是这一场漫长的历史“阵痛”的一个瞬间。
莱昂纳尔很想告诉他们,无论哪一条路走下去,都会在那个时刻与其他路汇成一条大道——
只是他们中的严复,应该是看不到中国人走上这条大道了。
莱昂纳尔有些同情地拍了拍严复的肩膀,正想说什么,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一直在找你,怎么躲在这里来了?”
第171章 臣妾做不到啊!
陈季同的身影出现在花园入口处:“莱昂纳尔,曾侯爵希望能与您单独谈一谈,不知你现在是否方便?”
莱昂纳尔有些意外,但仍礼貌地点头:“当然方便。”
他转向萨镇冰和严复:“抱歉,我要去见下曾侯爵,你们继续聊吧。”
两人连忙回礼,与莱昂纳尔道别。
跟随陈季同穿过回廊,莱昂纳尔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曾纪泽作为大清国公使,为何会突然要与他这个法国作家单独会谈?两人之前没有什么交集,自己也不是政治人物。
说话间,两人就上到公使馆的二楼。
这里的起居室布置得典雅舒适,完全是西式风格,并不像刚刚的宴席一样中西合璧。
曾纪泽已换下官服,穿着一件深色长衫,正站在窗前凝望巴黎的夜景。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索雷尔先生,感谢您拨冗前来。请坐。”
曾纪泽的英语十分流利,完全无碍于两人交流。
他示意莱昂纳尔在一张铺着锦缎的沙发上落座;陈季同轻轻带上门,守在门外。
莱昂纳尔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侯爵阁下找我不知道有何指教?”
曾纪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为莱昂纳尔斟了一杯茶:“这是来自我家乡湖南的君山银针,在巴黎可不常见。
不过我们享用茶叶的方式,与你们欧洲人不同,你可以试试看。”
莱昂纳尔举起茶杯,抿了一口,点点头:“其实我更喜欢这种,只是法国买不到这么好的茶叶。
这里只能买到印度茶——那只适合用牛奶煮,然后撒上胡椒粒和香草……”
曾纪泽有些意外:“印度茶?确实上不了台面——但它在市场上很成功,不是吗?”
茶香袅袅中,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今晚我看到你与萨镇冰、严复两位年轻人的交流,很是欣慰。
他们是我们国家未来的希望,需要多与你这样有见识的法国才俊交往。”
莱昂纳尔微啧嘴唇,似乎还在品味回甘:“他们二位都非常优秀,中国有这样的青年,未来可期。”
曾纪泽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我才带他们来巴黎,就是希望文化的交流、思想的碰撞,激发出灿烂的火花。”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转为深沉:“然而,友谊的桥梁需要建立在和平的土壤上……”
莱昂纳尔坐直了身子:“您请说。”
曾纪泽的目光变得凝重:“索雷尔先生,你对当前中法关系有何看法?
作为一个法国人,你如何看待两国之间的……紧张氛围?”
莱昂纳尔心中警铃微作。
他当然知道目前的中法关系表面上维持着友好,但在越南问题上早已暗潮汹涌。
法国持续推进在越南的殖民扩张,而中国则坚持其对越南的宗主权。
斟酌片刻,莱昂纳尔谨慎地回答:“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多关注的是文化而非政治。
但我认为,中法两国之间有着悠久的友好交往历史。
从路易十四时代开始,两国就相互欣赏、相互学习。
我相信和平与友谊才是符合两国人民根本利益的选择。”
曾纪泽一愣,这个年轻的法国作家,怎么能说出这么娴熟地说出这种华丽、空洞的外交辞令。
这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是无法这么脱口而出的。
曾纪泽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若有所思:“你说得很好,和平与友谊确实是两国人民的共同愿望。然而……”
他叹了口气:“在巴黎,有一些声音正在鼓吹战争。他们认为只有通过武力,才能解决越南问题。”
莱昂纳尔知道曾纪泽指的是法国殖民派和商业利益集团,这些人一直推动政府采取更强硬的亚洲政策。
正在大力推动免费小学教育的儒勒·费里,就是其中一个。
他保持沉默,等待对方继续。
曾纪泽的语气沉重起来:“我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中法两国兵戎相见。
维护和平,不仅需要政治和外交上的努力,也需要文化上的交流与理解。
如果法国人民能够真正了解中国,认识到在越南的殖民扩张是不公正且不明智的……
那么舆论的压力或许能够影响政府的决策……”
莱昂纳尔开始明白曾纪泽的意图了。
曾纪泽向前倾身,压低声音:“索雷尔先生,你是一位对中国有深厚好感的作家。
我希望您能够写一些文章,帮助法国人民更好地理解中国,增进两国人民之间的好感……”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公使馆不会让您白费笔墨。”
莱昂纳尔陷入沉思。
他当然知道历史上越南发生的那场中法战争的结局,虽然“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的结论有些偏颇,但那确实是19世纪中国军队罕见的对西方军队的胜利。
如果他接受曾纪泽的请求,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法国舆论,但真的能改变历史进程吗?
莱昂纳尔一方面对此深感怀疑;另一方面,他不愿意剥夺这场属于中国人的胜战。
更何况,他知道这场战争客观上促进了中国的觉醒,为后来的变革埋下了种子。
这是一个连绵的过程,谁也不知道从中抽调一帧会发生什么。
莱昂纳尔终于开口,语气委婉但坚定:“侯爵阁下,我感谢您的信任,但我不能接受这个请求。”
曾纪泽的眼中闪过失望,但仍十分礼貌:“能告诉我原因吗?”
莱昂纳尔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讲起了历史:“您知道,18世纪欧洲曾掀起过一场‘中国热’吗?
伏尔泰曾盛赞中国的道德和政治制度,王宫里曾仿造中国园林,富人们以收藏中国瓷器为荣。
中国的乾隆皇帝和法国的路易十四甚至有过频繁的书信往来。”
曾纪泽有些讶异:“前面的我知道,今天在公使馆演出的戏剧叫做《赵氏孤儿》,伏尔泰曾经将他改编为《中国孤儿》。
据说一度是欧洲最受欢迎的戏剧。但皇上陛下他的私人书信……”
莱昂纳尔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补了一句:“大革命以后,法国的图书馆收藏了乾隆皇帝的回信……”
曾纪泽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随即缄默不语。
毕竟老百姓当街砍掉统治者脑袋这种事,即使他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也无法处理其中复杂的情感冲击。
莱昂纳尔话锋一转:“然而,那几场战争后,欧洲对中国的看法发生了根本转变。
曾经被赞美的变成了被嘲笑的,被仰慕的变成了被轻视的。
您认为这是因为欧洲不了解中国吗?不,恰恰是因为欧洲人认为他们太了解中国了——
一个停滞不前、软弱可欺的中国。”
曾纪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莱昂纳尔并没有停下:“几篇华美的文章改变不了国家实力的对比,也改变不了国际政治的残酷现实。
中国要赢得尊重,不是靠法国作家手中的笔,而是要靠自己的改变和强大。
当中国以新的面貌出现在世界舞台上时,不需要任何人为它代言,自然就能赢得应有的尊重。“
起居室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曾纪泽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良久,曾纪泽终于开口,声音疲惫:“你说得……很有道理。”
莱昂纳尔起身,礼貌地鞠躬:“请原谅我的直率。但我对中国抱有最大的善意和信心。
我相信像萨镇冰、严复这样的年轻人,将会为建设一个强大的中国贡献力量。
而我能做的最好的事,祝愿他们都能取得成功!”
曾纪泽也站了起来,神情复杂:“我尊重你的决定。今晚的谈话让我……受益匪浅。”
他勉强笑了笑:“但无论如何,希望您继续与中国的年轻人保持友谊,这才是最珍贵的。”
莱昂纳尔点点头:“我会的。”
————
走出公使馆,巴黎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刚刚可能错过了赚一笔快钱机会,也可能错过了一个影响历史的小小窗口。
但他并不后悔——让他夸现在的中国和大清朝廷,他只能说一句“臣妾做不到啊!”
莱昂纳尔拉紧衣领,踏上了返回拉菲特街64号的路。
明天他有一件大事要办,比写哪篇文章都更重要!
第172章 妓院,我是在妓院发现他的!
“所以,这次你要写一出戏剧?”莫泊桑好奇地问眼前的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一出五幕剧。从目前的构思来说,大致属于轻喜剧。”
此时正是早上11点,两人正在巴黎第六区圣多米尼克街的一个小咖啡馆里。
楼上就是莫泊桑在巴黎的住所,旁边是塞纳河蜿蜒流过,还能看到荣军院的穹顶,风景相当不错。
只是莫泊桑那充满雄性荷尔蒙和劣质香水的公寓,堪称人类健康的灾难集合体,实在不适合外人踏足。
在莱昂纳尔再三坚持下,他才在宿醉中胡乱套上衣裤,跟着莱昂纳尔下楼。
对于和教会的“合作”,莱昂纳尔有两个方案,找莫泊桑商量的是其中的“最佳方案”。
莫泊桑兴奋起来:“哦?太棒了,莱昂纳尔!你终于准备涉足戏剧了!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故事吗?
我觉得你的几篇——《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还有你上次在梅塘讲的《米隆老爹》……
都适合改编成戏剧。哈,我觉得《老卫兵》和《米隆老爹》最适合!一个悲凉,一个悲壮!”
对于法国作家来说,创作的顶点无非两个:一是成为诗人,二是成为剧作家。
当然像雨果这样的天才,可以两者兼备。
诗人是宫廷、沙龙和贵妇们的宠儿,剧作家则是通往富豪之路的重要台阶。
剧院每上演一次自己写的戏,剧作家都能拿到2%到10%不等的票房分红。
大小仲马都是在写成功以后,专注于将自己的作品改编为戏剧——小仲马后来甚至成为一个专门的剧作家了。
莱昂纳尔摇摇头:“都不是,这次我想写一个全新的故事——但还没有完全想好,也需要一些帮助。
对了,说起《米隆老爹》……为什么我们‘梅塘夜会’这个集子,「沙尔庞捷的书架」至今还没有出版?
这不像是沙尔庞捷先生的作风啊!”
莫泊桑老脸一红,讷讷地说:“我的《羊脂球》……还没有交给他……对天发誓,我已经很努力了!
但是从口述的故事到,我发现自己要补充的东西太多了……我白天要上班,晚上也很少有空……”
莱昂纳尔都无语了。
距离七月初的“梅塘夜会”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半月,自己早在8月初就把《米隆老爹》寄给了左拉先生。
莫泊桑竟然还没有完成他的《羊脂球》……
看着这位形容憔悴的友人,叹了口气:“居伊,这是个好机会,你一定要珍惜。七个故事当中,就数你的最好!”
面对鼓励,莫泊桑慌忙回答:“好的,好的,我一定尽快,最迟下个月初,我就把稿子交给爱弥儿。
还是说回你的戏剧吧——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莱昂纳尔轻啜一口咖啡,露出微笑:“我这出剧,希望能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
莫泊桑眼睛一亮:“哈,喜剧院?莱昂,你的野心很大!第一部作品就想在喜剧院上演!
埃米尔·佩兰要求一向严格,几乎没有‘新人’可以获得他的青睐!”
埃米尔·佩兰是法兰西喜剧院的院长,同时也是颇有名气的画家、评论家。
莫泊桑曾经将自己的剧本交给埃米尔·佩兰,喜提拒稿一次。
莱昂纳尔点点头:“总得要试一下——如果被拒绝了,那再换一家名气差一点的。
我想我还没有那么差劲,总会有剧院愿意要我的剧本。”
莫泊桑随即露出困惑的神色:“所以……”
莱昂纳尔摆了摆手:“我想尽快完成这个剧本,只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
尤其是其中音乐部分,我需要一个愿意放下身段的音乐家和我合作,在最短的时间为它配好乐。”
这个时代的戏剧还没有完全摆脱歌剧的影响,即使是以对白为主的纯戏剧,也有大量的音乐元素。
例如在序幕、转场时加入“歌队”表演或者背景音乐;某些角色在抒情时需要独唱等。
而莱昂纳尔要写“轻喜剧”,更需要使用音乐来带动气氛。
通常来说,剧作家在完成剧本以后,会把剧本交给音乐家谱曲。
不过这个周期很长——优秀的音乐家手里往往会有大量剧本配乐订单,新人可能要等上半年、一年。
莫泊桑好奇地问:“你想在什么时候向埃米尔·佩兰递交剧本?”
莱昂纳尔斟酌了一下才回答:“我希望在11月份前完成剧本的创作,然后交给喜剧院,花一个半月时间排练。
顺利的话,它可以在圣诞节假期上演。”
莫泊桑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你疯了吗?还是我出现了幻听?该死的,莱昂,你也得梅毒了?
现在是9月底了,一个还没影的新剧本想在圣诞节上演,哪怕是雨果先生写的也难!”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没疯,你也没听错——我更没得梅毒!”
莫泊桑吧嗒一下嘴,面露遗憾:“莱昂,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得梅毒,限制了想象力……”
莱昂纳尔:“……”
好在莫泊桑没有纠结这个话题,开始掰着指头数:“就算你能在11月份前写完剧本——
那先要交给喜剧院审核,这就至少2周了;然后还要交给警察局的「文化科」审查,至少也要2周。
接着才是演员排练,五幕剧至少需要4到6周时间——你还说你没有疯?
要知道圣诞节要演什么,喜剧院说不定现在已经都定下节目单了!”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喜剧院和警察局都会有人帮我搞定……但我得保证演出效果,所以那位音乐家很重要。”
莫泊桑虽然不知道莱昂纳尔底气何在,但是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作为朋友也只能力挺了。
莫泊桑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不找爱弥儿,还有老师?他们认识的音乐家更多……”
莱昂纳尔耐心地解释:“爱弥儿和福楼拜先生,认识的都是成名人物,哪里有时间为我腾出一个月的时间?
我需要的是那种有才华的,还没有成名的音乐家——居伊,这种人你认识得最多!”
莫泊桑:“……”
莱昂纳尔继续加上筹码:“你可以告诉他,我愿意为此付优厚的报酬。比如……1月200法郎,甚至更高。
只要他在整个十月,全心全意为我服务!”
听到1个月200法郎,莫泊桑口水都流下来了,恨不得自己把这个活儿接了。
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有钱就好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
莫泊桑的效率很快。
第二天,他就来信约莱昂纳尔在自家楼下的咖啡馆见面。
莱昂纳尔来到咖啡馆的时候,就看到莫泊桑和一个瘦高的少年坐在那里聊天,不禁皱了下眉头。
他想要一个有才华的落魄音乐家,不是个愣头青。
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和二人打招呼。
莫泊桑将少年拉到莱昂纳尔面前:“这就是你要找的人,莱昂,我是在第七区的「玫瑰坊」发现他的……”
莱昂纳尔眉头紧锁:“妓院?”
没等莫泊桑解释,少年就羞红了脸,连声解释:“索雷尔先生,我是在那儿弹琴,赚点零花钱……”
莱昂纳尔仍然将信将疑,不过并没有追问:“哦……你叫什么?”
少年抿了抿嘴唇,清晰地报出了自己名字:“德彪西,先生,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
第173章 对着莱昂纳尔贴脸开大
莱昂纳尔没想到,被莫泊桑薅来的,竟是被后来人尊称为“印象主义音乐鼻祖”的德彪西。
他的音乐风格对整个欧洲的音乐发展,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德彪西但是哪怕是德彪西,现在也太年轻了——清瘦的身材、青涩的脸庞,完全就是一副少年模样。
当大师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莱昂纳尔现在需要的至少是一个音乐作曲方面的“熟练工”。
看到莱昂纳尔的神色,莫泊桑立刻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莫泊桑用力拍了拍德彪西的肩膀:“莱昂,请相信阿希尔,他现在虽然才17岁,还是巴黎音乐学院的学生……
但是他的才华比那些迂腐的老头要强多了。
那天,我在「玫瑰坊」刚刚快活完,下楼的时候就被他的琴声吸引了——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曲调,如此迷人、如此销魂……
我甚至立刻恢复了精力,又上楼找了艾米莉一次。”
德彪西脸又红涨了起来:“那是老板要求的,弹一点能让客人快活的音乐——我其实更擅长……”
莫泊桑哪管那个,自顾自地继续分享:“第二次下楼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了——哈,莱昂,我一向这么强——我请他喝了一杯。
他告诉我,这些曲子都是他自己写的!自己写的?你敢信吗?这就是天才啊!
就像你和我是文学的天才,他就是音乐的天才!莱昂,让他来再合适不过了!”
听到这里,德彪西鼓起了勇气,挺了挺胸膛:“索雷尔先生,您可以试一试我,如果不满意,你再找别人!”
莱昂纳尔:“……”恍然不知这是咖啡馆还是「玫瑰坊」。
最后,莱昂纳尔只能叹了口气:“好吧,那就让我们听听。”
他指了指咖啡馆角落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请吧,德彪西先生。”
巴黎稍微大点的咖啡馆、酒馆一般都设有钢琴,有时会请没什么名气的音乐家来演奏,算是一种吸引顾客的手段。
咖啡馆老板见几人向钢琴走去,连忙从柜台里出来:“嘿,先生们,钢琴可不在菜单上!”
莫泊桑从兜里掏出10个苏的硬币放在桌面上:“现在呢?”
老板拿起硬币,露出笑容:“尽情享用吧——不过太难听可不成。”
德彪西这才坐到钢琴前,咖啡馆里的几个顾客好奇地抬起头,看向这里。
他先试了几个音,钢琴似乎有些走调,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德彪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
起初是一段轻柔的旋律,如同晨雾中的塞纳河,朦胧而美丽。
接着音符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创造出一种奇特交织的旋律。
德彪西的演奏风格与莱昂纳尔听过的古典音乐截然不同——它更自由,更富有色彩感,仿佛是用声音作画。
咖啡馆里的谈话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被这非同寻常的音乐吸引。
甚至窗外经过的行人也停下脚步,透过玻璃窗向里张望。
莫泊桑得意地向莱昂纳尔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告诉过你。”
一曲终了,咖啡馆里响起了真诚而热烈的掌声;德彪西微微欠身,然后转向莱昂纳尔,眼中闪烁着期待。
莱昂纳尔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确实是天才。
仅仅凭借这首曲子,就足以让他在巴黎立足——要知道,巴黎人的音乐修养水平是欧洲的翘楚。
年收入超过3000法郎的家庭,每年都要听上几场歌剧或者音乐会。
能让咖啡馆里的顾客都鼓掌,说明德彪西刚刚弹的确实不错。
但他还要进行更进一步的测试——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在一个月内配合自己完成曲目的熟手。
如果慢条斯理、精雕细琢,几个月都写不完两首曲子,哪怕是天才也不符合要求。
所莱昂纳尔的语气比较谨慎:“很不错,但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挑战。”
接着莱昂纳尔沉浸入回忆当中,从海马体的深处挖出了某段旋律,然后轻轻哼出了开头的几个小节。
不到30秒,莱昂纳尔就停了下来,问道:“你能根据我刚刚哼的这些,完成一个完整的曲子吗?
我可以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莫泊桑在一旁嘲笑他:“莱昂,你唱得可真难听……怪不得从来不跟我们去……”
“两分钟……索雷尔先生,我只要两分钟。”德彪西开口打断了莫泊桑,也一下把莱昂纳尔整懵了。
这种逼不是只有自己这个主角才能装的吗?
怎么就让这个还不到18岁的少年贴脸开大了?
只见德彪西闭上眼睛,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仿佛在空气中捕捉那些飘散的音符。
莫泊桑则一脸促狭的笑,意思很明显——“你也有今天!”
仅仅几十秒后——可能还没有两分钟——他的手指落下,先是准确地重复了莱昂纳尔哼唱的旋律,然后自然而流畅地展开了变奏和发展。
他创造出的音乐甚至比莱昂纳尔记忆中的原曲更加丰富和深情。
琴声如泣如诉,却又充满希望,完美演绎出了沉静、优雅、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意味。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咖啡馆里一片寂静,随后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
德彪西转身面对莱昂纳尔,眼神灼灼有光:“先生,这音乐我过去从未听过……所以,它应该属于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对吗?
我能在音乐中听到那种……从黑暗中走向光明的旅程。“
莱昂纳尔:“……”泥垢了,对着主角贴脸开大这种事,怎么可以连做两次!
但莱昂纳尔的内心的确十分震惊。
德彪西竟然能从他哼唱的寥寥几个音符,就猜出自己想要写的剧本的主题。
这种直觉和洞察力,确实只有天才才能拥有。
莱昂纳尔终于露出了笑容:“你说得对,完全正确。”
他向德彪西伸出手:“我想我们可以合作了。整个十月份,我们需要精诚合作!”
德彪西也有些激动,握住莱昂纳尔的手:“谢谢您,先生!不知道报酬……”
莱昂纳尔露出微笑:“200法郎,一个生丁都不会少你。”
德彪西更激动了,白皙的脸庞更显红润。
几人又坐回到咖啡桌旁,德彪西问:“索雷尔先生,能告诉我你大概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这样我可以提前做好准备!”
莱昂纳尔沉吟了一下,悠悠的开口:“阿希尔,其实你刚刚猜的没错,这个故事就是关于救赎、关于希望的。
它的名字,叫做《合唱团》——哈,所以我需要一个音乐家为我配乐。
在1870年,一个教会管理的、叫做「池塘底教养院」的感化院里,来了一个叫做克莱蒙·马修的音乐老师……”
第174章 索雷尔先生,您这是敲诈!
“……「池塘底教养院」院长拉齐神父严酷无情,相信只有严格的纪律和惩罚才能‘拯救’这些孩子的灵魂。”
“……有一天,一个失败的音乐家克莱蒙·马修来到这里担任学监。”
“……马修发现孩子们生活在恐惧中,但他们内心深处仍然保持着纯真和善良。”
“……他发现学生们经常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哼小曲,于是就想要组建‘合唱团’。”
“……马修决定用音乐来改变这一切,教孩子们唱歌。……”
“……学生们起初很抗拒,但在马修的耐心下逐渐被感动。……”
随着莱昂纳尔的娓娓道来,德彪西和莫泊桑都沉浸入这个故事当中。
德彪西的手指更是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已经在为这个故事配乐。
“……合唱团中最有天赋的是一个叫做皮埃尔的男孩,他有着天使般的嗓音——但他也是最调皮的学生。”
“……拉齐院长却认为‘音乐是无用的’,试图解散合唱团。”
“……马修秘密带领孩子们在夜间排练,孩子们也越唱越好!”
“……马修为孩子争取到了在伯爵夫人面前演出的机会。”
“……孩子们的演唱彻底打动了伯爵夫人,她感动得落泪,为「池塘底」捐了很多钱。”
“……马修最终还是被解雇了,他走的时候,孩子们被院长关在教室里,不准他们去送马修。”
“……孩子很聪明,也很勇敢,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向马修道了别。”
“……马修走了,但是音乐的种子已经在每个孩子心里生根发芽——他们中有人,后来成为了真正的音乐家!”
莱昂纳尔终于讲完了这个故事,看到德彪西和莫泊桑的反应,他就知道成功的希望很大。
《合唱团》的故事来源于2004年的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当然,后面这个名字是中文意译,前面的才是法文的原名。
电影故事的主线与莱昂纳尔讲述的基本一致,只是将背景从1949年的法国,改到了19世纪70年代的法国。
甚至那个「池塘底教养院」都可以完美平移。
在19世纪,此类收容孤儿和问题少年的感化院,基本都是由教会管理。
当然,这些地方的名声通常都不太好,甚至经常有孩子死在那里,堪称法国最黑暗的角落之一。
莱昂纳尔将故事放在感化院,算是非常有勇气了。
德彪西眼眶中噙着泪水,眼圈也已经红了——身为一个追逐音乐梦想、把音乐当成人生信仰的少年,怎么可能不被这个故事打动。
他最初听到莫泊桑转述莱昂纳尔的要求时,以为音乐只是这出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戏剧的小佐料——就像其他所有轻喜剧一样。
但等听完《合唱团》的故事,他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在这出戏剧里,音乐不是佐料,而是不可或缺的核心元素——他这才理解为什么莱昂纳尔反复要求“整个十月、全心全意”地配合工作。
单单在刚刚的叙述当中,他就知道这次的作曲任务量很大。
莫泊桑的反应则简单的多——他又陷入了沮丧与懊悔当中。
其实在七月份的“梅塘夜会”上,讲完《羊脂球》的故事以后,他就对自己的创作重新充满了信心。
莱昂纳尔的《米隆老爹》虽然气质独特、风格酷烈,但是从叙述的深度和情感的细腻程度来说,相比《羊脂球》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莫泊桑几乎觉得自己应该能与莱昂纳尔肩并肩了。
但是《合唱团》的故事讲完,他又开始自我怀疑了——这出用音乐改变一群被大人抛弃的孩子的命运的戏剧,其中蕴含的巨大戏剧魅力,让他难以自拔。
莫泊桑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好了,你们继续聊吧,我先上楼了。”
莱昂纳尔露出诧异的神色:“急什么?我中午还要请你们吃饭呢,去「黑森林」怎么样?”
莫泊桑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了,我要上去把《羊脂球》写完!这周,这周我一定把它寄给爱弥儿!”
说罢就转身离去,噔噔噔上了楼,留下满脸错愕的莱昂纳尔与德彪西。
只有莫泊桑知道,他不能再等了——如果再把《羊脂球》拖上两个月,加上长篇必要的出版周期。
万一《梅塘夜会》和《合唱团》的演出撞上了,届时整个巴黎的文艺圈,焦点一定是《合唱团》!
那自己的这篇杰作很有可能被埋没。
这种巨大的焦虑感让莫泊桑一秒钟都坐不住了!
看着莫泊桑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莱昂纳尔转向德彪西,说道:“故事发生在感化院里,嗯,那里都是教会在管理……
所以,我需要你创作一些听起来很神圣的合唱……比如《圣母颂》之类。我需要的效果是——
如果有人来查看排练的情况,只要听到这些旋律,就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是一部歌颂天主拯救孩子的戏剧……
你能做得到吗?”
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也不太符合德彪西的创作风格。
但为了200法郎,他还是答应了:“没问题,索雷尔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莱昂纳尔盘算了一下:“10月就开始,这周我还要做点准备。”
德彪西点点头:“好的,到时候我去找您。您写好多少,我就根据写好的部分作曲。”
莱昂纳尔和他握了握手:“一言为定!”
————
“恕我直言,索雷尔先生,您这是在敲诈!您提的要求太过分了!”「圣玛尔达会」的安娜·玛利亚嬷嬷面露怒色。
她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觉得他的笑容在此刻竟然显得如此可恶。
安娜·玛利亚嬷嬷语气透露着不安:“警察局那边我们也许能施加影响,教会和「文化科」一向合作良好。
但是法兰西喜剧院……那里的每场演出都关系着上万法郎的票房。而且他们经常上演一些有亵渎嫌疑的剧目……
你竟然要他们听我们的话,在圣诞节安排你的剧本上演?太荒唐了!”
莱昂纳尔摊摊手:“我已经拿出我最大的诚意了……做不到的话,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然后他凑近安娜·玛利亚嬷嬷,笑得更加真诚了:“嬷嬷,要不然你先听听这出戏剧的故事?”
安娜·玛利亚嬷嬷摆摆手:“我不懂戏剧……”
莱昂纳尔不以为然:“我又不是在念剧本,您就听听吧——这个故事发生在教会管理的感化院「池塘底教养院」里。
那里的院长是一个严明、刚毅的神父,他总是严格地按照院规管教孩子,希望他们能走出歧途,拥抱光明……”
随着莱昂纳尔的讲述,安娜·玛利亚嬷嬷的眼神逐渐松动。
莱昂纳尔刚刚讲到“马修组织了‘合唱团’,开始唱《圣母颂》,在优美的旋律里,孩子们脸上的戾气逐渐消失,变得神圣而温柔……”就停了下来,问道:“您看,这个故事如果能在圣诞节上演……”
安娜·玛利亚嬷嬷深吸一口气:“好……我们会努力争取……希望这是我们良好合作的开始!”
莱昂纳尔站起来,微微欠身:“我相信,《合唱团》一定会感动整个巴黎。”
安娜·玛利亚嬷嬷捻动着念珠:“但愿如此……”
————
莱昂纳尔回到家里,就闻到了佩蒂炖的红酒牛尾汤的香味。
佩蒂迎到门厅,与莱昂纳尔交谈了几句,最后忍不住问:“少爷,艾丽丝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莱昂纳尔摸摸她的头:“快了……不过我们先要做一件大事。”
佩蒂露出疑惑的神色:“什么大事?”
莱昂纳尔笑了笑:“搬家!就这几天!我们要搬到一个新的公寓去,那里客厅能摆得下一台钢琴……”
今晚10-11点更新
当最后一个评委老师打过分,现场再次响起了激烈的掌声,很多人都站起来了,为林薇薇呐喊着。
“这是真灵草,可以帮助法宝孕育器灵,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帮助先天至宝晋升混沌灵宝!这种真灵草十分罕见,也是为数不多可以让先天至宝晋级到混沌灵宝的方法之一!”孤星解释道。
太白楼的菜价,那可是天价,要是真的按照那个价格算的话,魏升是要大出血的,二十七天的流水席,足以让他老子打他一百八顿,而且是不带重样的,魏升现在后悔给李东升按照这个接风宴。
急匆匆赶来的天使已经谈不上什么组织性,也没人统一指挥,他们举起手中的自动步枪,纷纷扰扰的追在怪兽身后,冲着怪兽的身影就开始扫射上了。
不过这事跟孟阳关系不大,反正现在有了暗网和吴宇两个出口,有作业需要扩散的时候,选择更多了。
但是问题来了,即使是这首歌听到吐了,他们还是依旧想听,不知道这是不是犯贱呢?
军人出身的人都很讲情义,讲规则和纪律,陈主任诽谤赵无极扰乱治安,从情义上来讲,刚子都不会接受,从纪律上来讲,凡事都需要证据,不能信口开河的乱说,也不会讨好上级领导而做出违心的事情。
王晨也没有在意那些找到金银,直接默默的再看看面前的虚竹坟墓,才随之转身走向了其他的方向,准备去找毒岛冴子和高城沙耶两人了。
毕竟混沌至宝,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这个世界上谁不想拥有一件时空至宝呢?
二楼的常用英雄也是三个打野英雄,看来应该是撞位置了,不然二楼不会这样问的。
林修之前也就看过MT的很多比赛,他发现一个问题,就是这么多比赛里面,他们的打野,从来没有使用过裴擒虎这个英雄。
阿部察直接用精神力对刘烨道了声谢,飞船就直接一个加速,闪进一个空间虫洞,消失不见了。
一时间,古风和少年两人对峙起来,汹涌的气势浪潮在两人之间疯狂的碾压着。
萧无忌差点直接闯进雷区,若不是旁边青麟骑看到萧无忌不对,此时萧无忌绝对已经闯进雷区之中。
由于狂澜是被火焰烧死的,所以他的积分虽然减半,可是并没有加到刘烨身上,可是刘烨的800多万积分依旧是最高的。
见龙灵儿此刻扑闪着大眼睛,盯着自己好像有话要说,古风倒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蟹力死亡时,章力就消耗了大量的灵魂能力将龙力和蟹力拉倒身边。果不其然,不多时,刘烨就杀了过来。在一阵强力攻击居然没有伤到对手分毫,自己收藏了N久的冰刃还被毁灭一空,顿时气急攻心,趴了。
刚刚二锤起飞,撞上床沿,啵的一声,正好撞碎了系在二锤脖子上的白色玉葫芦,霎时一缕乳白色的青烟,腾然而出,顺着二锤微弱的呼吸,没入鼻腔,直抵二锤灵台。
灯光红耀刺激着柳清怜的瞳孔,他不由自主地取来莲笛,抵在唇边,睫眉舒松,轻闭双眼,随着心的方向,按笛吹乐。
财务部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孟白虽然对陈静还算信任,但这种东西没必要老是寄托在人性上,对大家都累。
砰的一声巨响传来,众人就看到赵奇硬生生把第一勇士打落下台,而他自己,也气喘吁吁。
对于李青来说,虽然他才经历过两个副本,但是眼光早已在两个sss评价中大大增加,按理说是看不上一个区区绿色品质的道具的。
待回到村子里,家中的工人早就散去,空荡荡的家里没有一人在等候,竟还觉得有些冷清,若是家中有只猫狗也不至于如此冰凉。
孙阳看了看徐真,手中顿时有着雷霆电弧冒出,当徐真看到孙阳手中的雷霆之后,便明白了。
刚刚他被叶采苹啪啪打脸,这回势必要找回脸面,压叶采苹一头。
玩什么刺杀,玩就玩谋略,太子多大的优势,压都能压死他们这些谏臣。
随着他的命令下达,数名身影迅速跑出了府邸,执行着他的指令。
整个货仓的格局很简单,共有两个房间,江旭他们现在待的地方在最外的一个房间,面积差不多一百五十多个平方。
这玄冰血湖在妖修势力范围内,此地虽然说被划出一块,但是想要进去,必须以强横手段横推,李灵静身份有比较特殊,他必须护以周全。
多崎司调整好呼吸、步伐,慢慢闭上眼睛。紧接着,奋力迈出脚步。
因为,每次敌军攻到银月城下时,这座城市都会非常干脆地不战而降。
“去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身的话是可以换的。”白茉莉笑着道。
应下叶仓的帮忙,叶仓就跑去抓鱼了,沙弘看着叶仓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赵铭瞥见那人十指都带着戒指,腰带散发淡淡荧光,显然都是不凡的灵器。
黄县令也不敢多说什么,赵阳向来如此霸道,既然是下命令,那必然是容不得他违抗。
魏道衍似乎也觉得有些没意思,重新将目光放在了正在冲天梯的几个选手身上。
见卢东元绝口没有解释的意思,秦垣也不再追问,只能是将“苍穹”这个词记在了心里。
第175章 德彪西进大观园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是一栋典型的新奥斯曼楼,落成不过五年光景,轮廓清晰、色泽鲜亮。
与周围那些经历了二十多年风雨的老奥斯曼楼相比,显得格外挺拔而新颖。
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站在楼前,略微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的领结。
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用来记录乐谱的硬皮本子,抬头望了望这栋气派的大楼。
与他那于店铺二楼的家,或者同学们租住的那些拥挤、嘈杂的阁楼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金钱和秩序的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向门卫说明来意,然后走进门厅,看到了比外表更为光鲜亮丽的内部。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高耸的天花板,锃亮的黄铜煤气灯,一切都美轮美奂。
一位穿着制服、表情一丝不苟的管理员坐在一张胡桃木桌子后:“您好,先生,请问您找谁?”
语气礼貌但带着审视,让德彪西更局促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您好,我是来找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
我叫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和他约好了。”
门房翻看了一下桌上的登记簿,点了点头:“是的,德彪西先生。索雷尔先生交代过。
他的公寓在二楼,左手边的那一间。请直接上去吧。”
德彪西微微颔首:“谢谢。”接着踏上宽阔的楼梯,来到二楼。
令他诧异的是,这里就连楼梯和楼道都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踩上去松软如雪。
楼道里异常安静,厚实的墙壁、橡木门和紧闭的窗户,隔绝了街道的嘈杂,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栋公寓在巴黎只能说是“高级”;但对德彪西而言,已是难以想象的奢华。
巴黎音乐学院提供的宿舍条件像猪窝,更别提那些连转身都困难的阁楼了。
二楼只有两扇门,分别位于楼梯口的左右两侧。
德彪西按照指示走向左边的那一扇深色橡木门,门上有一个黄铜门牌,刻着优雅的花体数字。
他找到门铃拉绳,轻轻拉了一下。
没过多久,莱昂纳尔打开了大门:“下午好,阿希尔,你很准时。欢迎!”
打过招呼以后,德彪西迈怀着忐忑步入公寓,又看得他眼花缭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的门厅,然后连接着一个极其开阔的客厅。
高大的窗户挂着的丝绒窗帘被高高束起,让午后明媚的阳光充分地洒进来,照亮了整个空间。
墙壁粉刷得雪白,装饰着几幅风景画和人物素描。
地板是抛光过的深色实木,上面铺着几张图案精美的土耳其风格地毯。
而最让德彪西眼睛一亮的,是客厅另一侧,靠近内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台外观保养得相当不错的钢琴!
德彪西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台「爱拉尔」钢琴,音色温暖、柔美,特别适合浪漫主义作品,是肖邦的最爱。
深色的木制琴身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琴盖打开着,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仿佛正等待着乐手的抚弄。
德彪西忍不住赞叹:“这……这里真是太棒了,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笑着指了指那台钢琴:“有了它,我们工作起来就方便多了。来吧,别站着,随便坐。”
刚坐下,德彪西就看到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系着白色小围裙的小女孩从厨房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德彪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莱昂纳尔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其实我也不太适应……我搬进来也才三天。
昨天晚上起床喝水的时候,脚还踢到了柜脚,现在都有点疼。”
一句话,就缓解了德彪西的紧张情绪。
莱昂纳尔其实早就有搬离拉菲特街64号的想法,但总嫌搬家折腾,所以就没搬。
那里本来就是格林海特事件发生以后,仓促之间找的住所,各项设施都有些老旧,取水都只能去楼道的公共水池。
这次教会找上门让莱昂纳尔下定了决心——
虽然不确定拉菲特街64号的管理员对教会说了什么,但撬开他的嘴肯定没那么难。
继续住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所以莱昂纳尔前些日子就委托中介替他找新公寓,并在开学前搬了进来。
这时,佩蒂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还有一小碟方糖。
莱昂纳尔温和地说:“谢谢,佩蒂。”
德彪西也连忙道谢:“谢谢您,小姐。”
佩蒂优雅地微微欠身,小声说了句:“不客气。”才转身离开。
莱昂纳尔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进入正题:“好了,阿希尔,让我们开始工作吧。
我已经写好了剧本的开头部分。”
他起身走到书桌旁,拿起一迭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回来递给德彪西。
德彪西接过稿纸,首页顶端写着剧名:《合唱团》,下面是人物表和场景说明。
紧接着就是剧本内容:
【………
拉齐神父:克莱蒙·马修先生?我是拉齐神父,这里的负责人。感谢你响应我们的召唤。这里的情况,或许与你想象的不同。我们收容的,并非普通的孩子。他们是迷途的羔羊,被家庭抛弃,被社会遗忘,身上沾染着与生俱来的或后天习得的顽劣。在这里,秩序、纪律、惩罚,是洗涤灵魂、引导他们走向光明的唯一途径。你明白吗?
马修:我明白,神父。我会尽力……
拉齐神父:不是尽力,是必须严格遵守。这里的每一项规定,都是为了他们好处。任何软弱和纵容,都是对魔鬼的让步,是对他们灵魂的进一步伤害。你的前任,试图感化他们,结果……我希望你不会重蹈覆辙。”
马修:我会谨记您的教诲,神父。
拉齐神父:很好。现在,我带你去见见你的‘羔羊’们。记住你刚才说的话。】
德彪西读完了这开场的部分,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莱昂纳尔将拉齐神父的虚伪冷酷刻画得入木三分,他的台词直接勾起了每个法国孩子内心最深的恐惧。
长期以来,法国的小学教育是由教会所把持的,因此这些严厉、冠冕堂皇的说辞,早就是几代法国人的噩梦。
莱昂纳尔在写这段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蒙铁尔那位佩尔蒂埃神父的样子。
佩尔蒂埃神父是圣若瑟名义上的“校长”,只是他从来不上课。
他最喜欢的就是打断课堂、突击检查,然后站在站台上喝斥由于老师的放纵,所以学生们都堕落了。
常常把雷诺老师吓得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种情感冲击,被莱昂纳尔很好地保留在了剧本当中。
这也是莱昂纳尔敢在教会的眼皮子底下写《合唱团》剧本的原因——
最大的“反派”拉齐院长,在这出戏剧当中根本不需要表现得多么邪恶。
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教会眼里的“模范”,但在普通法国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魔鬼”。
他拍了拍有些失神的德彪西,指了指剧本的另外一部分:“这里,就是需要你作曲的地方。”
德彪西连忙收敛情绪,认真往下看去,脸上逐渐浮现出笑容……
第176章 上流社会最下流
【(拉齐神父领着马修走向教室。这时,大幕升起。一间嘈杂的教室显露了出来,喧哗声、哄笑声、桌椅碰撞声……大约二十多个年龄不一的男孩正互相追逐打闹,站在桌子上做鬼脸,大声叫嚷……其中,一个男孩正带着几个同伴高声唱歌。)
皮埃尔:「玛侬嬷嬷有只猫,
尾巴翘得老高老高!
晚上它不抓老鼠,
专钻玛侬的被窝里闹!」
(其他男孩哄笑着跟着重复副歌部分,声音越来越大。)
(拉齐神父走过去,手中的教鞭重重地敲在皮埃尔的课桌上,发出巨响,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拉齐神父:皮埃尔!又是你!你的灵魂真是浸透了污秽和邪恶!你以为用这种魔鬼的语言歌唱,就能彰显你的能耐?就能玷污这神圣之地?不!这只会让你罪加一等!伸出手来!
(皮埃尔瞪着拉齐神父,慢慢伸出手。)
拉齐神父:(狠狠地用教鞭抽打皮埃尔的手心)疼痛!记住这疼痛!这是洗涤你肮脏灵魂的圣水!这是驱赶你心中魔鬼的鞭挞!只有疼痛和惩罚,才能让你们这些顽劣之徒记住规矩!现在,滚到墙角去面壁!今晚没有晚饭!
(皮埃尔低着头走向墙角。)
拉齐神父:还有你们!每一个发出笑声、每一个跟着起哄的人!你们的沉默就是纵容,你们的耳朵听到污秽就是犯罪!所有人,抄写《教规》第十章五十遍!不完成,同样没有晚饭!
(孩子们一片哀嚎。)
拉齐神父:马修先生,如你所见,这就是你的工作环境和你需要管理的‘羔羊’。他们的本质就是如此,唯有严格的管束方能奏效。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这里交给你了。
(拉齐神父离开教室,留下马修一个人面对着一屋子的孩子。)
…………】
矛盾、冲突、悬念……短短几页纸的剧本中,完全拉满了德彪西这个读者的期待。
他希望马上看到马修老师是怎样通过音乐的魔力感化、改变这里孩子的。
但剧本只到这里,他有些失落地问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这……这太精彩了!下面没有了吗?”
莱昂纳尔:“……”你礼貌吗!
深吸一口气:“我需要你先为皮埃尔刚刚唱的那首歌谱曲。”
那首下流的小曲,歌词虽然粗俗,却非常符合人们印象里缺乏管教的野孩子的身份。
德彪西抬起头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任务,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莱昂纳尔笑了笑:“那首小曲,要足够轻浮,足够滑稽……甚至有点蠢笨的节奏感。
要让人一听知道它不太正经,但又不能让观众不适——毕竟它是从孩子嘴里唱出来的。”
德彪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又看了几眼剧本,然后快步走到钢琴前坐下。
他闭上眼睛,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似乎在脑海里搜寻和过滤着某种旋律和节奏。
几分钟后,德彪西的手指落了下去。
一段轻快甚至有些油滑的旋律响了起来。
节奏简单明快,带着点笨拙的跳跃感,音域不宽,非常适合一群半大孩子扯着嗓子吼叫。
德彪西巧妙地运用了几个不和谐的音符和切分节奏,增加了一种粗俗、搞怪的趣味。
他甚至还即兴加上了一段用低音区弹奏的、模仿笨拙舞步的过门。
他一边弹,一边轻声哼唱起来,故意模仿着乡下孩子那种跑调又大声的唱法:
“玛侬嬷嬷有只猫,
尾巴翘得老高老高!
晚上它不抓老鼠,
专钻玛侬的被窝里闹!”
弹完唱完,德彪西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索雷尔先生,您看这样行吗?
是不是够……够下流,又够滑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了“下流”这个形容词。
莱昂纳尔听完,脸上露出了非常满意的笑容。
德彪西完全领会了他的意图,这种小曲对他来说果然是手到擒来!
他不仅把握到了乡间俚曲轻浮又富有活力的神韵,同时又通过一些音乐小技巧,让它听起来不至于真的那么粗劣。
莱昂纳尔由衷地称赞:“很棒,阿希尔!这正是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孩子们起哄胡闹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观众听到这个,再对比拉齐神父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戏剧效果立刻就有了!”
这是莱昂纳尔敢写这个剧本的第二个原因——不同于,戏剧的表现形式丰富得多。
仅仅背景音乐的变化,就能让同一场戏产生迥异的表现效果。
这一切,在剧本上是很难通过“阅读”来体会的——戏剧本质是一个工程项目,不到舞台上呈现的那一天,剧本或者任何排练片段,都难以揣测最终效果。
得到肯定,德彪西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意味着他又给自己的200法郎上了一道保险。
这种带有民间风味的、戏谑性的小调创作对他而言并不困难,远比学院派那些严谨的赋格曲更容易让他发挥。
但德彪西还有点担心:“索雷尔先生,听说《合唱团》能在喜剧院演出,去那里的都是上流社会,这种曲子……”
莱昂纳尔无所谓地说:“音乐要服务人物嘛——再说了,上流社会的人,最下流了!”
德彪西吓了一跳,不再多问,赶紧拿出自己的乐谱本,用笔快速地将刚才即兴弹奏的旋律记录了下来,并标注好节奏和歌词对应位置。
莱昂纳尔心情愉悦:“我们的开局非常顺利,阿希尔。看来找你合作是完全正确的决定。
好了,既然开场的小曲解决了,你可以先熟悉一下这段旋律,或者思考一下后续的音乐。
特别是那首关乎主题的‘合唱曲’。我需要继续写接下来的部分了。”
莱昂纳尔转身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德彪西一个人。
他再次环顾这个宽敞、明亮、舒适的客厅,目光最后落在那台漂亮的钢琴上。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包裹了他。
这里相比巴黎音乐学院那拥挤的、总需要争抢的琴房,简直就是天堂!
他先是再次弹奏了几遍那首“玛侬嬷嬷的小猫”,确保旋律已经烂熟于心,并在乐谱上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和修饰,让它更适合舞台表现。
完成这项工作后,他放下笔,开始思考莱昂纳尔之前提到的“合唱曲”。
那将是一首贯穿全剧、代表希望与救赎的旋律,是马修老师用来凝聚孩子们、点燃他们心中光芒的音乐核心。
这需要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和风格——纯净、优美、充满力量、给人温暖。
他尝试着在钢琴上弹出几个零散的和弦和旋律片段,寻找着那种感觉。
有时舒缓,有时则略带伤感,有时又激扬起来。
他沉浸在音乐的构思里,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流淌着不成形的乐思……
————
书房里的莱昂纳尔,刚刚又写完一个需要配乐的片段,从文字的沉浸中回过神来,忽然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显然不是德彪西在弹,更像一个初学者。
莱昂纳尔轻轻将书房门打开一条缝,看了出去——
只见德彪西站在钢琴旁,佩蒂则坐在钢琴前,手指还搭在琴键上,笨拙地按照德彪西的指导,在弹着不成调的曲子。
阳光洒在佩蒂的脸上,恍如天使在奏乐。
莱昂纳尔见状微微一笑,没有打扰他们,重新关上门,开始接着往下写。
第177章 版本碾压
十月的巴黎,秋风已带上了几分瑟索的凉意,吹散了塞纳河上的煤烟与雾气。
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复杂的假期,莱昂纳尔再次踏上了通往索邦大学的共和大道。
莱昂纳尔不再需要乘坐公共马车,衣服也体面、干净,但他依旧挺拔、沉静,没有趾高气扬的做派。
新学期伊始,校园门口比往日更加热闹。
各式私人马车络绎不绝,送来源自巴黎各区乃至外省的年轻学子。
身着黑色长袍的教授们夹着讲义,步履匆匆。
更多的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兴奋地交谈着,交换暑假的见闻,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与活力。
莱昂纳尔刚走下出租马车的踏板,一个身影便扑了过来,险些撞到他身上。
阿尔贝·德·罗昂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兴奋:“莱昂!我亲爱的莱昂!你可算回来了!
天哪,短短一个暑假,你竟然又震动了巴黎!2万法郎啊!你可真舍得……”
莱昂纳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无奈地笑了笑:“早上好,阿尔贝。
你的暑假看来过得相当愉快——身上的衣服不错,让我想起了一个英国人……”
阿尔贝身上是崭新的天鹅绒外套,颜色是时下最时髦的勃艮第红,身上古龙水的味道也比以往更浓烈了些。
阿尔贝挥舞着手臂:“愉快?哦,简直是无聊透顶!我被父亲押回庄园,整天对着葡萄藤和橡木桶!
除了喝酒就是打猎,毫无新意!哪像你……”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说真的,那啧啧,5000法郎!你这家伙……这比我一年的花费都多!”
莱昂纳尔一头雾水,5000法郎又是什么鬼?
阿尔贝猛地一拍脑门:“哦!对了!最重要的消息!我差点忘了恭喜你——
伟大的、崇高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罗斯柴尔德-索邦文学奖学金」的首届得主!
莱昂纳尔·索雷尔!5000法郎!我的上帝!”
这一嗓子吸引力十足,周围不少学生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惊讶、羡慕、嫉妒、探究……5000法郎,足以支付几年的学费,并且过上相当宽裕的生活。
“真的是他……”
“《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那算什么,《本雅明·布冬奇事》赚得更多……”
“运气真好……”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阿尔贝得意洋洋地环顾四周,仿佛得奖的是他自己。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5000法郎确实不是个小数目,确实算得上“惊喜”。
不过他不想再做同学眼中的猴子了,快步走进校园,急忙朝着教室去。
阿尔贝从后面赶上莱昂纳尔,搂住他的肩膀:“走吧,未来的大文豪!让我们去接受众人的朝拜!
哦,对了,今天班上还有个‘惊喜’等着你呢……”
莱昂纳尔也懒得问“惊喜”是什么了,“噔噔噔”上了楼梯,走过楼道,最后钻进教室。
阿尔贝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等进了教室,才嘿嘿一笑:“看吧,‘惊喜’就在那儿!”
莱昂纳尔抬眼望去——只见人群焦点处,一个身影傲然站立。
那人身材高挑,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西装,面料昂贵,线条笔挺,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系带短靴。
金色的头发仔细地梳理过,向后拢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唇上还有一撇纤细而整齐的、淡金色的髭须!
但这一切都是欲盖弥彰——即使这人化成了灰,莱昂纳尔也认得出来。
莱昂纳尔回头看向阿尔贝:“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阿尔贝耸耸肩,悄声说:“女性也能接受大学教育的法案已经在议会里吵翻天了。
但我父亲说了,没几个月就会通过……现在这算……演习?”
看到莱昂纳尔走进来,教室里原本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嗡嗡声霎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和莱昂纳尔之间来回逡巡,像等待一场大戏开场。
路易-阿方斯·德·蒙费朗本来站在“他”的座椅旁,笑容谄媚,看到莱昂纳尔进来,立刻挺直了腰板。
“他”拨开众人,走到莱昂纳尔面前站定:“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初次见面,我是索芬·伊万诺维奇·杜罗夫-谢尔巴托夫。”
莱昂纳尔却没有惯着她,语气平静:“索菲娅同学,早上好。”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低呼——谁也没想到莱昂纳尔竟然如此直接地戳穿索菲娅。
索菲娅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露出一丝假笑:“在这里,请称呼我为索芬·伊万诺维奇·杜罗夫-谢尔巴托夫。”
从今天起,我将作为旁听生,在索邦文学院学习。我想,对于知识的追求,不应有性别的壁垒,不是吗?
尽管有些人,可能认为女性的头脑只配停留在沙龙闲谈和时装画报上。”
路易-阿方斯立刻在一旁帮腔,声音响亮得像是宣布什么重大新闻:“没错!能让索芬旁听,是索邦的荣幸!
我们应该欢迎任何热爱知识的人,无论‘他’来自何方,是何种身份!”
莱昂纳尔并没有受到路易-阿方斯的影响,他盯着索菲娅的眼睛:“所以,你为什么要用男性的身份旁听?”
索菲娅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莱昂纳尔会这么问,不自觉地慌乱起来:“这是因为……法国还不允许……我觉得这样更……”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你这拳打得实在太原始了,现在让你看看什么是版本碾压。
他的声音依旧沉静:“所以你自己也觉得女性低男性一等?
所以你才要叫自己‘索芬’,还贴上假胡子?”
索菲娅眼神开始凌乱:“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莱昂纳尔并没有放过她,而是继续追问:“如果你真的觉得追求知识不应有性别的壁垒,那么不是该以女性的身份出现在索邦吗?
以男性的身份,说明你仍然认同大学是男性的阵地,女性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索菲娅大怒:“你……”
莱昂纳尔根本不给她机会,说话和连珠炮一样:“哦,我想起来了——你上一次出现在索邦并不叫‘索芬’,也没有粘假胡子。
你就那样金碧辉煌、趾高气扬打开门进来了,粗暴地打断我的口试——我觉得那时候你觉得自己是凌驾在男性之上的。
所以其实你的观点是,只有权力和金钱才能让女性与男性平起平坐;
一到了知识领域,女性就低男性一等,只有像个男人才能好好学习?”
索菲娅咬着牙说:“我!没!有!……”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索菲娅,我要严肃地批评你,你这是歧视女性!
女性上大学,就应该穿着她们的漂亮衣服大大方方坐在课堂上,接受知识的灌输。
而不是伪装成男性——尤其是故意拥有男性的外貌特征——像小偷或者骗子一样混进来。”
莱昂纳尔又转向路易-阿方斯:“路易,你叫索菲娅为‘索芬’,这也是在歧视女性!”
路易-阿方斯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没有……”
莱昂纳尔轻蔑一笑,走向自己的座位:“请记住,知识本既不会偏袒财富,也不会偏袒性别——
它只青睐于真诚、谦逊与勤奋的灵魂。”
就在这时,上课的钟声敲响了,埃内斯特·勒南教授夹着讲义,走进了教室。
第178章 于连·索雷尔和莱昂纳尔·索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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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堂课是勒南教授的《十九世纪法国文学思潮综述》。
果然,课程一开始,就成了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或者说索芬·伊万诺维奇——的个人秀场。
勒南教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关于浪漫主义的兴衰、关于现实主义的崛起、关于雨果与巴尔扎克的比较、关于福楼拜的“客观性”原则……
她几乎都第一时间举手,或者不等点名便直接起身回答。
必须承认,作为从小接受最顶尖法式教育的俄罗斯贵族,她的根基极为扎实。
她的法语近乎完美,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对文学流派的特点、作家生平的轶事如数家珍。
她的回答是如此结构清晰,辞藻华丽,几乎可以和巴黎最好的那些沙龙里的讨论相媲美。
“……因此,我认为雨果先生的《悲惨世界》情节过于依赖巧合,削弱了的艺术性……”
她侃侃而谈,目光不时扫过莱昂纳尔,带着明显的挑衅。
勒南教授虽然对她这种抢答和略显卖弄的风格不甚满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其回答本身的质量。
加上院长的特别交代,所以他也就任由索菲娅自由发挥。
不少学生也听得目眩神迷,为她的学识和胆量所折服。
路易-阿方斯更是几乎要把“崇拜”两个字写在脸上,每一次她回答完,他都带头鼓起掌来。
莱昂纳尔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专心写着什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这场“学术表演”漠不关心。
他的这种态度,让索菲娅感到一种被无视的愤怒。
终于,在课程接近尾声时,勒南教授提出了一个颇为刁钻的问题:“我们讨论了司汤达《红与黑》中于连·索雷尔的形象。
有人认为他是拿破仑时代后一代青年野心与挣扎的象征,也有人批评他只是一个极端自私的阴谋家。
那么,请问诸位,如何理解于连在法庭上那段拒绝求饶、慷慨陈词的行为?
这是他人性的高光时刻,还是他的个人主义发展到极致的又一次虚伪表演?
或者说,这两种解读本身,就揭示了司汤达笔下人物某种更深层的复杂性?”
这个问题立刻难倒了一片学生。
于连这个人物本身就充满矛盾,而法庭上的行为更是其一生行为的浓缩与爆发,极难简单界定。
索菲娅眼睛一亮,立刻起身。
她再次展现了她广博的阅读量和敏捷的思维,从于连的出身、教育、时代背景谈起,分析了其动机,引用了不少评论家的观点。
最后她总结道:“……所以,我认为这既非纯粹的高光,也非彻底的虚伪。
于连深知自己无法被那个虚伪的上流社会所容,他的陈词既是控诉,也是一种自我毁灭式的骄傲宣言。
司汤达的伟大,正在于他揭示了这种野心与尊严、算计与真情交织的复杂人性。”
这个回答堪称精彩,教室里又响起了一阵掌声,连勒南教授也微微颔首。
然而,索菲娅并没有坐下,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当然,或许我的理解仍流于表面。
毕竟,于连也姓‘索雷尔’。我想,对于笔下同姓人物的微妙心理,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或许会有更加……感同身受的、与众不同的深刻见解?
我们都很期待您的指教,索雷尔先生。”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优雅地坐下了。
全场哗然。
索菲娅这么做等于把甘蔗嚼完了再丢给莱昂纳尔,还让他榨出更多汁来。
最恶毒的是,她还将莱昂纳尔的姓氏与于连捆绑,暗讽他或许也有于连式的野心与挣扎。
回答得好,像是印证了她的观点;回答得不好,则立刻丢人现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莱昂纳尔身上。
阿尔贝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路易-阿方斯则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勒南教授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莱昂纳尔,但是他同样不想让索菲娅这么肆无忌惮地羞辱一个索邦学生。
何况她是个女人!
他正想叫停,莱昂纳尔却缓缓站起身。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丝毫的恼怒或窘迫。
他先是向勒南教授微微致意,然后开始回答:“索菲娅女士,感谢您提供了一个如此精彩的开头,你对于连与时代关系的剖析,非常深刻。”
他先礼貌性地肯定了对方,这让索菲娅微微一怔。
但紧接着,莱昂纳尔的语调微微一扬:“然而,我认为您最后那个问题,解答的钥匙是《红与黑》副标题——‘1830年纪事’。”
索菲娅一愣,显然莱昂纳尔切入的角度又出乎她的意料。
莱昂纳尔继续说道:“于连在法庭上的陈词,与其说是他人性的高光或是虚伪的极致,不如说是对那个刚刚埋葬了拿破仑英雄主义、彻底被资产阶级庸人占据的‘十九世纪’的控诉!
于连的悲剧在于,他认清了这一切——他看穿了瑞那市长、木尔侯爵这些人的虚伪,看穿了瓦勒诺、弗里莱尔神父这些成功者代表的肮脏——
但他反抗的方式,却仍然不可避免地落入了这个社会唯一的成功之路,同时也是陷阱——那就是成为他们,然后打败他们。”
莱昂纳尔顿了顿,语调开始变得郑重:“他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野心、成功、地位——来进行最后的控诉,这本身就是一种反讽。
所以,他的陈词既是决裂,也是失败。司汤达并非让我们去评判于连是英雄还是混蛋,而是让我们去审视那个制造了无数于连、却又必将毁灭他们的时代。
于连的复杂性,根源在于时代的复杂性。剥离了时代背景,仅仅从道德或个人心理层面去剖析,或许会错过司汤达最深沉的叹息。”
教室里鸦雀无声。
莱昂纳尔的回答,没有纠缠于个人善恶的辩论,而是将问题提升到了社会批判和时代反思的层面,一下子让所有人的思路豁然开朗。
这不仅完美回应了问题,更隐隐指出索菲娅那种过于侧重个人心理的分析,可能存在的局限性与浅薄。
他最后看向索菲娅,语气恢复了平静:“至于姓氏的巧合……文学的价值在于普世的人性关照,而非拘泥于某个符号的自我投射。
若执着于此,恐怕反而会窄化我们的视野,错过窗外更广阔的风景。您说呢,索菲娅,或者,索芬同学?”
索菲娅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准备好的所有华丽辞藻,都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勒南教授轻轻敲了敲讲台:“很好的视角,将个人命运与时代脉络结合,正是理解十九世纪文学的关键。
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下课钟声适时响起,勒南教授离开了教室。
阿尔贝第一个冲上来:“莱昂,下午就是颁奖仪式,你准备讲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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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又一次版本碾压
“讲点什么?”莱昂纳尔耸耸肩:“还能讲什么?无非是感谢学院栽培,感谢罗斯柴尔德夫人慷慨,感谢诸位师长同学厚爱……
都是一些套话罢了。”
阿尔贝一脸不信:“得了吧,莱昂!你这家伙每次都说只是‘随便讲讲’,结果呢?我才不信你没什么准备!”
他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光芒:“我可等着呢,下午一定要让某些人好好看看,‘索邦的良心’可不是白叫的!”
莱昂纳尔知道他说的是索菲娅。
但他确实没有真把索菲娅当成是“对手”——这个俄罗斯贵妇之女实在太过于傲慢、骄矜,让他发自本能地想要远远躲开她。
莱昂纳尔费力地把阿尔贝的胳膊掰开,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外套领子:“真的只是套话,你不相信算了。”
他顿了顿,语气无奈:“我也是刚知道获奖,哪里来得及准备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
阿尔贝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好吧,就算你没准备……但我敢打赌,到时候你站在那里,那些‘金子般的句子’自己就会蹦出来!
好了,先吃饭吧,我快饿死了!”
这时班上的同学已经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
就听见索菲娅来到教室中央,昂着头颅:“诸位同学!为了庆祝我正式成为索邦的一员,我在‘银塔餐厅’订下了一桌!
就在共和广场边上,他们今天特意为我们准备了布雷斯鸡、肥鹅肝、还有最新鲜的鲟鱼!
酒水无限供应!任何一位愿意赏光的同学,都可以一同前往!
让我们暂时忘却课堂的沉闷,享受一顿符合索邦人身份的午餐吧!”
「银塔」是巴黎顶尖的餐厅之一,价格极其昂贵,哪怕索邦的学生一般非富即贵,都不是能随便去的。
又是路易-阿方斯立刻第一个跳了出来,一脸谄媚:“太慷慨了!索芬!这才是真正的贵族气派!
某些人只会夸夸其谈,哪里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品质!”
然而,出乎索菲娅和路易-阿方斯意料的是,响应者却寥寥无几。
还留在教室里的学生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即脸上露出了某种奇妙的、带着点优越感的笑容。
他们并没有像索菲娅预期的那样热烈响应,反而纷纷开始……从随身携带的书包、布袋里,拿出一个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盒子。
有的是简单的木匣,有的是藤编的篮子,有的则包裹着干净的棉布。
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熟练地打开自己的食盒。
霎时间,教室里弥漫开各种食物的香气。
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男生打开了他的双层铁皮饭盒:
上面一层是几片切得厚厚的黑麦面包,夹着看起来颇为扎实的火腿和酸黄瓜;
下面一层则是淋了油醋汁的蔬菜沙拉。
他还对旁边的同学交流:“嘿,皮埃尔,今天你母亲给你带了什么?哇,火腿看起来真不错!”
叫皮埃尔的男生推了推自己的食盒:“还行吧,你尝尝这个熏火腿,我母亲从西班牙的帕尔玛带回来的,特别开胃。”
他的饭盒里面除了主食,还有一小块奶酪和几个苹果。
另一个角落,还有几个学生在分享着各自的午餐。
其中一个的食盒里是精致的奶油小面包、鸡肉沙拉卷和冷切烤牛肉;
另一个则带来了还温热的洋葱汤,装在保温瓶里。
阿尔贝看到这一幕,得意地嘿嘿一笑,也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用亚麻布包裹得十分妥帖的食盒。
他故意慢条斯理地解开系扣,掀开盒盖。
里面竟是分格摆放的几样小菜:
一小份红酒烩牛舌,酱汁浓郁;几块煎得恰到好处的鳕鱼排,配着柠檬角;
一撮嫩绿的芝麻菜沙拉;甚至还有两块点缀着坚果碎的玛德琳蛋糕。
虽不及“银塔”的奢华,但一看便是精心烹制、营养均衡且极富家庭气息的美味。
阿尔贝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对索菲娅说:“噢,我亲爱的‘索芬’同学,看来你的消息有些滞后了。
现在在索邦,最时髦的可不是去那些吵闹又昂贵的餐厅,而是拥有一份独一无二的‘私人订制’食盒。
这可是莱昂纳尔引领的全新用餐时尚!代表了健康、品味,以及……
嗯,一种更亲密的人际关系。不是吗?”
他拿起小巧的银叉,叉起一块牛舌,故意享受地咀嚼起来:“毕竟,谁知道餐厅的厨房里发生了什么?
哪有自己家厨娘的手艺来得放心、贴心?”
这番话引得周围不少拿出食盒的同学会心一笑,甚至有人低声附和:
“没错,阿尔贝说得对!”
“比去外面吃强多了!”
莱昂纳尔都懵了,上学期不是只有自己才带饭盒么?
怎么过了一个暑假,班上好像人人都有。
阿尔贝小声对他说:“现在的你做什么,都可能像梅毒一样传染整个索邦!”
莱昂纳尔打了个哆嗦:“你能换个比喻吗?”
阿尔贝想了想:“那,像霍乱一样?”
莱昂纳尔:“……”他决定放弃教育这个蠢货。
他也拿出了自己的饭盒,先是上层的主菜:
一块厚厚的煎猪排,边缘焦香酥脆,中心柔嫩多汁,浇了用红酒、蘑菇调制的浓汁;
旁边搭配的是佩蒂自己琢磨出来的土豆泥——土豆蒸得软烂,加入热牛奶和黄油搅打得顺滑细腻,再撒切碎的法香;
最后是一小撮用油醋汁简单拌过的绿叶沙拉,用来解腻。
下层则是一些“零食”:
几块烤得酥脆的蒜香面包片,一小罐苹果酱,甚至还有两个精心包裹的、看起来像是某种馅饼的东西——
这是莱昂纳尔某次向佩蒂描述了中国的“春卷”之后,佩蒂凭借惊人天赋和魔改出来的产物,外皮酥脆,内馅则是鸡肉和蔬菜。
此外少不了当然还有解腻用的餐后水果和饮料。
阿尔贝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口水:“我的上帝……这煎猪排看起来比‘金太阳’餐厅的还好!
还有这个……这是什么?”他指着春卷。
莱昂纳尔微笑起来:“佩蒂的一点小尝试。”
索菲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显然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
她精心准备“银塔大餐”,在一个个温馨的小饭盒面前,像是个俗气又愚蠢的笑话。
最终,只有路易-阿方斯一个人,硬着头皮,讪讪地站到了索菲娅身边:“索……索芬,我……我跟你去!
让他们……让他们吃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吧!”
索菲娅狠狠瞪了莱昂纳尔一眼,然后猛地一甩头,离开了教室。
第180章 他把我比作托尔斯泰了?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所有索邦的学生都集中到了大讲堂。
讲堂上方悬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金色的花体字:“首届「罗斯柴尔德-索邦文学奖学金」颁奖典礼”。
讲台一侧,坐着亨利·帕坦院长、几位资深教授,以及最引人瞩目的埃莱奥诺尔·阿德莱德·德·罗斯柴尔德夫人。
她今天选择了一身略显庄重的深蓝色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口点缀着精致的黑色蕾丝,头发挽成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下巴。
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碧绿的眼眸平静地扫视着台下,目光只有在经过莱昂纳尔时,才会有极其短暂的停留。
典礼由亨利·帕坦院长主持。
他照例先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盛赞了罗斯柴尔德家族对法兰西教育、文化事业的慷慨支持。
他还回顾了索邦辉煌的文学传统,并强调了设立此奖学金对于鼓励青年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
接着,他郑重地邀请罗斯柴尔德夫人致辞。
罗斯柴尔德夫人款款起身,走到讲台前。
她的声音在索邦大讲堂良好的扩音结构下,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尊敬的帕坦院长,各位教授,亲爱的同学们——
今天站在这里,我深感荣幸。文学,一直是我个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光亮。
它能慰藉心灵,也能启迪智慧,更记录我们这个时代最细微的震动,以及最宏大的回声。”
接着她简要表达了罗斯柴尔德家族支持艺术、教育的初衷,并对所有参评学生的才华表示了赞赏。
然后,她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今天的获奖者:“……而今年,我们非常荣幸地将首届奖学金授予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他是法兰西罕见的天才!”
她的目光找到了台下的莱昂纳尔,脸上绽放出更灿烂的笑容:“他的作品,无论是《老卫兵》,还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又或是《故乡》,都展现了一位年轻作家深沉的人文关怀。
他的文字,不仅拥有打动人的力量,更拥有改变人、塑造人的潜力,是我……我们法兰西的瑰宝。”
她对莱昂纳尔赞誉毫不吝啬,台下不少人都向莱昂纳尔投去嫉妒的目光。
然而,就在罗斯柴尔德夫人话语的间歇中,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虽然不会影响台上,却足以让周围一小片人听见。
“哼……说得真是动听。‘罕见的天才’?‘深沉的人文关怀’?”
“我看是‘俊俏的脸蛋’,‘甜蜜的小嘴’吧?”
“‘索邦的良心’?原来价值5000法郎,说实话,挺便宜的。“”
“嘴上冠冕堂皇,背地里却扑向贵妇人的裙摆和钱袋?”
说话的自然是索菲娅。
周围有几个学生皱起了眉头,他们即使不喜欢莱昂纳尔,但是对于索菲娅这个“外来户”如此贬低自己的同学,仍然觉得深深的反感。
莱昂纳尔自然也听到了,但并没有回头。
台上的罗斯柴尔德夫人结束了自己优美的致辞,在热烈的掌声中微笑着颔首致意,然后优雅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接下来,就是颁奖的重头戏。
亨利·帕坦院长再次走到台前,用洪亮的声音宣布:“现在,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本届「罗斯柴尔德-索邦文学奖学金」的获得者——莱昂纳尔·索雷尔上台领奖!”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身的年轻身影上。
莱昂纳尔步伐沉稳地走上讲台。
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道目光,他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激动或紧张。
他从亨利·帕坦院长手中接过了一个精致的奖章,正面是索邦的校徽,背面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族徽。
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整整五千法郎。
他先向院长和台下的罗斯柴尔德夫人鞠躬致谢,然后转向同学,缓缓开口了:“尊敬的帕坦院长,尊敬的罗斯柴尔德夫人,各位教授,同学们。
首先,请允许我表达最诚挚的感谢。感谢学院授予我这份殊荣,感谢罗斯柴尔德夫人的慷慨资助与对我作品的认可,感谢诸位师长的教诲,感谢同学们一直以来的支持与鼓励。”
他语气真诚,但也确实是一些“套话”。
人群中的索菲娅脸上的讥笑更浓了,仿佛在说:“看吧,果然如此”。
然而,莱昂纳尔的发言却没有结束:“然而,获奖的喜悦之余,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这份奖金,它不仅仅是一笔钱,更是一个追问——文学,与金钱的关系究竟如何?”
台下变得愈发安静。阿尔贝兴奋起来,他感觉得到莱昂纳尔的情绪变得与刚刚不同。
“我们无法回避金钱,作家或许清贫,但绝非注定清贫……”
“金钱本身并无善恶,就像伏尔加河上的纤绳,既可以拖动承载粮食的航船,同时锁紧喉咙,令人窒息。”
“关键在于,是将它视为灌溉思想的活水,还是粉饰虚荣的金漆?是当作探索人性的路费,还是购买顺从的赎金?”
“我见过一些人,他们生于贵族之家,财富来自那些土地上沉默无声的‘魂灵’。”
在说到“魂灵”时,莱昂纳尔特地用了俄语。
索邦的学生们即使不懂俄语,但几乎都看过果戈里的《死魂灵》,知道在俄语当中,这个词还有一个含义:农奴。
索菲娅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路易-阿方斯想说什么,却被周围人鄙夷的目光瞪得缩了回去。
“他们似乎天生认为,可用金币的光芒照亮一切真理,用丝绸的柔软包裹所有苦难。”
“他们夸夸其谈,引经据典,熟稔巴黎沙龙里每一个时髦的词汇。”
“谈论雨果的慈悲、于连的悲剧,却对身边的苦难视而不见。”
“在座的诸位,想必都读过托尔斯泰伯爵的作品,读过屠格涅夫先生的《猎人笔记》。”
“同样是贵族,托尔斯泰伯爵为自己的特权身份感到痛苦;屠格涅夫先生用他的笔,为‘魂灵’谱写了挽歌。”
“而有些人呢?只继承了贵族的傲慢,而丢失了贵族的责任!”
“他们忙于在巴黎的沙龙里,用从‘魂灵’身上榨取的金卢布,购买恭维,却对自己土地上沉重的苦难充耳不闻!”
“今天,我站在这里,接受这份奖金。我感激它,因为它源自一种试图滋养而非收买的善意。”
“这五千法郎,它的价值在于它能让获奖者更专注地握紧手中的笔,而不是给他缠上一条锁链。”
“这,才是我理解的,文学与金钱之间最正确的关系。感谢大家。”
说罢,莱昂纳尔昂然走下领奖台,走进如雷的掌声之中。
索菲娅的脸色比雪还白,她不知道莱昂纳尔为什么始终不肯对她的权势和金钱表示哪怕一丁点的屈服和畏惧。
其实只要他稍微做一丁点的退让,她就有台阶可以下,不用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挑衅。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脸色,则红润如春。
莱昂纳尔这是将自己比作了托尔斯泰伯爵和屠格涅夫?天啊,她觉得这5000法郎简直太少了!
第181章 史上第一场新书签售会
十月的巴黎,秋意渐浓。
开学日的风波之后,索菲娅虽然依旧来索邦“旁听”,但是显然低调了很多,也没有再找莱昂纳尔的麻烦。
这让他得以专心创作《合唱团》的剧本,与德彪西的配合也日益成熟。
令人惊喜的是,佩蒂在德彪西断断续续地教导下,竟然能弹出一些顺畅的曲子了。
虽然旋律都很简单,但足以让这间只住了两个人而显得有些空旷的公寓,多了一些生气。
这天莱昂纳尔刚回家,就收到了乔治·沙尔庞捷的信:
【亲爱的莱昂:
首先,报告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梅塘夜会》已全部印刷、装订完毕,将于本月20日,也就是10天后,正式登陆全法乃至欧洲各大书店!
我敢向圣母起誓,这本书的装帧精美绝伦,绝对配得上你们的呕心沥血!
它必将成为今年秋季最炙手可热的集!】
看到这里,莱昂纳尔感叹一句:“莫泊桑终于把那篇该死的《羊脂球》写完了。”
【随信附上首印版的稿费结算清单,请你过目。是要寄给你,还是你方便时来我的办公室喝一杯波特酒的同时取走?
我新得了一瓶上好的85年波尔图……】
莱昂纳尔跳过那些关于酒和利润的兴奋描述,目光落在最后一段关于宣传的计划上。
这时他皱起了眉头,乔治·沙尔庞捷说已经在《现代生活》和《小巴黎人报》上刊登了广告。
然后,没了……
就这?莱昂纳尔有些无语。
《梅塘夜会》是什么?是左拉、莫泊桑、于斯曼、塞阿尔、阿莱克西、埃尼克,还有他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合集!
是「自然主义」第一次以如此整齐、强大的阵容亮相!是包含了《羊脂球》、《磨坊之役》、《米隆老爹》这些注定要载入文学史册的杰作的合集!
乔治·沙尔庞捷这次未免太过……保守和传统了。简直像守着金矿在要饭!
莱昂纳尔放下信,他立刻起身,走到书桌前,铺开信纸,拿起鹅毛笔,唰唰唰给沙尔庞捷写起了信。
他要让欧洲的图书销售,从《梅塘之夜》开始,走入新的纪元!
——————
10月21日,清晨,《梅塘之夜》发售后的第二天。
塞纳河畔弥漫着淡淡的薄雾,但「沙尔庞捷的书架」早已苏醒。
书店门口连夜搭起了一个铺着深绿色绒布的长桌,七把高背椅整齐排列。
长桌后方是书店华丽的橱窗,里面艺术地陈列着崭新的《梅塘夜会》——
深蓝色的封面烫着金色的书名和作者名,在煤气灯下熠熠生辉。
乔治·沙尔庞捷穿着他最昂贵的西装,胸前别着怀表链,紧张又兴奋地指挥着店员做最后的准备。
书店二楼,用来开沙龙的起居室内,“梅塘七子”齐聚一堂。
除了莱昂纳尔,其他六人都或多或少显得有些紧张和不自在。
莫泊桑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领结,对着窗户玻璃照了又照:“上帝,我感觉像是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滑稽戏演员。
他们会朝我们扔烂西红柿吗?”
于斯曼脸色苍白,喃喃道:“我宁愿回去面对内政部那些该死的公文……这比那可怕多了。”
就连最为沉稳的左拉,也忍不住不时摩挲着手中的烟斗,语气充满怀疑:“这真的会有效果?
读者真的会为了一个签名,一大清早跑来排队?”
只有莱昂纳尔气定神闲地坐在角落,翻阅着一本店里的样书。
他神态自若,仿佛即将参加的不是一场可能载入史册的文化活动,而是一次普通的下午茶会。
塞阿尔好奇地问:“莱昂纳尔,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莱昂纳尔合上书,微微一笑:“担心什么?我们写出了值得一读的作品,读者愿意来见见写出这些故事的人。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放轻松,先生们,享受这个过程就好。”
他的话让众人焦躁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然而,当乔治·沙尔庞捷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说门外排队的人已经拐过了两个街口,并且还在不断增加时,休息室里的空气再次凝固了。
阿莱克西结结巴巴地问:“多……多少人?”
乔治·沙尔庞捷的脸上满是震惊和兴奋:“根本数不清,人山人海!警察都不得不过来维持秩序了!”
这一刻,左拉、莫泊桑、于斯曼……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们预想过有人来,但从未想过会是如此……宏大的场面。
在过去,只有私人赠书签名,以及沙龙活动中的题词,根本没有今天这样大众化的签售会。
莱昂纳尔笑容依旧从容:“看来,读者们比我们想象的要热情得多。”
————
上午十点整,「沙尔庞捷的书架」书店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缓缓打开。
当“梅塘七子”在乔治·沙尔庞捷的引导下,走出书店,来到那张铺着绿绒布的长桌后时,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和掌声瞬间将他们淹没。
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是最有心理准备的莱昂纳尔也微微动容,更别提其他几位19世纪的作家了。
只见大道上,一条长长的人龙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
男女老少,衣着各异——有穿着体面大衣的绅士,有裙裾飘飘的淑女,有穿着工装的工人,有夹着书本的年轻人……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期待和好奇的光芒。
维持秩序的警察们手拉着手,艰难地阻挡着向前涌动的人潮,额头上满是汗水。
阳光洒在长桌后七位有些不知所措的作家身上。
镁光灯闪烁了几下——闻讯赶来的报社记者们抢占有利位置,用笨重的相机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左拉被这热烈的场面深深震撼了。
他经历过作品的成功,接受过批评家的赞誉,出席过名流云集的沙龙,但从未如此直接、如此大规模地面对如此多真诚、热烈的读者。
那种扑面而来的热爱和期待,让他胸腔发热,原先那点疑虑和矜持瞬间烟消云散。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了庄严的笑容,向人群挥手致意。
莫泊桑则迅速从紧张中摆脱出来,天性中的风流和幽默感占据了上风。
他朝着人群中最漂亮的几位女士飞吻,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和尖叫。
于斯曼、塞阿尔等人也渐渐放松下来,被这热情感染,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支庞大的、因他们的文字而汇聚起来的队伍。
乔治·沙尔庞捷激动得差点晕过去,他声音颤抖地宣布签售开始。
第182章 (千票加更)巴黎轰动了!欧洲轰动了!
第一位读者是一位年轻的大学生,他几乎是冲到左拉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左拉先生!我、我太喜欢您了!
你的所有,我都喜欢!”
左拉郑重地接过他手里的《梅塘之夜》,在扉页上签下名字,并难得地和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让……让-皮埃尔,先生!”
“献给勇敢的让-皮埃尔,愿文学之光永存。爱弥儿·左拉。”
左拉写下题词,大学生接过书,如获至宝,满脸通红地鞠躬离开。
接下来是莫泊桑的舞台。
一位胖乎乎的太太挤到桌前,激动地对莫泊桑说:“莫泊桑先生!《羊脂球》让我哭湿了手帕!
那些虚伪的人!可怜的姑娘!”
莫泊桑潇洒地签上名,调侃道:“夫人,您的眼泪是对我故事最好的赞美。
希望它没有让您对所有的‘体面人’失去信心。”说完,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莱昂纳尔面前也排起了长队。许多人是冲着他的“索邦良心”之名和《米隆老爹》带来的震撼而来。
“《米隆老爹》……老天,我昨晚一宿没睡好,老爹的笑容一直在我眼前。”
“先生,您真的像报纸上说的那么年轻吗?”
莱昂纳尔耐心地一一签名,简短地交流,态度平和而真诚。
……
签售活动持续了整整八个小时,中间只休息了半个小时。
作家们回到「沙尔庞捷书架」的二楼,这里已经准备好了咖啡、糕点,沙尔庞捷甚至开了几瓶好酒!
长桌上的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作家们的手腕开始酸胀,但热情却丝毫未减。
他们听到了无数真诚的赞美,也回答了许多古怪或深刻的问题。
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文字所产生的影响,这种直接的回馈是任何报纸的评论文章都无法给予的。
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一位年轻男子好不容易排到桌前,他将一本《梅塘夜会》放在左拉面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法语激动地说:“左拉先生!我终于见到您了!
我从莫斯科来,整整三天时间!就为了能亲眼见到您,拿到您的签名!”
不仅是他,莱昂纳尔也遇到了从伦敦、维也纳、甚至柏林赶来的读者。
这支排队的长龙,影响早已超出了巴黎,传遍了整个欧洲。
当下午六点,签售活动终于接近尾声时,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但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满足的红光。
初步估算,八小时内,他们签售出去的《梅塘夜会》超过了5000册!
这还不包括书店内正常售出的数量。
乔治·沙尔庞捷看着几乎被搬空又不断补货的仓库,嘴笑得再也合不拢了。
左拉接过助手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大口。
看着眼前渐渐散去但仍兴奋议论着的人群,他对身边的莱昂纳尔感慨道:“莱昂,我想……你是对的。
这确实不同于沙龙,这是一种……全新的力量。我从未感觉离我的读者如此之近。”
他之前的不以为然早已被一种微妙的陶醉感所取代。
被万众瞩目的感觉,尤其是被真诚的读者所瞩目,足以打动任何一颗骄傲的心。
莫泊桑揉着发酸的手腕,凑过来笑嘻嘻地说:“虽然累得像条狗,但是感觉真不赖!
特别是那些漂亮女士们的目光……莱昂,你这个主意棒极了!”
莱昂纳尔看着同伴们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兴奋和收获感的复杂神情,知道文学与公众的关系,从今天起,或许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
正如莱昂纳尔所预料的那样,“梅塘七子”开天辟地的签售活动,立刻成为了巴黎所有报纸争相报道的头条新闻。
舆论迅速分化,掀起了一场关于作家身份、文学价值与商业营销的大辩论。
赞誉者将这个活动称为亲民之举,甚至是文学民主的胜利。
《费加罗报》以醒目标题报道——《文学走入人群:梅塘作家团体开创性签售活动震动欧洲》:
【昨日,「沙尔庞捷的书架」上演了感人至深的一幕。
左拉、莫泊桑、索雷尔等七位杰出的作家,勇敢地走出了私人沙龙,与他们忠诚的读者进行了长达八小时的面对面交流。
这不是谄媚,不是市侩,而是共和国精神在文学领域最生动的体现!这标志着文学真正属于人民时代的到来!】
《共和国报》的评论更为激昂,标题也充满战斗气息,《粉碎精英主义!梅塘七子以签名向旧文学秩序宣战!》:
【当左拉先生为工人签名,当莫泊桑先生与女店员交谈,当索雷尔先生接受远方来客的致敬时,他们践行的正是共和精神!
这是对那些仍将文学禁锢在贵族沙龙里的保守派最响亮的耳光!
「沙尔庞捷的书架」门前排起的长队,就是人民的选票,宣告了进步观念的彻底胜利!】
有夸的就有骂的,不少报纸和评论员,都抨击这个活动粗俗市侩,有辱斯文。
保守派的《辩论报》的标题就充满了讥讽,《作家还是售货员?》:
【什么时候开始,受人尊敬的作家先生们需要像百货公司的促销员一样,坐在街边兜售自己的产品了?
文学创作是神圣的精神活动,需要距离感和神秘感来维持其权威性。
如此大规模地与公众亲密接触,甚至迎合他们的签名需求,无疑是将艺术庸俗化、商品化。
“梅塘七子”,更像马戏团里的七个小丑,在出版商的指挥下粉墨登场,用签名吸引眼球。
那些排队的民众,有多少是真正理解文学的真谛?这是文学的堕落,是巴黎文化品味滑坡的明证!】
争论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席卷了巴黎所有的报纸和沙龙,使得《梅塘夜会》和“梅塘七子”的名声以爆炸性的速度传播开来,远远超出了文学爱好者的圈子。
紧接着,「沙尔庞捷的书架」书店的门槛几乎被各地书商派来的代表踏破。
来自里昂、马赛、波尔多的订单雪片般飞来,要求紧急加印《梅塘夜会》。
乔治·沙尔庞捷只好指挥印刷厂日夜不停地开工。
紧接着,更令人惊叹的邀请函开始抵达各位作家,尤其是左拉和莱昂纳尔的手中。
伦敦最大的连锁书店「哈查兹」发来正式邀请,热情邀请“梅塘七子”全体或至少主要成员访问伦敦,举行签售活动。
他们承诺提供往返巴黎、伦敦的一等车厢和舱船票、伦敦豪华酒店住宿,并支付一笔相当可观的“出场费”。
维也纳的「胡格&曼出版社」也不甘落后,邀请他们前来,承诺安排签售、沙龙座谈,甚至出席宫廷音乐会。
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几家大书店联合发出了邀请,虽然路途遥远,但提供的报酬极为丰厚,甚至超过了英国人。
就连柏林的书店也发出了邀请……
这些邀请函被带到「沙尔庞捷的星期二」上时,再次引起了轰动。
莫泊桑拿着哈查兹书店的信函,兴奋地大叫:“上帝,伦敦!我一直想去看看!”
于斯曼则向往维也纳:“宫廷音乐会,啧……”
塞阿尔则拍着莱昂纳尔的肩膀:“还有莫斯科!莱昂,你的影响力已经到达俄罗斯了吗?”
左拉看着桌上这些来自欧洲各大文化首都的邀请,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享受着这种前所未有的被追捧的感觉;另一方面,他骨子里作家的清高又让他对纯粹的商业活动保持一丝警惕。
但他不得不承认,莱昂纳尔提出的这个“签售”主意,确实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声望和实际利益。
但是莱昂纳尔面对这些既能免费旅游,又能提供优厚回报的邀请函,对着沙龙里的朋友露出一个难为情的笑脸:
“大家要去的话能不能晚几天?我有个剧本还没有写完……”
(4更完毕,求月票,我明天还想加更!)
第183章 三堂会审索雷尔
十一月初的巴黎,天气已经彻底转凉。
塞纳河两岸的梧桐树落叶纷飞,为这座都市平添了几分萧瑟。
然而,「圣玛尔达会」的圣祷室里却丝毫感觉不到寒意,熊熊燃烧的壁炉让这里温暖如春。
主祈祷台上,一架颇有些年头的旧钢琴前,年轻的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落在黑白琴键上。
他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先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心中最后默念了一遍那已融入他灵魂数周的旋律。
台下,坐着几位神情肃穆的访客。
为首的是一位大约五十岁左右,身着黑色常服、胸前挂着银质十字架,眼神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
他是巴黎教区新任大主教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亲自任命的特使——让-巴蒂斯特·瓦莱特蒙席。
(蒙席是天主教会授予司铎的荣誉称号)
他身旁分别坐着两位同样身着黑衣的随行人员:
一位年纪稍轻的神父,负责记录和文书工作,名叫埃蒂安·拉福格;另一位则是杜克洛修士,他对音乐和戏剧颇有研究。
莱昂纳尔则坐在角落,姿态放松,眼神低垂,仿佛对台上发生的一切并不关心。
德彪西的指尖终于动了。
一段宁静、舒缓、宛如夜穹缓缓铺展的的前奏流淌出来。
音符纯净而空灵,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瞬间抓住了所有聆听者的心。
前奏过后,德彪西开口歌唱。
他没有专业歌唱家那般华丽的嗓音,却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和真诚,与音乐完美融合:
“哦,黑夜刚刚降临大地
你那神奇隐秘的宁静的魔力
簇拥着的影子,多么温柔甜蜜
多么温柔——是你歌颂希望的寄语
多么伟大——是你把一切化作欢梦的神力……”
这歌词仿佛带着光,旋律则如同温柔的羽翼,将台下听众轻轻包裹。
瓦莱特蒙席微微后仰,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拉福格神父忘记了记录,鹅毛笔悬在半空。
杜克洛修士张着嘴,眼中闪烁着惊叹的光芒,仿佛听到了天使的吟唱。
德彪西继续唱着,情感愈发饱满:
“哦,黑夜仍然笼罩大地
你那神奇隐秘的宁静的魔力
簇拥着的影子,多么温柔甜蜜
难道它不比梦想更加美丽
难道它不比期望更值得希冀……”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客厅里陷入了一片长时间的寂静。
杜克洛修士最先打破沉默:“太棒了!”
他轻轻鼓了鼓掌:“完美!简直是天赐的旋律!索雷尔先生,德彪西先生,这首《夜晚》……
它拥有直击灵魂的力量!它完美诠释了在漫长黑夜中,信仰所能带来的希望与宁静!”
瓦莱特蒙席缓缓睁开眼,目光也颇有触动。
他看向德彪西,语气中带着罕见的赞赏:“年轻人,你的音乐天赋令人惊叹。这首曲子……
它让我想起了在修道院那些宁静的夜晚,唯有祈祷与圣歌相伴的时刻。
它充满了神圣感,却又如此贴近人心。”
他又转而看向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仅凭这首核心的乐曲,我已能感受到您在这部《合唱团》中所倾注的对光明与救赎的渴望。
它听起来确实像是对信仰价值的一种……嗯……深刻而优美的礼赞。”
拉福格神父也连忙点头:“是的,蒙席。音乐部分无可挑剔,充满了净化人心的力量。
这绝对是能打动所有信徒,甚至感化迷茫者的杰作。”
莱昂纳尔微微欠身:“非常感谢您的认可,瓦莱特蒙席,杜克洛修士,拉福格神父。
我和阿希尔一直希望,音乐能成为这出戏剧中传递希望的核心载体。
我们相信,唯有最纯粹的美,才能触动观众内心最深沉的情感。”
德彪西也从钢琴前站起身,有些腼腆地向众人鞠躬致意。
然而,客厅内融洽的气氛很快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瓦莱特蒙席轻轻咳嗽了一声,手指交叉放在身前,恢复了之前那种审慎的神态。
他话锋一转,变得略带顾虑:“但是,索雷尔先生,音乐固然是天堂的语言,能直接触动心灵。
但戏剧……终究是建立在人物、情节和冲突之上的世俗艺术。我们欣赏了音乐,也初步阅读了剧本……
不得不说,对于剧本中的一些具体处理,我们仍有一些……疑虑。”
莱昂纳尔面色不变:“请您直言,蒙席。我相信坦诚的交流有助于我们达成更好的理解。”
瓦莱特蒙席看了一眼拉福格神父,后者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厚厚的《合唱团》剧本手稿,翻到了做好标记的几页。
瓦莱特蒙席斟酌着词句:“首先,是关于拉齐院长……这位教养院的负责人,一位神父。
我们必须承认,您笔下的这位人物,其管理方式……嗯……显得过于严苛了。例如这里——”
拉福格神父接话,念出了剧本中的一段:
【(场景:「池塘底教养院」教室。皮埃尔因为恶作剧,被拉齐院长惩罚。)
拉齐院长:错误,又一次错误。莫朗吉,你的愚蠢和懈怠像顽疾一样深植于你的灵魂。看来仅仅是抄写无法洗涤你的污秽。现在,去禁闭室。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只有你和你那装满糨糊的脑袋作伴。直到你真正感受到悔恨的刺痛为止。愿主在那黑暗中怜悯你。
(皮埃尔吓得浑身发抖,被工友带走。)】
拉福格神父念完,抬起头,眉头紧锁:“索雷尔先生,这样的惩罚方式,以及这样的言辞……是否太过……负面?
这似乎与我们希望展现的、教会管理下的感化院应有的‘仁慈引导’形象不符。
这很容易让观众对教会产生误解,认为我们推崇的是一种……缺乏爱与宽容的管教。”
杜克洛修士的语气相对缓和,但同样充满担忧:“还有他对合唱团的态度。
马修老师组建合唱团,本是一件用美善引导孩子的好事。
但拉齐院长却一再阻挠,甚至斥之为‘无用的噪音’、‘偏离正道的纵容’。
这……这似乎与音乐本身所带来的神圣感产生了巨大的割裂。
观众会疑惑,为什么一位神父会抗拒如此明显能带来积极改变的事物?”
瓦莱特蒙席目光锐利地看向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我们理解戏剧需要冲突。
但这样的刻画,是否过于放大了负面因素?这真的有助于展现您所说的‘救赎’主题吗?
还是说……它会在某种程度上,削弱甚至扭曲我们期望达成的‘友好’效果?”
莱昂纳尔耐心地听完所有质疑,脸上并未露出任何不悦或慌张。
他甚至等了几秒,确保对方已完全表达完毕,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和而自信。
第184章 戏剧的核心是悲剧
莱昂纳尔站起身,走到客厅中央,仿佛一位即将开始演说的教授。
“首先,关于拉齐院长的‘严苛’。我认为,真正的光明,唯有在浓重的黑暗衬托下,才显得愈发珍贵和耀眼。
拉齐院长并非一个‘恶人’。他只是坚信‘严格的纪律和惩罚’是拯救这些‘迷途羔羊’唯一有效的方式。
他代表了某种……嗯……‘规则至上’的理念。这种理念在现实中往往被视为‘负责任’的表现。”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审核团成员的神情,看到他们虽然依旧严肃,但似乎在思考。
“而马修老师的到来,正是为了打破拉齐院长的固执,证明‘爱、宽容与美’也拥有更强大的感化力量。
如果没有拉齐院长的阻力,马修老师的珍贵性又如何能凸显呢?
只有观众看到了救赎之光穿透了‘严苛’的壁垒,他们才会真正被打动!”
审核团的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瓦莱特蒙席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似乎在权衡莱昂纳尔的解释。
瓦莱特蒙席最终缓缓开口:“您的分析有一定道理,索雷尔先生。从戏剧构建的角度看,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对立面。
但是,我们仍然担心,观众是否会过度聚焦于拉齐院长的严苛和固执,而非理解其背后的……嗯……某种‘负责任’的初衷?
毕竟,他是一位神职人员,他的形象某种程度上关联着教会的声誉。”
显然,他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蒙席,您的担忧非常实际。那么,我们何不换一个角度来体验一下?
文字是沉默的,但戏剧是鲜活的。只有演绎出来,会赋予角色截然不同的色彩。”
他走到拉福格神父身边,指了指剧本上拉齐院长的另一段台词——那是第一幕中,拉齐院长初次向马修介绍教养院情况时的独白:
【第一幕,第二场
拉齐院长:在这里,秩序、纪律、惩罚,是洗涤灵魂、引导他们走向光明的唯一途径。任何软弱和纵容,都是对魔鬼的让步,是对他们灵魂的进一步伤害。】
莱昂纳尔的微笑充满真诚:“拉福格神父,能否请您用自己的理解,化身成‘拉齐院长’来朗读一下这段台词?
不必刻意表演,只需用您认为最自然、最符合其身份的语气来读。”
拉福格神父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瓦莱特蒙席。
瓦莱特蒙席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尝试。
拉福格神父清了清嗓子,拿起剧本,几次欲言又止后,他试着用沉稳、笃定、甚至带着沉重责任感的语气开始朗读:
“在这里,秩序、纪律、惩罚,是洗涤灵魂、引导他们走向光明的唯一途径。任何软弱和纵容,都是对魔鬼的让步,是对他们灵魂的进一步伤害。”
他的声音不高,但充满了坚定和说服力,听起来更像是一位严父在陈述一条严峻但必要的真理,绝非一个冷酷无情的压迫者。
莱昂纳尔立刻鼓掌:“非常好!神父,您读得棒极了!您是否感觉到,这句台词听起来并非那么‘严苛’?
反而充满了某种……嗯……‘神圣的责任感’?”
拉福格神父自己似乎也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莱昂纳尔又看向杜克洛修士:“杜克洛修士,您也试试?比如另一段——当拉齐院长否决合唱团时说的话。”
他翻到另一页:
【(第三幕,第一场)
拉齐院长:音乐?歌唱?那不过是无用的装饰,是软弱灵魂的避风港!在这里,我们需要的是钢铁般的意志和对规则的绝对服从,而不是这些靡靡之音!它们只会分散注意力,滋生懒惰和妄想!】
杜克洛修士犹豫了一下,然后试着用一种苦口婆心、甚至略带痛心疾首的语气来读,仿佛正在纠正一个走入歧途的兄弟:
“音乐?歌唱?那不过是无用的装饰,是软弱灵魂的避风港!在这里,我们需要的是钢铁般的意志和对规则的绝对服从,而不是这些靡靡之音!它们只会分散注意力,滋生懒惰和妄想!”
他的演绎就像是一位因为过于担忧,导致方法偏激,但初衷是怕孩子“学坏”的保守长辈。
莱昂纳尔再次肯定道:“妙极了!修士,您的演绎同样精彩!瓦莱特蒙席,您看呢?”
瓦莱特蒙席沉默了片刻,仔细回味着刚才两位下属的朗读和莱昂纳尔的解释,发现莱昂纳尔说得确实有道理。
文字是冰冷的,但读出来以后却就充满了情感色彩。
拉齐院长这个角色确实不是只有纯粹的负面,他甚至会引发观众复杂的唏嘘。
瓦莱特蒙席的疑虑消散了大半:“不得不承认,索雷尔先生,您对戏剧表现力的理解非常独特且深刻。
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视角。或许……是我们过于聚焦于文字表面的含义了。”
圣祷室的气氛因“台词朗读”而明显缓和了许多。
德彪西悄悄松了口气,继续安静地坐在钢琴旁,仿佛自己是一件精致的乐器摆设。
然而,瓦莱特蒙席还有最后一个顾虑:“我们暂时可以放下对拉齐院长角色刻画方式的疑虑。
但是,剧本的结局,为什么一定要安排拉齐院长开除马修老师?
为什么不能让院长在目睹了合唱团的成功,见证了音乐带来的奇迹般的变化后,幡然醒悟,留下马修?”
拉福格神父立刻附和:“是啊,索雷尔先生!这样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不是更好吗?”
杜克洛修士也连连点头:“从戏剧效果上看,矛盾得以和解,善恶共同走向光明,这似乎也更符合传统道德。”
莱昂纳尔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说完,他才轻轻摇了摇头。
他开口了:“第一,戏剧结构需要完整性。马修老师的到来是一个‘开始’,他的离开则是一个‘结束’。
这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他已经将音乐的种子、希望的种子播撒在了每个孩子心中。
他的离开,恰恰证明了使播种者不在,希望依然存在,并且开花结果。
如果让他留下,故事就失去了这种象征性的升华,变成了一个哄孩子的童话。”
瓦莱特蒙席等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齐齐看向莱昂纳尔,等待第二个理由。
莱昂纳尔语气依旧沉稳:“第二,真正的好喜剧,既承载笑声,也承载悲伤;毫无瑕疵的光明只会显得虚假。
马修老师被迫离开,这一点点‘不完美’,这一点点‘遗憾’,恰恰是更能引发观众的共鸣!
它让我们明白光明需要代价。这远比一个强行拼凑的‘大团圆’更有力量!”
最后,莱昂纳尔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魅惑”:“想想看,当马修老师落寞地、孤独地走出教养院的大门……
突然,一扇扇高窗后,无数只小手伸了出来,漫天的纸花如同雪花般飘落,这时——
那首《夜晚》的旋律再次响起……巴黎的观众会如何看待这一幕?”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瓦莱特蒙席的手指轻轻叩桌面,拉福格神父和杜克洛修士等待他的决断。
莱昂纳尔描绘的那个“纸花送别”的场景,确实极具画面感和情感冲击力,他们脑海中已经构想出那动人的一幕。
良久,瓦莱特蒙席终于长吁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莱昂纳尔,有欣赏,有无奈,更有决心。
“索雷尔先生,尽管我们仍有疑虑,但必须承认,这个结局,可能确实更能保证这部作品获得广泛的影响力。”
“剧本的核心情节,包括结局,可以按照您的设想保留。我们会将审核通过的初步意见汇报给吉博大主教。”
“但是,在后续的排练和最终上演前,杜克洛修士会不定期前来查看。”
莱昂纳尔站起来,微微欠身:“如您所愿!”
第185章 出发,维也纳!
莱昂纳尔和德彪西坐上出租马车,才双双松了口气。
德彪西心有余悸:“老天爷,索雷尔先生,您刚才真是……他们差点就否定了结局!”
莱昂纳尔看向越来越远「圣玛尔达会」总部,摇了摇头:“阿希尔,有时候,最大的危险往往包裹着最甜蜜的糖衣。
他们想要的‘友好’,恰恰可能是埋葬这出戏剧的坟墓。而我们……我们只是在尽力保护它真正的灵魂。”
他转过身,目光充满斗志:“好了,最大的障碍暂时扫清了。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让《合唱团》如期在圣诞节上演 !”
德彪西面露担忧之色:“索雷尔先生,法兰西喜剧院那里……教会真能说服他们?”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从来就没有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们身上。”
德彪西面露疑惑之色,莱昂纳尔拍拍他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过去:“这是你的报酬!”
德彪西眼睛都亮了:“实在太感谢你了!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微笑着看着这个年轻人,思考了一下才试探着说:“以后如果你晚上有时间,可以来我家练练琴。”
德彪西难以置信地看着莱昂纳尔:“真的吗,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点点头:“反正我也不会,那钢琴闲着也是闲着。
嗯,还有,「玫瑰坊」那种地方少去……居伊是个好人,但是他的生活习惯……”
德彪西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了:“放心……索雷尔先生,我其实就是为了每晚15个苏的报酬……
有了这200法郎,我就不用再去「玫瑰坊」啦!”
莱昂纳尔这才放心。
德彪西现在才17岁,如果整天混迹「玫瑰坊」,天知道莫泊桑会把他拐到哪儿去。
出租马车一路行驶,将德彪西送回了巴黎音乐学院,然后一路载着莱昂纳尔,来到香榭丽舍大街77号。
这是罗昂伯爵的府邸,莱昂纳尔和苏菲来这里参加过一次舞会。
经过通报,莱昂纳尔很顺利地进入了府邸,来到罗昂伯爵的私人会客室。
这里除了路易·菲利普·德·罗昂,还有一个满头白发、一脸络腮胡的老人,面容严肃。
看到莱昂纳尔进来,罗昂伯爵站了起来:“莱昂纳尔,你终于来了,让我给你介绍——
这位就是法兰西喜剧院的埃米尔·佩兰院长!你的《合唱团》的剧本,我刚刚已经给他看过了。”
埃米尔·佩兰也站了起来,沉声对莱昂纳尔说:“索雷尔先生,《合唱团》确实给了我一些惊喜……
不过我仍有疑问——罗昂伯爵说它是一出宣扬‘教育世俗化’的戏剧,但我觉得……”
—————
几天后,巴黎东站。
蒸汽机车喷吐着巨大的白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七位作家,连同「胡格&曼出版社」派来陪同的一位编辑和几位仆人,登上了开往维也纳的一等车厢。
11月的莫斯科已经寒冷彻骨;莱昂纳尔对伦敦心有余悸;柏林嘛,考虑到《梅塘夜会》的主题……
所以,剩下的选择里,最好的就是维也纳了。
虽然法国和奥地利在政治、军事上的关系十分紧张;但是在文化、艺术和上流社会,巴黎与维也纳仍然保持活跃的交流。
维也纳的圆舞曲、轻歌剧在巴黎很受欢迎。
法国的艺术家、作家也常到维也纳旅行或演出。
「胡格&曼出版社」出手阔绰,除了一等座,还为他们预订了宽敞的私人包厢,以供旅途上玩乐、放松。
包厢里红色的丝绒座椅柔软舒适,胡桃木的桌板擦得锃亮,车窗挂着厚重的帘幕,既保暖又可私密。
比起普通旅客的拥挤,这里简直是移动的奢华客厅。
随着列车缓缓启动,巴黎的街景逐渐后退。
最初的兴奋过后,包厢里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漫长的旅途总需要些消遣,而他们手边最好的谈资,便是那一沓从巴黎带来的、刊登着《梅塘夜会》书评的报纸。
除了左拉还能保持一份长者的沉稳,偶尔透过车窗眺望沿途变换的风景外,其余几人——尤其是莫泊桑——几乎立刻开始大声朗读。
莫泊桑挥舞着手中的《费加罗报》:“听听这个!听听这个!‘居伊·德·莫泊桑先生的《羊脂球》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其对人性的洞察之深刻、讽刺之犀利,堪称本年度的法国短篇!这位年轻的作家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成熟和非凡的才华!’
上帝啊!‘年度’!他们说是‘年度’!”
莫泊桑的声音声音甚至带着哭腔,有一种压抑太久后得以宣泄的释然。
于斯曼笑着调侃:“行了,居伊,车厢顶都要被你的虚荣心掀翻了。
快看看有没有评论提到我写的那段战地医院?那才叫真实的震撼。”
塞阿尔接过另一份《两个世界评论》,扶了扶眼镜:“别急,于斯曼——
‘爱弥儿·左拉的《磨坊之役》充满了悲壮的史诗感。他将战争的残酷与个体命运的无奈交织得撼人心魄。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米隆老爹》,则以一种冷峻到近乎残忍的笔调,探讨了爱国主义最原始、最质朴的形态,令人掩卷长思。’
瞧,爱弥儿,莱昂,评论家们把你们放在一起夸赞呢!”
阿莱克西抢过话头:“嘿!《共和国报》说得更直接,‘左拉的《磨坊之役》和索雷尔的《米隆老爹》,让骄傲的巴黎人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广袤的法国乡村。
他们看到了那里的农民是如何用自己的方式,沉默而坚韧地守护着他们对法兰西最深沉的感情。’
说得好!我们总是忘记,法兰西不只是巴黎!”
莫泊桑又找到一篇,继续念:“‘莱昂纳尔·索雷尔凭借《老卫兵》、《故乡》以及这次的《米隆老爹》,已经悄然勾勒出一幅深邃的法国乡村社会图景。
他笔下的农民形象,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的人性。这是一种可贵的文学关注。’
天啊,莱昂,评论家们要把你封为‘农民的作家朋友’了!”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只是写了我看到和理解的‘人’,恰巧他们生活在乡村而已。”
莫泊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得了吧,莱昂,别谦虚了!”
旅程就在这样热烈的讨论、相互的打趣和对未来维也纳之行的憧憬中度过。
列车穿过法国的原野,驶过斯特拉斯堡,进入德意志南部的森林与山丘,最终跨过边界,驶向奥地利的腹地。
将近三十个小时的车程,因为有了同伴,竟也不显得十分漫长。
第186章 (千票加更)晚上好,我叫茨威格!
当列车终于缓缓驶入维也纳火车站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月台上,「胡格&曼出版社」的负责人早已率领一支小型欢迎队伍等候多时。
他们打着醒目的横幅,上面用德语和法语写着“热烈欢迎‘梅塘夜会’伟大作家们!”。
几位身着传统服装的奥地利少女还上前献上了鲜花。
除了莱昂纳尔,其他几人都受宠若惊。
出版社的总经理卡尔·胡格的法语也十分流利:“欢迎来到维也纳!我代表「胡格&曼出版社」及维也纳所有的文学爱好者,向诸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诸位的光临,是维也纳文化界的盛事!”
隆重的欢迎仪式让几位作家瞬间洗刷了旅途的疲惫,再次充满精力!
很快,他们被安排坐上装饰华丽的马车,前往下榻的酒店。
马车行驶在维也纳宽阔整洁的街道上,与巴黎迥然不同的城市风貌展现在眼前。
环城大道气派恢宏,两旁矗立着宏伟的建筑——歌剧院、博物馆、议会大厦,到处洋溢着帝国首都的庄严与华丽。
这就是维也纳!
灯火之城,喷泉之城,梦想与幻象之城!
—————
第二天的签售活动安排在「胡格&曼出版社」旗下最大的一家书店门前。
书店门口,连夜搭起的签售台铺着墨绿色的天鹅绒桌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七支出版社精心准备的镀金钢笔。
这还是个新鲜玩意儿——大多数人依旧习惯用蘸水笔(例如鹅毛笔)写字。
不过「胡格&曼出版社」已经提前让莱昂纳尔等人试过手感了。
有了巴黎的经验,维也纳的组织显得更加井然有序。
距离约定的签售开始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一条长龙已经从书店门口蜿蜒而出,沿着铺砌整齐的人行道,拐过了街角,消失在视野尽头。
与巴黎不同的是,这里排队的读者穿着更体面,等待也更加安静。
许多人的腋下不仅夹着《梅塘夜会》,还夹着左拉的《小酒店》,或是《现代生活》。
显然,这里的读者是有备而来,对他们的作品并非一无所知。
当地的报纸早已将这次签售活动宣传为“一个城市文明和文化的象征”,是维也纳作为欧洲文化之都的证明。
能吸引当红的法国文学明星前来,本身就是维也纳文化软实力的体现。
签售过程热烈而有序。
作家们再次被维也纳读者的热情和素养所打动。
他们中不少人能用法语进行交流,表达对某一篇故事的具体喜爱,这让作家们倍感亲切。
“左拉先生,多米尼克的牺牲让我心碎……”
“莫泊桑先生,羊脂球的遭遇是对我们所有人的鞭挞!”
“索雷尔先生,您的《米隆老爹》和《故乡》,让我想起了我的祖父……”
莱昂纳尔尤其注意到,这里的读者似乎对他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格外感兴趣。
不少女士都拿着《现代生活》找他签名,看他的眼光也格外复杂、暧昧。
胡格先生穿梭其间,不断地指挥店员为作家们续上热咖啡,补充签售用的书籍。
他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不断低声对左拉说:“空前成功!绝对的盛况!维也纳已经很久没有为文学如此疯狂了!”
一整天的签售再次大获成功,不仅事先准备的6000册《梅塘夜会》被读者一扫而空,还带动着店里的其他图书也卖出了不少。
而且凭借这场签售,「胡格&曼出版社」再次巩固了维也纳第一书店的地位。
卡尔·胡格乐开了花,不断念叨着“空前的成功”、“历史性的日子”。
当晚,为了庆祝签售的成功,「胡格&曼出版社」在维也纳最负盛名的舞厅举办了盛大的欢迎舞会。
这里高耸的穹顶壁画描绘着奥林匹斯众神的欢宴,四周墙壁镶嵌着巨大的威尼斯镜,将无数煤气灯烛台的光芒反复折射,令整个空间亮如白昼。
巨大的镀金廊柱间,悬挂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不仅厚重而华贵,还能吸收喧嚣的回音,使得鼎沸人声与乐队演奏不显嘈杂。
空间里弥漫着馥郁之气,混合着雪茄的烟霭、女士们身上的香水、餐台上的香槟与奶油甜点的芬芳。
舞池中央,一支规模不小的管弦乐团身着笔挺的白色礼服,娴熟地驾驭着约翰·施特劳斯的华尔兹。
奥地利的文化名流、贵族、富商以及外交使节济济一堂。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乐队演奏着施特劳斯家族轻快优美的华尔兹。
……
对于左拉、莱昂纳尔、莫泊桑等人来说,这又是另一种新鲜的体验。
巴黎的沙龙更多是知识分子的聚会,而维也纳的舞会则将社交、艺术和奢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左拉和于斯曼等人更倾向于与当地的作家、评论家交谈。
莫泊桑则如鱼得水,很快便邀请了一位漂亮的贵族小姐步入舞池,他的舞步潇洒,引得周围阵阵注目。
莱昂纳尔刚刚寒暄完一波,安静地躲在一旁,品着一杯奥地利葡萄酒,观察着这场衣香鬓影的盛宴。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士微笑着向他走来,身边跟着一位极其动人、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士。
男士的法语带着一点德语口音,但是举止彬彬有礼:“晚上好,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连忙回礼:“晚上好,这位先生。”
男子露出了笑容:“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莫里茨·茨威格,经营点‘小生意’,主要是纺织品。
这位是我的太太,伊达。”
莱昂纳尔:“……”
莫里茨·茨威格没有发觉莱昂纳尔刹那间的失神:“索雷尔先生,您的《梅塘夜会》精彩至极,尤其是您的《米隆老爹》,力量惊人。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拜读了。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欧洲文学里难得一见的农民形象,颠覆了以往对他们木讷、愚昧的狭隘描写。”
莱昂纳尔这才回过神来,谦逊了一句:“您过奖了,茨威格先生。”
这时,茨威格夫人伊达向前微微一步,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带着一种真诚的火焰。
伊达目光灼灼地盯着莱昂纳尔,轻声说道:“索雷尔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
但我必须亲自告诉您,我读了您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
她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所以停顿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继续说:“……我认为那是我读过的最深刻、最触动心灵的爱情故事。
它……它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一个女人灵魂最深处流淌出来的。
您……您怎么会如此了解一个女人那种无声、炽热而又绝望的爱恋?
它写到了我们心里去,真的。”
莱昂纳尔第一次不知如何回答关于作品的问题,目光悄悄瞥了一眼伊达的小腹……
(8月,完美收官!为9月求一下保底月票!)
8月份总结、请假(月初求保底月票!)
从6月26日发书到现在,《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已经整整连续更新67天了。
上架这个一个月,爆更了21天,剩下10天时间也没有一天少于7000字,总共更新了28万字。
这实在是我写书一年以来最勤奋的一个月,比上一本书两个月更新的还多。
不过精神上也被极大地消耗,到了8月31号这一天,我终于告诉自己——歇一歇吧。
所以今天特向大家请假一天(后面会补更今天的,放心)。
不过今天会有个月票番外,《老卫兵》的完整版,有兴趣的书友可以投票看一下。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是我的第二本书,酝酿了很长时间才发书,能支持爆更主要还是想法更成熟。
上架这一个月当然也经历了一些波折,情节上的争议、细节上的疏忽……
但好在有大家的支持,也好在我更成熟了点,这本书的节奏始终没有乱,按照我最初的设想在往前走。
说说书本身。
与上一本始终是“单线推进”不同,这本书我尝试让结构稍微复杂一点。
大部分出场人物或多或少预先进行了铺垫,并且每一个花费了较多笔墨的人物,都要“物尽其用”。
例如那个骗子——其实挺多读者表示不喜欢他,希望他早点下线——但这个第4章就出现的人物,我还是坚持用到了第141章,让他串联起了许多情节、人物,最后才在一场盛大的表演中,让他“下线”。
所以这本书的很多大情节,都会像这样经由前面的小冲突、小铺垫、小展开,像积木一样垒起来,然后再“哗啦”一下被推倒,滚落一地。
即使是“突发事件”,其实完整看下来,也不是那么“突发”——比如格林海特先生……
此外,我还尝试写出几个特征鲜明点的配角,这个,呃,莫泊桑桑,对不住了……
总之,这一切努力,都是想让这本书多陪伴大家一段时间。
最后说说更新计划:
1、9月份仍然每天3更,晚上9-10点之间连发,推迟的话会发通知。
其实不少人劝我3更分开发,比如12点、6点、9点各发一章,读者跳订会少一点。
但我想很多读者估计比较喜欢一口气读3章的感觉,所以算了,就继续这样发吧。
后面如果因为工作或者其他原因,更新时间和更新方式有变化,会另行通知。
2、月票千票加更和盟主加更,长期有效。
千票加更尽量在当天完成(因为这个是可以预估的),盟主加更尽量在第二天完成。
所以,求一下大家月初的保底月票!
3、请假会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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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推一下书:《我在二战当文豪》
一朝穿越,睁眼就是1940年的纽约。
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血肉横飞的战争所代表的不仅是战场上的厮杀,也更是意识形态上的对抗。
而作为世界中心的纽约,毫无疑问汇聚着这个年代最璀璨的思想。
海明威、阿西莫夫、刘易斯·辛克莱、约翰·斯坦贝克、赛珍珠、毛姆、纪德、林语堂、菲茨杰拉德……
更有那远在欧洲大陆,与轴心国对抗的加缪、阿加莎、乔治·奥威尔、亚瑟·克拉克……
对此,恩尼表示:“这里个个都是人才,超喜欢这里!”
第187章 这孩子就叫斯蒂芬吧!
就在莱昂纳尔窘迫之际,舞厅穹顶下,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闲聊波尔卡》轻快活泼的旋律骤然响起。
这首欢快的舞曲,瞬间驱散了先前华尔兹的缠绵氛围。
它跳跃的音符,像一群穿着闪亮舞鞋的精灵,催促着人们投入更具活力的欢愉。
伊达·茨威格夫人眼中闪过惊喜,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索雷尔先生,这是我最喜爱的波尔卡之一。
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您共舞一曲?”
她的邀请直接而大胆,而一旁的莫里茨·茨威格展现出绅士的体贴,他微笑着微微颔首:“啊,美妙的波尔卡!
正好,我看到一位生意上的老朋友过来了,失陪一下,亲爱的;好好享受舞蹈,索雷尔先生。”
他冲着莱昂纳尔礼貌地笑了笑,便端着酒杯,步伐从容地融入了旁边交谈的人群。
莱昂纳尔微微一怔,但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波尔卡他恰好会跳,而拒绝一位刚刚真诚赞美过你作品的女士,在19世纪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他只能微微躬身:“这是我的荣幸,茨威格夫人。”同时伸出手臂。
伊达·茨威格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臂弯,一同步入舞池。
波尔卡的节奏明快,步伐还算简单。莱昂纳尔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踩到舞伴昂贵的裙裾。
伊达·茨威格的步伐轻巧、准确,旋转时裙摆就绽开一朵花。
在一个轻快的旋转后,她微微靠近,语气暧昧,温热的气息直扑莱昂纳尔的口鼻:“索雷尔先生,您的……尤其是那封‘信’……
它让我好几个夜晚无法安眠。我总是在想,是怎样一颗敏感而深邃的心灵,才能如此准确地捕捉并描绘出那样一种……焚心蚀骨却又沉默无声的激情?”
莱昂纳尔感到自己的腿都开始僵硬了。
他稳住步伐,目光礼貌地落在她的发髻上:“夫人您过誉了。我只是尝试去理解并呈现人类情感的某种可能性。
能引起您的共鸣,是这部作品的幸运。”
伊达·茨威格轻笑:“仅仅是可能性吗?可我读到的,是真实。是每一个字句背后隐藏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灼热渴望。
就像……就像此刻……”
她的声音更低了:“……就像我能感受到您文字里的心跳,透过纸张,传到我的指尖。”
莱昂纳尔感到舞厅的温度似乎陡然升高了。
他保持着旋转,语气平稳:“文字的力量在于它能激发读者自身的想象与情感体验,夫人。
您所感受到的灼热,或许正是您自身丰富细腻情感的投射。这正是一位作者所能期待的最高赞赏——
但他的职责,终究只是点燃那根火柴,而非成为火焰本身。”
伊达·茨威格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那委婉的拒绝,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再次轻笑起来。
她的话语大胆而狡黠:“哦,亲爱的莱昂纳尔——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不必如此紧张,也不必急着用那些漂亮的文学理论来武装自己。
请放心,我并非那些不顾一切的年轻少女,会因一时的激情而让自己和您陷入尴尬的境地。”
她略微调整了一下舞步,让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回到一个更合乎礼仪的程度,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只是一个随节奏而生的意外。
她语气轻松、调侃:“你看,我今年刚刚为莫里茨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我们的阿尔弗雷德。
他是茨威格家族未来的希望,是他父亲骄傲的继承人。”
她提到儿子时,脸上掠过母亲的柔和光辉,但很快又充满成熟的风情:“所以,您明白吗?按照我们这里的……嗯,习俗?或者说,默契?
我现在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莫里茨对我的……社交生活,并不会有太多不必要的干涉。”
莱昂纳尔一时语塞。他当然明白19世纪欧洲上流社会夫妻间那种心照不宣的开放式婚姻关系。
女性在完成“诞生继承人”这个首要职责后,往往能获得更多寻求情感慰藉或感官刺激的空间。
他只是没想到,这位茨威格夫人会如此直接地对他挑明这一点。
舞曲接近尾声,节奏愈发欢快急促,她趁着一个旋身,又靠近莱昂纳尔:“他是个可爱的孩子,阿尔弗雷德。
但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再有一个孩子……我希望他不仅能继承家族的财富,更能拥有……
嗯,比如像您一样俊朗挺拔的身姿,和您笔下那般动人的才华——那该多么完美。”
莱昂纳尔脚下一个趔趄,几乎踩错拍子,脸颊无法控制地微微发热。
这位夫人的大胆和直接简直超乎他的想象。
他稳住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音乐即将停止的刹那,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真诚:“夫人,您太过奖了。但我相信,凭借您与茨威格先生的优秀血脉,您的每一位孩子都必将拥有无与伦比的资质。
您未来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注定会成为非凡的人物。如果他或者她成为作家,名字也许真的会留在文学史上。”
《闲聊波尔卡》的最后一个音符清脆地落下,舞蹈结束了。舞池中的人们相互致意,发出愉快的笑声和交谈声。
伊达·茨威格的手指却并未立刻从莱昂纳尔的臂弯滑下。
她微微踮起脚尖,将食指轻轻按在自己柔嫩的唇上,随后,又轻轻点在了他的嘴唇上。
接着迅速后退一步,恢复了端庄的贵妇人姿态:“阿黛尔阿姨真是令人羡慕,能在巴黎发现你这样的天才。
不过,莱昂纳尔,巴黎并非世界的全部——维也纳同样渴望滋养真正的艺术灵魂。”
莱昂纳尔大脑还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问:“阿黛尔阿姨?”
伊达·茨威格嫣然一笑:“埃莱奥诺尔·阿德莱德·德·罗斯柴尔德,你不知道‘阿黛尔’是她的昵称?
出嫁前,我姓布雷陶尔,从亲缘上,该称她一声阿姨。所以,你看,我们并非陌生人。
既然你在巴黎已经有了她,那在维也纳,就我来为你提供同样的……支持与便利吧!”
布雷陶尔?罗斯柴尔德?这两个欧洲的银行世家还有亲戚关系?
他还未来得及组织语言婉拒,伊达·茨威格却已不给他机会。
她优雅地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场普通的社交之舞:“那么,下次再见,亲爱的莱昂纳尔。
希望您在维也纳的时光愉快——哦,对了,那个孩子该叫什么?”
“孩子?”
“你说会在文学史上留下名字的那个。”
“……斯蒂芬,叫斯蒂芬很好。”
“好,那就叫斯蒂芬——斯蒂芬·茨威格,好听。”
说完,她就翩然转身,迅速融入其他宾客的欢谈当中。
这时一个激动的声音在莱昂纳尔身边响起:“上帝啊!莱昂!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莫泊桑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伊达离去的方向:“那是茨威格夫人!维也纳最富有、最美貌的夫人之一!
我看到了什么?她邀请你跳舞!她几乎贴在你怀里!她甚至还……!”
他激动地比划着那个指尖之吻,似乎不敢确信:“你对她施了什么魔法?快告诉我!你这走了天大好运的家伙!
哦,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这种好事总是落在你头上!”
莱昂纳尔松了松自己的领结:“我想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玩吧。”
莫泊桑愣住了:“舞会这才刚刚开始啊……”
莱昂纳尔却一刻也不想多呆了:“明天的行程是什么?”
莫泊桑想了想:“好像是去「维也纳美术学院」参观,可能还要发表个演讲……”
莱昂纳尔:“……为什么是美术学院?”
莫泊桑耸了耸肩:“天晓得……”
第188章 巴黎先锋艺术的叛徒
维也纳的晨光洒遍大地时,「胡格&曼出版社」安排的马车准时抵达几人的酒店。
左拉、莫泊桑、莱昂纳尔一行人穿过维也纳环城大道,来到席勒广场,宏伟的维也纳美术学院建筑很快便映入眼帘。
这座新古典主义的文艺殿堂,与霍夫堡皇宫、国会大厦、维也纳大学共同构成维也纳最壮观的“首都建筑群”。
学院正门前,四根巨大的科林斯柱下,已有数人在等候。
为首的老者,身着深色礼服,银发白须,风度翩翩;他身旁站着几位大概是学院教授,神情肃穆。
马车停稳,卡尔·胡格先生率先下车,热情地为双方引荐:“尊敬的院长先生,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来自巴黎的朋友们
——这位是爱弥儿·左拉先生,这位是居伊·德·莫泊桑先生,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然后他转向作家们:“诸位,这位就是维也纳美术学院的院长,爱德华·冯·利希滕费尔斯教授。”
利希滕费尔斯院长上前一步,笑容热情:“欢迎,欢迎几位光临维也纳美术学院。
昨日的签售盛况,令人赞叹。《梅塘夜会》我也拜读,其中的力量与光芒,让我这个老人也感到振奋。”
他的法语十分流利,全无口音。
左拉作为团体领袖,上前与院长握手寒暄,随后利希滕费尔斯院长亲自引领众人步入学院大门。
美术学院内部比外部看起来更加庄严深邃。
高耸的穹顶绘着宗教题材的壁画,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照亮走廊两侧陈列的雕塑和油画。
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旧木头混合的特有气味。
偶尔有穿着沾满颜料工作服的学生匆匆走过,见到院长一行人,立刻恭敬地站到一旁行礼。
院长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开始了他的讲解——不过时常掺杂着他对《梅塘夜会》的评价。
“读完《梅塘夜会》,我最大的感受是一种……古典英雄主义的回归!”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作家们的注意。
院长指向一尊群雕:“这是《拉奥孔》的复制品。古希腊的英雄,面对无可避免的命运,即使肉身遭受极致的痛苦,也要展现出精神的抗争与不屈。
这种悲壮感,我在您的《磨坊之役》里感受到了,左拉先生。那位外乡人多米尼克,他本可置身事外,却选择了坚守,直至牺牲。
他就像一位现代的希腊英雄,在磨坊这座小小的‘特洛伊’城下,对抗着命运。”
左拉微微颔首。
众人接着前行,在一幅描绘战争场景的巨型历史画前停下脚步:“索雷尔先生,《米隆老爹》也让我震撼。他没有高喊口号,没有宏大的理想,他的动机原始而质朴——
为父报仇,为子复仇,守护自己的财产。这种基于最直接、最私人情感的复仇行动,剔除了所有虚伪,反而如同阿喀琉斯般纯粹!
米隆老爹像一位从荷马史诗中走出的英雄,只不过他的战场不是特洛伊平原,而是诺曼底的乡间田野。”
莱昂纳尔礼貌地回应:“你的解读令我深受启发。”
虽然这位院长又一一赞美了几人的杰作,尤其是将《羊脂球》中的“羊脂球”比作古希腊的名妓芙里尼,拥有的是内在的、精神的“美”。
这种精神之光,同芙里尼那完美到极致的肉体一样纯粹而耀眼,让虚伪的“体面人”如希腊元老不敢直视芙里尼的身体有一样,不敢直视她!
莫泊桑激动得身体都在颤抖。
他感激又愧疚地看了一眼莱昂纳尔——如果不是莱昂纳尔创造性地提出“签售”这个办法,他怎么会得到这种大人物的赞美。
看着左拉、莱昂纳尔、莫泊桑等人的反应,利希滕费尔斯院长也满意地点点头:“我认为‘自然主义’与维也纳美术学院的艺术信条异曲同工。
我们都追求对现实的深刻观察和准确描绘,但最终的目的,是要提炼出其中蕴含的崇高精神,赋予其古典的、永恒的美。”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这让我不得不想到如今在巴黎兴起的那股……嗯,‘印象主义’的风潮。
请原谅我的直率,诸位来自巴黎,或许有不同的见解。但在我看来,那简直是对艺术的背叛与反动!”
他的声音逐渐开始变得不屑:“那些画家,抛弃了素描,忽视了构图,放弃了崇高……他们沉迷于光影的碎片,追求模糊的轮廓和甜俗的色彩。
画些郊游的布尔乔亚、模糊的火车站、睡莲……轻浮!肤浅!毫无精神重量!那根本不是艺术,是技术的倒退,是品味的堕落!”
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艺术需要自由,但更需要对传统和美的敬畏,绝不能任由混乱和庸俗泛滥!
文学是绘画永恒的灵感来源——你们的作品,让我看到了巴黎还未堕落的那一面!”
这番话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左拉对绘画兴趣不大,他更热爱摄影;而于斯曼等几个年轻人是印象派的支持者。
但他们只是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任何一句话。
莱昂纳尔忽然明白院长先生欣赏他们的作品,其实是“误读”——他只是用古典主义的筛子,筛取了自然主义中符合他审美的部分。
但是这些话如果传回巴黎,他们几个妥妥的就是“巴黎先锋艺术的叛徒”了。
参观的最后,一行人被引入学院一个宽敞的阶梯教室。
听到消息的学生们早已聚集在此,挤满了座位和后面的空地,他们都想一睹这些来自巴黎的作家们的风采。
利希滕费尔斯院长做了简短的开场白,再次表达了对《梅塘夜会》的赞赏,并重申了他关于艺术的观点。随后,他邀请左拉发言。
左拉站起身,他的发言沉稳而有力。
他感谢了学院的盛情接待,简要阐述了自然主义文学的理念,强调作家应像科学家一样客观,但同时也应怀有对受苦者的同情。
他的发言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尽管台下有些学生和教授对他的“作家像科学家”这个论调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院长接着看向剩下几人:“几位年轻的先生,要和我们的学生分享些什么呢?”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最后都把目光投向莱昂纳尔。
院长也很满意这个默契:“索雷尔先生,您在《米隆老爹》中展现了非凡的洞察力。
‘自然主义’的出现,让我们确信——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形式在巴黎都走向了堕落。
至少文学,正走在欣欣向荣的发展道路上。
不知您对艺术,特别是绘画艺术,有何高见?我们都很期待您的分享。”
莱昂纳尔只能无奈站起身,走到讲台前。
他先向院长和在场师生微微鞠躬,姿态谦逊。
“尊敬的利希滕费尔斯院长,各位老师,同学们——
首先必须声明,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一切有关绘画的技巧,在座的各位远比我更有发言权。
因此,我不敢妄谈绘画,只能从文学的角度出发,探讨一个或许与之相关的现象,即——物质技术的发展,如何深刻地改变了文学创作的题材和重心。”
这个开场白显得有些出乎意料,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议论声,大家都好奇他想说什么。
第189章 咱们回巴黎吧
莱昂纳尔回忆着刚刚利希滕费尔斯院长的观点。
他知道从艺术的角度,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弭争议——毕竟,审美是高度主观的产物。
但是莱昂纳尔拥有的,是超越这个时代150年的艺术史常识的成果积累,许多这个时代被忽视的变化,只有历经时间的沉淀,才会有人重新发掘它的价值。
莱昂纳尔先肯定了院长:“关于文学的发展道路,我想提供一个或许更现实的视角。
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像米隆老爹这样的普通农民,像羊脂球这样的边缘女性,会越来越多地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角?
要知道,在古典时代,文学作品的主角多是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史诗里的英雄或者宫廷里的贵族?”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学生们:“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或许简单得让人意外——
自17世纪以来,书写成本的大幅降低了!”
教室里安静下来,连利希滕费尔斯院长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莱昂纳尔的声音在阶梯教室的穹顶下回响:“想象一下在中世纪或者更早的希腊、罗马时代,羊皮纸十分昂贵,抄写员也价格不菲。
甚至就连人的寿命,也短促得不可思议。
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耗费如此珍贵的资源和时间,不去记录英雄的伟业、神祇的传奇,反而去描写一个老农为什么恨普鲁士人,或者一个妓女在马车里如何被孤立……
恐怕所有人都会认为他疯了。”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轻笑。
笑声停歇之后,莱昂纳尔的语气稍微高亢了些:“但是,随着中国传来了造纸术,以及印刷术的普及,纸张变得廉价,书籍得以大量生产。
写作和阅读,不再仅仅是教会和贵族的特权。更重要的是,文学的‘消费者’发生了变化。
新兴的消费阶层,渴望在文学中看到自己生活的影子。这时候市场的力量开始发挥作用。”
台下一些学生眼中产生认同感。
作为艺术家当中,比作家、诗人还要窘迫的一个群体,绘画、音乐其实比诗歌、更加依赖慷慨的资助人。
但是城堡、豪宅的墙面毕竟面积有限,挂上了名家大作之后,就没有多少空隙留给年轻人了。
直到19世纪,布尔乔亚的兴起,普通市民也会买几副画装饰自己单调的墙壁——画家才从工匠般的师徒相承,走进了学院化的批量生产。
莱昂纳尔知道自己策略奏效了:“于是,文学的题材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转移。从歌颂神与英雄,到描绘骑士与贵族,再到刻画普通的、甚至卑微的小人物。
这些小人物的故事之所以能被书写、被传播、被阅读,首先是因为书写和阅读它们的物质成本已经变得可以承受。
是技术的进步,为文学打开了一扇通向更广阔、更真实人间的窗口。”
利希滕费尔斯院长的眉头开始微蹙,他觉得莱昂纳尔的讲话方向似乎走向了一个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
但他无法打断,只能忍耐着性子听这个年轻人怎么讲。
莱昂纳尔说到这里,稍微停顿,然后语气谦卑地说:“我刚刚在想,绘画艺术的发展,是否也隐藏着类似的规律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句话抓住了。
“文艺复兴大师的杰作固然永恒,但其创作往往依赖于教会或贵族的资助。主题自然要符合资助者的要求——
宗教、神话、历史、贵族肖像……这种艺术不仅‘崇高’,而且‘昂贵’。”
莱昂纳尔的声音愈发真诚,但话语中的诱导意味也愈发强烈。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随着绘画材料本身的发展——比如过去‘群青’只能通过磨碎青金石来获得,价格相当于等重黄金;
1克‘骨螺紫’,需要从2万只骨螺中提炼,则比黄金还要昂贵。
现在呢?这些颜料都可以化学合成,然后在工厂里被灌进铅管,最后被大家揣在口袋里。”
台下有学生下意识地点头。
他们也对过去颜料的昂贵有所了解,知道如果不是化学颜料的普及,这里的绝大部分人是没有资格学画的。
莱昂纳尔的声音并没有停:“又比如,帆布、画板是不是一年比一年更便宜、更耐用了?
铁路出现了,让画家可以更方便地离开画室,走向户外、乡村、市井……”
他看到台下一些学生的眼睛开始发亮。
“当绘画的工具和材料变得像纸张和墨水一样相对便捷、普及时,这是否也会解放画家?
使他们一定程度上摆脱对大型订件、对特定资助人的依赖?
他们是否也会开始关注那些更日常、更瞬间、更个人化的景象?
——比如田野上的草垛、水面上的光影、城市里的火车站、咖啡馆里的人群、甚至是一位普通农夫疲惫的背部……”
利希滕费尔斯院长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莱昂纳尔一句没提“印象画派”,但句句都在提“印象画派”。
维也纳美术学院的学生们虽然每天都在重复那些古典主义的“基本功”,但是也都见识过那个来自巴黎的、放诞不羁的绘画新流派。
所以他们的心里浮现出那一幅幅离经叛道的画面……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荷马史诗》永远是人类文学的瑰宝,但身为作家,我们不能一次次地重复它。
艺术的演进,并非简单的‘进步’或‘倒退’,而更像是一棵生长的大树——传统的枝干依然粗壮,新生的枝条也向阳光伸展。
缺了哪一个,这棵树都得死。”
他的发言结束了。教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随即爆发出比热烈的掌声。
许多学生的脸上露出了兴奋、思考、疑惑的神情。
利希滕费尔斯院长也悄悄松了口气,莱昂纳尔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破,而是重新肯定了绘画传统的重要性。
这样自己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但是不至于让邀请来的客人驳了面子。
……
————
回程的马车上,左拉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莱昂,你今天的发言很巧妙,既没有正面冲突,又不至于让我们成为了‘巴黎的叛徒’。
那个关于铅管颜料的观点,真是惊人又合理。”
于斯曼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得太好了!那些老古董根本不明白,艺术的生命在于感受和真实,而不是死守规矩!”
莫泊桑则笑嘻嘻地搂住莱昂纳尔的脖子:“技术决定题材?哈哈,那我是不是该说,因为羽毛笔和廉价纸张的出现,才让我写出了那么多爱情故事?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有点道理?”
莱昂纳尔笑了笑,没有回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左拉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过你在最后致辞的时候,有一句话我没有听明白——
‘希望维也纳美术学院能对梦想考入这里的年轻画家更加宽容,即使不录取,也要鼓励他继续走艺术的道路……’
这是为哪个你认识的年轻人说的吗?他被维也纳美术学院拒绝了?他现在还在画画吗?”
莱昂纳尔没有回答,而是说:“天气冷了,我也累了,咱们回巴黎吧……”
(这是补昨天的,今晚晚些还有。)
第190章 杜克洛修士的错觉(求月票!)
回巴黎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莫泊桑和于斯曼打赌,他说自己能连续二十次。
于斯曼当然不相信,保尔·阿莱克西、塞阿尔等人当然不信,就从维也纳的妓院找了几个妓女来酒店当场验证。
莫泊桑也不含糊,脱了裤子就让其他人计时、计数。
莱昂纳尔正好找莫泊桑有事,推门进去后就看到了这位老兄怒喊:“第五次!”
然后就默默地退出去了。
他找到还蒙在鼓里的爱弥儿·左拉,认真地说:“左拉先生,再不回巴黎,‘梅塘七子’就成‘梅毒七子’了……”
左拉这才忍痛拒绝了后续的安排,拽着意犹未尽的莫泊桑等人回了巴黎。
至于那天晚上莫泊桑与与于斯曼的赌到底谁赢了,莱昂纳尔没有打听,成为了文学史上一个未解的谜题。
————
十一月中旬的巴黎,已经要穿上厚外套才能外出了。
莱昂纳尔赶回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合唱团》剧组的第一次合练。
虽然并非正式演出,但后台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与期待。
排练厅内,临时搭起的舞台布景勾勒出「池塘底教养院」阴郁而肃穆的氛围——
高耸的深色木墙、狭小的窗户、排列整齐的简陋课桌椅。
煤气灯将舞台照得通明,演员们的身影在光晕中走动、对词、调整站位。
莱昂纳尔·索雷尔站在舞台侧面的阴影里,双臂交叉在胸前,扫视着台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身边站着喜剧院的院长埃米尔·佩兰先生。
佩兰院长低声对莱昂纳尔说:“穆内-叙利的状态很好,他抓住了马修那种笨拙的善良和逐渐增长的决心。”
莱昂纳尔点点头。
让·穆内-叙利是喜剧院的台柱之一,以塑造复杂深刻的角色见长。
此刻,他穿着略显寒酸的音乐教师服装,正与扮演少年皮埃尔的利奥波德-巴雷对戏。
巴雷是个灵气的年轻演员,才19岁,将皮埃尔的叛逆、脆弱融合得恰到好处,形成独特的少年感。
排练厅后排角落还有一个孤独身影——杜克洛修士。
他穿着黑色的修士袍,双手紧张地交握放在腿上,身体前倾,几乎屏息凝神地观看着舞台。
他负责监督这部“合作”剧目是否偏离他们预期的轨道。
瓦莱特蒙席虽然最终被莱昂纳尔说服,但教会高层显然并未完全放心。
今晚是第一次带有完整音乐和主要角色的“合练”,选取的片段主要是拉齐院长展现其“管理理念”和“责任感”的戏份。
其中包括了合唱团初次排练时遭遇阻力,但最终歌声响起的动人时刻。
一切准备就绪后,舞台监督喊道:“开始第三幕第二场,从拉齐院长进入教室开始。”
饰演「拉齐院长」的弗朗索瓦·儒勒·埃德蒙·戈蒂耶-吕扎尔什深吸一口气,瞬间进入了状态。
他经验极其丰富,尤其擅长饰演权威角色。
当他迈着沉稳而略带沉重的步伐走上舞台时,整个排练厅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他扮演的拉齐院长,并非“反派”,而是被赋予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正义感”。
【只见舞台上拉齐院长站在教室前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个个低着头的男孩。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严,并非嘶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安静。”
仅仅两个字,全场就肃静下来。
他缓缓踱步:“我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些……不合规矩的声音。音乐?歌唱?”
他微微摇头,语气里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忧虑和近乎悲悯的否定:“孩子们,你们以为这是通往自由和快乐的捷径吗?不,这是魔鬼最精巧的陷阱。”
……】
杜克洛修士在台下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暴君,而是一位忧心忡忡、生怕羊群走入歧途的牧羊人。
戈蒂耶-吕扎尔什的演绎赋予台词一种可怕的说服力——他真心相信自己的严苛是唯一拯救这些灵魂的方法。
【拉齐院长:“看看你们周围!这个世界充满了诱惑和堕落!你们的灵魂如同初生的羔羊,脆弱不堪。纪律!规则!惩罚!
这不是我对你们的折磨,这是锻造你们灵魂的铁砧和烈火!是为了让你们有能力抵抗外界的污秽,是为了让你们配得上未来的光明!”
他的眼神甚至流露出一丝痛苦,仿佛执行这些惩罚对他本人也是一种煎熬,但他为了“更高的责任”而不得不如此。这是一种极高明的表演,简直就是个殉道者,而非独裁者。
……】
杜克洛修士看得如痴如醉。
他完全沉浸在表演里,喃喃自语:“说得对啊……若非如此严格的管束,这些出身卑劣、习性顽劣的孩子,怎么可能有得救的机会?
拉齐院长……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和误解啊!”
他甚至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为这位“忠诚”、“负责”却可能不被理解的神父感到一丝委屈。
他完全忘了,剧本里的拉齐院长更多是出于对控制和秩序的迷恋,而非无私的爱……
【穆内-叙利饰演的马修老师试图辩解:“院长先生,音乐或许能打开他们的心扉,用一种不同的方式……”
拉齐院长打断他,语气嘲讽,却也带着怜悯:“打开心扉?马修先生,你太天真了。你看到的是天真无邪,我看到的却是需要被约束和重塑的心灵。
宽容?那是对他们的不负责任!是对他们永恒灵魂的犯罪!”
……】
这段交锋中,戈蒂耶-吕扎尔什饰演的拉齐院长始终保持着一种道德和经验上的优越感,使得马修的坚持显得善良却幼稚。
这种表演上的处理,极大地美化了拉齐院长的动机。
然后,到了关键的音乐部分。
【尽管拉齐院长明令禁止,马修还是偷偷组织孩子们在夜晚排练。
舞台灯光变暗,一束柔和的光打在聚集在一起的“孩子们”身上。
德彪西创作的《夜晚》前奏悄然响起,从舞台一侧的钢琴边流出。
孩子们的歌声起初有些犹豫、不齐,但在马修的鼓励下,渐渐变得和谐、纯净、充满希望。
利奥波德-巴雷扮演的皮埃尔站在前面,他的嗓音经过训练,清澈得像山涧溪流,穿透了排练厅的每一个角落。
这歌声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原本表现顽劣的“孩子们”脸上露出了专注、平静甚至神圣的光芒。
仿佛音乐真的洗涤了他们的灵魂。
……】
杜克洛修士彻底被演出效果征服了。
泪水无声地从他脸颊滑落:“天呐……这简直是天使之音……只有在这样严格的管理下,只有在试图对抗这种‘靡靡之音’的严肃环境中,才能诞生出如此纯粹、如此有反抗力的美!
这恰恰证明了教会管理的必要性和有效性!是拉齐院长创造的这种‘逆境’,激发了马修和孩子们更极致的努力和更纯净的成果!”
他的逻辑完全被表演和音乐引导至一个扭曲但自洽的方向:严苛是土壤,音乐是逆境中开出的花朵。
他看到的不是对压迫的反抗,而是压迫环境下产生的“奇迹”。
这简直完美符合教会固有的“苦难净化论”思维!
第191章 你自由了!(求月票!)
排练片段结束,演员们也放松下来。
戈蒂耶-吕扎尔什擦了下额头的细汗,走向穆内-叙利,两人低声交流了几句,显然对刚才的表演也很满意。
杜克洛修士激动地站起身,用力鼓掌:“太好了!太感人了!索雷尔先生!佩兰院长!”
他快步走向前台,声音哽咽:“这……这完全体现了主的恩典如何在严格的秩序中显现!
拉齐院长的坚持是多么必要!没有他的严格,哪来这歌声的珍贵!
这出戏剧必将感动所有信徒,让世人理解教会育人工作的艰辛与伟大!”
莱昂纳尔和佩兰院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莱昂纳尔微笑着:“非常感谢您的肯定,杜克洛修士。我一直希望尽可能呈现那种……嗯……特殊环境下的复杂。
你的理解对我们至关重要。”
杜克洛修士紧紧握住莱昂纳尔的手:“我会立刻向瓦莱特蒙席汇报!这出戏比我想象的还要成功!
它是对信仰和价值的最好诠释!”
他又赞赏地看了一眼正在和演员说话的德彪西:“这个年轻人的音乐,简直是天赐的礼物!”
送走激动不已的杜克洛修士后,排练厅里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佩兰院长深深看了一眼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你真的很聪明,也许太聪明了……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幸运。
别误会,这里不涉及你的创作——《合唱团》是一出好戏,也很适合圣诞节的气氛。”
说罢摇摇头就离开了。
————
杜克洛修士的热情赞扬和极度乐观的报告,如同莱昂纳尔预期的那样,在「圣玛尔达会」内部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瓦莱特蒙席听取了汇报,安娜·玛利亚嬷嬷虽然仍存有一丝不安,但在“戏剧效果感人至深”、“有力地捍卫了教会形象”的强大结论面前,她也无法再提出强有力的反对意见。
几天后,莱昂纳尔收到了安娜嬷嬷一封措辞正式的信件。
【索雷尔先生:
愿主佑您。
鉴于近期多方查证,已确认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姐妹下落不明,且搜寻已久,杳无音信。
本着仁慈与体谅的原则,「圣玛尔达会」决定遵从「卢尔圣母院」玛塞拉嬷嬷之建议,停止对此事的进一步追查。
教会深信,无论艾丽丝姐妹身在何处,主的慈爱必将指引其道路。亦或许,她已蒙主恩召,息劳归主。
我会将于本周末出版的《宇宙报》教务通知栏刊登一则简短声明,以了结此事。
至此,您可安心。
愿主赐福于您及您的创作。
安娜·玛利亚谨上】
莱昂纳尔读完信,嗤笑一声:“仁慈与体谅?”
这两个词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仿佛在说:“看,我们多么宽宏大量,你该感恩戴德!”
不过总归是兑现了之前的承诺,莱昂纳尔就无所谓语气如何了。
但仅仅是私人信件,并不足以让他真正安心。
只有白纸黑字印在公开发行的报纸上,形成官方记录,才能算数。
这则声明将成为一个凭证,一个未来可以用来反驳任何反悔行为的证据。
他耐心地等待了几天,买来了最新一期的《宇宙报》,快速翻到最后的“教务及其他通知”栏目,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中仔细搜寻。
终于,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他找到了那则期待已久的声明:
【启事:原预备进修于巴黎「圣玛尔达会」之见习修女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原籍阿尔卑斯省拉拉涅教区),自前时起音信全无,经多方寻觅未果。今依据相关规程,现停止搜寻事宜,并解除其见习身份。
祈望其灵魂安息主怀。特此通告。】
声明措辞谨慎而模糊,既没有承认她逃跑,也没有确认她死亡,只是“停止搜寻”“解除身份”,并“祈望其灵魂安息”。
但这已经足够了。
这则小小的声明,就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终于打开了艾丽丝身上的枷锁。
莱昂纳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页报纸剪下来,折迭好,放入一个信封中——这是艾丽丝自由的证明。
现在,是时候接她回家了。
————
深秋的梅塘别墅,沐浴在柔和而略带寒意的阳光下。
花园里的树木或是金黄、或是绯红,落叶铺满了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
空气清新冷冽,与巴黎市区的浑浊截然不同。
艾丽丝·罗夏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披肩,膝上放着一本书。
但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书页上,而是望着远处笼罩在薄雾中的塞纳河支流,眼神有些空茫。
虽然获得了暂时的安全,但恐惧依然紧紧跟随着她。
她喜欢这里,左拉先生和亚历山德琳夫人对她极其友善,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永远寄人篱下。
她回到莱昂纳尔那里,但有知道自己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马车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梅塘的宁静。
艾丽丝抬起头,正看到莱昂纳尔·索雷尔从车上下来,一种混合着喜悦、期待和紧张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莱昂纳尔付了车钱,推开栅栏门,沿着小径走来。
他穿着厚呢外套,风尘仆仆,目光很快落在长椅上站起身的艾丽丝身上。
艾丽丝颤抖着声音“莱昂?”
莱昂纳尔走到她面前,微笑着打量她:“艾丽丝,好久不见。气色不错,看来梅塘的空气很适合你。”
艾丽丝轻声说:“左拉先生和夫人对我很好。
巴黎……怎么样了?没什么事吧?”
莱昂纳尔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递给她:“看看吧。这是《宇宙报》上刊登的声明。”
艾丽丝疑惑地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剪报。
当她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她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她反复读了好几遍,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停止搜寻?解除身份?灵魂安息?
“你自由了,艾丽丝。「圣玛尔达会」正式放弃了追查。
从法律和教规上来说,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不再是一名修女。”
莱昂纳尔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巨大的解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让艾丽丝站立不稳。
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近一年来的恐惧、压抑、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捂住嘴,低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莱昂纳尔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任由她释放情绪。
过了一会儿,艾丽丝的情绪才渐渐平复。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碧绿的眼睛虽然红肿,却前所未有的明亮:“谢谢……谢谢你,莱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莱昂纳尔笑了笑:“你不用说什么,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事。
不过,自由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艾丽丝一愣,再次失神了。
第192章 节目单?炸弹!(求月票!)
这个问题,艾丽丝其实考虑过。
如果这张剪报,出现在半年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蒙铁尔,回到阿尔卑斯山麓的“罗夏农场”。
但现在,情况就复杂得多……
莱昂纳尔忽然问:“艾丽丝,我还记得之前很关注教育方面的新闻——免费小学教育、女子师范学院……”
艾丽丝愣了一下,羞涩起来:“那都是胡思乱想……我只在蒙铁尔上到小学,有什么资格当老师?”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你还给我抄了快一年的书呢。我记得一开始你还要问我这、问我那,后来都会修改我写错的单词了。”
艾丽丝仍然很犹豫:“那是……不可能的,莱昂。我甚至没有完成修道院的学业……
而且,谁会聘请一个像我这样背景不明的女人做教师呢?”
莱昂纳尔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果有一条路呢?一条可以让你接受正规培训,成为一名真正的女教师的道路?”
艾丽丝困惑地看着他。
莱昂纳尔从内侧口袋里又取出一个信封。
这个信封更精致一些,上面有着精美的纹章火漆。他郑重地递给艾丽丝:“打开看看。”
艾丽丝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
里面是一封正式的信函,用的也是上好的纸张。
信的内容是推荐“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进入「里昂女子师范学校」学习。
落款处是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的签名和印章。
艾丽丝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里昂……女子师范学校?”
莱昂纳尔解释道:“这是法国最早、最著名的几所世俗女子师范学校之一,完全由政府控制,与教会无关。”
艾丽丝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罗昂伯爵?一个伯爵?怎么会……”
莱昂纳尔只淡淡地说:“罗昂伯爵现在是「公共教育与艺术部」的副部长,推动世俗教育是他的政治主张。
推荐一个有心向学、有志于教育的年轻女性进入师范学校,对他来说是一举多得的事情。
重要的是,这封信是有效的。只要你愿意,明年春天开学,你就可以去里昂报到。
那里的环境完全不同,没人知道你的过去,而且学费、食宿是完全免费的,你不用有任何顾虑。”
艾丽丝呆呆地看着推荐信,又抬头看看莱昂纳尔,眼中没有喜色,只有复杂难明的光彩在流动。
莱昂纳尔看她迟迟不肯开口,心中也只能暗叹一口气。
“我们先回去吧,佩蒂在等着你呢。”
——————
十一月底的巴黎,节日的气氛逐渐浓郁。
香榭丽舍大街两旁的树木挂起了彩条,商店橱窗里摆满了精美的圣诞礼物,空气中飘荡着烤栗子和热红酒的香气。
对于巴黎的文化界和上流社会而言,一年中最重要的社交季也进入了高潮。
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公布的圣诞节节目单,无疑是这个季节最受关注的文化盛事。
这份印制精美的节目单被张贴在喜剧院门口的公告栏,也送到了各大报社、俱乐部和沙龙。
通常,这份节目单不会带来太多意外——永远是那些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名作,由最负盛名的演员演绎,以确保票房。
人们的目光习惯性地搜寻着莫里哀的《伪君子》、拉辛的《费德尔》、高乃依的《熙德》,或者雨果的《欧那尼》……
这些名字代表着法兰西戏剧的荣耀与传统,是剧院赖以生存的根基。
然而,今年,许多人的目光在扫过法兰西喜剧院的节目单时,都不约而同地在一个“陌生”的名字上停顿了。
在莫里哀的《恨世者》、拉辛的《布里塔尼库斯》、高乃依的《西拿》等煌煌巨作之间,赫然插入了一个略显突兀的标题和名字:
【《合唱团》,五幕音乐轻喜剧。
编剧:莱昂纳尔·索雷尔。
主演:让·穆内-叙利,弗朗索瓦·儒勒·埃德蒙·戈蒂耶-吕扎尔什
特别音乐创作: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
演出时间:12月26日、28日、30日,及1月2日、4日】
巴黎的沙龙内。
一位戴着高礼帽、手持镀金手杖的老绅士皱起眉:“莱昂纳尔·索雷尔?这是谁?”。
他身边的同伴耸耸肩:“是个年轻的作家,挺有名气的——但从没有听说他也会写剧本?”
老绅士叹了口气:“喜剧院这是怎么了?竟然在圣诞季推出一个无名小卒的新戏?”
另一位衣着时髦的女士用象牙扇子半掩着嘴:“《合唱团》?这名字听起来可不太吸引人。是讲唱诗班的吗?”
有人注意到了演员阵容:“看,主演是穆内-叙利和戈蒂耶-吕扎尔什!这两位可是喜剧院的顶梁柱!”
“能让这两位同时出演,这部戏恐怕有点来头?”
“是哪个贵妇人赞助的吧?当年巴尔扎克也是这样……”
————
窃窃私语和猜测迅速在巴黎的文艺沙龙、咖啡馆和俱乐部里蔓延开来。
莱昂纳尔在文学圈内已小有名气,但读者和戏剧观众并非完全重合,戏剧的门槛高得多,戏剧观众也傲慢得多。
毕竟一张戏票的钱,可以买上一摞。
但是在索邦,这份节目单像引爆了一管诺贝尔前些年发明的硝酸甘油炸药。
莱昂纳尔的同学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学生挥舞着报纸冲进烟熏火燎的索邦戏剧爱好者协会的排练室。
“我的上帝!你们快看《费加罗报》上的喜剧院节目预告!”
“莱昂纳尔·索雷尔!是我们的那个莱昂纳尔·索雷尔吗?”
“哪个莱昂纳尔?我们学院还有第二个吗?”
另一个学生抢过报纸,眼睛迅速扫过版面,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合唱团》,编剧——真的是他!”
“这不可能!法兰西喜剧院?那是穆内-叙利和戈蒂耶-吕扎尔什的舞台!他何德何能?”
“但白纸黑字印着呢!而且你看,还有音乐创作……一个叫德彪西的人……没听说过。”
震惊、怀疑、嫉妒、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在戏剧社的学生们中间交织。
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在为能在索邦的内部戏剧沙龙上演出而绞尽脑汁,而他们的同学,竟然不声不响地完成了如此惊人的一跃——
将自己的剧本搬上了法国最高戏剧殿堂,并且是在一年中最黄金的演出季!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发表,还可以被归为“才华横溢”;但征服法兰西喜剧院,这需要的不仅仅是才华,还有地位、人脉、以及难以想象的机遇。
索菲娅听到消息时,正和路易-阿方斯,以及几个跟班在「花神」咖啡馆里消磨时间。
她的第一反应是暴怒,一把摔碎了手中的咖啡杯:“那个贱民!他怎么可能!”
她的财富和地位,似乎在这个平民小子惊人的崛起速度面前,显得尤其苍白无力。
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合唱团》真的获得成功,莱昂纳尔将达到怎样的高度?
索菲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我!绝!不!允!许!……”
————
而在巴黎的媒体界,这个消息也引发了一场混战。
只是这场混战当中,几份报纸的立场却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的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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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颠倒的舆论!
在法兰西喜剧院圣诞节演出节目单公布的第二天,《费加罗报》戏剧评论版的主笔儒勒·克拉雷蒂,就发表了一篇题为《喜剧院的圣诞冒险》的长篇评论。
文章质疑了莱昂纳尔的戏剧创作和喜剧院的节目安排:
【索雷尔先生虽然以其才华在文坛崭露头角,然而与戏剧是两条截然不同的河流——前者是作者与读者静默的私语,后者则是与台下千百观众即时、共通的呼吸。
舞台要求更严谨的结构、更强烈的冲突、更律动的节奏。
将一部未经任何小剧场检验的全新剧作,直接置于圣诞季,与《恨世者》、《布里塔尼库斯》同台争辉,这是否是喜剧院艺术委员会一次过于大胆乃至轻率的冒险?
若此剧失利,对索雷尔先生这颗正冉冉升起的新星而言,恐将成为一次难以承受的打击,亦是对喜剧院自身声誉的一次不必要的消耗。
我们并非不期待奇迹,只是希望奇迹不要变成灾难。愿我们的担忧是多余的。】
儒勒·克拉雷蒂虽然此前与莱昂纳尔有过一场笔墨官司,但是在戏剧领域,他显示了自己的客观、专业和克制,并未“公报私仇”,而是表达了合理的担忧。
《费加罗报》虽然是保守主义的立场,但却是“共和派”当中的“保守主义”,与教会走得近,却并不听命于总主教。
它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巴黎乃至整个法国中产阶级的态度。
而中产阶级,则是戏剧表演主要的消费人群。
几乎在同一时间,《共和国报》也在其文化版块刊登了措辞相似的评论,标题更为直接——《祝福与忧虑——莱昂纳尔是否能经受得住观众的考验?》
文章一方面表达了对其教育改革“战友”莱昂纳尔的支持,但字里行间也充满了对跨界风险的忧虑,强调“戏剧的成功需要更多时间的打磨和经验的沉淀”。
就连曾连载莱昂纳尔《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小巴黎人报》,也在一篇短评中暗示“家的笔未必能轻易驾驭舞台的复杂调度”,建议观众“或许可以期待,但最好降低预期”。
这些平素支持革新的报刊,此刻却不约而同地摆出了一副“老成持重”的姿态,仿佛莱昂纳尔不是一个已经用多部作品证明了自己的作家,而是一个即将摔得粉碎的瓷器。
然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发生在那些被视为保守派舆论阵地的报纸上。
教会背景的《宇宙报》在节目单公布后的第三天,就在头版下方刊登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评论,标题赫然是——
《拥抱新声,「合唱团」就是这个圣诞的奇迹!》
这篇文章的言辞简直像被《共和国报》的评论员附了身:
【在这个充满希望与变革的时代,法兰西喜剧院做出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决定!它向一位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天才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敞开了大门!
这充分证明了我们的艺术殿堂并非固步自封,而是乐于拥抱真正有价值的创作!】
紧接着,《宇宙报》又稍稍做了点“剧透”——
【尽管我们并不清楚《合唱团》的剧情,但据可靠消息透露,这是一部深刻探讨了救赎与心灵成长的作品,其音乐部分更是被赞誉拥有“直击灵魂的力量”。
在价值混乱、道德堪忧的当下,这样一部旨在弘扬光明、驱散迷雾的作品,恰如一股清流,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
最后,《宇宙报》更是直接鼓动起自己的读者,并且“委婉”的批评了《共和国报》等报纸的保守——
【我们呼吁所有追求真与善、渴望在艺术中寻找到精神慰藉的观众,不要错过这部可能开创风气之先的杰作。
某些报刊抱持着陈腐的偏见,对年轻天才缺乏基本的信心和鼓励,这种论调无疑是令人遗憾的。
真正的艺术生命力在于创新,在于敢于打破窠臼的勇气!】
另一份极具影响力的《十字架报》则用了更尖锐的标题——「反对者的呓语与〈合唱团〉的曙光」。
文章猛烈抨击了《费加罗报》等媒体的“保守与迂腐”:
【我们惊讶地看到,某些一贯以‘进步’自居的报刊,此刻却露出了他们内心深处最顽固的保守底色!
他们恐惧新声音,质疑新尝试,企图用资历和经验的名号来扼杀一切萌芽状态的天才!
这是一种何等虚伪且短视的行径!】
同样少不了的,还有对莱昂纳尔的盛赞和对读者前去观看《合唱团》的鼓动: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才华有目共睹,他的作品蕴含着对人性深刻的洞察。
我们坚信,《合唱团》必将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精神内涵,征服所有心怀善意的观众。
让那些躲在象牙塔里的批评家们继续他们的呓语吧,巴黎的观众自有他们的判断!
信徒们,走进喜剧院,去支持这部可能承载着神圣光辉的作品!】
………
一连几天,巴黎的读者们拿着手中的报纸,无不感到一阵强烈的错乱感。
“我是没睡醒吗?《费加罗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古板了?”
“上帝啊,《宇宙报》和《十字架报》居然在为一个年轻作家摇旗呐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他们是不是把评论员的稿子互相寄错了?”
咖啡馆里、沙龙中,类似的困惑和调侃不绝于耳。
这种立场上的彻底颠倒,形成了一种极其滑稽的反差,反而极大地激发了普通民众对《合唱团》的好奇心——
这出戏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巴黎的报纸们集体“疯了”?
——————
报纸也许没疯,但是人在索邦的索菲娅真的快疯了。
这几天整个索邦都在谈论莱昂纳尔和他的《合唱团》,每个人都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索菲娅索性请了假——她无法忍受耳朵被“莱昂纳尔”这个名字灌满。
就在她在自己的豪华宅邸里喝闷酒时,路易-阿方斯忽然凑上来:“索菲娅,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彻底搞砸《合唱团》的首演。
甚至,可以让莱昂纳尔变成一个笑话!”
索菲娅眼睛一亮:“什么办法,你快说。”
路易-阿方斯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这个办法,恐怕有点昂贵……”
索菲娅不屑地笑了一笑:“不要和谢尔巴托夫说昂贵……”
第194章 感谢你,索菲娅!
路易-阿方斯的办法其实并不复杂:把《合唱团》的首演变成一场无人喝彩的笑话!让莱昂纳尔和那些欣赏他的名流们,面对一个空荡荡的观众席!
说完以后,路易-阿方斯退到一旁,开始观察索菲娅的脸色。
他并没有信心让索菲娅接受这个堪称荒谬的方案——毕竟要付出的成本与资源太大了。
但是索菲娅只是略作思考,便咬着牙蹦出一个字:“好!”
这下就连路易-阿方斯都慌了,他没有想到索菲娅竟然答应得这么干脆。
他完全低估了“报复莱昂纳尔”这件事在索菲娅心中的重要性。
对于索菲娅来说,原本惩戒莱昂纳尔只是她来巴黎的目的之一。
如果那次在索邦年度大考上的“口试”,她成功羞辱了莱昂纳尔,就会像踢开了一件垃圾一样不再理会对方。
毕竟,让自己、让母亲、让谢尔巴托夫家族在巴黎站稳脚跟,才是她最终的野心所在。
俄国愈发动荡的局势与越来越多的革命党人,即使身为顶级家族的谢尔巴托夫,也要考虑后路。
本来完成这一使命的,应该是她的母亲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
但随着那场不堪回首的化装舞会,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几乎已经注定不会被巴黎的社交圈接纳。
索菲娅作为家族中最善于“沙龙游戏”的长女,就被紧急召来巴黎。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的母亲,最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凭借着长相与学识,游走于巴黎各大沙龙的俄罗斯贵女。
而不是整天和一颗法国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置气。
但是随着她对莱昂纳尔的刁难一次又一次地反噬,最终这个名字变成了她内心的执念。
正因为“沉没成本”越来越高,索菲娅的“追加投资”也越来越多,最终使她渐渐失去了理性。
索菲娅站起来,给路易-阿方斯倒了一杯红酒,又抛了一个媚眼:“你说吧,应该怎么做?”
路易-阿方斯的魂都被勾走了,之前的顾虑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始认真给索菲娅分析——
直接购买包厢票是行不通的。
巴黎各大剧院都有一定数量的包厢被显赫家族长期租赁,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这些座位肯定不会在市场上流通。
同时,剧院也绝不会允许有人大量收购其余的零售包厢票囤积居奇,那等于同时得罪整个上流社会。
所以,最合适的目标是法兰西喜剧院的池座和楼座这些普通席位。
圣诞节期间,喜剧院的票价本就有所上浮,池座票均价在15-20法郎,楼座票也要8-10法郎。
路易-阿方斯估算了一下,想要制造空场效果,就必须买走绝大部分普通座位——至少70%——需要大概8000到1万法郎。
“8000法郎?”这笔钱对索菲娅来说,不算小钱,但也不算什么大钱。
她只要向母亲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撒撒娇就能拿到。
索菲娅走到路易-阿方斯面前,俯下身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确定这可以奏效?”
路易-阿方斯看着索菲娅低垂的衣领下露出的两团雪白,咽了口口水,艰难地挪开目光:“一定……一定可以。
索菲娅,你想想看,没有那些普通坐席里的掌声与喝彩,有哪出戏剧能靠包厢里的观众取得成功呢?
相信我,那些包厢里的人,很多甚至完全不在乎舞台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在意的是与情人寻欢作乐……”
索菲娅重新站直,脸色变得好了一些,露出一个笑容:“那好,这件事就由你来操办吧……”
路易-阿方斯受宠若惊:“遵命!索菲娅!”
——————
为了不引起剧院方面的警觉,路易-阿方斯采取了人海战术。
他暗中雇佣了上百名巴黎街头的贫民和无业者,每人给他们几个法郎的跑腿费,让他们分批前往喜剧院的售票窗口,每人每次只购买一两张《合唱团》的首演票。
《合唱团》是新人新戏,虽然在几家报纸上引发了争议,但是购买池座和楼座的主力——中产阶级——的预算有限,肯定要优先购买拉辛、高乃依、雨果等人的戏票。
有剩余的钱,或者没有抢到其他人的票,才会考虑买《合唱团》。
所以像路易-阿方斯这样分散购买,《合唱团》的首演票就像细流汇入大海,很难被察觉异常。
计划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几天之内,大量《合唱团》首演日的普通席位票券,悄然流入了索菲娅手中。
当路易-阿方斯将装满戏票的小箱子交给她,索菲娅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时机成熟了,索菲娅决定要在最公开的场合,给予莱昂纳尔最致命的一击,让他提前品尝失败和羞辱的滋味。
这一天的文学理论课刚结束,学生们正准备离开教室。
索菲娅突然从她的座位上站起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拖着长音,语气里充满讥讽“索雷尔先生,听说你的大作《合唱团》马上就要在喜剧院上演了?
真是……令人惊讶啊。”
莱昂纳尔整理书籍的手顿了顿,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索菲娅享受这种被全场注视的感觉,她提高了音量,仿佛在宣布什么重要消息:“为了表示对同窗‘杰出成就’的‘支持’,我特意……嗯,提前为你准备了一份小小的圣诞礼物。”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那些好奇又疑惑的同学,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戏票,然后才慢悠悠地说:“26号晚上,喜剧院《合唱团》首演场戏票,你猜我有多少张?”
她脸上绽开一个恶毒而灿烂的笑容:“放心,我一定会去捧场。到时候,一定能尽情欣赏到……嗯……剧场墙壁那优雅的浮雕和空旷座椅的美妙景象了。
那一定会是一场令人终生难忘的演出,你说呢?或许比你的剧本本身更精彩。”
教室里一片哗然!
同学们震惊地看着索菲娅,又看向莱昂纳尔。
虽然索菲娅没有明说,但大家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她干了什么。
阿尔贝·德·罗昂当场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你这个俄罗斯来的臭婊……”
话没有说完,莱昂纳尔就打断了阿尔贝后面喷薄而出的脏话。
面对这公然的挑衅,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怒容,甚至还流露出了怜悯之色。
他的语气也平静得令人意外:“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小姐,感谢您的慷慨。
昨天喜剧院还和我说,《合唱团》的首演票已经售罄,对我这个新人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
想不到竟然是您在帮助我,这份同学之谊,实在令我感动。”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索菲娅的意料,不仅没有气急败坏、惊慌失措,甚至开始感谢自己。
索菲娅心里有些慌——每次她挑衅完莱昂纳尔,莱昂纳尔都是这样从容淡定,然后……
索菲娅打了个寒颤,但她绝不肯轻易退让:“希望26号那天,你也能这么嘴硬!”
说罢,索菲娅冷哼一声,收起戏票,趾高气扬地离开了教室。
阿尔贝靠近莱昂纳尔,有点生气:“莱昂,你疯了吗?感谢她?她是准备毁掉《合唱团》的首演!”
莱昂纳尔一脸无辜:“人家把票都买走了,每一张都有3%是归我的,我当然要感谢她。”
阿尔贝:“……今天你自己吃饭盒!气死我了!”
第195章 暴怒的两个男人
巴黎教区的总主教大人,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最近的心情不错。
前任总主教吉贝尔因为「大驱魔仪式」的丑闻,被紧急召回圣廷接受惩戒。
巴黎地区总主教的位置突然空悬,自己趁虚而入,通过一番“教会如何在巴黎巩固地位、引领民意”的论述,成功拿下了这个在世俗世界举足轻重的城市的教权。
吉博主教论述的重点就是,教会应该利用一切机会与巴黎的艺术家合作,尽量展现教廷的正面形象。
共和政府是选票政治,影响选民就是影响那些议员。
教会要想阻挠「费里法案」,就必须从根源下手!
如果法国的公民们都觉得教会对法兰西的基础教育起的是正面作用,那所谓的“教育世俗化”也就破产了。
至于说“免费”和“义务”,没有了“世俗化”,那就成了送进教会嘴里的一块大蛋糕。
《合唱团》的剧本他也看过,虽然有些疑虑,但是看过瓦莱特蒙席和杜克洛修士的报告以后,他决定支持这出戏剧的上演。
吉博主教对教会的形象并没有太多幻觉,深知如果一味歌颂、赞美,只会招来观众的反感和评论界的嘲笑。
他认为《合唱团》站在一个比较好的平衡点上——虽然教会控制下的感化院有那么一点点“僵化”,但是只要稍加改变,那就能成为问题少年重新做人的起点。
所以,他指示《宇宙报》和《十字架报》为《合唱团》营造的舆论氛围,期待着这出“彰显教会管理伟力与感化成果”的戏剧首演能够轰动巴黎。
这甚至能扭转教会在舆论战中的劣势。
他也将亲自莅临法兰西喜剧院,在众多信徒的赞美声与掌声中,享受那份荣光!
但是一条消息却打破了他的设想——
根据各个教堂的反馈,不少信徒纷纷向神父们抱怨,自己根本买不到《合唱团》的首演票。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合唱团》太受欢迎了,甚至准备向法兰西喜剧院施压,增加《合唱团》的演出场次。
但是当得知这是一个不懂事的俄罗斯女贵族,竟然企图买空《合唱团》的首演场,彻底搞砸这出关系这教会逆转舆论的大戏的时候……
总主教大人暴怒了!
“蠢货!彻头彻尾的蠢货!”
吉博总主教冲着瓦莱特蒙席吼道。
如果《合唱团》的首演冷场,教会大力鼓吹的戏没人看,那之前的所有宣传都成了反向讽刺,教会将沦为全巴黎的笑柄!
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他脸色铁青地下达指令:“立刻去见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以教会最严厉的态度,警告她管好她的女儿!
告诉她们,如果《合唱团》首演因为她们愚蠢的行径而出现任何问题,教会保证,她们在巴黎将再无立锥之地!
所有的沙龙、所有的银行、所有的使馆,都不会再对她们敞开大门!让她们自己想清楚后果!”
————
当瓦莱特蒙席抵达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宅邸时,这位一向傲慢的贵妇人真正感受到了恐惧。
教会的威胁对谢尔巴托夫家族在巴黎的经营是毁灭性的。
虽然教会的权力在巴黎已经显露出了颓势,但是权贵们肯定不介意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收拾一顿这头俄罗斯来的肥羊。
男爵夫人脸色苍白,冷汗涔涔,顺着她的胡子在下巴上蜿蜒曲折,最后滴滴答答地打湿了她的胸毛。
她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一时任性的泄愤之举,竟然会触怒巴黎宗教界最强大的势力。
她几乎是在瓦莱特蒙席冰冷目光的逼迫下,立刻派人去强行接回了还在洋洋得意的索菲娅。
一向溺爱女儿的男爵夫人第一次对索菲娅发出了雷霆之怒。
“你这个愚蠢的闯祸精!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差点毁了我们在巴黎的一切!
立刻!马上!把你那些该死的戏票处理掉!否则我就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陪熊过日子!”
索菲娅被母亲的暴怒和严厉警告彻底吓傻了。
她原本只是想羞辱莱昂纳尔,却没想到引火烧身,闯下了如此大祸。
之前的傲慢和得意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惊恐和慌乱。
————
索菲娅的“壮举”不仅传到了教会的耳朵里,也很快惊动了法兰西喜剧院的院长埃米尔·佩兰。
这种用金钱粗暴干涉艺术、企图制造演出事故的行为,简直就是在动摇法兰西喜剧院的根基。
埃米尔·佩兰也掀起了滔天的愤怒:“荒谬!无耻!她以为她是谁?竟然用这种肮脏的手段来破坏一场艺术演出!
这不仅是在羞辱莱昂纳尔·索雷尔,更是在践踏我们喜剧院的尊严!”
剧院赖以生存的不仅是经典剧目,更是其不容侵犯的声誉和公正性。
如果任由一个外国贵女用钱买空票房、制造冷场的事态发生,法兰西喜剧院在巴黎乃至全欧洲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以后谁还会尊重喜剧院的艺术选择?
埃米尔·佩兰院长对助理吼道:“立刻去查!核实消息是否属实!如果属实……以剧院的名义,向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发出最严厉的书面警告!
告诉她们,如果26号晚上出现大量恶意空座,剧院将立即宣布该场次所有售出票券作废,退还票款,并重新公开售票!
同时,全法兰西的剧院,都将永久拒绝她们母女二人踏入一步!”
——————
在巨大的压力下,索菲娅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做出补救。
第二天,《费加罗报》和《小巴黎人报》上出现了一则略显尴尬的“启示”,署名为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
【近日,本人出于对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新作《合唱团》的热切期待与支持,以及希望让更多戏剧爱好者能有机会欣赏到此剧的迫切心情,委托友人代为购入了部分首演场次门票。
本人特此声明,此批门票将全部无偿捐赠予真正渴望观看此剧的市民。具体领取方式将另行告知喜剧院票务处安排。谨祝《合唱团》演出成功。】
——————
“哈哈哈,‘热切期待与支持’?她可真说得出口!”
阿尔贝一边看报纸,一边傻笑着。
他转头看向正在闷头吃饭盒的莱昂纳尔:“你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
莱昂纳尔瞄了他一眼:“要不然我怎么会感谢她呢?人家真金白银地出钱了!
我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卖不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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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经过这番匪夷所思的闹剧,《合唱团》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的关注度。
全巴黎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这出引得报纸立场颠倒、贵女疯狂砸钱的戏剧,究竟是何方神圣!
原本还对是否观看犹豫不决的人,此刻也下定了决心。
喜剧院票务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索菲娅“捐”出来的那些票被瞬间抢购一空。
26号首演场迅速售罄,甚至连加演的28号、30号以及明年1月2号、4号的门票,也以惊人的速度被抢购一空,票房热度甚至超过了同期的经典剧目!
莱昂纳尔·索雷尔和他的《合唱团》,在首演尚未开始之前,就已经以一种无人能预料的方式,点燃了整个巴黎的期待。
第196章 (千票加更)《合唱团》首演!
1879年,圣诞夜。
巴黎的街道被一种节日的、近乎奢靡的热闹所包裹。
煤气灯的光芒比平日更加明亮,映照着商店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
从塞夫勒出产的精致瓷器到里昂运来的华丽丝绸,从波尔多的葡萄酒到香槟区的气泡酒,无不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烤鹅、栗子、肉桂和热红酒的混合香气,还有贵妇们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和绅士们雪茄的烟气。
马车辚辚驶过街道,铃声清脆,穿着制服的马车夫呵出白气,努力在熙攘的人群中开辟道路。
位于和平街的“拉佩鲁斯”餐厅是巴黎最负盛名的餐厅之一。
悠久的历史、典雅的装潢和无可挑剔的服务,吸引着那些追求真正品质的食客。
莱昂纳尔·索雷尔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在等苏菲·德纳芙。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一个清亮而平静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莱昂纳尔抬起头,立刻站起身,为苏菲拉开椅子:“完全没有,我也刚到。”
苏菲·德纳芙显然为这个夜晚精心打扮过。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毛长裙,款式简洁而优雅,领口和袖口点缀着细致的蕾丝,衬得她细腻的肌肤更加白皙。
一头长发挽成了一个时髦而不失稳重的发髻,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莱昂纳尔由衷地称赞:“你看起很美,苏菲。”
苏菲一笑:“谢谢,莱昂。”
侍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开始给两人送上预先就订好的套餐。
苏菲是一份煎比目鱼配白葡萄酒酱汁,前菜则是芦笋浓汤。
莱昂纳尔则是餐厅的招牌菜——红酒炖牛肉。他还要了一瓶不错的波尔多红葡萄酒。
两人边吃边聊,苏菲忽然说:“我关注了所有关于《合唱团》的报道,最近的……风波很热闹。”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是啊,出乎意料的热闹。希望这出戏本身不会让人失望。”
苏菲的语气很肯定:“我相信一定不会,你总是能做到你想做的事。”
这话让莱昂纳尔心里一暖,他放下刀叉,身体微微前倾:“苏菲,明天晚上,《合唱团》首演。我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
我有一个位置很好的包厢,我希望你能在那里,分享那个时刻。”
苏菲沉默了几秒钟,表情复杂。
然后,她抬起眼,直视着莱昂纳尔:“莱昂,谢谢你的邀请,我非常感激。但是……我恐怕不能接受。”
莱昂纳尔愣住了,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为什么?是明天晚上有别的安排吗?”
苏菲打断他:“不,没有别的安排。我只是觉得,明天晚上的那个场合,那个世界,应该不属于我。”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将是你的夜晚,莱昂。法兰西喜剧院,黎塞留厅,座无虚席的观众,巴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
罗斯柴尔德夫人,罗昂伯爵,他们都会来吧?我在那里显得……格格不入。”
莱昂纳尔急忙辩解:“怎么会?你上次在舞会上表现得非常得体,没有人……”
苏菲再次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那不一样,莱昂。舞会是一次性的社交表演,我可以戴上借来的珠宝,还有伪装的面具,应付过去。
但明天是一场持续的、公开的审视,到处都是记者,我不想要那样的目光,莱昂。
我也不想让你因为我的在场而分心,或者……感到任何形式的为难。
明天的报纸会铺天盖地地报道一切,我不想成为那种谈资,也不想让你成为那种谈资的一部分。”
莱昂纳尔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苏菲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我更愿意,在后天早晨,买一份《费加罗报》或者《共和国报》,静静地阅读关于你大获成功的消息。
那对我来说,更真实,也更舒适。我会为你高兴,莱昂,由衷地高兴。但那种高兴,发生在我的世界里,而不是在你的。”
一种强烈的怅然若失感攫住了莱昂纳尔,但他也理解了她的选择,在这个普遍认为女性理应依附男性的时代,苏菲·德纳芙倔强地不让爱慕吞噬她的自我。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明白了,苏菲。我尊重你的决定,也谢谢你的坦诚。”
苏菲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谢谢你的理解,莱昂。”
这时,侍者送来了甜品。
一份精致的圣诞蛋糕,用它甜蜜的香气暂时驱散了餐桌上凝重的气氛。
——————
1879年12月26日,傍晚。
法兰西喜剧院所在的黎塞留街早已被人群和车马挤得水泄不通。
尽管天气寒冷,呵气成霜,却丝毫无法阻挡巴黎市民和各界名流前来观看《合唱团》首演的热情。
剧院门口人头攒动,盛装的绅士淑女们互相寒暄,笑语喧哗。
一辆接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在剧院门口停下,放下今晚最重要的客人们。
每一次有大人物的马车抵达,都会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和窃窃私语。
“看!是罗斯柴尔德家的马车!”有人低呼。
一辆车厢上绘有醒目家族徽章的豪华马车平稳停下,侍者迅速上前打开车门。
首先下车的是阿尔方斯·德·罗斯柴尔德,他表情严肃、衣着考究,优雅地伸出手,搀扶下他美丽动人的夫人。
罗斯柴尔德夫人今晚堪称艳光四射。
她身穿一袭墨绿色丝绒晚礼服,裙摆宽大,镶嵌着繁复的黑色蕾丝和闪亮的珠片,颈项间佩戴着一条璀璨夺目的蓝宝石项链,盘起的金发则是闪烁的钻石发卡。
没多久,又一辆装饰着古老族徽的马车引起了注意。
“是罗昂伯爵一家!”
阿尔贝·德·罗昂率先跳下马车,他穿着笔挺的礼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
他难得地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而是转身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母亲——罗昂伯爵夫人下车。
最后下车的是罗昂伯爵本人。
作为「公共教育与艺术部」的副部长,他今晚显得意气风发,不断向周围认出他的人群点头致意。
接着,又一辆带有异国风格的奢华马车停下。
车门打开,一位气质精明的中年绅士下车,又转身挽下一位极其美貌的年轻女子。
有人好奇地问:“那是谁?面孔很生。”
有消息灵通的人士低声透露:“是维也纳来的茨威格夫妇。莫里茨·茨威格和夫人伊达·茨威格。
啧啧,听说娘家是布雷陶尔,真正的金天鹅。”
大人物的陆续登场,不断将现场的气氛推向高潮。
评论家、作家、艺术家、政客、金融家……巴黎社交界和文艺圈的头面人物几乎齐聚一堂。
最高潮的一幕终于降临。
一辆并不起眼但装饰着宗教符号的黑色马车,在几位神色肃穆的随从护卫下,悄然驶到剧院门口。
原本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马车上。
车夫打开车门,首先下来的是一位身着黑袍、表情严肃的高级神职人员——瓦莱特蒙席。
他下车后,恭敬地侍立一旁。
随后,一位身披红色绶带、头戴小红帽的老者,缓缓走了下来。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呼和骚动!
“上帝啊!是总主教大人!吉博总主教亲自来了!”
巴黎教区的总主教,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大人,竟然亲临法兰西喜剧院,观看一出新戏的首演!
这在巴黎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总主教面容平静,带着惯有的威仪,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剧院。
所到之处,人群自发地让开道路,许多虔诚的天主教徒甚至在胸前画着十字。
人群开始像潮水一样涌向检票口……
————
此刻,在剧院后台,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
莱昂纳尔·索雷尔站在幕布之后,透过小小的缝隙,望着外面渐渐坐满的、金碧辉煌的剧场。
黎塞留厅内部是典型的意大利式剧院布局,马蹄形的观众席分为池座、楼座和层层迭迭的包厢。
他看到了罗斯柴尔德夫人和她的丈夫坐在正对舞台的最佳包厢里,看到了罗昂伯爵一家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包厢,也看到了美丽的茨威格夫人……
当然也看到了座无虚席的普通坐席。
这场面,比他预想的还要宏大,还要隆重。
就在这时,剧场内的煤气灯开始逐渐变暗,预示着演出即将开始。
喧闹的人声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最终化为一片充满期待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深红色的、绣着金线的天鹅绒幕布上。
舞台监督发出最后的指令,演员各就各位。
莱昂纳尔·索雷尔最后看了一眼台下那片黑暗与星光交织的观众席,然后缓缓退入后台的阴影之中。
法兰西喜剧院黎塞留厅的大幕,在1879年12月26日这个寒冷的夜晚,在巴黎乃至全欧洲瞩目之下,缓缓拉开。
《合唱团》的首演,正式开始。
第197章 转折点
深红色的天鹅绒大幕沉重而缓慢地向上升起,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在骤然寂静的黎塞留厅里清晰可闻。
舞台上的灯光并未完全亮起,只有几束冷色调的光柱,勾勒出一个阴森、肃穆、近乎压抑的空间轮廓。
高耸的深色木墙、狭窄的彩色玻璃窗、排列整齐的简陋课桌椅——
「池塘底教养院」的布景,瞬间就将一种熟悉的寒意投射到许多观众的心头。
低沉、缓慢,带着一丝不祥预感的管风琴旋律从乐池中弥漫开来,进一步奠定了沉重基调。
包厢里,罗斯柴尔德夫人微微颔首,对她身边的丈夫低语:“这布景很有真实感,不是吗?让我想起了参观过的一些地方……”
另一个包厢里,罗昂伯爵关注的不仅是戏剧本身,更是其背后所承载的、与他事业息息相关的“世俗教育”的宣传意义。
他注意到舞台布景的细节——那刻意营造的闭塞与压抑,完美呼应了莱昂纳尔向他描述的主题。
茨威格夫人伊达则被这阴郁的开场微微震撼,下意识地握紧了丈夫的手;
她身旁的莫里茨·茨威格则更关注舞台技术和音乐,低声评价着:“这音乐有点意思……”
吉博总主教坐在他的专属包厢里,面容平和,带着一丝矜持的欣赏。
杜洛克修士的报告和之前的排练片段让他确信,这是一出展现教会“严格管教之必要性”以及“最终通过圣乐感化顽劣”的戏剧。这
低沉的开场音乐和肃穆布景,在他眼中,正是展现了“池塘底”没有神恩照耀前的呆板,为后面的“救赎”做铺垫。
他微微点头,对瓦莱特蒙席低语:“这氛围营造得颇为庄重。”
而对于池座和楼座中数量更多的普通观众而言,这种氛围唤起的则是更为私人、也更为苦涩的记忆。
许多中年、老年绅士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女士们则轻轻用节目单扇着风,仿佛要驱散那存在于记忆中寄宿学校特有的霉味。
他们中不少人都有过在类似教会寄宿学校或感化院中的经历。
严苛的教规、冰冷的体罚、无休止的祈祷和忏悔……
这些几乎被遗忘的童年或少年阴影,随着舞台场景的呈现和音乐的渲染,悄然复苏。
一阵压抑的、感同身受的窃窃私语在普通坐席中如微风般掠过。
大幕完全升起。
灯光照亮了舞台上或坐或站、但无一例外都显得拘谨、恐惧又带着几分顽劣色彩的“学生们”。
他们穿着统一的、不合身且陈旧的衣服,眼神躲闪,小动作不断。
弗朗索瓦·儒勒·埃德蒙·戈蒂耶-吕扎尔什饰演的拉齐院长身着黑色的神父长袍,身形挺拔,步伐沉稳,手中握着一根象征权力的教鞭。
他的台词,始终是关于教养院的规矩和纪律——
【拉齐院长:“在这里,时间是刻度,衡量你们的悔过;沉默是黄金,滋养你们的灵魂;服从是基石,建造你们的新生。任何微小的偏离,都是对秩序的亵渎,对你们自身救赎的背叛。”】
初始阶段,戈蒂耶-吕扎尔什的表演,强调的是“责任”与“庄重”。
他的表情严肃,但并不狰狞,更像是一位过于严厉、不近人情的父亲或法官。
吉博总主教微微颔首,对拉齐院长展现出的“权威”与“秩序”表示认可。
但普通观众则被带入了情境,回忆起当年面对类似人物时的恐惧与压抑,对舞台上的“孩子们”产生了最初的同情。
剧情继续推进。
让·穆内-叙利饰演的克莱蒙·马修老师试图用温和的方式接近孩子们,却屡屡碰壁,并引来拉齐院长更深的质疑和警告。
最初的转折点发生在一场“惩罚戏”中。一个孩子因为不小心打翻了墨水,被拉齐院长发现。
此时,戈蒂耶-吕扎尔什的表演开始发生了微妙而关键的变化!
他的语调不再是那种带着沉重责任的庄重,而是变得尖锐、刻薄、冰冷。
【拉齐院长:“污渍!又是污渍!你的灵魂就像这被玷污的桌面一样,充满了肮脏的、不可饶恕的斑点!你以为这是无心之失?不!这是你内心混乱和劣根性的外在表现!”】
他手中的教鞭不再只是道具,而是仿佛有了生命,毒蛇般在空中划过,虽然没有真正抽打下去,但那威胁的意味让前排观众都能感受到寒意。
【拉齐院长:“伸出手来!让你身体的疼痛来记住这一刻!让这疼痛成为洗涤你灵魂污渍的圣水!只有疼痛和恐惧,才能让你们这些顽劣的家伙记住规矩!”
马修:“院长先生,也许他只是不小心……”
拉齐院长:“马修先生!你的软弱和天真,正是在纵容这种罪恶滋生!在这里,没有‘不小心’,只有‘故意’!每一次宽容,都是对魔鬼的让步!退下!”】
普通坐席间,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感同身受的惊呼和吸气声。
太真实了!这种对微小过失的苛责,将体罚视为唯一手段的嘴脸,瞬间击中了他们记忆中最痛苦的部分。
一位绅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心,仿佛多年前的肿痛再次浮现。
一位女士用手帕轻轻捂住了嘴,眼中流露出恐惧和愤怒。
窃窃私语声变得清晰起来:
“上帝啊,简直和我当年的校长一模一样!”
“这根本不是教育,这是暴政!”
而吉博总主教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矜持和欣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和逐渐升起的疑虑。
拉齐院长的语气中的那种刻毒,和对马修老师善意的粗暴打断,都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这不再是“严厉的牧羊人”,更像是一个以惩罚为乐的暴君?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瓦莱特蒙席,眼神中带着询问。
瓦莱特蒙席的额头也微微冒汗,他同样感觉到了不对劲。
舞台上的戏份继续给总主教大人的情绪加码。
拉齐院长对合唱团的态度,从之前的“无用的噪音”变成了赤裸裸的敌视和嘲讽。
当马修老师偷偷组织的合唱团第一次唱出那首纯净优美的《夜晚》时,孩子们的歌声仿佛具有魔力,让整个舞台乃至剧场都笼罩在一种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氛围中。
德彪西的音乐在此刻完美绽放,清澈的童声合唱直击心灵,许多观众眼中都泛起了泪光——这是被美好和希望感动的泪水。
就连吉博总主教也稍稍放宽了心——至少这音乐和报告上形容得十分接近。
然而,歌声引来了拉齐院长。他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
【拉齐院长:“停下!立刻停下!这靡靡之音!这蛊惑人心的魔鬼伎俩!你们竟敢背着我做这种毫无意义、浪费时间的蠢事!音乐?歌唱?它能教会你们服从吗?它能鞭挞你们的罪恶吗?它只会让你们变得更加软弱、更加不服管教!”
他猛地上前,几乎要动手撕扯乐谱:“马修先生!我看错了你!你带来的不是音乐,是混乱和叛逆的毒药!你是在毁掉这些孩子,毁掉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秩序!”】
这种对“美”和“希望”的践踏和诋毁,彻底点燃了普通观众心中的怒火。
一阵愤怒的低吼在池座中蔓延开来。
吉博总主教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不对劲!完全不对劲!这根本不是杜克洛报告中那个“最终会被音乐感化”的拉齐院长!
这是一个冥顽不灵、憎恨一切美好事物的顽固派!
这出戏……这出戏到底想表达什么?它不是在展现教会的感化力量,它是在控诉!是在批判!
他猛地看向莱昂纳尔·索雷尔所在的大致方向——但那里只有一片黑暗和模模糊糊的轮廓。
第198章 音乐的魅力
幕间休息的铃声响起,但黎塞留厅内却异常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这掌声中,有对演员精湛演技的喝彩,有对音乐之美的感动,更有对剧情强烈共鸣的宣泄!
普通观众们激动地讨论着,情绪高涨。
而吉博总主教却脸色铁青地站起身,在瓦莱特蒙席等人惊慌的簇拥下,一言不发地迅速离开了包厢,走向休息室的方向。
他当然不能中途离开,这意味着投降;同时他还抱有一丝希望,说不定最后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反转……
他需要在休息室里平复一下情绪,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黎塞留厅的灯光再次暗下,第三幕开始了。
吉博总主教回到了包厢,面色沉静如水。
他要看看,莱昂纳尔·索雷尔究竟要把这出戏引向何方。
舞台上的光线变得柔和、黯淡了许多,场景转换到了夜晚的教室。
克莱蒙·马修老师独自一人,就着一盏煤油灯的光芒,正在一张破旧的五线谱上奋笔疾书。
【马修:“这里……这里应该再明亮一些……像希望穿透云层……”】
他的善良与才华,通过这静谧的独处时刻,细腻地展现出来。
他不是一个空有热心的傻瓜,而是一个真正有才能、并愿意无私奉献给这些被遗弃孩子的艺术家。
孩子们开始偷偷溜进来。
他们不再是白天那群顽劣吵闹的小野兽,而是带着好奇、期待,甚至一丝怯生生的敬畏。
马修没有责备他们,而是微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接下来的片段,是戏剧中最温暖、最富感染力的部分之一。
马修开始教孩子们识谱,用幽默的方式解释那些枯燥的音符——
【“看,这个小蝌蚪在往上爬,所以我们的声音也要扬起来……”】
他耐心地纠正他们的发音,模仿他们错误的唱法引得他们发笑,又在笑声中建立起信任。
【马修:“不不不,皮埃尔,不是‘嚎叫’,是‘歌唱’。想象一下,你不是在泥地里打滚的小野猪,你是一只站在清晨枝头的小云雀!来,试试看?”】
穆内-叙利的表演充满了细腻的幽默感和真诚的包容,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观众席中不时爆发出会心的轻笑,尤其是那些家中有孩子的父母,更能体会到这种引导与陪伴的珍贵。
然后,真正的魔法开始了。
马修抱起手风琴,德彪西创作的《夜晚》旋律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是由孩子们稚嫩却无比认真的歌声唱出。
起初,歌声还有些参差不齐,略显羞涩。
但在马修鼓励的目光和温柔的指导下,声音渐渐汇聚,变得和谐、纯净,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染力。
那歌声仿佛具有洗涤心灵的力量,穿透了舞台的边界,萦绕在整个黎塞留厅。
【“哦,黑夜仍然笼罩大地
你那神奇隐秘的宁静的魔力
簇拥着的影子,多么温柔甜蜜
难道它不比梦想更加美丽
难道它不比期望更值得希冀……”】
天籁般的童声合唱,与德彪西那既神圣又充满人性温暖的音乐完美结合。
灯光柔和地笼罩着孩子们专注而发光的小脸。
这一刻,没有教养院,没有惩罚,只有音乐带来的纯粹的美与希望。
观众席彻底被征服了。
先前因拉齐院长而起的愤怒和压抑,此刻化为了深深的感动。
许多女士拿出精致的手帕,轻轻擦拭眼角。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绅士摘下眼镜,揉了揉湿润的眼睛。
池座和楼座中,甚至开始有人跟着那简单而优美的旋律,极其低声地哼唱起来。
一种强烈的情感共鸣在剧场内无声地涌动、蔓延。
连吉博总主教紧握扶手的手,也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几分。
他不得不承认,这音乐……这歌声……确实触及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那是超越教条、直指人心的神圣之美。
有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这出戏的“恶意”,完全沉浸在那份由音乐带来的宁静与感动之中。
他的眼神流露出被极力压抑着的迷惘和欣赏。
然而,这份纯净很快被虚伪所打断。
拉齐院长再次登场。
但他的出现方式相比过去,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那种雷霆万钧的闯入,而是悄然出现。
【拉齐院长:“啊……真是……令人惊讶的声音。虽然这仍然是一种……嗯……无谓的精力消耗。不过,马修先生,我必须承认,你似乎……嗯……确实让这群顽石发出了一点动静。”】
他的语气不再是纯粹的咆哮和否定,而是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施恩般的评价。
他走到孩子们面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拉齐院长:“记住,你们能发出一点像样的声音,不是因为这些……音符……而是因为在这里,在严格的规矩和惩戒下,你们的灵魂才被初步规训,勉强具备了……嗯……发出不那么刺耳噪音的可能。要感恩!感恩这秩序赋予你们的……嗯……微不足道的进步!”】
他每一次停顿,每一次“嗯”,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伪。
他将音乐的成就归功于他严酷的管理,试图窃取马修和孩子们努力成果的嘴脸,让台下刚刚被感动了的观众感到一阵新的、更为强烈的厌恶。
【拉齐院长:“我听说……那位常来捐赠的伯爵夫人,对音乐颇有兴趣。下个月她来访时,或许……可以让她‘顺便’听听你们这点小把戏。记住,这不是为了娱乐!这是为了向她展示,在我们的……嗯……‘严格管教’下,即使是最劣质的材料,也能产生一点点……积极的变化。这对争取她的持续‘捐助’至关重要。你明白吗,马修先生?”】
他终于露出了真正的底牌——容忍合唱团,只是为了讨好金主,为了钱!
这种将神圣的教育和艺术与铜臭赤裸裸挂钩的行为,将他的虚伪、贪婪、无知暴露无遗。
观众席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嘘声和鄙夷的冷笑。
吉博总主教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无比。
拉齐院长这番表演,比之前的暴怒、苛刻、专制更让他如坐针毡。
因为这不再是简单的严苛,而是彻头彻尾的虚伪和功利,这简直是在给教会的脸上抹黑!
他感到一阵胸闷气短。
戏剧的节奏加快,很快来到了最高潮。
舞台布景换成了稍微整洁一些的“大礼堂”。
衣着华贵的伯爵夫人在拉齐院长卑躬屈膝、谄媚至极的陪同下,莅临「池塘底教养院」。
拉齐院长抢在所有人前面,用夸张的言辞吹嘘着自己的管理如何“卓有成效”,如何将一群“不可雕琢的朽木”勉强打磨得“略显人形”。
他迫不及待地想让伯爵夫人看看他的“成果”——
当然,指的是孩子们即将进行的合唱表演,但他绝口不提马修的功劳。
孩子们整齐地站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脸上带着紧张和期待。
马修老师站在他们前方,深吸一口气,向伯爵夫人微微鞠躬,然后转身,举起了手。
钢琴前奏响起,孩子们开口歌唱。
经过了数周的秘密排练,他们的演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歌声更加和谐、自信,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那首《夜晚》被演绎得空灵而圣洁,仿佛真的能驱散一切阴霾,带来光明。
台上的伯爵夫人被深深打动了,她用手帕轻按眼角,眼中满是赞赏和感动。
台下的观众席也再次沉浸在这美妙的歌声中,许多人闭目欣赏,脸上带着陶醉和欣慰的表情。
然而,细心的观众注意到,皮埃尔——那个嗓音条件最好、却也最为叛逆的孩子——并不在合唱队伍中。
他因为之前再次顶撞马修,正孤独地、倔强地站在舞台一侧的阴影里,低着头。
合唱进行到一段间奏,歌声暂歇,只有优美的旋律在流淌,整个剧场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马修老师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停下了指挥,转过身,目光越过整个合唱队,落在了角落里的皮埃尔身上。
【马修微笑着,向他伸出手,那是一个邀请,更是一种原谅和信任。
皮埃尔愣住了,他看着马修老师那真诚的、充满鼓励的眼睛,又看看合唱团的伙伴们……
最后,内心的渴望和对音乐的爱战胜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向舞台中央,走向马修老师,走向光柱之下】
所有目光——台上台下——瞬间都聚焦到了那个孤独的少年身上。
皮埃尔开口了。
他的嗓音如同破开乌云的第一缕阳光,高昂、清澈、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带着少年特有的穿透力。
这歌声蕴含着全部被压抑的情感——委屈、愤怒、渴望、感激,以及最终获得救赎的喜悦。
他唱出的独唱段落,是德彪西精心谱写的华彩部分,旋律优美而富有激情,仿佛一只云雀挣脱了牢笼,直飞向蔚蓝的天空。
这歌声拥有震撼灵魂的力量。
台上伯爵夫人用手捂住了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台下观众席中,抽泣声和极力压抑的哽咽声此起彼伏。
罗斯柴尔德夫人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茨威格夫人伊达则完全依靠在丈夫肩上,泪光闪烁。
就连最矜持的绅士,也不禁动容,用力眨着眼睛。
罗昂伯爵在心中暗暗叫好,这戏剧性的转折和情感爆发,完美地诠释了“世俗教育”中“爱与包容”所能激发的巨大潜能。
这比任何政治演说都更有力!
第199章 大幕落,大潮起
豪华包厢内的吉博总主教,他的感受最为复杂矛盾。
皮埃尔的歌声同样打动了他,那声音中的神圣感甚至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听到了天使的吟唱。
音乐本身带来的感动是真实的、强烈的。
但是,这感动的来源,却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他的信念!
这极致的美、这神圣的救赎感,并非来自拉齐院长所代表的“教会的纪律与惩罚”——
它是来自于那个被拉齐院长不断贬低、排斥的“世俗”音乐老师马修,来自于他的宽容、耐心和信任!
而拉齐院长,此刻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在总主教看来,简直是丑陋至极!是彻头彻尾的小丑!
教会成了阻碍美与善、压制天才与人性的反面角色!
而救赎,来自于一个“局外人”的“世俗”手段——音乐和教育!
这出戏根本不是在赞美教会,而是在歌颂“世俗力量”如何在一个被教会僵化体制摧残的地方,创造了奇迹!
它把教会钉在了耻辱柱上!
“砰!”一声沉闷的响声在总主教的包厢响起。
吉博总主教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怒火和一种被公然背叛、愚弄的羞辱感。
他猛地一拳砸在包厢的扶手上!
他的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欣赏和感动早已被熊熊燃烧的怒火彻底取代。
但台上的演出不会因为他的愤怒而停止。
高潮已然来临,而结局的帷幕,也即将以一种充满张力的方式,缓缓拉开。
伯爵夫人的马车载着满满的“感动”驶离了「池塘底教养院」,留下了巨额捐款。
舞台上,拉齐院长脸上谄媚的笑容几乎在马车消失的瞬间就消散。
他转身回到院内,正好撞见马修老师正在安抚那些仍沉浸在演出成功兴奋中的孩子们。
马修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眼神明亮,仿佛所有的付出都在那一刻得到了回报。
而这幅“师生融洽”的画面,在拉齐院长眼中却无比刺眼。
孩子们看向马修的眼神里充满了依赖、爱戴和信任,那是他依靠恐惧和惩罚永远无法换取的东西。
功劳是他的,捐款是他的,但“人心”却不是!
【拉齐院长:“马修先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转场,院长办公室)
拉齐院长:“马修先生,伯爵夫人的慷慨捐赠,证明了我们管理模式的‘成功’。然而,我认为,这种‘成功’需要回归到它应有的、纯粹的道路上来。”
马修:“院长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孩子们的表现很好,音乐给了他们……”
拉齐院长:“音乐?那只是昙花一现的点缀!是讨好施舍者的手段!真正的秩序和纪律,不需要这些感性的、软弱的、容易滋生不稳定情绪的东西!你看看他们现在!心都野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敬畏规矩!这都是你带来的影响!”
马修:“院长先生,孩子们需要的不只是恐惧,他们需要希望,需要感受美……”
拉齐院长:“够了!我这里不需要哲学家和音乐家!我需要的是绝对服从和稳定!你的合同到此为止。去财务那里结算你的薪水,立刻离开‘池塘底’。我不希望再看到你,也不希望你再接触这里的任何一个孩子!你的那套‘希望’和‘美’,只会毁了他们,毁了这里的秩序!”】
最后的宣判冰冷而无情,马修马上就要离开「池塘底教养院」了。
吉博总主教坐在包厢里,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拉齐的言行简直是在为教会的负面形象做最彻底的注解!
他紧握拳头,心中反复演练着全剧终后要发表的“纠正性讲话”,他必须挽回这一切!
灯光短暂暗下,剧场的工作人员快速换场。
当大幕再次升起时,场景回到了教养院那扇沉重的大门外。
和第一幕马修初来时一样,阴郁、冰冷。
马修提着他那只破旧的行李箱,孤身一人走了出来。
他回过头,望了望那栋禁锢了无数童年、却也留下他心血和希望的灰色建筑。
一段悲伤而克制的独白响起:
【马修:“就这样……结束了?像一场梦。我带来了音乐,留下了几首歌……然后呢?拉齐院长还在那里,他的规则还在那里。孩子们……终究会忘记那个叫马修的老师,忘记那些音符,重新变回他想要的、‘规矩’的样子吧?也许……他才是对的?在这里,试图播种希望,本身就是一种……徒劳?”】
他的自白充满了失败的苦涩,让台下观众为之揪心。
许多人的眼眶再次湿润,为这个善良理想主义者的“失败”而哀伤。
总主教微微眯起眼,马修的这段自我怀疑,或许可以成为他稍后讲话的切入点?
强调个体尝试的局限性,最终仍需回归“正统”的引导?
就在马修黯然转身,准备彻底离开这个伤心地时,忽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天籁般的歌声,从教养院高墙之后、那些窗户里飘了出来!
那是一首充满了送别、感谢与祝福的歌!在之前的一场戏中出现过,但孩子们还没有把它排练好,马修就离开了。
此刻,他们用自己的心灵在诠释这首歌——
【风中飞舞的风筝
请你别停下
飞向大海,飘向高空
一个孩子在望着你呢
率性的旅行,醉人的回旋
纯真的爱呀
循着你的轨迹,循着你的轨迹飞翔
风中飞舞的风筝
请你别停下
飞向大海,飘向高空
一个孩子在望着你呢
在暴风雨中,你高扬着翅膀
别忘了回来,回到我身边】
马修猛地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那些高窗。
观众们也惊呆了,全都屏息凝神。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一扇,两扇,无数扇高窗后面,伸出了一只只小手。
孩子们无法冲破禁闭室的门,但他们挤到了窗前!
一朵、两朵、无数朵用作业本纸精心迭成的纸花,如同雪花般,从那些高窗中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飘向愣在下面的马修老师。
同时,无数同样写着寄语的纸花,从黎塞留厅的穹顶缓缓飘落,如同一场温暖的雪,降落在整个观众席!
最近的观众下意识地接住纸花,只见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
“谢谢您,马修老师”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歌”“您是我们的天使”
“回来看我们”
台上的马修颤抖着捡起落在他身边和行李箱上的纸花,看着上面的字句,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
这不是徒劳!他的努力,他的爱,他的音乐,早已在这些孩子心中生根发芽!
它们无法被禁闭,无法被剥夺,它们以这种方式,冲破了高墙和铁窗,来为他送行!
又一首新歌曲被孩子们唱响了——
【看看你经过的路上
孩子们迷了路
向他们伸出手
拉他们一把
步向往后的日子
黑暗中的方向
希望之光
生命中的热忱
童年的欢乐
转瞬消逝被遗忘
一道绚烂金光
在小道尽头闪亮
……”】
歌词充满了感恩与希望,完美契合了这一幕。
台上,马修站在纸花的雨中,泪流满面,却露出了全剧最灿烂、最释然、最满足的笑容。
他知道了,他改变了些什么。
台下,观众席彻底被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征服了。
情感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抽泣声、哽咽声汇成了巨大的共鸣。
许多观众也低头抹泪,看着手中写满童真寄语的纸花,感受着这份超越舞台的感动。
当孩子们开始唱第二遍副歌时,不知是谁先开始的,观众席中响起了低声的、试探性的哼唱。
很快,这哼唱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贵族、银行家、教授、学生、职员……不同阶层、不同背景的人们,此刻在这感人至深的音乐和情境中,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看看你经过的路上
孩子们迷了路
向他们伸出手
拉他们一把
步向往后的日子
……”
歌声越来越响亮,最终汇成了全场上千人的大合唱!
法兰西喜剧院的黎塞留厅,从未有过如此景象!
它不再是观看表演的剧场,它本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合唱团,所有观众都在用歌声表达着内心的感动、对美好的向往……
当然,还有对马修这样的“点燃希望者”最崇高的致敬!
吉博总主教僵在他的包厢里。
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和控制。
那漫天飞舞的纸花,那震耳欲聋的、充满真诚情感的全场合唱,像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将他脑海中准备好的讲稿冲得七零八落,片甲不留。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手心冰凉。
他深知,在这种强大的情感力量面前,任何说教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可憎。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试图用蜡烛对抗太阳的傻瓜。
他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坚守的某种东西,在这样一种力量面前,是如此的……脆弱。
就在这全场沸腾、歌声绕梁的时刻,大幕在一片纸花雨中,缓缓地、庄重地落下。
演出结束了。
第200章 (千票加更)人民的主教!
大幕虽然已经落下,但观众的歌声又持续了片刻,才渐渐停歇。
紧接着,是死寂般的沉默,仿佛所有人还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情感震撼中无法自拔。
然后——
“Bravo!!!”如同惊雷炸响,震耳欲聋的掌声、喝彩声、跺脚声瞬间爆发出来!
整个黎塞留厅的地板都在震动!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持久不衰,仿佛要掀翻剧院的穹顶!
灯光再次亮起,演员们集体上台谢幕。
让·穆内-叙利、弗朗索瓦·儒勒·埃德蒙·戈蒂耶-吕扎尔什、小演员利奥波德-巴雷……
每一位演员的出场都引来更热烈的欢呼。
最后,当年轻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和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被推上前台时,掌声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靠近总主教包厢方向的一片观众席中,有人率先转过身,面向总主教所在的包厢,开始鼓掌!
这个举动仿佛具有传染性。
很快,像波浪一样,一片又一片的观众转过身,他们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感动泪水。
掌声和欢呼声,开始汹涌澎湃地投向吉博总主教的包厢!
总主教完全懵了。
他站在包厢前沿,看着楼下无数转向他的、充满“热情”和“敬意”的脸庞,听着那针对他的掌声和欢呼,大脑一片空白。
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严重的幻觉和自我怀疑:
“难道我神经错乱了?他们……他们在为我鼓掌?”
“为刚刚那出丑化教会的戏剧向我鼓掌?这怎么可能?!”
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一种不知所措的涨红。
瓦莱特蒙席和其他随从也惊呆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应。
总主教机械地、僵硬地抬起手,试图回应这诡异的掌声,但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的笑容勉强而扭曲,比哭还难看。
他完全无法理解此刻正在发生的一切。
这些掌声,究竟是真诚的致敬,还是巨大的反讽?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推上舞台的小丑,站在众目睽睽中,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和台词。
而台下,掌声仍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将他彻底淹没在这片他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情感海洋里。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合唱团》,以一种无人能预料的、极具戏剧性的方式,完成了它的首演。
——————
1879年12月27日,巴黎的清晨是被报童们比往常更加尖利、兴奋的叫卖声唤醒的。
“快看《费加罗报》!盛赞《合唱团》!向索雷尔先生道歉!”
“《共和国报》!承认误判《合唱团》!称其为年度最动人戏剧!”
“《小日报》!《合唱团》之夜,奇迹之夜!不看不是巴黎人!”
“《宇宙报》!总主教阁下高瞻远瞩!教会拥抱变革!”
几乎每一份有影响力的报纸,都在头版或文化版用最显眼的字体和最大篇幅,报道着《合唱团》首演的空前成功。
其言辞之热烈,评价之高,堪称近年巴黎文艺界之最。
《费加罗报》上,之前持保留态度的儒勒·克拉雷蒂亲自执笔,发表了题为《我们错了,索雷尔先生;谢谢您,索雷尔先生》的长篇评论:
【……昨夜,法兰西喜剧院上演的不仅是一出戏剧,更是一场心灵的洗礼。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合唱团》,以其真挚的情感、精湛的结构、感人至深的音乐,彻底征服了巴黎最苛刻的观众。
我们必须承认,在此前的评论中,我们基于资历和经验的保守与谨慎,是对真正天才的一种低估和冒犯。
在此,我们向索雷尔先生致以最诚挚的歉意。他的笔触不仅讲述了感人的故事,更触及了教育的本质——
那不是冰冷的规训与惩罚,而是爱、耐心与美的引导。
《合唱团》是毋庸置疑的杰作,它属于所有心灵尚未完全石化的人们。】
《共和国报》的文章则盛赞《合唱团》完美诠释了“世俗化教育”的精神,马修老师就是共和国理想教师的化身。
《小巴黎人报》等大众报纸则聚焦于戏剧的煽情效果和明星演员,用“泪洒黎塞留厅”、“掌声持续半小时”等标题吸引眼球,并大幅刊登了演员谢幕和观众激动的素描画面。
但更让人意外的是,这些报纸上还长篇累牍地刊登了对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的赞美之词。
《费加罗报》甚至在头版发表了社论《吉博总主教的远见与教会的仁慈转身》:
【……昨晚,《合唱团》的成功,并非偶然。
它是在我巴黎教区最高领导,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总主教阁下的深切关怀与大力推动下才得以实现的。
总主教阁下以其非凡的洞察力和博大的胸怀,早已预见这出戏剧所能带来的积极社会效应。
这体现的正是教会对法兰西未来深深的忧虑与慈爱……
这充分表明,教会有勇气直面过去,更有智慧开创未来。
总主教阁下通过支持《合唱团》,向全巴黎、全法国释放了明确的善意信号:
教会并非教育改革的阻碍者,这是一种伟大的、富有同情心的与时俱进!】
《小巴黎人报》更是用上了极为肉麻的标题——《“人民的主教”——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
【……当黎塞留厅的观众自发地向总主教阁下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时,历史记住了这一刻。
这并非献给一出戏剧的掌声,而是巴黎人民对他们精神领袖的衷心爱戴与感谢!
感谢他力排众议,支持了这部深刻的作品;感谢他理解艺术的力量;感谢他展现了教会进步、开明、自我反思的一面!
吉博总主教阁下,以其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是真正理解人民疾苦、倾听时代声音的“人民的主教”!
在他的引领下,我们相信,教会与现代法兰西的融合将开启新的篇章……】
其他大大小小的报纸也迅速跟进,几乎众口一词地将吉博总主教塑造成了一位开明、宽容、富有远见且深得民心的宗教改革者形象。
“人民的主教”这个头衔,更是以惊人的速度在巴黎流传开来。
——————
而在总主教府的私人书房里,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总主教正面对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报纸,脸色变幻不定。
他的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一整间化学实验室的试剂瓶。
他的手指颤抖地划过《费加罗报》上赞美莱昂纳尔的文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骗子!窃贼!无耻的文人!”
他几乎要咆哮出来。
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卑鄙的家伙,用一出彻头彻尾抹黑教会的戏码,不仅愚弄了他,还赚取了巨大的名声和财富!
而他,尊贵的总主教,竟然成了这出骗局的“帮凶”和垫脚石!
这种被利用、被戏耍的感觉,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骄傲和尊严。
他恨不得立刻动用一切力量,封杀这出戏,让莱昂纳尔身败名裂。
但下一秒,他的目光又落到报纸那些满是谀辞的版面上。
“教会的仁慈转身”、“富有同情心的与时俱进”、“人民的主教”……
这些词汇像带有魔力的羽毛,轻轻搔弄着他内心最深处的虚荣与权力欲。
愤怒的火焰仿佛被浇上了一层甜美的蜜糖,虽然怪异,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令人眩晕的滋味。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昨晚观众向他鼓掌致敬时,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那无数张转向他的、充满激动和“爱戴”的脸庞。
那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那种仿佛真的成为了人民精神领袖的错觉……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令人陶醉。
即使他知道这源于一个天大的误会,但这种前所未有的受欢迎程度,这种扑面而来的巨大声誉,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
他的情绪在极端愤怒和极度享受之间剧烈摇摆。
他喃喃自语:“他们……他们是真的在赞美我?如果……如果他们真的认为这是我的‘远见’……
如果这真的能提升我和教会的形象……或许……”
一个危险而诱人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滋生:也许……不必澄清?也许可以将错就错?承认这份“荣耀”,反而能为自己赢得巨大的政治资本和民意支持?
毕竟,报纸已经这样写了,民众已经这样认为了,强行否认,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反复无常、愚蠢小气的傻瓜。
但是,莱昂纳尔和《合唱团》的内容,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喉咙里。
让他默认并享受这份基于“背叛”的荣耀,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他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和纠结之中。
一方面是对莱昂纳尔·索雷尔其人和《合唱团》其剧的深恶痛绝;
另一方面是对随之而来的巨大声望和民众爱戴的贪恋与渴望。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让他坐立难安,喜怒无常。
他时而对着报纸上莱昂纳尔的名字咬牙切齿,时而又对着“人民的主教”那几个字露出难以抑制的扭曲笑容。
这时,他的助理敲响了房门:“大人,有位客人想要拜访您。”
吉博总主教连忙将表情调整为庄严、肃穆:“谁?”
助理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出了那个名字:“莱昂纳尔·索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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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个闲天
会看小说,但看不懂剧本,其实是我个人的亲身经验。
我虽然没有系统学习过戏剧文学,但是因为专业的缘故,古今中外的剧本读了不老少,一度以为剧本其实和小说一样,只是在呈现上以人物对话为主要表达方式而已。
后来认识了一个中戏戏文系毕业的专业编剧,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之前在学校教书的时候,每届学生都有一个固定可以摸鱼的单元,戏剧单元,《茶馆》《雷雨》《窦娥冤》《哈姆雷特》都在这个单元。
为什么说可以摸鱼——因为不仅可以放两节课视频,还可以拿两节课让学生演课本剧……
记得有一次放视频被教务处主任抓到,问我:“你上什么课?”我答:“《雷雨》。”又问:“那你放什么视频。”我答:“《雷雨》。”
课本剧一般也是排《雷雨》(《茶馆》角色太多太复杂了),每个班报几个表演小组上来,一个星期后上讲台演。
学生们通常会根据看过的视频,找个声音和底盘都比较低沉和老成的演周朴园,找个女中音演鲁侍萍,再找个瘦一点的女高音演蘩漪……
有一天我在群里聊到又要安排学生演课本剧了,那位编剧大哥忽然建议我,可以让学生演个有反差感的《雷雨》。
周朴园不要浑身爹味,鲁侍萍不要一脸哀怨,蘩漪不要哭哭啼啼……
周朴园的台词要深情、要伤感、要偶像剧;鲁侍萍要爽朗、要大气……
我按照他的建议,让一组学生用转换以后的语气、声调来演绎,结果发现同样的台词,人物的性格光谱完全变了。
并且神奇的是,这场戏(周朴园、鲁侍萍相认)内在的情感逻辑仍然是成立的,只是观感上与经典版本大相径庭。
排练的时候还经常笑场。
这是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剧本与小说的差别。
剧本的受众不是观众,而是剧组——导演、演员、美术、音乐……等等。
演出的受众才是观众,而观众对人物性格、戏剧主题的解读,是基于演出而不是剧本。
专业的演员、编剧、导演看剧本,脑子里生成的东西和我这样的普通读者是完全两码事。
这个甚至和你的文化水平关系不大。
这几年一直有带艺考生,有些表演专业的学生可以在中戏、北电、上戏的专业考中拿下全国前几名,但是他们的文化修养就谈不上多高。
我就问编剧大哥,读剧本是不是一种特定的阅读能力,和阅读其他类型的文本比如诗歌小说散文没有直接联系?
人回答,是的啊,读剧本是个专业技巧训练的结果,很多半文盲经过专业培训都能很好地读剧本。
这之后我才明白《人民的名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二创?其实和演员对侯亮平、祁同伟两个角色的演绎方式有莫大关系。
想想看,如果陆毅的演绎不是那么“油腻”“端着”,许亚军的演绎不是那么凛然、豁达、“义薄云天”……
甚至只要彼此的演员对换一下,估计今天刷手机的时候,就不会看到那么多“孤鹰岭上,祁同伟把最后一个电话拨给了京城的弟弟”的广告了。
类似的例子还有《狂飙》,只看剧本的话,估计没有普通读者会想象到高启强这个角色会是张颂文演的那个样子。
喜剧中这种情况其实更明显,很多台词印在纸上你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可乐的,但是放在演出里你就会笑出来。
这就是在21世纪,我这个念过几年书,看过几部片的人曾经遇到的窘况——看不懂剧本。
第201章 教皇只有梵蒂冈,而您拥有整个巴黎
吉博总主教猛地抬起头:“谁?他竟敢来这里?!”
怒火瞬间冲垮了方才的迷茫,他几乎要立刻下令将这个卑鄙的投机者驱逐出去。
但旋即他的脸色就开始变幻不定,手将报纸攥出了褶皱。
书房里一片沉默,只听得见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足足过了一分钟,吉博总主教眼中激烈的情绪慢慢沉淀下去,他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威严:“带他去小祈祷室。我稍后过去。”
“是,大人。”助理悄然退下。
吉博总主教又在椅子上静坐了片刻,整理了一下猩红色的绶带和胸前的十字架。
然后,他起身,迈向那间只用于私密会谈的小祈祷室。
推开祈祷室沉重的橡木门,吉博总主教看到一个年轻人正背对着他,悠闲地欣赏着墙上悬挂的圣徒受难油画。
年轻人转过身来,脸上带着轻松自如的微笑。
他微微欠身:“总主教大人,日安。”
吉博总主教的声音冰冷:“索雷尔先生,你的胆量超出了我的预期——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他没有邀请莱昂纳尔坐下,自己则径直走到祈祷室正中的软垫跪凳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莱昂纳尔对他的敌意丝毫不以为意:“为何不敢?我是来向您道贺的,大人。
昨晚黎塞留厅的掌声,您也听到了,震耳欲聋。
巴黎为您倾倒,《小巴黎人报》称您为‘人民的主教’,这真是无上的荣光。”
这话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吉博总主教的脸上。
他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怒火终于压制不住,猛地爆发出来:“荣光?!莱昂纳尔·索雷尔,你竟敢在我面前玩弄把戏!
你违背了我们最初的默契!《合唱团》捏造了一个不堪的故事,供那些无知民众嘲弄教会!
你给我们的颜面抹上了难以洗刷的污黑!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
他愤怒的声音在狭小的祈祷室里回荡。
然而,莱昂纳尔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总主教吼到气喘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违背默契?欺骗?抹黑?
大人,您这番话真是让我感到困惑和委屈。”
他摊开双手,一脸无辜:“我认为,我完美地履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请问,当初在‘圣玛尔达会’,安娜·玛利亚嬷嬷与我达成的共识是什么?
难道不正是希望我创作一部能够‘弘扬传统美德、安抚人心’,‘展现对信仰价值的理解乃至赞赏’的作品吗?”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直视着总主教:“《合唱团》难道没有做到吗?音乐,德彪西先生谱写的音乐,尤其是那首《夜晚》,难道不够神圣,不够抚慰人心,不足以彰显信仰带来的希望与光明?
当孩子们纯净的歌声响起时,黎塞留厅里有多少观众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这其中难道没有一丝一毫对‘美’与‘善’的信仰的触动?”
莱昂纳尔轻笑一声:“最重要的是,大人,请您回想一下昨晚——当大幕落下,是不是全场观众都起立鼓掌,还自发地、真诚地将他们的掌声送给了您?
那掌声,难道不是巴黎人民对教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您——的敬意与感谢吗?”
莱昂纳尔的语气变得坚定、不容置疑:“那不就是‘圣玛尔达会’最初所期待的‘友好’与‘默契’最极致的体现吗?
我们成功了啊,大人!”
“……”吉博总主教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竟无法反驳。
这种哑口无言的挫败感让他更加恼怒,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莱昂纳尔敏锐地捕捉到了总主教的情绪,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大人,您的目光理应超越一出戏剧的得失,教廷如今的处境,您比我更清楚。
1861年,教皇国绝大部分领土被并入撒丁王国;1870年,连罗马城也陷落,教皇陛下的世俗权力如今仅限于梵蒂冈城墙之内。
圣座的影响力在欧洲乃至全世界范围内衰退,这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吉博总主教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出声反驳。
这是所有高阶神职人员心照不宣的痛处。
“在这样的时代洪流面前,梵蒂冈那些沉浸在往日荣光中的守旧派——那条船,正在缓慢下沉。”
“但是,您不一样。教皇陛下,只有梵蒂冈;而您,大人,您拥有整个巴黎!”
“梵蒂冈的面积不到半平方公里,巴黎比它大上千倍……”
“梵蒂冈只有不到一千人,巴黎有两百万人!”
“您就是两百多万巴黎信徒的精神领袖!”
“这座城市的思想、文化、舆论,依然有您的一席之地!”
“甚至,经过昨晚,您的影响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您是,人民的主教!”
——随着莱昂纳尔的话语,“人民的主教”这个称号再次在吉博总主教耳边响起,带着动人的回音。
莱昂纳尔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为什么不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为什么必须是梵蒂冈引领巴黎,而不能是巴黎引领梵蒂冈?
在这个变革的时代,一位深得民心、开明进步的总主教,影响力远比一位固步自封的总主教要大得多。”
吉博总主教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莱昂纳尔描绘的图景,与他内心深处的权力欲和那份对虚名的渴望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但他仍有最后一个,也是最现实的顾虑。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保持最后的镇定,但声音已然不如之前强硬:“你说得轻巧,索雷尔先生。如果教廷不满我的……
‘革新’,他们完全可以一纸命令,将我召回罗马。届时,一切都是泡影。”
莱昂纳尔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立刻回答道:“召回您?大人,教廷不会在短时间内两次更换巴黎教区的总主教。
频繁更替只会让教廷的权威显得更加儿戏。”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退一万步说,即使,我是说即使,他们真的昏聩到将您召回。
那时的您,也不是孤身一人返回梵蒂冈。您将是带着两百万巴黎人民的爱戴与敬意回去的!
您将是‘人民的主教’,是在巴黎创造了舆论奇迹的领袖!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别忘了,我们法兰西,是‘教会的长女’!我们与梵蒂冈的关系,堪称源远流长、世代友好……”
这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暗示——法兰西虽然是“教会的长女”,但孝不孝顺就另说了。
“教皇只有梵蒂冈,而您拥有整个巴黎……带着两百万巴黎人民的爱戴回去……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三句话,如同重锤彻底击碎了吉博总主教心中最后的犹豫。
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边的跪凳。
所有的愤怒、屈辱、纠结,在这一刻都被野心所取代。
莱昂纳尔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总主教脸上表情的剧烈变化。
壁炉里的火焰将两位密谈者的影子投在挂毯上,拉得忽长忽短,变幻不定。
最终,吉博总主教缓缓地抬起头。
他眼中的怒火和挣扎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光芒——
那是一种混合着贪婪、野心和决断的光芒。
他深深地看了莱昂纳尔一眼,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
莱昂纳尔只是微微一笑:“我只想知道,我们之间的约定完成了吗?”
正在等待莱昂纳尔狮子大张口的吉博总主教一愣:“只……只有这个?”
莱昂纳尔点点头。
吉博总主教深吸一口气:“……如你所愿,完成了。放心吧!”
莱昂纳尔微微一欠身:“那就行。再见,主教阁下!”
说罢,转身离开了小祷告室。
第202章 台上是戏,台下也是戏
1879年12月28日的傍晚,细碎晶莹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巴黎的屋顶、街道和行人的肩头。
空气清冽寒冷,而在「黑森林」餐厅温暖的灯光下,莱昂纳尔与苏菲刚刚结束了一顿舒适的晚餐。
窗外是渐渐被白色覆盖的和平大街,窗玻璃上凝结着氤氲的水汽,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幅活动的朦胧画。
苏菲的目光透过玻璃,看着路灯下飞舞的雪花:“雪好像下大了些。”
今天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长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呢子斗篷,领口系着一条淡紫色的丝巾,简约而优雅。
一会儿,她就要和莱昂纳尔一起去看《合唱团》了。
这几天,所有报纸的头版几乎都被《合唱团》和“人民的主教”占据。
她知道这出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成功到什么程度,却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莱昂纳尔则提议散步去法兰西喜剧院,苏菲裹紧了斗篷,跟着莱昂纳尔走进了飘雪的夜幕中。
越靠近黎塞留街,人流就越发密集。
马车几乎寸步难行,车夫的吆喝声、马蹄踏在积雪上的闷响、以及人群嗡嗡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驱散了冬夜的寂静。
待到喜剧院那宏伟的巴洛克式建筑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苏菲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轻轻吸了一口气。
眼前的景象远超她的想象,让她震撼不已——喜剧院门口简直是一大锅沸腾的开水!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门前的广场和街道,一直蔓延到远处的路口。
人们摩肩接踵,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薄雾,在煤气灯的光晕下缭绕。
叫卖节目单和小零食的小贩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声音尖利。
更多的人则伸长脖子,焦急地望着那几个检票口,仿佛那里是通往天堂的入口。
苏菲碧蓝的眼睛因震惊而睁大,喃喃自语:“这……上帝啊……他们……都是来看《合唱团》的?”
她知道戏很火,但没想到火到这种程度——这里简直比狂欢节还要拥挤。
莱昂纳尔则微微蹙眉,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人群认出并包围。
他低声对苏菲说:“看来正门是进不去了。”
然后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跟我来,我们走另一边。”
他领着苏菲,熟练地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绕到喜剧院的侧后方。
这里有一扇只供工作人员和演员进出的小门。
莱昂纳尔上前敲了敲,一个穿着制服、面相精明的门房应声开门。
门房显然认得他,脸上立刻堆起笑容:“索雷尔先生!”
然后迅速让开通路:“快请进,外面冷得很!院长吩咐过了,您随时可以来。”
莱昂纳尔点点头,抛给门房5个苏硬币,然后带着苏菲闪身而入。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瞬间将外面的喧嚣与寒冷隔绝开来。
门内是一条略显狭窄但十分干净的走廊,墙壁上贴着过往演出的海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化妆品和旧幕布混合的特殊气味。
偶尔有穿着戏服或工作服的演员、舞台助理匆匆走过,看到莱昂纳尔都会友好地点头致意,目光在苏菲身上短暂停留,带着善意的好奇。
莱昂纳尔轻车熟路地引着路:“这边走。”
苏菲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
在一个挂着“主演休息室”牌子的门口,莱昂纳尔停了下来,轻轻推开门。
里面,让·穆内-叙利和弗朗索瓦·儒勒·埃德蒙·戈蒂耶-吕扎尔什正喝着咖啡提神。
穆内-叙利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莱昂纳尔!我还以为你今晚不会过来了。”
莱昂纳尔笑着介绍:“这位是苏菲·德纳芙小姐。苏菲,这位是让·穆内-叙利先生,这位是弗朗索瓦·儒勒·埃德蒙·戈蒂耶-吕扎尔什先生。”
苏菲在看到穆内-叙利的那一刻,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充满了激动:“穆内-叙利先生……是……是您。
我……我父母在世时,每年圣诞都会带我来喜剧院。
我们……我们看过您演的《费德尔》里的希波吕托斯,还有《熙德》里的罗德里格……
我们全家都非常、非常喜欢您的表演。”
穆内-叙利他优雅地欠身:“这是我的荣幸,亲爱的德纳芙小姐。
听到这样的回忆,总是让我觉得这份职业格外有意义。”
戈蒂耶-吕扎尔什也在一旁微笑着点头致意。
短暂的寒暄后,离开演时间越来越近。
剧场经理匆匆找到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您可来了。前厅实在挤不下了,卖了好多站票!
佩兰先生吩咐了,给您在二楼角落安排了一个平时不对外开放的小观察厢,偏了点,但绝对清净!”
莱昂纳尔道谢后,便带着苏菲,跟着经理穿过错综复杂的后台通道,爬上几段狭窄的楼梯,来到了二楼一个隐蔽的入口。
推开厢门,这是一个非常小巧的包厢,仅能容纳三四个人。
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三把天鹅绒面的椅子和一个窄小的立架,但异常整洁。
它位置巧妙,前方有帷幔稍稍遮挡,既能清晰地看到舞台和大部分观众席,又不易被楼下的人注意到。
经理体贴地告退,为他们带上了门。
几乎就在门关上的瞬间,剧场内所有的煤气灯开始次第变暗,预示着演出即将开始。
巨大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只剩下一种充满期待的、嗡嗡作响的寂静。
苏菲和莱昂纳尔在黑暗中坐下,彼此靠得很近,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大幕缓缓升起,《合唱团》的故事再次展开,苏菲完全沉浸其中。
阴郁的教养院、严苛的拉齐院长、善良笨拙的马修、顽劣又渴望关爱的孩子们、还有那拥有穿透人心力量的音乐……
一切依旧那么感人至深。
这一次,她的感受与阅读报纸剧评或听人转述时截然不同。
因为她身边坐着的,就是创造出这个世界的人。
当美妙的旋律响起,当孩子们的歌声让眼眶发热,当纸花如同雪花般飘落……
她一次又一次地侧过头,在舞台反射过来的、明暗交替的光线中,凝视莱昂纳尔专注而平静的侧脸轮廓。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幸福感将她紧紧包裹。
伤感于父母未能看到这一幕,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骄傲和温暖。
写下这些动人故事、塑造这些鲜活人物、创造出这美妙音乐的人,此刻正坐在她的身边。
黑暗中,她的心跳得飞快。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
在皮埃尔那清澈如天籁的独唱响彻剧场,光芒打在他身上,全场观众都屏息凝神的那个至高时刻……
苏菲轻轻地、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她伸出手,温柔地捧住莱昂纳尔的脸,将他稍稍转向自己,然后将自己温软的双唇印上了他的唇。
莱昂纳尔僵硬了一瞬,旋即伸出手臂,紧紧环住苏菲的腰肢,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热烈地回应这个在黑暗掩护下的吻。
舞台上的光芒偶尔掠过他们紧密相依的身影,勾勒出短暂而动人的剪影。
……
然而,就在这情意正浓的时刻,一阵不合时宜,细微却清晰的声响,从紧邻的另一个包厢里隐约传了过来。
那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娇喘,混合着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皮质座椅发出的、有节奏的轻微吱呀声……
莱昂纳尔和苏菲的亲吻动作同时顿住了。
他们缓缓分开,在黑暗中适应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过头,望向隔壁包厢的方向。
虽然之间有隔板,看不太清具体情形,但那越来越放肆、毫不掩饰的声响,已经明白无误地揭示了隔壁正在上演着另一出“激情戏码”。
苏菲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幸好黑暗中看不真切。
莱昂纳尔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早就听说过19世纪剧院包厢的“第二种用途”,但亲身遇到还是头一遭。
莱昂纳尔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苏菲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挠了挠,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巴黎。”
苏菲回握住他的手,忍不住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身体因压抑着低笑而微微颤抖。
雪,还在剧场静静地下着,覆盖这专情又滥情的巴黎。
第203章 人人都在找莱昂!
从1879年的岁末到1880年的年初,巴黎的街头巷尾,除了熟悉的马车声和报童的叫卖,又增添了一种新的声音。
那是由孩童们清脆甚至有些跑调的嗓音哼唱出的旋律——
“哦,黑夜刚刚降临大地……”
“玛侬嬷嬷有只猫,尾巴翘得老高老高!……”
《合唱团》中的插曲——尤其是那首纯净的《夜晚》和那首俏皮捣蛋的《玛侬嬷嬷的猫》——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渗透到了巴黎的每个角落。
在圣日耳曼大道旁整洁的公园里,穿着丝绒外套的男孩女孩们一边荡秋千一边哼唱;
在玛黑区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滚着铁环的孩子们用更大的嗓门应和着。
甚至塞纳河畔艺术桥的桥洞下,都有几个衣衫褴褛、脸颊被冻得通红的小流浪儿用稚嫩而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又异常认真地合唱着《夜晚》的片段。
歌声与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倔强地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亮,仿佛戏剧中「池塘底」的孩子们真的走进了现实。
而在巴黎音乐学院,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几乎一夜之间变成了全校最炙手可热的明星。
邀请函开始雪片般飞来——不是沙龙助兴的那种,而是正经的戏剧配乐邀约,报酬丰厚得让他头晕目眩。
然而,在所有邀请中,有一封来自遥远俄国的信函,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犹豫。
信是著名的艺术赞助人、柴可夫斯基的至交与资助人——娜杰日达·冯·梅克夫人写来的。
她在信中诚挚地邀请德彪西前往莫斯科,担任她的家庭钢琴师和室内乐顾问,待遇极其优厚。
若是在两个月前,经济拮据的德彪西会毫不犹豫地收拾行囊。
但此刻,他摸着口袋里刚刚收到的又一笔丰厚的作曲定金,迟疑了。
巴黎的音乐市场正在拥抱他,他的事业刚刚在祖国崭露头角。
去俄国,梅克夫人固然是音乐家的强大推手,但寄人篱下感觉截然不同。
年轻的音乐天才陷入了幸福的烦恼,他迫切地想找到尊敬索雷尔先生,咨询他的意见。
————
与此同时,在法兰西喜剧院,院长埃米尔·佩兰的办公室门庭若市。
来自里昂、马赛、南特、图卢兹、尼斯……几乎所有法国拥有像样剧院的城市代表,都挤在了他的接待室里。
他们的目标惊人地一致:希望能通过喜剧院,获得《合唱团》在本地演出的授权。
《合唱团》在巴黎造成的轰动效应,通过这些代表的信件、电报和亲自来访,早已传遍全国。
每一个城市的剧院经理都看到了这出戏剧巨大的票房潜力,他们渴望能将它搬上自己的舞台。
但埃米尔·佩兰院长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
他凭借《合唱团》的巨大成功,声誉达到了顶峰,甚至巴黎歌剧院院长的职位也有望染指。
他绝不甘心让莱昂纳尔把《合唱团》的剧本和乐谱卖给别的剧院,然后整个法国哪里都能演出《合唱团》。
他看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将《合唱团》打造成法兰西喜剧院的“独家招牌”,成为常设剧目。
其他城市若想上演,必须邀请喜剧院的原班人马前去巡演!
这样才能将利益最大化,同时让自己的声誉传遍整个法国!
为此,他毫不犹豫地派出了自己的首席助理,带着一份条件极其诱人的新合约去找莱昂纳尔。
在新的合约里,他将莱昂纳尔的票房分成从行业常规的3%大幅提高到了6%。
条件是莱昂纳尔必须授予喜剧院该剧的独家演出权,未来所有外地演出事务,均由喜剧院代理。
于是,喜剧院助理、各城市剧院代表、以及心事重重的德彪西,都开始了对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全城搜索”。
他们都去了圣日耳曼大道117号,但佩蒂礼貌地告知少爷最近每天一大早就出门了,不知去向,往往要深夜才回来,有时甚至彻夜不归。
他们又去问了莫泊桑、左拉和福楼拜,才知道莱昂纳尔已经几周没有出现在他们的沙龙上了。
这位年轻的成功剧作家,仿佛在巴黎蒸发了。
————
此刻的莱昂纳尔,正安然置身于巴黎蒙马特高地一间凌乱的画室里。
这里空气中弥漫着亚麻籽油和烟草的气息,地上随意散落着揉成一团的画稿、用秃的画笔和几只颜色斑驳的调色盘。
画室的主人,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正站在画架前,时而眯起眼睛打量着前方的模特,时而用饱蘸颜料的画笔在画布上快速而精准地涂抹着。
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神情专注无比。
而他的模特,正是让许多人都在苦苦寻找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莱昂纳尔斜靠在一张铺着深红色绒毯的旧沙发上,姿势放松却并不懒散。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的一把藤椅上。
窗外冬日的天光透过巨大的北窗玻璃,柔和地照亮了他半边脸庞和身体,形成明暗交错的光影。
“对,就这样,保持住,莱昂纳尔……非常好……你比莫奈找的那些模特安静多了,她们总喜欢动来动去……”
雷诺阿一边画一边嘟囔着,完全沉浸在他的光影世界里。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他当然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他,也大概知道找他是为了什么——但他并不着急。
随着《合唱团》演出场次的增多,名气越来越盛、票房越来越高,他的议价权也会越来越大。
所以不妨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恰好雷诺阿向他发来了邀请——近来巴黎冬日的阳光非常好,正适合画肖像。
之前莱昂纳尔已经答应了雷诺阿为他画肖像,所以就借机躲开纷纷扰扰。
雷诺阿对光线的要求十分严格,每天只能画两三个小时,其中还有一些时间还是在等待乌云、雾霾散去。
趁着这个间隙,莱昂纳尔就会一边喝咖啡,一边聊一些艺术上的话题。
让雷诺阿感动的是,莱昂纳尔不仅对「印象画派」的艺术主张极为认可,甚至说他们的画未来会卖出不可思议的高价。
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穷得要吃土。
为了回报这份知音之情,雷诺阿拿出了不少自己珍藏的、不愿意拿去画廊寄售的精品画作,任由莱昂纳尔挑选。
莱昂纳尔也没有客气,按照雷诺阿目前的行情价付款,几乎每天离开都要拿上一两幅画——
这些画,有些挂在自己公寓的墙面上,有些挂在了苏菲的家里。
过程可以说十分愉快了!
而且看着雷诺阿如何捕捉和重塑光线,如何用色块和笔触构建形象,对他而言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和放松。
不过,两封分别来自莫斯科和伦敦的信件,却打破了他的闲暇时光……
今晚10:30左右更新
其实,他是真的不希望张东就这样的离开今晚九点半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再看袁术,那表情简直就跟吃了翔一样,他可不知道张浩的打算,还以为张浩这是故意跟他作对呢。
火油提炼厂就不必说了,这个是现阶段张三手里的大杀器,火油就是石油,尽管现在张三还搞不出内燃机,但是掌握了高深的石油分馏技术,对于石化工业的发展还是很有帮助的。
接着张三又问起婆罗洲粮食生产的事情,热带地区降水量大,土地中的养分被雨水大量带走,所以土地相对贫瘠,加上移民都是新到,很多土地都是新开的生地,所以今年第一季的水稻产量不高。
只见这幅画的上面,一个丑陋的魔鬼倒在了那架钢琴上,面目呈现惊恐,虽然没有血迹,但却浑身沾满了海水。
最坏的结果,就算打不过陈逸,以自己的身手也能安全逃脱,到时候再向组织汇报陈逸叛变的消息。
“范总在休息,说如果柳医生你到了,可以随便走。”门卫客气地说道。
腰嘛,很柔弱。司机的腰遭受了猛烈撞击,脸色变得煞白,身体好像是失去了力气,跪在地上连哼唧都哼唧不出来。
看着跑去的柯南,夏秋也赶忙追了上去。因为好戏才正要开始呢。当然,热气球自然是他放的,金币也全都在里面了。
秦汉的立即发挥了自己深藏不露的剑豪实力,伸手轻轻一拍,将对方的手打开。
这个很好理解,如果一个系统是感应到人类的没节操而诞生的,那么它可能就是一个最强污力系统之类。通过宿主不断地作死、没有下限的行为,进而获得成长。
而那些精英区的成员多多少少收起了,一关养成的傲气凌人,高人一等的作态,因为他们必须正式那已经存在于榜单之上的,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这既定的事情由不得他们无视。
上月无生和血尊都不由的抬头望去,看到那道染血的身影,感受到那道身影的凌乱气息,唯有他的傲气不减分毫,甚至更胜从前。
血尊轻哼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要杀东阳,的确只是为了要为嗜血魔少报仇,杀子之仇,岂能不报,只是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报仇的能力,这个恨也是莫名的淡了许多。
这宝志禅师佛法深厚,令秦风心头微沉,仿佛受到某种莫名的压制。
她的这个院子,是宁家的禁地,除了固定的时间,会有人来打扫以外,其他的时候,一律不准有人进来,除非是宁城的宁浩,这个城主大人,才会过来。
米瑶也算是看出来卢远征是一条只会叫不会咬人的狗,指望他是不可能了。
“好了,别打了”柯木一声令下,顿时,那些妖修都停下了手,但依旧将它围在中间。
刺骨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为大地粉饰了一层银装。在那雪白的世界当中,一道坚毅的身影迎风而立。
回到酒店里头之后,于诗意那娇柔可爱的模样,自然是惹得徐渭一阵淫心大动来着。
不说其他,单单是对方身上穿着的衣袍,就跟周婉雪极为的相似,几乎是按照同一个模板缝制出来的。
牧晴确定好攻击路线,立刻一蹬树上的一根树枝,猛地借力反弹,如一道箭矢的射向了两男方位,苍蓝古琴显化在手,疯狂的拨动着琴弦,无数冰刃如刀锋席卷的笼罩向了两男。
三人组看了看郑强干净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衣服脸上沾满的黑灰,心中幽怨。
相较于对季修北,皮皮虾对徐莹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乖的不像话,根本不想同一狗。
他们大多活跃在各自的时代,不曾有任何交集,所有人都是横扫九天十地,镇压诸天万界,称尊无敌后才成功证道的。
慕妍也没想到月光竟在他身上照出了影子,忙窜到阳台,从上面直接跳了下去。
真明宗内,也是对于这件事情议论不休,突兀的战争让他们也有些措手不及。
好吧,言归正传,东西就放在这里,怎么不破坏外面的东西拿出来呢?
再然后,她拉过季修北的手,两人一同将头发放入木匣子内,最终才将木匣子合上。
想当初,他们三王联手压制姜凌风的时候,虽然效果不算多么的好,胡多或少,还是摆在那的。
“林总。”祁逸淮并不理会林大力敷衍的道歉,只是叫住了林彰财。
想要杀死陆正元,就必须靠近他的身边,此人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气功,姜念薇恰好知晓他的命脉所在。
第204章 朗拿度·梭勒,横空出世
莱昂纳尔手里的两封信,一封稍厚,信封粗糙,寄件人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来自莫斯科大学;
另一封略薄,但更精致,寄件人地址是大伦敦区的格林威治,署名是“Yan Fu”。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先拿起那封来自莫斯科的信。
撕开信封,里面是好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字迹略显潦草却充满力量,是法文。
信纸间还夹着另外一迭更粗糙的纸,上面是另一种笔迹——似乎是篇草稿。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阅读契诃夫的来信。
【尊敬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我的导师:
请允许我再次这样称呼您。
虽然您一再谦逊地拒绝,但在我心中,您于我思想与文学上的启迪,远超任何名义上的老师。
我已安全返回莫斯科,得益于您慷慨的资助,旅途十分顺利。
家人见到我归来,惊讶远多于愤怒,尤其是当我把剩余的款项交给母亲时……
父亲的责骂似乎也失去了些许底气。您说得对,面包有时比口号更能解决问题。
……
我已在莫斯科大学医学院就读,在拿起笔之前,我会先学会拿起手术刀。
莫斯科的冬天来得比巴黎更早,灰暗的天空和冰冷的街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里的现实。
但您的教诲如同一簇火苗,在我心中持续燃烧。
我努力像您教导的那样去观察,不再急于概括宏大的“俄罗斯病”,而是试图去理解每一个具体的人——
街角冻得发抖却还在叫卖的小贩、诊所外焦急等待的病患、夸夸其谈却内心空虚的小公务员……
随信附上的,是我尝试写的一篇短小的习作。
……
您忠诚的安东
1880年1月于莫斯科】
信中的热情让莱昂纳尔颇为感动。
莱昂纳尔放下信,拿起那几页粗糙的稿纸,开始阅读那篇习作。
一看,果然是是契诃夫发表在报纸上的处女作《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
【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
玛克辛……(我忘了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了,务请宽宏大量原谅我为感)。
务请原谅宽恕我这个年老的老家伙和荒唐的人间生灵,因为我不该斗胆用这封信上的鄙陋的嗫嚅来打搅足下也。
足下迁居到我们这个鄙地来,同我这个小人物笔邻而居,足足有一年之久矣,可是我至今还不认得您,您也不认得我这个可怜的蜻蜓耳。
……
我久亦乎在找机会跟您结交,如鸡似渴,因为学问在某种程度上乃是我们的亲娘,犹之乎文明焉,又因为我对文人学士素来中心钦佩,他们远近闻名,光忙四射
……】
莱昂纳尔看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太契诃夫了!
虽然还带着明显的对果戈里的模仿痕迹,但那种通过人物自身语言暴露其荒谬的独特手法已经初露锋芒。
信中这位「退伍军士瓦西里·谢米-布拉托夫」满口似是而非的文绉绉词汇,逻辑混乱,错别字连篇。
但他却自诩博学,对进化论、天文学极尽歪曲和嘲讽之能事。
那种一本正经的愚蠢,被刻画得淋漓尽致。
他快速浏览了后续内容,「瓦西里」将人类起源于猴子斥为亵渎神明,质疑月球上怎么可能住人——
【既然月亮只在夜里才出来,那么没有太阳光,人们靠什么活着?难道点煤油灯不成?”】。
充满了荒诞的喜剧感。
莱昂纳尔放下稿子,思考了片刻,拿出纸笔,开始给契诃夫写回信。
【亲爱的安东:
首先,为你顺利回家并开始新的人生阶段感到由衷的高兴。
……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你的这篇《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
我必须说,安东,这是一篇非凡的习作!它总能让我忍俊不禁。
你捕捉到了一种极其精妙的讽刺手法,这种“自我揭露”的喜剧效果,远比直接嘲笑要深刻、有力。
这种通过逻辑自洽的荒谬来制造笑料和思考的手法,是你天赋的明证。
……
但是,安东,我希望你的讽刺,不要仅仅停留在制造笑料或者嘲讽某一个体之上。
瓦西里·谢米-布拉托夫固然可笑,但他的愚昧背后,是信息的闭塞、是教育的缺失、是某种拒绝变化、固步自封的社会氛围。
他的自信满满,源于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无知,而这种“意识不到”,恰恰是最可悲、也最需要被揭示。
……
讽刺的最高境界,或许不在于我们嘲笑了谁,而在于我们通过嘲笑,让读者看到了可笑之人背后的可悲。
你的这位“有学问的邻居”,那位从未出场的科学家,他代表的理性和知识,在瓦西里们所构筑的荒谬的堡垒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又遥远。
……
继续写下去,安东!继续观察你身边的“瓦西里”们,观察他们所处的环境,思考他们为何会成为这样。
你的笔,不应该仅是一面照出丑陋的哈哈镜;幽默是你的天赋,不要让这份天赋流于浅薄。
期待你的下一封信,期待你的下一篇作品。
你真诚的朋友莱昂纳尔·索雷尔,于巴黎】
莱昂纳尔停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又叫来艾丽丝,让她誊抄以后寄给莫斯科。
他相信契诃夫能读懂自己这封信的意思——这本来就是契诃夫今后要走的路。
然后,他才拿起第二封来自伦敦的信。
严复的来信是用流畅的法语写就的:
【尊敬的索雷尔先生:
请原谅我冒昧来信。
自巴黎一别,已逾两月,时常想起在曾侯爵晚宴上与您的那番畅谈,尤其是您关于“立刻去做”与“不必执着于立刻成功”的见解,令我与萨镇冰兄深思良久,获益匪浅。
……
返回格林威治后,我利用课余时间,将您的《老卫兵》翻译成了中文。
我知道您并不谙中文,但仍然随信附上我的译稿。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陈季同先生,可以将这份译稿转交给他品评。
陈公使精通法文与中文,学贯中西,他的意见对我而言将无比珍贵。
若能得他指点一二,我将不胜感激。
您诚挚的严复,于伦敦格林威治】
莱昂纳尔拿起那份附带的译稿。
字迹工整清晰,并且是用毛笔写成,竖排,从右到左。
他看着标题那四个“复杂”的汉字——“老卫兵传”——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这是莱昂纳尔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到汉字,恍如隔世。
又看到严复说自己“不谙中文”,让自己把译稿交给陈季同,登时面露悠然。
继续读下去,莱昂纳尔则无语了——
【老卫兵传,法兰西囯文坛俊彦朗拿度·梭勒名作也……】
第205章 “公证人”!
“朗拿度·梭勒”,这个充满时代特色的音译名,听起来像某个球星,实在有些出戏。
莱昂纳尔好不容易忍住笑,继续往下读,几行对自己的简介过后,就是正文:
【阿尔卑斯酒肆之制,异於他处:临街曲尺巨檯,檯中置冰桶沸汤,可使诸酒瞬息得宜饮之温。佣工者,薄暮散工,輒费一苏沽冰醴——此廿载前价,今需二苏——倚檯立啜,酣然暂憩……】
严复的文言功底无疑是深厚的,用词古雅凝练,力求符合这个时代中国士大夫的阅读习惯。
他将“L形的大吧台”译为“曲尺巨檯”,将“让每一种酒都在最短时间里达到合适的饮用温度”浓缩为“可使诸酒瞬息得宜饮之温”,颇为精妙。
“醴”在中文中指的是甜酒,“冰醴”指代冰镇啤酒,也算雅致。
然而,莱昂纳尔的眉头却渐渐锁紧。
这种高度凝练、远离日常口语的文言,固然优雅,却像将原文中那种冷峻的现实感隔绝开来。
鲁迅原作《孔乙己》的力量,恰恰在于那种近乎白描的白话文叙述,在于“小伙计”视角的平凡与真切。
莱昂纳尔的《老卫兵》,则是在法语当中复原这种冷峻、客观的风格。
而严复的译文,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层旧式文人的“雅驯”滤镜。
他将“做工的人”译为“佣工者”,将“爽快地喝了休息”译为“酣然暂憩”,将“大抵没有这样阔绰”译为“大抵无此豪阔”……
每一个词句的转换,都在无形中将原作的市井气息拔高、拉远,塞进了旧文言的窠臼里。
这样的译文不可谓不生动,但莱昂纳尔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遗憾和不满足。
他知道,这样一篇用典雅文言写就的,最多只能在开明士大夫以及接受了旧式教育的塾生的小圈子里流传,终究是隔靴搔痒。
真正的变革力量,蕴藏在那些读不懂“之乎者也”,却能在白话故事中照见自身悲欢的普通人当中。
他放下译稿,沉思良久,然后提起笔,决定给严复写一封回信。
【尊敬的严复先生:
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得知您与萨镇冰先生一切安好,并在格林威治学业精进,深感欣慰。
随信附上的译稿,使用的是中国知识阶层通行的高雅文体,如同拉丁文之于欧洲,想必是期望它能被学者文士接纳与重视。
对此,我深表理解与尊重。
然而,请原谅我或许源于不同文化背景的一点浅见。
我创作《老卫兵》之初衷,并非仅为博取文人雅士一笑,更在于描绘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以期引发更广泛的共鸣。
在法兰西,的生命力源于它逐渐走出沙龙,市民都可以阅读、谈论。
据我所知,在中国,除了这种高雅的文体,还有一种更接近市井百姓口语的语言,才是的主流。
……
随信寄回您的译稿,请查收。
再次感谢您的厚谊与努力。
您诚挚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莱昂纳尔没有直接批评严复的文言译文,而是通过表达对受众和功能的思考,委婉地提出了“白话翻译”的可能性。
莱昂纳尔也没有在信中提及自己有没有将译稿给陈季同观看;这些意见严复能看懂多少,是不是会采纳,那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至于说“朗拿度·梭勒”这个译名,莱昂纳尔也没有进行纠正,他觉得这个译名在未来,会是个不错的文化变迁的印迹。
莱昂纳尔又将信交给了艾丽丝,然后收拾一番就出门。
今天是1880年的1月3日,昨晚《合唱团》已经演到第四场,火爆程度丝毫未减,甚至有外地的观众慕名而来,花上5倍的价钱购买黄牛票,就为了一睹《合唱团》的风采。
这出戏剧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印钞机,给莱昂纳尔与法兰西喜剧院都带来巨大的收益。
仅仅4场,莱昂纳尔的票房分红就超过了2000法郎。
如果像埃米尔·佩兰给自己的信中所说,《合唱团》成为喜剧院的常驻剧目,而且要去外地巡演,票房分红高达6%,那带给他的年收入很可能超过3万法郎。
此外莱昂纳尔现在还有连载、转载等收入,稿费的币种不仅有法郎,还有英镑、卢布……
《合唱团》可能还会引来英国、俄国,甚至德国的剧院签约。
这些都涉及到复杂的法律条文、收益核算以及财产管理,莱昂纳尔已经渐渐力不能支。
所以他现在就站在一幢外观古朴的石砌小楼前。
楼门上方,一块擦得锃亮的黄铜牌子上镌刻着几行字:
【德拉克鲁瓦事务所
成立于1832年】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温暖、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一间不算宽敞的接待厅映入眼帘,墙壁被巨大的深色木质档案柜所占据,柜门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
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书记员正伏在一张高脚写字台上,用一支鹅毛笔在账簿上奋笔疾书,发出沙沙的声响。
另一名稍年长的书记员则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刀切割着厚厚的文件,动作一丝不苟。
整个空间显得庄重、肃穆,甚至有些压抑,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听到门响,年轻书记员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莱昂纳尔:“日安,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莱昂纳尔点点头:“日安。我与莫里斯·德拉克鲁瓦先生约好了,十点半。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书记员闻言,立刻在桌上的预约簿上确认了一下:“原来是索雷尔先生,请稍等,我这就通报德拉克鲁瓦先生。”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子,快步走向内侧一道厚重的实木门。
片刻之后,书记员返回,为莱昂纳尔打开了那扇门:“德拉克鲁瓦先生正在等您,先生。请这边走。”
莱昂纳尔走进里间办公室。
这里的空间比外厅稍小,但陈设更为考究。
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占据了中心位置,桌上整齐地摆放着铜质墨水台、几支不同型号的羽毛笔、一个煤气台灯,一摞待处理的文件。
墙壁上挂着一幅描绘拿破仑颁布《民法典》的版画,以及几份装裱精美的执业证书。
书桌后,身材高瘦的莫里斯·德拉克鲁瓦先生站了起来。
他年龄约莫四十五岁上下,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静,看不出太多情绪。
这是爱弥儿·左拉推荐给他的,巴黎地区最优秀的“公证人”之一。
第206章 赞美太阳!
在19世纪的法国,“公证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业。
它和今天的“公证员”不一样,当时法国的公证人兼具法律顾问、财产管理人、投资顾问等多重功能,是国家授权的法律专业人士,必须取得政府颁发的执照才能执业。
他们的签名和印章有法律效力,可以使合同、遗嘱、买卖契约“正式生效”。
在当时法国社会,公证人的信誉极高,普遍被认为值得托付终身财产。
寒暄过后,莱昂纳尔并没有开门见山地提出委托请求,而是先提了一个问题:“德拉克鲁瓦先生,在考虑与您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之前,我能否请教您的专业意见?”
德拉克鲁瓦不动声色地回应:“当然可以,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梳理了一下思路,才继续开口:“情况是这样的,法兰西喜剧院希望与我签署一份为期三年的独家授权协议,将《合唱团》在法国的演出权独家授予他们。
作为回报,他们愿意将我的票房分成提高到6%。
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里昂、马赛、波尔多等地多家重要剧院的来信,表达了获得演出授权的强烈意愿,条件也各有优厚之处。”
他顿了顿,观察着德拉克鲁瓦的反应,但对方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任何波动。
莱昂纳尔将难题抛了出去:“我现在是应该接受喜剧院的独家协议,还是应该转而与多家地方剧院分别签约?
您如何看待这两种方案的利弊?哪一个从长远来看,更符合我的利益?”
莱昂纳尔在评估眼前这位公证人是否具备他所需要的商业头脑,而不是一个只会盖章记账的文书先生。
德拉克鲁瓦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开口:“索雷尔先生,这是一个非常具体且复杂的商业决策咨询。
如果只是普通的文件公证,或者简单的法律咨询,我大可以现在就告诉你答案,就当是今天的见面礼……”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斟酌词句后继续说:“但在德拉克鲁瓦事务所,任何深入的专业分析和策略建议,都是有价格的。
针对您提出的这个‘选择题’,如果您希望获得一份全面、详尽且具有操作性的利弊分析与建议,咨询费用是一百五十法郎。
无论您最终是否采纳我的建议,也无论我们是否会建立长期的委托关系,这笔费用都需要在建议出具前支付。”
他的话语冷静、直接,甚至有些不近人情,毫不掩饰地将专业知识明码标价。
莱昂纳尔闻言,非但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十分满意。
他就需要这样一位把账算在明处的合作伙伴。
他从内袋中取出皮夹,数出一百五十法郎,平整地放在桌面上,推向德拉克鲁瓦。
莱昂纳尔的语气轻松:“非常合理,德拉克鲁瓦先生。知识和服务理应获得相应的报酬。
这是咨询费。现在,我希望能听到您专业的分析。”
德拉克鲁瓦看了一眼桌上的钞票,并没有立刻收起,只是微微颔首。
金钱的契约一旦达成,专业的壁垒便随之撤去。
他身体坐直:“很好,索雷尔先生。我们先分析接受法兰西喜剧院独家授权方案的利弊,有利的一面——
第一,稳定且可观的长期收入。它能为您提供未来三年持续不断的现金流,便于您进行个人财务规划。
其次,您与法兰西喜剧院进行独家绑定,本身就是对《合唱团》价值和您作者地位的一次极大提升。
‘法兰西喜剧院常设剧目’带来的无形声誉增值,有时甚至超过短期金钱收益。
第三,省心省力。您只需与喜剧院一方对接,所有演出安排、票房核算、收益支付都由他们庞大的专业团队完成,您可以将全部精力投入新的创作。
第四,规避风险。您避免了与多家剧院分别打交道可能产生的合同纠纷、收款风险以及可能出现的低质量演出损害剧目声誉的风险。
喜剧院的制作水准和商业信誉是顶级的。”
莱昂纳尔点点头,表示认可:“那弊端呢?”
德拉克鲁瓦语气依旧沉稳:“弊端,首先就是放弃了与其他城市剧院合作能获得的、更高的一次性授权费或分成协议。
尤其是像马赛、里昂这样的大城市,其市场潜力巨大。
其次,丧失灵活性。三年内,您无法自主安排《合唱团》在法国其他地区的演出。
喜剧院的巡演肯定无法覆盖所有潜在市场,尤其是中小型城市,这里也能提供不错的回报。
第三,受制于人。您的收入将与喜剧院的运营能力深度绑定。
如果未来剧院管理层变动、或者他们的宣传推广不力,都可能直接影响您的收益。”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那从收入上讲,我似乎应该拒绝喜剧院的独家协议。”
德拉克鲁瓦摇了摇头:“您确实有可能在几个主要城市获得比6%更高的分成,短期现金回报可能非常惊人,而且市场覆盖更广,更快回收剧作的全部商业价值。
但是您也要面临管理上的噩梦,甚至需要另聘专人同时与数家甚至数十家剧院谈判、签署并监督执行数十份不同的合同。
这需要极强的法律、商务和时间管理能力,极易产生纠纷和坏账。
此外,还要考虑到财务风险,多家收款意味着更大的财务风险和更复杂的税务问题……”
德拉克鲁瓦条分缕析,将两个方案的方方面面都剖析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提到了未来版权转让、出版收益以及国际演出的可能性,显示他对文学经纪业务的熟练和眼光的长远。
最后,他总结道:“综上所述,索雷尔先生,我的专业建议是——接受法兰西喜剧院的独家授权协议。”
莱昂纳尔有些讶异,因为如果从财务角度考虑,身为“公证人”的德拉克鲁瓦是依靠合同以及收益的分成来获取收入的。
多签几个剧院对德拉克鲁瓦来说肯定更合算。
他笑着问:“为什么?”
德拉克鲁瓦面色不改:“对于您这样一位正处于创作黄金期的作家而言,时间的价值远高于那一点可能的额外金钱收益。
将繁琐的商业事务交给喜剧院去运营,同时锁定一份长期稳定的高额分成,并用节省下来的时间创作出新的成功作品,其带来的综合收益远超您亲自去零敲碎打地管理一个全国演出网络。
更何况,喜剧院的品牌加持和风险规避能力,是其他剧院无法提供的。这无疑是最稳健、最具长远眼光的选择。”
莱昂纳尔听完这番详尽而深入的分析,心中疑虑全消:“很好,德拉克鲁瓦先生,您的分析完全说服了我。
这一百五十法郎,我花得很值。”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郑重:“那么,现在我们谈谈长期合作。我希望聘请德拉克鲁瓦事务所,作为我的长期法律与财务全权代理。
不仅负责与法兰西喜剧院的这份协议谈判与签署,也负责管理由此产生的所有收益,并处理未来我所有作品的相关合约事宜。”
这一次,德拉克鲁瓦终于浮现出微笑,站起来与莱昂纳尔重重握了下手:“您放心,我们的公证合同,会为您消除一切法律上的隐患!”
莱昂纳尔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赞美太阳!”
第207章 臣等正欲死战……
……
圣诞假期在1月7日结束,索邦大学也在翌日迎来了开学日。
冬日的寒风吹不散索邦文学院门口的热闹气氛。
莱昂纳尔·索雷尔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几十名学生聚集在门口,一看到他,立刻自发地鼓起掌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早上好,莱昂纳尔!”
“《合唱团》太精彩了!”
“你是索邦的骄傲!”
……
问候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迎接一位凯旋的英雄。
每个人都想与他握手,或者轻轻抚拍他的肩膀。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张开双臂向他走来——是校长亨利·帕坦。
帕坦校长声音洪亮:“啊!我们年轻的俄耳甫斯!你终于回来了!”
然后给了莱昂纳尔一个结实的拥抱:“《合唱团》征服了巴黎,我的孩子!
我带着全家去看了,我的小女儿哭湿了两条手帕!”
周围的掌声和笑声更响了。
帕坦校长亲昵地揽着莱昂纳尔的肩膀,低声道:“干得漂亮,莱昂纳尔。不仅是为艺术,更是为理性。
现在全巴黎都在讨论教育,讨论孩子!继续下去,索邦以你为荣!”
走进学院,一路都有人向他点头致意。
进入教室,阿尔贝直接把一堆报纸放在莱昂纳尔的面前——
《费加罗报》文化版称《合唱团》中的插曲《夜晚》为“本年度巴黎最动人的声音”;而结束曲《眺望你的路途》则是“每个法国人都学会的一首歌”。
《小巴黎人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题为《法国孩子的好朋友——莱昂纳尔·索雷尔》的长篇报道。
文章详细回顾了莱昂纳尔的作品,并且指出,他的作品常常通过孩童的视角,或饱含对孩童命运的深切同情,而《合唱团》更是将这种关怀推向了高潮。
文章最后总结:
【索雷尔先生用他的笔,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孩子发声,揭示了他们所处的世界,并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他不仅是杰出的故事讲述者,更是法兰西未来公民灵魂的关怀者与塑造者。】
阿尔贝兴奋地对莱昂纳尔说:“1月4日的晚上,《合唱团》圣诞季的最后一场演出,费里部长是在我们家的包厢里看完的!
你知道他对我父亲说了什么?‘感谢您,为共和国发掘了这样一位年轻的战士!’
他还说,‘这出戏就是击溃那些反对教育世俗化的顽固派的最好炮弹!’
哈哈,莱昂!这可是费里部长!人人都说,他今后可是会成为总理的人物!”
听到这里,莱昂纳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今天议会也重新开始工作了?今天讨论的法案是什么?”
阿尔贝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费里部长要把教会彻底赶出法国教育,可能还要解散耶稣会……”
——————
塞纳河左岸,协和广场正对面,波旁宫,法国众议院。
儒勒·费里站在讲台上,每一句话都像敲锤子:“先生们!共和国不能,也绝不会,将下一代的思想交给一个效忠于外国势力、公开宣称敌视共和原则的修会——耶稣会!
教育必须是国家的教育,是世俗的教育,是培养自由公民、巩固共和信仰的教育!”
他的话音未落,保守派席位上一片哗然。
第五代布罗意公爵,阿尔伯特·德·布罗意猛地站起身,脸色因愤怒而涨红:“费里部长!您这是在亵渎!是在摧毁法兰西的道德根基!
没有宗教的教育,就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您口中的世俗学校,培养的将是无所畏惧、无所信仰的虚无主义者,是社会的炸药!”
阿尔贝·德·芒唐紧随其后,他指向天花板上绘着的宗教壁画:“看看我们头顶!法兰西的历史与信仰息息相关!你们要将上帝彻底逐出校园?这是何其疯狂的念头!你们这是在亲手斩断我们民族的根!”
支持教会的议员们纷纷鼓掌跺脚,大声附和,甚至有人激动地划着十字。
共和派这边也不甘示弱,保罗·贝尔等人逐一上台,猛烈抨击教会对教育资源的垄断和对科学精神的压制。
众议院议长莱昂·甘必大虽然还没有发言,但是他的阴影笼罩着整个议会。
辩论变成了争吵,争吵又几近变为谩骂……
直到秩序一度失控,甘必大才不得不频繁敲击木槌,警告双方。
众议院里的气氛紧张得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儒勒·费里再次要求发言。
他缓步走上讲台,脸上看不出喜怒,手中没有拿稿纸,仿佛只是要即兴说几句。
他声音平静,却传遍了会场:“先生们,我们争论的焦点,似乎在于一点——
没有宗教的约束,我们的学校是否还能培养出有道德、有情感、懂得爱与善的公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面色倨傲的保守派议员。
“对此,我本有很多理论和案例可以引用。但今天,我想换一种方式。
我想请诸位回想一下,或者,如果还没来得及,我恳请诸位务必抽空去看一看——
目前正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的那出戏剧,《合唱团》。”
会场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不解的低语。
讨论国家教育大政,怎么突然扯到戏剧上去了?
费里没有理会:“那出戏里,也有一所‘学校’,一所由教会人士管理的感化院。
那里的院长,一位神父,坚信只有最严格的戒律、最严厉的惩罚,才能拯救那些‘迷途的羔羊’。
他禁止一切‘无用’的情感,排斥一切‘软弱’的艺术,比如音乐。”
一些保守派议员似乎知道儒勒·费里要说什么,开始慌乱起来——他们想要发出噪音来阻止费里的论述,但是却被议长甘必大严厉的眼神所阻止。
台上的儒勒·费里很快话锋一转:“一位普通的、甚至有些失败的世俗音乐教师去了那里。
他没有依靠任何教义,没有使用任何体罚。
他只是相信美,相信音乐,相信孩子们内心深处对光明的渴望。
他组建了合唱团,结果呢?——冰冷的规训失败了,而世俗的音乐和教师的爱心成功了!
那些被认为无可救药的孩子,他们的眼睛重新焕发了光彩,他们的心灵感受到了温暖和尊严!
先生们,这就是《合唱团》告诉我们的——道德的源泉,不在于对地狱的恐惧,而在于对人性美的追求!
它存在于一首优美的歌曲中,存在于一位善良老师的鼓励中,存在于共和国所要倡导的理性与博爱之中!”
儒勒·费里目光如炬,直视着几位保守派议员:“所以,请问反对教育世俗化的先生们,你们又如何能坚定地断言,唯有教会才能掌握道德教育的钥匙?”
一瞬间,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保守派阵营,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尴尬的沉默。
几位议员张了张嘴,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
他们说不出“那只是一出虚构的戏剧”这种话——因为这是在法国,艺术高于现实!
否认艺术的力量,等于与整个文化精英阶层为敌。
何况《合唱团》的演出盛况他们也看到了——没有人会蠢到否认这出戏剧的美妙和音乐的动人。
最后,儒勒·费里更是说出了绝杀一句:“别忘了,《合唱团》的首演,观众把最热烈的掌声献给了谁!”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议长甘必大身边一个空着的高座,那是属于最高宗教代表的专座。
原本巴黎教区总主教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应该坐在那里的。
但在议会开门前一天,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出席本次议案讨论。
德·布罗意公爵面色死灰,颓然坐了回去。
第208章 共和国之子
翌日,巴黎的清晨被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喧嚣唤醒。
报童们尖利的叫卖声穿透薄雾,回荡在每一个街角,内容却惊人地一致:
“《费加罗报》!看议会大辩论!费里部长雄辩折服保守派!耶稣会末日将至!”
“《共和国报》头条!理性战胜蒙昧!教育世俗化法案势不可挡!”
“《小日报》!《小巴黎人报》!保守派哑口无言!《合唱团》立下大功!”
“《晨报》!快看‘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索雷尔如何用戏剧改变法兰西!”
整个巴黎的报纸业都全力开动,将昨日波旁宫内的胜负迅速传递至巴黎的每一个咖啡馆、每一个沙龙、每一个家庭。
头版头条几乎都被议会辩论的新闻占据,配以激昂的评论员文章。
《费加罗报》的报道相对持重,但立场鲜明地站在了共和派一边:
【……昨日的辩论,是决定法兰西教育未来走向的关键一役。
费里部长逐一驳斥了保守派陈腐不堪的论调,更巧妙援引《合唱团》的故事,以艺术感染力,彰显了世俗人文关怀对教育的重要性,堪称神来之笔……】
《共和国报》则更加激进,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胜利!这是理性与光明的胜利!甘必大与费里领导下的共和派,给予了教权保守势力一记重拳!
当费里部长提及《合唱团》,提及那用音乐和爱心感化顽童的马修老师时,那些高喊‘无宗教即无道德’的先生们,他们的道德高地瞬间崩塌了!
因为这出戏告诉我们,真正的道德源于人性的美与善,它早已为昨日的胜利写下了序章!】
《小巴黎人报》当然要不遗余力地吹捧莱昂纳尔,毕竟靠着《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它已经一跃成为三大报中的销量冠军!
【是谁的笔,化作了费里部长手中最锋利的矛?是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位年轻的索邦学子,用他的《合唱团》,提前为全巴黎、全法国的民众进行了一场关于教育改革的‘启蒙’。
议会内的胜利,源于议会外早已深入人心的共识。
索雷尔先生当居首功!】
不过几乎所有的分析文章也都或多或少地指向同一个结论:
这次议会辩论,共和派能如此迅速地打破僵局、取得压倒性优势,《合唱团》引发的社会共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名字,真正与法兰西共和国的教育事业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一个新的称号开始在报纸上流传开来——莱昂纳尔,将是新一代的“共和国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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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巴黎圣母院后的总主教府内,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总主教正仔细阅读着这些报纸。
他看着报纸上对保守派议员们的嘲弄,看着费里和共和派的春风得意,也看到了对自己缺席的种种猜测。
一位秘书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低声道:“阁下,布罗意公爵和德·芒先生送来口信……
他们对您昨日未能亲临议会支持表示……极大的失望和困惑。”
吉博总主教轻轻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费加罗报》放下。
失望?困惑?他们还在指望什么?指望他逆着这股已然无法阻挡的洪流,陪着他们一起撞得头破血流,最后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背负骂名吗?
教育世俗化在共和派全面掌权的当下,已是不可逆转的大势。
耶稣会也成了共和派眼中最刺眼的钉子,迟早要被拔掉——反正法兰西已经拔过两次了。
强行对抗,只会让教会输掉更多,甚至可能彻底失去在法兰西教育中的话语权。
吉博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不把自己绑在保守派那艘正在漏水的旧船上,这还不够。
他需要主动出击!
他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去准备马车”
秘书急了:“阁下,您要去哪里?下午与修道院院长们的会议……”
吉博总主教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十字架:“推迟,或者取消,你和他们沟通吧。
我要去玛莱区,再去一下圣雅克街附近的那几所教会小学。”
秘书愣住了。
玛莱区有不少穷人和贫困移民的聚居点,圣雅克街更是贫民窟中的额贫民窟!
那里的教会小学条件艰苦,经费捉襟见肘。
历任总主教,以往更多是在富庶区主持仪式或参加沙龙,鲜少主动深入这些地方。
吉博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催促秘书:“快一点,我要马上出发!”
他要用行动向巴黎、向共和国政府、也向梵蒂冈表明他的新立场——
他不再是世俗化潮流的对抗者,而是一个务实的、关心民生疾苦的精神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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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总主教的马车不时出现在巴黎最破旧的几个街区。
他身着朴素的常服,亲切地探访那些教室昏暗、设施简陋的学校,慰问那些在寒风中坚持教学的修士修女。
他甚至当场承诺从教区有限的资金中拨出一部分用于改善取暖和购买书籍……
这一切行为引发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随行的《宇宙报》记者迅速记录下这一切。
第二天,一篇题为《慈悲的牧者——吉博总主教心系贫困教育》的报道便新鲜出炉。
配以总主教抚摸孩童头发、与穷苦教师交谈的素描插图,极力渲染其亲民、仁慈的形象。
果然,这一举动赢得了舆论的一片赞誉之声。
即便是共和派的报纸,也谨慎地表示了欢迎。
《共和国报》评论道:
【无论吉博总主教动机如何,关注教育现实困境、纾解底层疾苦的行为值得肯定。
我们乐见教会力量以更务实的方式参与社会福祉事业,而非固守于意识形态的对抗。】
……
吉博总主教坐在书房里,阅读着这些报道,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容。
他或许失去了保守派的支持,但却赢得了更广泛的社会好感,并为教会争取到了回转的余地。
想要让教会继续控制教育,已经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已经志不在此……
这笔交易,在他看来,开始变得划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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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梵蒂冈的教廷内,一场严肃的对话正在进行。
“你去一趟巴黎,问一问吉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遵命,圣座!”
“还有,和那个年轻人接触一下——莱昂纳尔·索雷尔。”
“……需要我给他带什么话吗?”
“不需要说什么特别的。你只需要保持观察、有限接触就好。回来以后,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遵命,圣座!还有什么?”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端坐在书桌后的「利奥十三世」叹了口气:
“没有了,你去吧!”
第209章 第一次课本战争!
1879年的冬天虽冷,但巴黎的政治气候却因一场决定性的胜利而显得燥热。
随着吉博总主教出人意料的立场转变,保守派阵营彻底分裂,共和派力量在议会中形成了碾压之势。
1月下旬,最新的《教育法》在众议院和参议院几乎毫无悬念地相继获得通过。
法案条文与之前的传闻几乎一样:
首先,实施公立小学教育免费制度;
其次,规定所有6至13岁的儿童必须接受教育;
第三,宗教教育被彻底排除在公立学校的课程之外,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道德与公民教育”。
这意味着,共和国终于从教会手中,系统性地、制度性地夺回了塑造下一代法兰西公民思想的权力。
「公共教育与美术部」部长儒勒·费里几年来的努力,取得了里程碑式的突破。
著名的教育家,同时也是坚定的共和派人士的费迪南·爱德华·比松被正式任命为公立学校新教材的总编纂官。
他将负责组建团队,编写一套贯穿共和国精神的全新教科书,用以取代教会控制的旧式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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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阿尔贝·德·罗昂神神秘秘地把莱昂纳尔拉到了索邦僻静无人的小花园里。
他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莱昂!莱昂!天大的好消息!
我父亲!他成功了!他被任命为《法语读本》编纂委员会的主席了!”
莱昂纳尔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这是去年阿尔贝邀请他参加罗昂伯爵的舞会前,就曾经透露过的“秘密”。
没想到竟然真的实现了……
全新的《法语读本》,可能成为未来几十年里,千千万万法国孩童的文学启蒙之源!
其影响力足以塑造一代甚至几代人的文学品味和思想底色。
作品能入选其中,那意味着一种历史性的认可,价值甚至会超越商业上的成功,是作家步入经典殿堂的象征。
莱昂纳尔笑着向阿尔贝道贺:“恭喜伯爵阁下!”
阿尔贝兴奋地搓着手:“是啊!父亲高兴极了!想想看,莱昂!这意味着什么?
未来所有法国孩子,翻开课本第一页,看到的就是由我父亲主持挑选的、代表法兰西文学精髓的篇章!
这是何等的光荣!”
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莱昂纳尔,眼神热切:“放心,莱昂!我们罗昂家绝不会食言!况且,你的作品也足够优秀!”
莱昂纳尔的心跳微微加速,任何一个作家,听到这个消息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的作品如果能入选《法语读本》,与拉封丹、雨果、莫里哀……并列,堪称一个作家的极致成就之一了。
如果到时候不要求全文背诵就更好了……
阿尔贝凑到莱昂纳尔耳边:“父亲让我告诉你——你至少可以提名一篇!你选一篇,最有把握的。”
莱昂纳尔一愣,脑子里忍不住盘算起来。
因为《法语读本》是小学教材,那么适合的当然只有《老卫兵》《故乡》,以及《我的叔叔于勒》
其中《老卫兵》有对底层人物的悲悯;《故乡》则是对社会变迁与乡愁的刻画;《我的叔叔于勒》则揭示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
过了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哪篇合适,还是交给委员会吧……”
阿尔贝愣住了:“怎么,你好像不是那么兴奋……”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回去告诉罗昂伯爵,一切都由委员会来决定。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尔贝一头雾水,只能应了声:“好……吧……”
——————
就在罗昂伯爵任命消息见报后的第二天,一则没有署名的短评悄然出现在《高卢人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短评的标题颇为耸动——
《天才的捷径?论某些年轻作家的“超规格”礼遇》。
文章用一种看似客观、实则阴冷的笔调写道:
【……据悉,新任《法语读本》编纂委员会主席罗昂伯爵阁下,与近期声名鹊起的某位年轻作家S先生过从甚密。
S先生以描绘外省风情和底层人物见长,才华固然值得肯定,但其资历尚浅,作品是否经得起时间检验,仍需观察。
然而,有未经证实的消息流传,因其与当权者令人瞩目的‘良好关系’,及其在近期某些敏感议题上‘旗帜鲜明’的表现,其作品或将获得惊人青睐——一次性竟有三篇之多入选即将编纂的《法语读本》!
若此事为真,则不得不让人质疑,这究竟是文学价值的胜利,还是政治投机换来的犒赏?
神圣的教育殿堂,何时成了酬谢‘合作态度’的盛宴厅堂?】
这篇报道,瞬间掀翻了近来还算平静的巴黎文坛。
S先生指的是谁,人人心知肚明。
一开始,这只是小范围的窃窃私语。
人们虽然惊讶于“三篇”这个数量,但大多觉得这或许是谣言,或是《高卢人报》一贯的夸大其词。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风评一向不错——他大概不是如此钻营之辈?
然而,后续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仿佛约好一般,几家立场保守的报刊相继转载了这则短评,并配发了措辞更加尖锐的评论。
质疑声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二十二岁?三篇作品入选《法语读本》?拉辛、高乃依、莫里哀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
“《老卫兵》、《故乡》、《我的叔叔于勒》?都是好故事,但足以启蒙未来几代的法国孩子吗?
“都德先生的一些篇目,不是应该更应优先吗?《最后一课》《柏林之围》……”
“共和国需要新的文学偶像,但急功近利,只怕会毁了这位年轻人,也玷污了教育改革的纯洁性!”
“据说他在《合唱团》一事上,与某些派别很有‘默契’?难道一切早有预谋?”
舆论的风暴骤然降临。
莱昂纳尔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的名字以另一种方式席卷了巴黎的所有报纸。
赞扬和欣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质疑、嫉妒和赤裸裸的攻击。
很快,更恶劣的帽子一顶接着一顶扣了下来——
“共和政府的走狗”
“费里的文坛打手”
“用笔杆子换前程的投机者”
……
种种标签,被毫不吝惜地贴在他身上。
他通过《合唱团》与教会周旋所换来的微妙平衡和短暂宁静,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无论是共和派,还是保守派,都保持奇怪的缄默——
那些报纸上的攻讦,署名几乎都是“一个忧心忡忡的巴黎人”“一个略知内情的绅士”之类。
第一次课本战争,就这样悄悄拉开了帷幕。
而这一次,莱昂纳尔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
第210章 才入选三篇怎么够?四篇!
除了莱昂纳尔,这几天最糟心的莫过于法国「公共教育与艺术部」副部长、《法语读本》编纂委员会主席的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
他当然不认为提名莱昂纳尔的作品进入委员会的讨论范围违反了什么原则,虽然莱昂纳尔年轻了一点,但是一年来他声名鹊起,确实有资格入选。
但是三篇就不一样了。
《法语读本》编纂委员会草创后的第一次会议上,就大致框定了“必须入选”的作家和篇目。
除了“克洛维受洗”、“圣女贞德抗英”、“路易十一的正义”等历史人物传记,以及各种勤劳、节俭、守法的道德故事以外——
低年级必须要阅读的有让·德·拉·封丹的寓言故事,比如《乌鸦与狐狸》《蚂蚁与蝉》等。
还有夏尔·诺迪耶的诗歌、短篇童话,比如《三叶草》。
到了中高年级,阅读篇目则大大丰富,诸多近代、现代作家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名单当中。
拉辛、莫里哀、科尔内、伏尔泰、卢梭……基本囊括了法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
而在世或者去世不久的作家当中,确定入选只有维克多·雨果一人,他的著述类型丰富,多数都篇幅宏大,会以节选的形式出现在读本里。
剩下的则都处于待定状态。
就好像居斯塔夫·福楼拜,他很好,但是《包法利夫人》肯定不能算小学读物,唯有《三故事》中的《圣朱利安的传说》可以考虑。
乔治·桑也不错,她的各种作品超过200部,水平良莠不齐,格调忽高忽低,恐怕只有《田园故事》《小法岱特》可以让孩子们阅读。
夏多布里昂当然是个伟大的诗人,但是看看他的作品集名称吧——《基督教真谛》《殉道者》——这也太不“共和”了!
爱弥儿·左拉,他写了一些不错的,比如最近的《磨坊之役》……但血淋淋的场面和对“爱国主义者”的暧昧描写,无法激起孩子心中对法兰西的热忱!
当代作家当中,阿尔丰斯·都德无疑很适合,他的《磨坊书简》、《小东西》都不错,《月曜日故事集》里的《最后一课》更是动人……
但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敢提名一篇以上的都德作品入选《法语读本》。
毕竟法国文学的历史太辉煌,而《法语读本》的篇幅又太有限……
而莱昂纳尔·索雷尔,一个22岁的大学生,三篇——别说他只是和共和政府亲善,哪怕他姓“费里”也不成。
但偏偏越是离奇的谣言,人们越喜欢传播。
《高卢人报》刊登那篇质疑文章以来,无论是在教育部,还是在自己的家门口,他都免不了被记者围追堵截。
就连参加舞会、沙龙,也会被不少老朋友打趣——
更可恶的是,罗昂伯爵也不知道幕后操纵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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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冬日清晨,仍旧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煤烟味也从来不会缺席。
《高卢人报》主编阿蒂尔·梅耶先生的办公室却早已灯火通明。
他习惯于在报纸付印前最后审阅一遍清样,尤其是那些可能引起轰动的稿件。
当助理编辑小心翼翼地将一封署名“一名充满正义感的巴黎人”的来信放到他的宽大书桌上时,梅耶先生正正因为排印中的几处微小错误而大发雷霆。
他不耐烦地拿起那封信,纸质粗糙,字迹略显潦草,似乎不像被誊写过。
然而,读了几行后,他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嘴角快咧到了耳边,眼中全是狂喜。
他咖啡杯都忘了喝,而是喃喃自语:“上帝啊……,这可比预想的还要精彩!”
这封信中的内容“信誓旦旦”地宣称:
据“绝对可靠的内幕消息”,莱昂纳尔·索雷尔不仅有三篇文章将入选《法语读本》,甚至他的另一个短篇《米隆老爹》——那篇描写农民向普鲁士占领军复仇的冷酷故事——也赫然在列!
投稿人以一种愤慨激昂的笔调写道:
【这是对法兰西文学传统的亵渎,是对教育神圣性的践踏,是赤裸裸的政治交易,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和莱昂纳尔·索雷是法兰西的罪人!】
梅耶主编几乎能想象到这封信明天见报后会引发怎样的地震。
他立刻挥动羽毛笔,以飞快的速度在清样空白处写下了一则火药味十足的“编者按”:
【本报一贯秉持公正与良知,致力于揭露一切有损法兰西精神与共和国价值的不端行为。
今日我们怀着无比沉重与愤慨的心情,刊发这封来自一位正直市民的来信。
如若信中内容属实——我们倾向于相信这位投书人的诚意与信息来源——那么这已非简单的文学偏好问题,而是一桩彻头彻尾的丑闻!
《法语读本》是启迪下一代智慧、塑造国民灵魂之圣殿,岂能沦为某些人酬谢私谊的工具?
我们呼吁编纂委员会、呼吁教育部、呼吁罗昂伯爵本人立即对此做出澄清!
法兰西的未来,绝不能建立在这等荒谬的基础之上!】
梅耶先生使劲拍打着桌上的铜铃铛,叫来了自己的助理:“快!立刻撤换掉第二版那篇关于葡萄酒关税的废话,把这个放上去!
字号加大!加边框!我要让全巴黎,不,全法国的人,明天一早都能看到这个!”
助理编辑接过稿纸,连忙点头哈腰地跑了出去。
印刷车间里,即将完工的印刷机被迫暂停,工人们手忙脚乱地开始调整铅版。
梅耶先生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巴黎,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他知道,这一次,《高卢人报》又将引领风潮,成为舆论的焦点。
至于那个叫索雷尔的年轻人是否会因此身败名裂,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新闻,就是要爆炸性的才好!
第二天,正如梅耶主编所期盼的那样,《高卢人报》如同在池塘里引爆了一车炸药,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荒谬!无耻!骇人听闻!”
早餐时分,无数咖啡馆、俱乐部和家庭餐桌旁,回荡着类似的惊呼和斥责。
“四篇!那个毛头小子的四篇文章要进读本?莫里哀和拉封丹加起来才几篇?”
“《米隆老爹》?让我们的孩子读那种血腥的复仇故事?上帝啊,他想教唆我们的孩子变成杀人犯吗?”
“罗昂伯爵是疯了吗?还是他真的被那个共和派的小子完全蛊惑了?”
“这是共和派对我们的反攻倒算!他们不仅要夺取教育的控制权,还要毒化我们的下一代!”
质疑、愤怒、嫉妒、恐慌……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瞬间将莱昂纳尔·索雷尔和罗昂伯爵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心。
第211章 法兰西的“幕后总理”
之前关于“三篇”的传言已让许多人暗自嘀咕,但毕竟未有“实锤”,还可视为捕风捉影。
但《高卢人报》这篇“有鼻子有眼”的报道,尤其是那个具体的篇目《米隆老爹》,极大地增强了谣言的可信度。
人们宁愿相信这背后一定有肮脏的交易,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何以能获得如此“殊荣”。
罗昂伯爵的府邸和教育部门口,聚集了比前几天更多的记者。
伯爵乘坐马车外出时,甚至能听到路边有人发出嘘声。
他试图对记者强调:“无论是三篇还是四篇入选,都是荒谬至极、毫无根据的臆测!编纂委员会的工作是严肃而审慎的,绝不会受任何非文学因素干扰!”
然而,他的辩解在汹涌的舆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
《高卢人报》的报道已经先入为主,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那就是丑闻确实存在。
保守派报刊趁机大肆抨击共和派政府的教育改革包藏祸心,甚至暗示罗昂伯爵为了政治利益出卖了法兰西的文化尊严。
连一些中间派报纸也开始表达“深深的忧虑”。
罗昂伯爵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出身高贵如他,哪怕遇到过一些政治风波,但何曾被这样千夫所指过?
他的名誉、家族的声誉,甚至他的政治前途,似乎都在这场愈演愈烈的风暴中,摇摇欲坠。
最终,在巨大的压力下,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阿尔贝,你明天和莱昂纳尔私下谈一谈……”
——————
“所以,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父亲,罗昂伯爵,自导自演的把戏?”
一边说着,莱昂纳尔一边悠闲地喝了一口咖啡。
他和阿尔贝坐在索邦旁边的「爱神」咖啡馆里——下课后,阿尔贝硬拉着他来了这里。
阿尔贝听到莱昂纳尔这句话,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莱昂,我以罗昂家族的荣誉发誓!我父亲绝对没有操作任何事!
那些荒谬的谣言绝非出自他的授意!他现在的处境极其艰难,舆论完全失控了……”
莱昂纳尔静静地听着,等到阿尔贝说完,他才缓缓抬起头,声音也出奇的平静:“阿尔贝,你仔细想想——
如果我此刻按照你父亲的意思,发表声明退出。外界会怎么解读?”
阿尔贝一怔。
莱昂纳尔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们会说,看啊,内幕交易被揭穿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做贼心虚了!
罗昂伯爵顶不住压力,被迫放弃了他的‘宠儿’!我们之前的任何否认,都会变成苍白无力的谎言,甚至会成为笑柄。
这根本不是退让,而是投降,只会让对手更加疯狂,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阿尔贝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发现自己完全没考虑到这一层。
他只想到了父亲的困境,却没想到莱昂纳尔的退让反而会坐实一切。
阿尔贝有些茫然无措:“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莱昂纳尔站起身,将12个苏的硬币放在桌上:“告诉你父亲,请他再忍耐几天。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说,尤其是不要再对记者发表任何澄清声明。”
“可是舆论……”
莱昂纳尔转过身:“舆论交给我,我能搞定这件事。只需要他保持沉默和耐心。”
……
阿尔贝带回的讯息让焦头烂额的罗昂伯爵陷入了更深的犹豫。
莱昂纳尔拒绝退出,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但那个年轻人所谓的“自己搞定”又是什么意思?
他实在想象不出,除了低头认错或者强硬对抗——这两者目前看来都后果难料——还有什么破局之法。
阿尔贝试图安慰父亲:“父亲,莱昂他……他总是有些出人意料的主意。也许这次也一样?”
伯爵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儿子出去。
如今他似乎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看看那位“索邦的良心”能玩出什么花样了。
——————
然而,舆论的风暴并没有因为罗昂伯爵的沉默而稍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高卢人报》的成功让其他报纸眼热不已,纷纷开始挖掘更多关于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内幕”。
就在《高卢人报》那篇报道出炉后的第二天下午,《费加罗报》编辑部也收到了一封匿名投稿,署名“一个诚实的巴黎人”。
这封信的内容更加离奇,声称据“权威渠道”透露,莱昂纳尔的那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将以节选的形式进入《法语读本》。
目的是“教会年幼的孩子们什么是真正纯粹、高尚、富有牺牲精神的爱情观”。
《费加罗报》的主编犹豫了一下。
这篇确实感人至深,在沙龙里备受贵妇小姐们的推崇,但将其与“儿童教育”挂钩,未免太过牵强甚至荒诞。
但考虑到这个话题的热度,他还是决定谨慎地将其刊登在不那么起眼的版面上。
然而,这仿佛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紧接着,《辩论报》收到“一名忧心忡忡的教育工作者”的来信。
信中声称莱昂纳尔正在《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上连载的长篇《本雅明·布冬奇事》也会有章节入选《法语读本》。
目的是“教育孩子们平等对待身体有缺陷或遭遇不幸的人”。
甚至还有报纸的编辑收到信说莱昂纳尔的剧本《合唱团》,已经被内定为“法国所有公立小学必须排练的指定剧目”。
其中的插曲也会成为“法国小学音乐课本的固定曲目”。
这些离奇的投稿和传言,有些被相对谨慎的大报选择性刊登,放在不起眼的版面。
但大部分则被那些追求销量、无所顾忌的小报欣然笑纳,用醒目的大标题刊登出来。
关于莱昂纳尔作品入选《法语读本》的传言,以惊人的速度变得荒诞不经、光怪陆离起来。
“听说了吗?索雷尔小子要垄断整个读本了!”
“何止读本!连音乐课和戏剧课都要被他霸占了!”
“他是不是给费里部长和罗昂伯爵下了什么迷魂药?”
“我看没那么简单,说不定他才是共和派背后的真正推手!”
酒馆里、沙龙中、公共马车上,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这些越来越离谱的传闻,添油加醋。
有人哈哈大笑者,有人愤愤不平者,有人忧心忡忡者。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知名度以另一种方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仿佛成了一个符号,一个集天才、阴谋家、幸运儿、堕落者于一身的怪物。
甚至开始有匿名文章煞有介事地分析,莱昂纳尔·索雷尔如何通过其文学作品和与关键人物的“特殊关系”,暗中影响甚至操控共和派政府的决策。
他已经俨然已成为法兰西的“幕后总理”。
风暴眼中的莱昂纳尔,却似乎消失了。
他不再公开露面,拒绝了所有采访请求。
这种沉默,在外界看来,更像是一种默认或是无言的傲慢。
罗昂伯爵看着这些越发疯狂的报道,目瞪口呆,心灰意冷。
他觉得自己和莱昂纳尔都完了,这团乱麻再也无法理清,他几乎要后悔听从了莱昂纳尔的建议保持沉默。
他已经在想如何与莱昂纳尔切割,并自保了。
第212章 全速运转的谣言工厂
就在罗昂伯爵将要无法忍耐的前夜,阿尔贝收到了莱昂纳尔的一封信,让他来到位于第六区圣多米尼克街的一间公寓。
当天下午,阿尔贝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敲响这间公寓的房门。
这一次,开门的莱昂纳尔脸上带着一种忙碌而兴奋的神色。
莱昂纳尔一把他拉进来:“进来吧,阿尔贝!”
阿尔贝刚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让阿尔贝惊呆了。
公寓狭窄的客厅里,烟雾缭绕。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墨水、烟草和男性汗水的混合气味。
四五个人正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埋头奋笔疾书。
地上到处散落着揉成一团的稿纸和空了的酒瓶。
阿尔贝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居伊·德·莫泊桑——这是他父亲的手下,在去年的舞会上出现过。
此刻他正咬着烟斗,眉头紧锁,正在唰唰地写着什么。
莱昂纳尔则在一旁介绍:“莫泊桑,你应该见过。这位是若里斯-卡尔·于斯曼;这是保尔·阿莱克西;这是昂利·塞阿尔……
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嗯,也是左拉先生的好朋友。”
这几人只和阿尔贝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又开始专心地创作。
他们时而低声交谈几句,时而爆发出恶作剧得逞般的低笑。
阿尔贝张口结舌:“这……这是?”
莱昂纳尔轻松地笑道:“啊,这是我们的‘谣言工厂’,它正在全速运转。”
莱昂纳尔的语气仿佛在介绍一项伟大的事业。
莱昂纳尔把阿尔贝推到前面:“阿尔贝·德·罗昂,我们的‘特别顾问’。
他负责提供最新鲜的惊诧反应,作为大家的创作素材。”
莫泊桑抬起头,胡子上还沾着一点墨渍:“嘿!代我向副部长阁下问好!现在,快来听听我这个——
‘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宫廷侍女说,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其实是为俄国沙皇服务的秘密文学顾问。
他的作品入选读本是为了向法国儿童灌输斯拉夫神秘主义!’
怎么样?够劲爆吗?”
他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于斯曼头也不抬,不屑地说:“保守了。不如我这个——‘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品经过翻译后,将成为总理赠送给外国元首的礼物,法兰西学院正准备破格授予他‘终身院士’头衔。’
既然都已经开始造谣了,你不大胆点怎么行?”
阿尔贝听得目瞪口呆,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莱昂纳尔走到桌边,拿起几篇刚写好的稿纸,快速浏览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嗯……这篇说我要当选巴黎荣誉市民,并拥有免费乘坐所有公共马车的特权……还行,这很生活化。”
“这篇说吉博总主教邀请我修订《圣经》法译本……角度不错,但教会那边暂时不宜过度刺激,他们自己内部还在打架。”
“这篇说我的肖像即将印在阿尔卑斯邮局发行的明信片上……唔,有点意思,但缺乏力量——可以这样,‘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头像,即将印在共和国发行的新邮票上’。”
他拿起莫泊桑刚写的那篇关于俄国沙皇的,笑道:“居伊,你这个太浮夸了,缺乏一点真实的质感。
要半真半假才最能迷惑人。你应该说,有人看见我在俄国使馆深夜出入,手里拿着普希金的手稿之类的。”
莫泊桑一拍脑袋:“有道理!我这就改!”
阿尔贝终于忍不住了,拉住莱昂纳尔,压低声音问:“莱昂!我的上帝!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还嫌外面的谣言不够多吗?
你们这是在给自己火上浇油!”
莱昂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到窗边,指着外面:“阿尔贝,你看外面,假设那里有正在燃烧的一场大火……
最初的谣言就像已经蔓延开的火势,用水去泼,用沙子去盖……甚至试图去讲道理,都只会让火势越烧越大,烟雾越来越浓,最后把一切都吞噬。”
“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在矿井里,当大火无法用常规方法扑灭时,矿工们会使用一种叫做‘爆炸灭火法’的技术。”
阿尔贝茫然不知所措,只能重复莱昂纳尔的话:“爆炸灭火法?”
莱昂纳尔点点头,耐心地进行解释:“对。就是在发生火灾的矿井里,主动引发一次小型、可控的爆炸。
这次爆炸会产生强大的冲击波,瞬间耗尽矿井里的氧气,同时压制火焰。
这一瞬间的极端混乱和窒息,反而能彻底扑灭一场可能毁灭整个矿脉的大火。”
他指了指身后那些正在“制造谣言”的朋友们:“现在,关于我的谣言已经像矿井大火一样失控了,普通的辟谣毫无用处。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自己来制造更多、更离奇、更荒诞、更夸张的谣言!像炸弹一样投进去!
当谣言离谱到一定程度,当所有人都开始觉得这些消息荒诞不堪、不可信时,最初那个‘三篇入选’的谣言,也会随之失去可信度,变得可笑而无力。
人们的注意力、好奇心在一定的时间里有限的,它们就像是谣言赖以传播的氧气一样。
当‘氧气’被迅速燃尽,情绪会从愤怒转为嘲弄,甚至会开始反思最初的消息是否也同样可笑。
这就是处理舆论时的‘爆炸灭火法’。”
阿尔贝张大了嘴巴,愣在原地,脑子里努力消化着这个惊人而冒险的策略。
这简直……太疯狂了!但又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阿尔贝结结巴巴地问:“所以,‘四篇入选’那个报道……”
莱昂纳尔耸耸肩:“我写的——我本来想一个人写,但工作量实在太大,恰好莫泊桑他们闲着……”
阿尔贝:“……”
莫泊桑写完了新的稿子,凑过来递给莱昂纳尔。
阿尔贝的脸上仍然带着担忧:“莱昂,这招真的能行吗?我总觉得像是在走钢丝……万一失控了……”
莱昂纳尔接过稿纸,飞快地扫了一眼,露出满意的笑容:“放心吧,阿尔贝,人性就是如此,我们要的就是舆论失控。
当他们发现所有关于我的消息都变得像马戏团广告一样不可信时,他们自然会开始怀疑最初的那份《高卢人报》。而且……”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微笑:“真正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人,看到局势变得如此混乱和不可控,反而会感到不安和害怕,因为他们失去了对舆论的主导权。
等着瞧吧,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对众人说:“好了,先生们,这一批‘炸弹’差不多了。我们一会儿去「黑森林」吃一顿!我请客!”
莫泊桑等人欢呼起来。
莱昂纳尔把桌上的稿纸收拾好,塞进阿尔贝的怀里:“阿尔贝,麻烦你把这些‘一个真实的巴黎人’、‘不愿透露姓名的学者’的投稿,分头寄给《费加罗报》、《辩论报》、《时事报》,还有那些小报。”
阿尔贝仍旧一脸茫然:“我?”
莱昂纳尔耸耸肩:“你可以去《高卢人报》和《宇宙报》附近转转,找个合适的邮筒投出去,确保它们能第一时间收到。
我们得让主编们,好好听一听来自‘民众’的‘呼声’。”
阿尔贝晕晕乎乎地跟着莱昂纳尔走出公寓,冷风一吹,他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看着身边的莱昂纳尔,看着他冷静的侧脸,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莱昂纳尔,既是个天才,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应对舆论。
第213章 告密者!(求月票)
阿尔贝·德·罗昂怀里揣着那迭滚烫的、墨迹未干的稿纸,像是揣着一包点燃了引信的炸药。
他看着莱昂纳尔和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在谈笑风生中转过街道的拐角,消失不见。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灼热的恐慌感。
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稿件,耳畔回响着莱昂纳尔冷静到近乎疯狂的话语——
“爆炸灭火法”?还有莫泊桑、于斯曼那些人肆无忌惮的狂笑和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
这一切都太超乎他的想象了。
他原以为莱昂纳尔会寻求父亲甚至费里部长的帮助;
或者至少是某种更体面的反击方式,而不是这种近乎自毁的胡闹!
理智和担忧渐渐在阿尔贝的大脑里重新占据上风。
这些稿纸上的内容,每一篇都比《高卢人报》那篇更荒诞、更恶毒,更像是在疯狂抹黑莱昂纳尔自己……
当然还有他的父亲罗昂伯爵,他一定会受到牵连。
一旦真的撒出去,舆论会变成什么样子?阿尔贝不敢想象那后果。
阿尔贝喃喃自语:“为了父亲,为了罗昂家族……我必须让他知道。”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猛地转身,跳上自己的马车,对车夫交代:“走,回家。”
……
罗昂伯爵的书房弥漫着雪茄和旧书的气息,因为他本人含而不发的怒火,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伯爵正站在壁炉前,眉头紧锁,盯着跳跃的火焰,手里捏着一份刚送来的报纸,上面又充满了对他的质疑甚至谩骂。
阿尔贝几乎是屏着呼吸,磕磕绊绊地叙述了刚才在莫泊桑公寓里听闻的一切,以及那个骇人听闻的“爆炸灭火法”。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是颤抖着将那迭稿纸呈给了父亲。
阿尔贝的声音细若蚊蚋,更不敢抬头看父亲的脸色:“他……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才能扑灭大火……”
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沉默地接过那迭稿纸,一张张地翻阅着。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变为难以置信,最后凝固成一种深沉的、几乎看不出情绪的铁青。
书房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阿尔贝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终于,罗昂伯爵放下了最后一张稿纸。
他抬起头,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既没有恍然大悟,更也没有赞许。
忽然,伯爵猛地一拍桌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伯爵的声音如同炸雷:“胡闹!彻头彻尾的疯子的胡闹!
你竟然还把这种……这种污秽不堪的东西带回来?拿给我看?
阿尔贝·德·罗昂,你的理智被狗吃了吗?!”
阿尔贝懵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父亲……我……我只是觉得应该让您知道莱昂纳尔的计划……
这太危险了,可能会连累……”
伯爵打断他,语气冰冷:“危险?连累?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立刻拿着这些垃圾,投递到该投递的邮筒里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听明白了吗?”
阿尔贝完全无法理解父亲的暴怒从何而来。
他本以为父亲会赞赏他的“忠诚”和“谨慎”。
“可是父亲……如果这些真的见报,舆论会彻底失控,您的名誉……”
“我的名誉不需要你通过这种愚蠢的告密方式来维护!
立刻照我说的去做!现在!出去!”
阿尔贝被彻底吓住了,手忙脚乱地抓起那迭稿纸,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书房。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父亲那令人窒息的怒火。
他站在走廊里,心脏狂跳,脑子里一片混乱。
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火?难道莱昂纳尔的计划真的如此荒唐?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命令自己立刻去投递?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迭稿纸,感到无比的迷茫和沉重。
最后阿尔贝咬了咬牙,快步走向宅邸大门——
既然父亲都不在乎了,那么就让这些稿件到那些该死的报社去吧!
书房内,听到儿子远去的脚步声,罗昂伯爵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神情。
他缓缓坐回扶手椅,沉默了片刻,然后拉开了书桌的一个抽屉。
里面躺着一份他已经写好的声明草稿。
在这份声明里,他措辞谨慎地与莱昂纳尔·索雷尔进行切割,强调编纂委员会的独立性和公正性,暗示莱昂纳尔太过年轻,不可能得到任何“超规格”的待遇——
这是一份在压力下求稳自保的典型官僚文书。
他拿起那份声明,就着壁炉的火苗,将其点燃,并且盯着纸张蜷缩、变黑,化为灰烬。
然后,他重新抽出一张洁白的信纸,拿起羽毛笔,蘸饱墨水,开始书写一份全新的声明。
————
第二天一早,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阿尔贝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必须去找莱昂纳尔,坦白一切,承担后果——即使莱昂纳尔愤怒地与他绝交,那也是他应得的。
贵族荣誉感不允许他带着这份愧疚躲藏起来!
中午时分,同样是在「爱神」咖啡馆,阿尔贝看着眼前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道歉。
莱昂纳尔却抢先开口了:“罗昂伯爵看到那些稿子之后怎么说?”
阿尔贝:“啊……?”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瞠目结舌的阿尔贝:“他一定是勃然大怒了吧?还斥责你这是胡闹,而我是个疯子。
并命令你立刻按原计划去投递,坚称他从未见过这些稿件。”
阿尔贝:“你怎么……”
莱昂纳尔耸耸肩:“阿尔贝,我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为什么特意把你叫到圣多米尼克街?
又为什么最终把这些稿件交到你的手上,让你去投递?”
阿尔贝慌乱地差点碰倒咖啡杯:“这……这都在你的计划当中?”
莱昂纳尔嘴角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否则这些稿件怎么能‘合情合理’地出现在罗昂伯爵阁下的面前?”
阿尔贝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故意的?你早就料到我会告诉我父亲?”
莱昂纳尔笑容依旧:“不确定,但是概率很大。你是罗昂家族的儿子,在你心里,家族的荣誉和父亲的地位自然重于我们之间的私人友谊。”
阿尔贝耳朵一下就红了,他“腾”地站起身来,颤抖着嘴唇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莱昂纳尔连忙招呼他坐下来:“别慌啊!我又没生气——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你的责任所在。
如果你丝毫不想着提醒你的父亲,那我反而要怀疑你是否足够成熟了。
一个不懂得自己根本利益在哪,也不懂得给人际关系排序的人,永远只会在关键时候误事。”
他顿了顿,看着阿尔贝震惊到意识空白的表情:“我知道最初的谣言因何而起,我也理解罗昂伯爵面临的困境。
既然当初我出于对名声的‘贪婪’,选择了参加罗昂伯爵的舞会,那么我做事也不会不顾他的处境。”
阿尔贝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那我父亲的反应……”
莱昂纳尔拍拍他的肩膀:“因为这才是最符合罗昂伯爵身份和政治智慧的做法。
愤怒是下意识的保护色,命令你照常投递并撇清关系,则表明他在已经理解并默认了我的计划。”
阿尔贝彻底说不出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莱昂纳尔,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阿尔贝感到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为……为什么,不直接找我父亲谈?
为什么要通过我这样……绕圈子?”
莱昂纳尔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去问问罗昂伯爵?”
阿尔贝打了个寒颤,似乎看到父亲就站在眼前,正准备训斥他的愚蠢。
第214章 舆论翻转!(求月票)
阿尔贝·德·罗昂恍恍惚惚地再次回到家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罗昂伯爵正在签署文件,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抬了抬眼皮。
伯爵的语气平静无波:“稿件都投递了?”淡漠得仿佛昨天那场暴怒从未发生过。
阿尔贝低声道:“投了,父亲。”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将莱昂纳尔在咖啡馆里的那番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父亲的反应。
伯爵签署文件的手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书写,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等阿尔贝说完,书房里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羽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终于,伯爵放下了笔,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他缓缓开口:“阿尔贝,记住我今天的话——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无论罗昂家族与莱昂纳尔·索雷尔是否站在同一阵营,甚至哪怕有一天我们反目成仇、彻底决裂,你都要尽你所能,保持与他的私人友谊。
除非他首先背弃了你!”
阿尔贝震惊地看着父亲:“为……为什么,父亲?”
罗昂伯爵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因为他的价值,远不止于几篇,你以后会明白的……
总之,与莱昂纳尔这样的人,即使无法成为盟友,也绝不能成为死敌。
保持一条私人的沟通渠道,在任何时候都是有益的,你明白吗?”
阿尔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隐约感觉到父亲和莱昂纳尔似乎处于同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层面。
他忽然又想起莱昂纳尔的话,忍不住问:“父亲,莱昂纳尔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您呢?”
伯爵淡淡道:“他当然不能直接来找我。如果他亲自来找我,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主动将我拉入了这个疯狂的计划当中,我们就成了共谋,我不可能接受。
但他又需要我的默许,同时不愿意和我绑定得太紧……
所以这只能是一次‘意外’,一次发生在‘家庭内部’的交流。
他巧妙地利用了你我的父子关系,完成了一次效果极佳、风险极低的信息传递。
阿尔贝,你现在明白了吗?
他并非不信任我,恰恰相反,这正是他极度清醒和成熟的表现。
他知道利益的边界在哪里,也知道如何安全地操作。
这种对分寸感的把握,远比那些只会空谈忠诚或背叛的蠢货要厉害得多。”
阿尔贝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所学的社交礼仪、政治常识在这一天被彻底颠覆又重塑。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懵懂地看着两个巨人在用他无法完全理解的语言和规则下棋。
一边是深谋远虑的父亲,一边是看似平静温和的朋友。
而他——阿尔贝·德·罗昂——则成了他们之间那枚浑然不觉的棋子。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底下隐藏着太多幽暗曲折的潜流。
阿尔贝脸上满是茫然和疲惫:“我……我觉得我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父亲。”
罗昂伯爵难得地没有斥责他,反而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慢慢学吧,阿尔贝。
能意识到自己‘脑子不够用’,就是进步的开始。记住我和莱昂纳尔的话,这对你未来有好处。
现在,出去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阿尔贝依言退出了书房,然后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杯烈酒,好好消化一下这短短一天之内所经历的一切。
——————
就在阿尔贝还懵懵懂懂时,那些经由他的手投递出去的“重磅炸弹”,开始陆续在巴黎各大报纸上爆炸了。
首先是《辩论报》在一个不太起眼的版面,刊登了那篇关于“莱昂纳尔的作品成为法国外交礼物”的匿名来信。
虽然编辑处理得相对谨慎,但内容本身已足够骇人。
紧接着,《时事报》则以更吸引眼球的方式,报道了“宫廷侍女”关于莱昂纳尔是“沙皇文学顾问”的离奇爆料。
然后,几家规模较小、向来以耸人听闻著称的街头小报彻底狂欢了!
他们毫无顾忌地用最大号的字体、最夸张的标题,争相报道那些最荒诞不经的消息:
“惊爆!索雷尔头像或将印上新邮票!”——《小丑报》
“内部消息:莱昂纳尔·索雷尔获提名法兰西学院终身院士!”——《回声报》
“改写《圣经》?吉博总主教秘密会见索雷尔!”——《新喧哗报》
最后这则谣言让刚与保守派缓和了关系的总主教大人气得把咖啡杯摔了。
如果说最初《高卢人报》的“四篇入选”谣言令人将信将疑,那么接下来这轮谣言大爆发,则彻底让巴黎的读者们傻眼了。
酒馆里、沙龙里、公共马车上,人们拿着各种不同版本的报纸,面面相觑,继而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看看这个!沙皇的文学顾问?他是不是还要帮土耳其苏丹写后宫啊?”
“苏丹的后宫?还不如让他帮「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继续写《颓废的都市》!我还盼着看后两部呢!”
“印邮票?下一个是不是该用他的侧脸代替玛丽安娜像印钞票了?”
“终身院士?哈哈哈,法兰西学院那帮老古董怕是要集体中风了!”
“疯了!都疯了!这些报纸为了销量,简直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
民众的情绪迅速从最初的震惊、愤怒,转变为一种看热闹的戏谑和嘲讽。
他们不再相信任何关于莱昂纳尔·索雷尔和《法语读本》的报道,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所有相关的消息,都被打上了“荒谬”、“不可信”的标签。
最初那则看起来“最像真的”的“三篇入选”或“四篇入选”的谣言,其可信度也在这场集体性的嘲弄中轰然倒塌。
它不再被视为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丑闻”,而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开端,一个证明所有媒体都在胡编乱造的笑话源头。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一个年轻人会有三篇四篇文章进读本?原来从头到尾都是《高卢人报》在造谣生事!”
“《高卢人报》真是越来越下作了!为了卖报纸,脸都不要了!”
“他们就是谣言的源头!浪费我的感情!”
愤怒的矛头迅速调转,指向了最初引爆这件事的《高卢人报》。
读者们感觉自己的智商和同情心受到了侮辱,纷纷写信斥责,甚至有人扬言要退订。
《高卢人报》主编阿蒂尔·梅耶先生这下真的慌了。
他原本只是想抢占舆论先机,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完全失控的地步。
他试图辩解,声称自己也是“受害者”,刊登的是“读者来信”。
但此刻已经没人相信他了。
反正所有的匿名投稿都死无对证,而《高卢人报》作为始作俑者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报社门口聚集了抗议的人群,《高卢人报》的销量也开始下滑。
就在这场舆论风暴被彻底颠覆,民众情绪需要一个新出口的时候,《小巴黎人报》,看准时机,出手了!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小巴黎人报》用整整一个头版的篇幅,刊登了一篇总编保罗·皮古特亲自署名的社论,标题极其醒目:
《为什么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品不能入选读本?——质问谣言背后的偏见与怯懦》
第215章 你们在怕什么?(求月票)
这篇社论开门见山,首先犀利地抨击了近期围绕《法语读本》编纂的种种离奇谣言。
【近日,巴黎某些报纸热衷于一场针对年轻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谣言盛宴。从可笑的三篇、四篇入选,到更加荒诞不经的所谓‘内幕’,其目的无非是混淆视听,抹黑一位富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并借此攻击共和国的教育改革事业。】
【如今,闹剧已告一段落。明智的公众已然看清,那些光怪陆离的报道,不过是些别有用心的诽谤中伤,其可信度与马戏团小丑的表演无异。我们欣慰地看到,理性正在回归。】
然后指责某些媒体和势力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惜用最卑劣的手段污染巴黎市民的耳目,试图绑架法国的教育改革事业。
紧接着,笔锋一转,掷地有声地提出:
【当所有荒诞的表演被揭穿,我们或许应该回归一个最简单、最本质的问题:抛开那些恶意的揣测和荒谬的数字游戏,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作品,究竟是否具备入选《法语读本》的资格?】
社论随后逐一分析了《老卫兵》、《故乡》、《我的叔叔于勒》三篇作品,高度赞扬了其中蕴含的深刻人文关怀,准确又生动的语言描写,以及精湛的文学技巧。
【……这些作品所传递的情感与思想,难道不比某些陈腐的、脱离时代的道德说教,更能触动年轻的心灵,更能培养健全的情感和批判思维吗?】
社论进一步指出,莱昂纳尔·索雷尔虽然年轻,但他的作品已经获得了读者的高度认可,影响力有目共睹。
教育改革的本意正是为了吸纳新思想,培养新公民,而非固步自封。
【我们是否因为作者的年轻,就要剥夺其作品被公平审视的机会?我们是否因为恐惧新声音,就要拒绝承认显而易见的文学价值?这是否恰恰违背了共和国教育世俗化、现代化、自由化的初衷?】
社论的最后,笔锋直指编纂委员会和幕后可能的操纵者:
【我们不禁要问:那些最初散播‘三篇’、‘四篇’谣言,此刻又保持缄默的先生们,你们真正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是害怕一位年轻人的才华过于耀眼?还是害怕共和国的教育事业因为吸纳了真正优秀的、充满活力的新鲜血液而取得成功?】
【三篇不行,四篇不行,这是理所当然!但一篇呢?难道连认真考虑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一篇作品入选《法语读本》的资格,都要被这种卑劣的舆论打压所剥夺吗?这是对文学艺术的侮辱,是对教育公正的践踏,更是对所有支持教育改革、期待法兰西文化焕发新生的人们的挑战!】
【我们呼吁《法语读本》编纂委员会,排除政治的干扰和舆论的噪音,秉持文学与教育的纯粹标准,认真审议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作品!
法兰西的下一代,有权利接触到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卓越的文学经典!】
这篇社论瞬间激起了巨大的反响!
它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在公众对之前所有谣言都感到厌恶和疲惫,渴望一个清晰、有理性的声音之时。
“说得对啊!凭什么就不能入选?”
“《我的叔叔于勒》我看过,写得多好啊!为什么不能给孩子们看?”
“就是!难道读本里只能有死了几百年的老古董吗?”
“支持索雷尔!反对《高卢人报》的肮脏手段!”
舆论的风向彻底翻转了!
人们开始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真正理性地思考莱昂纳尔作品的价值。
支持莱昂纳尔、声讨《高卢人报》的声音迅速成为主流。
《高卢人报》已经被冠以“谣言工厂”的绰号,在读者里臭了大街。
咖啡馆里,人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老卫兵》里的悲剧意味,《故乡》里的乡愁情感,还有《我的叔叔于勒》金钱和亲情的两难选择。
现在的焦点是“该选莱昂纳尔的哪一篇进入《法语读本》”。
这时候罗昂伯爵跳了出来,他以编纂委员会主席的身份,发表了一份简短而有力的声明。
他重申委员会将完全基于文学价值和教育意义进行公正甄选,绝不会受任何外界谣言和非文学因素的影响。
这份声明赢得了广泛的赞许。
——————
而此刻的莱昂纳尔,正坐在左拉位于梅塘的别墅里,悠闲地喝着咖啡。
身边莫泊桑兴奋地给他读着《小巴黎人报》的社论。
“爆炸灭火法”成功了。
矿井里令人窒息的谣言大火,被他用更疯狂、更荒诞的爆炸彻底扑灭。
新鲜的空气正在涌入,而莱昂纳尔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废墟之上。
窗外,塞纳河在冬日的月光下静静流淌,又一次的“梅塘夜会”即将结束。
莫泊桑念完了社论,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干得漂亮,莱昂!”。
于斯曼蜷在扶手椅里点评道:“巴黎的庸众们只配消费这种光怪陆离的闹剧。
一旦超出他们贫乏想象力的理解范围,他们就只能报以哄笑和遗忘。”
他们的对话吸引了爱弥儿·左拉。
他端着酒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塞阿尔刚才大致跟我说了你的方法——不得不说,莱昂纳尔,你让我大吃一惊。
利用更荒诞的谣言去覆盖最初的谣言,迫使公众怀疑一切,进而消解掉最初那个看似‘合理’的指控……
这种思路,非常……特别,甚至有些……危险。”
左拉试图用他的方式理解这个策略:“这就像在火药库旁边点燃一个更大的爆竹来吓走小偷,有效却疯狂。
我很好奇,莱昂纳尔,你是如何想到的?”
莱昂纳尔当然无法解释自己那来自信息爆炸时代,对操纵媒体和舆论反转近乎本能的认知。
150年的鸿沟是无法跨越的!
莱昂纳尔想了想才开口:“我不过是在重复先贤们的智慧。伏尔泰当年为了启蒙思想,所使用的笔名多达上百个,时而互相辩论,时而自问自答……
这不也正是自己制造声响、混淆视听吗?但这最终让舆论场上充斥着他的声音,真理也越辩越明。
与他相比,我眼下这点小麻烦,所用的这点小手段,又算得了什么呢?”
左拉严肃的表情缓和下来,缓缓点了点头:“伏尔泰……是啊,那位费尔奈教长,为了战斗,他确实从不介意使用各种武器。
你说得对,比起他打的那些仗,这只是一场小冲突。”
这时,于斯曼插话了:“策略归策略,但最初那支冷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高卢人报》不会凭空编造一个‘三篇入选’如此具体的谣言。
这背后肯定有人递了刀子。我猜,会不会是某些……嗯,徘徊在名单边缘的家伙?
他们自知希望渺茫,但又嫉妒得发狂,减少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至少能出口恶气。
文坛上这种蠢货从来不少!”
于斯曼的话立刻引起了共鸣。
阿莱克西表示同意:“很有可能!比如那个总写些无病呻吟的田园诗、自诩为‘帕尔纳斯派遗珠’的某某,
或者那个模仿巴尔扎克却只学到其冗长、未得其神髓的某某某。
他们肯定觉得自己比莱昂纳尔更有资格。”
塞阿尔和埃尼克也纷纷点头,开始列举几个平日里不得志、又爱搬弄是非的二三流作家的名字。
客厅里顿时充满了对这种“同行嫉妒”的鄙夷和声讨。
莱昂纳尔等众人的声音稍歇,才平静地开口:“若里斯,保尔,谢谢你们的推测。这很符合逻辑,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仔细推敲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可能性不大。”
众人安静下来,望向他。
第216章 (千票加更)谋杀案!
莱昂纳尔慢条斯理地分析着:“第一,就像你们刚才列举的,这样的‘边缘作家’数量不少。
即使没有我莱昂纳尔·索雷尔,他们也还要面对都德、面对其他更知名的作家。
除掉我一个,对他们任何人而言,入选的概率能增加多少?微乎其微。
为此去冒风险煽动《高卢人报》造谣,投入和产出完全不成正比。”
莱昂纳尔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莱昂纳尔有机会入选’这个说法,非常具体。
编纂委员会的初步讨论名单虽然不能说是绝密,但也绝非一个不得志的作家能够轻易知道的。
他能知道罗昂伯爵倾向于推荐我,这需要非常内部的消息源。一个边缘人,有多大可能掌握如此重要的内幕?”
莱昂纳尔的两个问题像冷水一样,浇熄了众人刚刚燃起的声讨热情。
客厅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于斯曼皱起了眉头,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推测的漏洞。
莫泊桑挠了挠他的大胡子,一脸困惑:“那么……会是谁?既希望你倒霉,又有能力搞到内部消息……
上帝啊,这听起来像是我们部里那些官僚的勾当!”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他放下酒杯,用游戏般的语气说道:“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来玩这个游戏。
不要把它看作一场针对我个人的、动机不明的诽谤。让我们把它……看作一桩谋杀案。”
几个人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异口同声:“谋杀案?”
莱昂纳尔的目光带着狡黠:“是的,假设那个谣言就是‘凶器’,而我是那具‘尸体’。
那么,该如何找到凶手?”
他先看向左拉,左拉沉吟道:“寻找动机……你‘死了’,谁受益?”
莱昂纳尔打了个响指:“正确!谁受益?爱弥儿,你抓住了关键。当我们找不到显而易见的凶手时,就去看看,在这起事件中,谁的嫌疑或许不是最大,但谁最终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往往,答案就隐藏其中。”
他成功地将众人的思路从“谁恨我”引导向了“谁因我的失败而获利”。
这自然是一个更宏观、也更接近真相的思考角度。
客厅里的气氛变得更加专注,莱昂纳尔提出的这个“推理游戏”瞬间激发了作家们的想象力。
于斯曼最先跟上思路:“受益者……如果你因为丑闻而彻底无缘《法语读本》,甚至声名受损,谁会得到好处?
其他肯定能入选的大作家?比如雨果先生?不,他的地位无需通过排除你来巩固。
都德?他正直得就像一颗桦树,压根不是这种人……而且这对他的利益影响不大。”
阿莱克西接着推测:“或者是某些意识形态上的对手?那些极端保守派?他们恨你支持教育改革,恨你的《合唱团》抢了风头。
把你搞臭,可以打击共和派的气焰。”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保尔,这个方向有点意思。保守派有动机,他们确实不喜欢我。
但是,他们打击我个人,对于阻止教育世俗化这项庞大的工程来说,效果有多大?
费里部长会因为我一个人陷入争议就改变整个教材编纂方针吗?当然不会。
以他的性格,恐怕会直接让罗昂伯爵辞职,然后另外找一个没有争议的副部长继续推进。”
大家再次陷入沉思,发现无论是“嫉妒的同行”还是“思想上的敌人”,似乎都解释不通所有疑点。
过了好一会儿,莱昂纳尔才悠悠开口:“让我们再回到‘受益’这个问题上。
抛开个人恩怨和思想差异,纯粹从利益角度思考——如果我的作品入选《法语读本》,谁会感到威胁?
或者反过来说,如果我因为丑闻而彻底出局,谁又能获得最实在、最直接的好处?”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一部作品入选全国统一的教科书,除了给作者带来无上的荣誉和潜在的名气提升之外,还有什么更实际、更巨大的收益,是我们之前可能忽略了的?”
塞阿尔试探性地回答:“稿费?可是《法语读本》给的稿费通常不高吧?”
埃尼克也表示同意:“是啊,比起报纸连载和单行本销售,入选课本带来的那点稿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莱昂纳尔闻言心中暗笑,这正是信息差带来的优势——之前法国就没有过全国统一的法语教材。
而他非常清楚一个在世的作家,他的作品一旦成为全国千万学子的必读篇目,所带来的巨大、持续的影响力。
间接的商业价值又将何等惊人。
但这其中的运作机制,对1880年的法国作家来说,还是是一片模糊的盲区。
因为更早之前的中小学法语教材,选取的篇目基本都来自于「圣经」、「圣人传记」、「道德故事」,以及拉丁文古代经典。
近代、现代的作家作品极少能入选,哪怕伏尔泰也一样。
至于什么教参、教辅、课外必读书目、巴黎密卷、五年会考三年真题……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不过看起来,这个时代有这样商业头脑的人,不止他一个。
莱昂纳尔没有直接点破,而是继续引导:“稿酬或许微不足道。但是,影响力呢?
想想看,成千上万的孩子,每年都要读你的作品,他们的老师要讲解你的作品,相关的参考读物、解析文章会层出不穷……
这份持续不断的曝光和权威认定,对于提升一位作家所有作品的销量和声誉,将是多么巨大的推动力?”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若有所悟的表情,又抛出一个关键点:“而这一切的背后,除了作者,还有谁是与这些作品紧密绑定,也能从中获得巨大收益的?”
于斯曼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出版商……你是说,沙尔庞捷?”
此言一出,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了客厅。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啊!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品,无论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米隆老爹》,还是正在连载的《本雅明·布冬奇事》,其出版商都是乔治·沙尔庞捷!
其他几个短篇虽然是在《小巴黎人报》上连载,但最后结集出版,恐怕仍会花落「沙尔庞捷的书架」。
如果莱昂纳尔的作品入选课本,「沙尔庞捷的书架」必将迎来一个巨大的销量与声量的飞跃!
乔治·沙尔庞捷在出版界的地位将更加稳固,甚至可能一举压过其他竞争对手!
反之,如果莱昂纳尔身败名裂,那么损失最惨重的,除了莱昂纳尔本人,无疑就是在他身上投入了巨大资源的沙尔庞捷!
那么,谁最不希望看到沙尔庞捷凭借莱昂纳尔更进一步?
谁最希望莱昂纳尔倒下,从而打击沙尔庞捷?
整个推理过程在莱昂纳尔的引导下,变得清晰起来。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仿佛真的解开了一桩谜案。
莫泊桑猛地一拍大腿:“上帝啊!肯定是「卡尔曼-莱维」或者那个老吝啬鬼埃泽尔干的好事!
他们眼看「沙尔庞捷的书架」靠着你起势,坐不住了!
该死的,莱昂纳尔,你真应该去写侦探,就像爱伦·坡一样!”
于斯曼等人也点头表示同意:“没错,这个推理结果,才符合‘谁受益’的逻辑。
打击你,真正目标是重创沙尔庞捷。这比什么文人之间的斗争要直接得多,也肮脏得多。”
左拉表情严肃:“如果真是这样,莱昂纳尔,你几乎成了商业战争的牺牲品!”
然而,就在众人几乎要认定这个“真相”,并开始声讨那些无良出版商时,莱昂纳尔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轻松,仿佛刚才那个引导大家一步步推理出“真凶”的人不是他。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大家的义愤填膺:“先生们,先生们,请注意,我们刚才进行的,仅仅是一个基于‘受益’原则的推理游戏。
它逻辑上说得通,甚至很可能接近事实。但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这一切都只是我们在这温暖客厅里的猜测和推论。”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激动的众人冷静了下来。是啊,这一切都只是推测。
莱昂纳尔站起身,做出了总结陈词:“所以,这个游戏暂时就玩到这里吧。至于真相究竟如何……”
他耸了耸肩,语气变得轻快起来:“或许明天,我会去拜访一下沙尔庞捷先生,和他喝杯咖啡。”
离开前,莱昂纳尔最后一句话显得语重心长:“先生们,这场‘课本战争’还没有结束,它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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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我还年轻,不想烂尾!
“竟……竟然会是他们!?”
乔治·沙尔庞捷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位富二代出身的出版界贵公子身体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仿佛要躲避这个结论。
“这……这可能吗?「卡尔曼-莱维」?还是……「埃泽尔」?或者……甚至是「阿歇特」?为了打击我,用这种下作的手段?这……”
他顿了顿,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
不过很快,乔治·沙尔庞捷就梳理出了脉络——
“但是仔细想想,并非全无可能。「埃泽尔」一直野心勃勃,想把爱弥儿和你们从我这里抢走。”
“「卡尔曼-莱维」那边,自从老米歇尔·莱维去世后,他们一直想重振文学出版的雄风,对我们早已不满。”
“至于「阿歇特」,之前各种教材发行他们是大头,若是看到我们有可能切入他们的领地,必然视作威胁。”
……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脸上的阴霾说明了一切。
莱昂纳尔平静地补充:“这只是基于利益逻辑的推论,乔治,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也许只是巧合,或者有其他我们没想到的势力。”
沙尔庞捷哼了一声:“巧合?我不信!出版这个行当,表面上是风雅的文字游戏,底下全是肮脏伎俩!
匿名攻击、挖角作者、囤积纸张、打压印厂……只是这次玩得格外阴险!
竟然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直接冲着你来!该死!”
他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震得墨水台都跳了一下。
他深吸了几口气,看向莱昂纳尔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激:“不管怎样,莱昂,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会好好追查一下这方面的信息。
如果真是那几家中的谁……哼,我乔治·沙尔庞捷也不会任人拿捏!”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
他知道,一旦沙尔庞捷开始认真调查,以他们家族在巴黎出版界的根基,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话题似乎告一段落,办公室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沙尔庞捷重新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仿佛要浇灭心中的怒火。
然后,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你今天来,总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坏消息吧?
是不是有什么新构思了?《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后续情节?读者们可是翘首以盼呢!”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正是关于它的。乔治,我来是想正式通知你——
《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预计最迟在今年六月份就会完结。”
“什么?!完结?!”
沙尔庞捷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六月份?上帝啊!莱昂!我的莱昂!
你是在开玩笑吗?这绝对不行!”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你不能现在完结!绝对不行!
你知道现在《现代生活》靠着《本雅明》的连载,销量稳定在多少吗?
你知道每期的彩色插图,让多少人一期就买四五份,就为了集齐四张吗?
很多读者甚至写信来,说就是为了追《本雅明》和收集雷诺阿的画才买杂志的!
你这时候完结,简直是掀掉了了《现代生活》这座房子的屋顶!”
莱昂纳尔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语气依旧平静:“乔治,故事有它自身的生命和节奏。
到6月份,本雅明·布冬的故事就走到了它的自然终点,是时候结束了。
强行延续,只会让情节变得拖沓冗长,人物失去光彩,最终让读者感到厌烦。
那才会真正损害杂志的声誉,也会透支我的声誉——我还年轻,可不想烂尾!
既然到了该完结的时候,就必须干脆利落地完结。”
沙尔庞捷急得额头冒汗:“拖沓?厌烦?怎么会!读者们爱死它了!
本雅明可以经历七月王朝、1848年革命、第二帝国……那么多历史事件!
他可以恋爱、结婚、生子、遇到更多奇遇!甚至可以让他‘年轻’的速度再变慢一点?
对!让他‘年轻’得再慢一点,故事不就能拉长了吗?篇幅根本不是问题!读者只会嫌不够看!”
莱昂纳尔看着几乎有些失态的沙尔庞捷,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惑。
沙尔庞捷是巴黎首屈一指的文学出版商,合作的对象是左拉、福楼拜、龚古尔兄弟这个级别的作家。
按理说不应该对一部作品的完结有如此剧烈的、近乎恐慌的反应。
莱昂纳尔打断了他的恳求:“乔治,冷静点。这不像你,堂堂的「沙尔庞捷的书架」!”
听到“堂堂的「沙尔庞捷的书架」”几个字,乔治·沙尔庞捷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颓然坐回椅子,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
过了好一会儿,沙尔庞捷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开口:“你说得对。堂堂的「沙尔庞捷的书架」不该如此……
但事实上,我们现在的财务状况……确实不容乐观。原因很多——
纸张价格在涨,印刷成本在增加,竞争越来越激烈——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问题是……是支付给你们的稿费。”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乔治,我希望你不要像那些三流的商人一样哭穷……这不像你。”
乔治·沙尔庞捷连忙摆手:“我说的是实情!”
然后就开始掰着指头数起来:“爱弥儿、居斯塔夫,还有你……你们的名气越来越大,稿费自然也水涨船高。
而且,你知道的,单行本的稿费都是一次性支付的。”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这个规矩他当然知道,这是目前法国乃至欧洲出版业的通行做法。
出版社看中一部书稿后,会根据作者的声誉、书稿的质量和预期的销量,与作者商定一个总价,然后一次性买断版权。
之后这本书无论是畅销还是滞销,是再版一次还是十次,都与作者再无经济上的关系。
乔治·沙尔庞捷见莱昂纳尔理解,便继续诉苦:“对我们出版社来说,风险和压力太大了!
就拿爱弥儿的《娜娜》来说,我们支付给他的稿费将是一个……一个‘天文数字’!”
乔治·沙尔庞捷没有具体透露是多少,但脸上肉痛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他摊开双手:“一次性支付这么大一笔钱,意味着在书籍上市销售之前,我们的现金就大量流出了。
而书籍的销售回款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我们要承担印刷成本、库存压力、发行费用……
如果书畅销,那还好,慢慢总能回本乃至盈利。但如果书滞销了呢?或者销售情况不如预期呢?
那这笔巨大的前期投入就可能血本无归!库房里堆积如山的滞销书,每一本都是烧掉的法郎!
过去几十年,多少有名的出版社,就是因为一两本押错宝的‘大书’而一蹶不振,甚至破产关门!”
他还想再说下去,却被莱昂纳尔打断了:“可对我们作者来说,同样不公平!
是的,我们一次性拿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
但如果书出乎意料地畅销,一版再版,赚得盆满钵满的是你们出版社!
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苏也多拿不到!这合理吗?
您是为《娜娜》付了‘天文数字’——那《小酒馆》和《萌芽》呢,您赚了多少?”
乔治·沙尔庞捷并没有生气,而是无奈地解释:“可一本书是否畅销,这是无法预测的啊!……”
莱昂纳尔明白这是19世纪出版业的痛点所在。
一次性买断作者的长期收益无法保证,同时也让出版社承担巨大的资金压力,导致他们不敢尝试新人新作。
等到沙尔庞捷倾诉完毕,莱昂纳尔才缓缓开口:“乔治,你说得的都对——那不如,我们换一种玩法。”
乔治·沙尔庞捷放下酒杯,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就像法兰西喜剧院每次演出《合唱团》都给我结算票房分红一样。
等《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单行本出版,我们试试用‘版税制’来结算稿费,你觉得怎么样?”
乔治·沙尔庞捷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莱昂纳尔的话:“用‘版税制’来结算稿费?”
莱昂纳尔站起来,在乔治·沙尔庞捷的办公室一块用来充当备忘录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下几个字:
“版税”“浮动版税”“首印数”“授权期限”……
第218章 艾丽丝的新玩具!
莱昂纳尔从「沙尔庞捷的书架」离开时,已经是夜里。
作为自己即将单独出版第一部,他自然比较慎重。
但是参考了市面上诸多出版合同,都不太符合自己的心理预期。
十九世纪出版业除了最常见的买断制外,各种奇葩合同可以说是“百花齐放”。
比如儒勒·凡尔纳,他与「赫策尔出版社」签订的就是固定薪酬合同。
「赫策尔出版社」每个月支付给他500法郎,他则每年至少要交出1部长篇。
一年6000法郎在法国算是上层中产的生活,凡尔纳可以在南特住大宅、开游艇,十分优渥。
但与其他成名作家动辄数万法郎一部的天价收入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
虽然后来涨了几次价,但儒勒·凡尔纳始终都没有获得能匹配他名气的收入。
而巴尔扎克、雨果在成名之后,曾经要求过以「印数」支付稿费,算是版税制的雏形。
但是由于缺乏相应监督手段,又让他们陷入到无休止的怀疑与诉讼当中——雨果后来干脆放弃了按印数分红。
毕竟印刷、销售书籍和戏剧演出不一样——剧院再大,座位也有限;演出需要预先通告。
上座率也很容易追踪,买张票进去扫一眼就知道个大概。
不过莱昂纳尔经过再三权衡,以及和自己的“公证人”德拉克鲁瓦反复商议后,还是准备让“版税制”登上历史的舞台。
一方面法国在「大革命」后,已经通过立法确立作者享有作品财产权;
到19世纪中叶,法国的司法判例又逐步强化“作者不可被无限期剥夺权益”的条款。
铁路、书报亭、订阅制的普及,扩大了图书发行;大众也更愿意为畅销买单……
加上出版行业竞争激烈,出版社自然要竭力与畅销作家形成长期合作关系。
这些都提升了作家的地位,强化了与出版社“斗争”的能力。
隐瞒印数这种事哪怕到了21世纪都时有发生,但做事不能因噎废食。
「版税制」最终还是推动了作家收入的快速增长,远比买断制对他更有吸引力。
莱昂纳尔还考虑到另一层因素:
法国的免费义务教育一旦铺开,未来十到二十年,阅读人群一定会有一个爆发性的增长,书籍销量肯定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现在不趁机推动「版税制」落地、发展,等到一本畅销的销量从几万册暴涨到上百万册的时候就晚了。
但愿乔治·沙尔庞捷能想清楚其中的利弊,否则自己不介意换一个出版商合作。
——————
莱昂纳尔推开圣日耳曼大道117号公寓的橡木门,把巴黎冬夜的寒意隔绝在外。
门厅里煤气灯洒下温暖的光晕,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擦得锃亮的拼花地板上。
一阵略显生涩却充满活力的钢琴声从客厅传来,像一股暖流,洗刷了他一整天的疲惫。
他脱下厚重的外套和帽子,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轻轻走向客厅。
客厅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为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橘红色。
德彪西神情专注,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而他身边,坐着小佩蒂。
女孩洗得发白的围裙已经脱下,换上了一件虽旧但干净的格子连衣裙。
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全神贯注地盯着琴键,一根手指正小心翼翼地、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敲出一段简单的旋律——
是《合唱团》里那首最脍炙人口的童声合唱《眺望之路》。
德彪西的声音温和而耐心:“对,就是这样,手指放松,佩蒂小姐……感受旋律,像风吹过塞纳河面的波纹……”
莱昂纳尔没有打扰这温馨的教学场景,他靠在门框上,静静地欣赏着。
让德彪西晚上来公寓练琴,是他之前就答应过的,作为对这位年轻音乐的鼓励。
而让佩蒂跟着学点东西,则是希望她能拥有更多未来的可能性,而不仅仅是做一个厨娘。
一曲终了,德彪西率先发现了莱昂纳尔:“晚上好,莱昂纳尔先生。”
佩蒂也转过头,看到莱昂纳尔,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她从琴凳上跳下来,像只小鸟一样扑过来:“少爷!您回来啦!您听到我弹琴了吗?”
莱昂纳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听到了,弹得非常棒,佩蒂。你很快就要成为一位钢琴家了!”
佩蒂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时,艾丽丝也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炫耀的神情。
她手里端着一台看起来相当新奇且精致的金属机器。
艾丽丝的声音里充满了雀跃:“莱昂,你快来看!看看左拉先生送给了我什么!”
莱昂纳尔瞥了一眼:“哦,打字机?雷明顿牌?”
艾丽丝一愣:“你知道这玩意儿?”
在煤气灯下,打字机黑色的机身和雪白的键盘显得格外醒目,充满了机械美感。
莱昂纳尔当然知道这玩意儿,但在1880年,应该还远未普及。
艾丽丝兴奋地将打字机放在客厅的圆桌上:“是啊!左拉先生说他买来想试着代替羽毛笔,但用了一阵实在不习惯。
敲击键盘的声音也让他心烦,总是打断他的思路。他觉得太麻烦,今天突然就把它寄给了我。”
莱昂纳尔有点无语。
他知道艾丽丝在梅塘别墅住的时间最长,与左拉夫妇的关系处的极好,但没想到左拉会对她如此慷慨。
这台打字机怎么也得几百法郎,说送就送了。
左拉夫妇没有孩子,简直就是把艾丽丝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艾丽丝还沉浸在兴奋当中,递给莱昂纳尔一张纸:“你看,这是我用它打出来的稿子!”
莱昂纳尔接过那张纸。
纸上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本雅明·布冬奇事》的最新章节内容。
字迹清晰、整齐划一,每一个字母都是印刷上去的,完全没有手写体的潦草和墨点晕染的烦恼。
只有偶尔几个拼写错误的地方,被艾丽丝用笔小心地划掉改正了。
莱昂纳尔没有想到,艾丽丝上手这个新玩具,速度竟然这么快。
莱昂纳尔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这台“雷明顿”在他眼里当然笨重得不成样子,但在如今,却代表着最轻盈、最前沿的办公科技。
从它开始,文字的生产和复制,将会越来越迅速。
自己现在已经习惯了用羽毛笔书写的手感,突然看到这么“现代”的东西,还真有点不适应。
莱昂纳尔由衷地说:“这真是……一份了不起的礼物,艾丽丝。这也意味着你的工作以后可能会轻松很多。”
艾丽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的!虽然我现在打得还很慢,而且手指有点疼,但我会努力练习的!
以后我就能更快更好地帮你誊写稿子了!”
晚餐后,德彪西回到钢琴前,这次他弹奏的不再是练习曲,而是他自己随性创作的片段。
音符时而如月光般静谧流淌,时而又带着一种模糊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佩蒂和艾丽丝收拾好餐具后,也坐在一旁安静地聆听。
莱昂纳尔则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苹果酒,然后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他要酝酿自己的新长篇了。
第219章 现在,我需要一个“华生”!
书房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客厅里德彪西的琴声。
书桌上,煤气灯照亮了一沓空白的稿纸和插在墨水瓶里的羽毛笔。
莱昂纳尔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既然《本雅明·布冬奇事》要结束了,那他就需要一个新故事——
一个能同时征服法国和英国读者,并能带来稳定可观收入的故事。
几乎是立刻,一个名字跳进了他的脑海:
「夏洛克·福尔摩斯」
之前去英国,《良言》杂志的主编向他承诺过,如果他愿意为英国读者“量身定制”一部连载作品,他愿意开出最高10英镑/千词的天价稿费。
这在1880年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他在巴黎生活得相当优渥,甚至可以考虑购置房产。
而他在英国因病住院时,又结识了阿瑟·柯南·道尔;以及他的老师,也是“福尔摩斯”的人物原型——约瑟夫·贝尔医生。
贝尔医生那惊人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给莱昂纳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位住在贝克街221B的侦探。
在英国时,莱昂纳尔就曾经开玩笑地对柯南·道尔说过:“贝尔博士简直就像个侦探,他应该去苏格兰场兼职。”
事实上约瑟夫·贝尔医生真这么做了,还帮助警察破了案。
最后一个原因,侦探推理是一种能跨越国界与文化的“世界语言”。
它的悬念、逻辑和挑战性,在诞生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吸引最广泛的通俗读者群体。
他完全可以像《本雅明·布冬奇事》一样,实行英法同步连载,最大化收益。
只不过这一次他需要一个“华生”来帮助自己。
然而,莱昂纳尔并不打算完全照搬历史上柯南·道尔的原著。
作为来自未来的读者,他深知福尔摩斯故事虽然伟大,但在推理的严谨性和科学性上存在不少时代局限性。
有些甚至可以说是“硬伤”。
作为《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资深读者,他当然知道那些后世读者和评论家们津津乐道的“瑕疵”:
《铜山毛榉案》中关于药物催眠效果的描写过于夸张,近乎奇幻,缺乏药理学依据。
《蓝宝石案》里,圣诞节的火鹅吞下那么大一颗宝石后还能被人轻易取出,情节过于牵强;
《黄面人》里,母亲用面具将自己的混血孩子伪装成“黄脸人”,企图瞒过丈夫,这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骗过任何近距离的观察。
当然最荒谬的是《斑点带子案》。
这篇中提到的“印度毒蛇”竟然可以在寒冷潮湿的英国长期存活,并且能听懂哨声指挥,还习惯顺着拉铃绳爬行……
当然,最令人发噱的是这条蛇竟然是通过喝牛奶维持生命的。
柯南·道尔后来自己也承认,有时为了赶稿和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他不得不牺牲一些逻辑性。
但莱昂纳尔没有这样的压力。
他提前知道了这些“坑”,当然会避免踩进去,力求写出一部细节上更为严谨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当然,他不会改变福尔摩斯和华生最核心的人设。
那位冷静、理性、知识渊博又略带怪癖的咨询侦探,以及他那位勇敢、忠诚、善于记录的医生朋友……
这个组合是吸引英国,乃至全世界读者的关键所在。
莱昂纳尔要做的,是让福尔摩斯被塑造得更为“纯粹”。
他将是一个依靠极致观察、严谨逻辑和广博科学知识进行推理的侦探,而非一个近乎通灵的巫师。
所有的案件要要更贴近现实犯罪的可能性,避免超自然和过度猎奇的元素。
这样的话,《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一部分篇目就必须舍弃——
但是没关系,其他侦探的案件有的是!
思路既定,莱昂纳尔铺开信纸,拿起羽毛笔。
首先,他给《良言》杂志的编辑写了一封信。
他表示经过思考,他有了一个不错的构思,是一部专门为英国读者量身定制长篇系列。
故事将充满悬念、逻辑和浓郁的英伦风情。
他预计将于下半年开始供稿,希望《良言》能为此预留出宝贵的版面。
接着,他给远在爱丁堡的阿瑟·柯南·道尔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首先问候了对方的近况,提及了对贝尔医生的深刻印象。
然后,他笔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提议:
他正在构思一系列侦探故事,其主角的灵感部分来源于贝尔医生的演绎法。
鉴于柯南·道尔本人是医学生,对科学观察和逻辑推理有着专业训练,同时又对文学创作充满热情,莱昂纳尔询问他是否愿意担任自己的“文学助理”?
工作可能包括帮助搜集一些医学、化学或犯罪学方面的资料,核对推理细节的合理性,甚至参与部分情节的讨论。
莱昂纳尔承诺支付丰厚的报酬。
并且,如果柯南·道尔的贡献足够大,他甚至可以考虑在发表时,将柯南·道尔的名字作为合著者或特别顾问,放在自己名字之后。
莱昂纳尔认为这或许能催生出一部更完美的《福尔摩斯》,并且能提前帮助柯南·道尔走上文学道路。
原本历史轨迹中的柯南·道尔虽然凭借“福尔摩斯”成了名、发了财,但是他本人却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和这个侦探。
所以后来柯南·道尔因为对福尔摩斯感到厌倦,直接“谋杀”了他。
虽然在读者的强烈要求下,他勉强复活了“福尔摩斯”,但创作状态却比较敷衍,许多劣质作品也是在这个时期产生的。
两封信写完,墨迹未干。莱昂纳尔叫来了艾丽丝:“艾丽丝,麻烦你用你那台新宝贝,把这两封信工整地誊抄一遍,明天一早寄往英国。”
莱昂纳尔将信纸递给她。
艾丽丝接过信,语气颇为兴奋:“没问题,莱昂!保证完成任务!”
她显然迫不及待地想试试打字机在正式工作上的效能。
就在艾丽丝抱着信纸和打字机回到自己房间后不久,公寓的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
莱昂纳尔有些诧异。
佩蒂已经睡下,德彪西也早已告辞返回音乐学院附近的住所。
他走到门厅,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居伊·德·莫泊桑。
他的帽子有些歪,脸上带着红晕,呼吸间呵出白气,眼神里闪烁着不同寻常的急切和焦虑。
莱昂纳尔惊讶地将他让进屋内:“居伊?快进来!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莫泊桑大步走进温暖的公寓,一边搓着手一边说,语气急促:“莱昂!马上跟我走,去一趟克鲁瓦塞!”
莱昂纳尔愣住了:“克鲁瓦塞?福楼拜先生怎么了?”
第220章 风雪兼程
克鲁瓦塞是诺曼底鲁昂附近的一个小地方,位于塞纳河畔,距离巴黎大概120公里。
福楼拜的父亲生前在这里买下了一栋小别墅,福楼拜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
《包法利夫人》《萨朗波》等重要作品也几乎都是在克鲁瓦塞的别墅里里完成的。
他只有要参加沙龙,或者与出版商、朋友见面时才会来到巴黎。
福楼拜最后也是死在克鲁瓦塞。
“电报!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它躺在门厅的地板上!”
莫泊桑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颤抖地递给莱昂纳尔:“朱丽叶·埃贝尔发来的!老师……老师在洗澡时突然昏厥了!
费尔坦大夫正在抢救,但情况……非常不好!”
莱昂纳尔接过电报,就着门厅昏暗的煤气灯光迅速浏览。
电文简短而骇人,内容正如莫泊桑所言,字里行间都透出发报人的惊恐无助。
莱昂纳尔感到一阵寒意:“上帝啊……”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居斯塔夫·福楼拜,这个法国文学的巨人,就是死在1880年。
至于具体是几月份,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难道就是这一次?
他急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电报是几点发出的?”
闻言莫泊桑露出懊恼的神色:“就是今天下午!你看时间!送到我公寓时,我正在「玫瑰坊」……
我刚回家才看到!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现在没有火车了,莱昂,一趟都没有了!最早一班要到明天中午!
我们必须立刻雇马车去!立刻!”
莫泊桑近乎是在咆哮,充满了急切和绝望。
莱昂纳尔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福楼拜对于莫泊桑而言,远不止是文学上的导师。
他们是世交,居斯塔夫·福楼拜与莫泊桑的母亲洛尔·勒·普瓦特万及她的弟弟自幼相识,情同家人。
甚至洛尔·勒·普瓦特的丈夫也叫做居斯塔夫……
福楼拜几乎是看着莫泊桑长大,指引他阅读、写作,将他引入文学殿堂,感情羁绊深厚无比。
莱昂纳尔依旧镇定,他紧紧握住莫泊桑冰凉的手:“我明白,居伊,我明白。你需要我做什么?钱?对吗?”
莫泊桑的脸上瞬间闪过窘迫,但很快被更强烈的焦虑淹没。
他重重地点点头:“对!钱!去鲁昂,现在这个时间,只能雇私人马车,最快的轻便马车!
路程远,夜里赶路价钱翻倍,中途还要频繁换马,车夫也要额外加钱……
还有,到了那里,天知道需要多少费用,医药费,或者……或者……”
他说不下去了,眼圈微微发红:“我手头……我最近手头很紧,莱昂。
你知道的……根本不够支付这样的行程。”
莱昂纳尔当然知道。
莫泊桑的生活方式——流连于昂贵的咖啡馆、餐厅、妓院,追逐女寡妇——是出了名的挥霍无度。
虽然前段时间的《羊脂球》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名气,但是还没法立刻就兑换成收入。
至于乔治·沙尔庞捷之前支付给他的上千法郎稿费,估计早就花光了。
莱昂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钱不是问题,居伊。你等我一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回到书房,打开书桌下的一个暗格,清点出厚厚一迭大额钞票。
接着又抓了好几把面额不等的金币和银币塞进一个皮质钱袋里,粗略估算,总额接近一千法郎。
这对于一次马车行程来说堪称巨款,但他必须准备充足,谁也不知道在克鲁瓦塞会遇到什么情况。
莱昂纳尔将钱塞进大衣内袋,迅速穿戴好外套、帽子和手套,抓起一条厚围巾,又回到门厅。
“走吧,居伊!我们去「帝国马车公司」,他们应该有最好的车和最熟悉夜路的车夫!”
两人冲出公寓,一头扎入巴黎冰冷的深夜。
街道空旷寂静,只有煤气灯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晕,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的脸颊。
「帝国马车公司」在圣日耳曼大道这样的商业繁荣街区自然有营业部,而且提供的是二十四小时服务。
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到了这里。
明亮的办公室里,一个睡眼惺忪的经理接待了他们。
听到他们要立刻雇佣一辆最快的双轮轻便马车前往诺曼底的克鲁瓦塞,经理的睡意瞬间消失了。
他迅速计算起来:“先生们,这个时间点,长途夜路,去鲁昂附近……这可是非常特殊的需求。
我们需要最好的马,经验最丰富的车夫,中途至少需要换三到四次马,每次换马和夜间服务都要额外收费……”
莱昂纳尔不耐烦地打断他:“钱不是问题!只要最快!最安全!”
经理报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单程费用,预计至少需要120法郎,甚至可能更高。
这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一个多月的收入。
莱昂纳尔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从内袋里点出60法郎:“这是定金,剩下的到达后结算。
请立刻安排,用你们最快的速度!”
金钱的力量是立竿见影的!
不到一刻钟,一辆保养得极好的轻型双轮马车已经停在公司门口。
马车前方,两匹高大的诺曼底骏马喷着浓浓的白汽,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车夫是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裹着厚厚的毛皮大衣,看上去经验老到。
莱昂纳尔和莫泊桑挤进了狭窄的车厢,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紧挨着坐着。
车夫甩响长鞭,一声清脆的“吁!”马车便猛地一动,向着巴黎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很快驶离了灯火尚存的巴黎市区,冲入了彻底被黑暗笼罩的郊野。
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沉沉黑夜,只有车头挂着的两盏防风油灯,在黑暗中犁开一束光明,照亮前方的道路。
车轮声、马蹄声、风声交织在一起,是这漫长夜路上唯一的伴奏。
车厢内,一开始是死寂的沉默。
莫泊桑蜷缩在角落里,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莱昂纳尔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着。
过了不知多久,莫泊桑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
“莱昂……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老师……他不能有事……他绝对不能有事……”
莱昂纳尔尽量安慰他:“电报里说了,一个叫费尔坦的大夫已经在照顾他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也许他会笑着在门口迎接我们!居伊,振作点!”
莫泊桑摇了摇头,声音里哽咽:“你不明白,莱昂……老师他……他这两年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莱昂纳尔有些吃惊:“每次沙龙,我看他都精神奕奕……”
莫泊桑叹了口气,开始讲述福楼拜这一年多的糟糕境遇。
第221章 放血疗法
“你知道卡罗琳吗?他的侄女!她丈夫那个混蛋,厄内斯特·科芒维尔,做生意彻底破产了,欠下了巨额债务……差点要进监狱!
老师他这几年几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去填补那个窟窿!整整25万法郎!莱昂,25万啊!几乎是他全部的家产!”
莫泊桑又开始咆哮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全是愤怒!
莱昂纳尔闻言大吃一惊。
他知道福楼拜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主要依靠父母留下的遗产过着体面的生活。
福楼拜创作的速度极慢,为了斟酌一个标点可能要耗费掉一整天,所以一生只留下了四部长篇和一部中篇集。
所以稿费并非他主要的收入来源,父母留下的遗产以及因此产生的收益才是。
但25万法郎也几乎他的全部财产了。
莱昂纳尔也叹了口气:“我从没听他说起过。每次在沙龙见到他,他总是……”
莫泊桑声音很苦涩:“他总是在谈笑风生,对不对?他就是那样的人!莱昂,他特别骄傲,从不肯在人前显露丝毫脆弱!
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年轻人,他永远想做那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庇护者。”
很快,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可是谁又知道他被这些事折磨得有多惨?钱只是一方面!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了!
梅毒、癫痫、神经痛、失眠,还有那该死的胃病和消化不良……他常常痛苦得整夜无法入睡,只能靠烟草、吗啡和咖啡硬撑着!”
莱昂纳尔心中感慨。
沙龙上那个沉稳内敛、安静慈祥的福楼拜,与莫泊桑口中贫病交加的老人,完全是两个人。
莫泊桑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最近一直在拼命写作,《布瓦尔和佩库歇》进展缓慢,他很不满意,常常陷入沮丧……
他跟我说,感觉精力大不如前了,注意力也很难长时间集中……莱昂,他才58岁啊!
可是他却常常说自己像个老头子一样……”
这时马车在一个驿站猛地停下,车夫和驿站伙计大声吆喝着,然后开始匆忙地换马,吵闹声打断了莫泊桑的倾诉。
换好马后,马车再次以更快的速度冲入黑暗。
重新上路后,莫泊桑平静了一些,但依旧沮丧:“他是我的老师,莱昂,但更像我的第二个父亲……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他教我观察生活,教我锤炼语言,教我对待文学要像对待信仰一样虔诚……他把我介绍给屠格涅夫,介绍给左拉,介绍给沙尔庞捷……
他为我铺平了道路……可我……可我却总是让他操心,我的那些荒唐事……我从来没能真正为他做点什么……”
莱昂纳尔无言,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大多沉默着。
莫泊桑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了。
莱昂纳尔自己也毫无睡意,他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次换马,每一次短暂的停歇,都显得无比漫长,令两人都倍感煎熬。
时间在车轮的转动中缓慢流逝,漆黑的天空终于渐渐褪色,变成了深蓝,然后是鱼肚白……
最终,冬日上午黯淡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亮了覆盖着白霜的诺曼底田野。
远处的塞纳河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在萧索的景色中。
当马车夫终于吆喝着“快到克鲁瓦塞了!”时,两人几乎同时挺直了身体,疲惫不堪的脸上写满了紧张的期待。
马车驶过一个安静的小村庄,最终在一栋临河的朴实无华的两层别墅前停下。
这就是克鲁瓦塞,福楼拜的“象牙塔”。
莫泊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跳下马车,僵硬、麻木的肢体让他直接摔倒了,他很快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莱昂纳尔付清了剩余的60法郎,并且又给了车夫10法郎,让他自己去驿站休息,先不要回巴黎,自己说不定后面还要用马车。
接着两人甚至疾步冲向别墅的大门。
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莫泊桑猛地推开门,冲进熟悉的前厅。
屋内有浓烈的药味,还有炭火味和血腥气,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
一个中年女人正从卧室快步走出,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盆,盆沿搭着一块染血的布巾。
她眼圈红肿,面容灰暗,围裙上也沾染了血迹。
看到莫泊桑和紧随其后的莱昂纳尔,她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居伊!上帝啊,你们终于来了!”
莫泊桑语气急切:“朱丽叶!老师呢?他怎么样了?”
莱昂纳尔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朱丽叶·埃贝尔,莫泊桑路上提起过她,说她是福楼拜唯一的女仆,也是非正式的情妇。
朱丽叶的声音颤抖着:“费尔坦大夫正在里面……正在给先生放血……”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正用一块白手帕擦拭着手指——那是费尔坦大夫。
他看到焦急万分的莫泊桑,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认得他。
莫泊桑一个箭步冲上前:“费尔坦先生,老师他……”
费尔坦大夫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莫泊桑先生,您来得很快。请放心,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转向朱丽叶:“埃贝尔夫人,我带来的那些水蛭,请准备好。”
朱丽叶连忙将血盆放下,从旁边一个矮柜上取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几条正在缓缓蠕动的黑色水蛭。
莱昂纳尔:“……”
费尔坦大夫带着朱丽叶再次进入了卧室,莫泊桑和莱昂纳尔则站在门口观望:
福楼拜庞大的身躯躺在宽大的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蜡黄,双目紧闭,呼吸沉重。
他的手臂露在外面,肘窝处包裹着白色的布条,隐隐有血迹渗出。
费尔坦大夫熟练地从罐子里夹起那些滑腻的水蛭,小心翼翼地将其吸附在福楼拜宽阔的额头和两侧太阳穴上。
那些黑色的活物几乎立刻开始工作,身体逐渐膨胀起来,变得暗红发亮。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
终于,费尔坦大夫完成了他的操作,看着水蛭们吸饱了血,自行脱落或被取下后,他又听了听福楼拜的心跳,翻了翻他的眼皮。
过了一会儿,费尔坦大夫站了起来,走出卧室,关上门。
他的语气沉重:“两位先生,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遭遇了一次癫痫的严重发作!
我在昨天和刚才已经放过两次血了,每次足足400毫升,终于让他平静下来了!
刚刚用水蛭是为了减轻脑部的充血和炎症,这是目前最有效的处置方法。
现在,他陷入了昏睡,心跳比昨晚平稳了一些。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至关重要。
他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任何人不能打扰他。我会下午再过来一趟!”
莫泊桑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莱昂纳尔代莫泊桑向医生道谢:“谢谢您,大夫。”
同时从口袋里取出一些钞票:“如果有任何需要额外的药物,您尽管买,这是预付款!”
费尔坦大夫接过钱,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但现在,更多的是等待和观察。
看好他,有任何变化,立刻让人去找我。”
他又嘱咐了朱丽叶几句,然后拿起他的黑色医疗包,离开了别墅。
朱丽叶瘫坐在门厅的椅子上,无声地流着泪。
莫泊桑则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卧室紧闭的房门。
莱昂纳尔忽然开口:“我饿了,家里有吃的吗?”
第222章 托孤
听到莱昂纳尔的话,朱丽叶像是被点醒了:“哦……是的,有一些面包、冷肉和汤,我这就去热一下……”
简单的午餐很快被端上餐厅的木桌。
食物并不精美,但热汤下肚,确实驱散了寒意,也让三人的精神都好了些。
用餐时,莱昂纳尔继续冷静地安排着:“我们不能所有人都耗着。我们三人应该轮流守夜,每八小时换一次班。
这样每个人都能得到休息,也能保证始终有人清醒地看护着福楼拜先生。”
心乱如麻、几乎失去思考能力的莫泊桑和朱丽叶立刻点头同意了。
此刻,脑子冷静、思考有条理的莱昂纳尔成了他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吃过午餐后,极度疲惫的朱丽叶先去休息;莫泊桑负责从下午守到深夜;莱昂纳尔则负责凌晨到次日清晨。
这一班最难熬,现在只有莱昂纳尔有这个精神。
时间就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冬日的白天短暂,夜色早早降临,笼罩了塞纳河畔这栋孤零零的别墅。
莫泊桑守在老师的床头,心中百感交集,悔恨、担忧、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如果不是沉迷于寻欢作乐,他昨天晚上就该赶到这里。
深夜,莱昂纳尔准时来到房间接替莫泊桑。
莫泊桑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憔悴,眼中血丝密布,哑声道:“交给你了。”
然后便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莱昂纳尔和沉睡的福楼拜。
煤气灯被调得很暗,发出微弱的光芒,勾勒出家具巨大的阴影,以及床上病人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药水味,莱昂纳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关注着福楼拜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的呼吸声。
窗外,是诺曼底乡村无边无际的寂静,偶尔能听到寒风掠过屋顶的声音。
在万籁俱寂的凌晨,晨曦还未透入窗扉,床上的福楼拜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
莱昂纳尔立刻俯身过去,轻声问:“您醒了?感觉怎么样?需要喝水吗?”
福楼拜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花了点时间才聚焦在莱昂纳尔脸上。
认出是他后,明显有些惊讶,随即又化为感激,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莱昂纳尔连忙用勺子喂他喝了几口温水。
温水似乎让福楼拜恢复了一些力气,莱昂纳尔又喂了他一块预先准备好的软糕
福楼拜终于能开口了:“莱昂纳尔……你怎么会在这里?”
莱昂纳尔轻声解释:“居伊接到了朱丽叶夫人的电报,我们连夜雇马车赶来的——您感觉好点了吗?”
福楼拜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哦……谢谢……谢谢你,我的孩子……难为你了……居伊……和朱丽叶呢?”
莱昂纳尔立刻说:“他们守了您很久,刚去休息了。需要我叫醒他们吗?”
福楼拜立刻阻止:“不!不……让他们睡……让他们睡……别打扰他们……”
他似乎积蓄了一点力气:“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好的,先生。您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气灯芯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福楼拜的目光投向昏暗的天花板,仿佛在回顾那场刚刚经历过的灾难。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我……我当时在洗澡……水很热……我突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天旋地转……像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漩涡……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的声音里颤抖着:“我以为……我这次真的要死了……”
莱昂纳尔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忽然,福楼拜的目光转回到莱昂纳尔脸上:“莱昂纳尔……这是报应……是惩罚……为我年轻时放纵无度的生活……为我挥霍掉的健康……”
莱昂纳尔想开口安慰,却被福楼拜用眼神制止了。
他迫切需要倾诉:“东方……埃及……那时候……我们都疯了……追求极致的刺激……以为那就是自由,就是生活的全部……
梅毒……就是那时候染上的……这个该死的、伴随我一生的诅咒……”
他的声音充满了苦涩:“它侵蚀我的大脑,我的神经……给我带来无尽的痛苦和耻辱……还有癫痫……
那些突然降临的、失去控制的恐怖时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起一些年轻时的荒唐经历,那些在巴黎、在近东的放浪形骸的日子,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与不羁,只剩下沉甸甸的悔恨。
“我浪费了太多精力……在肉欲和享乐上……如果……如果我像你一样克制,珍惜这具皮囊……我或许……或许能写出更多东西……”
福楼拜的声音忽然恐惧起来:“我的作品太少了……太少了……寥寥几本……等我死了,很快……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的……
就像沙滩上的字迹,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会再记得居斯塔夫·福楼拜……”
听到这位文学巨人竟然如此悲观,莱昂纳尔再也忍不住。
他开口了,声音里充满了真诚:“先生!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您绝不会被遗忘!”
福楼拜疑惑地看着他。
莱昂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先生,您的作品数量不多,但每一部都经过千锤百炼,足以改变文学的潮流和走向!
您追求的那种精确、客观、冷静的叙述方式,您对词语近乎偏执的挑剔和打磨——‘寻找唯一合适的词’——
这绝不是徒劳!您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美学!”
他看到福楼拜眼中的错愕,语气更加坚定:“您教会了我们,作者应该像上帝一样,存在于作品之中,无处可见,又无处不在。
您将的艺术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让它不再是街谈巷议的消遣,而是值得严肃对待、精心雕琢的艺术形式!
您对我个人的启发巨大,远超您的想象。而未来,先生,我坚信,未来的文学,整个20世纪的文学,都将从您这里汲取营养,受到启迪!
您是文学夜空中一颗永不熄灭的恒星!您的名字,居斯塔夫·福楼拜,必将与法语文学本身共存亡!”
莱昂纳尔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回荡。
他无法直接引用罗兰·巴特或其他后世评论家的话,但他将福楼拜的价值,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福楼拜彻底愣住了,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些话语不仅深刻理解了他的追求和价值,甚至比他最狂热的拥护者所说的还要透彻、还要精准!
巨大的错愕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让他落泪的感激和慰藉。
在最脆弱的时刻,最理解他的人,竟然是认识不到一年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莱昂纳尔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法国文坛最耀眼的新星之一!
福楼拜的胸膛起伏着,眼中闪烁震惊、感动和释然。
良久,他忽然颤抖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莱昂纳尔的手腕。
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调说:“莱昂纳尔……答应我……如果我不行了……替我……帮帮居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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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巴黎没有比莱昂更正派的作家了!
莱昂纳尔当然知道“帮帮居伊”意味着什么,只是这个任务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沉重了。
莫泊桑悲剧性的“晚年生活”算是文学史上的著名案例了。
他被梅毒折磨到精神错乱,最终在疯人院里了却余生,年仅四十三岁。
这一切的根源,正是莫泊桑那放浪形骸、毫无节制的生活方式——
无休止的嫖妓、酗酒,早早染上梅毒(当然,他以此为荣),断送了身体与才华。
濒死的福楼拜,最放不下的不是未竟的巨著《布瓦尔和佩库歇》,而是这个让他惋惜的学生。
莱昂纳尔当然无法告诉他莫泊桑的结局有多么残酷,他所担忧的一切几乎都会化为现实。
但是他更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拒绝一位师长的请托。
莱昂纳尔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可靠:“先生,请您不要这样说,您会好起来的。
居伊……居伊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成长。”
他试图安慰福楼拜,但这解释却显得有些苍白。
福楼拜微微摇头:“不,莱昂……我了解他,就像了解年轻时的我……甚至更糟……
他比我更有才华,也更……更缺乏约束力。他像一匹野马,需要有人在他冲下悬崖前拉住他……”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莱昂纳尔连忙扶住他,喂他喝了一小口水。
福楼拜喘息稍定,眼神中的急切丝毫未减:“你……你不一样,莱昂。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清醒,自律……
你不追逐那些浮华堕落的享乐……你走的是正途。我希望……我希望居伊能多和你在一起。
你的规劝,或许比我这个老家伙更有效……引导他,莱昂,引导他走上正途,让他珍惜自己的天赋……
让他……可以多活几年,写出真正配得上他才华的作品……答应我……”
望着福楼拜眼中的绝望与期盼,莱昂纳尔再也无法说出任何空话去推脱或安慰。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答应您,福楼拜先生。我会尽力帮助居伊,尽我所能。”
这简短的承诺,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
福楼拜如释重负,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手无力地滑落回床单上。
他脸上焦虑和恐惧被近乎安详的疲惫代替了,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好……好……谢谢……谢谢你,我的孩子……
这样……我就……稍微放心些了……”
喃喃的话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
几乎是在瞬间,福楼拜又陷入了昏睡之中,呼吸变得比之前更加平稳悠长。
窗外,诺曼底乡村的夜色依然浓重,但东方的天际线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
——————
接下来的两天,福楼拜缓慢、稳定地恢复着。
他已经能够自己进食,也能进行短暂的交谈。
费尔坦大夫每日前来诊视,对病情的转变也表示乐观。
这种好转,让别墅里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朱丽叶夫人的脸上恢复了血色,莫泊桑也不再是失魂落魄,甚至偶尔能和莱昂纳尔开一两句玩笑了。
到了第三天下午,莱昂纳尔和莫泊桑终于向福楼拜辞行,两人一个要回到索邦上课,一个要回教育部上班。
临行前,福楼拜当着莱昂纳尔的面,语气严厉地叫住莫泊桑:“居伊,我这次在地狱的门口徘徊了一次,想明白了很多事。
生命、健康、才华……这些都是上帝吝啬的赐予,容不得丝毫挥霍。”
莫泊桑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福楼拜加重了语气:“我年轻时的荒唐,给了我怎样的惩罚,你都看到了……这具破败的身体,就是明证。
我绝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甚至……比我更糟。”
他指了一下莱昂纳尔:“看看莱昂纳尔!他比你年轻,却比你清醒,比你懂得节制!
他的生活清清白白,没有那些污糟的恶习!整个巴黎,没有比他更正派的作家了!
这才是正途,居伊!这才是能让才华燃烧得更久、更明亮的正途!”
莫泊桑的脸颊微微泛红,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闷闷地点了点头。
福楼拜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洪亮:“回到巴黎之后,你要收起那些浪荡的心思!少去妓院!少喝酒!
多和莱昂纳尔相处,听听他的建议!他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你听见了吗,居伊?”
莫泊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难堪和郁闷。
但他明白这番话都是老师发自肺腑的关怀,最终抬起头,迎上福楼拜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
拖着疲惫的身躯,莱昂纳尔终于回到了圣日耳曼大道117号。
这时已经是夜里,他摸出钥匙打开大门,心想佩蒂和艾丽丝肯定已经睡下了。
然而,客厅的煤气灯还亮着柔和的光芒。
艾丽丝并没有休息,她正坐在客厅的书桌旁,噼里啪啦地打着字。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抬起头,露出欣喜表情:“莱昂!你终于回来了!克鲁瓦塞那边怎么样?”
莱昂纳尔将帽子和外套挂好:“情况稳定下来了,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还需要静养。居伊和我只能先回来了。”
艾丽丝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几天,我们一直提心吊胆的。
厨房里还温着汤,我去给你盛一碗?”
莱昂纳尔笑了笑:“谢谢,我正需要暖暖身子!”
艾丽丝转身要去厨房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额头:“哦,瞧我差点忘了!这几天你不在,收到了几封信。我都放在你书桌上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不一会儿,艾丽丝盛来一碗热汤,他喝完就回到了书房。
果然,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三封信件。
最上面的一封信印着伦敦的地址,来自《良言》杂志社。
莱昂纳尔用拆信刀裁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笺,是主编诺曼·麦克劳德博士的亲笔信。
他热情地表示《良言》杂志一定会留出足够的版面给莱昂纳尔的新作品,并且无比期待看到来稿的那一天。
同时还表示英国读者对《本杰明·巴顿奇事》的热爱——他们爱死了这个充满历史感的奇幻爱情。
信的结尾,诺曼·麦克劳德博士则询问莱昂纳尔稿费是每期支付一次,还是每月或者每季度支付一次。
这封信无疑给莱昂纳尔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麦克劳德博士的回应和《本雅明·布冬奇事》的成功,让他对创作福尔摩斯系列的信心更加充足。
至于稿费支付方式,他并不着急收取,而是委托他们在伦敦为自己开一个账户寄存稿费。
这样以后去英国的时候,就不必在巴黎兑换英镑了。
接着他拿起了第二封信,寄信人地址是爱丁堡医学院,寄信人当然是阿瑟·柯南·道尔。
第224章 新“华生”!
柯南·道尔的信充满热情:
【我亲爱的朋友莱昂纳尔:
收到您的来信,我内心的激动与喜悦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几乎不敢相信这巨大的荣幸会降临在我身上!
您以我敬爱的导师贝尔医生为灵感源泉的侦探故事构想,令我拍案叫绝!这个主意妙极了!
贝尔医生若知晓他的演绎法竟能启迪如此有趣的文学创作,想必也会会心一笑。
对于您慷慨提议的“文学助理”一职,我——阿瑟·柯南·道尔——在此怀着无比兴奋与谦卑的心情,郑重接受!
协助您这样一位我已深深钦佩的作家完成创作,不仅是学习的机会,更是无上的乐趣!
请您放心,我必将竭尽所能,利用我对医学、对化学的浅薄了解,以及一切有关英国的知识,为您核实细节、搜集资料。
能够参与到这个奇妙的故事的诞生过程中,本身就是最好的报酬!
至于您提及的署名事宜,您实在过于慷慨,令我受宠若惊。
我绝不敢奢求与您的名字并列,若能以“特别顾问”提及,于我已是莫大的荣耀。
或许未来,待我真正做出些许值得称道的贡献后,我们再商议此事更为妥当。
随信附上一些关于常见药物、毒物作用症状、以及创伤恢复期的医学笔记摘要,或许您在未来创作中能用得上。
若有任何其他方面的需求,无论是医学、化学,还是伦敦的地理风貌、社会习俗,请务必随时来信告知,我定当全力以赴!
热切期盼着您的进一步指示与分享!
您忠诚的朋友与仰慕者,阿瑟·柯南·道尔,于爱丁堡大学医学院
1880年1月26日】
这无疑是一个完美的开始。
莱昂纳尔已经可以想象,在两人通力合作下,一定能创作出比原版更为严谨、精彩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
第二天,莱昂纳尔回到索邦销了自己的假期。
教务长杜邦先生自然无有不可,爽快地签了字。
由于已经是最后一个学期,课程变得十分宽松,教授也不关心课堂上少了谁。
大部分同学都要么忙着准备毕业考试,要么忙着钻营门路,想要在毕业以后找个体面的工作。
莱昂纳尔两个都不用担心,所以过得尤其轻松。
下午一放学,他拒绝了阿尔贝一起去「大波斯菊」跳舞的邀请,径直回了家里。
是时候让那位住在贝克街221B的咨询侦探和他的医生朋友登场了。
既然柯南·道尔如此期待,既然麦克劳德博士已经预留了版面,他必须尽快拿出一个强有力的开篇。
莱昂纳尔决定仍然从《血字的研究》开始。
这是福尔摩斯和华生传奇的起点,也是最经典、最能体现他推理能力的案件之一。
但是故事的细节和“约翰·H·华生”这个人物的背景,需要进行一定的调整。
原故事中华生是一名在第二次英阿战争负伤退役的军医,他与福尔摩斯相识,也是在柯南·道尔开始创作的1887年。
但是莱昂纳尔开始动笔的现在,刚刚是1880年初。
“约翰·H·华生”的退役军医身份,在这个时间点变得有些敏感、不合时宜——毕竟战争尚未结束,容易引发不必要的争议。
但是其他时代的战争老兵则要么太老——如克里米亚战争——要么缺乏足够的戏剧性。
因此,他决定对华生的身份进行大胆的改编。
在莱昂纳尔的版本中,“华生”将不再是军医,而是一名刚刚从爱丁堡大学毕业的年轻医学研究生,踌躇满志却又经济窘迫。
他来到伦敦,投奔一位开私人诊所的叔叔,在那里担任助手,收入微薄,正在寻找便宜合适的住所。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在伦敦的贝克街221B,与那位特立独行的咨询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相遇了。
这个新“华生”,自然是他从柯南·道尔身上得到的灵感——柯南·道尔看到书稿以后,肯定也会联想到,估计工作起来就更起劲了。
莱昂纳尔思考了片刻,开始在稿纸的上方写下标题:《血字的研究》。
他先用的法文把标题写在最顶行,下一行再用英文写一遍——他要确保至少这篇的标题不会被错误地翻译。
实际上《血字的研究》这个最常见的中文翻译就是错误的。
“A Study in Scarlet”翻译成“血色习作”可能更合适。
故事仍然是从华生的视角开始叙述:
【一八八零年,我从伦敦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后又赴苏格兰爱丁堡大学进修外科课程。学业完成后不久,我受聘于一位在伦敦哈利街开设私人诊所的远房叔叔,担任他的助理医师。然而,哈利街的繁华与我的境遇并无太多关联,诊所生意并不好,叔叔能支付的薪水自然也不丰厚,而在伦敦的生活开销却大得惊人。我不得不开始寻找更为廉价的寓所。
就在那时,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我在斯特兰德大街的吸烟馆里,遇到了年轻的斯坦福德先生——他曾在巴茨医院做过我的同事。对于能在伦敦这个巨大的都市里遇到熟人,我们二人都感到十分高兴。得知我正在寻觅住处,他猛地一拍额头,说道:“这真是巧了!今天早上还有个人跑到医院实验室里向我抱怨,说他找到了几间不错的套房,好得足以令人满意,却找不到人合租,分摊租金。”
“哦?”我顿时产生了兴趣,“如果他真想找一位合租者,我倒是再合适不过。我宁愿与人合住,也不愿独自居住。”
斯坦福德吐出一个烟圈,用一种颇为奇特的目光打量着我:“你还没见过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或许你还不愿意和他做长期伙伴呢。”
“为什么?难道他有什么令人不快的毛病?”
“哦……我倒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只是脑子有点古怪——迷恋于某些科学领域。据我所知,他倒是个很正派的人。”
“他也是个医生?”我问。
“不是——我完全搞不清他到底在研究些什么。我相信他精通解剖学,而且是个第一流的药剂师。但是,据我了解,他从来没有系统地上过医学课程。他所研究的东西非常杂乱,不成系统,甚至有些离奇;不过他确实积累了大量稀奇古怪的知识,足以让他的教授们都感到惊讶。”
……】
莱昂纳尔流畅地写着,根据“华生”身份的转变,进行了大量符合19世纪世纪情况的改写。
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经济情况还不宽裕的“华生”,当然不会像原著一样整日在酒馆里面买醉。
「吸烟馆」就显得合适多了——伦敦、巴黎的大型咖啡馆、大剧院、歌剧院等场所都设有「吸烟馆」,供男士们吞云吐雾、交流看法。
它属于正规的社交场所,里面的客人吸食的主要是香烟、雪茄,以及阿拉伯水烟。
当然,当时的伦敦东区还有不少另类的「吸烟(土)馆」,所用烟土既有来自印度的孟加拉货,也有来自中国的云南货。
「吸烟(土)馆」最早的顾客是来自中国的移民水手,后来逐渐吸引了贫民、工人阶层来消费。
到了后来,甚至一些上流社会的“猎奇者”也慕名而至,成为伦敦文艺界的时髦做派,狄更斯就是常客之一。
不过无论吸的是哪里的烟土,器具用的却基本是中国式长烟管,用小灯或炭火加热烟土,然后躺在卧榻上享受——
这基本算是大清在19世纪最成功的文化输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很快,他写到了两人前往贝克街221B,初次会见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场景。
这才是开篇的重头戏,必须精准地展现出福尔摩斯那惊人的观察与演绎能力,也是成功的关键!
(今天先两更,精神太差了,后面会补更)
第225章 提高推理的难度
书房里,煤气灯将莱昂纳尔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看着桌面上散落着几张写满字的草稿,莱昂纳尔陷入沉思,不断回想原本《血字的研究》里“夏洛克·福尔摩斯”与“华生”的初次会面。
这是文学史上的经典,却让莱昂纳尔感到一丝不畅。
原著中,福尔摩斯看到华生,几乎瞬间断定:“我看得出来,你到过阿富汗。”
震撼吗?无疑是的,还给读者留下了悬念
但在后续的《演绎法》一章中,福尔摩斯对这一结论的推理过程却显得有些过于依赖笼统的印象,甚至朋友的预先介绍——“这是华生医生。”
诸如“医务工作者的风度”和“军人气概”的结合,虽然也有道理,但对于看过许多推理经典的莱昂纳尔而言,显然还不够“硬核”,不够有说服力。
一个真正善于推理的侦探,不能太依赖“直觉”,而要靠一步步扎实、可供读者追随和检验的逻辑链条立足。
何况现在的‘华生’,并非久经沙场、成熟稳重的军医,而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医学院毕业生,对未来充满迷茫。
莱昂纳尔决定提高这次“见面杀”的推理难度,他重新抽出一张稿纸,蘸饱了墨水
【……斯坦福德笑着为我们做了介绍:“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约翰·华生先生。华生,这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好。”福尔摩斯的态度冷淡而友善,“看得出,外科实习很辛苦,不是吗?还好它已经结束了。不过一个外科医生,沦落在一间二流的诊所……真是浪费人才。”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斯坦福德。我的这位老朋友立刻举起双手,连连摇头,示意他绝未向福尔摩斯透露过我的职业和近况。】
莱昂纳尔将原著当中,斯坦福德介绍华生时的“医生”后缀给改成了“先生”,这样就给福尔摩斯的推理增添了更大的障碍。
毕竟职业是造就一个人体态、外貌、习惯等形象要素的关键所在,没有了“医生”这个前置条件,福尔摩斯那“匆匆一瞥”,需要的思维工作量比原来大多了。
后续的情节与原著基本类似——福尔摩斯没有解释为什么他能看出华生的身份和经历,而是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自己的血迹研究上的心得;
随后两人经过初步的交流,决定合租贝克街221B的公寓,入住一段时间后,华生对这位颇有怪癖的室友有了初步的了解。
一天早上,华生看到杂志上一篇名为《生活宝鉴》的文章,这篇文章企图说明,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如果对他所接触的事物加以确而系统地观察,他将有多么大的收获。
华生虽然认为文章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未免荒诞可笑,过于牵强附会,夸大其辞。
没想到福尔摩斯就是这篇文章的作者,他介绍了自己的职业——「咨询侦探」,并且解释了自己是如何依靠观察与推理的本事来换取谋生的收入。
两人在争论中,终于谈到福尔摩斯为什么能一眼看出自己“刚刚结束外科实习”,并且“沦落在一间二流诊所”。
华生觉得这是自己的朋友向福尔摩斯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但是福尔摩斯却以严密的推理否认了这一点——
【……“观察,华生医生,仅仅是观察和一点简单的推理。”
他走向窗边,示意我也过去:“通常来说,人们的职业和生活习惯会像胎记一样清晰地印在他们身上,只是大多数人视而不见。请允许我为你演示一下?”
我点点头,仍然不太相信:“当然!请你务必解释一下。”
福尔摩斯转过身,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很好。我们从头开始。首先,我注意到你的双手。”
我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这是一双年轻人的手,骨节分明,还算有力。
“请注意看,你的手,与你这样一位年轻绅士的年龄和衣着并不相称。它们显得过于粗糙,皮肤暗沉,有些轻微的脱皮和发红。这种状况,通常我们只在两类人手上常见:一是长期操持家务、接触碱水和粗物的主妇,俗称‘主妇手’;二则是……”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我,就像医学院的那些教授,给我思考的时间,想让我回答出后面的内容。
我则只能茫然地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揭晓答案:“二则是需要频繁、彻底清洁双手的特定职业。你显然不是一位家庭主妇,手上也没有长期劳作形成的厚重茧子。那么,是什么职业需要一位年轻人如此苛刻地对待自己的双手,以至于出现这种不符合年龄的老化迹象?”
我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但仍感困惑。
福尔摩斯继续说着,不过视线转而聚焦在我的指尖和虎口:“接下来,我注意到你的手上,尤其是指尖、虎口和掌心边缘,分布着一些非常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线性伤口。它们有新有旧,最新的还呈现出浅粉色。这种伤口,通常由极其锋利的轻型利器造成。”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种伤口,通常只会出现在厨师手上——切伤、划伤。但仔细看,你手上的伤口过于短小、密集,且分布位置更偏向于需要进行精细操作时才用到的握持部位。厨刀造成的伤口通常会更长、更深。更重要的是——”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的体态、肤色和衣着气质,与一个职业厨师大相径庭。那么,什么职业需要频繁使用如此锋利、又如此精巧的利器,以至于留下这些独特的‘印记’?”
我的呼吸微微屏住,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
福尔摩斯的声音依旧平稳:“现在,让我们结合以上两点。一双因频繁、苛刻清洁而提前老化的手,加上由精密锋利器具造成的独特伤口模式。在伦敦,什么样的年轻绅士会同时具备这两种特征?答案只会指向一个职业,外科医生。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外科实习医生。而据我所知,现在只有爱丁堡医学院的外科手术,需要在进行每一次解剖或手术前,用淡石灰水反复刷洗双手——这导致了你手部的粗糙和脱皮;也只有你们,会如此频繁地使用手术刀、缝合针,老医生们每天只有几台手术。
作为助手,在紧张的手术中,被锋利的刃尖划伤手指几乎是家常便饭。再结合你的年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你是一位刚刚结束密集外科实习课程的爱丁堡医学院毕业生。”
我听得目瞪口呆:“你的推理过程,确实如抽丝剥茧、严丝合缝。但我内心还有一个疑问——
你怎么知道我‘刚刚结束’实习?又怎么知道我……‘沦落’在二流诊所?”
我不觉得通过这双手,还能看到我的这份经历。】
第226章 “演绎法”!
【福尔摩斯似乎很享受我的反应:“观察,要具有一定的延续性,我亲爱的华生。请注意,你的手上虽然留有过去一年积累的痕迹——粗糙的皮肤和旧的伤疤,但我没有看到任何非常新鲜的划伤。
这说明你最近至少有几周没有站在手术台旁担任主刀或助手。一位技艺娴熟、正值当打之年的年轻外科医生,如果供职于一家一流医院或繁忙的私人诊所,怎么可能如此‘清闲’?”
接着福尔摩斯又吸了吸鼻子:“此外,不知你自己是否注意到,你的衣服上,特别是外套的袖口和前襟,沾染着一股非常非常淡的,甜腻中却带着苦涩的气味。”
我抬起胳膊闻了闻,什么也没闻到。
福尔摩斯解释道:“不必费劲,常人的嗅觉很难捕捉,但我对此类气味尤为敏感。况且你已经浸淫其中,闻不出来是正常的——
那是鸦片酊的味道,虽然极其微弱,但绝错不了。”
我一愣:“鸦片酊?我并没有服用它……”
福尔摩斯肯定地说:“当然,你没有。如果你经常服用,绝不会是现在这副神采奕奕的样子。鸦片酊的成瘾者会呈现出倦怠、憔悴和精神恍惚的状态。
那么,这气味从何而来?只能是你频繁地接触它——不是作为服用者,而是作为调配者或发放者。”
他的语气开始带着讥诮:“当下的伦敦诊所——尤其是那些缺乏耐心和医术的二流诊所——鸦片酊几乎成了万灵药。止痛、镇静、止咳、止泻,甚至哄闹腾的孩子睡觉……
一些庸医为了省事和安抚病人,几乎会给所有抱怨的人都开上一瓶。我推测,你所在的那间诊所,生意或许不佳,老板更倾向于使用这种‘高效’的手段来留住病人。
你作为助理,必然经常接触和调配它,久而久之,衣服上就沾染了这难以彻底去除的味道。一个才华横溢的外科新星,却在这样一间依靠鸦片酊维系生意的二流诊所里虚掷光阴,这难道不是一种令人惋惜的沦落吗?
伦敦,乃至整个英国,正在毫无警惕地沉溺于这种‘便捷的解脱’。医生用它敷衍病人,病人依赖它逃避痛苦。它掩盖症状,却从不根除病因。
这是一种缓慢的毒药,华生,我们嘲笑清国人被鸦片摧毁,却对自己身边日益蔓延的鸦片依赖视而不见,这是种‘文明的诅咒’。我们将用自己的医学和工业,为自己酿造一杯最苦的毒酒。”
我无言以对,背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汗。
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我仿佛被眼前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从里到外彻底剖析了一遍,所有隐藏的经历和现状都无所遁形,这种能力简直可怕,又令人无比着迷。
“太……太不可思议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福尔摩斯先生,你所推断的每一件事,都绝对正确!”
福尔摩斯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微不足道:“这只是应用我的‘演绎法’的一个小小例子。当我们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而排除的过程,就依赖于对细节的观察,以及充满逻辑的演绎。”】
莱昂纳尔放下笔,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
这样改写,推理过程无疑扎实了许多。
从“主妇手”到石灰水消毒与手术刀的细微伤痕,从鸦片酊气味到滥用其作药物背景……
这一版的福尔摩斯,每一步都给出了更具体,也符合时代背景的观察依据,避免了“直觉”的武断介入。
至于说这些细节,则基本都是莱昂纳尔在伦敦住院期间观察到;鸦片酊,则来自于与贝尔医生的交流后的深刻印象。
莱昂纳尔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方法和局限性都颇有兴趣。
毕竟他不想自己得病以后也被放血、灌粪汤、烫头皮,或者被一双脏手插进肚子里寻找阑尾和脾脏。
如果能保持清醒,无论出多少钱,他也一定要盯着医生洗手,还要用醋酸给整间手术室消毒。
但是,只有这一次推理还不够!
莱昂纳尔思考着——华生的震惊过后,应该对这套“演绎法”产生更浓厚的兴趣,甚至带有一丝质疑——
仅仅一次成功的推断,或许有运气的成分?
【……福尔摩斯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华生,看来你对我的小把戏很感兴趣。”
我有些激动:“这绝非小把戏,福尔摩斯先生!这简直是……是魔法!”
福尔摩斯纠正了我:“是演绎法,不是魔法!逻辑之于理性,正如望远镜之于天文学家、显微镜之于生物学家,能让我们能看清事物的本质。”
我仍然感到难以置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一个人的观察力能敏锐到如此地步:“可是,福尔摩斯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也许……也许刚才关于我的推断,存在某种巧合?或者您通过其他我不知道的途径……”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怀疑是科学精神的第一步,华生。很好,你比大多数只会惊呼‘太神奇了’然后就此打住的人要强,这证明你虽然年轻,但是确实有成为优秀医生的潜质。
那么,为了向你证明这并非偶然,也并非我事先做了调查——请你随便给我一件你身上的随身物品,任何东西都可以。
最好是你日常携带、使用了一段时间的。让我来试试看,能从中读出些什么。”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触碰到一件冰凉的金属——我的怀表。这是父亲在我来伦敦读医学院的时候给我的旧物,我几乎从不离身。
我掏出怀表,仔细检查了一番:银质表壳已经有些磨损,表盖光滑,上面没有任何刻字或记号,也没有谁的相片,表链也是普通的银链。
“给。”我将怀表递给福尔摩斯,并没有多做任何介绍,我倒要看看,这次对方还能说出什么。
福尔摩斯接过怀表,指尖轻轻摩挲着表壳,仿佛在感受它的历史;然后他走到灯下,仔细审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屏息凝神,注视着福尔摩斯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终于,福尔摩斯将怀表握在掌心,抬起头、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脑海中整合所有信息。
片刻后,他睁开眼:“很有趣的一件物品,华生。它告诉我关于你家族的故事,远比关于你本人的更多。”
我心中开始有些慌乱起来。
福尔摩斯提到了“家族的故事”,而我并没有提到这是父亲给我的遗物。】
这部分推理,莱昂纳尔并没有照搬原著《血字的研究》,而是从《四签名》中获得的灵感。
《四签名》中就有根据怀表进行人生推理的桥段,而后来卷福版的《神探夏洛克》则进行了致敬。
在《神探夏洛克》中,福尔摩斯仅仅凭借华生哥哥的一部手机,就解读出了他颠沛流离的人生。
莱昂纳尔决定将“怀表推理”提前,但是又要根据新“华生”的设定进行一定的调整。
第227章 侦探小说的“黄金三章”!
柯南·道尔在创作“福尔摩斯”这个人物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充分意识到“演绎法”的魅力,与其在世界推理发展历史上的奠基性地位,所以多少有些漫不经心。
他按照自己的习惯,铺陈了太多华生的个人事务,以及大量华生与福尔摩斯之间过于琐碎的对话。
要知道,同样的篇幅下,这个时代其他的哥特式侦探,至少已经出现了一具尸体,而且还是死的特别离奇的那种。
这也是造成《血字的研究》在最初投稿时被屡屡退稿的主要因素——的开头部分太散漫,最核心的卖点没有得到重点突出。
按照21世纪网文的行话讲,就是没有写出“黄金三章”!
虽然《血字的研究》得以刊登在《1887年比顿圣诞年刊》上,但是终于柯南·道尔仅仅获得了25英镑的稿酬。
英国的读者也是第一次从侦探的阅读中,获得了除了血腥、暴力、色情以及侦探们故作高深的灵机一动以外,属于智力游戏的乐趣。
所以莱昂纳尔要做的,就是把原著中那些繁琐、无趣的对话与内容删除,将笔墨集中到读者最有可能感兴趣的内容上来,加码加量,让这篇一开始就抓住他们的胃。
【福尔摩斯开始叙述,语调依旧平静:“这显然是一只继承自父辈的怀表,表壳款式是四十年前的流行样式,保养尚可但磨损明显,说明它被长期当做日常用表,而非一件珍藏品。它最初的主人,显然是一位生活严谨、注重时间,但经济状况并非顶顶富裕的绅士。”
我点点头,这并不难,表的款式和品质可以说明年代和最初主人的阶层。
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继承来的,而不是我买的二手表?”
“两个原因——第一个,表壳背面内侧,在这,这个不起眼的位置,有两个划痕,形状特殊,应该是长期被特定的表链扣摩擦所致。而你现在使用的表链,扣环样式与其中一道旧的划痕并不吻合;新表链的划痕浅得多。说明这条表链是近几年配的,原配的表链已经损坏或者遗失。通常,人们不会为一块自己购买的二手表更换昂贵的银表链,多数是换条钢表链——这种努力保留一致性的选择,更常见于继承品。至于另一个原因,我等最后再说。”
我点点头,对他的推理表示认可。
福尔摩斯继续道:“它被精心保养和使用了很多年,但从大约七、八年前开始,它的命运发生了一次显著的……转折。”
我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示意我看那些我早已习以为常的磨损:“请注意表壳背面的这些划痕。它们并非均匀分布,而是集中在边缘的几个特定点上,虽然陈旧但都还没有开始发黑。这种磨损,通常是因为表壳频繁地与另一些坚硬物体——比如硬币,或者钥匙——放在同一个狭小口袋里反复摩擦。这说明,携带它的人的经济状况或生活习惯发生了改变,他可能不再使用专门的表袋,或者开始从事某种需要经常伸手入口袋取放零钱或工具的工作,使得表与硬物碰撞的几率大增。”
我仔细看着那些划痕,经他一点拨,似乎确实如此,父亲当时确实遭遇了一些变动,经济状况变得很差,让我几乎要从医学院退学。
福尔摩斯指向表壳侧面一道非常细微的凹痕:“更有趣的是这里,这是一次轻微的撞击留下的,力道不大,但很集中。看它的形状和位置,我非常怀疑是某次……嗯……激烈的争吵或推搡中,表从口袋滑出,撞在了硬物上,比如桌角或门框。”
我的脸色微微发白。父亲确实因为生意失败,与合伙人有过数次不愉快的争执……
“然后是它的内部。虽然保养尚可,但依旧听得出,它的齿轮轴承有轻微的、非正常磨损。这说明它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在一种比较动荡的环境中被使用。它可能随着主人经历了许多颠簸——或许是频繁的短期旅行,或许是情绪上的持续焦躁,导致使用它时的动作,不再像过去那样平稳轻柔。”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综合所有这些痕迹——大约七八年前开始的经济状况变化、可能的人际冲突、生活的颠簸焦虑……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您的父亲,曾经度过了一段相当艰难和困顿的时光。他努力维持着体面——表还在被使用和保养,但生活的压力已经清晰地刻印在了这块伴随他的时计上。它记录的不仅仅是精确的时间,也是一段波折的人生。”
“而你,华生,继承了这块表,也继承了某种责任?或者说,一种走出父辈阴影、重振家声的渴望?你精心保养它,甚至超过了它本身的价值所在。所以这块表来自近些年的划痕很少很少——如果这只是一块你买的二手怀表,你不会如此珍惜!我说得对吗?”
我彻底呆住了,这些家族旧事,竟然被一个陌生人从一块冰冷的金属上读了出来!这比推断我的职业更令我感到骇然!
我喃喃自语,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上帝啊……你……你说得一点没错。我父亲他……那几年确实很不容易。”
福尔摩斯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得意之色:“物品会说话,华生,只要我们懂得倾听。它们记录着主人的习惯、经历,甚至情绪。每一个磨损,每一道划痕,都是一个故事。我的工作,就是解读这些故事。”
他走到壁炉边,拿起他的小提琴,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单调的音符,仿佛要用音乐驱散刚才谈话中的沉重气氛。
……】
写到这里,莱昂纳尔停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的巴黎已是夜深人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马车声打破寂静。
他审视着刚刚写完的情节——这样处理,既保留了福尔摩斯初次见面便看穿华生背景的悬念,又通过层层递进、细节丰富的推理过程,赋予了其更强的科学性和说服力。
对怀表的分析,则深入触及了人物的家族背景与心理层面,并且他还藏了一个小心思——
作为这个时代中产阶级必备的计时工具,怀表的普及程度毋庸置疑,看完刚刚那段推理的读者,估计都会忍不住掏出怀表仔细观摩一番,试图用“演绎法”看看这上面留下了自己或者别人怎样的人生经历。
这样不仅让读者更有代入感,而且还完成了一次与读者的巧妙互动。
毕竟外科医生不常见,即使见到了,盯着别人的手看也不礼貌;怀表却随身携带,随时能看。
让读者具有一定的“参与感”,是推理取得成功的关键。
莱昂纳尔也算是玩弄了一下来自后世的一点小技巧。
他准备把这个开头先分别寄给柯南·道尔和《良言》杂志,让他们对自己的这个新故事有所准备。
《福尔摩斯探案》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真正进入《血字的研究》的案件内容,则需要等到他完成《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
整个2月份,有太多“大事”都有他的份!
第228章 分歧
冬日的阳光透过梅塘别墅宽敞的玻璃窗,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烤松鸡、黑松露和陈年波尔多的馥郁香气,壁炉里橡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慵懒而舒适。
每周六在左拉这所位于郊外的别墅里举行的沙龙,是莱昂纳尔在巴黎诸多沙龙中最为偏爱的一个。
不仅是因为这里远离市区的尘嚣与煤烟,环境清幽;更重要的是,爱弥尔·左拉总能以最时令的食材款待朋友。
莱昂纳尔刚踏进门厅,就听到居伊·德·莫泊桑与爱弥儿·左拉在客厅的交谈声。
左拉第一个迎了上来:“居伊都和我说了,莱昂,居斯塔夫这次实在太凶险了!多亏了你!”
莫泊桑也上前和莱昂纳尔拥抱了一下。
莱昂纳尔谦虚的摆摆手:“我们到的时候,医生已经都处理完毕了,我们只是陪伴了他两天。”
左拉拍了拍他的肩膀:“莱昂,医生治愈肉体,朋友慰藉心灵,你们的陪伴能他好的更快些。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居斯塔夫重返巴黎了!”
梅塘别墅的午餐气氛一如既往的热烈。
长桌上摆满了亚历山德琳夫人精心安排的佳肴:
肥美的第戎蜗牛,从诺曼底海岸运来的新鲜牡蛎,产自佩里戈尔的黑松露;
主菜是香气扑鼻的白汁小牛肉配冬季块蔬,还有各式各样的奶酪、甜点和面包;
当然少不了醇厚的波尔多,以及利口酒、香槟……几乎应有尽有。
不过由于福楼拜的病情,餐桌上的气氛多少有些沉闷,主要是最活泼的莫泊桑情绪不高,大家也不好开玩笑。
餐后,众人移步至起居室,喝过咖啡和苹果白兰地以后,兴致才渐渐高涨起来。
左拉忽然站起身,脸上带着兴奋:“朋友们,今天,我有一个重要的东西想与诸位分享。
这是我们‘梅塘集团’可能迈向一个新阶段的基石。”
他走到书桌旁,拿起一迭厚厚的手稿:“这是一部讲稿,我几乎快完成了它。
我认为,这部讲稿将为‘自然主义’提供一个坚实、科学的理论体系!
我将在巴黎高师的春季讲座中发布它!”
他将手稿递给离他最近的昂利·塞阿尔:“都看看,我希望得到你们最真诚的意见。”
手稿在众人手中迅速传阅,也在不断窃窃私语。
莱昂纳尔接过时,心中其实波澜不惊——如果没有意外,这就是左拉一生最重要的理论著作,《实验论》。
他翻开第一页,那些熟悉的论点、宣言,以及借用自克洛德·贝尔纳医学理论的术语……一一映入眼帘。
莱昂纳尔早就对这部著作的得失成败了然于胸。
左拉则激动地踱着步,仿佛已经站在了巴黎高师的讲台上:“先生们,传统的文学过于依赖灵感、想象和那种虚无缥缈的天才!
时代已经不同了!十九世纪是科学的世纪,是实证主义的世纪!家不应该沉迷于娱乐社会,或者道德说教!
我们也应该成为一名科学家!”
大家对左拉的这个观点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他在过去的沙龙里就曾经多次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不过直接将家与“科学家”画上等号,这还是第一次。
左拉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我们家,应该像化学家在实验室里操作试剂一样,来设置我们的故事情境和人物!
人物就是我们的实验对象,他们的性格由遗传决定,他们的行为由环境驱使。
我们要将他们置于特定的情境中,然后冷静地观察并记录他们的必然行动,验证某种社会的必然规律!”
说到激动处,他甚至挥舞着手臂让观点更有力量:“想象一下吧,文学创作像自然科学一样严谨,可重复、可预测!
文学将拥有诊断社会,甚至是预言未来的力量!‘自然主义’将不再仅仅是一种文学理念,更是一种科学理论!”
左拉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的朋友们,似乎等待着热烈的掌声。
保尔·阿莱克西和昂利·塞阿尔脸上露出钦佩和赞同的神色,他们被左拉宏大的构想所震撼,低声赞叹着。
于斯曼则一如既往地撇着嘴,似乎是觉得这理论有点“粗俗”,但又懒得立刻反驳。
莫泊桑的眉头却首先皱了起来:“爱弥尔,这听起来不错。但是,我们笔下的人物成什么了?
实验室玻璃瓶里的青蛙或者被解剖的兔子?他们难道没有自己的意志吗?”
他放下自己手中的稿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在写作时,常常感到我的人物会自己活过来,握着我的笔在写。
这难道不是写作最迷人之处吗?如果一切都像实验报告一样事先注定,那创作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我们和那些编写铁路时刻表的职员又有什么区别?”
左拉没有想到莫泊桑会反驳自己,语气有些急躁:“居伊!你这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残余思想!
科学需要的是精确,不是不可捉摸的‘魅力’!人物的‘自我意志’?那不过是遗传和环境影响下的必然产物!
只要我们掌握了足够的科学知识,就能完全预测和解释!”
莫泊桑试图争辩:“可是,爱弥尔……”
左拉打断他:“没有什么可是!”
他的目光转向了莱昂纳尔:“莱昂,你呢?你应该能理解我这套理论的价值所在!
你的《米隆老爹》就很好地体现了环境对人物性格和行为的塑造!
那个老农民,他的复仇,不就是基于他土地被侵占、亲人被杀害这一特定情境下的必然反应吗?”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莱昂纳尔身上。
莱昂纳尔缓缓放下手稿,抬起头。
他知道,左拉期待的是支持,是“梅塘集团”领袖振臂一呼时应有的集体响应。
但他也清楚,“自然主义”就是在这篇讲稿之后,走上了一条越来越偏狭的道路。
莫泊桑等人就是因为理念上的分歧,最终与左拉渐行渐远,“梅塘集团”也在19世纪80年代中期解体。
莱昂纳尔看着眼前年仅四十、意气风发的左拉,又看着其他几个只比他大了几岁的年轻人……
心中忽然浮现出《哀江南》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爱弥尔,我首先要向您的雄心和努力表示敬意。
将科学精神引入文学领域,以更深刻地反映和剖析社会,无疑是伟大且极具价值的。”
左拉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然而,莱昂纳尔的话锋随即一转:“但是,请原谅我的直率,我认为您的《实验论》存在几个值得商榷的根本问题。”
左拉的笑容凝固了。房间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第229章 裂痕
左拉的笑容收敛了:“哦?莱昂,你认为科学的方法无法应用于文学?难道我们不应该追求真实和准确吗?”
他无法像打断莫泊桑一样打断莱昂纳尔。
虽然莱昂纳尔在七人当中年纪最小,但是文学成就方面却仅次于他,在巴黎的文学界算小有影响的人物了。
莱昂纳尔迎着他的目光:“我们追求的真实,或许并非同一种真实,爱弥儿。
我认为您的理论中存在几个或许难以克服的困难。”
左拉呼吸急促了一下,但是最终只是猛吸了一口雪茄:“你说说看吧,莱昂。也许,也许只是一些误会……”
莱昂纳尔梳理了一下思路,选择了一个最直观的切入点:“首先,是关于‘实验’本身。
实验室里,化学家可以控制温度、压力、纯度……一切变量,然后无数次重复实验,得到几乎完全相同的结果。
但是您,爱弥儿,作家如何‘控制’您笔下的人物?
巴尔扎克就能确保拉斯蒂涅在《高老头》的结局里,一定会对着巴黎说出‘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吗’?
或许在某一刻,作家出于内心的怜悯,或者叙事的需要,会让他笔下的人物做出略微不同的选择。
但这种‘控制’是不完全的,文学的‘实验’无法像科学实验那样精确重复和验证!”
莫泊桑猛地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意思!人物有时候自己会活过来!莱昂说得太对了!”
左拉脸色沉了下来:“但这正是我们需要努力的方向!通过更深入的研究,更严谨的设定……”
莱昂纳尔温和地打断了他:“这就引出了我的第二个疑虑,爱弥儿,关于‘决定论’的。
您的理论似乎认为,一旦设定了人物的遗传疾病和所处环境,命运就如同物理定律般不可更改。
这种对人性的判断,是否过于简单、粗暴了?”
他顿了顿,用了一点时间寻找着恰当的比喻:“一个人酗酒,可能是因为遗传的脆弱,可能是因为贫困的压迫,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莫名的空虚和厌倦。
这种选择的偶然性,真的能被遗传和环境完全涵盖的?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俄狄浦斯的挣扎、哈姆雷特的犹豫……甚至您笔下《萌芽》中那些工人的反抗……这些作品里的悲剧和力量又从何而来?
这些人类不屈从于命运的瞬间,不是闪烁着文学最动人的光芒吗?”
于斯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点道理。绝对的决定论,确实显得……乏味。”
左拉的眉头紧锁:“但我们揭示的是规律!是社会和生理的必然性!……”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莱昂纳尔也用了他的作品举例。
莱昂纳尔坚持自己观点:“第三点,关于作家的‘客观性’。您要求作家像科学家一样冷静中立,不介入叙事,不进行评判——
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塞阿尔惊讶地问:“悖论?你在《老卫兵》里,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莱昂纳尔看向他:“如果《老卫兵》真那么‘冷静’,为什么大家还会同情‘老卫兵’呢?”
塞阿尔一时语塞。
莱昂纳尔又转向左拉:“爱弥儿,当你选择描写矿工,而不是贵族时,本身就带着强烈的情绪。
选择写什么,如何写,从哪个角度写,这一切都渗透着作家的主观性。
要求绝对客观,就像要求一个人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我们或许可以追求最大限度的冷静描述,但无法彻底消除自我的存在。
你的《小酒店》对劳动者的同情,才是它打动读者的最重要的力量啊!”
左拉也说不出话来,他的作品确实充满了强烈的社会关怀和道德激情,哪怕是他自己都不能否认。
莱昂纳尔开始总结,语气恳切:“我担心的是,过于强调‘实验’和‘验证理论’,可能会束缚甚至伤害创作本身。
如果一位作家为了验证‘酗酒必然毁灭家庭’这一‘定律’,然后去构思,人物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符号。
他将缺乏鲜活的生命力,只是证明理论的论据,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认为,伟大的文学最终感动我们的,恰恰是那种无法用公式计算的心灵触动。”
莱昂纳尔说完,客厅里陷入了一片长时间的、近乎尴尬的沉默,只有壁炉里的橡木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左拉的脸庞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他耗费了巨大心血的理论,被莱昂纳尔反驳得遍体鳞伤,这让他有些受伤。
其余几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良久,左拉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疲惫:“莱昂纳尔……你的看法……很深刻。
我需要……我需要好好想一想,完善一下……”
他伸手拿回了那迭手稿,紧紧攥在手里。
沙龙里原本的热情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和尴尬。
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喝完杯子里剩余的酒,莱昂纳尔率先起身告辞:“感谢您的午餐和分享,爱弥儿。
一如既往地丰盛美味。请原谅我先走一步!”
左拉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挽留。
莫泊桑也趁机站起来:“哦,我也得走了,回巴黎还有点事。”
于斯曼和其他几人一般都会在左拉家里过个夜、醒醒酒,第二天再回巴黎。
左拉沉默地将莱昂纳尔和莫泊桑送到门口。
离开梅塘别墅,走上通往火车站的小路,冬日的冷风一吹,莱昂纳尔和莫泊桑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莫泊桑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别墅:“老天,莱昂,你可真敢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弥儿那样说不出话的样子。
不过,你说得棒极了!简直把我心里那些模糊的不对劲,说得清清楚楚!”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想法。希望没有太过伤害爱弥儿的感情。
他是一位真正的巨人,只是有时也太固执了,总想给一切都定下规矩。”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莱昂纳尔知道自己和左拉之间,已经有了一条难以弥合的裂痕了。
莫泊桑耸耸肩:“他想用一道矮矮的堤坝,就拦住奔流的塞纳河。
不过,莱昂,你的理念到底是什么?别和我说‘为人而写作’那一套——
那些话漂亮极了,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话……”
莱昂纳尔没有回答莫泊桑的这个问题,而是指向前方:“火车站要到了,今天你准备到哪儿去?”
莫泊桑有些尴尬,过去他参加完聚会,一般都是乘车到奥斯特里茨站,那里位于13区,有他熟悉的妓院。
他会在那里胡闹个通宵,然后一身臭气地回到公寓。
莱昂纳尔这一问,让他想起了福楼拜对他的交代,脸色开始不自然起来……
第230章 妓女,就是我的缪斯!
莫泊桑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他看了莱昂纳尔一眼,叹了口气,一脸正经地说:“我……当然是坐到圣拉扎尔站!那样离家最近!”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那就好!”
莫泊桑回过神来:“嘿,莱昂,你在逃避话题——你的理念究竟是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很像,写出来的作品简直就是我梦想中自己想写出来的那样,比如《我的叔叔于勒》;
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又有点浪漫主义的调调,比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还有《本雅明·布冬奇事》……
你太多变了,就连老师也曾经对我说过,‘莱昂纳尔与其说是在创作,不如说是在尝试……’”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什么主义、什么流派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写,而有出版社愿意为此支付稿费。
居伊,忘掉今晚的争论吧!说说你最近在写什么?”
莫泊桑闻言兴奋起来:“哈,说起来这个我就不困了——你知道《吉尔·布拉斯》报吗?”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他对这家想白嫖自己《老卫兵》转载权的新报纸印象颇深。
莫泊桑更高兴了:“《羊脂球》出版以后,他们就向我约稿了!
现在,他们马上就要开始连载我的《泰列埃夫人之家》,要连载整整三周!
嘿,你看,我也有自己的连载作品了!比于斯曼他们都要早!”
莱昂纳尔礼貌性地问了一句:“《泰列埃夫人之家》?写什么的?”
莫泊桑骄傲地说:“妓女!我写一个妓院的女老板带领她的姑娘们参加乡村初领圣体的故事!
莱昂纳尔,就像‘孩子’是你作品的灵感来源一样,‘妓女’就是我的缪斯女神!”
莱昂纳尔:“……”
莫泊桑这句话说的倒也没错,论起描写妓女的作品广度、高度和深度,文学史确实难有人出其右。
莫泊桑突然想到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我在姑娘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如今统统赚回来了!”
这时候火车站的轮廓越发清晰,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
爱丁堡的一月,同伦敦一样,潮湿阴冷的空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阿瑟·柯南·道尔从医学院实验室出来,裹紧了略显单薄的外套,快步走向他的住所。
天色昏暗,他的心情却不沉闷,因为邮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从巴黎寄来的厚信,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心跳加速。
回到租住的狭小房间,柯南·道尔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
里面是厚厚一迭写满法文的稿纸,以及一封写给他的短信;他先拿起那封短信,就着煤油灯读了起来。
莱昂纳尔先问候了他的近况,并表达了对约瑟夫·贝尔医生的敬佩,随后便切入那部以演绎法为核心的侦探。
信中,莱昂纳尔热情地写道:
【……我深信,贝尔医生那卓越的观察与推理能力,理应通过一种更富戏剧性的方式呈现给世人。
我尝试着塑造了一位名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咨询侦探,他居住于伦敦贝克街,拥有堪比贝尔医生的敏锐,却又带着些许不为世俗所容的古怪癖好,他的力量源于知识、逻辑以及对细节的洞察。
随信附上的是这位福尔摩斯先生与他的新室友,一位名叫约翰·H·华生的年轻医生初次见面的场景。
我试图再次展现所谓的‘演绎法’,在贝尔医生那里学到的那种。
恳请你,以你对贝尔医生的了解和对医学、科学的严谨态度,不吝赐教,看看这其中是否有荒谬不合逻辑之处?
随信附上50英镑,作为搜集工作的启动资金。
……】
柯南·道尔翻了翻信封,果然从里面掉出50英镑的纸钞。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钱,又拿起那迭稿纸,深吸一口气,开始阅读。
稿纸上的标题是:《血字的研究》。
他很快沉浸其中。
莱昂纳尔的文字流畅、准确、简洁,他看到了一个与贝尔医生神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角色——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同样拥有瞬间看透陌生人背景的惊人能力,但莱昂纳尔笔下的推理过程,比贝尔医生在病房里的现场教学更为细致,也更有层次感。
他仿佛将一瞬间的思维火花拉长、放大,每一步都给出了令人信服的依据。
从“华生”的手部状况推断其外科医生身份,再到通过怀表的细微痕迹解读其家族的兴衰历程……
柯南·道尔读得目瞪口呆。
这不仅仅是模仿,更是一种提炼和升华,福尔摩斯的推理比贝尔医生的演绎更系统,也更戏剧化,同时也更吸引人。
柯南·道尔喃喃自语:“上帝啊……他抓住了精髓……不,他甚至超越了精髓!他把它变成了一种艺术!”
尤其是福尔摩斯那些“不近人情”的怪癖——
对日常社交漠然,对特定领域知识有着狂热的专注,还有那种近乎傲慢的自信,以及对感性思维的轻视——
都让这个人物在过人的智慧之外,更具有一种神秘的、危险的魅力。
这确实与总是保持着教授威严和医生严谨的贝尔医生不同。
莱昂纳尔将那种纯粹的理性力量推向了极致,创造出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极端天才形象。
柯南·道尔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
他几乎能想象出这样的发表在杂志上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同时,一股淡淡的嫉妒也悄然掠过心头:
为何自己从未想过将贝尔老师的才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文学化?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更大的热情淹没了。
没关系,他现在是这项伟大创作计划的“内部人员”了!
柯南·道尔重新拿起莱昂纳尔的信,后面部分则详细列出了一系列需要他协助搜集的资料。
然而,这份清单让刚刚还处于兴奋状态的柯南·道尔瞬间陷入了困惑。
他皱着眉头:“这……这都是些什么?”——
【伦敦过去两个月的详细天气记录,包括每日温度、降水、风向,是否有雾等。
不同产地、品牌、价位的雪茄,燃烧后烟灰的详细形态记录,包括颜色、质地,是呈片状、颗粒状还是絮状。
伦敦某个典型贫民街区的详细风貌描述,包括建筑样式、材质、颜色、街道宽度、地面土质等,越细致越好。
美国“摩门教”近年来在英国传播活动的概述,重点搜集确切的违法记录或社会诉讼案件。
伦敦市内及周边主要陶土、粘土产地的地质调查报告,着重其颜色、成分、粘性等特性。
伦敦主要报刊上近期的“寻人启事”、“遗失声明”栏目合集。
……】
这些资料已经够怪异的了,此外,还有一些零碎项目:
常见毒物的气味、中毒症状描述;伦敦地下管道的粗略布局图;几种伦敦常用的不同类型锁具的结构图……
柯南·道尔看得一头雾水,这些跟一个发生在伦敦的侦探故事有什么关系?
第231章 柯南·道尔的郑重承诺(补更)
柯南·道尔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些信息看似毫无关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从气象学到烟草学,从城市规划到宗教研究,从地质学到植物学……
这简直像是一个知识庞杂却毫无体系的学者的随意笔记,而非一部侦探所需的背景资料。
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某种怀疑:
莱昂纳尔是不是在故意用这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来考验自己的耐心和诚意?
但很快,柯南·道尔就摒弃了这个念头。
他想起了莱昂纳尔在信中强调过,他希望笔下的推理尽可能严谨、真实,经得起推敲。
贝尔教授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观察和逻辑,是医学诊断的基石,先生们,永远不要只看表象和病人的自述。
要相信你们眼睛看到的细节,它们会告诉你真相。”
柯南·道尔忽然有所领悟。
福尔摩斯那神乎其神的推理,正是建立在无数这样看似微不足道的冷知识之上。
通过烟灰判断雪茄品牌,进而推断吸烟者的经济状况和习惯;
通过鞋底沾上的特殊泥土判断某人来自伦敦哪个特定区域……
这些不正是贝尔医生在临床上的日常实践,被运用到文学当中的表现吗?
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
他,阿瑟·柯南·道尔,有责任将这些散乱的资料收集齐全,创造一个真实可信的“大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
说干就干,柯南·道尔立刻展现出了他高效、聪慧的一面。
对于伦敦的天气记录,他想起曾在一份科普杂志上看到过伦敦有个“皇家气象学会”,成员都是天文和气象爱好者。
他立即写信给该学会,措辞礼貌地说明自己是一位医学生,因一项“重要的学术研究项目”需要,恳请他们提供过去两个月的伦敦详细气象数据。
为了增加成功率,他甚至还附上了一小笔钱作为答谢和资料抄写的费用。
而最棘手、也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任务,无疑是对于雪茄烟灰的研究。
柯南·道尔本身并不富裕,抽雪茄对他而言是项奢侈的消费,他对此毫无了解。
幸好莱昂纳尔给了50英镑的资金。
他跑到爱丁堡一家信誉良好的烟草店,尽可能购买了不同产地、不同品牌、不同价位的雪茄。
从昂贵的哈瓦那到廉价的马尼拉,应有尽有,但每种只买一支。
回到公寓,他开始了这项“艰苦”的研究。
他点燃一支雪茄,小心翼翼地抽吸,被呛得直咳嗽,然后屏息凝神地观察燃烧的烟头的变化。
等待烟灰自然掉落,他再将不同雪茄的烟灰分别收集在贴好标签的玻璃瓶里。
接着仔细记录颜色、质地,是否结块,以及燃烧后的气味差异,他甚至认真绘制了草图。
几天下来,他的小公寓里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烟草味,他的眼睛被熏得发涩,手指也被染黄,但却乐此不疲。
幸好邻居只是以为这是年轻人染上了烟瘾。
关于伦敦贫民街区的风貌,这对于身在爱丁堡的他来说是个挑战。
他首先写信给几位在伦敦医学院实习、工作的同学,请求他们帮忙描述住所周边的环境。
他又写信给伦敦几家主要的报社,请求购买或抄录近期刊登的房产租赁、销售广告。
这些广告通常会附带简单的房屋描述和周边环境介绍,虽然简略,但能提供一些关键信息。
此外,他还给一位在伦敦当落魄画家的表亲去信,恳请对方有空时去贫穷街区写生,细致地画下街区风貌寄给他。
他承诺支付相应的报酬。
关于摩门教在英国的活动,他则直接前往爱丁堡大学图书馆,翻阅近几年的《泰晤士报》、《苏格兰人报》等主流报刊的合订本,仔细查找任何与“摩门教”相关的报道。
他重点关注那些涉及传教争议、婚姻制度、财产纠纷或法律诉讼的新闻,并认真做了摘录。
他还从一些宗教研究期刊和反摩门教的小册子中搜集了一些批判性观点。
至于陶土、粘土产地信息,爱丁堡大学地质系的图书馆和标本馆成了他的宝库。
他花费了大量时间查阅地质调查报告,抄录下伦敦周边粘土的特性数据。
搜集报刊“寻人启事”相对简单,他写信给伦敦的朋友,请他们帮忙购买近期各种小报,并剪下相关栏目寄来。
这个过程繁琐、耗时,有时甚至令人沮丧。
柯南·道尔常常在图书馆待到深夜,或是为了省下几个先令而反复比较雪茄的价格。
他亲身体会到了写作,尤其是追求细节真实的写作,背后需要付出何等巨大的努力。
这绝非仅仅依靠灵感和才华就能完成的工作,它需要耐心、毅力、严谨的态度,以及庞大的知识储备。
对莱昂纳尔的钦佩之情,在这个过程中与日俱增。
他难以想象,莱昂纳尔是如何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构思出《本雅明·布冬奇事》那样时间跨度巨大、细节丰富的。
这种对创作的敬畏感,让他更加认真地对待手中的每一项任务。
几周后,柯南·道尔面前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沓资料:
抄写工整的气象数据记录、一盒盒贴有详细标签的雪茄烟灰样本记录、朋友寄来的伦敦街区素描和房产广告剪报、关于摩门教的新闻摘录和笔记、地质资料的抄本、以及一迭寻人启事剪报。
他仔细地将所有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并用厚纸包裹好。
他坐下来,再次给莱昂纳尔写信。
在信中,他首先热情洋溢地表达了对《血字的研究》开头的激赏,认为福尔摩斯必将成为文学史上不朽的形象,演绎法也必将被载入历史。
接着,他详细汇报了自己搜集各项资料的经过,并随信寄出了所有搜集到的实物资料和笔记。
在信的结尾,他郑重地写道:
【……我亲爱的莱昂纳尔,通过这次任务,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您对于创作的崇高追求。
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无疑是构筑福尔摩斯这个形象不可或缺的基石。我很荣幸能为您分担这部分工作。
同时,请允许我再次表达我的钦佩与欣喜,阅读《血字的研究》的开场,仿佛亲眼目睹一位传奇的诞生。
福尔摩斯先生是如此鲜活,我几乎能闻到贝克街221B里烟草的气息,能听到他演奏小提琴时的曲调。
倘若您允许,我渴望能更多地参与到这个伟大故事的创作中来。
无论是搜集更多的资料,还是核实关于医学、关于伦敦的细节,或是仅仅作为一名热情的读者提供反馈,我都将倍感荣幸。
而我,阿瑟·柯南·道尔,在此郑重承诺,会成为您在文学领域最忠诚的“华生”!】
(补更结束,求月票)
第232章 背刺
暮冬的巴黎,天空是铅灰色的,塞纳河裹挟着薄冰缓缓流淌,清冽而冷肃。
教育部的灰色石砌大楼里,一场关乎法兰西公立小学课本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会议室墙壁上悬挂着的共和国徽章,以及「玛丽安娜」的浮雕,沉默地注视着下方的男男女女。
《法语读本》编纂委员会主席,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端坐在主位。
与会者包括教育家保罗·贝尔特、小学总督学查尔斯·德布朗、诗人欧仁·曼加尔,以及几位知名的学者和资深教师
争论的核心,是关于什么的篇目,才能塑造出理想的新一代的“法兰西人”。
保罗·贝尔特声音洪亮:“先生们,我们必须明确,《法语读本》绝非简单的识字课本!
它是塑造未来法兰西共和国公民灵魂的第一块基石。因此,它的选篇必须广阔、多样、深刻!
要让孩子透过文字,看到整个法兰西,看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拥有不同喜悦与伤痛的同胞!”
欧仁·曼加尔也站在他这边:“我们需要拉封丹的寓言教导智慧,也需要雨果的诗歌激发豪情;
还需要都德的《最后一课》,让孩子们铭记丧失土地的痛楚,激发他们对法语的珍视;
同样,像《老卫兵》那样的作品,以小见大,折射出帝国的余晖与共和的新生……
这才是共和精神应有的包容与反思……”
在长桌的另一端,小学总督学查尔斯·德布朗学冷笑着打断他的发言:“包容?《法语读本》首先要的是国家认同!
清晰、统一、毫不动摇的国家认同!每一个孩子,无论他来自布列塔尼的海边,还是阿尔卑斯的山村……
当他读完《法语读本》,必须意识到的是——‘我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公民’!
而不是什么‘我是个布列塔尼人’,‘我是个普罗旺斯人’,甚至不能是‘我是个巴黎人’!”
他身旁一位教育官员用力点头:“正是如此!《最后一课》?悲情有余,斗志不足!
它渲染的是失败与无奈,我们需要的是激励与奋进!至于《老卫兵》?
让懵懵懂懂地学生去同情一个沉迷于拿破仑时代的旧军人形象?这太危险了!”
查尔斯·德布朗不容置疑地总结:“所以我坚持认为,奥古斯丁·富耶夫人的《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才是《法语读本》的最佳范本!
这部通过两个孤儿穿越法国的旅程,介绍了祖国的地理、物产、历史、工业……方方面面!
每一个章节都在宣扬勤劳、节俭和爱国,是最好不过的宣扬“共和精神”的道德诗篇!
高年级学生,甚至中学生,只需要读完这本书就够了,加上一些经典诗歌作为补充和练习……
这才是高效、可靠的教育方式!”
保罗·贝尔特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将法语教育缩减为一本游记?这是对共和精神的阉割!
《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只是一张为了道德说教,才拼接到一起的地图!
孩子们需要感受的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法国,才能触动心灵,才能建立真正的认同!”
查尔斯·德布朗反唇相讥:“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法国?你是说早早向孩子展示社会现实?
只会让他们感到困惑!感到不安!感到迷惘!
法兰西需要未来的建设者们团结一心、乐观向上,小小年纪就学会批判,满心悲观,只会让他们堕落!
《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里的法国统一、勤劳、充满希望,这才是稳定国家的基石!
而且看看这两个作为主角的孩子吧——他们来自洛林,因为残暴的普鲁士人才沦为孤儿。
读完这本书,每个法兰西孩子心中才会燃烧着对德国人的仇恨,坚定收回阿尔萨斯-洛林的决心!”
保罗·贝尔特绝望了,他近乎哀求地看向罗昂伯爵:“副部长阁下,我们才把《圣经》赶出课本,难道就是要迎来一本新的《圣经》?”
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不置可否,面容在雪茄的烟雾后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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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莱昂纳尔……”乔治·沙尔庞捷给莱昂纳尔斟上一杯酒,劝了一句。
莱昂纳尔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手里拿着一本《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随心所欲地翻阅着。
乔治·沙尔庞捷无奈地补充:“我没有想到是「阿歇特」和「贝林」,他们太强大了。
「沙尔庞捷的书架」也许可以对付一家,但是两家……”
「阿歇特」和「贝林」是目前法国最大的两家出版社,几乎垄断了法国的教育类书籍。
莱昂纳尔合上书本,递还给乔治·沙尔庞捷:“这本来就是提前精心设计好的一场表演,不是吗?”
乔治·沙尔庞捷点点头:“儒勒·费里还没有当上教育部长前,就曾经多次在议会阐述过自己理想中的教育。
现在的初等教育局局长费迪南·比松和小学总督学查尔斯·德布朗都是「费里改革」的拥趸。
而在之前,他们两个的作品几乎都是由「阿歇特」或者「贝林」出版的。
然后在1877年,一部完美契合费里部长所有教育理念的就由「贝林」出版了……
这确实是一场表演,已经排练了整整三年,罗昂伯爵估计都蒙在鼓里!”
莱昂纳尔微笑着看着沮丧的乔治·沙尔庞捷:“那么我呢?我怎么就成了他们针对的目标?”
乔治·沙尔庞捷恼恨不已:“罗昂伯爵在编纂委员会第一次开会时,说‘可以考虑选一些年轻人的作品,比如莱昂纳尔·索雷尔’。
委员中有些人本来就不满将《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内定为高年级核心教材,于是将你作为论据,反对学生只读一个作者、一本书。
那次会开完没有几天,《高卢人报》就刊登了那封读者来信……亏你还给教育改革摇旗呐喊过,是‘自己人’!”
莱昂纳尔摇摇头:“和一年几十甚至上百万法郎的收益比起来,我这么个年轻人的名声算什么呢?
这笔收益可以绵延很多年,可以让一家出版社立于不败之地。况且,我真的算他们的‘自己人’吗?”
乔治·沙尔庞捷急了:“那也不能、不能……”
莱昂纳尔摇摇头:“乔治,别纠结这些了,罗昂伯爵已经指望不上了。
没猜错的话,去年才上任的他,大概率也是这笔大生意的局外人,不然之前也不至于那么被动。
人家布局了三年,《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成为《法语读本》的代名词,已经是一件注定的事。
你要考虑的是,怎么也成为这笔生意的一部分……”
乔治·沙尔庞捷愣了:“成为一部分?可……可能吗?”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笑得沙尔庞捷心里直发毛。
第233章 勒索
从「沙尔庞捷的书架」回来,莱昂纳尔心情已经不再沉重。
虽然得知自己莫名其妙挨了两个亲共和派的出版社的黑枪,内心肯定格外不快;
但是想到自己刚刚和乔治·沙尔庞捷谈好的合作方案,嘴角又忍不住咧开。
「阿歇特」和「贝林」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大一个蛋糕,自己不趁机啃上一大口,那不是白瞎了140年的见识?
自己的文章能不能入选《法语读本》,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另外一个收获就是乔治·沙尔庞捷已经同意和自己签署关于《本雅明·布冬奇事》单行本以版税分成的协议。
12%的初始版税,最高可以浮动到18%——明天他就会让自己的公证人与沙尔庞捷的公证人对接。
但当莱昂纳尔回到家时,就注意到了客厅里异样的沉寂。
通常在这个时间,要么会传来艾丽丝敲打键盘的啪啪声,要么会有佩蒂在厨房轻声哼着歌准备夜宵的动静。
甚至还能听到德彪西的琴音在空气中回荡。
但今晚,他看到佩蒂和艾丽丝并排坐在长沙发上,都低着头,肩膀紧绷着。
佩蒂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手指紧紧绞着围裙的边缘。
艾丽丝也忧心忡忡,碧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率先站起身:“晚上好,莱昂。”
佩蒂也跟着站了起来,却说不出话,只是小声地啜泣了一下。
莱昂纳尔的心微微一沉。
过去一年,他几乎已经习惯了佩蒂脸上渐渐多起来的红润和笑容。
那个一年前还苍白瘦弱,眼神惊恐得像只小老鼠的女孩,在充足的食物滋润和良好的居所庇护下,顽强地舒展开来了。
她长高了不少,头发也有了光泽,不仅做得一手好菜,甚至能地在钢琴上弹出简单的旋律。
是什么又让这孩子的脸上布满了阴云?
莱昂纳尔走到壁炉旁的扶手椅坐下:“发生什么事了?佩蒂,有人欺负你了吗?”
佩蒂猛地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哽咽着说不出话。
艾丽丝叹了口气:“莱昂,是……是佩蒂的母亲,今天下午来找过你。”
莱昂纳尔皱起眉头,那个像秃鹫一样势利的女人?每个月15法郎的“伙食费”,他可从没有拖欠过!
莱昂纳尔的声音冷了下来:“她说了什么?”
艾丽丝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她……她说听别人读报纸了,国家马上要实行新法律,所有像佩蒂这么大的孩子都必须去上学。
她问……问你打算怎么办?是继续让佩蒂留在你这里……还是……还是让佩蒂回家,然后……送她去学校‘接受教育’?”
佩蒂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委屈:“她根本不是想让我去上学!先生,您知道的!她只是觉得我现在‘有用’了,每个月15法郎太便宜了!
我上次休息日回家,给弟弟带了点我烤的小饼干,她……她就追问我在这里吃什么,做什么,能拿到多少钱……她听说我有时能跟那位德彪西先生学琴,眼睛都亮了!
她说……她说像我这样的,‘培养一下’,能卖给更好的……地方……”
说到这里,佩蒂又哽咽起来,瘦小的肩膀颤抖起来。
那噩梦般的过去似乎再次向她袭来。
莱昂纳尔这里的温暖如同美好、脆弱的泡泡,母亲的出现就像一根尖针,随时可能将它戳破。
艾丽丝连忙搂住佩蒂的肩膀,轻声安慰她,一边对莱昂纳尔解释:“她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确实是嫌钱少了。
她说现在时局不同了,女孩子有‘手艺’、有‘教养’更值钱……暗示如果还想留下佩蒂,恐怕……得加钱。
否则,她就要‘依法办事’,法案一通过,就带佩蒂回去‘上学’。”
莱昂纳尔忧虑的不是对方索要更多的金钱——对于如今的他来说,钱的反而是小事,所以他根本没问佩蒂的母亲要多少钱。
他知道对方根本不在乎女儿的教育,只看到了一条可以借此勒索更多钱财的“法律依据”。
莱昂纳尔只是觉得命运似乎在嘲弄自己——
他原本是「费里法案」的支持者,不论是接受记者采访,还是《合唱团》,都为法案通过扫清了障碍。
但结果是什么呢?
先是因为利益冲突,被共和派的“盟友”背刺;然后又因为法案条款,被一个愚妇勒索。
还是写《颓废的都市》时最愉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莱昂纳尔没有立刻表态,他沉思了片刻,然后转向佩蒂,目光变得异常认真。
但他的声音依旧很温和:“佩蒂,不要害怕。告诉我,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抛开你的母亲,抛开任何外界的要求,只问你自己的内心——
你是想留在这里,继续现在的生活和工作,还是……愿意回家去,尝试一下上学读书的道路?”
佩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留在这里!莱昂纳尔先生,求求您,别让我回去!在这里,我能吃饱穿暖,您和艾丽丝小姐对我都好,我还能学那么多东西……
回家?妈妈只会打我骂我,让我干不完的活,然后……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我卖给不认识的人!我知道的!
我宁愿每天在这里擦地板、洗衣服、做饭,也不要回去!学校……学校也许很好,但如果是妈妈送我去的,那一定不会是好事!”
听到这个回答,莱昂纳尔一直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一些。
毫无疑问,佩蒂的答案肯定是这个,但他必须让佩蒂自己说出来,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意愿是被尊重、被倾听的。
这一年来,莱昂纳尔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告诉她,她有自己的价值,她的想法是重要的。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佩蒂的头顶:“我明白了。只要你愿意留下,这里就一直是你的家。你母亲那边,我会去处理。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解决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佩蒂,你要明白。留下,并不意味着完全放弃学习。教育很重要。即使你不去公立学校,在这里,你也认字、读书、学习算数……
我希望你今后不仅仅是个厨房的女仆,你明白吗?”
佩蒂用力地点头:“我明白,先生!我愿意学!我一定好好学!我想成为……成为您说过的那种,‘令人尊敬的佩蒂女士’!”
莱昂纳尔笑了笑:“很好。那么这件事就交给我。艾丽丝,带佩蒂去洗把脸,然后让她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我想大家都需要一点热汤来平静一下。”
艾丽丝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连忙拉着千恩万谢的佩蒂离开了客厅。
莱昂纳尔独自坐在扶手椅里,开始思索。
处理这件事,并非简单地支付更多金钱就能彻底解决。
那个女人贪得无厌,这次得逞了,下次还会找到新的借口。
必须用合法的方式,一劳永逸地将佩蒂从那个泥沼中拽出来。
他站起身,回到书房,抽出一张信纸,又将羽毛笔蘸满墨水。
他得先写几封信,预约几次会面——巴黎的法律和行政像一座迷宫,他还需要一个可靠的向导。
而首先,他需要让某个贪婪的女人明白,有些算盘,不是她想打就能打得响的。
第234章 巡演
1880年2月底,比天气更早升温的,是整个法国对一部戏剧的空前热情。
《合唱团》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并引发轰动后,热潮并未随时间消退,而是超出了巴黎的边界,涌向法兰西的广袤土地。
一封封加盖着各地剧院徽章、言辞恳切的邀请函,雪片般飞至法兰西喜剧院院长埃米尔·佩兰的办公桌上。
里昂、马赛、波尔多、图卢兹……这些巴黎之外的文化重镇,都渴望能在第一时间让《合唱团》出现在自己的舞台上。
佩兰院长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启动了《合唱团》的全国巡演。
巡演的时间,甚至比巴黎歌剧院更早,一时间在巴黎文艺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出发的日子到了,巴黎圣拉扎尔火车站人头攒动,喧闹异常。
不同于往常都是行色匆匆的旅客,今日的站台上是节庆般的氛围。
巨大的蒸汽火车头吞吐着白色的雾气;一节车厢上,“法兰西喜剧院”字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演员、乐手、舞台监督、服装师、道具师……近百人的巡演团队精神抖擞,脸上洋溢着自豪。
专用的行李车上,满载着精心打包的布景、服装和道具,它们即将把“池塘底教养院”的悲欢离合带到远方。
站台上,前来送行的人群规模远超预期。
除了演员们的亲友、喜剧院的同事,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市民和戏剧爱好者。
记者们架起相机,镁光灯不时闪烁,捕捉着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看!是穆内-叙利先生!”有人惊呼。
饰演“克莱蒙·马修”的让·穆内-叙利一出现,便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饰演“拉齐院长”的弗朗索瓦·戈蒂耶-吕扎尔什则与前来送行的戏剧评论家低声交谈着。
年轻的新星利奥波德-巴雷被一群女崇拜者包围,收到了一大束鲜花,脸颊兴奋得通红。
埃米尔·佩兰院长站在人群中央,满脸笑容地与前来道别的名流、官员握手寒暄。
短暂的道别之后,火车汽笛长鸣,宣告出发的时刻即将到来。演员们陆续登上了车厢,开始踏上巡演之路。
————
巡演的第一站,是素有“法国第二首都”之称的里昂。
经过近一周的排练和紧张的装台准备,《合唱团》在里昂大剧院上演的日子终于到来。
早在巡演团队抵达之前,长达两个月的宣传预热已经将里昂观众的期待值拉升到了顶点。
《里昂进步报》连载了好几天巴黎以及本地的剧评人充满溢美之词的观后感;
那些在圣诞假期期间特地前往巴黎“先睹为快”的富商、名流,更是成了《合唱团》的“义务宣传员”。
在沙龙、在俱乐部、在咖啡馆,他们不厌其烦地描述着那夜黎塞留厅的感动与震撼。
那全场泪落、纸花飞舞、千人合唱的场面,被一次次传颂,几乎带上了传奇色彩。
这使得《合唱团》在里昂一票难求。
演出前三周,所有座位的票券早已售罄;黑市上的票价被炒高了十倍,却依然有人趋之若鹜。
演出当晚,里昂大剧院门前车水马龙,盛况空前,人声鼎沸,仿佛整个里昂的上流社会都汇聚于此。
盛况之下是惊人的拥挤。
距离演出开始还有半小时,剧院经理就不得不开放所有的走廊和备用空间。
很快,连走廊都站满了人,后来者甚至只能挤在出入口的过道上。
他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只求能听到一丝从场内传来的歌声和台词。
检票员和工作人员满头大汗地维持着秩序,不断重复着:“请往里走!请让一让!注意安全!”
但无人愿意后退半步。这种狂热景象,在里昂大剧院的历史上只有寥寥几部戏剧享受过。
剧场内,金碧辉煌的观众席同样座无虚席,每一位观众的脸上都写着迫不及待。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汇聚成巨大的嗡嗡声,直到场灯缓缓暗下,才瞬间归于寂静。
深红色的天鹅绒大幕,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徐徐拉开。
从第一幕“池塘底教养院”那阴郁肃穆的布景出现,低沉而略带悲怆的音乐响起,全场观众便被瞬间拉入了那个特定的情境之中。
“拉齐院长”一登场,立刻引发了台下观众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而“克莱蒙·马修”出现时,希望的光芒似乎开始穿透压抑的阴云。
他试图用音乐接近孩子们的努力,他与拉齐院长的观念冲突,牢牢抓住了观众的心。
当孩子们在那盏孤灯下,用稚嫩而真诚的嗓音唱起《夜晚》时,德彪西那纯净优美、直击灵魂的旋律第一次在里昂的剧场中响起。
“哦,黑夜刚刚降临大地,你那神奇隐秘的宁静的魔力……”
天籁般的童声合唱,仿佛具有洗涤心灵的魔力。
灯光柔和地打在孩子们专注而发光的小脸上,这一幕美得令人心碎,又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随后的剧情,笑声与泪水交织。
马修老师幽默的教学方式和孩子们可爱的笨拙,引发了阵阵会心的、温暖的笑声。
而拉齐院长的阻挠、虚伪和专断,则让观众愤慨不已。
高潮在伯爵夫人观摩演出时到来。
当皮埃尔从阴影中走出,唱起那段清澈激昂、饱含情感的独唱时,整个里昂大剧院彻底沸腾了!
掌声如同雷鸣般爆发,几乎要掀翻剧院的穹顶!
当最后,无数的纸花从“高窗”中飘落,孩子们唱起送别的歌谣……
那种悲伤、温暖与希望交织的复杂情感达到了极致。
大幕缓缓落下,一片寂静。
仿佛所有观众都还深陷在那巨大的情感冲击中无法自拔。
随即——
“Bravo!!!”
与巴黎同样的欢呼声,惊天动地的掌声、喝彩声、跺脚声如同山呼海啸般猛然爆发出来!
—————
里昂的首演大获成功,取得了甚至超越巴黎首演的轰动效应。
之后的两周,《合唱团》在里昂的演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的景象持续了整个演出周期。
里昂的报纸用尽了一切赞美的词汇:“世纪之作”“眼泪的海洋”“灵魂的洗礼”“里昂戏剧史上最难忘的一夜”……
随着巡演的脚步,“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名字,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广度,传遍了里昂的千家万户。
报纸在报道巡演盛况时,必然会将“天才剧作家”“《合唱团》的作者”莱昂纳尔·索雷尔放在显要位置。
而随着莱昂纳尔的名声开始在整个法国范围内发酵,许多事情的走势,还有许多人的态度,都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今天稍微好一点了,明天开始补更)
第235章 必要的牺牲
巴黎的暮色透过费迪南·比松私宅起居室的高大窗棂,将他和访客的阴影拉得老长。
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室内愈发凝重的寒意。
公立学校新教材总编纂官费迪南·比松,此刻正背对着壁炉,面色因激动而泛红。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里昂进步报》,报纸头版赫然印着醒目的标题:
「《合唱团》震撼里昂——艺术成为教育世俗化最有力的武器」
“查尔斯,你看看!好好看看!‘推动教育世俗化最强有力的文艺作品’!这是里昂那边的评价!
不是我们巴黎沙龙里的自吹自擂!你现在还认为莱昂纳尔·索雷尔只是一个‘暴得大名’、无足轻重的年轻人吗?”
费迪南·比松将报纸推到小学总督学查尔斯·德布朗面前。
查尔斯·德布朗并没有去拿那份报纸,只是慵懒地靠在舒适的皮质扶手椅里,嘴角挂着嘲弄的笑容。
他缓缓开口:“亲爱的费迪南,放松些。一份外省报纸的过誉之词,不必为它这么失态。
巴黎的报纸,昨天还在为莎拉·伯恩哈特的绯闻争得头破血流,今天就能把她捧为法兰西的明珠。
舆论的风向,从来都是如此廉价而善变。”
费迪南·比松绕过茶几,几乎站到了德布朗面前:“这不仅仅是舆论!这是影响力!是实实在在的民意!
《合唱团》在法兰西喜剧院取得的成功有目共睹,它让成千上万的市民开始理解甚至支持教育脱离教权!
艺术的力量,有时比议会里十次演讲都管用!”
查尔斯·德布朗终于稍稍坐直了身子:“或许吧。艺术总有它微不足道的感染力……
但费迪南,你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叫索雷尔的小伙子,特地把我叫到这里来的?”
费迪南·比松深吸一口气,盯着对方的眼睛:“我收到了一些风声,查尔斯,很不好的风声。
关于那场‘三篇入选《法语读本》’的闹剧,有人告诉我,是‘贝林’和‘阿歇特’在背后搞的鬼!
而且,他们得到了某些‘暗示’和‘默许’下……
起居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壁炉火焰的燃烧声格外清晰。
查尔斯·德布朗忽然笑了起来,然后他摊开双手,无辜又委屈:“费迪南,我亲爱的朋友,你这话真是让我伤心。
我们共事多年,都是为了共和国的教育事业呕心沥血,你怎么会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揣测?
‘贝林’和‘阿歇特’是商业机构,他们的行为自然有他们的商业逻辑。
我,一个公职人员,怎么可能去‘指使’他们?”
费迪南·比松没有被糊弄过去,而是继续逼问:“商业逻辑?他们的商业逻辑就是不惜毁掉一个原则上支持我们事业的天才作家,只为了扫清障碍?
查尔斯,别把我当傻瓜!《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是‘贝林’的摇钱树,他们指望它垄断未来几十年的教材市场!
而有些委员拿莱昂纳尔做文章,威胁到了这个计划,不是吗?”
查尔斯·德布朗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他不再否认,也不再伪装,语气近乎漠然:“费迪南,你太理想主义了。
改革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沙龙里的高谈阔论。它是一场战争,需要资源,需要弹药,需要同盟军。
‘贝林’和‘阿歇特’能提供我们所需的很多东西——庞大的发行网络、成熟的印刷能力、以及……嗯……必要的资金支持。
而他们想要的回报,很简单,仅仅是让他们那本确实‘符合共和国精神’的《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得到它应得的地位。
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费迪南·比松痛心疾首:“用一个人的前途和名誉做交易?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查尔斯!你想想后果!
莱昂纳尔知道以后,会怎么看待共和国?怎么看待费里部长——哦,现在应该叫他总理了——领导的改革?
这会让我们蒙羞!让共和国蒙羞!”
查尔斯·德布朗无所谓地站了起来,他甚至悠闲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
他走到费迪南·比松身边,伸手拍了拍这位理想主义者的肩膀。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我亲爱的费迪南,你总是把‘名誉’、‘理想’这些词挂在嘴边。
这很可贵,真的。但你要明白,推动历史前进的,从来不只是光芒万丈的理想,更有现实的利益和必要的牺牲。”
查尔斯·德布朗一边说着,一边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巴黎渐渐开始变得辉煌的灯火:“莱昂纳尔·索雷尔?
他或许有才华,或许有影响力。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作家,一件工具。工具好用,自然要善用;
工具如果可能伤到手,或者妨碍了更重要的工程,那么谨慎地‘处理’一下,又有什么错呢?
共和国需要的是听话的笔,而不是自行其事的刺。”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近乎悲天悯人:“至于蒙羞?哦,费迪南,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只要我们成功了,彻底将教育从教会手中剥离,建立了统一的、世俗的共和国学校体系。
谁还会记得过程中一两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人们只会歌颂费里总理,歌颂我们的远见和魄力。
而像索雷尔这样的年轻人,巴黎每年都会冒出好几个,大多数最终不过昙花一现。
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天才’,去冒险得罪我们最重要的商业盟友,打乱筹划多年、关乎数百万法郎收益的大计……
这才是真正的不明智,真正的不负责任!”
他走回比松面前,语气斩钉截铁:“《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必须成为核心,这是大局。
任何阻拦者,无论是谁,都必须让路。如果莱昂纳尔识时务,或许还能在读本的边角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他不识趣……”
查尔斯·德布朗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耸了耸肩。
过了一会儿,他才总结道:“个人的得失,在国家的伟大事业面前,渺小如尘芥。这个道理,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们不是在搞文学沙龙,我们是在塑造法兰西的未来!”
说完,查尔斯·德布朗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和帽子,微微颔首,准备告辞。
离开前,费迪南·比松叫住了他:“等等,费里总理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说,这件事是他……”
查尔斯·德布朗笑了笑:“这种小事,他怎么会管?好了,我希望《法语读本》能尽快定下来。
你也许应该给罗昂施加一点压力了!”
第236章 全都捐了!
在查尔斯·德布朗离开费迪南·比松私宅的同时,莱昂纳尔叩响了香榭丽舍大道66号的门环。
很快,他就被管家引着,穿过气势不凡的走廊,来到了这栋豪宅的起居室。
罗昂伯爵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法国地图前,眉头紧锁,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听到莱昂纳尔的脚步声,他转过身,语气不冷不热:“莱昂纳尔,你是来找阿尔贝的?请坐。”
他指了指壁炉旁的沙发,自己则走向酒柜:“阿尔贝还要一会儿才回来——你来点波尔多?还是白兰地?”
莱昂纳尔欠身坐下:“谢谢,伯爵阁下,波尔多就好。”
罗昂伯爵将酒杯递给莱昂纳尔,然后在扶手椅上坐下,等待着对方的诘问或请求。
他甚至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了一套委婉的说辞,试图解释当前的困境,并希望莱昂纳尔能够理解——
“为了改革的大局”、“暂时的困难”、“未来还有机会”……
莱昂纳尔轻轻晃动着深红色的酒液,面带微笑:“很好的酒,阁下。看来您对梅多克产区的年份很有研究。”
罗昂伯爵愣了一下,也笑着回应:“我们家族在那里有几片小葡萄园……”
寒暄了几句关于葡萄酒的话题后,莱昂纳尔抿了一口,放下酒杯,不再说话。
罗昂伯爵装作不在意地问:“你来找阿尔贝什么事?”
莱昂纳尔漫不经心地答:“阿尔贝最近想写,想让我帮他一起构思……”
罗昂伯爵十分感兴趣:“哦?阿尔贝竟然开窍了?真是一件天大的奇事!说说看,他想写什么?”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唔,他想写一部手持利刃的骑士,杀死一条挟持了公主的恶龙的故事……”
……
半个小时后,莱昂纳尔离开了香榭丽舍大道66号,出门时遇到了刚刚回来的阿尔贝。
阿尔贝一头雾水地看着莱昂纳尔:“莱昂,你来干嘛?”
莱昂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写,阿尔贝,我看好你!”
阿尔贝更懵了:“……好好写?我写什么?泰纳教授的作业吗?”
莱昂纳尔回头指了指:“啊!问罗昂伯爵,我已经告诉他了。”
——————
两天后,《小巴黎人报》上刊登了一篇对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专访,引发了广泛的关注。
记者旧事重提,问及了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三篇作品入选《法语读本》”的传闻。
莱昂纳尔的回应一如既往的从容:“关于这件事,我认为它更多地体现了读者对我的厚爱和一种超乎预期的信任。
对此我受宠若惊,也深感惶恐。《法语读本》承载着塑造法兰西公民精神的重任,入选标准是严苛和神圣的。
我的作品无论从资历还是深度而言,都尚显稚嫩,实在不敢奢望能获得如此殊荣。
我认为委员会的任何先生们,最终能认可我的一篇文章有资格跻身于众多巨匠之间,已经是无上的光荣。”
记者显然是有备而来,顺着他的话头,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追问:“索雷尔先生,您太谦虚了。
不过,请允许我代表好奇的读者们问一个或许有些俗气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
真的有幸您的某一篇作品被选中了,您知道《法语读本》通常会支付给作者多少稿费吗?
据说那可是一笔相当象征性的数目。”
莱昂纳目光清澈地看向记者:“稿费?不,先生。如果共和国真的认为我的某一篇作品,勉强够资格入选《法语读本》,那本身就是对我创作最大的肯定和回报,不是任何数额的金钱所能衡量的。
因此,在此我可以郑重地宣布——无论未来我的哪一篇作品,幸获垂青,得以入选《法语读本》或任何共和国指定的官方教材,我都绝不会向国家索要一分一厘的稿费!”
莱昂纳尔逐渐变得更加慷慨激昂:“不仅如此,为了表达我对共和国教育事业毫无保留的支持,为了能让更多的孩子有机会接触到文学作品,我在此自愿承诺——
我将把我那三篇被卷入之前可笑谣言的作品——《老卫兵》、《我的叔叔于勒》以及《故乡》,无偿地、永久地捐献给法兰西!献给所有法兰西的人民!
这意味着,任何公立教育机构都可以无需支付任何费用,自由地印刷、刊载、讲授这些作品!”
莱昂纳尔最后微微一笑:“我的笔属于我自己,但我的作品,若能服务于更高的公益,服务于法兰西的未来,那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专访见报后,瞬间引发了轰动效应!
之前的种种谣言和污蔑,在这份坦荡而慷慨的宣言面前,顿时显得格外渺小、卑劣和可笑。
“真正的爱国者!”
“无私的文学奉献!”
“共和国所需要的公民精神!”
“高贵的灵魂!让那些诽谤者无地自容!”
公众的同情和赞赏如同潮水般涌向莱昂纳尔。
他的声誉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形象也与“无私”、“爱国”、“支持教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也随之浮出水面:
莱昂纳尔把《老卫兵》、《我的叔叔于勒》以及《故乡》都捐了,那其他人呢?
同样被认为极有希望的阿尔丰斯·都德也立刻发表声明,支持并追随莱昂纳尔的义举,任何一篇自己的作品,只要入选《法语教材》,就捐给法兰西,不要一分钱稿费。
紧接着维克多·雨果也通过《共和国报》宣布将自己的作品无偿捐献给法兰西的教育事业。
就连已经去世的乔治·桑、巴尔扎克、梅里美、夏多布里昂……都有其版权继承人声明愿意捐出作品。
更别提在世的左拉、福楼拜等人。
一时间,法国文坛热闹非常——“向法兰西的教育事业捐献作品”成了一个时髦的行为。
绝大部分作家、民众和媒体的思维里,《法语读本》选入特定作家的作品,不是中短篇,就是长篇节选。
像雨果先生这样的伟人,可能多选几篇;其他名气不如他的作家,大概只会入选一篇。
就算按照最高标准的稿费计算,也不过几百上千法郎。
对于这些收入丰厚的作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还不如用这点钱换个好名声。
这股风很快从巴黎吹向了远方,甚至就连英国的「莎士比亚戏剧研究协会」都发来公函,声明如果法国教材使用莎士比亚戏剧的选段,也无须支付稿酬。
手里握着《两个孩子的法国游记》版权的「贝林出版社」彻底懵了。
第237章 顺应民意!
位于圣雅克街的贝林出版社总部,此刻仿佛被一片无形的风暴笼罩。
职员们走路蹑手蹑脚,交谈压低声音,生怕惊动了二楼那间办公室里的人。
小弗兰索瓦·贝林,出版社的老板,一位以注重仪表著称的中年商人,此刻正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他的高背扶手椅里。
他头发凌乱,领结歪斜,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小巴黎人报》,报纸上莱昂纳尔那篇专访已被他揉得不成样子。
桌上,还散乱地堆放着《费加罗报》、《时报》、《共和国报》……
几乎所有重要报纸的文化版都在头版或显要位置报道了这场突如其来的“作品捐献风潮”。
小弗兰索瓦·贝林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疯了,都疯了!雨果……都德……左拉……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背叛!对整个出版行业的背叛!”
他的对面,出版社的财务主管面色灰败:“弗兰索瓦,我们必须冷静下来评估……
如果,如果《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真的作为核心篇目被纳入《法语读本》,而我们却被迫捐出版权……
我们三年前支付给富耶夫人那笔高达八万法郎的买断费……就等于彻底打了水漂!
这还不算我们前后投入的印刷、宣传、渠道打通……”
这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投资,他们提前布局、迎合上意、打通关节,一切都朝着预想中最完美的方向发展。
然而,莱昂纳尔这个他们最初以为可以随手碾碎的小麻烦,却用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从根本上摧毁了他们!
小弗兰索瓦·贝林猛地抬起头:“不止如此!如果所有作家的作品都免费了,那教育部还有什么理由非要选用我们贝林的书?
他们可以选任何人的书!都德、雨果、甚至那个索雷尔!我们的独家优势在哪里?!
我们前期为了推动这本书所花费的一切打点、一切人情,全都失去了意义!”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疾走:“这不仅是八万法郎的问题!这动摇了我们整个出版社的根基!
我们失去了一个可以持续几十年的利润来源!其他出版社,沙尔庞捷那种搞文学书的还好,我们呢?
我们贝林和‘阿歇特’一样,很大一部分业务指着教育市场!”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推动了针对莱昂纳尔的那场谣言攻势。
他原本只是想清除一个潜在的、可能分散委员会注意力的竞争者,确保《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能毫无悬念地胜出。
谁能想到,那个年轻人不仅没有被打倒,反而掀起了一场如此可怕的“无偿”风暴,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小弗兰索瓦·贝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停下脚步:“查尔斯……对,查尔斯·德布朗!
他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这件事是因他们而起的!他们必须负责!”
他几乎是咆哮着对合伙人喊道:“备车!去他家!我现在就要见他!”
——————
查尔斯·德布朗,此刻正坐在书房壁炉旁,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一杯白兰地。
对于小弗兰索瓦·贝林的到访,他显得有些不耐烦。
查尔斯·德布朗的声音十分慵懒:“我亲爱的弗兰索瓦,巴黎的夜晚是用来享受的,而不是用来惊慌失措的。
坐下,喝一杯,天塌不下来!”
小弗兰索瓦·贝林顾不上礼仪,扑到书桌前:“查尔斯!您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吗?
捐献!他们都在说要捐献!雨果!都德!还有那个该死的索雷尔!他们开了这个头,所有人都跟着发疯了!”
查尔斯·德布朗啜了一口酒,眼皮都没抬:“那又怎样?一群文人沽名钓誉的把戏罢了。
他们愿意放弃那点微不足道的稿费,换取一点可怜的名声,这是他们的自由。
这甚至省了教育部一笔开支,费里总理知道了或许还会高兴。”
小弗兰索瓦·贝林几乎要尖叫起来:“省了开支?上帝啊!您不明白吗?查尔斯!《两个孩子的法国游记》!
我们出版社的命脉!那是一整本书!整整有六百页!还只是第一部!它不是一篇《老卫兵》或者《最后一课》!”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如果……如果这股风潮最终也卷到了《游记》头上……那我们投入的巨大成本怎么办?
印刷的预付定金、纸张的囤积、给各地教育主管的‘公关费用’……
还有我们预期中未来十年、二十年源源不断的再版利润!
那将是数万,甚至数十万法郎的损失!我们会破产的!”
查尔斯·德布朗终于放下了酒杯,露出怜悯:“冷静点,弗兰索瓦你说的情况,确实很糟糕。
但是,你担心的,还远远不是最糟糕的。”
小弗兰索瓦·贝林愣住了,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还……还有更糟的?”
查尔斯·德布朗站起身,背对着贝林:“就在今天的《法语读本》选篇的闭门会议上,罗昂伯爵……
我们尊敬的副部长阁下,提出了一项正式议案。”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欣赏贝林骤然停止的呼吸。
查尔斯·德布朗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贝林的耳膜上:“他提议,由「公共教育与艺术部」出面,统一‘收购’所有最终入选《法语教材》篇目的版权。
不是购买印刷权,是买断版权本身,使之彻底‘公共化’。”
小弗兰索瓦·贝林感觉脚下的地板消失了。
查尔斯·德布朗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讲今天的天气如何:“副部长阁下雄辩地指出,既然众多优秀的作家都展现了如此崇高的爱国热情,自愿将作品献给法兰西的教育事业,那么教育部更应顺应民心,将此事彻底制度化。
他提议由国家出面,象征性地支付一笔费用,或者甚至……鉴于作家们的慷慨,尝试协商无偿转让,一次性解决所有版权归属问题。”
查尔斯·德布朗转过身:“一旦版权公共化,教育部将只负责制定和审核《法语教材》的篇目大纲。至于教材的具体印刷……
伯爵阁下建议,可以下放给各省的教育部门,甚至允许条件成熟的学校自行寻找印刷商解决。
他说,这样可以引入竞争,有效降低课本的印刷成本,极大缓解部里的财政压力。”
他摊了摊手,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你瞧,弗兰索瓦,逻辑多么完美?因为作家们都争先恐后地表示不要钱,所以这笔‘版权收购’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印刷权下放,又能节省大笔开支。
这是一项为国库省下巨额法郎的、两全其美的提案,在会上得到了不少委员的附和。
连比松那个老家伙,虽然皱着眉,一时也找不到强有力的理由反对。
毕竟,这看起来太‘共和’了,太‘高效’了,太‘为纳税人着想’了。
你说是不是呢?亲爱的弗朗索瓦……”
查尔斯·德布朗一边说着,一边踱着步,站到了小弗兰索瓦·贝林的对面,壁炉的火光让他的阴影完全覆盖住了眼前的商人。
第238章 这也是必要的牺牲!(补更1)
小弗兰索瓦·贝林像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仿佛已经看到,他精心布局、投入巨资、志在必得的《两个孩子的法国游记》,不仅无法带来预期的垄断暴利,甚至连本钱都可能收不回来。
那本被他视为金矿的书,瞬间变成了一堆无人问津,谁都可以印刷的废纸。
国家收购?象征性费用?那可能连支付作者奥古斯丁·富耶夫人的润笔费都不够!
小弗兰索瓦·贝林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只不过像破碎的瓷器:“他……罗昂伯爵……他怎么能……
他这是要毁了整个出版业!这是抢劫!”
查尔斯·德布朗走回桌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不,弗兰索瓦,在政治的辞典里,这不叫抢劫——这叫‘必要的牺牲’。”
小弗兰索瓦·贝林内心被绝望和愤怒交织着:“必要的牺牲?谁的必要?凭什么要我的出版社来牺牲?
我们投入了那么多!我们按照您的暗示……我们……”
查尔斯·德布朗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注意你的言辞,贝林先生。没有什么‘暗示’,只有商业决策和政治风险的巧合。
你做出了你认为正确的投资,那么现在,你需要承担它可能带来的风险。”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淡漠:“罗昂伯爵的提案,符合程序,占尽道德高地,也迎合了部分议员削减开支的想法。
费里总理目前忙于应对议会里保皇党和教权派的反扑,未必会在这种‘细节’上驳斥自己的副部长。
毕竟他是如此‘为国着想’,这个提案也无懈可击!罗昂简直不像个传统的贵族,倒像个……嗯,彻底的共和派。”
小弗兰索瓦·贝林彻底绝望了:“那我……我们之前付出的……那些成本……怎么办?”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哀求:“查尔斯,你不能见死不救!你们必须阻止这个提案!”
查尔斯·德布朗面无表情,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阻止?以什么理由?说这会损害出版商「贝林」的利益?
你想让我在国民议会上这么陈述吗?”
接着,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听着,弗兰索瓦,如果罗昂伯爵的提案最终通过,那就是大势所趋。
你,以及「阿歇特」那边,都要学会接受。这不是你一家出版社的事情,这是‘改革的需要’。”
“可是……”
“没有可是!”
查尔斯·德布朗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如果不想血本无归,就想办法在提案彻底通过前,尽快收回成本。
或者,祈祷费里总理能看到这里面的隐患,否决掉它。但无论如何——
这都是必要的牺牲。为了共和国的教育事业,总得有人付出代价。很不幸,这次,看起来轮到你了。”
小弗兰索瓦·贝林失魂落魄地重复着:“必要的牺牲……必要的牺牲……”
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了门框上。
查尔斯·德布朗不再看他,转身重新倒了一杯酒:“晚安,贝林先生。记住,管好你的嘴巴。
风暴来时,低头忍耐,比大声抱怨活得久。”
小弗兰索瓦·贝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德布朗的宅邸,又是怎么走上冷清街道的。
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一种冰凉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
他抬头望着巴黎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的夜空,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冷酷的判决:
“这是必要的牺牲!”
——————
巴黎的天气依旧阴冷,但「沙尔庞捷的书架」出版社内却暖意融融。
乔治·沙尔庞捷在他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昂贵的波斯地毯几乎要被他踏出一条小径。
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映照着他脸上交织的兴奋与雀跃。
乔治·沙尔庞捷终于停下脚步,拿起桌上的白兰地猛灌了一口:“莱昂纳尔,我的兄弟,罗昂伯爵那个提案……
上帝啊,我听到消息时差点喘不过气!统一收购版权?印刷权下放?
这简直是要掀翻整个出版界的格局!不过,这种提案真的会通过吗?”
莱昂纳尔舒适地窝在沙发里,欣赏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沙尔庞捷说的与他无关。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很平静:“罗昂伯爵的提案高瞻远瞩,完全符合共和国的利益,为教育部节省大笔开支,还给上学的孩子们省钱。
如此‘正确高效’的提案,你觉得费里总理会反对吗?议会里那些整日嚷嚷着削减预算的先生们会不支持吗?”
乔治·沙尔庞捷仔细咀嚼着莱昂纳尔的话:“你说得对!莱昂,你说得对!
如果提案通过,版权归教育部所有,印刷权下放……这意味着巨大的机会!天大的机会!”
巨大的商业前景让这位出版商兴奋得难以自抑,他甚至开始提前规划:“对!我们必须立刻行动,去打探各省教育主管的偏好,去提前打点关系……
这需要一笔不小的投入,但值得!太值得了!”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印刷订单飞向他的印刷厂。
他用力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胳膊,慷慨许诺:“莱昂!这机会某种程度上是你创造的!
如果「沙尔庞捷的书架」真的能从这场变革中分得一杯羹,我向你保证,你应得的那份绝不会少!
虽然你不要教材的稿费,但我可以给你一笔额外的‘顾问费’或者‘推荐费’,这完全合理!
数字一定会让你满意!”
然而,莱昂纳尔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乔治。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要这笔钱。”
乔治·沙尔庞捷愣住了“为什么?这和你捐献作品是两回事!这是你应得的!
没有你,我根本看不到这里的机遇……”
莱昂纳尔打断他:“正因为我看清了这里的机遇,所以我才不能要。
乔治,你只看到了巨大的市场,却没看到即将到来的血腥竞争。”
乔治·沙尔庞捷对自己的实力颇有信心:“竞争?我们「沙尔庞捷的书架」可不怕竞争!”
莱昂纳尔摇摇头:“不是过去那种竞争。想想看,一旦印刷权下放,每个省、每个甚至每个学校都可以自行选择印刷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价格战!一场席卷全国、惨烈无比的价格战!”
他开始细致地分析:“「阿歇特」和「贝林」——尤其是「贝林」,他们投入了太多,绝不会甘心被排除在外。
他们也拥有庞大的印刷规模,和更成熟的教育市场渠道。为了抢回订单,他们会疯狂压价!会把利润压到最低!”
乔治·沙尔庞捷倒吸一口凉气:“照你这么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好机会,反而是个泥潭?
那我们「沙尔庞捷的书架」何必去蹚这浑水?”
莱昂纳尔顿了顿,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我真正想和你谈的‘合作’,或者说,真正能让我们都赚大钱的‘新生意’,并不是去教材印刷。”
沙尔庞捷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了:“新生意?不是教材印刷?那是什么?”
第239章 蒙铁尔密卷!(补更2)
莱昂纳尔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巴黎街道上匆匆走过的行人。
“乔治,让我们想得更远一些。费里部长的教育改革核心是什么?是义务、免费、世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未来几年,十几年,全法国适龄儿童的入学率将急剧攀升,接受基础教育的人口基数将大大增加。”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乔治·沙尔庞捷:“学校和学生变多了,课本统一了。
那么,下一个必然出现的结果是什么?是筛选!是竞争!”
乔治·沙尔庞捷一时没反应过来:“筛选?竞争?”
莱昂纳尔的语气十分肯定:“当然!优质的教育资源永远是有限的。索邦、高师、综合理工、工程学院……
为了进入更好的中学、最终升入更好的大学,各种升学考试、选拔考试必然会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残酷。”
他走近沙尔庞捷,声音压低:“有考试,就一定有应试。只要考试存在,应试就会随着竞争加剧而蓬勃爆发。
乔治,这是一片真正未经开垦的沃土,一座看不见的金矿!”
乔治·沙尔庞捷费力地理解着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词汇:“应……试?”
他出身于富商之家,一路拿着介绍信上到了大学,从来没有为考试这种事发过愁。
莱昂纳尔解释道:“就是为了应对考试而进行的学习和准备。你想,当《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成为所有孩子必读的篇目,并且是考试重点时,会发生什么?
学生们需要理解它,分析它,记住它!老师们需要讲解它,出题考核它!但不是所有老师都能讲得透彻,也不是所有学生都能自学明白。”
莱昂纳尔停顿了一下,让沙尔庞捷消化这些话,然后才缓缓道来:“这时候,如果有一本书,或者一系列小册子,能够详细解读这些必读篇目的重点、难点,分析它的写作手法、思想内涵,甚至……
预测考试可能怎么出题,并提供一些模拟练习题和标准答案。乔治,你说,这样的书,会不会有家长和学生愿意买?”
乔治·沙尔庞捷的眼睛彻底亮了,但作为一名文学出版商,他对于“应试”这个概念还有些陌生和迟疑:“这……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功利?
而且,莱昂,编写教材解析和试题……这需要非常专业的教学经验吧?你虽然才华横溢,但毕竟……”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绝对的自信,甚至带着傲慢——这个表情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抬起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教学经验?乔治,或许在文学创作上,我还需要向福楼拜先生、左拉先生学习。
但说到如何应对考试、如何分析考点、如何榨干一本指定教材里所有可能出题的角度……”
他顿了顿,拍着胸脯,语气斩钉截铁:“相信我,全法国——甚至全世界——可能都没有人比我更擅长这个了!”
乔治·沙尔庞捷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到莱昂纳尔前几周曾让他搜集近些年中学会考的题目……
再联想到莱昂纳尔是蒙铁尔这个小地方近五十年唯一考上索邦的学生这件事……
虽然他内心深处仍有一丝疑虑,但却不由自主地被莱昂纳尔的自信,以及他描绘的宏伟蓝图所征服。
乔治·沙尔庞捷兴奋地搓着手,目光灼灼地看向莱昂纳尔:“莱昂纳尔!这件事必须由你来主导!
没有人比你更懂文学分析,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那些作品!你来写!你来编!版税比例好商量!”
然而,莱昂纳尔却缓缓摇了摇头:“不,乔治,我不会亲自去写这些解读和试题。”
乔治·沙尔庞捷愕然:“为什么?你刚刚不是说……”
莱昂纳尔打断了他:“我能做到,但不代表我有时间去做。乔治,我的价值不在于此。
我的价值在于……我知道‘应试’的本质,我知道考试会怎么考,题目会怎么出。”
乔治·沙尔庞捷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莱昂纳尔微笑着:“我会告诉具体的编写者,针对教材里的文本,应该从哪些角度去解读,重点挖掘哪些知识点,常见的题型有哪些,命题的思路通常是怎样的……
我可以制定一套标准的、可复制的编写流程和规范。然后,你可以雇佣一批优秀的、贫困的大学毕业生,甚至是中学老师,去具体编写这些资料。”
乔治·沙尔庞捷恍然大悟:“你提供思路和框架,他们负责执行和填充内容?”
莱昂纳尔点头:“没错。这样效率更高,成本更低,而且可以快速覆盖多个科目和年级。
我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但一个团队的力量是无穷的。”
乔治·沙尔庞捷彻底折服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男人,仿佛在看一个先知。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莱昂纳尔……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
莱昂纳尔笑了笑:“乔治,这是一门新生意。它不像文学创作那样需要天赋和灵感,它需要的是效率和规模。
它将是「沙尔庞捷的书架」在未来教育出版市场立足的关键。
所以,我要求这本‘新生意’的版税比例,要比我所有的版税都高。
因为它带来的,将是持续不断、稳定增长的巨额收益。”
乔治·沙尔庞捷没有丝毫犹豫:“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就按你说的办!我们立刻签合同!”
莱昂纳尔却摆了摆手:“合同不急。当务之急,是趁着「贝林」和「阿歇特」还在焦头烂额,我们必须立刻组建团队!”
乔治·沙尔庞捷连连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对!我马上就去物色人选!要文笔好、脑子快、懂点教育的!
巴黎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穷困潦倒的聪明人!”
莱昂纳尔这才起身,穿上外套、戴上帽子,与乔治·沙尔庞捷告别。
临行前,乔治·沙尔庞捷问了一句:“这种‘册子’叫什么好?”
莱昂纳尔想了想:“就叫「蒙铁尔密卷」好了!”
“真是个怪名字……”乔治·沙尔庞捷咕哝了一句。
不过这时候自然是莱昂纳尔说啥就是啥,哪怕叫《新圣经》他也敢印。
————
莱昂纳尔回到家,已经是夜里。
艾丽丝第一个迎上来,交给莱昂纳尔一份装订好的合同:“莱昂,这是一位先生今天特地送上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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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算账
莱昂纳尔接过合同一看,是自己的公证人德拉克鲁瓦送来的,封口的红漆还印着事务所的徽章。
合同的内容并不复杂,其中一份索雷尔一家委托「德拉克鲁瓦事务所」全权代理诈骗案的审理。
届时会有一个「德拉克鲁瓦事务所」的资深律师前往阿尔卑斯的法庭,费用不菲,整整120法郎。
但这样,莱昂纳尔的姐姐和父母就不用再出庭作证,可以保全一些颜面。
另一份同样是委托,审判后即将发还给索雷尔一家的「巴拿马运河五年期债权」,也将由事务所代为出售。
事务所会从中抽取2%的提成。
与合同一起来的,还有一封德拉克鲁瓦亲笔写的短信,信上说明了不要对追回的数字太乐观。
根据他在法院内部打探到的消息,像索雷尔家这样的情况,至多能挽回六成损失,也就是3000法郎左右。
莱昂纳尔虽然心疼那随风而去的2000法郎,但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远在阿尔卑斯的家人,现在也已经从阴霾中走了出来——尤其是他将寄回家的钱,提高到每个月200法郎以后。
这在整个拉拉涅地区,都算是一笔不错的收益了,可以维持一个体面的中产家庭生活。
德拉克鲁瓦在短信的最后几行,询问莱昂纳尔债权兑换成现金之后,是否要寄回阿尔卑斯。
莱昂纳尔想了想,提笔给德拉克鲁瓦写了回信,委托事务所在阿尔卑斯的首府加普寻找一处合适的公寓房产。
追回的3000法郎,再从自己的稿费中添上一笔——大概3000法郎到5000法郎——已经可以在加普买一处适合父母居住的小公寓了。
加普坐落在阿尔卑斯山脉南部的迪朗斯河谷里,卢瓦松河穿城而过,被称为“法国最阳光的城市之一”。
这里冬天虽然寒冷,但阳光充足;夏天气温也比较温和,十分适合养老。
巴黎市区的房价,则几乎是加普的10倍,附带塞纳河每年如约而至的臭气,以及终年不散的煤灰。
他打算劝父亲这几年就辞去蒙铁尔镇书记员的职务,与母亲、姐姐搬到加普居住;
如果父亲还想要工作,那可以找一些抄写的小活赚点零花钱。
加普在1875年就有了直通巴黎的火车线路,这样自己今后回家就不用再从里昂转车了。
写完后,莱昂纳尔叫来了艾丽丝,艾丽丝接过信:“我明天就打好,然后寄出去。”
莱昂纳尔点点头,忽然说:“等下我还要写一封信,是寄给家里的……”
艾丽丝一愣,不知道莱昂纳尔为什么要专门提到这种小事。
莱昂纳尔笑了笑:“这封信里,我会提到自己在巴黎‘找到了你’,让我父亲转告你的父母。”
艾丽丝慌了,差点把莱昂纳尔桌上的杯子碰倒:“这……我……他们……”
教会对她的搜寻在两个月前就结束了,甚至解除了她的见习修女身份。
按道理说她已经随时可以回蒙铁尔,或者至少给家里写一封信。
但艾丽丝却两样都没有做,仿佛在逃避什么。
莱昂纳尔的声音十分温柔:“告诉他们,不等于你就要回去——或者我不写关于你的内容,一切由你决定。”
艾丽丝脸色阴晴不定,嘴唇翕动着,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莱昂,就按你说的写吧。
我……我……其实不怪他们了……不该让他们再担心……”
莱昂纳尔点点头:“好。我上次去「罗夏农场」,可以看出他们都十分懊悔……
现在你的身份文件都在你自己手里,可以自由地决定去哪里,不必担心。”
艾丽丝终于露出笑容:“谢谢你,莱昂!”却没有离开书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莱昂纳尔看艾丽丝似乎有些话想说,就追问道:“怎么,还有事?”
艾丽丝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容,咬着嘴唇问:“莱昂,有件事,我想咨询一下你的意见……”
莱昂纳尔问:“尽管说吧,什么事?”
艾丽丝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想,借一笔钱给穆夫塔尔街的洛贝尔太太……
她……她也想买个打字机……接点抄写的活儿……她能识字,但就是从来没有写过字……
但是打字机不用看这个……她是个好人……丈夫去年死了,带着两个孩子,日子很难……”
说完怯生生地看了莱昂纳尔,仿佛在等待莱昂纳尔否决她这个唐突的念头。
莱昂纳尔只是微微一笑,问道:“洛贝尔太太,你的新朋友?”
穆夫塔尔街是圣日耳曼大道南侧,靠近拉丁区的一条横街,喧嚣、热闹,还有个农贸市场。
艾丽丝点点头:“……她靠缝补过活,手艺不错,但就是价格太低了……
上个月你的外套被勾破了一个口子,我和佩蒂都补不来,市场的人介绍了她……
她人很好,也很勤快……我们聊天,她听说抄写一页就有15生丁,很羡慕……
我和佩蒂去市场采购,经常都会和她遇上,有时还会去她那里喝杯茶……”
莱昂纳尔知道艾丽丝在丧失社交近一年后,对于每一个新交的朋友都格外珍惜。
这本质上是一种心理补偿。
他斟酌了一下,又问:“你准备借给她多少钱?”
艾丽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大概……200法郎。她自己有300法郎的积蓄……
我前两天去「里什吕街」的百货店看过了,我这台现在卖500法郎,凑一凑刚好够买一台。”
莱昂纳尔笑着问:“那她怎么知道你能借给她200法郎?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艾丽丝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双手绞着裙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莱昂纳尔又问了几个关键问题:“你算过,她要多久才能把200法郎还给你吗?
你要不要收她的利息?她的客源从哪里来?”
艾丽丝慌了:“这……这……我没有算过……利息,我不好意思……客源,之前我们不是有些老主顾……”
莱昂纳尔打断她:“那都是我索邦的同学,还有老师!”
艾丽丝一下泄气了:“莱昂,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和洛贝尔太太说,这笔钱我没办法借给她……”
莱昂纳尔摇摇头:“艾丽丝,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拒绝她,而是让你算清楚账,不要让这笔借款变成你的痛苦。
如果你算清楚了,觉得这件事可以做,我可以继续让索邦的同学们把要抄写的稿子交给你们。
但一切有前提——我希望看到一本明晰的账目,而不是你泛滥的同情心。”
艾丽丝眼睛亮了:“好!我会尽快把账目算出来,交给你!”
在艾丽丝离开前,他问了一句:“你刚刚说,打字机可以在「里什吕街」买到?”
艾丽丝愣了一下:“是的,「里什吕街」,那里的办公用品店最多了……”
莱昂纳尔想把创作工具从羽毛笔换打字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即使这个时代的打字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书写的效率还是和打字的效率没法比。
艾丽丝之前抄写一页稿纸,要用上15分钟时间;改成打字机以后,仅仅需要5分钟。
莱昂纳尔考虑到接下来自己不仅要完成《本雅明·布冬奇事》结尾部分,还要无缝衔接《血字的研究》,提高创作速度势在必行。
第241章 伟大的Shift
两天后的周末下午,莱昂纳尔吃过午饭就出了门,一路穿过卢森堡公园,来到参议院大楼附近的喷泉——
他约了苏菲在这里见面,一同前往里什吕街买打字机。
今天苏菲早早就到了,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毛长裙,外罩灰色呢子大衣,领口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亭亭玉立。
看到莱昂纳尔,她脸上立刻绽放出温暖的笑容,碧蓝的眼睛就像塞纳河上方的晴空。
莱昂纳尔拥抱了一下她:“等很久了吗?”
苏菲摇摇头:“我也刚到。”
然后挽住莱昂纳尔的胳膊:“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买打字机?你手写的速度已经让人惊叹了。”
莱昂纳尔挽着她朝着里什吕街走去:“效率,灵感来时,羽毛笔和墨水总显得太拖沓了。
《本雅明·布冬奇事》要收尾了,接下来还有一个新的长篇构思,我需要更快的速度。”
此时的里什吕街已然苏醒。
夹着公文包的律师和书记员行色匆匆;出版社的学徒抱着高高的校样纸;书店老板们卸下挡板,露出琳琅满目的书架……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皮革的气味。
他们很快找到了目标——一家门面颇大的商店,橱窗里醒目地陈列着几台打字机。
还贴着醒目的广告语:“雷明顿No.2!书写革命!如闪电般迅速,如石刻般清晰!”
黑色的招牌上用花体字写着「杜普雷办公艺术馆」。
莱昂纳尔推开店门,走了进去,门框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正拿着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台打字机。
听到铃声,他抬起头,看到是两个年轻人,微微颔首,然后继续专注于手中的软布。
莱昂纳尔不以为意,径直走到展台前,苏菲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台19世纪的高科技产品。
她好奇地看着那排列得有些奇怪的圆形按键,轻声念出上面的字母:“Q, W, E, R, T, Y……这顺序好古怪。”
店老板无法忍受顾客对这件珍宝的无知,放下软布,走了过来。
杜普雷语气平淡、矜持:“日安,先生,女士,我是杜普雷。看来二位对这台‘能书写的钢琴’感兴趣?
这是最新款的雷明顿No.2型打字机,刚从美国进口,全巴黎乃至全法国,只有我这里才有!”
莱昂纳尔点点头:“介绍一下它吧!”
老板瞥了莱昂纳尔一眼,似乎在判断这个年轻人没有这个购买力。
他拍了拍打字机:“先生!这是划时代的进步!看这机身,全金属,坚固耐用,不是那些轻飘飘的木头架子可以比的。最重要的是这个——”
他按了按打字机左侧一个按键:“Shift键,换档键!看到了吗?
按下它,再敲击字键,您就能打出大写字母!松开,就是小写!
一台机器,抵过去两台!想想吧,先生,这在书写公文、合同标题时是多么大的便利!”
杜普雷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莱昂纳尔的表情,期待看到惊叹或者困惑,但对方只是平静地听着,这让他有些失望。
他决定“加大药量”:“还有这键盘布局,QWERTY排列,科学至极!由肖尔斯先生亲自设计——
想必二位一定好奇,为何这字母顺序如此别出心裁,而不是按照A-B-C的顺序排列吧?
这其中蕴含的深奥原理,可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苏菲微微蹙眉,对老板的态度感到不悦,但刚想开口,莱昂纳尔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莱昂纳尔平静地开口:“QWERTY布局,是为了解决打字机的机械缺陷……”
杜普雷脸上的傲慢瞬间凝固了。
莱昂纳尔的语气依旧平淡:“打字机是靠字杆把字敲到纸上的,速度稍快,相邻或常用字母的字杆很容易在抬起过程中相互碰撞、卡死,反而降低了效率。
所以要将最常一起出现的字母组合的字杆在布局上分散开来,比如将T和H分开,将E和R放在序列稍后的位置。
这样一来,就减少了字杆冲突卡死的概率,提升了打字速度和使用可靠性。我说得对吗?”
店内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窗外街道传来的微弱马车声。
杜普雷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您……您怎么会……这……这几乎是工厂内部才知道的……您是工程师?”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敲了敲Shift键:“这个换档键的设计,确实很巧妙,堪称伟大!
要是有Ctrl键就更好了……”
老板收起了所有的轻视,朝店铺后间喊道:“玛丽!请出来一下,为这位尊贵的先生演示一下怎么打字!”
一位年轻的女店员应声而出,大约二十岁左右,面容清秀,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裙,看起来精明干练。
老板殷勤地拿来一迭打字纸和复写纸,向莱昂纳尔炫耀:“先生您看,配合这种复写纸,一次击打就能同时得到两三份完全一样的副本
对于需要留存档案或者分发给许多部门的文件来说,简直是天赐的恩物!”
玛丽小姐熟练地将纸张卷进滚筒,调整好位置,然后双手悬在键盘上方,准备开始演示。
老板讨好地问:“先生,您想看她打什么内容?”
莱昂纳尔却对玛丽小姐温和地笑了笑:“谢谢,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试试可以吗?”
玛丽小姐和老板再次愣住了。
老板有些迟疑:“先生,这机器操作起来需要一些技巧,不如让玛丽……”
莱昂纳尔仍然坚持:“让我试试吧。”
老板只好示意玛丽小姐让开位置。
莱昂纳尔站在打字机前,深吸一口气,前两天他在艾丽丝那台上匆匆试过几回。
电脑键盘虽然键位布局和打字机键盘几乎一样,但手感、力度和机械结构完全不同。
他将十指习惯性地虚放在了“F”和“J”键的位置上——
虽然这个时代的键帽上并没有后来的盲点凸起。
老板和玛丽小姐疑惑地看着他这奇怪的起手式。
接着,莱昂纳尔开始敲击键盘。
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力度掌握得不是很好,有时轻了字迹模糊,有时重了发出巨大的“咔哒”声。
但很快,他似乎就找到了感觉,手指在那些圆形键帽上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咔哒咔哒咔哒……叮!”
莱昂纳尔在换行时扳动了一下侧面的手柄,发出清脆的铃声。
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店铺里回荡,速度快得惊人!
老板和玛丽小姐的眼睛越瞪越大,仿佛见了鬼。
玛丽小姐是店里打字最快的,但她需要不停地低头看键盘,而且速度远不及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他几乎不怎么看键盘!
一小段打完,莱昂纳尔扳动滚筒手柄,将纸张退出来查看。
这个时代的打字机是“盲打”设计,字杆从下方击打纸张,打字员在输入时根本无法直接看到刚刚打出的字符。
只有将纸张退出来才能检查是否有错误。
他刚才打的一段里,就有几个拼写错误和因为力度不均造成的墨迹不清。
老板凑过来,看到那流畅整齐的文字,嘴巴再次张成了O型。
莱昂纳尔指着纸张:“打字速度确实很快,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打字的时候无法即时看到文字,还缺少法语常用的é、è、à、、ù字母,必须手动加上重音符……”
他每说一点,老板的额头汗珠就多一层……
第242章 你要坐上来试试吗?
莱昂纳尔和苏菲离开「杜普雷办公艺术馆」时,门上的铜铃再次清脆作响。
这次老板亲自送到门口,不停地鞠躬,承诺今天就会把打印机送到圣日耳曼117号,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里什吕街的人流中。
苏菲眼中满是好奇与骄傲:“莱昂,你刚才……真是太厉害了!你怎么会懂那么多?
那个老板的表情,从看不起人到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太有趣了!”
莱昂纳尔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一点……来自远方的知识罢了。现在,我还要解决一个‘移动的烦恼’。”
苏菲挽着他的手臂:“移动的烦恼?你是指马车吗?听说养一辆马车非常昂贵,也很麻烦。”
莱昂纳尔点头,掰着指头数:“一匹好马加一辆两轮敞篷的车子,至少就要三四千法郎。
每年的马厩租金、饲料、维修保养……又是一两千法郎,还需要耗费精力去管理。
如果不想自己管,就得雇一个车夫,每年还要再花上1200法郎……”
苏菲似乎猜到了什么:“那你是想……”,
莱昂纳尔说出了他的想法:“我想买一辆自行车。”
苏菲睁大了眼睛:“自行车?你是说,这种?”说着,用手指了指街道。
只见一辆“高轮车”正从他们身边驶过,骑行者坐在比人还高的巨型前轮上,后面一个小小的轮子,像在表演杂技。
苏菲捂着嘴:“莱昂,这太危险了!还是买马车吧……”
莱昂纳尔笑道:“我想要的不是它。苏菲,我记得第一次去奥尔比贸易公司时,看到有人推销一种新式的自行车。
英国人设计的,前后轮一样大小,高度只到我的腰,用链条和链轮来驱动后轮,看起来……嗯,更安全。”
苏菲蹙着眉努力回忆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一辆怪模怪样的两轮车,说是什么‘安全自行车’……
但同事们都说太贵,样子也奇怪,不像高轮车那样威风……后来好像就没消息了。”
莱昂纳尔心中一喜:“对,可能就是它!那辆车后来怎么样了?奥尔比公司有引进销售吗?”
苏菲摇摇头:“我不太确定,但我可以帮你问问采购部或者销售部的同事。”
莱昂纳尔兴奋地说:“太好了!如果那辆车还在,我可以掏钱买下来!”
苏菲笑着道:“那周一上班,我帮你问问……你还要买什么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没有了,咱们回去吧。”
苏菲脸一红:“回哪里?”
莱昂纳尔把她手一捻,悄声道:“我们还是用回‘羊肠衣’吧……
美国佬发明的‘橡胶’实在太厚了,只适合给自行车包轮子用……”
苏菲没想到莱昂纳尔会在大街上说这些,脸更红了,用力捶了莱昂纳尔胸口一下。
——————
周一中午,「奥尔比贸易公司」附近的「塞纳落日」咖啡馆,苏菲一休息就来这里与莱昂纳尔碰面。
她一坐下,就接过莱昂纳尔推过来的热咖啡暖手:“问到了!确实有那辆车!叫‘罗孚安全型’。
公司当时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进口了五辆,结果……完全卖不出去!”
她忍不住笑起来:“大家都觉得它样子古怪,没有高轮车的气派,速度也不如高轮车快——因为轮子小了。
而且价格要600法郎,比一些不错的高轮车还贵。那五辆车一直丢在仓库最里面,积满了灰尘。
销售经理正为这事头疼呢,听说总部已经在考虑是否要退回给英国厂家或者折价处理掉了。”
莱昂纳尔连忙道:“帮我,你们的销售愿意以什么价格出手。
苏菲不禁莞尔,虽然她不太理解莱昂纳尔为何对这样一件“失败”的商品如此热衷
“我已经问好了,400法郎!还包括一套简单的维修工具!只要今天能付钱提货,立刻就能去仓库取!”
莱昂纳尔差点想抱起苏菲转一圈!400法郎比起养马车的开销,简直是九牛一毛!
吃过午饭,他就拉着苏菲就去财务部交款办手续。
销售经理果然办事利索,很快就开好了票据,并派了一个杂工,领着他们去仓库提货。
在堆满各种进口商品的仓库角落里,他们找到了那五辆落满灰尘的“罗孚安全型”自行车。
莱昂纳尔仔细检查了一下,选了一辆看起来保存最好的。
车身结构基本完好,虽然样式古朴,但已经具备了现代自行车的雏形:
菱形车架、两根差不多大小的轮子、链条传动、一个简单的鞍座,甚至还有一个极其简陋的“刹车”置。
但是没有前叉减震结构,轮子看着也不像用了滚珠轴承,估计不是骑起来不会太稳当。
即使如此,莱昂纳尔也已经心满意足,连忙把车推到外面空地上。
苏菲好奇地围着它转了一圈,仍然无法理解它的优势所在:“它看起来……确实比高轮车矮多了,但是……真的能骑吗?怎么保持平衡?”
莱昂纳尔没有回答,深吸一口气,跨上车座。
座位高度对他来说刚好,双脚可以稳稳地踩到地面。
他回忆着久远的骑自行车的感觉,先蹬地让车子滑行起来,然后找到脚蹬,尝试着踩踏。
一开始,车身有些摇晃,车头也显得有些僵硬,转向也不够灵活。
实心的橡胶轮胎碾过地面的碎石,传来清晰的颠簸感……
但没多久,他就找到了平衡感!
他稳稳地握住了车把,开始绕着空地骑行。
速度逐渐加快,风声在耳边响起。
虽然骑行体验远称不上舒适流畅,但比高轮车,已经平稳安全了太多太多!
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让他几乎想要欢呼出来!
苏菲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只见莱昂纳尔稍微适应了几下,然后就熟练地骑着那辆怪车在空地上转起了圈子,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他已经这样骑了很多年!
这和她印象中那些学习骑高轮车时摔得鼻青脸肿的人完全不同!
她惊呼出声:“莱昂!你……你居然会骑!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这简直太神奇了!”
莱昂纳尔骑了几圈,在她面前稳稳地停下,单脚支地。
他的脸上泛着红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也许,就像打字机一样,有些技能……是天生就会的呢?
不过这辆车还远远算不上完备,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改进……我要再买一辆!”
苏菲连忙摆手:“再买一辆?送给我吗?女人不能骑这东西,太不雅观,也不方便……”
莱昂纳尔一乐:“现在不能骑,以后就可以了!这有个后座,你要坐上来试试吗?”
苏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又红了,狠狠捶了莱昂纳尔一下。
第243章 这是亨利·庞加莱!(补更1)
购买打字机和自行车后的头几天,莱昂纳尔陷入了一种近乎痴迷的状态。
打字机被他安置在书房靠窗的最佳位置,阳光洒在黑色的金属机身上,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几乎一有空就坐在前面,手指在那些圆形的键帽上飞舞。
一开始,生疏感和机械的迟滞让他频频出错,但很快,他的打字速度以惊人的效率提升。
“咔哒咔哒——叮!”的节奏,成了圣日耳曼大街117号公寓里新的背景音。
他尝试用打字机直接创作《本雅明·布冬奇事》的最后几页章节——
思路汹涌时,敲出来的文字确实比用羽毛笔蘸墨水,能更快地凝固在纸上。
然而,挫败感也随之而来。
无法即时看到输出结果导致的错误,为修改一个词而频繁扳动滚筒的繁琐,缺少法语特殊字符的别扭……
都像一根根细刺,不断提醒他这仍是原始而笨拙的工具。
他所习惯的,是键盘与屏幕间无缝衔接的数字世界。
这种落差让最初的兴奋迅速冷却,一种想要改造它的欲望开始灼烧他的心。
自行车也是如此。那辆“罗孚安全型”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停在门厅里,引得艾丽丝和佩蒂时常好奇地围观。
但巴黎的街道,即便是相对平整的奥斯曼大道,对于这辆实心橡胶轮胎的自行车来说,依然是不小的挑战。
莱昂纳尔骑着它穿梭在街区,感受着风掠过耳边的自由,比步行确实快了许多,也比马车更加自由。
但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通过硬邦邦的车座传遍全身,每一次刹车都需要预判,链条传动也时有卡涩,更别提那完全谈不上舒适的人体工程学了。
每次回来后,莱昂纳尔都要回到卧室里,好好揉一揉自己被震得麻木的屁股。
渴望充气轮胎带来的缓冲,渴望更轻便坚固的车架,渴望灵敏可靠的刹车系统,渴望流畅的轴承……
他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后世的自行车,但眼前只有这辆笨重的工业品雏形。
这种对“落后”工具的不满日益炽烈,甚至暂时压过了他对《本雅明·布冬奇事》收尾工作的热情,一种工程师才有的躁动在他胸腔里鼓噪。
莱昂纳尔无法忍受眼前这些“原始”的发明,他迫切地想要将它们推向更接近他记忆中的模样。
——————
几天后,莱昂纳尔再次来到了索邦大学理学院大楼,找到了那间「物理实验室」。
皮埃尔·居里正在小心翼翼地记录着一组数据,看到莱昂纳尔,他推了推眼镜:“莱昂纳尔?这次是想要什么特别的化学药剂吗?
还是又有了什么能让火焰变色的新点子?”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显然对上次的合作印象深刻。
莱昂纳尔开门见山:“不,这次不是化学品,皮埃尔。我需要一位工程师,或者一位像您一样既懂理论又懂实践的科学家。
我需要有人能帮我改进一些东西,一些……能提高效率的工具。”
皮埃尔·居里放下笔,有些诧异:“改进工具?我记得你是一位作家,莱昂纳尔。难道现在的文学创作已经需要如此的,嗯,硬件的支持了吗?”
莱昂纳尔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灵感转瞬即逝,皮埃尔!而笨拙的工具会扼杀灵感!我渴望更流畅的表达,更便捷的移动。
当然,费用方面,我会像上次一样,绝不会让帮忙的人白费心血。”
皮埃尔·居里思考了一下,决定答应下来,不仅因为莱昂纳尔付钱十分爽快,还因为他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人。
他和莱昂纳尔在上次合作以后,还喝过几次咖啡,这个作家对科学的兴趣与“精通”,让他也颇为惊叹。
莱昂纳尔总有些奇思妙想,虽然有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往往又能自圆其说。
皮埃尔·居里沉吟着:“工程师……我认识的人里,大多专注于理论或者大型工程,不过或许有一个人选。
他刚刚完成博士论文,在数学和物理方面是个罕见的天才,对机械也极有见解。
他很快就要去公共事业部任职,索邦也在争取他来做教授。眼下这段时间,他正好有些空闲。
我想,他或许会对你这种非常规的项目感兴趣……”
莱昂纳尔上前握了握皮埃尔·居里的手:“我希望尽快见到他,皮埃尔,尽快!”
——————
几天后,莱昂纳尔来到了索邦理学院附近的那家「普洛科普」咖啡馆。
冬日下午,咖啡馆里暖意融融,皮埃尔·居里已经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见到莱昂纳尔,露出一丝笑容。
他身边坐着一个穿着厚呢子大衣、围着围巾的年轻男子,看起来比居里年长几岁,额头饱满。
莱昂纳尔连忙走过去:“皮埃尔!抱歉我来晚了!”
皮埃尔·居里立刻站起身:“莱昂!你来得正好。”
他转向身边的年轻人:“请允许我为你介绍这位朋友,朱尔·亨利·庞加莱!天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工程师。
哈,他甚至还会点文学,诗歌、散文都能写!”
(亨利·庞加莱是以散文家的身份入选法兰西学院的……)
然后他又对庞加莱说:“亨利,这位就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大作家,《老卫兵》、《合唱团》的作者。”
莱昂纳尔在听到“朱尔·亨利·庞加莱”这个名字时,差点把桌上的咖啡碰倒,只能用连声的咳嗽掩饰自己的震惊。
亨利·庞加莱!数学界的最后一个全才,拓扑学的奠基人之一,相对论的先驱,庞加莱猜想的提出者!真正青史留名的科学巨匠!
他竟然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皮埃尔·居里介绍的“赚外快”的工程师?
庞加莱有些关切地问:“索雷尔先生,没事吧?”
莱昂纳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没、没事……只是,庞加莱先生……我没有猜到皮埃尔请的是你。
你可真是,真是太难猜了……”
亨利·庞加莱当然也“猜”不到莱昂纳尔为什么会这么失态,只能归结于对作家的敏感与神经质。
但他还是紧紧握住了莱昂纳尔的手:“索雷尔先生,我是你的拥趸!《老卫兵》《故乡》《我的叔叔于勒》《米隆老爹》……
还有《本雅明·布冬奇事》,我一直都在追读!《合唱团》我更是看了两场!
感谢您为法国孩子做的一切!您是我的榜样,也是我们索邦的骄傲!”
莱昂纳尔感慨了一句:“可对于人类来说,你和皮埃尔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第五更晚一点)
第244章 致“现代生活”!(补更2)
经过这个小插曲,三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话题很快转回到莱昂纳尔的需求上。
莱昂纳尔详细描述了他对现有打字机和自行车的不满,以及他渴望提升它们效率的迫切心情。
莱昂纳尔坦诚地说:“我无法精确画出工程图纸,也无法计算应力或摩擦系数。
我脑子里有一些概念,一些它们应该有的样子的图像。
或许……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另一种形式的‘猜想’?”
亨利·庞加莱被勾起了兴趣:“改进机械效率?优化工具?这太有意思了!
这是应用数学和物理的绝佳练习,皮埃尔,你觉得呢?”
皮埃尔·居里点点头,他同样对实际应用问题有兴趣:“听起来很有挑战性。
我也很想知道,莱昂纳尔你想象中的工具是什么样子。”
莱昂纳尔兴奋地站起身:“既然这样,两位如果方便,不如现在就到我那里去。
我们一起看看那两样让人又爱又恨的‘原始工具’?
我还可以尝试把我脑子里的‘草图’画给你们看!”
庞加莱和居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厚的好奇心,于是欣然同意。
来到圣日耳曼大道117号,莱昂纳尔直接带着他们参观了那台雷明顿No.2打字机,还有停在门廊的“罗孚安全型”自行车。
亨利·庞加莱和皮埃尔·居里都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这两样新兴事物。
皮埃尔·居里动手能力更强,他试着敲击了几下打字键盘,又蹲下检查了自行车的链条和传动结构。
亨利·庞加莱则更侧重于观察其工作原理和结构逻辑,不时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
然后,莱昂纳尔将他们引到书房的大书桌前,铺开一迭白纸,拿起绘图铅笔。
莱昂纳尔一边说,一边开始勾画:“首先,是打字机……”
他画了一个大致类似雷明顿打字机的机体,但细节处开始不同:“我想,按键的触感应该更轻快,回弹更迅速……
这里,或许需要更好的弹簧机制?最重要的是,打字的地方应该能立刻看到,而不是盲打之后再拉出来检查……”
他尝试画出联动的打字杆,还有后来那种压纸卷轴竖在打字者眼前的打字机概念图。
虽然莱昂纳尔画技生疏,但大概的形态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接着他又画出几个按键:“还有,字符……必须方便地打出法语所有的重音符号!
也许可以设计一个独立的、专门用于添加重音符号的轻触键组?”
亨利·庞加莱和皮埃尔·居里拿过草稿图,开始认真揣摩。
过了一会儿,莱昂纳尔又翻过一页纸,开始画自行车:“这辆车最大的问题是太过颠簸,还有灵活性不够。
我想,轮子……轮子应该是空心的,里面充满空气……这样就不会太颠簸!”
他画了一个轮胎的截面图:“就像一种柔软的气垫,可以吸收震动。
这可能需要一种坚韧、封闭性好的橡胶管子,但要留出一个可以打气的孔。”
亨利·庞加莱和皮埃尔·居里俯身仔细看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皮埃尔·居里沉吟道:“充气的橡胶管子?这想法很大胆!但密封和强度是个问题。”
莱昂纳尔继续画:“然后是传动,链条应该可以更轻、更坚固,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
这里,轮子的轴心,需要一种非常光滑的、由很多小钢珠组成的轴承,最大限度地减少摩擦……
我知道,现在好像已经有这种轴承出现了……”
他笨拙地画着一堆小圆圈放在一个圈里。
亨利·庞加莱有些惊讶:“看来你很关注工程机械的发展,这种轴承确实已经有了,是近十年的事……”
莱昂纳尔没有理解他的夸奖,继续画着自己的图:“还有刹车……现在这个太不可靠了。
或许可以设计一种机构,通过手柄拉线,让橡胶块紧紧地、均匀地挤压轮毂或者轮圈上……”
莱昂纳尔的绘画技巧堪称拙劣,许多细节谬误百出,完全不符合工程规范。
但是,他所提出的这些“概念”——可视化打字、充气轮胎、滚珠轴承、可靠的钳形刹车——
却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亨利·庞加莱和皮埃尔·居里的思维!
这些想法并非空中楼阁,背后蕴含着工程学、机械学的原理也十分简单明了。
最关键的是莱昂纳尔的方案,突出了对于“效率”“舒适性”的不懈追求,指向了一个更人性化的设计方向。
亨利·庞加莱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拿起一张草图,手指点着那个充气轮胎的示意图:“绝妙的构想,索雷尔先生!
利用空气的压缩性和弹性来缓冲震动!还有这个……‘滚珠轴承’,将滑动摩擦转化为滚动摩擦,天才的简化!”
皮埃尔·居里也拿起另一张打字机的概念图:“即时可见的打字区域……这需要精巧的联动设计。
还有专用的重音键组,这确实是提升法语使用效率的关键!你虽然不懂工程制图,但你的想象力——
亨利说得对,简直是一种天才工程师的直觉!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灵感的?”
莱昂纳尔只能再次归功于那套万能的说法:“观察、思考,还有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只是模糊地觉得,它们‘应该’是这样工作的才对。具体的实现,就需要依靠二位的智慧了。”
亨利·庞加莱在客厅里踱了几步:“这不仅仅是改进两款工具,索雷尔先生!
这比解一道复杂的微分方程更有挑战性,也更有趣!皮埃尔,你觉得呢?”
皮埃尔·居里的眼中也燃起了火焰:“是的,亨利。这需要计算,需要实验,需要寻找合适的材料。
但这非常值得尝试。索雷尔先生,如果你允许,我也很乐意参与进来。
我和亨利可以联手,尝试将你的这些‘猜想’变成现实。”
莱昂纳尔大喜过望:“太好了!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经费、材料、场地,如果需要,我来负责解决!”
莱昂纳尔仿佛已经看到,更流畅的打字机和更舒适的自行车,不再是脑海中的草图,而即将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这股创造的激情,暂时完全席卷了他,让他忘却了文学创作,沉浸在了改造物质世界的巨大快乐之中。
莱昂纳尔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波尔多,给皮埃尔·居里以及亨利·庞加莱各斟了一杯。
他举起酒杯,对两人说道:“这两项‘工程’一旦完工,一定会风靡全世界!
打字机,自行车——它们将成为‘现代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致‘现代生活’!”
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也高高举起酒杯:“致‘现代生活’!”
(五更结束,之前欠的4更全部补完了。求月票!)
第245章 以后,你就是我的学徒了!
送走了亨利·庞加莱和皮埃尔·居里之后,莱昂纳尔又马不停蹄地写信预约了公证人德拉克鲁瓦。
改进发明固然令人兴奋,但是随之而来的法律问题也让人头疼。
1880年欧洲各个主要国家,包括美国在内,都有自己的专利法案,不是你掏出一个新发明就可以投产、销售的。
很有可能在多少年以前,就有一个倒霉鬼和你的思路一致,并且捣鼓出了个不好用又没销路的雏形产品。
但是人家申请专利了啊!
所以这一系列繁琐的专利查询、收购、申请……最好让专业公证人来处理,自己才能不陷入泥潭。
德拉克鲁瓦倒是对此极感兴趣。
对于他来说,为一个作家打理一年几万法郎的稿费收入虽然收益不错,但远比不上这类生意。
这两个发明无论哪个获得成功,都可能孵化出一个年入数百万法郎的企业。
德拉克鲁瓦承诺将会尽快为莱昂纳尔梳理好相关事务的程序与费用,并且会帮这两个项目租赁个小工坊。
巴黎的郊区和穷街区,到处都有这样的工坊,能省下一大笔购买工具的钱。
说完专利的事,莱昂纳尔接着问:“德拉克鲁瓦先生,之前说的佩蒂的事,您有方案了吗?”
德拉克鲁瓦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几份文件。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如水:“索雷尔先生,您的心意是高尚的,但这类市井之徒的贪欲无穷,不能仅凭善意和金钱。
他们像水蛭,尝到一次甜头,就会死死吸附,直到吸饱血。《费里法案》确实给了他们一个似是而非的借口。”
德拉克鲁瓦顿了顿,继续道:“直接支付更多钱,是最糟糕的选择。我们必须用法律和契约构建一道他们无法逾越的围墙。
首先,我们需要一份正式且严谨的‘学徒合同’。”
莱昂纳尔略微疑惑:“学徒合同?”
德拉克鲁瓦点点头:“正是。它不是简单的雇佣童工,而是一份技能传授、食宿保障的正式文件。
我们可以将佩蒂·米莱小姐的身份,从模糊的‘小女仆’明确为您——一位著名作家——的‘学徒’。
合同期可以设定到她年满十六岁。这样,她留在您这里学习技能就名正言顺,符合社会惯例。”
莱昂纳尔眼睛一亮:“好!这样既给了她留下的合法理由,也抬高了她的身份,不是简单的仆役。”
德拉克鲁瓦露出一丝微笑:“没错。合同里会明确规定——您,作为导师,负责提供食宿、衣物、医疗保障。
并教授她读写、算术、家政以及……您曾经提到的音乐等技能。
同时,每月支付一笔‘学徒津贴’,每个月20法郎。”
莱昂纳尔有些意外:“20法郎?只比过去多了5法郎?”
德拉克鲁瓦语气笃定:“是的,只多5法郎。这笔钱会以现金形式,每月由事务所的人员‘送达’米莱家。
这是作为他们对‘同意女儿接受宝贵学徒机会’的‘补偿’或‘家庭补助’。”
莱昂纳尔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这样我就不用和他们直接接触,全部由您的事务所代理。
他们若闹事,连这20法郎都可能失去。”
德拉克鲁瓦点点头:“完全正确。而且,这每月20法郎的支付,必须附加严格条件。
合同的条款,是米莱夫妇签署的一份声明,保证绝不主动前来骚扰您或佩蒂小姐的学习和生活。
每次领取20法郎时,都需在我事务所人员见证下,再次口头确认遵守此规定。
一旦有违约行为,不仅当月补助取消,后续所有补助都将永久冻结,直至法律规定的佩蒂小姐成年之日。
届时,他们很可能一法郎都拿不到。”
莱昂纳尔感到一阵快意:“这足以让他们掂量一下轻重了,只要他们不算太蠢,就知道该怎么做。
而且由您的事务所经手,对他们才显得正式且具有威慑力。”
德拉克鲁瓦继续补充:“此外,合同还会明确规定佩蒂的休假权利——比如每月一天,她可回家探亲。
但探亲期间如果发生任何意外或健康问题,米莱家需自行负责。
这也能避免他们借口女儿在家生病再来索要医药费。”
莱昂纳尔彻底放心了,只有最后一个疑问:“那么,如何确保佩蒂的父母会签署这样一份合同呢?”
德拉克鲁瓦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放心,他们会签的!”
莱昂纳尔点点头,不再追问。
至于德拉克鲁瓦会如何让佩蒂父母签下合同,他对这位公证人先生有充分的信心,无需了解更多细节了。
莱昂纳尔站起身:“多谢您的专业,德拉克鲁瓦先生,我希望尽快看到相关协议。”
德拉克鲁瓦也站起来与莱昂纳尔握了下手:“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索雷尔先生,我会尽快起草合同文本。
一旦准备就绪,就会‘邀请’米莱夫妇前来会谈——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莱昂纳尔这才满意地离开了事务所。
——————
回到家里,艾丽丝也把自己算好的计划书交给了莱昂纳尔,还结结巴巴地解释:
“一台打字机每天工作12个小时,大概抄100到120页稿子,每页15生丁,也就是15到18法郎……”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这么多?”要知道现在法国普通人的收入,每个月也不过100法郎左右。
艾丽丝点点头:“熟练以后,打字机的速度可比抄写快多了!抄写再快也有限度,因为字迹不能太潦草……
打字机就不一样了,打得再快,每个字母都是清清楚楚的……不过不一定能有这么多稿子抄。”
莱昂纳尔想了想才道:“放心,马上要到年度大考了,索邦学生需要誊写的稿子会有很多,我会尽量帮你们弄到手……”
艾丽丝闻言高兴地跳了起来:“莱昂,你同意我借钱给洛贝尔太太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那是你的钱,我本来就没有权力干涉,我只是担心你受到伤害……”
接着,他又叫来了佩蒂,把今天德拉克鲁瓦先生的话,挑些佩蒂能理解的告诉了她。
佩蒂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不过这一次,是安心与感激的泪水。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少爷……谢谢您……”
莱昂纳尔温和地笑了笑:“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佩蒂。你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要成为‘尊敬的佩蒂女士’。
那份合同只是帮你把这条路铺得更平顺一些。
今后,你的身份是我的‘学徒’了,我希望你能真的成为‘尊敬的佩蒂女士’。”
佩蒂重重地点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新希望。
第246章 埃米尔·佩兰的野望
时间如塞纳河水般流逝,一转眼就来到了三月底,此时的巴黎春意渐浓,开始复苏。
对莱昂纳尔来说,这段日子过得非常平静,除了罗昂伯爵的“教材公共化”顺利通过以外,只有偶尔从报纸上看到《合唱团》的消息会让他高兴一下。
法国喜剧院的巡演团不仅在里昂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在波尔多、在马赛、在图卢兹……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在此之前,莱昂纳尔虽然凭借几部在巴黎文学界崭露头角,但名气更多局限于巴黎和一些关注文学动态的外省知识分子中间。
然而,《合唱团》的戏剧形式及其引发的全民情感共鸣,其传播力和感染力远非可比。
现在,无论是在里昂的丝绸作坊门口,马赛的渔港码头边,波尔多的葡萄庄园里,还是图卢兹的大学校园中……
人们都在谈论着《合唱团》,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谈论着它的创作者。
“写出了《合唱团》的索雷尔先生,听说非常年轻!”
“他好像是索邦大学的学生?真是天才!”
“他还写过《我的叔叔于勒》和《米隆老爹》,我看过,写得真好!”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是他写的?上帝,那故事让我心碎……”
“听说他出身平民,所以才能写出马修老师那样的角色吧?”
……
《合唱团》中的几首乐曲——《夜晚》《眺望来时路》《风筝》——也都随着这出戏剧的爆火而开始在整个法国流传。
《合唱团》的剧本,终于也在千呼万唤当中,由「沙尔庞捷的书架」出版,首版就卖出了5000册。
巴黎的剧评界,对这出戏剧的艺术评价更上层楼。
《费加罗报》的剧评主播儒勒·克拉雷蒂,完全放下了之前的恩怨,盛赞《合唱团》的突破、创新。
他看过剧本之后,敏锐地意识到,莱昂纳尔在《合唱团》中放弃了过往戏剧的一些糟糕的范式——
那些冗长的内心独白,不时穿插的歌队表演,程序化的道德说教,极度依赖巧合推进剧情……
《合唱团》的剧情节奏没有一刻是停滞的,每个人物、每段情节都在不断地流动,任何转折都有充分的铺垫。
高潮则像是急流遇上了礁石,水花高高溅起,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霓。
《合唱团》不是歌剧,却处处渗透着音乐的力量;《合唱团》不是正剧,却能让观众在欢笑中感悟真谛。
儒勒·克拉雷蒂在剧评中断言——
【虽然不知道莱昂纳尔·索雷尔是在哪里,或者是从谁那里获得启发的,但毫无疑问,《合唱团》将“轻喜剧”以及“喜歌剧”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雅克·奥芬巴赫之后,法国也许将迎来一个更年轻、更杰出的戏剧大师——哦,这回,他是真正的法国人!】
莱昂纳尔看到这个评价都惊呆了。
儒勒·克拉雷蒂对《合唱团》节奏的评价他倒是不意外——
这部戏剧本就脱胎自后世的电影,他在写剧本时也摒弃许多这个时代戏剧的痼疾。
但是把自己比作雅克·奥芬巴赫……克拉雷蒂真不是上头了吗?
雅克·奥芬巴赫是个德国人,14岁才随着父亲来到巴黎,后来成为法国轻歌剧的奠基人。
他创作的轻歌剧《地狱中的奥菲欧》《美丽的海伦》至今都是法国各大剧院的常演剧目。
关键人老头还没死呢……莱昂纳尔觉得儒勒·克拉雷蒂多多少少对自己还是有点意见。
不过持续不断地巡演,也给莱昂纳尔带来了异常丰厚的回报——
不到两个月时间,他的银行账户就进账了8000法郎,比稿费的收入更高。
法兰西喜剧院的院长埃米尔·佩兰更是写信给莱昂纳尔,希望他考虑把自己的都改编成戏剧——
《老卫兵》《我的叔叔于勒》《故乡》都非常适合改成三幕的风俗剧;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毫无疑问本身就是一出杰出的自然主义五幕剧;
《米隆老爹》就更不得了了,乡下老农怒杀普鲁士鬼子的剧情,他都不敢想象上演之后会有多火爆。
至于《本雅明·布冬奇事》,虽然技术上有点小难题,但却是最有希望改编成历史正剧的一部。
莱昂纳尔的编剧能力,给了埃米尔·佩兰无限的想象力,他在信的末尾写道:
【莱昂,你应该像小仲马先生一样,成为一名专职的剧作家,这会让你的名声永远地刻在法兰西的历史上!】
但是莱昂纳尔却没有答应埃米尔·佩兰这个充满了诱惑力的提议。
对他来说,现在的戏剧舞台和表现形式局限性还是太大,不如自由。
而且这个时代,戏剧传播的速度也远远不如,要一直等到电影院普及。
而现在,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法国和英国的读者,看到《本雅明·布冬奇事》的结局。
这部在《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上连载了将近一年,终于要到完结的时候了。
1880年4月中旬,《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忠实读者们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一幕。
在各自经历过了辉煌、爱情、背叛、迷惘、挫折……本雅明·布冬与黛芬妮·维尔纳芙终于在人生的“中年”相遇了。
此时的本雅明高大俊朗,充满了成熟男人的魅力;黛芬妮则脱尽青涩,展现出成熟女人的妩媚。
虽然他们此前都爱上过别人,甚至经历过几段荒唐的生活,但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相遇时,发现对方眼中仍然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只是这种火焰,不再会灼伤彼此,而是带来温煦如阳光般的暖意。
【黛芬妮·维尔纳芙不再是那个梦想着歌剧院舞台的轻盈少女,岁月公正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但举止间却增添了一份沉静与从容。
她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楼梯上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时光仿佛凝固。塞纳河上的汽笛、街头报童的叫卖,瞬间都褪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本雅明?”
“黛芬妮。”
没有惊呼,没有激动的奔跑。只是长久胶着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彼此缺失的岁月,确认对方灵魂的形状是否依旧。
他们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自己,也看到了彼此身上那些看不见的勋章与伤疤:
他的远航与孤独,她的奋斗与失意;他爱过又失去的异国女子,她恋过又离开的平庸男人……
……
“和我睡吧。”黛芬尼说。
“那是当然……”本雅明回应着。
……
“我庆幸自己不是26岁的时候和你在一起。”
“这话怎么说?”
“那时候我太年轻,而你又太老了——现在这样,才最自然。”
“我会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
看到这里,读者——尤其是女读者——的心都要化了!
第247章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个人事务
巴黎的读者,追了这部已经快一年了,看着本雅明·布冬与黛芬妮·维尔纳芙不断的分分合合,内心早就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在一起而焦虑不已。
如今,一切期待都得到了满足!
两个半生都在错过彼此的男女,终于在人生的盛年相遇、结合,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令他们满足的呢?
《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的销量一下暴涨了近20%。
许多平时只分享别人报纸,或者只在酒馆里“听书”的读者,纷纷购买了这一期报纸回家收藏。
保罗·皮古特和乔治·沙尔庞捷心情则是“痛并快乐着”。
作为报纸的主编与老板,他们当然知道《本雅明·布冬奇事》很快就要完结。
虽然莱昂纳尔承诺7月份开始,他会拿出一部全新的连载,但却没有透露具体的题材内容。
这让两人忐忑不安。
不过他们也没办法对莱昂纳尔要求更多,相较于法国文坛还健在的“畅销作家”,莱昂纳尔简直算的上勤奋。
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像巴尔扎克一样整日睡在印刷机旁边的,或者像大仲马一样指挥一个团队为他写作。
他们只能选择相信莱昂纳尔,毕竟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过自己。
——————
而在巴黎的沙龙里,本雅明·布冬与黛芬妮·维尔纳芙的爱情故事也重新占据了贵妇人们的芳心。
“哦,仁慈的上帝啊……”年轻的圣克莱尔伯爵夫人最先忍不住,带着浓重的鼻音感叹道。
她的眼眶和鼻尖都微微泛红:“他们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这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奖赏!”
她的话语引来一片赞同的低语。
德·朗格勒男爵夫人声音哽咽地附和:“是啊,想想看,本雅明,他生来就背负着那样的诅咒……
而我们的黛芬妮,她在巴黎独自奋斗,经历了梦想的幻灭和情感的挫折……
他们就像两颗被命运抛向不同轨道的星星,经历了漫长的旅程,终于交汇了!这太不容易了!”
德·安吉娜尔夫人则更关注文字的细节:“尤其本雅明看着黛芬妮,仿佛要‘确认对方的灵魂’——
哦!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形容这种跨越了时间和外貌的深刻认同呢?
他们的结合,是灵魂的互相认领,与皮囊无关!”
她的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和叹息,几位夫人再次红着眼眶点头。
沙龙里充满了感伤而欣慰的气氛,为两位主角终于获得幸福而由衷喜悦。
就在这时,罗斯柴尔德夫人缓缓放下了茶杯,瓷器与银质茶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抬起眼,扫过在场诸位夫人,声音近乎冷淡:“幸福的奖赏?是的,毫无疑问,此刻的他们是幸福的。
但是,女士们,难道你们没有从这巨大的幸福甜蜜中,尝到一丝……令人恐惧的苦涩吗?
难道没有听见,在这段宁静幸福的乐章之下,那命运早已预设好的悲伤鼓点?”
沙龙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德·安吉娜尔夫人疑惑地问:“苦涩?鼓点?亲爱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现在看起来年纪相当,彼此深爱,生活平静,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
罗斯柴尔德夫人矜持一笑:“正是这‘年纪相当’,蒙蔽了你们的眼睛。
女士们,请记住本雅明·布冬的本质——他是在‘倒着生长’。
每一天,他都在变得比前一天更年轻。而我们可怜的黛芬妮……
她像我们所有人一样,遵循着上帝和自然设定的法则,在一天天地老去。”
夫人们脸上的感动和欣慰瞬间凝固。
这个场景让罗斯柴尔德夫人心花怒放,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交迭双腿、轻倚沙发:
“现在,他们站在了时钟的同一个刻度上,这仿佛是命运的恩赐。但这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平衡点。
想象一下——几年后,当黛芬妮眼角添上更多细纹,发间染上缕银丝时,本雅明看起来像一个三十出头的英俊青年。
他们携手走在街上,外人会怎么看?会以为她是他的姐姐?还是母亲?”
圣克莱尔伯爵夫人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哦!”
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罗斯柴尔德夫人努力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继续说道:“再往后呢?当黛芬妮成为中年妇人,本雅明却风华正茂。
当黛芬妮年华老去,本雅明——他甚至会变成一个青涩的少年,一个懵懂的孩童!
上帝啊!你们能想象那个画面吗?一个老妇,照顾着她的‘孩子’丈夫?
这不再是幸福的童话,这是最残忍的悲剧!”
话音落下,沙龙里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在为爱情落泪的夫人们,此刻脸上血色尽失。
“天啊……天啊!我们……我们刚才竟然没想到!”
“这……这太可怕了!这短暂的幸福,原来是命运的玩笑!”
“这是为了让接下来的分别显得更加痛苦吗?”
“哦,可怜的黛芬妮!”
圣克莱尔伯爵夫人甚至忍不住哭出声来。
罗斯柴尔德夫人最后总结:“她刚刚得到他,就要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不是死亡,而是以一种更缓慢、更折磨人的方式……
看着他越来越年轻,离她越来越远……这比死亡更残忍!”
德·朗格勒男爵夫人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罗斯柴尔德夫人:“亲爱的,你怎么会如此清醒?
你撕开了甜蜜的糖衣,让我们看到了里面苦涩的核心。”
罗斯柴尔德夫人微微颔首:“文学的价值,有时就在于揭示真相,无论那真相多么令人不适。
莱昂纳尔埋下的这个伏笔,才是真正显示其笔力与深意的地方。
这并非简单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浪漫故事,这是一场人与时间之间的战争,注定是悲剧。”
沙龙里的所有贵妇人,都用羡慕、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尤其是在听到“莱昂纳尔”这个名字时,更是嫉妒得发光。
罗斯柴尔德夫人站起身,傲然一笑:“各位女士,失陪一会儿……我要去处理点,嗯,个人事务。”
说罢,摇曳生姿地离开了温暖的起居室。
——————
与此同时,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里,莱昂纳尔也伸了个懒腰,放下羽毛笔,站起身来。
那台打字机,连同自行车,已经搬到了德拉克鲁瓦公证所为他们租赁的小工坊里,他又用回了羽毛笔。
今天,他正式写完了《本雅明·布冬奇事》的最后结局,也象征着自己的第一部长篇“落下帷幕”。
接下来,莱昂纳尔的重心就要放在创作《血字的研究》上了。
——当然,还有他的索邦毕业考!
(千票加更明天或者后天会加,我记得)
第248章 陨落
1880年5月初,一个星期六的下午。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公寓春意盎然,客厅摆了不少刚刚买回来的鲜花。
客厅里艾丽丝在“咔哒咔哒-叮”地打字;佩蒂则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把鲜花插进不同的瓶子里。
随着一阵打字机的开合声,艾丽丝把刚刚敲打完的《血字的研究》誊清稿,又交给莱昂纳尔让他修改。
艾丽丝显然格外关注这个故事:“莱昂,这部,和你过去写的都不太一样……”
莱昂纳尔饶有兴趣地问:“哦?哪里不太一样?”
艾丽丝想了一下才回答:“更……惊险,更刺激,也更恐怖……我从来没有读过这样的,说不太上来。
这世界上真有‘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么聪明的人吗?”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不仅是你从来没有读过,法国、英国……欧洲的读者也都没有读过。
‘夏洛克·福尔摩斯’是有原型的,是一个英国医生,以后你会有机会见到他的。”
艾丽丝还想说什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佩蒂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客厅里传来她走向门厅的脚步声。
门外,是居伊·德·莫泊桑。
他的样子比之几个月前那个风雪夜更骇人,汗水把头发黏在额前,眼睛空洞无神,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还不住地颤抖着。
莱昂纳尔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居伊,是福楼拜先生他……?”
莫泊桑猛地抓住莱昂纳尔的手臂,声音嘶哑:“莱昂……老师……他……走了……”
莱昂纳尔沉默着,扶稳莫泊桑。
他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早就知道居斯塔夫·福楼拜将在今年逝世,只是忘记了具体的时间。
自从福楼拜年初那次发病之后,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此刻,靴子终于落地,他内心只有沉重的悲恸,没有突如其来的惊骇。
莫泊桑的声音如同梦呓:“这次不是病倒,也不是危险,是真正的……去世了!
电报……费尔坦医生……已经确认了,死亡。”
他从皱巴巴的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向莱昂纳尔,手指抖得厉害。
莱昂纳尔没有立刻去,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居伊。进来,先坐下。”
他半扶半抱地将几乎瘫软的莫泊桑搀进客厅,让他陷进那张柔软的沙发里。
佩蒂惊慌地站在一旁,艾丽丝脸上写满了担忧。
莱昂纳尔冷静地吩咐:“佩蒂,给莫泊桑先生倒一杯清水,再兑一点白兰地。
艾丽丝,帮我简单收拾一下我的旅行袋,几件换洗衣物即可。我要出门几天。”
接着,他才简单查看了那份电报。
电文极其简短,发送人依旧是女仆朱丽叶·埃贝尔,内容确认了福楼拜的死亡,费尔坦医生已签署死亡证明。
字里行间透出发报人的惊惶与无助。
莱昂纳尔对莫泊桑说:“我们得去克鲁瓦塞,立刻就去。”
莫泊桑猛地抬起头:“对……要去……必须去……最后一次了……”
莱昂纳尔没有浪费时间安慰他,转向佩蒂和艾丽丝,迅速而清晰地交代:“你们看好家。如果有访客或者信件,艾丽丝你负责处理——
重要的留下,紧急的可以试着往克鲁瓦塞福楼拜先生的别墅发电报,但估计很难及时收到。”
艾丽丝用力点头:“我明白,莱昂。请节哀,路上小心。”
简单的收拾后,莱昂纳尔扶着莫泊桑离开了公寓,乘坐马车赶往圣拉扎尔火车站,买了最快一班前往鲁昂的火车票。
————
火车抵达鲁昂车站已是傍晚时分,两人没有停留,立刻雇了一辆轻型出租马车,赶往克鲁瓦塞,终于在夜幕降临时,看到了那座临河而立的白色别墅。
朱丽叶·埃贝尔的脸苍白而浮肿,看上去像老了十岁,眼神涣散。
她认出了来人,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居伊……索雷尔先生……”
两人走进门厅,莫泊桑的声音依旧颤抖:“老师……他在哪里?”
朱丽叶没有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指,指向了书房的方向。
莫泊桑和莱昂纳尔赶紧走进书房。
书房里书籍依旧整齐地排列着,桌上还散落着稿纸和笔,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但房间中央,那张无靠背的土耳其长沙发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形。
居斯塔夫·福楼拜穿着他平时常穿的便袍,双手交迭放在胸前,神态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他浓密的眉毛和胡须还带着生前的威严,但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蜡黄般的苍白色。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脖颈。
一道清晰而狰狞的紫黑色淤痕,像一条丑陋的绳索,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巨大的悲痛冲垮了莫泊桑所有的防线,他掩面而泣,身体抽搐着,仿佛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崩塌了。
莱昂纳尔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试图去劝阻。
虽然他的眼眶也感到一阵酸涩,但仍然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
他环视着这间书房——这里诞生了《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萨朗波》,还有那部耗尽福楼拜心力也未完成的《布瓦尔和佩库歇》。
如今,灵魂已然离去,只剩下冰冷的躯壳和满室的寂静。
良久,直到莫泊桑的哭声渐渐变为断断续续的啜泣,莱昂纳尔才转向一直呆立在门口的朱丽叶·埃贝尔。
他开始驾轻就熟地指挥起来:“朱丽叶夫人,请准备热水、毛巾,还有一套先生生前最体面的衣服。
他应该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离开。”
朱丽叶像是被点醒了,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去准备。
接着,莱昂纳尔对莫泊桑说:“居伊,振作一点。你需要帮我。我们一起,送老师最后一程。”
他们和朱丽叶一起,为福楼拜擦拭了身体,换上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掩盖了那颈间的淤痕。
做完这一切,夜色已深。
莱昂纳尔让精疲力尽的朱丽叶、莫泊桑去休息,他自己则坐在福楼拜的书桌前,铺开信纸,拿起那支还残留着主人手温的羽毛笔。
他亲笔写下了电报稿,内容简洁而庄重,告知福楼拜去世的消息。
收件人名单很长:巴黎的左拉、屠格涅夫、埃德蒙·德·龚古尔、阿尔丰斯·都德、出版商乔治·沙尔庞捷……
所有他能在福楼拜的通信录里找到的、重要的文学界友人。
他还特意写了一封给福楼拜唯一的至亲——他的侄女卡洛琳·科芒维尔,尽管福楼拜生前被她拖累,但毕竟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亲自赶往鲁昂的电报局,将这些沉痛的消息发送出去。
他需要通知这个世界:一颗文学巨星,陨落了!
第249章 盗火者
接下来的几天,克鲁瓦塞这栋小小的别墅仿佛成了法国文学界的磁石。
电报如同雪片般飞来,表达着各自的震惊、哀悼和遗憾。
左拉最先赶到,他风尘仆仆,脸上满是悲痛和疲惫。
他紧紧拥抱了莫泊桑和莱昂纳尔,声音哽咽:“我还期待着下一次‘福楼拜家星期天’,怎么会这么突然……”
紧接着是埃德蒙·德·龚古尔,他神色严峻,仔细询问了福楼拜临终前的情况,唏嘘不已。
阿尔丰斯·都德也来了,他温和的脸上写满了哀伤,轻声安慰着每一个人。
伊凡·屠格涅夫也来了,他看起来身心俱伤,本就苍白如雪的须发,格外颓然、凌乱。
福楼拜的侄女卡洛琳·科芒维尔夫人带着家人抵达了。
她虽然悲伤,但更多地是担心福楼拜遗产的处理,时时刻刻盯着别墅里的器物和福楼拜的手稿。
她与莫泊桑、莱昂纳尔这些“文学上的孩子”们也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小别墅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烟、咖啡和沉重悲伤的气息。
人们低声交谈,回忆着与福楼拜交往的点点滴滴,分享着他的文学见解和早年那些暴躁脾气的轶事。
莱昂纳尔则扮演着半个主人的角色,协助朱丽叶接待来客,处理杂事,尽可能地维持着秩序。
一八八零年五月十二日,星期三,鲁昂,圣欧安教堂。
天空阴沉,教堂古老的石墙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肃穆。
葬礼弥撒如期举行。
教堂内座无虚席,烛光摇曳,映照着人们肃穆的面孔。
空气中回荡着神父庄严的祷词和唱诗班空灵的歌声。
出席者包括了鲁昂当地的官员、福楼拜生前的本地朋友、好奇而敬仰的市民,当然还有巴黎赶来的文学界代表们。
左拉、龚古尔、都德、莫泊桑、莱昂纳尔……坐在前列。
乔治·沙尔庞捷也赶来了,他面色沉重,不时用手帕擦拭眼角。
莫泊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具覆盖着鲜花的橡木棺椁。
弥撒结束后,送葬的队伍缓缓向鲁昂纪念碑公墓行进。
天色依旧阴沉,队伍很长,足有三百人,沉默地行走在鲁昂的街道上。
沿路的市民自发地驻足脱帽致敬,他们或许并不能读懂《包法利夫人》,但他们知道,鲁昂失去了一位值得骄傲的儿子。
到达墓地后,一个意外的插曲发生了。
事先准备好的墓穴,竟然太过狭小,无法顺利容纳福楼拜的棺椁。
棺木只能尴尬地悬在墓穴上方,无法落葬,场面一时有些令人窒息……
送葬的人群安静地等待着,一种微妙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似乎连死亡和大地,也无法轻易接纳这位灵魂都如此庞大的巨人。
掘墓人只能立刻动手,挥舞着铁锹,匆忙地扩掘墓穴。
泥土被翻挖上来,整个过程耽搁了将近一个小时。
送葬的队伍只能沉默地等待,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终于,墓穴被扩大到了合适的尺寸,棺木才被缓缓放下。
绳索摩擦着滑轮,发出吱呀的轻响,最终稳稳地落入了大地的怀抱。
泥土开始被铲入墓穴,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最终的声响。
这时,人们开始致悼词。
莫泊桑称福楼拜是“我们的主人,我们的导师”,是“法国文学最坚韧、最真诚的仆人”,他的离去让所有热爱文学的人变成了“精神上的孤儿”。
他的悼词不像是精心准备的演说,更像是对导师的深情告白,闻者无不动容。
左拉接着发言。他强调了福楼拜在文学史上的革新地位,称他是“现代的真正奠基者”,“将科学的精确和艺术的完美结合”,影响将永世长存。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莱昂纳尔·索雷尔身上。
莱昂纳尔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悲伤的面孔,然后望向那已被泥土掩埋大半的棺木,缓缓开口:
“诸位先生,朋友们。”
“我们今天聚集于此,并非仅仅是为了告别一位伟大的作家——尽管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的伟大,早已无需我们在此刻,用任何言辞来证明。
《包法利夫人》、《萨朗波》、《情感教育》……这些作品本身,就是矗立在他墓前不朽的纪念碑。
时间将会流逝,时代将会变迁,但这些作品,将永远是人类精神世界不可磨灭的坐标。”
“我们今天站在这里,更是为了告别一位巨人般的导师,一位终生忠诚于文学的圣徒。”
“福楼拜先生传授给我们的,远不止是写作的技巧。他以身作则,让我们相信,寻找‘唯一合适的词’并非偏执,而是一种神圣的责任,是一种捍卫文学尊严的崇高战斗。”
“他告诉我们,作家的职责不在于评判,而在于理解;不在于煽动情绪,而在于呈现真实——那种经过千锤百炼才能达到的最准确的真实。
他犹如普罗米修斯,窃来的并非凡火,而是照亮人性的光辉。”
“他曾说,‘作家应该像上帝一样,存在于作品之中,无处可见,又无处不在。’他自己正是这样一位上帝,创造世界,隐于其后,凝视着自己的造物。
如今,这位上帝回归了他的天国,留下了他创造的万千世界,供我们学习并敬畏。”
“他的肉体终将归于尘土,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但他对真诚的执着,对语言的敬畏,对思想的忠诚,这一切,绝不会随之消亡。”
说到这里,莱昂纳尔略微提高了声音,仿佛不是在告别,而是在许下某种庄严的诺言:
“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从未结婚,也没有子嗣。但他拥有最富饶的遗产——那就是他留下的全部作品。
他也更拥有最广泛的继承者——所有愿意像他一样,忍受孤独、追求完美、拒绝妥协的写作者们。”
“福楼拜先生离开了我们。但他并未远去。他就在那里——”
莱昂纳尔伸出手指,指向虚空,也指向每个人的内心:
“在他作品的每一个词汇里、每一个句子里,每一个永恒的人物形象里。
他就在《包法利夫人》的月光下,在《萨朗波》的迦太基城墙下,在弗雷德里克·莫罗的迷茫里,在布瓦尔和佩库歇那看似徒劳却无比真诚的求索里。”
“只要我们还在阅读,还在思考,还在试图用文字去理解并呈现这个复杂的世界,福楼拜先生就永远活着。”
“愿他安息。愿他的精神,继续指引我们前行!”
莱昂纳尔的致辞结束了,现场一片寂静,许多人默默地流着泪,包括之前一直强作镇静的左拉和龚古尔。
安葬仪式最终完成。人们开始缓缓散去,留下新翻的泥土和沉默的墓碑。
………
第二天,回巴黎的火车上,众人的情绪终于终于好了一些。
莫泊桑也不再哽咽,甚至对埃米尔·左拉说:“其实对老师来说,这是好死,令人羡慕的大棒一击。
我也希望这样,也希望我所爱的人都这样,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指掐死一只昆虫那样死去……”
左拉露出一个微笑,点点头:“听说他并没有遭受太多痛苦……”
屠格涅夫忽然对莱昂纳尔说:“其实我也羡慕居斯塔夫,不仅因为他死得干脆利落,更是因为你的悼词。
‘他犹如普罗米修斯,窃来的并非凡火,而是照亮人性的光辉’——这评价简直让我嫉妒……
如果我死了,你会在我的葬礼上说什么呢?”
莱昂纳尔听得脑门一跳一跳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位大师。
好在屠格涅夫也没有追问,但语气开始悲伤起来:“我背上的肿瘤,它在告诉我,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当中,莱昂纳尔看着屠格涅夫凹陷的面颊,心里知道他所言非虚。
只是莱昂纳尔不知道的是,今后的20多年里,他将一个又一个地送走这些大师。
法国的、俄国的、英国的、美国的……
他在葬礼上的悼词,往往被认为是整个时代对逝者的盖棺论定。
以至于得到了一个比“二十世纪文学之父”更响亮的称号——
“十九世纪文学的送葬人”!
第250章 这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福楼拜的逝世,仿佛为整个时代都按下了加速键。
巴黎的文学沙龙开始变得消沉,左拉、沙尔庞捷都暂时停止了聚会,法国的文学进程被抹去了一个月。
不过对于英国最大的文学期刊《良言》的主编诺曼·麦克劳德来说,却非如此。
六月初的一个早上,他照例早早来到报社大楼。
这个季节天气已经开始炎热起来,泰晤士河的味道逐渐开始蒸腾,只有早上的时候空气才会稍好一些。
《本杰明·巴顿奇事》的连载接近尾声,英国读者的进度条几乎要和法国读者的拉平了。
他现在最期待,同时也是最焦虑的就是莱昂纳尔的新作《血字的研究》的进展。
之前寄给给他的初始章节片段,已经让这位在文坛浮沉了三十年的老编辑感到无法言喻的激动。
他没有想到莱昂纳尔这样一位法国作家,竟然能把“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人物写进他这个英国人的心坎里去。
博学、机敏、冷静理性、孤独冷漠,还有极强的正义感,还有些冷幽默,以及不俗的音乐才华。
这位侦探完全不像凡尔纳笔下的“菲利亚·福格”,后者虽然也颇有魅力,但充满了法国佬对英国绅士的刻板印象。
而“夏洛克·福尔摩斯”——至少从片段来看——简直就是一个出色的英国作家的作品。
从那天起,诺曼·麦克劳德每天到报社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有没有从法国,特别是巴黎寄来的邮件。
但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时间一天天流逝,除了接到一封希望他协助一名名叫“阿瑟·柯南·道尔”的爱丁堡大学学生搜集资料的信件,《血字的研究》就再没有下文。
这让诺曼·麦克劳德日渐陷入焦虑当中。
他倒不是担心莱昂纳尔写不出这部,而是怕莱昂纳尔推迟交稿——毕竟五月初莱昂纳尔才完成《本杰明·巴顿奇事》的写作,而六月底索邦就要进行毕业大考了。
为了给《血字的研究》腾出版面,诺曼·麦克劳德甚至冒险拒绝了托马斯·哈代的长篇新作。
现在他有些后悔了,万一莱昂纳尔无法在七月前交来《血字的研究》,《良言》杂志该用什么来填充版面?
诺曼·麦克劳德终于坐在他那间堆满书籍、稿纸和校样的主编办公室里,再次开始翻检那些等待拆阅的邮件。
信件来自四面八方,作者、读者、评论家、代理商……然而今天,他的视线却一件厚实邮包吸引了。
邮包上的地址是——
“法国,巴黎,圣日耳曼大道117号,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麦克劳德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随即加速起来。
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拨开上面的信件,将那沉甸甸的邮包拿到了手中。
他小心地用拆信刀划开包裹边缘,里面是一整迭用打字机打得密密麻麻的文稿。
最上面一页,是用法、英两种文字书写的标题:《血字的研究》。
诺曼·麦克劳德吸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沉浸了进去。
起初,他的阅读速度还保持着职业编辑的审慎;但当案件真正开始的时候,麦克劳德的阅读节奏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莱昂纳尔的笔触变得极其精妙——
发生在偏僻空屋中的离奇命案,衣着整齐的死者,滚落在地的结婚戒指,墙壁上用鲜血潦草写下的“RACHE”,束手无策的苏格兰场……
麦克劳德的情绪也随之紧绷——
他看着福尔摩斯如何仔细地检查现场,如何抛出一个个出人意料的结论……
紧接着,整个推理过程又在莱昂纳尔的轻描淡写之间,被拆解得明明白白……
每一步都让麦克劳德的思维在“原来如此”和“我怎么没想到”之间交替回荡,不能自已。
时间悄然流逝,仿佛办公室外的喧嚣和编辑们的走动声都消失了……
直到日上中天,将房间染成一片暖金色。
诺曼·麦克劳德终于长舒一口气,将最后一页稿纸轻轻放在那迭已经读完的文稿上。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内心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作为一个纯粹的读者,被一个精彩故事完全征服的愉悦和满足。
上一次自己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年轻时第一次读到狄更斯的《远大前程》,或是威尔基·柯林斯的《月亮宝石》。
但这一次,感觉尤为不同——不仅仅是智力上的挑战被满足,更有情感上的共鸣和审美上的享受。
莱昂纳尔·索雷尔不仅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侦探形象,更赋予了这个侦探故事以难以置信的理性高度与现实深度。
他并非仅仅写了一个聪明的侦探解决离奇命案的故事,而是编织了一个关于信仰、背叛、复仇与命运的传奇!
在“夏洛克·福尔摩斯”面前,无论是爱伦·坡的“奥古斯特·杜宾”,还是埃米尔·加博里奥的“勒考克探长”,不仅相形见绌,甚至显得有些幼稚。
诺曼·麦克劳德喃喃自语:“天才之作……这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毫不怀疑,这个故事一旦刊登在《良言》上,必将征服整个伦敦、整个英国的读者。
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约翰·H·华生的名字,将很快变得家喻户晓。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按响了呼叫铃,助手威尔很快推门进来。
诺曼·麦克劳德略显急促:“威尔!立刻!马上去找我们最好的翻译,汉弗莱斯先生!让他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立刻开始翻译这个!”
他将那迭厚重的稿纸郑重地推向桌边:“最高优先级!告诉他,七月份开始,这就是《良言》的重头戏!务必做到既准确又传神!”
威尔很少见到主编如此激动,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抱起那迭珍贵的稿纸:“是的,先生!汉弗莱斯先生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他鞠了一躬,快步退出了办公室。
助手离开后,诺曼·麦克劳德激动的心情仍未平复,他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目光再次落回那个已经空瘪下来的邮包。
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下,确认是否还有遗漏。
果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薄薄的信封,刚才他完全被《血字的研究》吸引,竟然没有发现。
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纸,内容依旧是打字机完成的,只有最后的签名“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优雅流畅的手写字。
信不长,读完以后却让诺曼·麦克劳德陷入了更深、更长的沉默当中。
他觉得自己30年来的编辑经验,完全被莱昂纳尔这个年轻人颠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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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满足之后是空虚
“悬念是阅读最原始的驱动力,而好奇,则是其中最美妙的调味品。”
诺曼·麦克劳德反复念叨着莱昂纳尔来信的最后一句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了决断。
他猛地一拍桌子上的呼叫铃,刚刚从翻译办公室回来的助手威尔只能马不停蹄地飞奔过来。
诺曼·麦克劳德的语气斩钉截铁:“去告诉美术部,原定六月中的封面方案作废!
还有月底的,也一并作废!我有新的想法!”
威尔愣住了:“先生,中期的封面校样已经……”
麦克劳德打断了助手的发言:“全部重做!另外,通知印刷厂,预留出足够的加印纸张。
我有预感,我们可能需要……”
威尔不再多嘴,只说了声“是!”就退出了总编办公室。
——————
1880年六月中旬,巴黎读者迎来了《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大结局。
本雅明·布冬离开了黛芬尼和孩子,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年轻,最后会变成一个小孩,甚至婴儿。
他不仅无法陪伴孩子长大,也会拖累黛芬妮。
本雅明变卖了父亲留给自己的遗产,将所有钱都留给黛芬妮,在一个夜晚,独自驾着马车离去。
从那以后,黛芬尼开始每年都收到本雅明寄来的明信片和信件——给他们的女儿的。
两人的女儿卡洛琳念着父亲本雅明在她10岁时寄来的信中的一段话,似乎可以作为整部的总结:
【做你想做的人,这件事,没有时间的限制,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开始。
你能从现在开始改变,也可以一成不变,不必被什么规矩限制。
我希望,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我希望你能见到令你惊奇的事物;我希望你能体验未曾体验过的感情;我希望你能遇见一些想法不同的人;我希望你能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
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我希望,你有勇气从头再来。】
本雅明游历了世界各国,远至非洲、印度,都曾逗留过;黛芬尼则嫁给了一个商人,还开了一间礼仪教室。
一天晚上黛芬尼下课,看到了本雅明——他眼中仍然满是对她的挚爱,但看起来完全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而黛芬尼却已经年过五十,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们再次共度良宵以后,互道晚安,默默分开。
又过了几年,黛芬尼收到济贫院的信,说有个在这里的少年失去了记忆,但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满了她的名字。
黛芬尼来到济贫院,发现正是本雅明,只是看起来他只有十二三岁,脸上甚至长满了青春痘。
黛芬尼这时候也已经步入老年了,但依然担负起了照顾本雅明的责任。
最后,化为婴儿的本雅明在黛芬尼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
【怀中的婴儿,本雅明·布冬,听着熟悉的旋律,缓缓地、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渐渐微弱,最终停止。那逆向行驶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之舟,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港湾。
他在自己最初也是最终的爱人怀里,获得了永恒的平静。
黛芬妮感觉到怀中的小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低下头,用布满皱纹的脸颊,轻轻贴了贴婴儿那尚且温热的小脸蛋。
窗外,塞纳河依旧静静流淌,巴黎的天空高远而宁静。
时间,最终输给了爱。】
——————
看到这个结局,无论是巴黎,还是伦敦,都陷入了一种怅然若失,又若有所得的复杂情绪中。
罗斯柴尔德夫人为最后一期《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举行了“盛大”的阅读仪式,叫来了几乎所有闺蜜。
在读完最后一句话后,沙龙里都是贵妇人们的抽泣声。
即使是早就看过结局的罗斯柴尔德夫人,此刻也被这种氛围感染,她的声音有些唏嘘:“说真的,诸位,我已有多年未曾为一本如此心碎。
本雅明的命运是何其残酷,又何其浪漫!他最后的离去,是一种富有骑士精神的牺牲!”
不过,她更加赞赏黛芬妮:“这位女士,拥有超乎想象的坚韧与忠诚。你们能想象吗?抚养自己的爱人,从他少年直至婴孩!这是一种超越了世俗的神圣情感!”
最后她还不忘点评一下莱昂纳尔:“他无疑是个天才——他的,触及了永恒!”
——————
住在圣马丁大道公寓里的波琳夫人,看到的是本雅明离开黛芬尼的,忍不住低声惊呼:“不……他不能这样……”
她为黛芬妮感到一阵心痛。
然而,当她读到本雅明送给女儿那段“我希望你能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我希望,你有勇气从头再来”后,她的泪水又无声滑落。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期报纸剪下,压在了梳妆台的玻璃板下。
她觉得这段话也是写给自己——一个被困于日常琐碎、偶尔会怀念婚前梦想的女性——的一种慰藉和鼓励。
而在圣雅克街一家烟雾缭绕的小酒馆里,木匠马丁听到本雅明从世界各地寄给女儿的明信片时,他沉默了。
他低声说:“他心里苦啊……他知道自己会变成累赘。”
最后,读报人读到黛芬妮在济贫院找到少年本雅明,并最终将他如婴儿般抱在怀里告别时,酒馆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老工人约瑟夫叹了口气,喝干了杯中的劣质葡萄酒:“妈的……这世道……但这娘们儿,是真硬气!”
这个故事在他们看来,奇诡但真实,它讲的是命运的无常,更是苦命人之间粗糙而强大的爱。
——————
而文学评论界更是被这部作品的完结推向了高潮,几乎所有的重要报刊都发表了长篇评论。
《费加罗报》:“莱昂纳尔·索雷尔以《本雅明·布冬奇事》宣告了一位真正的家的诞生。……黛芬妮晚年抚养‘少年’和‘婴儿’本雅明的段落,让她成为了法国文学中最动人的女性……”
《两个世界评论》分析视角则更宏大:“索雷尔先生完成了一项非凡的壮举。这部作品巧妙地编织了法国从大革命到第三共和国的壮阔历史。本雅明的一生,折射出整个世纪的动荡与变迁。
结局暗示着无论时代如何更迭,人类最根本的体验——爱、失去、记忆、死亡——才是永恒的。”
《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同样给予了盛赞:“这部来自法国的奇书挑战了我们的认知。它的结局摒弃了任何形式的感伤,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呈现了命运的无常与人类的尊严。
我们怀着无与伦比的期待,希望这位年轻的绅士,能带给我们新的惊喜!”
——————
《本雅明·布冬奇事》终于落下了帷幕,无论是巴黎,还是伦敦,读者们的内心在情感激荡过后,都开始空落落的。
这部“历史奇情”,大大提高了人们的阈值,这时候再看其他平庸作家的连载,只会感到更加空虚。
英国的《良言》杂志,则作出了令人意外的动作……
第252章 懵圈的伦敦人,懵圈的柯南·道尔
六月十五日,新一期的《良言》中旬刊如期出现在伦敦各大报刊亭以及绅士俱乐部的阅览桌上。
与往常简洁、典雅的封面不同,这一期的封面极具视觉冲击力:
一个男人的侧面剪影,头戴一顶猎鹿帽,身披一件斗篷,嘴里叼着一支长烟斗,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轮廓。
整个剪影仿佛蛰伏于暗影之中,不仅神秘,还有一种隐隐的危险感。
封面下方,是一行醒目的大写字体:「THIS MAN—WHO IS HE?」(「这个男人——他是谁?」)
这期《良言》的内容一如既往地包罗万象:有关于帝国海外政策的评论,有科学新发现的介绍,有上流社会的绯闻轶事,也有连载的爱情和旅行笔记。
然而,翻遍整本杂志,没有任何一篇文章、任何一个故事、任何一幅插图能与封面上这个神秘男人的形象对应起来。
编辑部没有留下任何编者按或预告来解释这个封面。
读者们先是感到困惑,继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在俱乐部里,在咖啡馆中,在家庭的早餐桌上,人们纷纷议论:
“瞧瞧这个,古怪极了!《良言》在搞什么名堂?”
“这打扮像个猎场看守人,但是他不应该拿着猎枪吗?”
“是谁?新连载的主角吗?可里面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某个大人物?或者是什么新产品的广告?”
“我看就是个噱头,为了吸引眼球。”
无论猜测如何,这个谜一样的剪影成功地抓住了人们的注意力。
报刊亭的老板们发现,这一期《良言》卖得格外快。
许多人买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翻找与封面相关的信息,失望之余,却又更加惦记那神秘的剪影。
“这个男人,他是谁?”一时间成为了伦敦社交圈的一个小小谈资。
悬念并未持续太久,但也并未揭晓。
六月三十日,《良言》的下旬刊如期出版。
这一期的封面则令人不安,甚至悚然而惊:
一堵斑驳、肮脏的砖墙,墙上,是一个大大的单词——「RACHE」。
每个字母的笔画都颤抖着,似乎都用一种浓稠的颜料写成,形成了向下“流淌”的痕迹。
同样,这一期杂志的内页对此封面只字未提。
仿佛编辑部只是随意丢给读者两个互不关联、却又都令人费解的意象。
这下子,引起的就不只是好奇,而是某种程度的轰动了。
“RACHE?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名?雷切?”
“是德语!我记得德语里‘Rache’是‘复仇’的意思!”
“复仇?!上帝,这太可怕了!这预示着什么?”
“和上期的男人有关吗?是他在墙上写的字?”
“《良言》到底要干什么?”
媒体嗅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帕尔摩报》、《每日新闻》甚至《泰晤士报》都忍不住提及了《良言》这两期古怪的封面,猜测其意图。
有的认为这是新闻业一种大胆的、近乎哗众取宠的新型营销策略;
有的则暗示《良言》或许挖到了某个重大新闻的内幕,正在吊足公众胃口后再行发布。
诺曼·麦克劳德主编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听着助手汇报着市面上的反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莱昂纳尔·索雷尔在信中所提的“小小的宣传建议”正在完美地发挥作用。
他现在对七月开始连载《血字的研究》充满信心。
他甚至开始期待当读者们终于发现那令人费解的封面,与这篇精彩绝伦的侦探之间的联系时,将会爆发出怎样的热情。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确保翻译工作万无一失,并且严守秘密。
想到这里,诺曼·麦克劳德主编挪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决定亲自前往翻译办公室一趟。
——————
与此同时,在苏格兰爱丁堡,阿瑟·柯南·道尔刚刚结束了他医学院的学年考试,迎来了暑假。
就在假期开始不久,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巴黎,是莱昂纳尔寄来的;
第二封是来自捕鲸船“希望号”的邀请函,聘用他担任船医,为期三个月,最远将到达北极。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北极探险是一次难得的经历,也有不错的报酬。
但柯南·道尔仍然做出了决定——他回信婉拒了“希望”号的邀请,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登上了开往伦敦的火车。
他要去伦敦,要去贝克街,要去亲眼看看莱昂纳尔信中提到的“为福尔摩斯准备的舞台”。
一夜的行驶后,火车轰鸣着驶入维多利亚车站,伦敦的喧嚣扑面而来。
柯南·道尔按照莱昂纳尔信中的指示,雇了一辆双轮小马车,直接前往贝克街。
结果马车夫在贝克街上来回跑了一段,显得有些困惑:“先生,您确定是221B吗?
这条街的号码似乎到85号就差不多了,我没见过更大的号码,更别说221号了。”
柯南·道尔一愣,这才意识到问题。
他连忙让车夫停下,付了车钱,自己沿着贝克街步行寻找。
他仔细地查看门牌号,果然如车夫所说,贝克街的门牌并未延伸至221号,最大的号码是85号,再往北就是其他小街巷了。
柯南·道尔感到一阵困惑:“这是怎么回事?莱昂纳尔弄错了?”
他回想莱昂纳尔信中的话:“……我已托人物色了贝克街21B的住所……也是你暂时的栖身之所……”
柯南·道尔这才反应过来,莱昂纳尔在这里也许并非笔误?
经过一番打听和寻找,柯南·道尔终于在贝克街靠近摄政公园的一段,找到了一处门牌标注为“21B”的住宅。
这是一幢典型的乔治亚风格联排房屋,砖结构,外观整洁,有着典型英伦中产阶级的体面感。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敲响了房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
她谨慎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
柯南·道尔脱帽致意:“您好,夫人,我是阿瑟·柯南·道尔……”
老妇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来您就是道尔先生,您终于来了。”
柯南·道尔吃了一惊:“您一直在等我?”
老妇人松了一口气:“一个中介预定了我的房子,说您要来住一段时间。快请进,快请进!”
柯南·道尔心中暗叹莱昂纳尔的周密安排,一边进门,一边问:“夫人,敢问您的名字是……”
老妇人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呃……我叫做玛丽……算了,这个名字不能提。
您住这里的时候,就叫我哈德森太太好了……有人为此每个月多给我2镑的租金呢!”
柯南·道尔懵了,“哈德森太太”不是《血字的研究》里福尔摩斯的房东太太的名字吗?
莱昂纳尔这是要干嘛?
第253章 我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按下内心的疑惑,柯南·道尔他跟着这位“哈德森太太”进了屋。
房子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一些。哈德森太太就住在楼下,她将柯南·道尔引到二楼的一个起居室兼卧室。
“哈德森太太”介绍起来:“中介预付了一年的租金,要求把这间房子留给您。
他说您可能需要在这里进行一些‘文学研究’和‘戏剧练习’……”
虽然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但她很懂得分寸,没有多问。
房间布置得舒适而温馨,壁炉、书架、写字台、安乐椅一应俱全。
然而,最吸引柯南·道尔注意力的,是整齐地放在床铺上的一套行头:
一顶崭新的猎鹿帽、一件厚实的英伦风格斗篷、以及一支长烟斗。
旁边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他立刻认出那是莱昂纳尔的笔迹。
“哈德森太太”离开后,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莱昂纳尔在信中首先欢迎他来到伦敦,并希望这个住所能让他满意。
接着,信的内容转向了正题:
【……亲爱的阿瑟,想必你已经看到了《良言》那引人瞩目的封面。是的,那便是公众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惊鸿一瞥。
然而,神秘感是需要维持,床上的衣物与烟斗,是我为你准备的‘戏服’。
你不需要时刻扮演谁,只要在《血字的研究》开始连载后,偶尔——非常偶尔地——在傍晚或清晨,身着斗篷,头戴猎帽,嘴里叼着烟斗,在这间屋子临街的窗前短暂地走过。
注意,只需留下一个模糊的、迅速的剪影即可,让那些会慕名而来的好奇者捕捉到一丝痕迹。要知道,舆论需要引导,传奇需要暗示。
你此刻的举动,将抹去“福尔摩斯”这个形象在虚构与真实之间的那道界限。这并非欺骗,而是作者与读者之间一场有趣的双人舞……
此外,随信附上一份新的资料清单……】
柯南·道尔读完信,久久无言,又低头看了看床上那套属于“福尔摩斯”的行头。
荒谬?兴奋?不可思议?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
他终于明白莱昂纳尔的计划——尽管只是冰山一角。
从《良言》那神秘的封面,到这不存在的“贝克街221B”地址,再到他这个即将扮演“幽灵福尔摩斯”的助手……
这一切都是一场宏大叙事的组成部分,目的就是为了让“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人物以最震撼的方式降临于世。
他拿起那顶猎鹿帽戴在头上,又披上斗篷,把烟斗叼在嘴里,走到穿衣镜前。
镜中的年轻人瞬间多了几分神秘和老成的气质。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念叨着:“约翰·H·华生?不,我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嘴角渐渐泛起一丝笑意。
他从未想过,自己最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参与到文学创作中,甚至要成为虚构人物的影子。
他走到窗边,望向楼下贝克街的车马行人,想象着不久之后,或许真会有人抬头仰望这个窗口,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侦探……
一股突如其来的颤栗瞬间席卷了柯南·道尔的全身,让他几乎要轻哼出来……
——————
就在柯南·道尔于贝克街安顿下来,并开始着手搜集资料清单上的内容时,泰晤士河对岸的布里克斯顿区,莱昂纳尔的另一项计划也在同步进行。
布里克斯顿位于伦敦南部,是一个迅速扩张但贫穷的郊区,遍布着廉价的出租屋和新来的移民。
在其中一条偏僻的街道尽头,有一栋孤零零的二层砖房。
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窗户黯淡,与周围的邻居也隔着几片荒地,显得格外冷清。
这里的氛围,莫名地符合人们对“发生点什么不好的事”的场所的所有想象。
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名叫斯坦·默多克的穷酸画家,性格孤僻,靠着给廉价杂志画插画勉强维生。
六月底的一天,斯坦·默多克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一位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乘坐一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前来,敲开了他的门。
来人开门见山,提出要以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整整50英镑——租下默多克这栋房子半年,并要求他必须在三天内搬离,并带走所有个人物品。
唯一的要求是:签署一份极其严格的保密协议,在租期内及之后,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任何关于这所房子的任何信息。
否则不仅租金全数收回,还需赔偿高达两百英镑的违约金。
对于穷困潦倒的默多克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五十英镑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他去伦敦市区找个更好的地方住上一阵,甚至还能逍遥一段时间。
他虽然对这份古怪的要求感到疑惑,但在金钱的诱惑下,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签了协议。
拿到了钱,斯坦·默多克迅速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第二天就搬离了这所房子。
默多克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另一批人。
这些人沉默寡言,动作利落,带着各种工具和材料进入空屋,开始严格按照手中一份草图开始工作。
他们更换了房间里破旧的地毯,换上了特定颜色和磨损程度的旧地毯;
他们调整了家具的摆放位置,甚至更换了一些家具;
他们在墙壁上制造出特定的污渍和斑驳痕迹;
他们仔细地在壁炉里洒下某种特定的灰烬……
最重要的是,他们用一种特制的暗红色颜料,在其中一面墙壁上,小心翼翼描绘出那个单词——
「RACHE」
每一个细节都力求还原,仿佛这里真的发生过一起离奇而恐怖的命案。
他们沉默地工作着,完成后又沉默地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
紧接着,整栋房子被悄然封锁,静静等待某个特定时刻的到来。
——————
诺曼·麦克劳德坐在主编办公室里,一边听着助手威尔的汇报,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朦胧的天空。
他的桌上,是刚刚翻译好的,由《良言》首席翻译员汉弗莱斯亲手送来的《血字的研究》第一部分清样。
这是诺曼·麦克劳德博士的要求,除了自己、汉弗莱斯,以及印刷厂的排字工,绝对不能有其他人接触到这份译稿。
威尔走后,他又喃喃自语着莱昂纳尔信中的话:“让整个伦敦,都变成这部的一部分……”
诺曼·麦克劳德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底下流淌的泰晤士河,以及匆匆来去的行人与马车——
“好吧,索雷尔先生,就让整个伦敦,陪你一起狂欢吧!”
(今晚3更,明天再补更吧,扛不住了)
第254章 介就是缘分!
七月初,距离《血字的研究》在《良言》上开始连载还有两周时间。
莱昂纳尔终于完成了自己在索邦的全部学业,并且以合格的笔试成绩和优异的口试成绩,通过了毕业大考。
这个时代的大学学制是三年,学生并不需要提交毕业论文——那是博士才需要的玩意儿。
这次的过程显得有些平淡,并没有任何戏剧化的情况出现。
索菲娅这位大小姐在圣诞假期之后,几乎不再来索邦“旁听”,而是把精力全放在了社交上。
她的忠实跟班路易-阿方斯也低调了很多,每日就缩在角落,生怕莱昂纳尔或者阿尔贝注意到他。
亨利·帕坦院长极力劝说莱昂纳尔继续进修,但是莱昂纳尔已经决定给自己好好放个长假。
一年来写作与学业齐头并进的生活已经让他疲惫不堪,最近更是每个周末都要去「沙尔庞捷的书架」呆上两天。
《两个孩子的法国游记》在《法语读本》选篇委员会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被正式确立为小学高年级学生的主要阅读篇目。
其他作家的选篇则都是“补充篇目”,包括莱昂纳尔的《我的叔叔于勒》。
乔治·沙尔庞捷已经把「蒙铁尔密卷」的编写班底组织完毕,莱昂纳尔的周末时间都花在讲解考点、确立体例这些培训事务上。
所以等到毕业大考结束,他已经麻木地不想触碰任何动脑筋的事情。
《血字的研究》虽然篇幅不是太长,但也足够《良言》这样的半月刊连载到圣诞节了。
《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虽然对自己的新作品翘首以盼,但是根据他与《良言》的协议,这两家报纸要到9月份才能开始转载。
他和保罗·皮古特以及乔治·沙尔庞捷的交情更久,但诺曼·麦克劳德主编给出的稿酬更有诚意!
在领取了索邦的毕业证书之后,莱昂纳尔仿佛放下了浑身的负担,一回公寓就蒙头大睡起来。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莱昂纳尔才悠悠醒来。
吃过佩蒂做的“早午餐”,莱昂纳尔开始拆看信件,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皮埃尔·居里的信吸引了。
皮埃尔·居里在信里表示打字机和自行车的改造工作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果,让莱昂纳尔有空来看看。
莱昂纳尔正愁没处消遣,看完信立刻宣布:“这个周末,我们去蒙马特高地!”
「德拉克鲁瓦事务所」为他们租赁的工坊,就在那里。
——————
夏日的阳光慷慨地洒在蒙马特高地的街巷,到处弥漫着颜料、木屑、金属、廉价烟草的气息。
这里的居民主要是艺术家、工匠、工人和小商贩。
近处,是大大小小、鳞次栉比的小工厂、小作坊;远处,是脚手架林立的圣心大教堂工地。
教堂宏伟的白色圆顶还在建设中,与周围的世俗人烟形成了某种特别的落差——
如果考虑到它是因为谁而兴建的话,似乎更有讽刺的意味。
莱昂纳尔租赁的四轮马车经过这里时,同行的公证人德拉克鲁瓦先生忽然说了一句:“今年议会可能进行大赦……”
莱昂纳尔抬眼看了下这位严肃方正的先生,问:“大赦?那些被流放的公社成员?”
德拉克鲁瓦先生答道:“提案已经在讨论当中,至于有多少人能从「新喀里多尼亚」回来,还是未知之数。”
莱昂纳尔转头望向窗外:“我希望这是一次真正的大赦,他们都应该回到自己的祖国。”
德拉克鲁瓦先生有些意外:“您……是他们的同情者?”
莱昂纳尔不置可否,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指着窗外刚刚路过的蒙马特公墓:“听说‘茶花女’葬在那里?”
德拉克鲁瓦先生并没有追问,而是点点头:“是的,‘普莱西’葬在这里——过了公墓,很快就到工坊了。”
果然,马车驶过公墓后没多远,就看到一排手工作坊,其中一栋的门口,皮埃尔·居里正在等着几人。
这原来是一个小家具厂,「德拉克鲁瓦事务所」租赁了他们的一间仓库,并且可以使用作坊里的任何工具。
走进工坊的仓库,热浪混合着机油、金属、新鲜木屑和淡淡煤油味的味道扑面而来。
锉刀、钳子、扳手、锯子、手摇钻……散放在宽大的工作台上,或者挂在墙面的木板上。
角落里堆着些角铁、黄铜料、不同厚度的橡胶,盛着胶水的桶和木料。
几个半成品的零件散落在一旁,墙上的黑板还潦草地画着一些结构和计算草稿。
亨利·庞加莱只穿着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遇见莱昂纳尔就与他拥抱了一下:“索雷尔先生,恭喜毕业!”
莱昂纳尔迫不及待地问:“成果在哪?我已经等不及要看了!”
庞加莱引几人走向工坊一侧,那里用干净的帆布盖着两个物件。
首先揭开的是那台经过彻底改造的打字机,它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那台雷明顿No.2的模样了。
原本包裹在外部的铁质外壳被拆除,露出了内部复杂的机械结构。
皮埃尔·居里自豪地开始介绍:“如你所见,莱昂,根据你的草图和建议,我们解决了‘可见打字’的难题!”
他指着机器内部错综复杂的杠杆和连杆:“我们将所有的木字杆都换成了更细、更薄的金属字杆。
看它们的结构——”
他轻轻按动一个按键,对应的金属字杆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顶端的字锤“啪”一声向上击打在压纸卷筒上——纸筒也已经被挪到了上方。
亨利·庞加莱骄傲地介绍:“我们管它叫‘上击式’字杆!”
他指着白纸上刚刚出现的那个清晰的字母:“现在视线无需离开纸面,就能清晰地看到每一个字符。”
皮埃尔补充道:“因为采用了更纤细的金属字杆,我们成功增加了按键数量……”
莱昂纳尔凑近看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特殊字符键,而且A和Q、Z和W的位置也互换了,更符合法语输入的习惯。
皮埃尔·居里坐到这台被彻底改造过的打字机旁,开始敲打起来。
一句雨果的名言出现在纸上——“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
只不过字母排列上下不齐,墨迹也深浅不均,中间甚至卡了两次,两人捣鼓了好一会儿才修好。
最兴奋的是艾丽丝:“太神奇了!这样我以后再也不用把纸张抽出来检查了!”
德拉克鲁瓦先生则提了一个建议:“确定图纸以后,可以让缝纫机厂或者钢琴厂来代为生产样品。”
皮埃尔·居里兴致勃勃地招呼大家:“好了,打字机看完了,再来看看另一个‘大玩具’吧!”
说着,他掀开了另一块帆布,那里是一辆大刀阔斧改造的自行车!
还没等皮埃尔·居里开始介绍,仓库门口响起一个怯生生的童音:“早上好,居里先生……”
众人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
皮埃尔·居里向男孩招了招手:“不用怕,过来吧!”
又转身向其他人介绍:“他就住这旁边,爸爸是建筑测量员,在大教堂那边工作。”
亨利·庞加莱也摸了摸保罗的头:“保罗聪明极了,对这些也很感兴趣,这几个月他有空就来这里帮点小忙。”
看到这么多陌生人,男孩有些羞涩,靠在皮埃尔·居里身上:“早上好,先生们,女士们。
我是保罗,保罗·朗之万……”
莱昂纳尔:“……”这都什么孽缘!
皮埃尔·居里大笑起来:“保罗,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害羞?
上次你不是说今后你也要考上索邦,给我当学生吗?那股气势哪去了?”
莱昂纳尔蹲下来,认真对保罗·朗之万说:“保罗,听我说,其实给庞加莱先生当学生也挺好的……”
皮埃尔·居里不乐意了:“嘿,莱昂,你什么意思?
保罗必须是我的学生!谁也不能和我抢!”
莱昂纳尔只能站起来拍了拍皮埃尔·居里的肩膀:“皮埃尔,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第255章 全新的物种!
一八八零年七月十五日,晨雾尚未散尽,报童们尖利的叫卖声就已回荡在伦敦的大街小巷。
“《良言》!《良言》新刊!快来看神秘男人的真面目!”
“莱昂纳尔·索雷尔新作!《血字的研究》!”
“震惊伦敦的侦探故事!只需一先令!”
那些早已被《良言》杂志前两期诡异封面吊足了胃口的绅士、淑女,乃至普通市民,纷纷被这喊声吸引。
马车在报刊亭前短暂停靠,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出车窗,递过硬币;
行色匆匆的职员也忍不住停下脚步,买上一本,夹在腋下,准备在办公室或午餐时细细阅读;
咖啡馆的采购忍不住多买了几份,他有预感,今天想看这本杂志的顾客会很多;
酒馆的老板叫来自己最好的“读报人”,把杂志扔给他:“今天晚上给我好好念!”
在滑铁卢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报刊亭,老板霍金斯先生今天格外忙碌。
他一边收钱递杂志,一边乐呵呵地对熟客说:“我就知道!《良言》肯定有大动作!瞧瞧这封面!”
这一期的《良言》杂志封面,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它巧妙地融合了六月中期刊和下旬刊的设计元素:
背景是那堵写着暗红色“RACHE”字母的斑驳砖墙,前景则是那个令人猜想了半个多月的男人剪影——
头戴猎鹿帽,身披斗篷,叼着长烟斗,侧身而立,正凝望着那个血字,仿佛正在思考。
只是,与之前单一的剪影不同,这次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个相对年轻的男性剪影,正陪伴着他。
封面中央,是醒目的大标题:《血字的研究》。
标题下方,是作者的名字——“莱昂纳尔·索雷尔”。
而在莱昂纳尔名字的旁边,用稍小但清晰的字体标注着:柯南·道尔。
“上帝,果然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在保险公司工作的年轻职员乔治·威尔逊拿到杂志后,立刻惊呼出声。
随即他兴奋地道:“我刚看完《本雅明·布冬奇事》的结局,正愁没东西看呢!”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杂志,直接跳过前面的政论和杂文,循着目录找到了的起始页码。
和他一样动作的人,在伦敦各个角落比比皆是。
然而,在看过开头几段之后,一种疑虑也悄然浮现在许多英国读者的心头。
一个法国作家,要以伦敦为舞台,写一个英国人的故事?
他会不会像那位凡尔纳先生笔下的“福格先生”一样,虽然有趣,但依旧带着满满的刻板印象?
英国人即使颇为欣赏“福格先生”身上的某些特质,也没有人会说“我就是菲利斯·福格!”
带着这种好奇又担忧的复杂心情,读者们继续开始阅读《血字的研究》接下来的部分——
【“首先,我注意到你的双手……”】
【“……在伦敦,什么样的年轻绅士会同时具备这两种特征?……”】
【“……你怎么知道我‘刚刚结束’实习?又怎么知道我……‘沦落’在二流诊所?”】
【“……你的衣服上,特别是袖口和前襟……那是鸦片酊的味道……”】
……
“砰!”
在舰队街的一家俱乐部里,一位正在阅读的绅士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中的酒杯。
坚硬的玻璃杯底磕在橡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但却他浑然不觉。
这位绅士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杂志,又猛地抬起自己的双手,仔细端详,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一般……
类似的场景,在伦敦无数个角落同步上演。
在伦敦的一个公共阅览室,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几乎同时放下杂志,伸出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去掏怀表。
当他们的目光偶然相遇时,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尴尬而又心领神会的笑容,压低声音交流起来:
“老天,这福尔摩斯……他是魔鬼吗?”
“我的手……确实有点糙,可我从来没注意过……”
“看看我的表,你能看出什么吗?”
“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是福尔摩斯!”
……
压低的惊叹声、会意的笑声、激烈的讨论声,在俱乐部的吸烟室、在家庭的早餐桌旁、在公园的长椅上、在酒馆的角落里此起彼伏。
“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名字,连同他那神乎其神的“演绎法”,以惊人的速度占据了伦敦读者的脑海。
他博学、机敏、冷静到近乎冷漠,理性外壳下藏着执着和纯粹,几乎完美契合了英国男人对“理想自我”的幻想。
他不同于苏格兰场那些笨拙的警察,也不同于以往哥特中那些依赖巧合的解谜者。
“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一个全新的物种,他是咨询侦探!
接着,读者们也发现,莱昂纳尔对伦敦的描写并非浮光掠影,而是充满了真实可信的细节。
破败的街区、浓重的雾气、特定的社会习俗……都显得那么地道,丝毫没有外国作家常有的隔膜感。
一开始的疑虑,很快就被福尔摩斯强大的个人魅力和莱昂纳尔对伦敦的细腻描写冲得烟消云散。
读者们的胃口被高高吊起,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位非凡的侦探如何施展才华。
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就在华生还沉浸在对室友惊人能力的震惊中时,苏格兰场的警探葛莱森和雷斯垂德找上门来。
他们带来了发生在布里克斯顿区劳瑞斯顿花园街三号的一起离奇命案的委托。
读者们的心立刻被揪紧了。
紧接着,他们跟随着福尔摩斯和华生的脚步,穿过伦敦昏暗的街道,来到那所空寂无人的房屋。
现场的描述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那具尸体:
【他僵卧在地板上,一双眼睛凝视着褪了色的天花板,茫然无光……一头黑黑的卷发,胡子又短又硬,身上穿着厚厚的黑呢礼服上衣……双拳紧握、张开两臂、双腿则交迭着,看来在他临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番痛苦的挣扎……
紧接着,莱昂纳尔详细描写了福尔摩斯如何检查尸体和房屋里遗留的物件,其中最令读者胆寒的是:
【福尔摩斯嗅了嗅死者的嘴唇……】
还有那只戒指:
【当他们抬起死尸时,有一只戒指滚落在地板上了……】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墙壁——
【就在这个墙角,有一块地方,大片的花纸都剥落了,露出一块黄色、粗糙的粉墙。上面有一个用鲜血潦草写成的字:拉契(RACHE)。】
随后,就是令所有读者心碎的一行字:
【(感谢您的欣赏,本章完)】
第256章 苏格兰场的声明!
“什么?下面没有了?!”
正坐在保险公司工位上的乔治·威尔逊几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他使劲地翻动着《良言》杂志的页面,哗哗的纸张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希望能从下一篇无关紧要的散文或者下一条广告后面,找到故事的后续。
然而,冰冷的事实告诉他,这一期的内容到此为止。
他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该死的!怎么能断在这里!”
引得旁边的同事侧目,他只能尴尬地解释:“抱歉,一个客户失约了……”
整个伦敦,无数像乔治·威尔逊一样的读者,在这一刻体验到了什么叫“抓心挠肝”。
他们刚刚被带入一个迷雾重重的奇案,刚刚见识到一位前所未有的天才侦探展现智慧,刚刚被勾起最强烈的好奇心……
故事却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刻中断了!
俱乐部里,一位老先生气得用拐杖跺着地板:“要等半个月!整整半个月!
这比等待议会辩论结果还要折磨人!”
酒馆里,一个工人灌了一大口啤酒,愤愤不平:“这个法国佬,莱昂纳尔·索雷尔,他太懂得如何折磨读者了!”
读者的轰动迅速蔓延成了媒体的轰动。
就在《血字的研究》发表的第二天,伦敦的各大报纸纷纷报道了《血字的研究》在读者中的热烈反响。
《泰晤士报》的文艺版评论道:
【……这位来自法国的年轻作家,以其新作《血字的研究》给了伦敦文坛一记重拳。
他笔下的‘咨询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以惊人的观察力和逻辑演绎能力,彻底颠覆了我们以往对侦探的认知……】
而《帕尔摩尔公报》则更侧重于社会影响:
【……近日,伦敦的绅士们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流行病’:相互观察对方的手掌与怀表。
这一切,都源于《良言》杂志连载的《血字的研究》。
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名字,已成为俱乐部和沙龙里最热门的谈资……】
诺曼·麦克劳德博士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上摊开的各类报纸,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一切都在按照莱昂纳尔信中的预想发展,甚至效果更好。
他已经可以预见,七月下旬刊的《良言》销量将会达到一个怎样的高峰。
他叫来助手:“告诉印刷厂,准备加印!还有,给巴黎的索雷尔先生发一封电报,就写,嗯——
‘伦敦已经入戏,静待下一幕。’”
而在贝克街21B的公寓里,阿瑟·柯南·道尔也买到了新一期的《良言》。
他抚摸着封面上莱昂纳尔·索雷尔名字旁边那行小小的“柯南·道尔”,心潮澎湃。
尽管现在只是作为助手被提及,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名字与福尔摩斯这个传奇紧紧相连的未来。
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偶尔驻足、抬头张望的行人,心中默念:“莱昂,你……我们做到了。
我们让整个伦敦,都开始为‘夏洛克·福尔摩斯’而疯狂了。”
——————
《血字的研究》引发的热潮,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稍有平息,反而势头越来越猛。
伦敦,这座帝国的心脏,似乎第一次在文学作品的感召下,如此统一地律动。
口碑发酵的速度超出了任何人的预期。
起初,讨论还局限于俱乐部、阅览室和文学沙龙——
绅士们挥舞着杂志,激烈辩论福尔摩斯推理的合理性,或者模仿着他的语气,试图分析同伴的怀表或手杖。
但很快,这股风潮就突破了地域的局限。
在维多利亚车站的月台上,等待火车的职员们交换着对《血字的研究》的看法;
在格林尼治的码头,工人们在休息间隙,也能听到关于“那个能看穿一切的侦探”的只言片语;
甚至在海德公园推着婴儿车的保姆们,也会在树荫下低声交谈,猜测“RACHE”究竟意味着什么。
地方报纸的文学专栏开始转载伦敦同行的评论,或者发表本地文人撰写的读后感。
“福尔摩斯”和“血字的研究”迅速成为全英国文学爱好者共同关注的焦点。
在这股席卷全国的“福尔摩斯热”中,各个阶层的读者都能找到自己的共鸣点。
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折服于福尔摩斯那套严谨的“演绎法”,视其为科学理性精神的文学化身;
普通市民则被离奇的命案和神秘的悬念深深吸引,享受着智力猜谜的乐趣;
而许多年轻学生,不仅对福尔摩斯渊博的学识无限崇拜,而且对华生这个同龄人角色也倍感亲切。
这种广泛的口碑,最直接地反映在了《良言》杂志的销量上。
诺曼·麦克劳德博士的办公桌上,销售报表的数字每天都在刷新纪录。
以往,一期《良言》的总销量能达到10万册已经算极好的了。
而《血字的研究》刊发后的第三天,伦敦本地的销量就逼近了这个数字。
第五天,来自曼彻斯特、伯明翰、利物浦等主要工业城市的加急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到了第七天,连爱丁堡、格拉斯哥,乃至遥远的都柏林也加入了抢购的行列。
印刷厂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轰鸣,工人们轮班倒,油墨的味道弥漫了整个车间。
原本计划足够销售一个月的库存,在短短十天内宣告售罄。
诺曼·麦克劳德不得不紧急下令加印两次,每次加印的数量都让经验丰富的印刷厂主咋舌。
《良言》的发行主管拿着最新的数据冲进麦克劳德的办公室:“疯了,全都疯了!”
他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狂喜:“博士,我们这一期的销量,已经超过了过去五年任何一期的最高记录!
而且还在增长!铁路沿线的报刊亭都在抱怨缺货!”
麦克劳德博士坐在办公桌后,脸上是平静微笑,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他早已从最初的激动中平复下来,莱昂纳尔信中的预言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告诉印刷厂,继续加印。
另外,给我们的分销商发电报,确保偏远地区也能尽快铺货。我们要让整个不列颠,都读到这个故事。”
然而,将这场热潮推向最高峰的,却是一个来自官方的、意想不到的“助攻”。
七月二十四日,《泰晤士报》刊登了一则来自苏格兰场的简短声明:
【致帝国的公民:
近日,伦敦警察厅注意到某文学期刊连载中,提及警察厅的警探就一桩虚构案件委托名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私家侦探一事。
伦敦警察厅谨此郑重声明:伦敦大都会警察部队办案程序严谨,恪尽职守,所有案件调查均由其专业警员依法独立完成,从未、也绝不会委托任何外部私家侦探协助破案。
此外,经查证,苏格兰场目前及过往警员名录中,并无名为“葛莱森”或“雷斯垂德”之警探。
情节纯属虚构,望广大读者周知,切勿将文学创作与实际情况混为一谈。
……】
第257章 夏洛克·福尔摩斯,确有其人!(补千票加更)
这份声明的本意,显然是想要澄清事实,维护苏格兰场的专业形象,给日益高涨的“福尔摩斯热”泼一盆冷水。
然而,效果却适得其反。
它非但没有打消公众的好奇心,反而是在火上浇油。
起初,看到声明的读者们都是一愣——苏格兰场竟然会如此正式地回应一部?
紧接着,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了。
如果苏格兰场对此毫无反应,读者自然认为本就是虚构,根本不会往“真实性”上考虑。
但这份声明却强调“纯属虚构”,在很多人看来,充满了欲盖弥彰的意味,显然是急于撇清关系。
在弗利特街的「柴郡干酪」酒馆里,几位记者围着当天的《泰晤士报》哄堂大笑。
“哈哈!苏格兰场坐不住了!他们怕了!怕读者真以为他们需要靠一个私家侦探来帮忙!”
“看看这语气,‘从未、也绝不会’?他们不知道越是强调,就越让人觉得蹊跷吗?”
“或许现实中确实没有‘福尔摩斯’,但谁能保证没有类似的能人呢!”
“得了吧,苏格兰场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
“葛莱森和雷斯垂德这两个名字起得太妙了!听起来就是那种典型的、傲慢又愚蠢的警探。”
……
类似的解读迅速在公众中蔓延。
苏格兰场的声明以一种滑稽的方式,为《血字的研究》增添了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和话题性。
“连苏格兰场都出来辟谣了,这故事一定非同小可!”成了许多人争相购买《良言》杂志的新理由。
那些原本对侦探不感兴趣的读者,也因这桩“官方法案”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诺曼·麦克劳德博士读到这则声明时,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开怀大笑。
他立刻吩咐助手:“快!把这份声明镶起来!这是给我们最好的广告!
还有告诉印刷厂,下次加印时,在封底加上一句——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参照苏格兰场的最新声明!’”
——————
《血字的研究》引发的狂热,在伦敦的炎炎夏日中持续发酵,
很快,它就有了一个具体的宣泄口——贝克街。
最初,那些被深深吸引、心痒难耐的读者,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按图索骥地来到贝克街。
他们渴望找到那个传奇的起点——贝克街221B。
但沿着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仔细辨认着每一户的门牌号码,从繁华的街口一直数到较为安静的北段……
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贝克街的门牌号最高只到85号,221B根本不存在于现实的地图上。
一位从肯辛顿远道而来的年轻律师失望地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果然是虚构的……”
他原本还打算画下221B的素描,现在只能空手而归了。
类似的叹息在贝克街上空此起彼伏,最初的兴奋迅速被失落取代。
“文学毕竟只是文学。”读者们悻悻然地准备散去。
然而,就在这股失望的情绪开始弥漫时,转机出现了。
一个眼尖的《每日纪事报》的实习记者,在离开前,不甘心地再次巡视整条街道。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门牌号为“21B”的住宅上。
这是一幢看起来颇为体面但不算起眼的乔治亚风格联排房屋。
就在他目光停留的瞬间,二楼一扇窗户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身影极快地一闪而过!
虽然只是一刹那,但那身影的轮廓却清晰地烙印在这位记者的脑海里:
头戴一顶猎鹿帽,身披一件深色斗篷,嘴里还叼着一支长长的烟斗!
正是《良言》杂志封面上那个标志性的剪影!
记者激动地抓住同伴的胳膊,声音兴奋到颤抖:“上帝!快看!21B!”
周围的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窗户后早已空无一人。
但经他一番激动人心的描述,那股刚刚平息下去的好奇心瞬间被再次点燃。
“21B!221B!这绝不是巧合!”
“作者把地址稍微改动了一下,是为了保护这位侦探先生的隐私!”
“没错!肯定是这样!福尔摩斯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发现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
一些人开始蹲守在21B的对面或街角,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神秘的窗户。
他们的耐心得到了回报——在傍晚时分,暮色四合之际,那个戴着猎鹿帽、披着斗篷的身影再次在窗口短暂出现。
他仿佛在凝望伦敦的黄昏,随后又悄然隐入室内。
这一次,看到的人更多了。
更令人振奋的是,有人设法敲开了21B的房门,一位自称“安德森太太”的寡居老妇人出现在门口。
她面对询问,言辞闪烁,既不愿多说关于房客的事情,又似乎默认了房客确实有些“特殊”。
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在狂热的人们看来,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证实。
“贝克街21B就是真实的221B!”
“夏洛克·福尔摩斯确有其人!”
这两个消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伦敦。
传言与苏格兰场的声明形成了绝妙的互文。
在公众的想象中,两者的联系再显著不过:
正是因为福尔摩斯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并且能力让官方警探相形见绌,所以他们不得不私下求助,也因此苏格兰场才会如此气急败坏地跳出来否认,试图掩盖自己的无能和无知。
官方越是辟谣,就越证明真相的确切。
读者和市民们彻底疯狂了。
贝克街21B门外,从早到晚都聚集着数百人,他们翘首以盼,希望能亲眼目睹传奇侦探的真容,哪怕只是一个剪影。
短时间内,贝克街的交通为之堵塞,邻居们都不堪其扰。
有不胜其烦的邻居试图澄清,大声告诉围观者:
“那房子里住的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
“安德森太太上个月还叫玛丽·詹金斯呢!”
“根本没什么侦探!”
然而,他们的声音立刻被淹没在人群的喧哗和质疑声中。
“哼,肯定是受了警方的压力,出来散布谣言的!”
“要么就是嫉妒福尔摩斯先生的名气!”
“保护!他们是在保护福尔摩斯先生不受打扰!”
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真相在公众们的集体意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媒体闻风而动,小报记者们开始长时间驻守贝克街,希望能抢到关于这位“真实侦探”的第一手新闻。
《每日纪事报》甚至发表了一篇充满想象力的报道,标题为《贝克街的幽灵:夏洛克·福尔摩斯真的存在吗?》
文章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读者们的目击证词,将房东的否认和邻居的解释归结为“保护这位天才侦探的必要烟雾弹”。
文章最后意味深长地写道:
【或许,在这个理性的时代,我们仍然需要一位居住在伦敦深处的神秘侦探,用他超乎常人的智慧,照亮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看清的黑暗角落。】
这场闹剧的高潮,发生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
阿瑟·柯南·道尔,因为需要前往大英博物馆查阅资料,试图从房屋的后门悄悄溜出去。
然而,他刚拐出小巷,就被几个守株待兔已久的精明记者堵了个正着。
第258章 空屋血字!(感谢“熬的不是夜是自由”的盟主)
连珠炮似的提问瞬间将柯南·道尔包围了。
“先生!您是否住在贝克街21B?”
“您和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什么关系?”
“您就是约翰·H·华生医生吗?”
“里的故事是不是真实的?”
柯南·道尔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时间惊慌失措,面红耳赤。
他本能地想否认,想挣脱,但在巨大的压力下,他结结巴巴地试图澄清着:
“不…不是的……你们误会了……”
“我只是……只是一个还在爱丁堡大学学习的医生……”
“我来伦敦是……是做研究的……”
一边说着,一边奋力挣脱纠缠,又钻进了贝克街21B里。
但没有关系,他的慌乱和那句“还在爱丁堡大学学习的医生”,在记者们听来,简直是完美的证据!
“看!他承认了!”
“爱丁堡大学!医生!他就是华生!”
“华生医生,福尔摩斯先生在家吗?”
“他对最近的案件有什么看法?”
“华生医生,请您谈谈您和福尔摩斯先生合作的经历!”
柯南·道尔的辩解完全无效。
他的形象和话语迅速被记者们加工,成为“华生医生低调现身,证实与福尔摩斯同居”的爆炸性新闻,登上了当晚多家晚报的头条。
连他那一瞬间的慌乱,都被解读为“华生医生性格谦逊温和,不习惯面对公众”的佐证。
“华生”都被证实是真实的了,那么他笔下那位神乎其神的“福尔摩斯”,还可能仅仅是虚构的吗?
一时间,整个伦敦都陷入了一种亦真亦幻的狂热氛围中。
人们已经分不清文学与现实:我们读的,究竟是,还是一份经过修饰的、关于一位真实存在的天才侦探的纪实报道?
或者说,他们心甘情愿地相信,这位代表着理性与智慧的侦探,就真实地生活在他们中间。
而就在这股真假难辨的狂潮达到顶峰时,另一个更具轰动性的“发现”,彻底引爆了局面。
一个名叫杰克逊的小报记者,收到了一条神秘的线报,说是《血字的研究》里的案件确有其事,并且就发生在布里克斯顿区!
于是他为了搞个大新闻,开始布里克斯顿区游荡。
鬼使神差当中,他找到了一条偏僻的街道,桑默利巷。
杰克逊惊讶地发现,与中作为案发现场的“劳瑞斯顿花园街三号”类似的空屋,竟然真的存在着!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透过肮脏的窗户玻璃,他隐约看到屋内墙壁上,似乎有某种暗红色的、潦草的痕迹……
杰克逊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大胆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设法撬开了后门的锁,潜入了屋内。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窒息——
房间里的布置,地毯的颜色,家具的摆放,尤其是那面墙上,用暗红色颜料书写的、仿佛仍在流淌的硕大单词——
RACHE
一切,都与《血字的研究》中的描述惊人地相似!
这哪里是?这分明就是一个尚未被公众知晓的、真实的罪案现场!
莱昂纳尔·索雷尔不是虚构了一个故事,他是在隐晦地记录一桩真实的、可能被苏格兰场掩盖或无力侦破的奇案!
而夏洛克·福尔摩斯,就是破解了这桩奇案的英雄!
杰克逊连滚带爬地逃出屋子,立刻冲向报社。
他知道,他挖到了这个夏天最惊天动地的新闻!
————
杰克逊供职的报纸,名为《趣闻报》,素以捕风捉影、夸大其词闻名,专攻市井奇谈和绯闻八卦。
七月二十七日,这份报纸用整个头版版面,刊登了杰克逊那石破天惊的发现:
【……本报记者历经艰辛,终在布里克斯顿区的偏僻街区,发现与描述惊人吻合的场景!
屋内墙壁之上,赫然红色的巨大单词——RACHE!
形态、位置,乃至房间的布局,皆与所述如出一辙!
这是铁证,绝非巧合!
……
苏格兰场日前的否认声明,在铁证面前,显得何等苍白无力!
此屋既是无声的控诉,也是天才的丰碑!
真相已浮出水面!欲知详情,请持续关注本报后续报道!】
这篇报道瞬间让整个伦敦炸开了锅。
《趣闻报》平日虽信誉不佳,但这次报道言之凿凿,甚至指明了空屋就在布里克斯顿区。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更多读者和记者,还有纯粹看热闹的市民,如同潮水般涌向遍布贫穷街道的布里克斯顿区。
只半天时间,在诸多“巧合”的帮助下,人们找到了那所孤零零的房子,位于「桑默利巷」的尽头。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房子的前后门都被新的挂锁牢牢锁住,窗户也加上了栅栏。
显然在报道发布后,有人迅速采取了措施,防止好事者继续窥探这座房子。
然而,这并不能阻挡狂热的人群。
人们拥挤在窗户下,踮起脚尖,用手遮挡着光线,努力向昏暗的屋内窥视。
虽然视野模糊,但那个涂抹在墙面上的、巨大的暗红色“RACHE”字母,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可见!
那诡异的色彩,那向下流淌的“泪滴”,与中的描述别无二致!
“是真的!上帝啊,墙上有字!”
“看!那就是血字!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这房子肯定死过人!福尔摩斯就是在这里破案的!”
惊叫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原本聚集在贝克街21B期待一睹福尔摩斯风采的人群,几乎在一夜之间转移了阵地。
冷清的桑默利巷瞬间变成了伦敦最热闹的“旅游景点”。
小贩们闻风而至,售卖着劣质的三明治、热咖啡。
还有人开始销售粗制滥造的“福尔摩斯探案套装”,包括一个玩具放大镜和一支木制烟斗。
甚至有街头艺人来这里卖艺,拉着手风琴,演唱起即兴编造的“布里克斯顿血字谜案”歌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荒诞而热烈的节日气氛。
各大报馆的记者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新闻素材。
尽管无法进入屋内,但他们充分发挥了想象力,对着窗户内的模糊景象大做文章。
详细的地址被反复提及,房屋的外貌被细致描绘,那个“血字”被赋予了各种惊悚的解读。
就连一向严肃的《泰晤士报》,也不得不在内页刊登了一则短评,提及:
【伦敦某处空屋因与流行情节相似而引发公众聚集,恐有碍公共秩序。】
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无奈与担忧。
但这阻止不了舆论的彻底疯狂。
如果说之前关于福尔摩斯真实性的争论还停留在猜测层面,那么这所带有诡异“血字”的空屋,则提供了确凿的物证。
而雅称“苏格兰场”的伦敦警察厅,这次彻底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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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是,长官!
白厅广场4号,伦敦警察厅总部内,气氛凝重。
警官们被连日来的报纸报道搅得心烦意乱,几乎每个人都被记者骚扰过。
厅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但经过门口还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低沉咆哮。
“蠢货!彻头彻尾的蠢货!”苏格兰场的最高长官查尔斯·沃伦爵士将手中揉成一团的《趣闻报》狠狠摔脚下。
他那张粗糙的脸涨得通红:“看看!看看这些该死的报纸都写了些什么!
‘苏格兰场的无能’、‘掩盖真相’、‘需要靠一个私家侦探来擦屁股’!
文森特,这就是你领导下的CID给公众留下的印象?这就是我们伦敦警察的‘专业’?”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试图辩解:“爵士,那份声明是为了澄清事实,避免公众产生误解……”
官查尔斯·沃伦打断了他:“你的‘澄清’就像是往炉子里倒油,不仅没能灭火,反而让整个伦敦都烧起来了!
现在全城的人都在议论那该死的‘血字’和那座空屋!都在嘲笑苏格兰场像个被戳穿谎言的蹩脚演员!
你们发布声明之前,难道就没想过,这只会让那些沉迷于侦探故事的傻瓜更加坚信里写的是真的吗?”
他踱步到霍华德·文森特面前:“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文森特,立刻、马上,给我平息这场闹剧!
我不想再在任何报纸上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和‘苏格兰场’出现在同一版面上!
除非是报道我们如何亲手逮捕了这个招摇撞骗的混蛋——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
还有那个见鬼的空屋子,派人去给我彻底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我要确切的报告,而不是更多的猜测和流言!听懂了吗?”
霍华德·文森特挺直胸膛:“是,长官!我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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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CID局长办公室,霍华德·文森特上校积压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一把扯下头上的帽子摔在衣帽架上,对着门外吼道:“埃弗里!给我滚进来!”
应声而入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看起来颇为精明。
他是文森特上校的秘书,名叫埃德加·埃弗里。
埃德加·埃弗里脸上带着惯有的谄媚笑容:“上校,有什么事吗?”
霍华德·文森特指着他的鼻子:“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在报纸上发表声明‘以正视听’?
看看现在的结果!我们成了全伦敦的笑柄!沃伦爵士刚刚把我叫去,骂得我狗血淋头!
全都是因为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埃德加·埃弗里嗫嚅着辩解:“上校,我……我当时只是想尽快消除那本带来的不良影响……
谁想到那些记者和市民会如此……如此不可理喻……”
霍华德·文森特烦躁地打断他:“不可理喻?是你自以为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立刻去安排,派嘴巴最严的人,马上去把桑默利巷那座空屋给我封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老鼠也不准放进去!
再让现场勘查组的人带上最好的设备,给我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我要知道那墙上写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那屋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快去!”
埃德加·埃弗里挺直胸膛:“是,长官!我马上去办!”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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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个小时,一队精干警察便赶到了布里克斯顿区的桑默利巷。
他们驱散了仍在房子周围探头探脑的好奇民众和记者,并在房子周围拉起了醒目的警戒线。
然而,警察的正式介入非但没有打消人们的热情,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反应。
“看!苏格兰场的人来了!”
“他们果然心虚了!要来毁灭证据了吗?”
“快看,他们还带了勘查箱,是要重新调查吗?”
“我就说这案子肯定是真的!连警察都不得不来了!”
……
围观的人群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
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记录下警察封锁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负责带队的高级警督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眉头紧锁。
他试图维持秩序,大声宣布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人群不断向前拥挤,警戒线被冲得摇摇欲坠,警察们不得不手挽手组成人墙,才勉强挡住。
警督低声对身边的助手抱怨:“这简直是一场噩梦!我宁愿去东区对付一群暴动的醉汉,也不想在这里面对这些被冲昏头脑的疯子!”
与此同时,由CID最富经验的警探和验尸官组成的勘查小组进入了空屋。
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煤气灯,照亮了昏暗的房间。
屋内的景象让这些见多识广的警探们也感到一阵错愕。
正如《趣闻报》记者杰克逊所描述,房间的布局确实与《血字的研究》中的描述有几分相似。
破旧的地毯、几件简陋的家具……他们的目光最终聚焦在墙壁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单词——“RACHE”上。
验尸官凑近仔细观察,甚至用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那暗红色的痕迹,随即皱起眉头。
带队的警探问道:“怎么样?”。
验尸官直起身,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不是血,至少不是人血。
应该只是普通的颜料,不过模仿血液凝固和流淌的效果非常逼真……”
警探们面面相觑。
他们又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地面上,有人用白色粉笔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
轮廓姿势正如中描述的死者那样——“双拳紧握、伸张两臂、双腿交迭”。
在轮廓旁边,甚至还“遗落”着一枚看起来颇为廉价的黄铜戒指,样式普通,毫无特色。
他们搜查了整个房子,没有发现任何搏斗痕迹,没有血迹,没有武器……
总之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暴力犯罪的证据。
空气中也只有灰尘和霉味,没有一丝血腥气。
一名年轻警探指着墙角的壁炉报告:“长官,炉膛里有少量灰烬,燃烧得很彻底,没什么价值。”
带队的警探深吸一口气,做出了结论:“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凶案现场。
这更像……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一个为了模仿那本该死的而搭建的场景。”
警探随后对房子周围进行了走访,试图找到房主。
邻居们的说法大同小异:斯坦·默多克是个孤僻的穷画家,平时深居简出,靠给廉价杂志画插画为生。
大约在一个月前,他突然变得阔绰起来,不仅付清了拖欠的杂货店账单,还很快搬走了,去向不明。
没人知道他突然从哪里弄来了一大笔钱。
这条线索让警探们更加确信,斯坦·默多克的突然搬离与这间房子的“变身”有直接关联。
很可能是有人花钱买通了他,让他配合演了这出戏。
勘查工作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
警探们带着收集到的物证离开了桑默利巷。
警戒线外的围观人群看到警察出来,又是一阵骚动。
记者们高举着笔记本,试图采访,但被警察们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第260章 苏格兰……大马戏团?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听完带队警探的详细汇报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几乎要气笑了:“舞台?布置好的场景?也就是说,我们是被一个蹩脚的三流画家和某个混蛋给耍了?”
警探无奈地回答:“目前看来,是的,上校。现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发生过命案。
墙上的字是颜料,戒指是道具,粉笔轮廓显然是后画的。
房主斯坦·默多克收钱跑路,是关键人物,但目前下落不明。”
霍华德·文森特烦躁地挥挥手,让警探离开。
他感到无比棘手——如果立刻再次发表声明,坚称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骗局,与苏格兰场无关,公众会相信吗?
在《血字的研究》连载造成的狂热氛围下,这种声明很可能再次被解读为掩饰。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流言只会愈演愈烈。
就在这时,秘书埃弗里又小心翼翼地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埃弗里的表情既有急切,也有担忧:“上校,关于目前的局面,我……我还有一个想法。”
霍华德·文森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吧,但愿这次你的‘好主意’不会让苏格兰场彻底变成一个马戏团。”
埃德加·埃弗里咽了口唾沫:“上校,既然我们已经确认那里没有发生命案,现场的一切都是人为布置的。
那么,堵不如疏——我们何不……利用一下这个现场?”
霍华德·文森特挑了挑眉:“利用?”
埃德加·埃弗里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高明:“是的,我们可以选择几家信誉较好、影响力大的报纸记者……
对了,再挑选几位在现场的普通市民,让这些人在我们的人全程陪同下,进入空屋内查看情况。
让我们的人当场向他们指出,墙上的‘血字’是颜料,地上的轮廓是粉笔画,戒指是道具……
让这些‘见证人’亲眼看、亲耳听,确认这里只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恶作剧现场,根本没有发生过里的情节。
然后,通过这些记者和市民之口,向公众澄清事实。
这样得来的‘真相’,岂不是比冷冰冰声明更有说服力?”
霍华德·文森特沉默了,CID(刑事侦查局)成立不过两年时间,怎么处理媒体舆论还缺乏经验。
埃德加·埃弗里的这个提议,确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操作得当,或许真能扭转舆论……
他权衡再三,目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被动等待只会让苏格兰场更加狼狈。
霍华德·文森特最终下定了决心:“好吧,埃弗里,就按你说的办。这次你给我盯紧了,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挑选的记者和市民必须谨慎,陪同的警探要选最稳重、口才最好的!马上就进行!
我要让那些被冲昏头脑的人,亲眼看看所谓的‘血字之谜’是多么可笑!”
埃德加·埃弗里见建议被采纳,顿时精神焕发“是!上校!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
七月二十九日下午,阳光勉强穿透伦敦上空的阴霾。
桑默利巷的空屋前,气氛比前一天更加热烈。
在警察的严密控制下,一小群被选中的幸运儿,包括《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的记者,以及几位自称是《血字的研究》忠实读者的银行职员、教师和商店老板……
怀着激动不已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在一位高级警督的带领下,跨过了那道神秘的警戒线,进入了空屋。
埃德加·埃弗里亲自在现场督阵,不断对陪同的警探使眼色,示意他们按计划行事。
警探们尽职尽责地开始讲解:
“墙上的红色字迹,经过验尸官鉴定,不是血液,而是某种特制的红色颜料,模仿了血液流淌的效果……”
“地上的这个白色人形轮廓,是用粉笔画上去的,显然是为了模仿中死者的姿势……”
“这枚戒指,材质普通,没有任何佩戴痕迹,更像是一件道具……”
……
然而,警探们很快发现,他们的讲解几乎成了背景音。
进入现场的记者和读者们,根本无心聆听这些“扫兴”的解释。
他们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完全沉浸在了一种“角色扮演”的狂热中。
“看!这个角度!福尔摩斯当时就是站在这里观察尸体的!”
一个戴着眼镜的教师模仿着想象中的侦探,用手比划着。
“戒指滚落的位置!这一定暗示了凶手和死者之间的关系!”
银行职员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铅笔,煞有介事地记录着。
“颜料?我不信!警探先生,我看这就是血液!”
《每日电讯报》的记者一边拿着本子,一边反驳警探的解释。
他们甚至开始自发地“推理”起来:
“凶手选择在这里作案,一定是因为这里偏僻!”
“这是德语‘复仇’的意思,说明凶手可能是有德国背景,或者想嫁祸给德国人!”
“只看屋子是不够的,我们还要去外面看看,看看有没有可疑的脚印!”
……
警探们试图将他们拉回“现实”,但他们的努力如同泥牛入海。
这些被选中的人,与其说是来寻求真相的“见证者”,不如说是来亲身参与一场大型沉浸式戏剧的“演员”。
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华生医生”,正在协助伟大的福尔摩斯勘查现场,而不是来听苏格兰场宣布“游戏结束”的。
陪同的高级警督看着眼前这群陷入集体臆想的人,脸上写满了无奈和绝望。
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脸色渐渐发白的埃德加·埃弗里,忽然有些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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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伦敦各大报纸的头版并没有出现苏格兰场期望的“真相大白”。
《每日电讯报》的标题干脆是:《深入“血字”现场:神秘氛围浓重,疑点重重未解!》
《泰晤士报》的报道相对克制,但也在细节描述中暗示警方解释未能完全令人信服,并详细记录了现场“福尔摩斯迷”们的各种推测。
而那些小报更是极尽夸张之能事,将记者们在现场的“推理”和“发现”添油加醋地报道出来,仿佛他们真的找到了命案发生过的铁证。
公众读到这些报道,非但没有被“澄清”,反而更加兴奋。
苏格兰场允许记者和读者进入现场的行为,本身就被解读为一种“默认”;
而记者和读者们在现场模仿福尔摩斯进行推理的趣闻,则让整个事件增添了几分荒诞又迷人的色彩。
“连《泰晤士报》的记者都觉得警方说法有问题!”
“看,真正的侦探爱好者都能看出现场的奥秘!”
“苏格兰场这是没办法了,才想出让外人进去看这一招吧?结果反而露馅了!”
……
流言在酒馆、俱乐部、咖啡馆和家庭餐桌上传得更凶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被提及的频率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贝克街21B的窗户下,虽然人少了些,但仍有不死心的人在守候。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即将在明天发售的《良言》杂志下旬刊。
整个伦敦,乃至整个英国通的读者,对《血字的研究》最新连载的期待,都被这场荒诞的大戏,推向了沸腾的顶峰。
第261章 重构《血字的研究》
梅塘的夏日,总带着慵懒。
伦敦或者巴黎都已经闷热难耐、恶臭不堪,但在这里,高大的树木投下浓荫,微风从河面吹来,一切都那么清新。
午后,梅塘别墅宽敞的客厅里,弥漫着与窗外的宁静截然不同的热烈气氛。
居伊·德·莫泊桑、若里斯-卡尔·于斯曼、保尔·阿莱克西……当然还有主人爱弥儿·左拉,正在传阅《血字的研究》的全稿。
莱昂纳尔则在翻阅一迭从英国寄来的剪报,上面全是这部在伦敦掀起何等狂热景象的报道。
最让莱昂纳尔意外的是苏格兰场的意外加入。
虽然这让舆论的走向变得和自己的计划有些出入,但效果却出人意料的好。
莫泊桑第一个看完了,猛地从扶手椅上弹起来,脸上泛着红光:“上帝啊!莱昂!你写了个什么故事啊!
我承认,当我最初听说你写了一部‘侦探’时,我简直想揪着你的耳朵!
我以为这不过是你想放松自己,顺便从约翰牛口袋里掏点金币的‘游戏之作’!”
他几步走到莱昂纳尔面前:“可现在!看完这个!我必须向你道歉!这哪里是什么游戏之作?
悬念一层套着一层,像剥洋葱一样,让读者流泪,却欲罢不能!
更重要的是,你对伦敦社会,对那些市民、警察、车夫的观察,细致得令人发指!
这根本不是闭门造车能写出来的!”
莱昂纳尔谦逊地笑了笑,将一杯冰镇好的葡萄酒递给对方:“居伊,冷静点。
说到底,它还是一个故事,供人消遣罢了。”
于斯曼也看完了,他把手稿递给下一个人:“消遣?莱昂,你太谦虚了。
如果这只是‘消遣’,那世界上大部分家写的就都是废纸了!
福尔摩斯首次登场,通过观察华生的手和怀表进行的推理的过程……
这不是刻意安排的‘巧合’或‘神启’,而是是一种科学!
对了,你管它叫‘演绎法’!”
保尔·阿莱克西和亨利·塞阿尔也纷纷点头附和。
莱昂纳尔听着朋友们的赞美,心中感慨万千。
他回想起最初构思《福尔摩斯探案集》时的情景。
他清楚地知道,历史上柯南·道尔原版的《血字的研究》,虽然开创了一个时代,但存在着诸多缺陷,不够成熟。
莱昂纳尔的思绪飘回了巴黎的书房,煤气灯下,他对着柯南·道尔的原著,将后世学习到的种种“推理法则”,在这个时代重新发明了一遍。
柯南·道尔最初的构思在叙事结构上太割裂了。
整整一部“摩门教往事”,像块巨石砸在伦敦案件的中间,硬生生打断了推理的节奏。
读者就像被引导着爬梯子,突然梯子抽空,掉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故事里。
他只能极力地调整结构,运用交错叙述的方式,像编织锦缎一样讲述故事。
让伦敦调查中发现的戒指、奇怪的粉末、车夫的线索,像散落的珍珠,一颗颗引出美国的往事。
双线并行,一条是苏格兰场和华生的明线,一条是凶手霍普复仇的暗线,最终在福尔摩斯的推理下交汇……
这样,“摩门教往事”这个背景才成为推动推理的动力,而不是打断它的插曲。
塞阿尔称赞了中现场细节的真实感,莱昂纳尔虽然点头致谢,心里却回想起了当时自己要解决另一个关键问题
——公平性!
原著的线索太不公平了。
动机和凶手的背景完全隐藏在伦敦视野之外,读者根本没有参与推理的机会。
这违背了后世的侦探最迷人的“公平游戏”原则。”
莱昂纳尔在这个全新版本当中,也做了改进。
先是在现场埋下了更多“可见”的线索。
“RACHE”这个词,不仅仅是凶手的误导,更暗示了蕴藏复仇情绪。
凶手遗落的痕迹,无论是马车轮上的特殊泥土,还是靴子的磨损……都让读者也能隐约感知到。
要让读者感觉,如果他们足够细心,也能像福尔摩斯一样得出结论,而不是只能被动地听一个“神话”。
包括福尔摩斯的推理本身,在原著里很多情况下像是变魔术,直接给出结论,缺乏过程展示。
莱昂纳尔则要让他的每一步思考都清晰可见。
从血字开始的语言分析,到毒药谜题,再到连环杀人的模式,最后锁定车夫身份,并设计诱捕……
每一步都是一个可以独立分析的小谜题。
甚至福尔摩斯在现场指出凶手身高、职业时,都是通过具体的脚印深浅、绳索摩擦痕迹等描写,让读者“看到”他所看到的,而不仅仅是听到他的断言……
爱弥儿·左拉一直安静地听着众人的讨论,忽然他缓缓开口,打断了莱昂纳尔的思绪:“莱昂,我最感兴趣的,是‘演绎法’。”
他坐直了身体,眼中有光:“这是一种充满了科学、理性和实证精神的方法!观察、假设、验证、排除……”
左拉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手稿:“你看,尽管故事有猎奇的成分——离奇的死亡、神秘的宗教背景……
但福尔摩斯的推理不依赖超自然的力量或者浪漫的灵感,而是基于对物质世界的细致观察和严密的逻辑。
他像一位科学家在分析实验数据一样,分析犯罪现场的每一个细节——泥土的成分、烟灰的形状、笔迹的特征……
这些细节,都是‘环境’的产物;而他的推理,就是揭示这些细节如何决定‘人物’行为和命运的过程。”
说到这里,左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亲爱的莱昂,你虽然总是嘴上否认,不愿被贴上‘自然主义者’的标签
——但看看你笔下这位侦探,看看你讲述这个故事的方法!你的笔,可比你的嘴巴要诚实得多!”
莱昂纳尔面对左拉的“指控”,只能无言以对。
他试图引开话题:“爱弥儿,我只是觉得,一个侦探故事要想让人信服,推理过程就必须经得起推敲。
福尔摩斯只是选择了一种在他看来最可靠的方法罢了。至于自然主义……或许只是巧合。
我们都希望笔下的世界更真实一些。”
左拉还想再说点什么,莫泊桑却想起了什么,抢先问:“莱昂,‘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侦探形象太特别了……
你把这个英国佬写得实在有点意思——他有原型吗?”
莱昂纳尔大喜过望,连忙道:“当然有,你们还记得我去年在伦敦病倒那次?
我遇到了一个医生,名叫‘约瑟夫·贝尔’……”
第262章 真正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千票加更)
七月末的爱丁堡,清晨的空气已经带着北海吹来的清冷凉意。
威瓦利车站一间候车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早起的旅客。
约瑟夫·贝尔博士坐在靠近窗户的一张长椅上,身姿挺拔,正在看一本医学期刊。
他刚刚结束在格拉斯哥皇家医学院的一场学术交流,正准备返回爱丁堡大学,椅子上放着他的帽子和行李袋。
离他不远,一位穿着粗呢外套的中年男子,正哗啦哗啦地翻看着一份昨晚的《苏格兰人报》。
报纸的头版下方,一则加粗边框的报道吸引了他的注意:“霍普顿庄悬案,收藏家暴毙书房,警方悬赏三十镑求线索……
啧啧,三十镑!”
这声低语打破了候车室的宁静。
旁边一位穿着体面的绅士扶了扶眼镜:“是发生在因弗内斯的那个案子啊,报纸上登了好几天了。
听说苏格兰场派去的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何止是没查出来,我看就是无能!死了快一个星期了吧?连凶手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
说话的是一个壮实汉子,语气里带着不屑。
中年男子替警方辩解了一句:“也不能全怪警察,报上说现场线索太少,门窗都是从里面锁好的。
唉,报上还说画师根据警方描述画了张现场素描,可惜印出来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啥。”
体面绅士皱起眉头:“那岂不是更难办了?恐怕只有……”
他顿了顿,然后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恐怕只有福尔摩斯才能破得了这个案子喽!”
此言一出,候车室里响起几声轻笑。
显然,“福尔摩斯”这个名字,已经不再是仅限于文学圈子的词汇。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可惜福尔摩斯只是虚构的,写的法国佬倒是厉害,编出这么个人物。”
他把报纸摊在膝盖上,指着那幅模糊的现场素描:“现在报纸的印刷质量越来越差了……”
壮实汉子哼了一声:“虚构?我听我在伦敦跑买卖的表亲说,那边现在可都传疯了,说贝克街好像真有其人!
好多人都亲眼见过那个戴猎鹿帽的影子!”
体面绅士压低了声音:“不是好像,是真有!《趣闻报》都找到‘案发现场’了!
就在布里克斯顿!墙上的血字都跟书里写的一模一样!苏格兰场把那里都封锁!”
“哈——”一声嗤笑从角落来。
一个学究模样的男人抬起头,语气满是讥讽:“什么演绎法?都是家的胡扯蛋,这种人还没有生出来。
现实里的罪案,肮脏、混乱、毫无逻辑,哪像书里写的那么精巧?警察破不了案才是常态。”
他的话音刚落,一直安静看书的约瑟夫·贝尔博士合上了手中的期刊。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个拿着报纸的中年男人:“先生,打扰一下,可以把报纸借给我看一下吗?”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把报纸递了过去:“哦,好,好的,您请。”
约瑟夫·贝尔博士接过报纸,道了声谢,目光落在那篇关于「霍普顿庄悬案」的报道上。
案件发生在爱丁堡附近一个名叫“霍普顿庄”的乡间别墅。
死者是庄园的主人,一位年迈但颇有名望的古董收藏家亚历山大·格雷厄姆先生。
报道称,格雷厄姆先生被人发现死在书房里,颈部受重创,现场有搏斗痕迹,一些价值不菲的小件古董丢失。
警方侦查多日毫无进展,因此将案件简要情况和一幅现场素描刊登出来,悬赏30英镑征集线索。
悬赏启事旁边,就是那幅素描。
素描画得确实粗糙,但基本布局和几个关键细节倒是清晰可见:
一间宽敞的书房,书架林立,中间一张大书桌翻倒在地,纸张、书籍散落一地。
远处壁炉前的地毯上,是一个倒地的人形。
最显眼的是,在人形轮廓附近,散落着几件物品——
一个摔碎的陶瓷花瓶,一本摊开的厚书,还有一截像是折断的植物枝条。
读完简要的案件描述后,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旁边那幅所谓的“现场素描”上。
不过一两分钟,贝尔博士放下报纸,摘下眼镜,用一块绒布轻轻擦拭着。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凶手是死者家里的园丁。”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让其他几位旅客齐刷刷地看向贝尔博士,脸上写满了错愕。
那个“学究”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冷笑:“哈!又来一个!先生,您这是刚从伦敦回来吗?
学那个夏洛克·福尔摩斯?这可是那里最新的时尚!”
中年男人和体面绅士也面露疑惑,壮实汉子则是一脸“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来”的表情。
约瑟夫·贝尔博士并没有动怒,只是将眼镜戴好,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他淡淡地开口:“这不是时髦,也不是模仿,只是基于观察和逻辑的简单推断。”
他指了指报纸:“首先,看死者的身份和现场。格雷厄姆先生是古董收藏家,书房的陈设都价值不菲。
但翻倒的书桌周围散落的,除了书籍纸张,只有一个花瓶和一本常见的书。
报道提到‘小件古董丢失’,这说明凶手的目标明确,是冲着值钱、易携带的小物件去的。
一个窃贼,如果是外来者,与主人意外相遇,而且发生搏斗,必然惊慌失措,想要快点逃离……”
约瑟夫·贝尔博士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无可辩驳的力量,一点点引领着众人将案件抽丝剥茧。
过了好一会儿,他将所有推理线索归纳到一处,开始总结:
“一个熟悉内部情况,也知道哪些小件古董值钱的人;
一种只会在园圃里出现,绝不会栽种在室内的植物枝条;
一种可以合理地出现在宅邸内外而不会引起过多怀疑的职业
……
综合这些线索,园丁的嫌疑最大。”
约瑟夫·贝尔博士说到这儿,抬头扫视众人:“把以上的疑点交给任何一名乡村警佐,都足以申请搜查令。
三十镑赏金,诸位若想赚,现在就搭下一班去因弗内斯罢。”
候车室里一片寂静。先前争论的几个人都目瞪口呆。
中年男人拿着报纸,对照着素描,喃喃道:“天哪……您这么一说……好像……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先前嘲讽他的“学究”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其他人也都呆呆地看着贝尔博士,脑子盛满了刚刚的推理,一时间还无法回过神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汽笛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体面绅士回过神来,惊叹道:“上帝啊……先生,您……您就像那个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神通广大……”
约瑟夫·贝尔博士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外套,戴上自己的帽子,向门口走去。
在经过这群还处于震惊中的旅客们时,他留下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不,先生们,我是真正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约瑟夫·贝尔博士的身影消失在候车室的门后,一个报童钻了进来:
“先生们,《良言》七月下旬刊!《血字的研究》最新连载!要来一本吗?”
(求月票!这个月我还能加更的!)
第263章 又这么断!
七月底的伦敦,泰晤士河早就在日渐炽热的阳光下蒸腾起复杂的气味,正式进入了“大恶臭”季节。
往常那些绅士、贵族以及富裕的中产家庭,早已开始打点行装,逃离这座城市,前往乡间别墅或海滨胜地。
但今年,却出现了一幅反常的景象。
一些原本要启程去乡下的绅士,特意推迟了行程,或者干脆改变了计划。
“汉普郡的微风可以等等,但福尔摩斯的推理不能错过。”一位银行家对妻子如是说。
后者虽然对伦敦的臭味抱怨不已,但也被丈夫描述的故事勾起了兴趣,默许了这一决定。
《良言》七月下旬刊发售日当天的清晨,伦敦许多主要的报摊和书店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
队伍中的人们衣着各异,有头戴高礼帽、手持文明棍的绅士;有衣着体面、面露急切神色的职员;还有一些一夜未眠、眼中带着血丝的年轻学生。
他们彼此交谈着,话题无一例外地围绕着那个名字——夏洛克·福尔摩斯。
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年人抱怨:“该死的天气!要不是为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现在应该在苏塞克斯的海边吹风!”
排在他前面的一位附和:“谁说不是呢,我的主人原本计划昨天动身期巴斯,但他一想到要错过今天的《良言》,就迈不开腿,非要我买了才去。”
不过更多人是在猜测今天的连载,到底会给他们什么惊喜。
“我说,杰克,你猜今天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又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上帝才知道!上一期他只是瞥了现场几眼,就说出了那么多门道,简直像巫师一样!”
“他可不是巫师,他使用的‘演绎法’!观察、推理!”
“你说的好像你已经会‘演绎法’了似的!”
“我打赌他肯定能抓住那个留下‘RACHE’字样的家伙……”
……
当书店的大门终于打开,新一期《良言》被搬出来时,人群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杂志的封面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夏洛克·福尔摩斯蹲在地面上,手持一个放大镜,正仔细审视着一枚清晰的泥鞋印;
背景是朦胧的伦敦街景,煤气灯的光晕照出一辆马车的模糊影子。
“给我一本!”
“我要三本!帮俱乐部的朋友带的!”
“快,快找《血字的研究》在哪一页!”
抢购的热潮几乎瞬间爆发。
杂志以惊人的速度从报摊上消失,流入急切的读者手中。
很快,伦敦的公共阅览室、绅士俱乐部的吸烟室,甚至一些大型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区,都挤满了读者。
起初,这些地方只有“沙沙”的翻书声和低沉的呼吸。
但随着故事的推进,不时就响起惊叹声,恍然大悟的“啊哈!”声,当然还有困惑的啧啧声。
【福尔摩斯不再理会那具尸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卷尺和一个很大的圆形放大镜,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般,开始在房间里搜索起来。
他在屋里默默地走来走去,有时站住,有时跪下,有一次竟趴在地上了,用他那个放大镜仔细地检查地板上的尘埃……他用卷尺测量了血字距离地面的高度……
有一次,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从壁炉的角落里,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撮卷曲的、灰黑色的片状物,放在掌心中,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拿到窗边光亮处仔细观察。
我凑上去看,这些片状的灰烬颜色很深,而且是呈起伏的形状。
……】
有些读者看到这里,忍不住嘀咕:“灰烬有什么好看的?都烧成灰了,就算有字也看不出吧?”
另外的读者则嗤笑道:“那是你看不出来,但那可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一定有什么办法!”
其他读者附和起来:“是的,福尔摩斯先生一定有办法!”
开始质疑的读者顿时闭了嘴。
这时候公共阅览室的老板也在一旁提醒:“嘿,先生们,注意时间,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讨论的人看了一眼外面黑压压的人群,立刻噤声不语,开始继续阅读起来。
在接下来的的情节当中,莱昂纳尔向读者展示了几乎所有福尔摩斯发现的痕迹:
脚印、水坑、车辙、蹄印、灰尘,还有死者口袋里的金表、金链、刻有共济会徽章的金戒指、零钱,以及印有“伊瑙克·锥伯”这个名字的名片……
福尔摩斯如同一个魔术师,在雷斯垂德断言“毫无线索”的角落,不断提取出信息。
最后,他站在那血写的“RACHE”面前,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葛莱森和雷斯垂德迫不及待地提出关于“瑞秋小姐”的推测。
读者们也陷入了沉思,在海量的细节面前,他们那点可怜的脑浆子已经快被烧干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痕迹一定有其秘密,但是所有的思考都很快就撞上了死胡同。
各种只鳞片甲的猜测,就像满地的玻璃渣,都知道拼起来就能还原摔碎的杯子,可谁也无法完成这项工程。
这时,杂志上出现了本期连载最令人拍案叫绝又心痒难耐的一段:
【福尔摩斯回过头来,他对这两个侦探继续说道:“这是一件谋杀案。凶手是个中年男性,身高略超过六英尺,不过相比于他的身材,他的脚偏小了一点。他穿一双粗平方头靴子,抽的是印度雪茄烟,‘特里其’牌的。他和被害者同乘一辆四轮马车来到这里。这个马车用一匹马拉着,那匹马三只蹄铁是旧的,只有右前蹄的蹄铁是新的。此外,凶手很可能是个红脸膛,并且右手指甲很长。目前就是这些了,但是对于二位也许有点帮助。”】
读者看到这里,与的其余几人——约翰·华生、雷斯垂德、葛莱森——一样,微微张大了嘴巴。
他们无法想象,福尔摩斯怎么通过刚刚那些零零星星的痕迹,直接还原了凶手的特征以及他和死者的生前行踪。
只有身高一项,有人隐约能猜到是根据步幅或者血字距离地面的高度来计算的,至于其他信息的推理过程,就难以揣测了。
读者们的阅读很快来到本期连载的最后部分——
【福尔摩斯大踏步地向外走去,只有留下一句话:“还有一点,二位,在德文中,‘RACHE’这个单词是复仇的意思,所以别再寻找那位‘瑞秋小姐’,那纯属是在浪费时间!”
讲完这几句话,福尔摩斯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两位目瞪口呆的侦探站在那里。
(本期连载到此结束,敬请期待下期)】
“又这么断!”哀嚎声响彻伦敦的天空。
第264章 英国绅士的必修课!
英国的读者们又一次翻动着书页,希望后面还能有隐藏的内容。
但下一页已经是另一个栏目的开头了。
巨大的失落感和更强烈的期待感再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脸色赤红?长指甲?他怎么知道的?”
“上帝啊,他到底还看到了什么我们没看到的?”
“该死的《良言》,为什么不能一次登完!”
“下个月!还要等整整半个月!这简直是折磨!”
抱怨归抱怨,读者的热情却被彻底点燃了。
福尔摩斯那神乎其技的观察力,以及最后关于凶手特征的大胆推断,将所有悬念推向了顶点。
由于莱昂纳尔在叙述中暴露了几乎所有线索,让它变成了一场读者自认为可以参与其中的智力游戏。
每个人都在反复咀嚼福尔摩斯指出的每一个线索——烟灰、脚印、泥点、马蹄铁——试图自己拼凑出推理过程。
尤其是那最神秘的“红脸膛”和“长指甲”的由来。
公共阅览室里,人满为患,后来者只能挤在门口踮脚向里面张望。
有人为福尔摩斯的洞察力喝彩,有人为故事戛然而止而懊恼,更有甚者因为插队发生了小小的推搡和口角。
绅士俱乐部里,往常讨论政治和经济的话题今天全然被《血字的研究》取代。
会员们拿着杂志,热烈地分析着福尔摩斯提到的每一个线索,试图自己拼凑出凶手的形象。
有些人甚至拿出地图,研究伦敦哪里可能有砖红色的泥土。
大大小小的报纸更是都参与进来,各路记者、专栏作家都试图成为第一个“解开谜题”者。
——————
这股席卷伦敦的“福尔摩斯旋风”,不可避免地很快刮进了苏格兰场。
这里的氛围,比之前更加压抑了。
查尔斯·沃伦爵士的面前,站着仍然是刑事调查局的霍华德·文森特上校。
他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赫然是一本崭新的《良言》杂志。
查尔斯·沃伦的手指戳着杂志的封面:“文森特,好好看看!整个伦敦都在为这个比我们聪明一百倍的家伙疯狂!
而我们呢?我们苏格兰场的形象现在成了什么?成了陪衬的傻瓜!”
霍华德·文森特试图解释:“爵士,这只是一篇……”
查尔斯·沃伦爵士打断了他的辩解:“?现在全伦敦还有几个人把它当成纯粹的?看看这个!”
他抓起桌上另一迭信件,劈头盖脸地扔向文森特:“这些都是这两天收到的!市民的来信!
还有外面那些像苍蝇一样的记者!都是拜这本‘’所赐!”
信件像雪片一样散落在地。
霍华德·文森特弯腰捡起几封,粗略一看,额头顿时冒出了冷汗。
这些信件内容光怪陆离,但核心都围绕着《血字的研究》最新连载的内容:
一位寡妇郑重其事地举报她的邻居,一位从印度退役回来的上校,声称他“身材高大,常抽雪茄,行为诡异”,符合福尔摩斯描述的凶手特征。
一位银行职员怀疑他的同事侵吞公款,理由是发现对方鞋底沾有“奇怪的红色泥土”,并且“眼神闪烁,像是在隐藏什么。”
更离谱的是,一位老先生写信要求苏格兰场立刻派人去检查他家附近正在施工的工地,因为他认为那里的红色黏土与中描述的“完全一致”,很可能隐藏着罪案线索……
除了这些“举报信”,还有大量读者来信,好奇地询问苏格兰场的警探是否也掌握了福尔摩斯那种通过烟灰、脚印推断凶手身份的高超技术?
如果不会,什么时候能学会?
霍华德·文森特感到一阵无力:“这……这太荒谬了!这些人……他们都疯了吗?”
查尔斯·沃伦爵士咆哮着:“荒谬?是的!但这就是你面临的现实!
你的CID成立是为了提高破案效率,树立警察的专业形象!
可现在呢?在公众眼里,我们还不如一个里虚构的侦探!
我们成了衬托他聪明的背景板!小丑!”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文森特,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尽快平息这场闹剧。
我们需要向公众证明,苏格兰场有能力维护伦敦的治安,不需要一个法国佬笔下的人物来指手画脚!”
他顿了顿,指着那本《良言》:“还有,找出这个故事的源头。这个莱昂纳尔·索雷尔,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那些所谓的‘推理方法’,是真的有什么依据,还是纯粹为了哗众取宠的文学夸张?”
霍华德·文森特挺直身体:“是,长官!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办!”
查尔斯·沃伦爵士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他赶紧离开。
——————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霍华德·文森特疲惫地坐进椅子。
窗外隐约传来街市的喧闹,似乎都是在讨论那个该死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沉思起来。
压制舆论是不可能的,《良言》的畅销和故事的魅力已然形成潮流。
简单地否认或贬低福尔摩斯,只会让公众觉得苏格兰场傲慢无能。
或许……或许需要一种更巧妙的方式?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良言》上,想到了《血字的研究》的作者,莱昂纳尔·索雷尔。
一个法国人,身在巴黎,却用笔搅动了伦敦的风云。
《良言》杂志虽然“功不可没”,但源头是这个莱昂纳尔·索雷尔。
唔,还有那个“柯南·道尔”,看名字是个英国人,大概是索雷尔的助理之类吧,好像就在伦敦……
《良言》是英国发行量最大的文学期刊,它的总编是诺曼·麦克劳德博士。
这位绅士的财富、社会地位和影响绝不是自己能挑战的。
之前他就好几次派出秘书前往《良言》杂志,希望能约见诺曼·麦克劳德博士,但都被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理由也很简单:“《良言》刊登的作品,并未违反大英帝国的法律,不受苏格兰场的管辖。”
霍华德·文森特的直觉告诉他,无论是贝克街的身影还是桑默利巷的空屋,都是《良言》搞的鬼,但没有任何证据。
霍华德·文森特喃喃自语:“要解决问题,就要找到造成问题的人……”
他按响了呼叫铃,对进来的秘书——已经不再是那位忠诚埃德加·埃弗里——吩咐道:“查一下那位柯南·道尔医生……
最好能把他‘请来’苏格兰场,客气一点,我要亲自和他谈谈!”
——————
就在苏格兰场艰难地应对这场由文学引发的风暴时,《血字的研究》已经开始超出了文学范畴。
它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甚至成为了一门英国绅士的必修课!
第265章 得加钱!
在十九世纪,智识阶层的象征,不仅仅会些文学艺术,或者善于算账投资,更在于他们是否掌握一些其他人不了解的琐碎的知识。
以前,是法国波尔多的年份,是中国瓷器的图案,是波斯地毯的织法,是瑞士怀表的装配工艺……
现在,则是《血字的研究》里的种种线索。
雪茄烟雾缭绕中,人们拿着杂志,仔细研究着文中描述的每一个细节。
“我同意福尔摩斯关于马蹄铁的推断!”
一位乡绅大声说道:“新蹄铁和旧蹄铁的痕迹肯定不同,尤其是在泥地上。
我有二十多匹好马,我懂得!这一点,苏格兰场的家伙们确实可能忽略了。”
于是俱乐部里的其他人,都知道这位刚刚加入的绅士,是个不折不扣的土豪。
另一位律师反驳道:“但脸色赤红和长指甲呢?这完全没有依据!除非他看到了凶手留下的其他痕迹。
比如……比如某种只有脸色赤红的人才会使用的药物残留?或者长指甲刮擦的印记?我接手过类似的案子……”
然后大家都知道了这位律师曾经将一个几乎要上绞刑架的家伙救了下来,让他无罪释放。
一位年轻的大学教师尝试加入讨论:“也许是心理学上的推断?复仇心切的人,可能因为愤怒而面部充血,也可能因为长期处于紧张状态而无暇修剪指甲?”
哈,大家现在知道他懂得“心理学”了——不过这是最无用的东西。
“得了吧,这都是猜测!作者肯定在下一期才会揭示原因,他现在就是在吊我们胃口!”
讨论往往都是在类似的话中结束。
但是所有参与的人都得到了满足——炫耀了财富,暗示了资历,展现了学识……
这远比其他方式更加含蓄,也更加自然,不会让人反感,还能显示自己的“理性”与“逻辑”。
还有什么比“夏洛克·福尔摩斯”更加合适的媒介呢?
《泰晤士报》刊登了一篇探讨《血字的研究》影响力的文章,在最后总结道:
【在今天的英国,‘推理’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
——————
伦敦,贝克街21B。
阿瑟·柯南·道尔,正小心翼翼地撩起窗帘的一角,窥视着楼下的景象。
时近正午,街道本该相对清静,但21B的门外却依旧聚集着三五十人。
他们有的是衣着体面的职员或商人,有的则明显是闲散的市民,当然还有记者混迹其中。
他们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鸽子,不时抬头望向这扇窗户,脸上写满了期待与好奇。
柯南·道尔放下窗帘,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上帝啊……他们难道不用工作、不用吃饭的吗?”
不过想到《良言》杂志上,自己的名字紧随莱昂纳尔·索雷尔之后,一股热流就会涌上他的脸颊。
但自豪是有代价的——他几乎成了水缸里的鱼,被困在这所房子里。
自从被记者认出并被冠以“华生医生”的名号后,贝克街21B就成了伦敦最新的“观光胜地”。
他寸步难行,一旦在门口露面,就会被那些炽热的目光和连珠炮似的问题淹没。
现在只有在清晨天光未亮时,柯南·道尔才敢裹紧外套,拉低帽檐,趁着浓雾未散,偷偷溜出房子。
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让他感觉自己活得就像一只老鼠。
“唉……”他叹了口气,走到书桌前。
桌面上摊开着他最近搜集的资料,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忘掉烦恼。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接着是“哈德森太太”沉重的脚步声和更加沉重的抱怨声。
她的声音明显很不耐烦:“真是受够了!简直是一场噩梦!道尔先生,您在楼上吗?”
柯南·道尔连忙应了一声,走下楼梯,来到一楼的小门厅。
“哈德森太太”刚采购回来,把菜篮重重地放在地上,连珠炮似的抱怨开来:“您瞧瞧外面!这都多少天了?
这些人是不是都没正事可干?我不过是去街角买点土豆和牛肉,就被两个记者给拦住了!
没完没了地问什么‘福尔摩斯先生最近在调查什么新案子?’‘华生医生什么时候会发表新的回忆录?’‘能透露一下墙上的血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老天爷,我哪知道这些!我就是一个可怜的老寡妇!——对了,这是您的信!”
她把一封信递给柯南·道尔,嘴上却没停:“我一开门,他们就伸着脖子往里瞧,好像我这里藏着什么怪物似的!
早知道租个房子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当初那位法国先生就是出每周2镑……不,3镑!
我也不会答应配合你们搞这些名堂!每周1镑的租金?现在想想简直是亏大了!我的清净日子全毁了!”
柯南·道尔只能陪着笑脸,尽量安抚这位被卷入风暴中心的可怜妇人。
哈德森太太余怒未消,只是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道尔先生,您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我不是冲您。
但这日子总得过下去吧?天天被这么多人围着,我还怎么过日子?
连隔壁的史密斯太太今天都来问我,是不是打算把房子改成博物馆收费参观了!这简直是……”
她絮絮叨叨地继续抱怨着街坊邻居的异样眼光和日常生活的种种不便。
柯南·道尔一边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是的,哈德森太太”、“我理解,这确实很糟糕”;
一边把信封拆开,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信上的落款是“莱昂纳尔·索雷尔”,但寄信的地址却不是巴黎,而是意大利的罗马。
他一边读着信,脸上却渐渐浮现出惊讶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消化着信中的内容。
“哈德森太太”则还在抱怨:“……所以我说,每周至少得再加10先令!才能弥补我的损失!
道尔先生,您说是不是?您得跟您的朋友好好说说……”
柯南·道尔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打断了房东太太关于租金的喋喋不休:“哈德森太太。”
他的语气如此正式,以至于“哈德森太太”愣了一下,停住了话头,疑惑地看着他。
柯南·道尔扬了扬手中的信纸:“我有一个……嗯……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跟您商量。”
哈德森太太警惕地问:“提议?什么提议?又要我配合做什么吗?那可要提前说好了,得加钱!”
柯南·道尔缓缓地问道:“哈德森太太,您愿意卖掉这座房子吗?有人愿意出一个非常公道的价钱……”
第266章 罗马假日!(千票加更)
巴黎的八月,如同一口正在沸腾的大锅。
塞纳河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起臭气,混合着街道上马粪,再次轰炸着居民的眼睛与鼻子。
银行家、工厂主、高级官僚、富裕中产……早已像候鸟一样逃离了这座令人窒息的都市。
他们要么前往诺曼底的乡间别墅,或者布列塔尼的海滨胜地,要么去了阿尔卑斯、普罗旺斯的清凉湖畔。
留下的,除了不得不坚守岗位的普通市民,便是那些在阁楼里挣扎的穷艺术家、在车间里挥汗如雨的工人……
然而,今年夏天的巴黎文艺圈,却并没有因为炎热的天气完全消沉下来。
这股躁动的源头,不是某场画展,或者某出戏剧的首演,而是从伦敦出发,跨越海峡传来的——
莱昂纳尔·索雷尔,竟然在英国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在拉丁区、帕西区、蒙马特高地……所有艺术家聚集的咖啡馆里,人们都在交头接耳,讨论这个消息。
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评论家语气中带着酸意:“听说了吗?年轻的索雷尔先生,在伦敦搞出了好大的动静!”,
一位小作家则挥舞着手中的《费加罗报》:“岂止是动静?简直是地震!看看这个——
‘法国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新作《血字的研究》征服伦敦,神秘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引发全民狂热’……
上帝,英国佬什么时候对我们的文学如此狂热过?还是部‘侦探’!”
一位戴着夹鼻眼镜的诗人嗤之以鼻:“侦探?就是埃米尔·加博里奥笔下那种充斥着离奇和巧合的玩意儿?
莱昂纳尔·索雷尔怎么会去写这个?这简直是自降身价!”
这位诗人的反应,正是巴黎文化圈最普遍的反应——困惑、不解,还有些许轻蔑。
在这个时代,法语是欧洲大陆上层社会和知识界的通用语言,是文化与优雅的象征。
大多数法国知识分子,并没有太强烈的动力去学习“粗俗”的英语。
因此,真正读过《良言》杂志上《血字的研究》原文的法国人凤毛麟角。
他们的判断,只能基于来自英国的第二手报道和有限的翻译摘要。
于是,在各种专栏和沙龙谈话中,一种主流论调迅速形成并占据了上风:
莱昂纳尔·索雷尔此举,无疑是一次对金钱的妥协,甚至是投降!
《两个世界评论》的一位资深撰稿人在他的专栏里写道:
【众所周知,英国人的流行杂志,为吸引读者向来不惜重金。
我们年轻的索雷尔先生被金灿灿的英镑所征服,才答应为英国佬量身定制一部充满‘英伦风情’的消遣之作。
这或许可以理解,毕竟艺术家也需要面包,但无疑令人惋惜——我们失去了一位可以写出更多深刻作品的作家。
而英国人多了一部可供茶余饭后谈论的刺激读物。】
类似的观点比比皆是。
评论家们普遍认为,莱昂纳尔是为了丰厚的稿酬,放弃了对艺术的追求,转而创作一部迎合大众口味的通俗。
毕竟“侦探”,一听就是以悬念和刺激感官为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深刻的表达?
他们认为莱昂纳尔开始浪费自己的才华,也许会就此滑落成另一个的大仲马。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但微弱得几乎被淹没。
少数精通英语的法国评论员或学者,在私下交流中表达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一位索邦大学的教授在一次聚会上激动地反驳:“你们错了,完全错了!
我仔细阅读了《血字的研究》的前两期连载,这绝非只是一部刺激感官的庸俗之作!
这位‘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演绎法’,充满了科学的理性精神。
莱昂纳尔对伦敦社会的描绘细致入微,叙事结构和人物塑造也远远超出了普通的侦探故事。
这同样是一部杰作,一部能够重新定义侦探这一类型的作品!”
然而,这样的声音往往被视为夸大其词,并未能扭转主流舆论的偏见。
而看过手稿的莫泊桑、左拉等人,却在莱昂纳尔的特意请求下,保持了不同寻常的沉默。
即使遇到记者追问,他们都三缄其口,只是含糊地表示“莱昂有自己的考虑”。
但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反而更加激起了外界的好奇心。
莱昂纳尔究竟写了一部什么样的?能让左拉都选择闭口不谈?
读者的情绪则更为直接。
无论是那些被《本雅明·布冬奇事》深深打动的中产阶级太太、小姐,还是在小酒馆里为《米隆老爹》和《故乡》唏嘘不已的普通市民……
他们在得知莱昂纳尔有了新作,却只能在英国读到后,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急切。
“为什么我们要等到英国人都看完了,才能看到莱昂纳尔的新故事?”
《小巴黎人报》的编辑部收到了不少读者来信,表达着类似的疑问。
“我们也要看到莱昂纳尔的新作!”这样的呼声开始在读者圈中流传。
人们议论纷纷,既对莱昂纳尔“为英国人写作”感到些许不满,又迫切希望早日一睹这部作品的真容。
人人都想看看它是否真的如某些评论所说,是作家向金钱妥协的产物。
就在议论达到顶峰之时,《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杂志,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头版刊登了大幅广告:
【重磅预告
征服伦敦的文学奇迹,今秋登陆巴黎!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最新力作——《血字的研究》将于本年9月起,在本刊连载!
让我们共同见证真正的杰作!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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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者欢欣鼓舞,迫不及待;质疑者则摩拳擦掌,准备开始挑刺。
整个巴黎文化圈和读者群体,都将目光投向了九月份,等待着莱昂纳尔给出的最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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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八月,阳光炽烈,将墙壁烤得发烫,连石板路面都反射着晃眼的白光。
然而,罗马的热是干燥的、纯粹的,与巴黎那种混杂着腐烂气息的闷热截然不同。
如果不非要在午后出门的话,其他时间的气温也还可以接受。
莱昂纳尔穿着一身轻薄的亚麻西装,头戴一顶草帽,站在台伯河畔,眺望着对岸圣彼得大教堂巨大的穹顶。
那穹顶的轮廓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格外庄严,它是米开朗基罗天才的见证,也是天主教世界至高无上的象征。
身边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神父微笑着说:“索雷尔先生,风景都看够了吗?圣座在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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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高墙和鸡蛋
莱昂纳尔跟随保罗-埃米尔·法布尔神父登上了一辆黑色马车。
马车座椅的靠背后面似乎放了冰块,车厢内十分凉爽,与罗马街头的炽热隔绝开来。
车轮碾过古老的石板路,驶向那片罗马城的宗教圣地。
法布尔神父年率先打破了沉默:“索雷尔先生,关于这次会面,希望您能守口如瓶,不让外人知晓。”
莱昂纳尔露出微笑:“就像您之前和我接触一样?在巴黎,鬼鬼祟祟……”
法布尔神父神色尴尬:“那是为了不打扰您的正常生活……”
莱昂纳尔饶有兴致地追问:“那么,现在呢?让我穿越地中海,来见这位老人。”
法布尔神父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巴黎教区的总主教,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阁下……
他似乎有些……‘脱轨’,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莱昂纳尔露出惊讶的表情:“吉博总主教?他不是‘人民的主教’吗?
他在教育改革问题上的‘务实’态度,可是赢得了不少掌声。
我一个小小的作家,又能干涉得了堂堂巴黎总主教的前途?”
法布尔神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莱昂纳尔一眼,然后转过头,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莱昂纳尔也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同样望向窗外。
马车驶过了圣天使桥,穿过由瑞士卫兵把守的拱门,正式进入了梵蒂冈的领地。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街道变得空旷,宏伟的宗教建筑投下巨大的阴影,庄严肃穆却又压抑。
莱昂纳尔透过车窗,望着那些历经数百年才建成的宫殿和教堂,巴洛克式的华丽雕饰在阳光下闪耀……
只是这已经是现在这位圣座拥有的一切了——
1870年意大利王国吞并罗马,教皇失去自己教皇国,只剩下梵蒂冈与圣彼得。
马车最终在一座不起眼的侧门外停下。
法布尔神父引领着莱昂纳尔,穿过几条安静的回廊,避开人群,最终来到一间小巧而朴素的祈祷室。
这里只简单地摆着几排木制长椅,祭坛上是一个朴素的十字架。
法布尔神父低声说:“请稍候。”便悄然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正是良十三世,现在不过是即位的第三年。
他年近七十,十分清瘦,身形微微佝偻,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袍,步伐缓慢而沉稳。
莱昂纳尔站起身,微微鞠了一个躬:“早上好,圣座。”
法布尔神父脸色一沉,正想说什么,良十三世却和蔼地笑了笑,伸出戴着渔人权戒的手。
莱昂纳尔没有拒绝,俯身虚吻了一下戒指。
良十三世也虚扶了他一把:“起来吧,我的孩子。不必多礼。”
他没有走向祈祷台前的主位,而是和莱昂纳尔一起坐在了一条长椅上。
长椅正对面,是一尊木质的基督受难圣像,悲悯的目光正注视着他们。
良十三世就像一个普通的长者,闲话家常:“你对罗马的印象如何?”。
莱昂纳尔放松了些,如实回答:“一座伟大的城市,斗兽场、万神殿……
当然,还有圣彼得大教堂,确实令人震撼,我玩得挺开心的。”
良十三世点点头。
莱昂纳尔清了清嗓子:“吉博总主教他……”
良十三世却温和地打断了他:“我的孩子,我来见你,不是为了他。
吉博……他有他的选择,罗马自有罗马的判断。”
莱昂纳尔愣住了,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
良十三世缓缓将目光转向圣像:“我更关心的是你,莱昂纳尔·索雷尔,还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你们是‘属于未来的声音’。这个时代变得太快,教会不能只倾听过去的声音。
我坐在这里,有时感觉离世界很远。所以,我今天更想作为一个倾听者。
告诉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何看待,我们?”
莱昂纳尔内心被触动了一下:“属于未来的声音……”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迎向良十三世:“圣座,您很坦诚。那么,我也以同样的坦诚回应——
首先,我必须坦言,我并非教徒,也不信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宗教。
我自己的精神世界很充实,无需宗教来填补其中的空白。”
一旁侍立的法布尔神父脸色再变,又想要开口提醒,却被良十三世轻轻抬手阻止了。
教皇的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只是示意莱昂纳尔继续。
莱昂纳尔点点头:“但是,我也清楚我这样是少数。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宗教依然是不可或缺的‘精神必需品’。
它提供心灵上的慰藉,解释命运的无常,维持社群的安宁,也提供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良十三世微微颔首,法布尔神父的脸色也松弛了一些。
莱昂纳尔也把目光投向圣像,仿佛是在对这位代人类受难的神子说话:
“我认为,正是这种普遍的人类需求本身,赋予了教会力量和权威,而非仅仅是教义或者——‘神’。
教会曾经用正确的方式回应了这种需求,所以才能在漫长的时间里存续到今天,一度那么强大。”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祈祷室简朴的四壁:“然而,现在教会面临的窘境……
在我看来,这并非是‘人’在侵犯‘神在地上的国度’。
一个宗教所拥有的世俗领土,取决于它占有的精神世界。
当它无法满足人们新的精神需求时,它所拥有的世俗领土,自然也就会萎缩。
所以,恕我直言,圣座,现在的教会,或许只配拥有如今这么大的世俗领土。”
法布尔神父脸色气得发白,终于忍不住了:“狂妄!”
良十三世却再次抬手制止了他,他的脸上依然平静:“那么,依你之见,教会应该怎么办呢?
如何才能重新……配得上更多?”
莱昂纳尔沉默许久,然后道:“圣座,天国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但无论是您,还是这些宏伟的宫殿,是存在于这个物质的、世俗的人间。”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人们的需求也在这个人世间。
他们需要面包,需要公正,需要知识,需要希望,需要被尊重。
教会可能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条路,但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堵墙。
我不知道教会应该怎么办,但我只说我自己的选择——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良十三世静静地听着,看不出内心的活动。
他没有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问起了莱昂纳尔的创作,他的故乡,他对法国文学现状的看法……
气氛变得缓和起来,更像是一场文人之间的交谈。
会见持结束时,良十三世温和地祝福了莱昂纳尔,并赠送给他一枚小小的镀金纪念章,上面刻有圣彼得钥匙的图案。
莱昂纳尔再次行礼告退。法布尔神父将他送出了梵蒂冈,直到马车前,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看着莱昂纳尔的马车驶远,法布尔神父匆匆返回那间小祈祷室复命。
良十三世依然坐在原处,望着对面的圣像,仿佛入定。
法布尔神父低声禀报:“圣座,他已经离开了。索雷尔这个人……思想很危险,我们应该……”
良十三世缓缓转过头:“危险?或许吧。保罗,你说,一堵墙和一颗鸡蛋,你会选择站在哪一边??”
法布尔神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良十三世没有等他回答,而是吩咐道:“让歌剧院的经理们知道,如果他们对引进《合唱团》感兴趣,罗马不会设置障碍。”
法布尔神父惊呆了:“圣座!这……这出戏分明是在……”
良十三世抬起手,语气威严如山:“照我说的去做。”
法布尔神父低下头,恭敬地应道:“遵命,圣座。”
(良十三世后来因为支持工人享有公平工资、安全工作条件的权利被称为“工人的教皇”)
第268章 公社万岁!
见过良十三世以后,莱昂纳尔在罗马又呆了一个星期,直到8月下旬才返回巴黎。
此时的巴黎,天气已经渐渐凉快下来,塞纳河的恶臭也收敛了声势。
莱昂纳尔搭乘的列车穿过阿尔卑斯山的隧道,掠过勃艮第的葡萄园,终于在一个午后,缓缓驶入圣拉扎尔车站。
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站台上小贩的叫卖混合着嘈杂的人语,让莱昂纳尔感到熟悉又烦躁。
透过车窗,他看到了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至少有数百人,簇拥在那里,手中挥舞着旗帜和标语,人声鼎沸。
莱昂纳尔的心跳快了一拍——难道是……欢迎我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却又忍不住有些期待。
《血字的研究》再过一周就要在巴黎与读者见面了,或许是狂热的读者或者那两家报社组织了这场仪式?
肯定是这样,没错了!
他整理了一下因长途旅行而略显褶皱的外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显得淡定一些。
当列车彻底停稳后,他提起行李箱,随着人流走下车厢。
脚刚踏上巴黎的土地,潮湿的气息涌入鼻腔,刚打算挥手、开口——站台上的声浪就立刻将他淹没了:
“瓦扬!爱德华·瓦扬!”
“欢迎回家!公社万岁!”
“正义不会缺席!”
“公社精神永远不死!”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另一辆火车上下来的一位中年男人。
他们将他团团围住,握手、拥抱、拍肩……问候与感慨之声不绝于耳。
莱昂纳尔被挤到了一边,成了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一个月前国会通过了大赦巴黎公社成员的提案,所有流放者、逃亡者都可以回国了。
他还在去蒙马特高地工坊的路上,和德拉鲁瓦克先生聊过这件事。
眼前这位爱德华·瓦扬,正是公社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应该是刚从流放地新喀里多尼亚归来。
看着爱德华·瓦扬被激动的人群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般缓缓离开站台,莱昂纳尔方才那一丝小虚荣早已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觉悟。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文学创作与社会运动之间巨大的民意鸿沟。
文学虽然也能在现实世界掀起的波澜,但与社会运动牵动的巨大能量相比,微不足道。
福楼拜的沙龙、左拉的梅塘、自己在报纸上的连载……固然能影响一部分人的思想和趣味。
但像爱德华·瓦扬这样的社会活动家,他们所经历的苦难、所代表的理想,却能直接点燃更多普通人的激情。
这种激情凝聚成的洪流,可以撼动整个国家的根基。
公社已经消亡十年了,但仍然具有这样的动员力量!
这还只是爱德华·瓦扬,他都不敢想象路易丝·米歇尔回到巴黎时会受到什么样的迎接。
那个在法庭上说出“因为今天似乎每一颗为自由而跳动的心都有权得到一点铅(子弹),所以我要求自己的份额!”的女人;
那个让维克多·雨果献上诗篇,说她“比男人更伟大”的女人……
莱昂纳尔自嘲地笑了笑,拉了拉帽檐,默默汇入车站外普通的人流,叫了一辆出租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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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熟悉的公寓,佩蒂和艾丽丝的欢迎冲淡了车站那一幕带来的情绪。
佩蒂的厨艺更好了,从左拉先生的厨娘那里又学了几道菜,美味的晚餐彻底抚慰了他旅行的疲惫。
艾丽丝则帮他整理带回来的书籍和笔记,还和他说着蒙铁尔发生的巨大变化——
莱昂纳尔去罗马的同时,她也回了一趟蒙铁尔,终于见到了父母;
不过她只呆了一星期就匆匆赶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莱昂纳尔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大赦对巴黎的冲击。
它不仅仅是报纸上一条简短的政令,而已经是咖啡馆里活生生的声音和故事。
他常去的“普洛科普”咖啡馆、“花神”咖啡馆,甚至他最初结识莫泊桑的“王子旅店”的公共餐桌……
现在时常能见到一些面容沧桑的中年人、老年人。
他们是关注的焦点,操着各种口音的法语,慷慨激昂地讲述着在新喀里多尼亚的流放生活——
热带疾病的折磨、艰苦的劳役、同伴的死亡,以及对巴黎、对法兰西刻骨铭心的思念。
“……那些热带雨林,虫子比你的拇指还大!我们像苦役犯一样砍伐树木,建造营房……”
“死了多少人啊……就埋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但我们没丢巴黎人的脸!就算在那种地方,我们也想办法读书,辩论……”
“我们从未放弃希望!我们知道,共和国不会永远遗忘她的儿子!”
“看看现在,我们回来了!这就是证明!共和与和解的时代到了!”
听众们时而发出唏嘘感叹,时而爆发出愤慨的咒骂,时而又为讲述者的幸存和回归而举杯欢呼。
空气里弥漫愤怒与希望交织的复杂情绪。
往日里高谈阔论文学、艺术、哲学的艺术家和诗人,此刻都自觉地收敛了声量。
如今巴黎的舆论舞台属于这些大难不死的革命者。
所有的风花雪月,在这血与火的真实历史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和空洞。
乔治·沙尔庞捷有些抱怨,说现在报纸的版面都被政治新闻占据了,没人再注意《血字的研究》。
但莱昂纳尔却并不十分在意,反而时常约上几个朋友,默默地坐在角落,听着这些幸存者的讲述。
就连莫泊桑这个浪荡子也佩服他们的意志:“经历了这么多苦难,还能保持这样的信念,真不容易。”
莱昂纳尔点点头,他意识到,这次大赦不仅仅是一次政治和解,而且重新塑造着法兰西共和国的集体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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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一个下午,莱昂纳尔正在书房里翻看闲书,艾丽丝敲门进来了。
艾丽丝低着头、红着脸:“莱昂,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莱昂纳尔有些诧异:“明天?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事。怎么了?”
艾丽丝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道:“我想……我想请你带我去见一下德拉鲁瓦克先生。”
莱昂纳尔更惊讶了:“德拉鲁瓦克先生?”
上次去蒙马特高地的时候,她倒是见过这位资深的公证人。
不过艾丽丝突然要见他,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艾丽丝之前的身份:“是关于你身份文件还有什么后续问题吗?”
随即他又觉得太严肃了,开了句玩笑:“还是一页15生丁的抄写费,账目已经复杂到需要公证人出面了?”
艾丽丝的脸微微泛红,但语气很认真:“不是的,莱昂。是……是一些生意上的事务。
我想咨询一下德拉鲁瓦克先生的专业意见。”
莱昂纳尔彻底放下了手中的书:“生意?”
他看着艾丽丝,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女孩。
第269章 艾丽丝小姐的大生意
艾丽丝觉得自己光靠讲讲不清楚,干脆说:“这样吧,莱昂,如果你现在有空,跟我去一个地方。
你亲眼看看就明白了。”
莱昂纳尔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他站起身,笑着说:“好,我倒要看看,我们的艾丽丝小姐背着我搞了什么名堂。”
艾丽丝带着莱昂纳尔离开了圣日耳曼大道优雅的公寓区,拐进了嘈杂、拥挤但充满生活气息的穆夫塔尔街。
这里是典型的巴黎老城区,街道狭窄,两旁店铺林立,空气中全是食物、垃圾和污水的味道。
他们穿过喧闹的市集,走进一栋破旧的公寓楼。
楼道昏暗,他们径直沿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向上爬,一直到了最顶层的五楼——这里的租金通常是最便宜的。
艾丽丝在一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前停下,敲了敲。
门很快开了,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看到艾丽丝,立刻露出笑容:“啊,罗夏老师,您来了!”
这时,她才注意到艾丽丝身后的莱昂纳尔,立刻有些拘谨起来。
艾丽丝介绍道:“下午好,洛贝尔太太,他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我想让他看看咱们的‘合作社’。”
洛贝尔太太闻言,立刻侧过身,让莱昂纳尔进屋。
莱昂纳尔踏进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愣住了。
这间公寓十分狭小,陈设简陋,但客厅里竟然整齐地摆放着四台雷明顿2型打字机!
每台打字机前都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们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稿件,双手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密集的“咔哒咔哒”声。
看到艾丽丝进来,四位打字员都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恭敬地向她打招呼:“下午好,罗夏老师!”
“罗夏老师?”这是莱昂纳尔第二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艾丽丝了。
艾丽丝的脸上浮现出红晕,既有自豪,也有羞涩。
莱昂纳尔没有说话,而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看了一眼她们的抄写内容。
稿件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手写的账单,有厚厚的学生论文,甚至还有文学作品的手稿。
有些女人们的手法虽然还不够娴熟,但胜在足够认真、耐心。
莱昂纳尔回过头,小声问:“这就是3月份,你说借给洛贝尔太太那200法郎……”
艾丽丝红着脸点了点头,低声说了这段时间的经历。
原来,当时莱昂纳尔当时同意艾丽丝将自己的积蓄借给洛贝尔太太,购买了一台打字机,艾丽丝耐心地教会了她如何使用。
洛贝尔太太上手极快,很快就能靠接一些零散的抄写活计补贴家用。
打字的速度和清晰度远胜传统的手抄,洛贝尔太太竟然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就还清了借艾丽丝的钱。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穆夫塔尔街还有不少类似处境的家庭主妇,她们看到这种“新式谋生手段”,也燃起了希望。
洛贝尔太太接过话头:“附近的一些姐妹,像瓦扬夫人、杜邦太太……
她们看到我能靠这个赚钱养家,不用做那些又累钱又少的零工,都非常羡慕。
她们也想学,可是买不起打字机。艾丽丝小姐心善,又把钱借给了下一个人。
就这样,一个带一个……”
艾丽丝点点头,接着说:“从五月到现在,三个月多月,我们这里从一台打字机变成了四台。
有七位姐妹加入了我们。我们像工厂一样排班,白天晚上都有人工作,确保机器不停。
开始只是做你介绍来的索邦的抄写业务,后来……”
洛贝尔太太兴奋地补充:“后来我们就主动去穆夫塔尔街上的商铺、事务所问,要不要抄写账单、合同、信件?
我们的价格比专门的抄写员更便宜,打字机的字迹又清楚整齐!结果生意好得不得了!
现在这条街上一大半的抄写活儿都被我们包了!”
艾丽丝的声音兴奋起来:“平均下来,我们这里每天的收入将近100法郎!
扣除打字机的损耗、纸张墨水成本……各位太太们分到的钱,甚至比她们的丈夫赚的还要多!”
另一个正在打字的妇女抬起头,笑着说:“是啊,罗夏老师给我们找来的活儿,我们都做不完呢!
现在一天下来,我们每个人都能分到差不多6个法郎,多的时候甚至是8个法郎!”
这确实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要知道现在一个工厂男工,一天辛苦劳作下来,收入也不过3到5个法郎。
莱昂纳尔听着艾丽丝的叙述,看着眼前这间简陋却充满生机的小小“打字合作社”,内心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他没想到,自己当初一个简单的应允,加上艾丽丝的善良和热情,竟然催生出了这样一番事业。
不过这本来就是打字机在历史上所起到的作用之一——促进了妇女走入社会,成为职业女性。
“打字员”这个岗位存在了一百多年,从打字机时代到互联网普及前夜,一直都是女性的优势岗位之一。
这时,艾丽丝的语气忧虑起来:“但是,想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现有的四台机器和洛贝尔太太的公寓已经不够用了。
而且,业务量越来越大,收活、分发、校对、收钱……光靠我很快就应付不过来了,也容易出错。
这还是在你写完《血字的研究》以后,我这几个月比较有空的情况下,才顾得上这里。”
洛贝尔太太也叹了口气:“我们没什么文化,遇到麻烦事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几天还有个肉贩赖账,欠了我们3个法郎……以后也许要先收钱才行。
就像艾丽丝小姐说的,这样下去不行,得有个正式的章程才行。
所以她才想去找个公证人先生,问问该怎么办,怎么立规矩,怎么保护大家。”
艾丽丝恳切地望着莱昂纳尔:“莱昂,我想正式地咨询一下德拉鲁瓦克先生——
像我们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发展才好?是继续保持这种松散的合作,还是去市政厅那里注册?
有什么相关的法律风险吗?需不需要缴纳什么税金?现在它是这么多人的希望,我希望它能维持得更久一些……”
莱昂纳尔看着艾丽丝眼中的光芒,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赞赏,更有一种解脱的欣慰。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艾丽丝——不,是‘罗夏老师’——这确实不是小事。”
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合作社”,莱昂纳尔继续说道:“你做得非常好,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明天,我们就去见德拉鲁瓦克先生。他一定会对你创造的这一切感兴趣的。”
第270章 意外的合作者
第二天下午,莱昂纳尔和艾丽丝准时出现在了「德拉鲁瓦克公证事务所」门外。
推开门,莱昂纳尔惊讶地发现,往常鹅毛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被一种富有节奏的“咔哒”声取代了。
年轻的书记员朱斯坦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一台打字机,笨拙地一个按键一个按键地敲击着。
这台打字机的纸筒在他的正前方,他可以看到自己敲出来的每一个字。
每敲击一下,纸筒下方的“字车”就带着纸筒向左挪动一点。
等“字车”行到尽头,“回车铃”就会发出“叮”的一声提示。
这时朱斯坦就把字车推回行首,纸筒也顺势向下滚动了一行。
艾丽丝眼睛亮起来了:“新打字机?已经造出来了?”
这时听到声音的德拉鲁瓦克也从自己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啊!莱昂纳尔!罗夏小姐!欢迎欢迎!”
这位资深公证人现在在接待莱昂纳尔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高冷,而是像老朋友一样。
他的目光也瞥了一眼正在练习打字的朱斯坦:“这是最新样机,昨天才从「欧尼亚缝纫机厂」拿回来的。
正好我们事务所的抄写量很大,可以对机器进行高强度的测试,顺便总结问题。专利也已经在申请中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只有这一台吗?还有的话送一台到我那里。”
接着,德拉鲁瓦克就把两人引进办公室,艾丽丝有些紧张地跟在莱昂纳尔身后。
三人落座后,德拉鲁瓦克先生直接切入了主题:“莱昂纳尔在信里简单提了一下‘打字合作社’,他说这是罗夏小姐您的想法?”
莱昂纳尔微笑着看向艾丽丝,艾丽丝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起来。
起初她的声音还有些微颤抖,但随着讲述的深入,她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流畅,眼中也焕发出自信的光彩。
她详细描述了目前的运作模式、流水、收入,以及当前面临的困境……
德拉鲁瓦克先生听得极其专注,不时提出一些关键问题:
“平均每页的收费是多少?”
“纸张和墨水的成本占比大概多少?”
“目前是口头约定还是有什么简单的凭据?”
“那些妇女的丈夫对此态度如何?”
……
艾丽丝一一作了详尽的回答。
当听到这些家庭妇女通过打字机,日收入竟然能超过熟练男工时,德拉鲁瓦克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的惊讶、赞赏之色。
他忍不住赞美起来:“妙极了!罗夏小姐,您无意中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商业模式!
这不仅是一个慈善的举动,更是一门极具潜力的好生意!”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您看,‘打字合作社’解决了两个关键问题——
第一,为我们的新型打字机找到了最生动、最有说服力的使用场景,它将打开一个巨大的市场!
我们不再要空洞地宣传它比手写快、比手写清晰,而是用实实在在的收入证明了它的价值!
第二,证明了普通女性,经过简单培训,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还可以赚取不菲的收入!”
他转向莱昂纳尔:“想象一下,不仅仅是在穆夫塔尔街,在巴黎的每个区,在里昂、在马赛、在波尔多……
有多少商铺、事务所、政府机关需要大量的文书抄写、整理工作?
如果我们能建立起一个网络,一个又一个‘打字合作社’,那将是多么庞大的市场!”
莱昂纳尔点点头:“所以,艾丽丝来找您,是希望得到专业的指导。
这种松散的互助形式显然已经无法适应发展的需要了。”
德拉鲁瓦克先生坐回椅子上,恢复了属于公证人的严谨神态:“我建议首先注册成立一个独资经营的‘个体企业’……”
经过长达半个小时的详细讲解,艾丽丝终于搞清楚了整个流程。
莱昂纳尔则发现这时候的法国,企业注册的相关手续与后来已经十分接近,有些流程甚至更简便。
德拉鲁瓦克先生总结道:“莱昂纳尔,我会尽快提出一个详细的方案给你……”
然而莱昂纳尔却打断了他,用手指向身边的艾丽丝:“不,德拉鲁瓦克,直接交给艾丽丝。
她是这项事业的发起人,未来的所有决策,都应该由她来主导,我顶多就是提一提建议。”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德拉鲁瓦克先生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他看了看莱昂纳尔,又看了看有些惊慌的艾丽丝。
在他的认知里,最终拍板的理所当然应该是莱昂纳尔。
艾丽丝下意识地看向莱昂纳尔,想说什么,但看着莱昂纳尔平静无波的脸色,最终重重点了点头。
德拉鲁瓦克先生也迅速收敛了惊讶:“我明白了。罗夏小姐,那么,我会在三天内准备好初步的计划书。
届时请您拨冗再次光临,我们一起详细探讨。您有任何想法和要求,也请随时告诉我。”
艾丽丝的心脏怦怦直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好的,德拉鲁瓦克先生。”
德拉鲁瓦克这次由衷地说了声:“很好!”
正事谈妥,气氛轻松了不少。
德拉鲁瓦克从抽屉里拿出两份合同递给莱昂纳尔:“这份是伦敦贝克街21B的购买合同,980英镑成交。
还有玛丽·詹金斯太太的租房合同,每周1镑,她用自己维护、清洁房屋,以及照料住客的服务来抵偿。”
莱昂纳尔接过合同,草草看了一眼就递还给德拉鲁瓦克:“很好,现在买下那里绝对物超所值。”
德拉鲁瓦克又将合同放回了抽屉,然后继续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自行车的样品也生产好了。
需要您亲自去一趟圣安东尼郊区进行验收。”
莱昂纳尔来了兴趣:“哦?你找了哪家工厂?”
德拉鲁瓦克先生掏出名片夹翻看了一下:“名字有点怪,叫‘Peugeot’……”
莱昂纳尔“唔”了一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接着他介绍道:“这家公司起家是在蒙贝利亚尔,他们家的胡椒磨和咖啡磨非常畅销,我家里就有。
去年他们在圣安东尼郊区开了个小工厂,显然是想把重心转移到巴黎,而且他们能生产弹簧和链条。
负责人叫阿尔芒,非常有魄力的一个年轻人,我和他聊得还不错……”
莱昂纳尔愣了几秒,随即差点笑出声来——Peugeot?不就是标致吗!
他忍住笑意,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他们的胡椒磨确实很有名。好,我一定会去!”
德拉鲁瓦克翻了下台历:“就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吧,上午10点,如果您没有别的事的话。”
接着把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递给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接过纸条,起身和德拉鲁瓦克握了握手:“好的,我一定准时到。”
第271章 我还是专心当个作家吧!
1880年8月31日的早晨,巴黎的天空格外晴朗、高原,预示着炎热夏日已经到了尾声。
圣安东尼郊区,早已从黎明中苏醒,大大小小的作坊、工厂和仓库,开始忙碌了起来。
一辆出租马车碾过沥青路面,停在了一处挂着「标致兄弟五金制造厂」铭牌的厂房门前。
莱昂纳尔率先跳下马车,然后伸出手,扶下了苏菲。
苏菲今天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旅行装,显得干练利落,又不失秀美。
几乎是前后脚,另一辆马车也抵达了,公证人德拉鲁瓦克先生,以及皮埃尔·居里以及亨利·庞加莱相继下车。
莱昂纳尔笑着迎了上去:“早上好,还好我没有迟到。”
德拉鲁瓦克看了看怀表:“当然没有,标致先生应该已经在等我们了。”
果然,厂房的大门很快被打开,一个三十出头、精力充沛的男子快步走了出来。
他热情地伸出手:“德拉鲁瓦克先生!索雷尔先生!还有各位先生、女士,欢迎光临「标致」!”
他与众人一一握手:“我是阿尔芒·标致!是这里的总经理,也是总工程师!”
阿尔芒·标致引着众人穿过一个嘈杂的车间,边走边介绍,语气自豪:“标致家族从我的祖父开始,就专注于金属加工。
从最小的咖啡磨到大型农具,品质始终是我们的生命线……”
很快,他们来到了厂房后方一个相对安静的区域,场地中央,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静静地停放在那里。
莱昂纳尔的目光瞬间被它吸引了。
这辆自行车已经很接近他记忆中的现代自行车了。
经典的菱形钢管车架,大小一致的前后轮,充气轮胎,皮革包裹的坐垫……
阿尔芒·标致的语气充满了成就感:“这就是根据居里先生和庞加莱先生提供的图纸和样品,打造出来的第一辆样车!
我们改进了焊接点,强化了车架结构,尤其是这个充气轮胎……”
他蹲下身,用手按了按轮胎:“我们尝试了多种橡胶,才解决了密封和强度的问题……!”
莱昂纳尔根本等不及他介绍完,抬腿就跨上车座,右脚轻轻一蹬地,两脚找到脚蹬,开始踩踏。
他稳稳地握住了车把,开始在工厂的院子里绕起圈子,拐弯、绕行,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几圈他甚至尝试放开车把骑行了一小段,吓得苏菲轻呼出声,但他很快又轻松地掌控住了平衡。
阿尔芒·标致和其他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高轮车他们都见过,哪个初学者不是摔得七荤八素、丑态百出?
自行车就算容易一点,也得学上一阵子才能掌握吧?
可眼前莱昂纳尔的动作竟然如此娴熟,仿佛他已经这样骑了一辈子!
莱昂纳尔骑了几圈,最终一个漂亮的滑行,停在了众人面前。
他兴奋地喊道:“太棒了!皮埃尔!亨利!标致先生!这才是自行车该有的样子!”
——————
德拉鲁瓦克先生的办公室内,莱昂纳尔、苏菲,以及皮埃尔·居里、亨利·庞加莱围着沙发坐着。
德拉鲁瓦克先生开门见山:“先生们,标致先生对合作充满热情,我也相信他的能力……
现在,我们需要商议一下具体的生产和销售了。”
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显然对商业运作兴趣不大,提出了一些技术上的建议后,便开始神游天外。
德拉鲁瓦转向莱昂纳尔:“莱昂纳尔,你的意见至关重要。
初始的投资规模应该多大?首先主打哪个市场?巴黎?还是外省?”
莱昂纳尔沉吟起来,他虽然有超前的眼光,但对19世纪末的市场运作并不熟悉。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我认为可以先与标致签订一个生产合同,首批100到200辆,主要在巴黎……”
这时,他发现一直安静坐在身旁的苏菲,轻轻抿了抿嘴唇,似乎欲言又止。
莱昂纳尔停下自己的陈述,温和地问:“苏菲,你好像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这里没有外人。”
苏菲抬起头,脸颊微红,但还是说:“莱昂纳尔,我认为……我们或许不应该只看到法国国内。”
这句话让莱昂纳尔和德拉鲁瓦克都微微一怔。
德拉鲁瓦克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哦?德纳芙小姐,请详细说说。”
苏菲有些紧张,但很快组织好了语言:“比如英国——
伦敦的市民对新鲜机械产品的热衷程度,甚至超过巴黎人。
而且英国本身自行车就比较普及,改进型自行车在那里更容易被接受。
关键是他们的消费能力很强,「奥尔比」那些昂贵的产品,在伦敦卖得最多。
如果能在伦敦打开市场,意味着可能辐射到英国那些殖民地……”
莱昂纳尔深感意外:“苏菲,你怎么……?”
苏菲抿嘴一笑:“莱昂,你忘了,我是在「殖民地及海外通信办公室」啊!
几乎所有寄往法国以外的信件,以及发回的合同、报告、订单,都要经过我的手。
我要为它们抄写副本,还要分类归档,寄送分发……看的多了,印象也就深了。”
德拉鲁瓦克拍了一下莱昂纳尔的肩膀:“莱昂纳尔,你可真是幸运,之前是艾丽……”
话没说完,就被莱昂纳尔笑眯眯地打断了:“我们还是听苏菲继续说吧——除了英国呢?”
苏菲瞄了莱昂纳尔一眼,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还有美国,那里充满活力!
他们追捧一切标榜‘效率’的商品。美国地广人稀,新型马车卖得一向不错,自行车应该也有销路……”
莱昂纳尔和德拉鲁瓦克都没想到苏菲对海外市场的认知如此具体,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但苏菲的见解还不止于此:“还有像南美的阿根廷、巴西,非洲的阿尔及利亚……
那里欧洲移民多,法国货很好卖。还有远东地区,上海、天津,「奥尔比」在那里都有分公司……”
苏菲说起来滔滔不绝,几乎将打字机和自行车有可能的销售地区都分析了一个遍。
她对每个地区的发展程度、民众收入、消费水平……都如数家珍,详细到具体的城市,完全是一张活的商业地图。
办公室里陷入了寂静,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虽然不谙商业,但听出了苏菲这些信息的价值。
皮埃尔·居里忍不住问:“德纳芙小姐,这些……都是你在工作中了解到的?”
苏菲微微昂起头,带着一点点羞赧和骄傲:“是的,皮埃尔先生。
日复一日的工作当中,我看到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货物、资金、需求和潮流的流动。
所以,我至少比普通人对市场要更熟悉一些。”
莱昂纳尔知道苏菲聪明——之前替他分析骗子的信息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但没想到她在这方面这么有天赋。
他微微一笑:“看来不需要我多嘴了,苏菲,这方面你可以和德拉鲁瓦克多沟通。
我还是专心当个作家吧!”
第272章 请把“福尔摩斯”还给法国!
一八八零年九月一日,巴黎。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报童们清脆的叫卖声就已经响彻了大街小巷。
“《小巴黎人报》!莱昂纳尔·索雷尔新作《血字的研究》今日开载!只需5生丁!”
“《现代生活》!最新一期!神秘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登场!”
而巴黎的报摊和书店门前,也聚集了比平日更多的人群。
无论是售价15苏的《现代生活》杂志,还是仅售5生丁的《小巴黎人报》,都吸引着读者的目光!
“来了来了!莱昂纳尔的新故事!”
一个年轻人挤到报摊前,迫不及待地将几枚硬币拍在柜台上,抓走了一份《现代生活》。
一位工人凑了上来:“给我也来一份《小巴黎人报》!”
后面的人拥挤上来:“也给我来一份,我要看看能让英国佬发疯的故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类似的场景在巴黎无数个角落同步上演。
尽管比英国晚了近两个月,但经过两家媒体的联合预热,两份定位、定价天差地别的报纸都销售一空
公共阅览室里座无虚席,后来者只能站着阅读;
咖啡馆里,平常的闲聊被“沙沙”的翻报声和偶尔响起的惊叹声取代;
就连一些政府部门的办公室里,也能看到职员们偷偷把报纸藏在公文底下,看得入神。
……
所有巴黎的读者,都想亲眼看看,莱昂纳尔·索雷尔真的为了英镑而屈膝了吗?
然而,这种审视和疑虑,在读者们沉浸到故事中后,迅速烟消云散。
由于不像《良言》一样是半月刊,所以两家报纸都调整了连载的节奏,单期的内容都少于《良言》。
但即使这样,也让整个巴黎都开始陷入“推理”的魅力当中。
【“首先,我注意到你的双手……”】
【“……在伦敦,什么样的年轻绅士会同时具备这两种特征?……”】
【“……你的衣服上,特别是袖口和前襟……那是鸦片酊的味道……”】
清晰、冷静、充满细节的叙述,立刻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
当福尔摩斯通过一双“主妇手”、几道细微的刀痕,还有若有若无的鸦片酊气味,精准推断出华生的境遇时……
巴黎的读者们和英国的读者一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先贤祠广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一位中年男子忍不住抬起自己的手仔细端详:“不可思议!”
紧接着又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口。
邻座的一位女士被他的举动逗笑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体面的男士会忽然做出这个举动。
很快,像伦敦一样,巴黎也兴起了一股观察手掌和怀表的热潮,成了社交圈里新的时尚。
绅士们互相打趣,试图从对方的衣着细节上推断出当日的行程;
女士们则更含蓄一些,但也在沙龙聚会中,悄悄观察着同伴的饰品和举止,幻想着能发现某些隐藏的线索。
但与英国读者将福尔摩斯的“演绎法”奉为“人类理性的极致表现”不同,感性的法国人从中品出了另一种味道。
伏尔泰码头边的一个文学沙龙里,一位年轻的诗人挥舞着手中的《现代生活》:“这是一种另类的浪漫!”
他激动地阐述着他的观点:“福尔摩斯的魅力,不在于冷冰冰的逻辑,而在于他超越了日常生活!
你们看,他从最平凡、最琐碎的事物中挖掘出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不仅仅是理性,这是一种神奇的天赋,也是一种最极致的浪漫!”
另一位作家点头附和:“说得对!这是一种‘英雄式的个人主义’。
福尔摩斯孤身一人,用自己的细腻入微,对抗着整个世界的粗心大意。
他用他独一无二的眼光,建立起一套只属于他自己的秩序和真理。
他不依赖权威,不盲从大众,只相信自己的观察和推理。
这种卓尔不群、特立独行的姿态,英国佬真的会理解吗?”
一位女士补充道:“你们不觉得,这种近乎偏执的极度专注,本身就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吗?
他像一位艺术家,只不过他的画布是犯罪现场,而他的颜料是那些被常人忽略的细节。
这种在通过推理寻找秩序、探究真相的过程,本身就充满了诗意!”
这种解读迅速在巴黎的文化圈中流传开来。
法国读者们有意无意地避开了福尔摩斯身上那种被视为“英国式”的刻板理性。
他们更多地在谈论他的孤傲不群,演绎法的神秘色彩,以及虚无缥缈的“艺术气质”。
他们将福尔摩斯视为一个浪漫的孤独天才,一个用理性的思维进行浪漫的创作的诗人。
而普通市民读者则更直接地感受到了故事的魔力。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浪漫的个人主义”,但他们同样被福尔摩斯那种看似能“看穿一切”的本领所折服。
咖啡馆里,酒馆中,公园的长椅上,随处可见人们模仿福尔摩斯的样子。
他们仔细观察着同伴的手掌和衣着细节,或者掏出自己的怀表,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趣事来。
一种名为“福尔摩斯式观察”的游戏,悄然在巴黎流行开来。
“看看你的袖口,沾着粉笔灰,还有颜料斑点……我猜你是一位绘画教师,而且今天上午刚上过课?”
一个年轻人对朋友开玩笑地说。
“哦!那你看看我的帽子,能看出什么?”
他的朋友则笑着把帽子递过去。
《血字的研究》在法国的连载,同样取得了非凡的成功。
《小巴黎人报》的发行量在连载开始后的一周内就创下了新高,编辑部收到的读者来信堆成了山。
保罗·皮古特喜上眉梢,他再一次证明了押宝莱昂纳尔是正确的,大大提高了自己作为主编的威信。
《现代生活》的订户也增加了不少,许多中产家庭将其作为晚餐后家庭阅读的新选择。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但是很少有人能抗拒“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侦探。
这次乔治·沙尔庞捷不用莱昂纳尔提醒,早早让雷诺阿画好了4张插图,做成彩色卡片的形式,每份随机附赠1张。
他甚至已经开始和莱昂纳尔商讨《血字的研究》单行本出版的事宜。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评论家们也改口了。
他们认为莱昂纳尔成功地驾驭了两种不同的文化语境,既征服了古板的英国读者,也赢得了浪漫的法国同胞。
然而,九月中旬,《费加罗报》的文学评论版上,刊登了一篇评论文章,标题异常醒目——
《莱昂纳尔,请把“福尔摩斯”还给法国!》
第273章 商业互吹
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莱昂纳尔刚从懒觉中醒来没多久。
公寓里静悄悄的,桌上放着佩蒂给他做好的早餐,一杯牛奶,一块煎羊排,一颗荷包蛋,还有一碗水煮新鲜西兰花。
佩蒂和艾丽丝都出门了,一个去了菜市场,一个去了“打字合作社”。
莱昂纳尔一边哼着《国际歌》,一边吃着早餐,顺手翻开了桌上的报纸。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
最近他在咖啡馆和小酒馆老听公社成员的演讲,往往到最后就是所有人一起大合唱《国际歌》。
莱昂纳尔也跟着一起唱——只不过刚开始他都不在调上,才知道这时候《国际歌》用的还是《马赛曲》的曲调。
但他私下里自己哼的时候,用的还是皮埃尔·狄盖特谱曲的版本。
哼了一会儿,他觉得吃早饭时这首歌的气氛有点凝重了,于是哼起了一个全法国人都听不懂的小调:
“巴黎革命刚成功,国库紧张粮食空。我,路易·奥古斯特·布朗基。
我命弗兰克尔去把粮食弄,天到这般时分不见回来你说这是咋儿了呢?
……”
然后他就看到了《费加罗报》上这篇名为《莱昂纳尔,请把“福尔摩斯”还给法国!》的文章。
看完之后,他是“哭笑不得”——
【当我们读到《血字的研究》中,那位住在贝克街221B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从一双“主妇手”、一枚磨损的怀表上,解读主人的命运时,一种复杂的情感攫住了我们——那是一种深深的惋惜与,“嫉妒”!
是的,先生们,女士们,我们是在嫉妒!嫉妒伦敦的雾,嫉妒贝克街的煤气灯,嫉妒那些操着古怪口音的英国绅士和太太们!
因为他们比我们早两个月,便拥有了这位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咨询侦探”;
而我们法兰西的读者,却要像等待迟到邮包一样,被焦虑折磨了两个月,才能目睹他的风采!】
读到这里,莱昂纳尔才明白,这篇文章其实并不是在批判他。
作者在用一种很新的方式,在拍自己的马屁——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我们年轻的天才。
我们曾以为《老卫兵》《故乡》《我的叔叔于勒》,当然还有《本雅明·布冬奇事》已是您献给法兰西的瑰宝;
我们还曾为《合唱团》的歌声热泪盈眶!
然而,您却将“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注定闪耀的名字——率先“奉献”给了英格兰!
这是何等的“慷慨”,又何等的“奢侈”!】
这也难怪作者会这么说,要知道一个国家的文学影响力其实是靠很多“长销书”支撑起来。
而当世之人很难判断哪些书会历经时间的考验留存下来。
司汤达的《红与黑》在最初的五年里,只卖了600本。
但在他这个作者死了以后,这部反而成为了经典,甚至成为了法国特有的“红学”,巴黎成立了“司汤达俱乐部”。
而同时代畅销书作家,例如《巴黎的秘密》的作者欧仁·苏,无论是作品还是作者,往往都湮没在时代的长河当中了。
而历经时间考验留存下来的往往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独一无二、开辟先河的人物形象。
这篇文章的作者正是把握到了这一点,敏锐地察觉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一形象的独特性,才会如此“谴责”莱昂纳尔——
【您像一个技艺超群的雕塑家,用法兰西的黏土和釉彩,捏出了一位完美的英国绅士。
他的“演绎法”,是把伏尔泰的犀利、狄德罗的渊博,巧妙地装进了烟斗和猎鹿帽里的结果!】
文章的语气开始变得“哀怨”起来——
【这样一位本该漫步于塞纳河畔的人物,却首先出现在了泰晤士河畔!这是我们法兰西文学的一次重大损失!
索雷尔先生,您是否在沉甸甸的英镑面前,忘却了作为“索邦的良心”的责任?
您是否想过,当我们的孩子将来提及最伟大的侦探时,首先想到的是一个伦敦地址,而非巴黎的某条街巷时——
我们这些法国作家的脸上,该是何等的表情?】
文章的最后,作者开始呼吁——
【我们痛心疾首!一个本应属于法兰西的文学形象,就这样拱手送给了英国,而且还要让我们翘首以盼!
这感觉就像一个母亲含辛茹苦养育的女儿,还未曾在自家的沙龙里绽放光彩,就先被一位异国人聘走了,而我们只能从遥远的报道中得知她的风姿!
因此,我们在此发出呼吁: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请把“福尔摩斯”还给法国!
我们呼吁所有的法国作家,请将你们最杰出的构思、最鲜活的人物,首先献给生养我们的这片土地!】
看完报纸,莱昂纳尔也吃完了最后一朵一点食物,收拾了一下桌面,又去盥洗室做了清洁工作。
然后才踱进自己的书房,坐在崭新的“索雷尔1型打字机”面前,开始自己的创作。
本来他打好主意在10月份前都不动笔的,但是这台打字机和这篇文章的催促下,他开始给《两世界评论》写回应文章——
《致勒梅特尔先生:为何一位“法兰西制造”的英国绅士更值得我们骄傲?》
【尊敬的勒梅特尔先生:
拜读了您的大作,我怀着愉悦和些许惶恐的心情,提笔写下这篇回应。
愉悦,是因为您对《血字的研究》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不吝笔墨的赞美,其热情程度甚至让我这个创作者本人都感到脸红;
惶恐,则是您赋予我的那项“重大责任”——仿佛我笔下人物的首次亮相地点,足以影响法兰西文学的国本。
这顶帽子实在太大,我的头太小,恐怕承受不起。
……
不过,您犯了一个可爱的错误。您认为我将福尔摩斯“让”给了英国?不,恰恰相反。
我认为,一个由法国作家塑造的“理想英国人”形象,这非但不是法兰西文学的损失,反而是我们的光荣!
……
请想一想,苏格兰场束手无策的谜案,最终被一位法国人创造的侦探所破解,我们为何要为此感到惋惜?
我们理应感到自豪!我们的一位“精神之子”,正在对岸扮演着启蒙者的角色,这难道不比仅仅在巴黎的沙龙里获得掌声更令人振奋吗?
……
您忠实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于巴黎】
这封信一气呵成,无需修改,打字纸筒上嵌套着的复写纸成功为它拓印出了副本,无需再另行抄录。
莱昂纳尔将正本存放进自己的抽屉里,将副本塞进信封,写好地址,就准备去楼下的邮筒投递。
没想到刚下楼,管理员就叫住了他:“莱昂纳尔先生,这有封信,送信人叫我务必亲手交给您。”
莱昂纳尔接过信封,只见上面用金色的火漆封口,火漆的印章图案,正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徽章。
第274章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推理
九月的巴黎,暑气终于被几场淅沥的秋雨请离。
巴黎的社交活动重新开始活跃起来,不仅歌剧院和喜剧院开始更新秋季节目,各种聚会也越来越多。
位于圣日耳曼区福巴克街的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的府邸,一场秋季沙龙如期举行。
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年近五旬,丈夫死在了色当,给她留下了上千万法郎的遗产与多个收益良好的庄园。
她的沙龙素来以话题前卫著称,几乎是一个女人是否进入巴黎顶流贵妇圈的象征。
今晚的沙龙也不例外,水晶吊灯下,尽是衣香鬓影。
低声笑语与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与高级点心的奢华气味。
埃莱奥诺尔·德·罗斯柴尔德夫人如常般姗姗来迟,但她的出现总能吸引一片敬仰的目光。
尤其是近一年多,这位银行家夫人在家世、财富与美貌之外,又添了一个名头:巴黎最懂文学的女人。
她今晚穿着一身深宝蓝色的天鹅绒长裙,领口镶织着蕾丝,颈间是一串祖母绿项链。
她照例带着慵懒的笑意,与熟人点头致意,举止既从容,又有淡淡的疏离。
但罗斯柴尔德夫人很快看到一个令她意外的人物——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女儿,索菲娅。
这位俄国的贵女穿着一身鲜红色的塔夫绸礼服,像一团移动的火焰;
宽大的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显得格外张扬夺目。
她来的时候,索菲娅正周旋于几位渴望进入上流社会的富翁和一些年轻贵族之间,法语依旧流利、纯正得近乎完美。
自从她的母亲因那场荒唐的化装舞会成为笑柄后,她进军巴黎顶级社交圈的努力也屡屡受挫。
而罗斯柴尔德夫人被公认是排斥谢尔巴托夫家族的重要人物之一。
通常的沙龙不会同时邀请这两人,但今天似乎是一个例外。
罗斯柴尔德夫人瞄了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一眼,只见对方笑吟吟地看过来,似乎没有察觉有什么问题。
索菲娅也看到了罗斯柴尔德夫人,但却没有上前打招呼,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社交当中。
罗斯柴尔德夫人当然也不会主动找她,而是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拿着一杯葡萄酒细细品尝。
起初,沙龙的气氛尚算和谐;然而,当话题不可避免地聊到《血字的研究》时,平衡被打破了。
索菲娅率先开口了:“我亲爱的先生们,女士们,你们真的相信这种……这种近乎巫术的臆测吗?”
她扬起下巴,目光扫过众人,在罗斯柴尔德夫人身上略作停顿:“从袖口的一点灰尘推断出一个人去过哪里?
从手掌的痕迹判断职业?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街头魔术师用来骗傻子的把戏!”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
索菲娅见没有人说话,继续着自己的见解:“索雷尔先生摸透了英国佬的脾胃,为了哗众取宠,也为了英镑!
才编造出这么一套看似高深莫测的东西。他写这种东西,无非是为了让他的钱袋更鼓一些罢了。”
几道目光立刻投向了罗斯柴尔德夫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最初也是唯一的资助人。
只见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嘴角的笑意依旧,仿佛听到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她并没有看向索菲娅,而是近乎自言自语:“我倒是觉得,福尔摩斯先生的‘演绎法’,是一种极其实用的智慧。
它教会我们,不要被华丽外表所迷惑,微不足道的细节更值得我们关注,它揭示最真实的本质。”
索菲娅声音带着嘲讽:“细节?本质?罗斯柴尔德夫人,好像您真的从这套胡说八道里学到了什么似的!
难道您也能像书里的侦探一样,表演一番所谓的‘推理’吗?”
罗斯柴尔德夫人微微一笑:“哦?谢尔巴托娃小姐似乎认为我在吹嘘?
其实,这并不需要超凡的天赋,只需要一点点对细节的留心。”
她上下打量着索菲娅,掠过她鲜红的裙装,精心打理的发髻,以及缀满珠宝的耳朵与脖子。
过了一小会儿,她才继续开口:“比如,我从谢尔巴托娃小姐您身上,就观察到一些有趣的细节。”
沙龙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索菲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罗斯柴尔德夫人缓缓起身:“谢尔巴托娃小姐,您右手的蕾丝手套破了一点点,这错误绝不会发生在您出门前,不是吗?”
索菲娅下意识地想将右手藏到身后,随即克制住自己的这股冲动,昂着头看着对方。
罗斯柴尔德夫人顿了顿:“再看您裙子的右侧下摆,靠近脚踝的地方,溅上了一些零零星星的褐色斑点。
这颜色和裙子的颜色有些相近,但仔细看,不像是泥点,也不像是红酒或咖啡。倒有几分像,干涸的血迹?”
索菲娅的声音有些颤抖:“胡说!”
罗斯柴尔德夫人不为所动,语气依旧平静:“这也是您这样的大小姐在出门前不会犯的错误。
所以我推测,您在来到这个沙龙前不久,刚刚完成了对某个仆人的严厉惩戒,是吗?
手套,是被鞭子粗糙的手柄勾破的;裙摆上的斑点,是某个不幸的仆人的鲜血。
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但他一定是跪趴在地上挨鞭子的——我说得对吗?”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罗斯柴尔德夫人,就连索菲娅都忘记了如何去反驳,脸色苍白、嘴唇微抖。
罗斯柴尔德夫人最后总结道:“在我们法国,仆人犯点小错,训斥一番即可。
他们虽然身份低微,却不是没有人权、可以任意鞭笞打杀的农奴。
谢尔巴托娃小姐,您的法语比绝大多数法国人还要纯正流利,但始终,呵,是个俄罗斯人。”
这已经是索菲娅第二次受到这样的公开羞辱!
新仇旧恨,羞愤交加,瞬间冲垮了索菲娅理智的堤坝。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美丽的蓝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怒火,再也无法维持任何风度。
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个……”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索菲娅猛地抬起右手,将那只精致的蕾丝手套拽了下来!
紧接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手套狠狠地扔向了罗斯柴尔德夫人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脸!
柔软的手套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飘飘地落在罗斯柴尔德夫人脚边的地毯上。
但在现场所有人的眼中,这轻飘飘的一掷,却如同雷霆万钧!
有人失声惊呼:“决斗!”
第275章 女士间的决斗
场面瞬间失控!
绅士们连忙上前劝阻,女士们则发出压抑的尖叫或惊呼。
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脸色煞白,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谢尔巴托娃小姐,冷静!”
“夫人,这太过了!”
“快住手!”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罗斯柴尔德夫人,却表现出惊人的冷静。
她甚至没有去看脚边那只象征挑战的手套,而是直视着索菲娅愤怒的眼睛。
她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掠过嘲笑的神情。
在一片嘈杂的劝阻声中,罗斯柴尔德夫人缓缓地地说:“我接受。”
客厅里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罗斯柴尔德夫人微微扬起下巴:“既然谢尔巴托娃小姐决定以如此传统的方式维护她的荣誉,那么——
我,埃莱奥诺尔·阿德莱德·德·罗斯柴尔德,自然奉陪。”
她转向旁边一位目瞪口呆的绅士:“明天,我就会指定我的见证人
谢尔巴托娃小姐,也希望您尽快指定见证人。”
——————
“所以,您是要让我当您和索菲娅决斗的见证人?”
莱昂纳尔看着眼前的罗斯柴尔德夫人,有些无语。
他觉得这位明艳动人的贵妇人刚刚的转述很有问题,但是他没有身临其境,无法判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索菲娅哪怕再无脑,应该也不会在一个尊贵的侯爵夫人的沙龙上,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
这即使没有完全断送谢尔巴托夫家族在巴黎上流社会的努力,至少也会让成本上升一大块。
莱昂纳尔的直觉告诉他罗斯柴尔德夫人一定隐瞒了些什么,特别是她如何激怒索菲娅的部分。
甚至那位侯爵夫人都有份参与其中。
只是她为什么要死死把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母女死死挡在巴黎的高级社交圈之外,肯定也有他不知道的原因。
总不能是因为嫌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胸毛太扎人吧?
但是罗斯柴尔德夫人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怎么,你不愿意吗?”
莱昂纳尔想了想,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先问道:“决斗不是非法的吗?警察难道不管?”
法国从17世纪开始就多次颁布法令取缔决斗,欧洲各个国家莫不如此。
不仅因为这种方式太血腥、太野蛮,还因为它给整个社会造成了许多不可估量的损失。
俄罗斯的国宝级诗人普希金就是死于决斗,为了他那位风流的妻子。
法国的国宝级数学家埃瓦里斯特·伽罗瓦也死于决斗,年仅21岁。
据说他在死前狂书三天三夜,所有数学成果记录下来,并时不时在一旁写下“我没有时间”。
最终,他在决斗中腹部中了3个子弹,躺了几天后身亡。
罗斯柴尔德夫人瞄了莱昂纳尔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决斗当然是非法了,就连见证人也要算成同谋。
那么,我们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同谋呢?
还是你是说你想让我做一个懦夫,主动提出取消决斗,向索菲娅低头?”
莱昂纳尔头疼起来,根据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说法,她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才引发的这场争端。
如果自己逃避了这个“责任”,那么在如今的法国,基本马上就会社会性死亡。
而罗斯柴尔德夫人也好,索菲娅也罢,谁提出取消决斗,都会社会性死亡——至少是一段时间内。
这个时代还有浓厚的封建传统残留,决斗就是其中之一,是关乎名誉的大事。
莱昂纳尔艰难地找出另外一个理由:“那……那您的丈夫呢?他没有阻止您吗?”
罗斯柴尔德夫人脸上的微笑依旧:“詹姆斯……他去了美国处理一点生意上的事,要到圣诞节才回来。
而且他已经在电报里表示支持我了!”
然后她体贴地对莱昂纳尔道:“你是不是怕我在决斗中受伤,甚至死亡?”
莱昂纳尔连忙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是啊,决斗实在太危险了,想想普希金,想想伽罗瓦……”
罗斯柴尔德夫人眼中绽放出异样的神采:“莱昂,我就知道你是关心我的!”
莱昂纳尔:“……”
罗斯柴尔德夫人慵懒地换了个姿势,斜靠在沙发上,翘起一条腿,露出一段惊心动魄的雪白。
她“安慰”起莱昂纳尔:“放心,莱昂,这场决斗不会有人死去,甚至不会有人重伤。
这就是我需要你来做我的见证人的缘故。”
莱昂纳尔满脸都是问号。
罗斯柴尔德解释道:“每场决斗,双方都要各请两位见证人,然后商议决斗的时间、地点、武器和规则。
其中最重要的是后面两项——武器和规则。如果是手枪,当然十分危险;但如果是佩剑,就能控制伤害了。
你会为我选择哪种武器?”
莱昂纳尔人已经麻了,答案肯定没有第二个:“当然是佩剑,夫人。”
罗斯柴尔德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还有规则,佩剑决斗分为‘第一滴血’和‘丧失战斗力’两种。
‘第一滴血’指的是只要有一方受伤出血,哪怕再轻,决斗也结束;‘丧失战斗力’么,顾名思义。
那么,你会为我选哪一种?”
莱昂纳尔:“……当然是‘第一滴血’规则。”
罗斯柴尔德夫人再次满意地点点头:“相信索菲娅和我一样,都受过严格的剑术训练,懂得分寸。
另外,除了见证人,决斗还会有医生在场,你放心!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她。
而她冷静下来以后,也不敢在巴黎杀死我——这只是一场特殊的‘沙龙’而已。”
莱昂纳尔还是担心:“但是刀剑无眼……万一……”
罗斯柴尔德夫人轻轻扬起下巴:“难道你想让我逃避这场决斗,丧尽名誉?”
重生以后,这是莱昂纳尔第二次被拿捏得这么彻底,但他也只能点头:“好吧,我同意当这个见证人。”
旋即他想起了什么,问道:“您不是说有两个人见证人,还有一个呢?”
罗斯柴尔德夫人笑着回答:“当然是尊贵的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这是她邀请的失误呢……”
莱昂纳尔诧异地看向她,越发确定刚刚听到的冲突版本很有问题。
这时罗斯柴尔德夫人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医生告诉我们,为了防止衣物污染伤口,我和索菲娅决斗的时候,会脱去全部的上衣,全部……”
莱昂纳尔彻底绷不住了,一口咖啡喷在了茶几上,呛得连连咳嗽:“这……这……这是我能‘见证’的吗?”
罗斯柴尔德“呵”了一声,媚眼如丝:“所以才有一位见证人是女士啊——不过,你想‘见证’吗?”
……
离开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豪宅的时候,莱昂纳尔的脑子还恍恍惚惚。
他只记得出门前,罗斯柴尔德夫人对他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
“推理?我只是在楼下看到了被她打得皮开肉绽的马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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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你还管得了巴黎人民爱看什么吗?
巴黎顶级贵妇与俄罗斯豪门贵女之间要进行决斗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巴黎。
“罗斯柴尔德夫人与谢尔巴托娃小姐将为荣誉而战!”
这则消息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淹没整个巴黎的滔天巨浪。
短短一夜之间,巴黎所有报纸,无论大小、无论立场,都被这桩前所未有的“盛事”燃了。
保守派的《高卢人报》和与教会关系密切的《十字架报》用尽了所有表示悲愤和谴责的词汇:
【道德沦丧!】
【世风日下!】
【贵妇人的疯狂对决,是法兰西文明之耻!】
【当女性抛弃了矜持与柔美,拾起本属于男性的暴力,社会秩序的基石正在崩塌!】
文章里充满了对巴黎旧日优雅风尚的怀念和对眼下这“伤风败俗”行为的痛心疾首。
而共和派、自由派的报纸,如《费加罗报》、《共和国报》,则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态度。
它们一方面不得不批评决斗这种野蛮行径本身,另一方面却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种兴奋。
不少评论员将其解读为女性意识觉醒的某种极端表现:
【这是对陈旧社交规则的反叛!】
【当言语无法捍卫尊严,她们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
【罗斯柴尔德夫人用行动证明,女性的荣誉感与勇气,不逊于任何男子!】
尽管措辞相对克制,但字里行间却全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真正陷入狂欢的,是那些廉价小报,比如《小丑报》、《灯笼报》,甚至《小巴黎人报》这样的市民报纸也未能免俗。
记者们用极其香艳和夸张的笔触描绘着这场即将到来的“世纪对决”,甚至把去年索邦口试现场的事也翻了出来:
【上衣尽褪!玉体横陈!两位绝世佳丽将在为“索邦的良心”挥剑!】
【细节曝光!决斗规则竟如此“体贴”!谁将见证女士们的玉体?】
【幕后导火索竟是“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索雷尔?他的《血字的研究》引发了女士们怎样的激情碰撞?】
【本报将独家追踪,为您揭开罗斯柴尔德夫人与俄罗斯玫瑰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这些标题极大刺激了销量,报纸一上架就被抢购一空。
巴黎的市民、工人、店员、甚至菜市场的小贩,都在津津乐道地讨论着。
“两位女士会不会真的脱光上衣?”
“听说她们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谁会赢?”
“我不关心谁会赢,我关心的是能不能去看一眼。”
“那‘第一滴血’会出现在哪个部位?”
“最有可能的当然是她们身上最‘突出’的部位……”
“嘿嘿嘿嘿……”
仿佛这不是一场可能致命的决斗,而是一场刺激的戏剧或马戏表演。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越国境。
伦敦的《泰晤士报》立场保守,还算比较含蓄:
【巴黎社交界再起波澜,两位知名女士的决斗约定令大陆舆论哗然。】
而柏林的报纸则对法国的新闻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法国人总是能把一切,包括暴力,都变得如此富有‘情趣’。】
维也纳、罗马、马德里的沙龙里,这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都在等待着决斗的结果,想看看法兰西的女士们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而耐人寻味的是,巴黎的警方却对这场“决斗”视而不见。
当记者找到吉戈局长的时候,对方也只是含混地回应:“那只是传言,我们没有收到任何一方的举报信件……”
处于风暴中心的,除了两位贵妇,当然就是莱昂纳尔。
尽管莱昂纳尔百般不愿,但所有报道都指出,他是罗斯柴尔德夫人指定的见证人之一。
而决斗的导火索,正是对他作品《血字的研究》的争论。
于是,圣日耳曼大街117号,遭遇了自建成以来最猛烈的围攻,比1789年7月14日的巴士底狱还要惨烈。
从清晨到深夜,楼下永远聚集着数百名记者和好事者,不仅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更是直接截断了交通。
他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端着笔记本和铅笔,眼睛死死盯着大门出口。
只要有任何形似莱昂纳尔的年轻男性出现,便会一拥而上。
“索雷尔先生!请问您对两位女士的决斗有何看法?”
“您认为您的《血字的研究》应该为此负责吗?”
“罗斯柴尔德夫人选择您作为见证人,是否意味着你们之间有特殊关系?”
“决斗时您会全程观看吗?对于‘上衣尽褪’的规则您作何感想?”
各种问题,从严肃到八卦,从文学到香艳,像冰雹一样砸向那扇紧闭的公寓大门。
管理员被吓得面色发白,几次上来恳求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行行好,出去跟他们说点什么。”
或者提议:“干脆从后门溜走吧,其他房客都在抱怨了。”
莱昂纳尔当然没有答应,因为后门也全是记者在守株待兔。
他躲在客厅窗帘后面,看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他想起前世那些被狗仔队追拍的明星,终于体会到什么是“顶流”的烦恼。
“造孽啊!”
莱昂纳尔忍不住仰天长叹,用中文低吼了一声。
这真是无妄之灾!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写,怎么就卷进了两个女人的战争里,还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更让他心烦的是,《血字的研究》确实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伦敦的《良言》杂志社和法国的《小巴黎人报》都给他发来了电报,欣喜地告知销量暴涨。
莱昂纳尔忿忿地把信扔在桌上,他现在只想尽快解决这场闹剧,让自己回归正常的生活。
被围困的第三天傍晚,莱昂纳尔终于找到了机会。
一楼底商的餐厅老板愿意帮忙,让他从餐厅的厨房后门溜走。
那里通向一条狭窄的、堆放垃圾的小巷,平时很少有人注意。
这位老板也是苦不堪言,聚集的人群已经让他的餐厅好几天没有生意了。
午夜时分,巴黎的喧嚣渐渐沉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马车声和野狗的吠叫。
莱昂纳尔穿着深色的外套,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便帽,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沿着楼梯下到一楼。
餐厅已经打烊,只有厨房还亮着灯,传来洗刷餐具的声音和伙计的嘟囔。
他屏住呼吸,快速穿过油腻的厨房;厨师长是个胖胖的男人,对他点了点头,指了指虚掩着的木门。
莱昂纳尔感激地看了一眼,迅速拉开门,闪身出去。
就在莱昂纳尔松了口气,准备逃离此地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索雷尔先生,罗斯柴尔德夫人和谢尔巴托娃小姐真的会脱光上衣吗?”
莱昂纳尔吓得差点原地去世,待看清才发现是一个黑眼圈堪比暖水袋的记者,手里拿着个小本。
他真的怒了:“你们这些记者,就不能报道点正能量吗?成天关心女士脱不脱衣服,成何体统!”
这位记者立马不乐意了:“您管得了我,还管得了巴黎人民爱看什么吗?”
眼见这位记者声音开始变大,莱昂纳尔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你要问什么,快点问!”
第277章 我去上学了,少爷会挨饿的!
第二天下午,按照约定,莱昂纳尔来到了位于圣奥诺雷郊区的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的一处僻静别墅。
侯爵夫人显然也不想让这次会面引人注目,提前在客厅里等着莱昂纳尔。
她今天穿着朴素的黑裙,似笑非笑地打了招呼:“索雷尔先生,您来了。这真是一场意想不到的麻烦。”
莱昂纳尔忍住想吐槽的冲动,勉强回了个礼:“日安,侯爵夫人。”
不久,索菲娅方面的两位见证人也到了,是两位年轻的贵族女性,德·莫特马尔小姐和德·贝里公爵夫人。
她们既紧张又兴奋,脸上带着一种参与历史事件的庄严感;但眼神中却难掩好奇,尤其是看向莱昂纳尔的时候。
双方寒暄后,气氛立刻变得正式而凝重。
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作为罗斯柴尔德夫人一方的首席见证人,首先开口:“女士们,我们聚集于此,是为了以尽可能体面和减少伤害的方式,解决埃莱奥诺尔·德·罗斯柴尔德夫人与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小姐之间的分歧。
我提议,决斗时间定于本月最后一个星期天,正午时分。”
德·莫特马尔小姐与德·贝里公爵夫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点头同意:“时间可以。”
轮到索菲娅一方提出条件了,德·贝里公爵夫人开口道:“地点,为了避开不必要的注意,我建议在巴黎西郊的圣日耳曼昂莱森林深处。
我家族有一处僻静的狩猎小屋,门口有一片平坦的草地,周围是高大的树篱,足够私密。”
莱昂纳尔和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对视一眼,然后都表示同意。
接下来是关键部分,侯爵夫人看了一眼莱昂纳尔,示意他开口。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关于武器,罗斯柴尔德夫人提议使用宫廷刺剑。
这种武器轻巧,易于控制,更适合女士使用,能有效减少意外重伤的风险。”
索菲娅的两位见证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德·莫特马尔小姐开口道:“谢尔巴托娃小姐接受了刺剑的提议。”
莱昂纳尔颔首道:“最后,是关于规则。虽然要由您二位提出,但我们强烈建议采用‘第一滴血’原则。
决斗在任意一方身体任何部位出现可见伤口、流血时即告终止。
这符合荣誉的要求,也能最大程度确保两位女士的安全。”
索菲娅的见证人闻言笑了起来,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点了点头:“这也是谢尔巴托娃小姐的希望!”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松弛下来,几位女士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最后双方又约定好各自携带医生,并要对决斗细节向任何其他人严格保密。
说完这一切,莱昂纳尔才真正松了口气,也确定了这些贵妇人之间确实有某种默契。
索菲娅的两个见证人没有多停留,起身向侯爵夫人告辞。
送走两人,莱昂纳尔戴上帽子,也准备离开,没想到却被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叫住了。
这位寡居多年的贵妇人让仆人端来了上好的白葡萄酒,媚眼如丝地看着眼前这位高大英俊、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要不要陪我喝两杯——阿黛尔真是好眼光啊……”
——————
莱昂纳尔最终还是逃离了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的“魔爪”,屁滚尿流地去了左拉的梅塘别墅。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最近是回不去了,而决斗剩下的事情又不用自己操心,当然要躲一下清净。
左拉热情地接待了莱昂纳尔,但即使方正如他,也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两位女士是真的要……”
话没有说完,就在妻子亚历山德琳夫人杀人的目光中讪讪地闭嘴了。
莱昂纳尔也趁机转移话题:“爱弥儿,我知道你喜欢摄影,能帮我拍张照片吗?”
左拉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摄影,闻言立刻道:“没问题,拍你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不是,拍的是佩蒂。佩蒂要去学堂街市立女子小学上学了,需要一张‘学籍照’。
虽然学校也会帮她们照相,但我想让爱弥儿你来拍这张照片,意义肯定不一样。”
佩蒂之前和艾丽丝都在左拉家里住了很长时间,左拉夫妇没有孩子,很喜欢这两个小姑娘,所以立刻就答应了。
莱昂纳尔马上写了一封信,让左拉的马夫去了圣日耳曼大街117号,顺便把佩蒂接来梅塘,并带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
下午刚吃过午餐没多久,佩蒂就乘着马车到了别墅。
比起艾丽丝,亚历山德琳夫人更加疼爱整天在厨房陪着她转的佩蒂,一见面就把小姑娘抱了起来。
“听莱昂说你要去上学了?高兴吗?”亚历山德琳夫人问道。
没想到佩蒂的嘴一瘪:“我说在家可以自己看书,也可以让艾丽丝教我,可是少爷非要送我去上学……”
莱昂纳尔闻言也有些无奈,佩蒂对上学的意义还不够了解。
有了“打字合作社”以后,艾丽丝肯定不能像以前那那样天天陪着佩蒂学习了。
自己更不可能开始教佩蒂小学课程,同时他也不喜欢请一个“简·爱”到家里来。
传统的家庭女教师很少有
那么选项就只剩下一个——送佩蒂去女子小学上学。
学堂街市立女子小学是儒勒·费里的法案通过以后,开始向普通市民开放的一家女子小学。
前身是一所教会学校,如今已经被彻底改造成世俗小学,算是新教育法案的“样板工程”。
为此,莱昂纳尔特地向阿尔贝的父亲要了一个入学名额。
佩蒂已经十一岁了,经过测试,她的识字水平相当于四年级的孩子,干脆插班进入四年级就读。
反正有副部长的介绍信,又是“索邦的良心”亲自送来学校的孩子,一切好说。
就是佩蒂本人不太情愿——她担心没了自己,少爷要挨饿了。
莱昂纳尔上前摸了摸佩蒂的小脑袋:“好了,赶紧去洗个脸,左拉先生要给你拍照!”
……
一个多小时后,佩蒂的照片拍好了。
左拉用的还是比较早期的湿版火棉胶照相法,操作复杂,还需要移动暗房,曝光时间也比较长。
所以折腾了小半天才拍好。
湿版照相曝光后要立刻返回暗房冲洗,避免底片变干,所以佩蒂和莱昂纳尔很快就看到照片冲洗好的样子。
照片中的佩蒂身穿一件格子童裙,头发扎成辫子,危襟正坐,面带微笑,一双大眼睛,比夜晚的星星还亮!
莱昂纳尔看着这张黑白照片,想起了什么,对佩蒂说:“明天,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佩蒂疑惑地问:“去哪儿?回家吗?”
莱昂纳尔笑着说:“不,去雷诺阿那儿!让他给你画一幅肖像吧!”
第278章 《小佩蒂》!
第二天,莱昂纳尔便带着佩蒂去了雷诺阿位于圣乔治街附近的画室。
如今的雷诺阿已经不是当初的穷画家了,画室也从蒙马特高地搬到第九区,巴黎歌剧院附近。
听到莱昂纳尔的来意,雷诺阿看向站在莱昂纳尔身旁,有些羞涩、目光清澈的佩蒂,他几乎立刻就被打动了。
雷诺阿围着佩蒂转了一圈,激动地搓着手:“我的上帝,莱昂!你从哪里找来这样一颗珍珠!
看看这轮廓,这皮肤在光线下的质感……还有这眼神!纯粹,又富有生命力!这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
他毫不迟疑地走到书桌前,抓起一支笔,飞快地写了一张便条,交给他的助手:“立刻送到安德维普先生府上。
告诉他,我非常抱歉,他女儿艾琳小姐的肖像委托我无法接受了,让他另请高明吧!”
莱昂纳尔有些愕然:“安德维普,那个银行家?艾琳?多大年纪?
雷诺阿挠挠头:“大概8岁?还是9岁?管他呢,反正我不画了,我不喜欢她父亲的态度。”
莱昂纳尔倒吸一口凉气,劝了一句:“皮埃尔,要不然,佩蒂的画像可以迟一点……”
雷诺阿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别提那个银行家了!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张符合他虚荣心的画像。
他想要我把他女儿画成一个僵硬的瓷娃娃。而你的这位小佩蒂……”
他再次看向小姑娘,目光灼灼:“她能激发我的灵感!艺术不是复制现实,是捕捉生命的光彩!
她身上有光,莱昂,你明白吗?那种从灵魂透出来的光!为了捕捉这样的光,推掉十个银行家的委托也值得!”
佩蒂被雷诺阿毫不吝啬的赞美弄得面颊绯红,手足无措,但心里却像喝了一小口温热的蜂蜜水,甜丝丝,暖洋洋。
既然雷诺阿如此重视,莱昂纳尔也觉得应该让这幅画更加完美。
他带着佩蒂去了“春天百货”,不顾佩蒂的大声反对,硬是让那里的女店员为佩蒂挑选一身得体,又不过分奢华的衣服和几样配饰。
当佩蒂换上新装,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时,连百货公司里路过的顾客都忍不住称赞。
新衣合身又得体,既衬托出她逐渐长开的秀丽轮廓,又保留了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纯真气息。
佩蒂看着镜中的自己,几乎认不出来了。
————
作画的日子是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午后。
雷诺阿让佩蒂坐在一扇窗前的一张靠背椅上,背景是随意悬挂的深红色绒布,恰好能衬托出她浅色衣裙和细腻的肤色。
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光,额前的发丝被映得近乎透明。
雷诺阿一边敏捷地调配着颜料,一边用轻松的语气引导佩蒂:“好,好极了!就这样,放松,佩蒂……
想象你在听德彪西弹琴,或者在想你烤的面包快要出炉了……”
佩蒂起初还是有些紧张,身体僵硬。
但雷诺阿并不着急,他先是用木炭条快速地在画布上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后才拿起画笔,蘸上饱满的颜料。
他的画笔在调色板上跳跃,发出轻快的“哒哒”声,然后落到画布上,则是或急促或舒缓的“沙沙”声。
莱昂纳尔坐在稍远处的沙发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之前他有过被画肖像画的经验,知道不可能一次就完成,佩蒂至少还要再来三到四次。
他脑子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小艾琳》变成了《小佩蒂》,这幅画还会那么有名吗?
莱昂纳尔望着佩蒂,她在雷诺阿温和的引导下,渐渐忘记了画家注视着她的目光。
她的神情变得自然、沉静,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浅浅的微笑。
她那双向来清澈的眼睛,此刻映着窗外的光,显得格外明亮,仿佛对未来充满了无声的期待。
莱昂纳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幅《小佩蒂》以后能值多少钱有什么要紧呢?至少此刻,它已经是无价之宝了。
雷诺阿也完全沉浸在他的创作中,时而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时而快步上前在画布上添上几笔,时而后退几步审视效果。
他嘴里偶尔会哼着不成调的歌,或者自言自语地赞叹:“对,就是这个光!……这抹奶油色真是太妙了……看这阴影里的蓝紫色调……”
画室里只剩下画笔与画布摩擦的声音,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远远的马车声音……
时间在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雷诺阿终于长吁一口气,放下了画笔和调色板。
他脸上既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今天到此为止。第一层底色和主要关系已经铺好了,看!”
莱昂纳尔走上前——
画布上,形象还远未完成,更多的是色块和光影的铺垫;但佩蒂的神韵、姿态,以及那种被柔和光线笼罩的温暖氛围,已经清晰地显现出来。
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细节尚未刻画,却仿佛已经注入了生命。
雷诺阿由衷地说:“她是个完美的模特,莱昂。耐心,沉静,而且……她有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幅画,我会精心完成它。它或许不会是我最宏大的作品,但一定会是我最真诚的作品之一。”
离开画室时,夕阳已将巴黎的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
佩蒂虽然保持一个姿势坐了许久,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换下来的新衣服,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
她抬起头,看着莱昂纳尔,眼睛里闪烁着比夕阳更璀璨的光芒:“少爷,今天……像做梦一样。”
莱昂纳尔摸了摸她的头,心中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他温和地回应:“这不是梦,佩蒂。这只是开始。你的路,还很长。”
——————
就在整个欧洲都在为一场女士间的决斗翘首以盼的时候,《良言》杂志的总编室,诺曼·麦克劳德博士却在大吼大叫。
“到底是哪个混蛋!”
“这是赤裸裸的掠夺!”
“报警!报警!让苏格兰场抓人!”
他的书桌上,放着一本封面朴素,甚至有些粗陋的小册子。
小册子上赫然是几个大字:
《血字的研究》
第279章 另一个版本的福尔摩斯(感谢冥灰混沌的盟主)
一八八零年九月的伦敦,市民们除了新鲜空气,最渴望的就是尽快读到最新一期的《良言》杂志。
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居住在贝克街221B的咨询侦探,已经成为一种“甜蜜”的折磨。
无数读者在看完最新的连载以后,都会给《良言》写信,里面的要求无非是想让《良言》多刊载一些章节——
【求你了,主编大人,我现在浑身发痒,再多给一章吧,一章就好……】
还有建议《良言》从半月刊改为周刊,甚至干脆像其他报纸一样每天发行的。
伦敦的诊室里面,出现了一些症状奇怪的病人——他们有的精神亢奋,看到任何一个人都会喋喋不休地陈述自己在对方身上看到的“痕迹”,以及根据痕迹推理出来的结果;
还有的则萎靡不振、双目无神,并且一律发生在《良言》杂志最新一期发售后的二至三天内。
报纸上把这叫做“福尔摩斯综合征”。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回应这种焦灼,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本装帧简陋、价格异常便宜的小册子。
封面上用粗黑的字体印着——《血字的研究(全本)》。
……
在泰晤士河码头的霍金斯报刊亭,老板霍金斯先生看着日益惨淡的生意,眉头紧锁。
一个熟客,保险公司职员乔治·威尔逊,一边翻看着刚买到的小册子,一边挤到摊前。
乔治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霍金斯先生,看看这个!《血字的研究》完整版!才卖六便士!
不用再等《良言》了!”
霍金斯先生接过一本,粗糙的纸张和油墨让他手指很快沾上了黑色。
他快速翻看着,前半部分的内容与《良言》已经连载的几乎一字不差。
但当情节推进到摩门教社区之后,画风陡然一变。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霍金斯先生喃喃自语。
乔治·威尔逊却已经看得眉飞色舞,甚至忍不住念出了声:“嘿,听听这段——
【福尔摩斯不再是那个仅仅依靠头脑的绅士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从腰间抽出他的韦伯利转轮手枪,‘砰!砰!砰!’,子弹带着炽热的风,擦着那个摩门教长老的耳畔飞过,打碎了他身后圣像的眼睛……】
“上帝啊,这太刺激了!”
旁边另一个工人打扮的汉子凑过来,咧嘴笑道:“还有更刺激的呢!
你看后面,福尔摩斯在调查那个寡妇露丝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发出暧昧的笑声:“嘿嘿……没想到这位侦探先生还是个中高手!”
霍金斯先生夺过册子,翻到后面,几行文字跳入眼帘:
【……露丝夫人穿着睡袍,烛光勾勒出她丰腴的曲线,泪眼婆娑地望着福尔摩斯:“先生,我害怕……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福尔摩斯不再是那个冰冷的推理机器,他深邃的灰色眼眸中闪过怜悯和爱意,还有一股灼热无比的火焰。
他走近她,握住她颤抖的手,那手冰凉。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感受着她的柔软与战栗。
“在我查明真相之前,我会保护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怎么保护?”露丝夫人抬起泪眼,仰视着他刀削般冷峻的脸颊。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而是用一个炽热的吻封缄了她的疑问。
烛火摇曳,将两个交迭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一夜无眠……】
霍金斯先生气得胡子都在发抖:“胡扯!这简直是胡扯!
这根本不是索雷尔先生写的!这是对福尔摩斯的侮辱!”
乔治·威尔逊和那工人却相视一笑。
工人满不在乎地说:“老霍金斯,管他谁写的呢?好看就行!原来的福尔摩斯好是好,就是太……太像个不食烟火的天使了。
这个版本多带劲!有枪战,有女人,这才像个活生生的英雄嘛!六便士,值了!”
霍金斯先生眼睛一转:“你们在哪里买到这本书的?”
……
这样的对话,在伦敦无数的酒馆、工坊,乃至一些中产阶级家庭的起居室里上演着。
对于许多等不及《良言》连载,或者纯粹追求刺激、对文学性要求不高的读者来说,这本盗版书便宜又“完整”,还充满了火爆香艳的情节,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
虽然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地下书商惯用的伎俩——雇佣廉价枪手续写热门连载——但并不妨碍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大呼过瘾。
————
伦敦东区,一间门外挂着“《私语报》”牌子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马克·埃里克正舒坦地靠在皮质大班椅里,他那肥胖的身躯几乎将椅子填满。
他手里也拿着一本刚印出来的盗版《血字的研究》,嘴角挂着满意的笑容。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他的心腹男仆马道尔小心翼翼地抱着一迭账本走了进来。
马道尔将账本放在桌上:“老板,这是第一批的销售数据,反应……相当热烈!
只用了三天,我们就在东区和码头区的摊贩那里卖出了将近五千本”
马克·埃里克用粗短的手指戳了戳桌面:“热烈?我猜不止是热烈吧。
那些码头工人、学徒小子,怕是看得连工都不想上了吧?哈哈!”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肥肉跟着颤动。
他随手翻开盗版书,找到一段他自己“指导”枪手添加的情节,饶有兴致地读着:
【……废弃的船坞里,最后的对决到来。凶手杰弗逊·霍普像一头陷入绝境的野兽,挥舞着匕首冲向福尔摩斯。
他嘴里嘶吼着:“为了露西!为了复仇!”
福尔摩斯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猎人锁定猎物时的冷静。
他侧身躲过致命的突刺,手中的手枪再次轰鸣。
这一次,子弹精准地钻入了霍普的心脏。
霍普踉跄几步,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绽开的血花,重重倒地。
这时,雷斯垂德和葛莱森才带着苏格兰场的人马姗姗来迟。
福尔摩斯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只是优雅地吹散了枪口的硝烟。
然后他将手枪插回枪套,拉起风衣领子,身影消失在夜色与迷雾之中,只留给警察们一个传奇般的背影……】
念完以后马克·埃里克大笑不止:“看看,这才是读者想看的!快意恩仇!亲手制裁!
而不是原来那个,把犯人交给法律,自己站在旁边解谜的冷漠家伙!法律?哼,法律有个屁用!”
马道尔安静地听着,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他知道老板需要的不是意见,而是倾听。
马克·埃里克放下册子,志得意满地吸了一口雪茄,吐出浓浓的烟圈:“继续加印5000册!
还有,小心一点,别被抓住了把柄!”
马道尔说了“是”,又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马克·埃里克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着门外大吼一声:
“皮埃尔,你这头蠢驴,快给我滚进来!”
第280章 决斗之日!(8000票加更)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向1880年9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
破晓的寒意尚未被阳光驱散,巴黎西郊的圣日耳曼昂莱森林却已提前苏醒。
不是被鸟鸣,而是被人声——鼎沸的人声所唤醒。
尽管罗斯柴尔德夫人与索菲娅的见证人们信誓旦旦地承诺保密,但决斗地点第二天就登上了报纸头条。
从周六傍晚开始,各式各样的私人马车、出租马车,甚至一些人干脆徒步……
他们如同赶集般,从巴黎各个城区,乃至邻近市镇,浩浩荡荡地涌向这片原本静谧的森林。
等到周日天光微亮,狩猎小屋外围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只用目测估计,浩浩荡荡,绵延不绝,至少有数千人之众。
巴黎各大报社的记者们自然是主力军,他们带着笔记本、铅笔,甚至扛着笨重的照相机,抢占有利位置。
《费加罗报》、《高卢人报》、《小日报》、《共和国报》……不同立场的记者此刻挤作一团,只为争夺这前所未有的新闻素材。
更令人咋舌的是,人群中夹杂着不少外国面孔。
不仅伦敦《泰晤士报》《每日新闻》等报纸派出了自己的记者,柏林和维也纳的记者也混迹其中。
甚至还有几位来自莫斯科的记者,不过他们表情复杂,毕竟此事关乎他们本国贵族的声誉。
还有普通市民,好奇的闲汉,寻求刺激的纨绔子弟……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众生相。
他们议论着,猜测着,兴奋地等待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后即将上演的“好戏”。
“听说两位夫人真的会……”
“那还有假?规则就是这么定的!”
“上帝啊,这可是本世纪最大的新闻!”
“罗斯柴尔德夫人会不会赢?”
“我押谢尔巴托娃小姐,俄国女人,体格健壮……”
“听说她妈妈胸毛有一寸厚!”
“天啊,那不是自带胸甲?”
小屋的看门人,一个面色铁青的老头,带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园丁,死死守住紧闭的铁门。
任凭外面如何喧哗、许诺、甚至威胁,都坚决地摇头,绝不透露只言片语,更遑论开门。
僵持中,太阳渐渐升高,人群开始焦躁。
“她们是不是在里面已经开始了?”
有人喊道。
“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抱怨声四起。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瘦小如猴的《小日报》记者,在反复逡巡后,终于在茂密的树篱角落发现了一条缝隙。
他眼中闪过狂喜,不顾同行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便像条泥鳅般往里钻去。
树枝和尖利的篱笆刺划破了他的外套,在他脸上、手上留下血痕,但他忍受着疼痛,心中充满了即将获得独家报道的激动。
几经挣扎,他终于成功钻了进去,摔在柔软的草地上。
他顾不上整理衣衫,立刻抬头四望,准备用眼睛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然而,他愣住了。
狩猎小屋前的空地空空荡荡。
精心修剪的草坪平整如常,露珠在晨曦中闪烁,没有任何脚印践踏的痕迹。
小屋本身门窗紧闭,窗帘低垂,听不到一丝人声,寂静得仿佛仍在沉睡。
这里,根本空无一人。
瘦小记者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他们所有人都上当了。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一个声东击西的把戏。真正的决斗场地,早已在别处悄然准备就绪。
他瘫坐在地上,脸上被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这更疼的,是希望破灭和被戏耍的懊恼。
接着他喊了起来:“上当了,我们都上当了!”
————
与此同时,巴黎第八区,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内,真正的决斗即将开始。
这里是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名下一处极少使用的房产,寻常人根本不知道它属于谁。
此刻,宅邸内气氛凝重,与森林那边的喧闹就像两个世界。
所有的男性仆人早已被清离主宅区域,宽敞的舞厅被临时布置成了决斗场。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已经垂下,将所有阳光,以及可能投来的好奇视线都挡在了外面。
巨大的水晶吊灯被点亮了,两侧墙壁上的煤气灯也点燃了,舞池内流光溢彩,恍如盛会。
莱昂纳尔正独自坐在舞厅门外走廊的一张高背座椅上。
厚重的橡木门几乎隔绝了内部的声响,他只能隐约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
莱昂纳尔的心情复杂难言,“上衣尽褪”的规则,即使隔着门,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尴尬和紧张。
他努力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想象驱散,专心倾听门内的动静,心中暗自祈祷不要有任何意外发生。
舞厅内——
埃莱奥诺尔·阿德莱德·德·罗斯柴尔德与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已然褪去了上身的华服。
她们如同古希腊竞技场上的女战士,只穿着及地的长裙,手持细长的宫廷刺剑,相对而立。
烛光映照在她们的肩颈、手臂和背脊上,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金发被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站姿优雅,剑尖微微下垂。
索菲娅则像一团被压抑的火焰,熔金色的长发盘成了高高的发髻,紧握着手中的利剑。
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作为首席见证人,站在场边,神情严肃。
她身边站着索菲娅方的两位见证人——德·莫特马尔小姐和德·贝里公爵夫人。
她们同样面色紧张,双手紧握在胸前,仿佛在祈祷。
角落里,一位聘请来的女医生已经打开了医疗箱,准备好了绷带和消毒药剂,严阵以待。
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的声音在空旷的舞厅里响起:“女士们,规则重申决斗至‘第一滴血’即止。
请谨记荣誉与分寸。现在,开始!”
话音刚落,索菲娅便率先发动了攻击。
她脚步迅捷前冲,手中的刺剑带着风声,直刺向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肩胛——
这是一个既不会致命,又能快速见血的位置。
罗斯柴尔德夫人轻盈地向侧后方滑步,同时手腕一抖,格挡开索菲娅的突刺。
“铛”的一声,两剑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一击不中,索菲娅的剑尖划出一道弧线,扫向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肋侧。
罗斯柴尔德夫人再次后退,她并不急于反击,而是利用灵活的步法和及时地格挡,观察索菲娅的节奏和习惯。
索菲娅喘着气,出言挑衅:“你就只会躲吗,夫人?”
罗斯柴尔德夫人抿紧嘴唇,不为所动。
她的防守密不透风,每一次格挡都恰到好处地化解了索菲娅的攻势。
舞厅内,只剩下女人们急促的呼吸声、脚步移动声、以及刺剑相交声。
烛光将她们移动的身影放大投射在墙壁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
第281章 媒体狂欢!(9000票加更)
门外的莱昂纳尔,只能听到模糊、断续的金属碰撞声和脚步声,但他能想象出里面的刀光剑影。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传来一声惨呼,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惊呼声。
莱昂纳尔的心猛地一紧,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谁?是谁受伤了?
声音太过模糊,他无法完全分辨。
他下意识地想推门进去,但刚触到冰凉的门把手,就硬生生停住了。
作为见证人,理论上在决斗结束时他就可以进去——他甚至可以全程观摩决斗的全过程。
当然,前提是索菲娅同意的话……
现在他只能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等待着门内的人出来宣判结果。
————
舞池内,气氛却缓和了下来。
女医生迅速上前,检查索菲娅的伤口。
伤口确实不深,只是刺破了表皮,血流得不少,看起来吓人,但并未伤及筋骨。
医生熟练地进行止血、清理,然后用洁白的纱布开始包扎。
索菲娅脸色苍白,主要因为疼痛,但脸上却没有受到挫败的表情,反而十分平静,冰蓝色的眼睛毫无波澜。
罗斯柴尔德夫人穿上了侯爵夫人递来的袍子,默默系上腰带。
她的神情恢复了往常的慵懒与疏离,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
过了一会儿,医生向见证人们报告:“伤口处理完毕,无大碍。”
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罗斯柴尔德夫人和索菲娅,正式宣布:“根据‘第一滴血’规则,决斗结束。
埃莱奥诺尔·德·罗斯柴尔德胜出。此次荣誉之争,就此了结!
希望二位遵守约定,此事过后,不再就此产生新的纷争。”
索菲娅点点头,没有出声,算是默认。
罗斯柴尔德夫人同样只是微微颔首,表示接受。
德·拉维尔诺伊侯爵夫人这才走到紧闭的舞厅大门前,打开一条门缝。
侯爵夫人招呼道:“索雷尔先生,决斗已经结束,罗斯柴尔德夫人胜出。
谢尔巴托娃小姐受了点轻伤,医生已经处理好了。”
莱昂纳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感谢上帝……”
不信上帝的他,第一次把这句口头禅说得这么虔诚。
侯爵夫人看着他:“纱布不太够用了,能麻烦您去隔壁房间的柜子里再取一些过来吗?医生需要。”
莱昂纳尔没有多想,随即点头:“当然,夫人,我这就去。”
他很快取来了干净的纱布,站在门外,犹豫着怎么递进去。
这时门缝开大了一些,一只纤细、骨肉匀停的手伸了出来,接过了纱布。
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的手。
在交接纱布的瞬间,她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轻轻擦过了莱昂纳尔的手掌,像羽毛般掠过。
莱昂纳尔耳根顿时有些发热。
门内的罗斯柴尔德夫人,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弧度。
她接过纱布,转身递给了医生,没有再看莱昂纳尔一眼。
门,再次轻轻阖上。
莱昂纳尔站在门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场荒唐而惊心动魄的决斗,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落幕了。
他可以想象,当森林那边扑空的人群得到消息后,会在巴黎引发怎样的二次轰动,以及那些小报记者们会如何描绘这场“消失的决斗”。
《血字的研究》恐怕又要迎来新一波的销售热潮了。
只是这一次,伴随着名声的,是两位贵妇人之间这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决斗传奇。
而他自己,作为这场传奇的“导火索”和唯一在场的男性见证人,恐怕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是巴黎沙龙里的焦点。
“造孽啊……”他再次用中文低叹一声,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
罗斯柴尔德夫人与索菲娅决斗的最终结果,果然在巴黎乃至整个欧洲的舆论场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这场决斗因文学争论引发,关乎贵族名誉,过程又如此戏剧化……
热度直接盖过了法国议会里关于是否要追加越南军费以及是否要彻底取缔耶稣会的争吵。
巴黎的媒体率先陷入了狂欢。
尽管无法获得决斗现场的细节,但这丝毫阻挡不了记者们奔放的想象力。
《小日报》、《灯笼报》等一众小报自然是这场狂欢的急先锋。
它们用极其香艳和夸张的笔触,描绘着那场没有男人在场的“世纪对决”:
【玉体横陈,剑光映雪!——独家揭秘罗斯柴尔德夫人与俄国玫瑰的私密决斗!】
《小日报》的头版标题触目惊心,内文更是极尽渲染之能事:
【……在那间隐秘舞厅内,两位出身显赫的绝色佳人,褪去了世俗的华服,手持寒光闪闪的利剑……
……她们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凝脂般的肌肤,每一次格挡与突刺都展现出力与美的结合……
……汗水沿着光洁的背脊滑落……
最终,罗斯柴尔德夫人,在谢尔巴托娃小姐那令人遐想的臂膀上,留下了象征胜利与荣誉的‘第一滴血’!……】
这类报道极大地刺激了市民的猎奇心理,报纸一上架便被抢购一空。
人们争相传阅,对文章中那些模棱两可却又引人遐想的描述津津乐道。
“上衣尽褪”的规则,成为了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谈资,其热度甚至超过了决斗本身的结果。
较为严肃的大报则立场分明,争论不休。
《费加罗报》和自由派报纸,在报道此事时,一方面批评决斗这种野蛮的陋习,另一方面却难掩赞赏:
【……当一位女士的名誉受到挑战,罗斯柴尔德夫人没有选择忍气吞声,而是以惊人的勇气,拾起了本被视为男性专属的武器,以最直接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尊严。
这难道不证明了,在勇气与荣誉感上,女性丝毫不逊于男性?或许,这正是某种女性意识觉醒的体现……】
而保守派的《高卢人报》,以及教会背景的《十字架报》则认为这是对上帝赋予的女性角色的亵渎。
还有一批人,试图将此事拔高到“国家荣誉”的层面:
【……罗斯柴尔德夫人不仅维护了个人荣誉,更维护了法兰西的尊严!】
一时间,巴黎的报纸上各种观点激烈碰撞,吵得不可开交。
支持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将这场决斗赋予了远超其本身的意义。
然而,巴黎的报纸终究还需要顾及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颜面以及基本的事实底线。
而巴黎以外的欧洲媒体,则更加没有顾忌。
罗斯柴尔德夫人只是法国的贵妇人,索菲娅更只是一个俄罗斯的贵族之女。
比如伦敦,关于这件事的舆论甚至开始有些“失控”。
第282章 娜拉走后怎样(1万票加更)
伦敦的报纸一开始带着调侃口吻报道此事,真正将“香艳”推向极致的,是一家名为《私语报》的小报。
它不仅在头版用耸人听闻的标题报道此事,更在内页直接刊登了一幅画家根据想象绘制的“决斗场景图”。
画面上,两位身姿曼妙、面容艳丽,但曲线毕露的女士,完全暴露着上身,手持利剑,正在一座华丽的厅堂内激烈交锋。
整体充满了暗示与张力。
尽管画作水平不高,细节也经不起推敲,但这张“想象图”一经刊出,立刻轰动了整个伦敦,乃至整个英国。
这是第一次有公开发行的报纸,在版面上刊登衣不蔽体的女性图片!
这期《私语报》很快就引发了疯抢,整整50万份的备货,在三天内销售一空。
然后被疯狂翻印、转载,而原版在黑市上价格飙升,甚至要卖到10先令一份!
原因没有别的,它满足了无数人对那场隐秘决斗最直白的窥探欲。
这张图片也成为了这场决斗事件在民间传播中最具标志性的形象,其影响甚至超过了无数篇长篇累牍的评论文章。
《泰晤士报》都报道了《私语报》这一疯狂的举动,认为这是对社会秩序与英国法律的公然践踏!
伦敦警察厅迅速出动,冲进了《私语报》的办公室,但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满地的狼藉。
——————
就在巴黎的舆论还在为两位贵妇的决斗争吵不休,小报仍在乐此不疲地挖掘和编造各种“内幕”时……
一则刊登在《费加罗报》剧评版块上的戏剧预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预告宣布,由挪威戏剧家亨利克·易卜生在去年创作的戏剧《玩偶之家》,在经过巴黎歌剧院的秘密排练后,将于今年10月在巴黎进行首演。
预告指出,《玩偶之家》以其新颖的形式,和大胆的主题,已经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德语地区引起巨大轰动和争议。
这则消息本身或许还不足以立刻吸引所有眼球,但紧随其后的那篇剧评,却笔锋犀利,直指当下巴黎舆论的核心:
【……当我们的报纸还在为两位贵妇人是否该为荣誉而脱去上衣、持剑相向争论不休时,当我们热衷于用猎奇的眼光去窥探上流社会的私密恩怨时——
在大陆的北方,一位真正的戏剧大师,已经用他的笔,剖开了一个看似美满的中产阶级家庭外壳,向我们展示了其中的女性,作为“玩偶”的真实处境。
《玩偶之家》的女主角娜拉,并非生活在遥远的古代,或者俄罗斯那样的地方,她就生活在与我们同时代的欧洲文明城市里。
她不需要用利刃和裸露的身体来证明自己的勇气,她所需要的,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的觉醒。
她走出了那个被丈夫、被社会所规定的‘玩偶’角色,这种勇气,远超任何如今占据了报纸头版的女人!
当她最终那声关门巨响回荡在剧场时,观众精神上的震动,也远非任何一场流于形式的决斗所能比拟。
那些自诩开明,热衷于在沙龙里高谈“女性解放”的先生女士们,是时候抬起头,看看《玩偶之家》了!
看看什么才是真正关乎女性命运、触及灵魂的“觉醒”,而非沉溺于那些被绯闻裹挟的无聊游戏……】
这篇剧评的作者正是前段时间,以“谴责”的口吻,夸过莱昂纳尔和《血字的研究》的让·勒梅特尔。
据说这位评论家年纪还不到30岁,正是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显然很懂得如何挑起论战。
他将《玩偶之家》与巴黎热议的“决斗闹剧”对立起来,批判的矛头不仅指向了保守派,也指向了自由派。
保守派的报纸当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高卢人报》立刻发文反击,称《玩偶之家》是一部“破坏家庭伦理、鼓吹妻子离家出走”的毒草。
其危害性远比一场决斗要大得多,堪比去年的《颓废的都市》,呼吁巴黎当局禁演此剧。
【如果连娜拉这样的贤妻良母都要抛弃丈夫和孩子,那我们的社会基石何在?
难道要我们都去学那些北欧的野蛮人吗?】
而进步派和自由派的报刊内部也产生了分歧。
一部分人赞同剧评的观点,认为易卜生的戏剧才是真正值得关注和讨论的严肃艺术,应该借此机会将公众的注意力引导到更深层的社会问题上来。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这篇剧评过于高高在上,贬低了罗斯柴尔德夫人与索菲娅决斗的象征意义。
他们认为不同阶层、不同情境下的女性抗争应当被同等地看待和理解。
沙龙里的讨论话题,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虽然决斗的香艳细节依然有人窃窃私语,但“娜拉”“玩偶之家”“女性出走”这些词汇开始频繁出现。
人们还没有看过戏剧,只在报纸和杂志上看了一些介绍,就在那里争论着娜拉的行为是否合理。
当然,还有他的丈夫海尔茂是不是一个十足的混蛋。
莱昂纳尔在读到这篇剧评和相关的争论时,心中百感交集。
他当然知道《玩偶之家》在戏剧史和女性主义运动中的地位,也预料到它登陆巴黎必然会引发震动。
只是没想到,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他自己引发的这场风波交织在一起。
不过他还是很“感谢”这出戏剧在这时候出现的——
作为“决斗闹剧”的“主角”之一,他最近承受的压力也十分巨大。
如今争论的焦点转移到了戏剧上,他自然谢天谢地。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喧嚣和热闹,他似乎也隐隐约约地看出来,罗斯柴尔德夫人和索菲娅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通过这场决斗,索菲娅的名字自然而然地,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报纸上,以及上流社会的议论当中。
罗斯柴尔德夫人似乎也不再阻挡这位俄罗斯的贵女进入巴黎的顶流社交圈。
至于说她们背后有没有某种交易,莱昂纳尔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
虽然距离《玩偶之家》在巴黎歌剧院的首演,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但这部戏剧已经成为了沙龙中必然提及的话题。
就像现在,左拉的梅塘别墅里,莫泊桑就兴奋地表达自己对这出戏剧的期待。
左拉则一如既往的沉静,一直等到莫泊桑宣泄完自己的激情以后,才把头转向莱昂纳尔:“莱昂,你怎么看?”
莱昂纳尔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虽然还没有看过《玩偶之家》,但大家都知道全剧的最后一幕,是娜拉重重关上的那一声巨响。
这当然很有勇气,但我更关心的是——娜拉走后怎样?”
(7更结束,写吐了,但你敢继续投,我就敢继续加更!)
第283章 男人的末日
莱昂纳尔那句“娜拉走后怎样?”让现场陷入了一片安静。
煤气灯的光晕映照着围坐在一起的几张面孔,除了莱昂纳尔以外,所有人都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后,莫泊桑率先打破了寂静。
他语气轻快地说:“娜拉出走以后?哈!她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世界这么大,一个觉醒了的女性,决心摆脱玩偶一样的命运,难道还会找不到自己的路吗?”
莱昂纳尔微微侧过头,直视着莫泊桑:“比如呢?”
“比如……”莫泊桑下意识地接话,但“比如”之后,声音却卡了壳。
他张了张嘴,试图从他所熟悉的巴黎社会图景中,迅速搜罗出几个能配得上“体面”又“独立”的女性职业。
他认为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娜拉那般决绝的姿态。
然而,他的大脑像是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空白——女画家?女作家?不,那需要天赋和机遇。
护士?或许吧,但这工作其实都是修女在做。
那不如……他瞥了一眼莱昂纳尔,觉得这答案似乎更配不上刚才自己那番豪言壮语。
他想了半天,脸颊涨红,最终只能讷讷地挤出一个词:“……家庭教师。”
这个词一出口,客厅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了。
于斯曼立刻发出一声嗤笑:“像简·爱那样吗?”
然后他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开始朗诵:“‘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
——啊,我们亲爱的居伊,为娜拉设想了一条如此浪漫又充满荆棘的道路!
那可得祈祷她能遇到一位罗切斯特先生,还恰好有个疯妻子藏在阁楼里,并且最终会一把火烧掉庄园!”
他的话语充满讽刺,简·爱的故事固然动人,但在现实中的欧洲,家庭女教师只意味着微薄的收入和干不完的杂活。
她们不仅要教授孩子识字、礼仪、钢琴,还要忍受主人的挑剔,以及其他仆役的排挤,有时还会受到男主人的骚扰。
接受过教育的女性,不到走投无路,几乎不会选择这条道路。
塞阿尔比于斯曼更坏,他嘿嘿一笑:“得了吧,居伊,你心里清楚娜拉出去以后能干什么‘体面’工作,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你最爱逛的那些地方,可不就是许多‘娜拉’们出走后的最终归宿吗?”
这话如同点燃了引线,客厅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连一向严肃的左拉嘴角也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莫泊桑被戳中了痛处,又羞又恼,朝塞阿尔扔去一个软垫:“你这张该死的嘴!我那是为了观察生活!观察,懂吗?”
笑声渐渐平息,但“娜拉走后怎样”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左拉轻轻咳嗽了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的语气恢复了严肃:“好了,先生们,玩笑归玩笑,但这确实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那就是即使到了如今,在自诩文明、进步的法国,社会也极少提供真正‘体面’的职业给女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绝大多数没有家庭依托的女性,所能从事的,无非是女仆、厨娘、洗衣妇、缝补女工、家庭教师这类工作。
辛苦,薪酬微薄,且毫无保障——这就是现状。娜拉走后,等待她的,并不是一条铺满鲜花的之路。”
莱昂纳尔安静地听着,直到左拉说完,他才缓缓开口:“爱弥儿说的,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但你们想过一个更长远的问题吗?费里的教育改革法案已经实施了!
从今年十月份开始,全体儿童,无论男女,都要接受义务教育。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能够读书、写字。
这些女性来自各个阶层,穷的、富的,她们会睁开眼看世界,会开始思考。”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那么,问题来了。
你能让一个女人在接受教育的同时,又要求她接受只作为男性的附庸存在吗?
天底下没有这样矛盾的道理,没有人能既聪明又愚蠢。
当知识与现实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时,会发生什么?”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莫泊桑似乎被这个前景吓到了,喃喃道:“如果……如果成千上万的女性都像娜拉一样觉醒,都要求独立……那……那岂不是……”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恐慌:“那将是男人的末日吗?”
在他惯常的思维里,女性的独立或多或少意味着男性特权的丧失,这让他感到本能的不安。
莱昂纳尔决定吓他一下:“居伊,你想想看,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路易斯·米歇尔’——她可就是个女教师!”
莫泊桑几乎惊叫起来:“路易斯·米歇尔!那个‘红色圣女’?公社的纵火犯?
老天,莱昂,你的意思是,那些读了书的娜拉们,最终都会变成革命者?”
随即他之前的疑问,自己就说出了答案:“那就是男人的末日!百分之百!”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受过教育的女性冲出家庭,冲击着现有的社会秩序。
之前他还和莱昂纳尔在咖啡馆里大合唱《国际歌》,但现在却真的怕了。
公社已经不可能重来,可以尽情怀念;但教育改革法案可已经通过了,女人也识字的时代来了。
莱昂纳尔恶作剧般地点点头:“这就末日了吗?你还没有看到英国佬的白羽……
呃,你还没有看到路易斯·米歇尔11月就要回国了!”
左拉则摇了摇头:“不,居伊,那不应该是‘末日’,那是社会的进步,尽管它可能伴随着阵痛。
但我同样不知道,‘娜拉走后怎样?’怎样的社会,才能容纳这些女性?
易卜生只提出了问题,他没有,或许也无法给出答案。”
就在这时,莱昂纳尔忽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他。
莱昂纳尔脸上露出笑容:“易卜生没有给出答案,不代表答案不存在。走吧,先生们——
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让我带你们去看看,‘娜拉走后’可以‘怎样’。”
第284章 问题的答案
莱昂纳尔的提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于斯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现在?去看什么?”
塞阿尔也好奇地问:“莱昂,你搞什么名堂?”
左拉虽然没有说话,但眼中露出了浓厚的兴趣,他了解莱昂纳尔,知道这个年轻人从不无的放矢。
莱昂纳尔言简意赅:“去看一个可能的答案。”
他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在巴黎,我们现在出发的话,不到傍晚就能赶到。”
这番举动彻底勾起了几人的好奇心,他们互相看了看,最终纷纷起身。
左拉带头表示了同意:“好吧,莱昂,我就看看你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惊喜。”
一行人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分别乘上两辆马车,向着巴黎的市区驶去。
马车穿过灯火通明的商业区,穿过昏暗僻静的街巷,疾驰在巴黎的沥青路上。
车厢里,几位作家还在猜测莱昂纳尔的目的地——
是某位资助女性艺术家的沙龙?还是一个新式的女子学校?
莱昂纳尔笑而不语,只是保证“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大约1个小时后,马车在一片颇为杂乱的街区停了下来。
莱昂纳尔领着他们走到一栋外观朴素的建筑前,看样子小仓库或者作坊,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煤气灯光。
还未进门,一阵奇特的、密集的“咔哒咔哒-叮”声便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这声音富有节奏,连绵不绝,像是一场交响乐。
莫泊桑竖起了耳朵,一脸困惑:“这是什么声音?”
于斯曼打量着这栋建筑:“这是什么地方?工厂?”
莱昂纳尔没有回答,只是推开了“仓库”的大门。
门内的景象,让这几位见多识广的作家,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脸上写满了惊愕。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墙壁被简单地粉刷过,显得干净亮堂。
天花板下悬挂着多盏煤气灯,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但最吸引几人目光的,还是大厅中央整齐排列着的书桌和上面的打字机!数一数,整整十五台!
每一台打字机后面,都坐着一位女性。
她们年龄不一,衣着朴素,神情专注,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起落,发出“咔哒咔哒-叮”的声音。
有些人的动作已经十分娴熟,目光扫过手稿,手指便如弹奏钢琴般流畅地敲下对应的按键。
有些人则稍显生涩,需要不时低头查看键盘,但态度同样认真。
空气中除了键盘的敲击声,还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而在这些“打字员”的身后,一个他们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
此时的艾丽丝,不再是他们印象中那个有些羞涩的女孩。
她穿着一件利落的深色长裙,头发挽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份稿子,俯着身子,在一个年轻女孩身边低声指导着什么。
她的神态从容、自信,偶尔伸出手指,指出某些错误。
“手腕放松,安吉丽尔,不要用那么大的力气……对,就是这样。”
“杜斯夫人,这一行有点歪了,下次记得在回车前检查一下字车的位置。”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俨然一位真正教导学生的老师。
艾丽丝很快就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她抬起头,看到莱昂纳尔他们,脸上露出惊讶,随即微笑起来。
她向身旁的洛贝尔太太低声交代了两句,便快步迎了上来。
艾丽丝的声音带着惊喜:“莱昂!左拉先生,莫泊桑先生,于斯曼先生,塞阿尔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左拉第一个回过神来,和艾丽丝拥抱了一下:“艾丽丝,这里是……”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依旧难以置信。
这景象对他造成的冲击,远比阅读任何一本书籍都要来得更加直接。
艾丽丝微笑着介绍,语气自豪:“这里是‘索雷尔-罗夏打字合作社’。”
于斯曼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汇“打字合作社?”
艾丽丝点点头,把来龙去脉简单介绍了一下。
她引着众人稍微往里走了几步,以便他们能看得更清楚。
同时继续介绍着:如何接洽业务,如何分配工作,如何保证质量,收入如何分配……
艾丽丝的脸上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我们已经正式注册了,现在有三十位全职和兼职的打字员。
德拉鲁瓦克先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订单——我们承接各区商铺、事务所、报社甚至一些政府部门的抄写工作……”
她指着那些正在工作的女性:“她们当中,有像洛贝尔太太那样独自抚养孩子的寡妇;
也有希望给自己赚点嫁妆的年轻姑娘;还有以前做缝补、洗衣零工……
但只要识字,就能在这里学习打字,然后靠自己的技能工作。”
莱昂纳尔也有些感慨:“上周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台吧?”
艾丽丝点点头:“上周才9台,后来人实在太多了……”
左拉看着艾丽丝在这间充满生机的小小“工厂”里自如地穿梭、指导,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一排排正在工作的打字机上,落在了那些眼神发亮、脊背挺直的女性身上。
他无法想象,自己当初送给艾丽丝的那台“雷明顿”,竟然会发展出这样一番他前所未见的事业。
莫泊桑张大了嘴巴,看看那些忙碌的女性,又看看自信从容的艾丽丝,最后看向莱昂纳尔。
半晌,他才喃喃道:“我的上帝……这就是……这就是……”
塞阿尔、于斯曼等人的脸上也写满了不可思议,眼前这一幕,冲垮了他们固有的认知。
左拉拍了拍莫泊桑的肩膀:“居伊,看到了吗?这不是男人的末日,这是‘人’的时代的开始。
当女性能够通过工作获得经济独立,她们才能真正摆脱‘玩偶’的命运。
这比任何浪漫的私奔或者绝望的革命都更现实,也更具有建设性。”
莱昂纳尔站在朋友们身边,看着他们脸上变幻的表情,平静地开口了:“娜拉走后怎样?”
他伸手指向这间灯火通明的打字工厂:“这里,就是其中一个答案。”
————
几人参观了很久,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他们纷纷向艾丽丝保证,会在今后的作品里提到这种“体面的工作”,让更多女性知道人生还有这种选择。
莱昂纳尔和艾丽丝在门口目送两辆马车消失,他才问艾丽丝:“你要工作到几点?”
艾丽丝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一句让莱昂纳尔惊心动魄的话:
“今天,我见到苏菲小姐了。”
第286章 我们现在是朋友!
莱昂纳尔脸上的轻松神色微微一滞:“苏菲?你们怎么会……你们聊了什么?”
艾丽丝看着莱昂纳尔微妙变化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回忆今天早上那场意外的邂逅。
“今天上午,我不是去‘欧尼亚缝纫机厂’拿新到的打字机吗?顺便看看他们根据反馈改进的新样机……”
就在工厂的接待室里,我碰见了苏菲小姐,她是去缝纫机厂和工程师核对打字机的生产成本。”
莱昂纳尔的语气和表情都回复和平静:“然后呢?”
艾丽丝瞄了莱昂纳尔一眼:“然后……缝纫机厂的工程师以为我们两个认识……接着我们两个就真的认识了……”
我们……就聊了起来。我说了我的事,也说了我一直帮你抄写书稿;然后她说,她说你和她是……”
艾丽丝停顿了下来,没有细说苏菲的话,但是莱昂纳尔也能猜到。
他确实有点苦恼,但也知道这件事总有一天会发生。。
之前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免两人相见,就是因为不太想处理这种关系。
艾丽丝和自己并没有发生什么,苏菲与自己的感情也算比较稳定,那么就这样下去好了……
不过她们在自己的视线之外相见……似乎并不是太坏的情况?
莱昂纳尔想了想看,决定还是稍微解释一下:“艾丽丝,苏菲,她是我在……”
艾丽丝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好了,莱昂,苏菲小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们……我们现在是朋友!”
莱昂纳尔:“……”
艾丽丝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了打字社上:“后来,我们就都在聊打字社的事,中午我还带她过来这里参观了。”
莱昂纳尔暗暗松了口气,很自然地问道:“苏菲怎么看?”
艾丽丝露出深思的表情:“苏菲小姐也很喜欢这里,她还问了很多问题,和德拉鲁瓦克先生问的一样仔细。
我介绍完以后,她说她觉得我们之前的方案不太好……”
莱昂纳尔:“哦?”
艾丽丝努力回忆着苏菲的话,开始复述起来:“她帮我算了笔账——
我们现在能赚钱,是因为打字机还不普及,会用它来谋生的人更少,所以抄写的单价还算高。
但是,以后识字的人会越来越多,打字机也会像缝纫机一样越来越便宜,使用的人越来越多。
到那时候,很多公司、事务所,甚至富裕点的家庭,都会自己购买打字机。
他们会雇佣专门的打字员,或者干脆就让职员兼做这件事。
去外面找‘打字社’打字的需求,不会像现在这样旺盛了。”
艾丽丝转头看着莱昂纳尔:“她说,到那个时候,每页纸的单价一定会因为激烈的竞争下降。
而我们如果不断扩大‘合作社’的规模,找活、分发、校对、收账、处理纠纷、场地租金……
这些成本都会直线上升,而单页的收入却只会减少,现在能赚钱,未来很可能亏本。”
莱昂纳尔知道这番话对艾丽丝的冲击是巨大的,笑着问:“你相信了?”
艾丽丝老实承认:“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难道‘合作社’就这么停下来,或者干脆解散吗?那些姐妹们怎么办?”
莱昂纳尔能想象到艾丽丝当时的无措,他轻声问:“然后呢?苏菲还说了什么?”
艾丽丝的眼睛又亮起了一点光:“她说,打字社虽然没必要不断扩大规模,但学打字的需求却会越来越大。
当‘打字合作社’达到一定规模,打出了名气后,可以逐渐转型,成为一个‘打字学校’,教人打字。”
莱昂纳尔心想果然是这个答案。
他有后世的经验,当然知道“打字培训班”一度是20世纪80年代到2000年初的热门。
当时主要因素是电脑办公的普及,让各个单位、机构、公司都开始招聘“打字员”。
“熟练掌握打字”和“会操作Word”当年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写进简历里,并且放在显著位置的。
当时在与德拉鲁瓦克商议的过程当中之所以没有提出来,是因为觉得时机没到,太早说反而会让艾丽丝多想。
没想到苏菲也想到了,而且分析得这么透彻——不知道下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要不要问一句“宫廷玉液酒”?
失神了一小会儿,莱昂纳尔才问:“你觉得她说的没错?”
艾丽丝用力点头:“对!苏菲小姐说,我们可以对有打字需求的人进行职业培训,教她们如何使用打字机。
包括如何排版,如何提高速度和准确率,甚至是一些基本的信函格式……我们可以收取学费!
而且她还说,我们还可以通过打字学校,把打字机直接销售给毕业的学员。
这样,我们只需要雇佣几位熟练的打字员作为老师,就不用再去管理那么多人,那太复杂了!”
艾丽丝眼中露出崇拜的神色,只是这次不是向着眼前的莱昂纳尔,而是并不在现场的苏菲·德纳菲。
她看着莱昂纳尔:“这么大的转变……我就说,我要回来问问你的意见。
但是苏菲小姐很肯定,你会同意她的这个意见。”
莱昂纳尔点点头:“她说的很有道理。这个转型的思路,比盲目扩大合作社要明智得多。
艾丽丝,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艾丽丝眼中闪过释然的神情,随即感叹道:“苏菲小姐……她……好聪明啊!莱昂,几乎和你一样聪明……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那些你不回家的晚上,不是去了妓院……”
莱昂纳尔:“……”
艾丽丝没有说下去,而是转身回了打字社:“莱昂,你先回去吧,我晚点再回家……”
莱昂纳尔点点头,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
回到圣日耳曼大道117号,莱昂纳尔内心也已经恢复了平静。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自己就没有必要再纠结什么“如果……”了。
苏菲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聪明,而且她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也很有分寸。
或者这是法国女人天生的本事?
苏菲是怎么看艾丽丝的?莱昂纳尔决定下次问问看,不过时机要选好。
正纠结的时候,佩蒂走了出来,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皮革提包,怯生生地说:
“少爷,后天就要去上学了,可我还是有点害怕……”
第285章 真造孽!(1万1千票加更)
十月一日的清晨,巴黎的天空是清澈的淡蓝色。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某间公寓,比往日更早地苏醒过来。
佩蒂站在客厅中央,身上是莱昂纳尔带她去“春天百货”购置的新衣裳——
深蓝色的羊毛连衣裙,浅灰色的呢子外套,锃亮的小皮鞋,白色的长袜。
她的头发也被艾丽丝精心编成两条整齐的辫子,垂在肩头。
她微微仰着头,让爱丽丝为她系上书包的皮扣带,神情兴奋又紧张。
莱昂纳尔检查了一遍:“练习本、笔……都带齐了?”
佩蒂用力点头:“都带齐了,少爷。”
莱昂纳尔叮嘱道:“在学校,要称呼老师为‘夫人’或‘小姐’,回答问题要清晰,与同学要友善。”
其实这些话在过去几天里已重复多次。
他拿起饭桌上的一个小纸包:“这是你的午餐,学校提供免费午餐,但我想你或许更习惯自己带一点。”
纸包里是佩蒂自己烤的黄油小饼干和一片涂了果酱的面包。
艾丽丝帮佩蒂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我们的小佩蒂,今天真是一位小淑女了。”
乘坐着莱昂纳尔雇来的马车,穿过渐渐苏醒的巴黎街道,佩蒂的脸几乎贴在车窗玻璃上,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象
——早起开张的店铺,运送货物的板车,行色匆匆的路人。
这一切都与她过去看到的相似,却又不同,至于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学堂街女子市立小学」位于距离索邦并不远,当他们抵达时,校门口已经热闹非凡。
莱昂纳尔惊讶地发现,这里停着不少装饰华丽的私家马车。
穿着体面的绅士和淑女们,正领着同样衣着考究的小女孩,聚集在这里。
这与莱昂纳尔预想中主要接收附近商人、市民、工匠子女的公立学校景象颇有出入,简直让他梦回索邦。
很快,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公共教育与美术部的副部长。
他与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站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
他也看到了莱昂纳尔,连忙伸手打了招呼。
莱昂纳尔带着佩蒂走上前:“日安,罗昂部长。”
罗昂伯爵脸上是和煦笑容:“日安,莱昂纳尔!你也今天送孩子来入学?”
他的目光落在佩蒂身上:“这就是你提起的那位‘小学徒’?”
莱昂纳尔轻轻推了下佩蒂:“是的。佩蒂,向罗昂部长问好。”
佩蒂行了一个屈膝礼:“您好,部长先生。”
罗昂伯爵微微颔首:“你好,我的孩子。”
随即他向莱昂纳尔介绍身边的年轻人:“这是我的长子,阿尔弗雷德。”
又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头:“这是他的女儿,我的孙女,伊莎贝尔。今天也是她入学的日子。”
阿尔弗雷德有着与弟弟阿尔贝相似的倨傲眼神,但举止更得体。
他向莱昂纳尔简短地点头致意:“感谢您对阿尔贝的照顾,我在他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您的故事。”
莱昂纳尔笑了笑:“是吗?阿尔贝在阿尔及利亚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回法国?”
阿尔弗雷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还不错,至于回国……可能要再等上两年。”
莱昂纳尔有些遗憾地说:“那真是太漫长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阿尔弗雷德看到另一个熟人,道了声歉就转了过去。
莱昂纳尔当然知道,这是一场“秀”。
罗昂伯爵这样的家庭,通常会将子女送入昂贵的私立学校,之所以选择「学堂街女子市立小学」,意图再明显不过。
——连副部长家的孙女都在此就读,还有谁敢质疑费里法案和公立教育?
罗昂伯爵微微一笑:“之前你问我佩蒂这样的小姑娘适合上哪所学校?这里就是不二之选。”
这时一位神情严肃的女教师走了过来,开始引导新生进入校园。
佩蒂仰头看了看莱昂纳尔,莱昂纳尔则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去吧,佩蒂。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放学后,马车会准时来接你。”
佩蒂点点头,跟着那位女教师,汇入其他小女孩的队伍,走进了校门。
在进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莱昂纳尔朝她挥了挥手。
等莱昂纳尔转过身来,罗昂伯爵已经被记者们围住了。
“……正如大家所见,我的孙女,伊莎贝尔,将与在场许多工人、商人、市民朋友们的女儿一样,进入这所优秀的公立小学,接受优质、免费且世俗的教育!”
“这不仅仅是一个祖父的选择,这更是一个共和国官员的信念!教育,不应是少数人的特权,而应是全体法兰西儿童与生俱来的权利!”
“在这里,孩子们不仅能学到读写算等基本技能,更能培养健全的人格!我向大家保证,政府将不遗余力地投入资源,确保每一所公立学校都拥有像这里一样优良的师资!”
莱昂纳尔趁着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悄悄溜走了。
——————
晚上,当佩蒂回到圣日耳曼大道117号时,几乎是跳着进门的,脸蛋红扑扑的。
她兴奋地喊着:“少爷!艾丽丝小姐!我回来啦!”
晚餐桌上,佩蒂成了绝对的主角。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学校的模样:宽敞明亮的教室,黑亮崭新的课桌椅,不苟言笑的老师……
“我们的教室在二楼,窗户外面能看到一棵大树!”
“我们班有三十多个女孩!”
“坐在我旁边的是面包师的女儿,她叫玛丽,她给了我一块她妈妈烤的姜饼……”
她还提到了课程——法语、算术、历史,还有一门叫「道德与公民义务」的课。
佩蒂努力回忆着那些拗口的名字:“历史课讲的是……是高卢人?还有那个维钦托利?
老师说,我们是高卢人的后代,但我们现在是法兰西人。”
莱昂纳尔耐心地听着,偶尔插话问一两个问题,引导她说得更详细。
他能从佩蒂零散的描述中,拼凑出这所“样板学校”的大致面貌。
那里的教师显然是经过挑选的,水平很不错,管理也很严格,正符合政府对“塑造合格公民”的期望。
饭后,佩蒂郑重地将学校发的课本一一拿出来,摊在客厅的桌子上。
有《法语读本》,有《算术》,还有一本薄薄的《法国史图画本》……
莱昂纳尔一眼就看到了那本厚厚的《两个孩子的法国游记》,心里喜滋滋。
但随即,佩蒂的一句话就浇灭了他的热情:“莫丽斯小姐说,要想考上好的中学,还需要额外买一本书……
叫做,叫做《蒙铁尔密卷》?一本要12苏,少爷,我要买吗?对了,蒙铁尔好像是您的家乡?”
莱昂纳尔眼前一黑,脑子里又是那三个字:“造孽啊!”
第287章 两条战线!(1万2前票加更)
把时间拨回到夏末,随着十月开学季的临近,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法兰西悄然打响。
罗昂伯爵那份“高瞻远瞩”的提案,以压倒性的优势获得通过,并由儒勒·费里总理签署,正式成为法令。
“版权公共化,印刷权下放!”
这八个字像一包炸药,轰开了「阿歇特」和「贝林」长期把持的教育出版壁垒。
过去,教育部指定教材,大出版社负责印刷和全国发行,利润丰厚且稳定。
如今每一个省的教育委员会,每一所规模稍大的公立学校,都拥有了自主选择教材印刷商的权力。
这意味着,一块原本被少数巨头瓜分的大蛋糕,被摆上了餐桌,任由觊觎者争夺。
「阿歇特」和「贝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凭借着深厚的根基和庞大的体量,迅速行动起来。
小弗兰索瓦·贝林尽管内心在滴血,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召集了所有的地区经理,下达指令:“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我们的市场份额!联系每一个你们认识的长官和校长!
价格?我们可以谈!条件?我们可以给!”
于是,一场“公关盛宴”拉开了序幕。
在波尔多的豪华餐厅里,「阿歇特」的代表宴请着吉伦特省的教育主管。
席间不经意地提及能为该省提供的“特殊折扣”和“优质服务”。
在图卢兹的咖啡馆,「贝林」的经理与当地几位名校校长“偶遇”,热情地拿出他们印刷的样书介绍。
并且暗示,若能签订独家供应协议,将有一笔可观的“咨询费”。
在马赛,在里昂,在第戎,在斯特拉斯堡……类似的情景不断上演。
马车载着衣着光鲜的出版商代表,穿梭于各地教育部门与学校之间。
宴会的请柬雪片般飞向手握决定权的人们,承诺、暗示、甚至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在觥筹交错中悄然达成。
这是一场属于大人物的游戏,一场在办公室、餐厅和沙龙里进行的战争。
传统的出版商们相信,只要抓住了这些“关键人物”,就抓住了市场。
然而,在这场喧嚣的、向上的“进攻”中,「沙尔庞捷的书架」却显得异常沉默,甚至有些“不思进取”。
乔治·沙尔庞捷严格按照莱昂纳尔的建议,几乎没有向任何一位省级教育长官或名校校长派出说客。
相反,他将公司有限的资金和精力,投入到了另一条迂回的战线。
他的目标,不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官僚,而是站在讲台前的一线教师。
莱昂纳尔编写了一份详尽的“行动指南”。
指南里不仅列出了《蒙铁尔密卷》的种种优点,更重要的,是分析了基层教师的心态:
“他们收入微薄,渴望尊重与实际帮助……”
“他们工作繁重,需要能减轻教学负担的工具……”
“他们希望学生取得好成绩,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们往往比官僚更了解学生的实际需求……”
「沙尔庞捷的书架」的销售员们带着《蒙铁尔密卷》样本,开始深入巴黎及各外省城镇。
他们不去装饰华丽的政府办公楼,而是走访一间间略显简陋的教师办公室或家庭寓所。
——————
在里尔的一所市立小学,年轻的销售员让-皮埃尔敲开了资深教师拉丰太太的家门。
他并没有像其他推销员那样夸夸其谈,而是恭敬地递上那本定价仅12苏的《蒙铁尔密卷(法语篇)》。
让-皮埃尔语气诚恳:“拉丰夫人,我们深知教学工作的辛劳,希望这本小册子,能成为您教学中的得力助手。”
拉丰夫人起初有些不耐烦,但当她随手翻开册子时,目光很快被吸引住了。
册子按照《法语读本》和《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的篇目顺序编排,每一课都有清晰的“学习目标”“词语解析”、“内容精讲”。
此外还有精心设计的“思考题”和“模拟练习”。
更让她惊讶的是,那些“模拟练习”的出题角度十分刁钻,有些甚至连她这个老教师都未曾想过,却又紧紧扣住了文本的核心。
拉丰夫人目光被《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中一段景物描写分析吸引了,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作者为何反复使用‘灰暗’与‘坚韧’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词汇来描绘洛林的土地?’
这个问题提得真好,能引导学生思考文字背后的情感与象征。”
让-皮埃尔适时地补充:“夫人,这只是其中一例。我们的编者团队,由巴黎的优秀学者和富有经验的教师组成。
他们深度钻研了教材,确保密卷的内容既实用,又能启发思维。您可以将它推荐给学生,作为课堂学习的补充。
学生们有了它,预习、复习都能事半功倍,您也能从重复的基础讲解中稍稍解脱,更专注于启发式的教学。”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们也知道,教师的薪俸并不丰厚。如果您能帮忙统计一下班级里需要的数量,我们可以按九折,甚至八五折的价格提供。
而且……对于您个人的辛劳,我们也会有一份小小的谢意,按销售数量计算,每本2生丁,直接结算给您。”
2生丁!听起来微不足道,但如果一个班级四十个学生,每门主课都购买,那就是一笔不小的额外收入。
对于拉丰夫人这样依靠微薄薪水养活一家老小的教师来说,这诱惑是实实在在的。
类似的情景在法国各地不断发生。
数学老师对《蒙铁尔密卷(算术篇)》里清晰的解题思路和丰富的应用题赞不绝口;
历史老师则发现《蒙铁尔密卷(历史篇)》将枯燥的年代事件编织成了易于记忆的线索和图表。
这些基层的教师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尊重、被理解,甚至被“赋能”。
他们不再是教育链条上被动的一环,而是可以主动为学生选择优质学习资源的引导者。
当然,那一点点“回扣”,也让他们推广起来少了许多心理负担。
销售员们总是这样强调:“不必强制购买,只需向学生们推荐,统计好数量交给我们就行。
我们会负责配送,保证在开学前送到孩子们手上。”
这种方式,绕开了臃肿的官僚体系。
从十月份开始,《蒙铁尔密卷》订单开始从各个学校汇聚到「沙尔庞捷的书架」……
乔治·沙尔庞捷看着办公桌上不断增长的订单统计表,内心对莱昂纳尔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个12苏正汇聚成金色的河流,流向他的出版社。
第288章 瘟疫一样的小册子!(1万3千票加更)
开学日的喧嚣过后,各个学校逐渐步入正轨。
在巴黎第六区颇有名气的「圣路易男子学校」,四年级的学生皮埃尔·贝林正对着摊开在书桌上的一本小册子发愁。
他那张小脸皱成了一团,蓝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懊恼。
他面前的那本小册子,封面上印着简洁的标题:《蒙铁尔密卷(法语篇·高年级)》,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紧扣教材,解析考点,助力升学】
皮埃尔用羽毛笔戳着册子里的一个造句练习题,嘴里嘟囔着:“……‘请用‘不仅……而且……’造句,并体现因果逻辑。’……
这叫什么题目?‘太阳不仅发光,而且发热’不行吗?为什么老师说缺乏‘深刻的因果联系’?
难道要写成‘他不仅偷了面包,而且因此被送进了监狱’才行吗?真见鬼!”
他越想越气,一把将《蒙铁尔密卷》推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几乎成了他这几天晚上的噩梦。
班里几乎人手一本,连最调皮的同学都在课后讨论里面的题目。
老师拉尔夫先生虽然嘴上说“仅供参考”,但课堂上提问和布置的作业,却明显与这本密卷里的内容高度相关。
谁要是没买,或者没认真做,简直就像没带耳朵来上课一样。
此时,拉尔夫先生威严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皮埃尔,你的作业呢?”。
皮埃尔哀叹一声,重新把册子拉回来,咬着笔杆,继续苦思冥想。
——————
傍晚,「贝林出版社」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小弗兰索瓦·贝林结束了漫长而疲惫的一天,回到家中。
他揉了揉眉心,脸上满是倦容。
教材印刷权的争夺战远比他预想的激烈和昂贵,「贝林」虽然凭借过去的关系网拿下了一些地区的订单,但利润已被压得非常微薄。
而且不断有新的竞争者冒出来,用更低的价格抢夺市场,下个学年的形势会变成什么样还是个未知数。
他本想去书房喝杯白兰地,安静一会儿,却看到小儿子正对着一本小册子长吁短叹。
小弗兰索瓦·贝林走过去,想展现一下父亲的关怀:“怎么了,皮埃尔?作业很难吗?”
他瞥了一眼儿子面前的书本,不是熟悉的《两个孩子的法国旅行》或者《法语读本》,而是一本陌生的小册子。
皮埃尔抬起头,哭丧着脸:“爸爸,这个《蒙铁尔密卷》太难了!好多题目我都不会做!
可是拉尔夫先生说了,要想考上好的中学,就得熟练掌握这里面的题目……同学们也都在做……”
小弗兰索瓦·贝林看了看封面,皱起了眉头:“《蒙铁尔密卷》?‘沙尔庞捷的书架’?”
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顺手拿起了那本册子,翻看起来。
起初,小弗兰索瓦·贝林还带着出版商的职业习惯,挑剔这本书的毛病:
纸张质量一般,油墨味道有点重,装订也略显简陋……
但很快,他的脸色变了,作为出版界的资深人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本小册子的不同寻常。
里面的内容编排极具针对性,完全围绕着「公共教育和美术部」指定的那些篇目,尤其是《两个孩子的法国游记》。
解析部分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而那些练习题……小弗兰索瓦·贝林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这些题目的设计非常老辣,角度刁钻,直指教材中可能被考核的知识点,有些题目甚至带有明显的预测性质。
这绝不是普通教师或学者能随意编写出来的东西!
小弗兰索瓦·贝林语气很急促:“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皮埃尔理所当然地说:“学校里大家都在用啊!是拉尔夫先生推荐我们买的,说对学习有帮助。
爸爸,「沙尔庞捷的书架」是不是很厉害?比我们「贝林」还厉害吗?”
小弗兰索瓦·贝林喃喃自语,脸色惨白:“沙尔庞捷……乔治·沙尔庞捷……”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个专门出版文学类书籍的出版商,几乎从来不涉足教育。
诗歌、、散文、剧本……还有那些无聊的艺术评论,与「贝林」毫无交集。
小弗兰索瓦·贝林打了一个寒颤,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从自己的心脏里溜走了。
他原本以为,教材印刷权的下放,只是传统出版势力范围的重新划分,是一场他尚且有能力参与的金钱和关系游戏。
他以为最大的威胁会来自曾经一度是盟友的「阿歇特」,其他蠢蠢欲动的教育型出版社。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真正的威胁,竟然来自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副产品”!
乔治·沙尔庞捷根本没有在传统的教材印刷战场上与他们正面厮杀,而是另辟蹊径,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市场。
他还没有办法给这个市场进行准确的命名,但已经预感到它的庞大。
「沙尔庞捷的书架」放弃了争夺利润被摊得太薄的蛋糕,转而向成千上万的学子和教师兜售“刀叉”!
只要考试和选拔存在,只要升学的压力存在,这个市场的需求就是几乎是无限的!
而且,这个市场直接面向老师和学生,几乎不会受到官僚体系的影响!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定价仅12苏,便宜到几乎每个家庭都买得起。
但每门主课都出一本,将是多么恐怖的销量和利润!
皮埃尔看着父亲骤变的脸色,有些害怕地唤了一声:“爸爸?”
小弗兰索瓦·贝林没有回答,他死死攥着那本《蒙铁尔密卷》。
他仿佛看到,无数本这样的小册子,正像瘟疫一样,通过全法各地的教师,流向千千万万像他儿子一样的学生手中。
它们悄无声息,却从根本上改变了学习的形态,也颠覆了出版行业的游戏规则。
“必要的牺牲……”他耳边再次回响起查尔斯·德布朗那冷酷的声音。
难道,「贝林」牺牲掉在“课本战争”的巨额投入,一切都是一个阴谋?
查尔斯·德布朗和「沙尔庞捷的书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愤怒席卷了小弗兰索瓦·贝林,他猛地将《蒙铁尔密卷》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皮埃尔吓得缩了缩脖子。
小弗兰索瓦·贝林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喃喃道:“沙尔庞捷……查尔斯·德布朗……你们……好狠的手段……”
他没有心思再去喝白兰地,而是匆匆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叫来了自己的马夫:“马上把车准备好!”
“老爷,我们去哪儿?”
“去阿歇特先生的宅邸!”
(6更结束)
说了半天“白羽毛”,法国发生过“白羽毛”吗?
小说里一提到女性受教育,就有人跳出来喊“白羽毛”,其实是个巨大的误解。
首先,“白羽毛”运动起源于英国,发展于英国,鼎盛于英国。
“白羽毛”典故来自于英国作家梅森1892年的小说《四根羽毛》,男主角哈里为了逃避战争,从军队辞职,回到家的时候,收到了来自未婚妻和三个战友寄给他的四根白羽毛,象征他的懦弱。
“白羽毛”运动的缘起是一战的时候英国面临兵源短缺问题,为了取得胜利,让那些不愿意上战场的青年去参军,英国皇家陆军上将查尔斯·费茨杰拉德在《每日邮报》刊登公开信,号召英国女性向未参军的男性分发白羽毛,以刺激他们入伍。
他联系了女权活动家玛丽·沃德并成立“荣誉军团”,宣称这是“爱国主义的任务”,鼓动女性参与这项运动。
英国政府为了获得激进分子的支持,释放了所有当时关在监狱里的女权大佬,让她们领导女性刺激男人参加以及动员女性参加战争工作。
结果就是运动彻底走向失控,以至于英国政府想要遏制都没能成功,一战结束以后的统计显示,7%的自杀士兵都在遗书中提及无法承受白羽毛的羞辱。
白羽毛运动还蔓延到了几乎所有英国的殖民地和托管地,澳大利亚就是重灾区之一。
其次,“白羽毛”运动对法国几乎没有影响,至少在可查证的资料里没有提及法国爆发过“白羽毛”运动。
“白羽毛”是英国佬的典故,关我法国人什么事?
因为老有人提这个,我自己都恍惚了,以为法国真发生过“白羽毛”运动。
今天特地又去查了一下,百度搜索出来的结果,至少在前几页,凡是写法国发生过“白羽毛”运动的文章,几乎全部是2025年以后才有的,并且大部分行文一看就是AI生成的,有的甚至连地名都没改,第一段还写法国发生白羽毛运动,第二段举的例子是“曼彻斯特的一个男孩”……
我又特地查了维基百科上关于白羽毛运动的词条,无论中文英文,都没有提到法国爆发过。
为啥法国没有爆发?最重要的原因是法国是义务兵制,从19世纪开始就是,一直到一战、二战也是,中间只不过有服役时间长短、抽签、代役等变换,你不当兵不需要插白羽毛,国家就把你逮走了。
而英国是募兵制,你不愿当兵就可以不当,服役了也可以辞职回家。
莱昂纳尔所在的1880年处于第三共和国时期,在1872年颁布了新军役法,废除代役制,实行义务兵役制,所有 20岁男子必须服役,抽签决定服役年限,抽到“长役签”的,服役 5年,其他人只服 1年“军训”,然后转入预备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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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定要搞清楚基本事实再喷,白羽毛运动至始至终是英国佬搞出来的事,甚至发起运动和扩大事态的推手,都不是女人……
本来这几天爆更就累,看到又有人在说白羽毛,实在忍不住了。
睡觉,各位晚安。
九月份总结,以及全新月票番外解锁办法
今天晚上12点整(也就是十月一日0点),会发布一个“月票番外”。
鉴于很多人上次不知道怎么解锁这种特殊的番外,以至于投了月票还看不了,我这里特地说明一下:
月票番外需要点进章节的阅读页面,页面上会有一个投票解锁观看的按钮,按这个投票才能解锁。
接下来是九月份的总结:
这个月本来更新得还是平稳,直到28号开始双倍月票。
9月27号,我当时的月票是8000多,之前的加更都按时完成了。
我想按照之前的规律,即使有双倍月票,增加的票数大概也就是在3千-4千张,我还更得起。
于是就发了那个更新公告,然后美美地去睡了。
结果28号早上醒来,8千变成了1万4,我人都懵了。
到了晚上变成了1万6,今天已经2万1了……
加更从3-4章,直接变成13、4章……
昨两天7更+6更,人都写懵了,昨晚上写完手脚都是软的——年纪终归是大了。
但是既然承诺了,就一定会完成,大家放心,不过肯定要补到10月份了。
忽然想到我竟然还在月初发月票番外,好像这是给自己套上了绞索……
不能想不能想……
也还好这本书的大纲和脉络都比较清晰,不至于不知道该写什么。
昨天晚上“白羽毛运动”的章节感言我删除了,因为连发两个穿插在章节里阅读感不太好。
发那个也是写了一天人又饿又累,很暴躁,看到评论区又提“法国白羽毛”就忍不住了,因为这事就没在法国发生过,从头到尾都是大英自产自销,纯纯的互联网信息污染。
之前评论区爱怎么骂女拳我都不管的,但真的别“白羽毛”“白羽毛”地复读了,你哪怕复读“伏波娃”呢?那好歹真是个法国娘们啊!
昨晚其实查资料还看到个有趣的,没写进去——阿瑟·柯南·道尔是英国白羽毛运动的坚定支持者……只能说带英的精英阶层还是太超前了。
好了,祝大家国庆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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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书:《你不能只在吃铁杆庄稼时才爱大清》
本书又名《我度顺治进入佛门》,《我反对正蓝旗226兵变》,《帝国的血色黎明》。
穿越成了顺治6年汉军镶黄旗人,蒋青云先怒后喜。多年积累的工作经验,终于找到屠龙的机会了。
1649年的大清,多好的试验田啊!
小试牛刀~
蒋青云仅从钦天监50名官吏当中,就抓获了45名“反清分子”。
……
蒋氏经典语录:
”顺治皇帝打小就心善,学点佛法蛮好的。“
“八旗的集体堕落不是刚刚产生,而是刚被发现。”
“不要怕树敌,当你有了敌人,自然就有了朋友,因为你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在官场,礼节就是内容。”
“老百姓没读过书,所以我们的宣传观点必须粗犷有力。”
“没有人比我更懂大清。”
“你不能只在吃铁杆庄稼时才爱大清。”
【已有大精品278万字历史文,成熟作者,人品保证。】
第289章 《良言》的求救信
“所以,为什么不让那位无所不能的‘咨询侦探’去侦查呢?
想必找出几个躲在东区下水道里的盗版书商,对他而言,不过是饭后消遣的小游戏吧?
何须劳动我们苏格兰场这些‘迟钝’、‘无能’的官方警探?”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几乎是冷笑着向对面的诺曼·麦克劳德博士说出了这番话。
诺曼·麦克劳德博士的胖脸瞬间由红转为酱紫色,他“腾”地站起来:“文森特上校!”
他咆哮着,声音把窗玻璃震得嗡嗡作响:“我是在向你报告一桩明确的、正在发生的犯罪行为!
这不是在跟你讨论某本的人物!你的职责是维护法律,而不是在这里对一位守法经营的出版人冷嘲热讽!”
他的胸膛鼓了起来,像一只被激怒的河豚:“你们苏格兰场每年耗费纳税人巨额的金钱!
难道连打击盗版这种分内之事,都需要靠讽刺受害者来推诿塞责吗?还是说,你们已经无能到了这个地步?”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无动于衷,语气仍然非常敷衍:“当然不是,麦克劳德博士。维护法律是苏格兰场的职责。”
他伸手把小册子拿了起来翻了翻:“好了,我们会记录在案,并安排人手进行调查,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麦克劳德博士还想说什么:“你……”但随即就闭嘴了。
他知道,再坐下去只是自取其辱,指望苏格兰场为了《良言》杂志追查盗版,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狠狠地瞪了文森特上校一眼,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冷哼一声,嘴角不屑地撇了撇:“福尔摩斯……”
他将小册子像丢垃圾一样扔进了脚边的废纸篓里:“好好享受这‘馈赠’吧,哈,‘咨询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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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良言》编辑部的办公室,诺曼·麦克劳德博士的怒火仍未平息。
他烦躁地扯开领结,像一头困兽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窗外的伦敦依旧喧嚣,马车辚辚,人声鼎沸。
但麦克劳德博士仿佛能看到,在那些阴暗的街角、嘈杂的酒馆、喧闹的码头……
无数本粗制滥造的《血字的研究》伪作正在像腐烂的霉菌一样迅速扩散。
它们不仅窃取了本该属于《良言》的利润,更可怕的是,它们正在玷污、扭曲“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形象。
手持转轮手枪大开杀戒,与寡妇露丝夫人一夜风流……这简直是对整个《良言》杂志品味的侮辱!
他忍不住咒骂出声:“该死的文森特!该死的苏格兰场!”
他知道,文森特上校那句“安排人手调查”根本就是空头支票。
等苏格兰场那群老爷们慢悠悠地走完流程,盗版商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每多一天,盗版和伪作的流毒就深一分,《良言》正版连载的吸引力就下降一分。
读者是健忘而缺乏耐心的,一旦他们习惯了那个廉价刺激的冒牌福尔摩斯,谁还会耐心等待半个月?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越来越清晰——不能坐以待毙。
麦克劳德博士喘着粗气坐到椅子上,拿起笔,铺开信纸,准备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尽快告知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我亲爱的朋友与合作者:
……
鉴于事态紧急,我打算在10月下旬刊将《血字的研究》的剩余部分一次性连载完。
我认为这是解决伪作和盗版问题的最佳方案!
随信附上《血字的研究(全本)》一份,以供参考。
你忠实的,诺曼·麦克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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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良言》主编的来信的时候,莱昂纳尔正被佩蒂的问题问得团团转。
“少爷,‘我’,也就是‘小若瑟夫’在文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少爷,‘我’为什么要多给‘于勒叔叔’10个铜子的小费?这表现了‘我’的什么性格特点?”
“少爷,使用了哪些方法描写菲利普夫妇的性格特点?”
……
好不容易佩蒂做完了《蒙铁尔密卷(法语)》的作业,不一会儿她又拿着《蒙铁尔密卷(数学)》来了。
“少爷,为什么这个池子要一边放水,一边灌水啊,这样好浪费啊!”
“少爷,为什么要把鸡和兔子放在一个笼子里啊?它们不会打起来吗?”
“少爷,皮埃尔既然要追赶艾米丽,为什么不骑马或者坐马车啊,走路不是太慢了吗?”
……
莱昂纳尔现在只想抽自己的耳光子……
就在他快崩溃的时候,公寓的管理员把信送了上来。
莱昂纳尔如蒙大赦,赶忙和佩蒂说:“你先自己做,我看下是谁的信。”
回到书房,看完信件,莱昂纳尔又翻了翻那本《血字的研究(全本)》,一看竟然入了迷。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不得不说这位写盗版的枪手文笔相当不错,文字画面感十足,人物也鲜明突出。
如果独立出来,简直可以单开一个“侠盗福尔摩斯”系列。
这让莱昂纳尔非常好奇枪手的身份,在他看来,这位枪手今后很可能会在文坛上名声大噪。
至于说怎么应付盗版……莱昂纳尔也没有答案。
这个问题打有狗那年就有了,一直到莱昂纳尔穿越前,绵延多少年,无论立了多少法、执法有多严格……
盗版永远生生不息,从来不曾被禁绝,伴随着人类的文明史、技术史一路成长。
这不是莱昂纳尔抖个机灵就能解决的,在这个时代更没有任何技术条件阻止这些盗版商。
诺曼·麦克劳德提出要提前放出结局、结束连载,在莱昂纳尔看来只会削弱“福尔摩斯”的影响力。
这意味着“侦探福尔摩斯”真的要下场和“侠盗福尔摩斯”撕咬,是非常跌份的行为。
他从后世学到的就是,无论盗版和伪作多么猖獗,终究只是一阵风。
就好像《九阴九阳》卖得再好,也无法撼动金庸这棵参天大树一样。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阻止诺曼·麦克劳德这种愚蠢的行为,并且给他提供一个替代方案。
这样才能让这位《良言》的主编大人,不“病急乱投医”。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坐到了“索雷尔1型”打字机前……
第290章 福尔摩斯的男孩们
伦敦东区,白教堂附近一家名为“瘸腿水手”的酒馆。
这里空气恶劣,全是劣质烟草、变质啤酒和汗液的味道,混在一起,像一条湿毛巾捂在嘴上。
但这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生意,码头工人、小贩,甚至流浪汉,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想要的娱乐。
在酒馆一角,一个名叫巴兹尔·霍恩的“读报人”正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破木箱上,唾沫横飞:
“……却说我们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追踪着那神秘的摩门教长老,深入了虎穴龙潭!
就在那阴暗的仓库里,火光一闪!‘砰!砰!砰!’——”
他猛地做出一个拔枪射击的动作,引得台下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和兴奋的骚动。
“这才叫英雄!不动嘴皮子,只动真家伙!用火药和钢铁,让邪恶瑟瑟发抖!”
酒客们发出一阵哄笑和叫好声,有人用酒杯使劲敲着桌子。
一个满脸通红的壮汉粗鲁地喊道:“再来一段!巴兹尔,来那段……嘿嘿,和那个小寡妇的!”
这个要求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声。
巴兹尔·霍恩得意地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那露丝夫人,穿着一身薄薄的睡袍,烛光下,那身段……啧啧,像熟透了的桃子……”
他放慢了语速,大肆描述香艳的细节,用词粗俗却引人入胜。
酒馆里安静下来,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男人们眼睛发亮,完全沉浸在这充满刺激和情欲的幻想之中。
酒馆里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狂野的嚎叫——
“好!!”
“太带劲了!”
“这才是真男人!罗宾汉一样的英雄!”
铜子像雨点一样扔到他脚下的破帽子里,还有人大声嚷嚷着请他喝一杯最烈的朗姆酒。
“比原来那个磨磨唧唧的福尔摩斯强多了!”
“对啊,原来那个就知道看手看怀表,像个娘们似的!”
“这故事才够味!巴兹尔,明天还来念!”
巴兹尔·霍恩满脸红光,捡起帽子里的钱,得意洋洋地接过别人递来的酒杯。
就在这时,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推开。
一群年轻人闯了进来,大约七八个,年纪都在十八九岁上下,都穿着学生样式的制服。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他一眼就看到站在破木箱上的巴兹尔·霍恩,还有他手中那本《血字的研究》。
青年大声宣布起来:“诸位!请停止!你们正在聆听的,是一本无耻的、非法的盗版伪作!
它肆意篡改,彻底玷污了一位伟大的英格兰侦探!”
酒馆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嘿!哪儿来的小崽子!”
“滚回去啃你们的拉丁文吧!”
“我们爱听什么关你屁事!”
巴兹尔·霍恩恼羞成怒:“你说什么?小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青年毫不畏惧,上前一步:“这是对盎格鲁-撒克逊绅士精神的践踏!
应当被所有正直的人唾弃!我劝你好自为之!”
一个醉醺醺的工人嗤笑道:“绅士?在这‘瘸腿水手’,老子就是绅士!老子就爱听这个!怎么了?”
”另一个学生忍不住喊道:“你们这是助纣为虐!真正的福尔摩斯是理性的化身,不是只会开枪玩女人的流氓!”
“你说谁是流氓?!”
“就说你们!”
“揍他们!”
口角迅速升级。
不知是谁先推搡了一把,紧接着,一个酒杯摔碎在地上。
这就像点燃了火药桶,工人们怒吼着扑向那群学生,学生们奋力还击。
拳头、桌椅、酒杯都成了武器。
巴兹尔·霍恩吓得从木箱上滚下来,抱着头躲到了柜台下面。
酒馆老板徒劳地尖叫着,但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咒骂和打斗声中……
第二天,伦敦的几家主要报纸都报道了此事——
《泰晤士报》谴责了盗版,但更多地则是对这些自称是“福尔摩斯的男孩们”的年轻人的鲁莽行动提出了批评。
《每日新闻》的报道带着煽动性,详细描述了酒馆混战的细节,并将冲突根源归结为“阶层的对立”。
《每日邮报》则毫不客气地嘲讽了那些学生,称他们为“福尔摩斯的小姐们”。
……
贝克街21B的起居室里,莱昂纳尔看着手上的这些报纸,发出疑问:“怎么舆论似乎对我们不太有利?
还有,这些‘福尔摩斯的男孩们’是怎么回事?”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阿瑟·柯南·道尔,他无可奈何地捂着额头:“您……知道‘足球’这种运动吗?”
莱昂纳尔一愣,随即回答:“略知一二……”
柯南·道尔这才解释道:“那就好——今年早些时候,两支球队,‘阿斯顿维拉’和‘普雷斯顿北区队’在比赛的时候,看台上的球迷发生了大规模的斗殴……
从那以后,伦敦的媒体就对此类事件十分敏感,通常都会谴责挑起暴力的那一方。
至于说‘福尔摩斯的男孩们’——”
他瞟了一眼莱昂纳尔,发现他神色还算正常,才继续说了下去:“他们都是圣托马斯医学院和盖伊医学院的学生。
他们都知道‘福尔摩斯’的原型是贝尔医生,所以认为‘福尔摩斯’是‘自己人’,好多人崇拜得很狂热……”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这名字也太暧昧了,‘福尔摩斯的男孩们’……”
柯南·道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会“暧昧”,但也没有多问,他的注意力在其他方面:“莱昂,那本伪作……”
莱昂纳尔挥挥手:“一阵风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来伦敦是想和你聊聊‘福尔摩斯’的下一个案子。
对了,你赶紧把雪茄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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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瘸腿水手”酒馆事件余波未平,伦敦各界为盗版、伪作和“福尔摩斯的男孩们”争论不休之际……
《良言》杂志的十月下旬刊,准时出现在了各大报刊亭和订阅户的手中。
无论是正版的支持者,还是购买了伪作的读者,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这本处于风暴中心的杂志。
他们想看看,面对如此汹涌的盗版浪潮,《良言》会作何反应?
然后,他们惊愕地发现,《良言》这次,又玩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新花样。
第291章 介都是爱恨情仇
在之前的情节当中,福尔摩斯与华生追查的线索,已经指向了伦敦一个相对封闭的社区——摩门教徒的聚居地。
【……我们的调查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声的墙。葛莱森和雷斯垂德声称已反复询问过社区中的头面人物,得到的只有礼貌而坚定的否认——他们坚称对伊瑙克·锥伯和约瑟夫·斯坦杰森的过往一无所知,更与他们最近的厄运毫无关联。】
莱昂纳尔让柯南·道尔查询伦敦摩门教社区的情况,就是为了写进里,拉近伦敦读者与这起案件之间的联系。
原著中,凶手杰弗逊·霍普之所以要杀死伊瑙克·锥伯以及他的秘书斯坦节逊,是因为伊瑙克·锥伯利用摩门教那种特殊的一夫多妻、教内婚配的制度,夺走了他的爱人露茜·费瑞厄,并杀死了露茜的父亲。
从此他开始走遍天涯,就为了找到伊瑙克·锥伯并完成复仇——直到他在伦敦找到了仇人的踪迹。
这个故事本身还是比较有张力的,但问题是与伦敦人民的现实生活距离太远,读起来不免有割裂感。
而摩门教在19世纪上半叶确实已经传播到了伦敦,并且形成了规模在数百人左右的社区。
那么作为教徒的伊瑙克·锥伯,为了逃避追杀来到伦敦,在察觉杰弗逊·霍普已经发现自己以后,会做出什么选择?
——自然是再次寻求教派的庇护,就好像他在美国一样。
当然,《良言》上的“侦探福尔摩斯”,不会和这里的长老发生什么枪战。
【斯坦杰森长老听明了我们的来意,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他的声音冷得像一月的伦敦:“锥伯?是的,我们知道这个人。他曾是我们的兄弟,但早已因行为不端而被逐出社群。他的死,是他的罪孽,也是上帝的裁决。他的事情,与我们再无瓜葛。”
福尔摩斯语气平和:“我理解您的立场,长老先生。但凶手可能依然逍遥法外,而他的目标,或许并不仅仅是锥伯一人。根据我们的调查,之前另一位死者,约瑟夫·斯坦杰森……”
斯坦杰森长老猛地打断了他:“那是我的侄子!他的不幸……同样是他离开了主的正道,自取其祸!”
他站起身:“侦探先生,我很忙。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人,更不欢迎带来麻烦和流言蜚语的人。请你们离开。关于死者,我们无可奉告,也无需你们的‘帮助’。”】
福尔摩斯的推理并没有结束,他从斯坦杰森长老的极力撇清当中嗅到了不一样的意味。
那不是想要避免惹上麻烦事,也不是为了保护谁,而有着更深层的心理动机——
【福尔摩斯站在贝克街221B的窗前,肩膀上架着他的小提琴:“华生,他们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愤怒,同时也出于羞耻感。
他们封闭,强调内部纯洁,以及绝对服从。死了两个成员,墙上的‘复仇’血字……这是一场充满仪式感的谋杀。”
我忍不住问他:“这说明了什么?”
福尔摩斯拨了一下琴弦:“他们知道凶手是谁,但他们心中有更高于世俗法律的信条。看看他们在美国发生的那些事情吧——‘重罪必须流血才能得救赎’。”】
“私刑!”
这个念头瞬间击中了所有读者。
美国来的神秘宗教,一夫多妻的制度,封闭的社区,凶杀案,以及死者的教派准备执行“私刑”的暗示……
诸多元素交织在一起,让他们感觉这个案件像蜘蛛织网一样慢慢延伸着、扩大着,蛛丝似乎就要碰到自己的脸。
但是,动机呢?
无论是凶手,还是死者,或者是摩门教的长老,是因为什么原因搅到一起的?
难道凶手也是一名教徒?这是一起宗教仇杀?
很快,福尔摩斯的推理就触及核心——
【“……那枚戒指,华生,它属于某位女士,从内侧的痕迹来看,这位女士已经很多年没有戴上它了,几乎可以肯定是一件‘遗物’。凶手是如此珍惜它,以至于丢了以后,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回到杀人的现场。”
福尔摩斯指了下桌子,上面有一迭关于摩门教的剪报:“……他们允许一夫多妻这种婚姻形式,并且在美国与许多失踪女性的父亲以及未婚夫对峙过。那么,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那枚戒指的主人,那位女士,曾经与凶手或者死者,有着婚姻关系?但最后却以悲剧结束,并且结下了无法化解的仇恨。”
我这时候才恍然大悟:“情杀?”
福尔摩斯补充了一句:“复仇的情杀。可能是被掠夺的情感,也可能是被破坏的家庭。这样,长老的反应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如果他们默许了这种复仇,那么意味着自己信奉的教条被瓦解了。
他们想要执行‘自己的正义’,就像凶手干的那样。”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似乎从窗户看到了什么,迅速地后退一步,拉上了窗帘,又掀开一个角向下偷偷窥视。
(本期连载到此结束,感谢您的观看)】
“NO!!!!”伦敦,乃至英国的各种阅读空间里,又回荡这声哀嚎。
“上帝啊!又是在这里!这个法国佬!他绝对是故意的!”
“该死的!该死的《良言》!该死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他们就不能一次性多登点吗?每次都像喂麻雀一样!我的心脏都要受不了了!”
“还要等半个月……整整半个月!”
“下一期!下一期不抓住那个混蛋我就不看了!”
“情杀案?这都是爱恨情仇啊!”
……
咒骂、哀叹、抱怨、担忧……种种情绪交织,让读者们再次体会到了连载作品“别样的魅力”。
这些反应证明了正版连载无可替代的吸引力,可能比廉价的一次性刺激更能抓住人心。
当读者们的兴趣完全被“复仇情杀”和“神秘宗教的奇怪风俗”所调动时,“侠盗福尔摩斯”的枪声,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不过仍然有人按照之前的习惯,火急火燎地翻找起“后文”来。
但这一次与之前不同,他们有收获!
第292章 名侦探的守则!(1万4千票加更)
《良言》的读者们很快发现,今天的《血字的研究》最后一页背后有玄机。
翻过来,赫然是一篇名为《名侦探的守则-1》的文章,还有不少图片。
再仔细一看,标题下面还有小字——「雪茄烟灰的鉴别」。
读者们兴奋了起来——之前他们就对夏洛克·福尔摩斯能一眼看出雪茄烟灰属于哪个品牌感到不可思议,现在竟然就能窥探其中的奥秘了?
正文的上方还有几行手写字体的引言,最前方是一个福尔摩斯的经典侧面剪影,猎鹿帽、长烟斗、斗篷。
引言的语气模仿着福尔摩斯那种略带傲慢的专业口吻:
【名侦探守则第一条:“凡是走过,必留痕迹!”
罪犯站过的所有角落,碰过的所有器物,留下的所有东西……都会留下一个揭穿他的沉默的证人。
一个称职的侦探,必须使自己的观察力敏锐到洞察秋毫的程度。日常生活中的细微事物,往往成为破解谜团的关键。
譬如,一位来访者所吸雪茄的烟灰,便能揭示他的经济状况、习惯品位,甚至近期的行踪。
忽视它们,便是忽视真相本身。】
接下来,是整整两页极其详尽、配有精致手绘插图的雪茄烟灰图鉴,内容细致得令人咋舌——
【古巴,「哈瓦那」:烟灰呈银白色,质地紧密,层次分明;燃烧缓慢,气味醇厚浓郁,因此烟灰也带有特有的甜香……】
紧接着就是一副插图,展示了这种雪茄典型的灰白色圆柱状形态。
伦敦的改良俱乐部里,一位手上正在抽哈瓦那雪茄的绅士,立马端起桌上的烟灰缸查看;
良久之后,他终于服气地放了下来:“该死的,竟然和图片上的一模一样!他那些玩意儿竟然不是编造出来的?”
这位绅士立刻开始看下一种雪茄的描述——
【巴西,「巴伊亚」:烟灰颜色较深,近乎灰色,质地较松,易散落;气味辛辣强烈……】
配图同样画得颇为精致,充分显示了这种烟灰松散的特点。
这位绅士平时不抽这种雪茄,但他知道谁在抽,于是起身在大厅里环视一圈,终于看到了目标。
他迅速地走过去,刚刚开口:“马歇尔,你看到……”
只见那位马歇尔先生直接把自己桌上的烟灰缸端起来递给他:“确实一模一样!”
他面前也有一本《良言》。
继怀表和手掌之后,伦敦的精英阶层再次掀起了一场“推理风暴”——只不过这次的对象换成了雪茄。
其实在《血字的研究》第一次揭示“雪茄烟灰的秘密”之后,就有人小范围验证过。
但多数人只是找到印度的‘特里其’牌雪茄,抽完看看烟灰,发现确实与描写的相符就打住了。
大家想的都是,这大概也是作者莱昂纳尔平时抽的雪茄,写的时候顺便就用上了,算是作家创作的常态。
至于说真像里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通晓几乎所有雪茄牌子的气味和烟灰,纯属天方夜谭!
即使是资深的雪茄爱好者,恐怕也没有这个瘾头。
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这个疯子……”
这份《名侦探的守则》里,不仅描述每一种雪茄烟灰的颜色、质地、燃烧特性、气味……
甚至就连大致价格区间和常见的消费者群体都注明了!
文字简洁、准确,配图清晰直观,简直就是微型的雪茄百科全书。
赞叹声如同潮水一般从公共图书馆、阅览室、俱乐部、书房、咖啡馆……喷涌出来——
“上帝,这些烟灰……原来有这么多讲究!”
“看,这就是‘特里其’雪茄烟灰!太神奇了!”
“这份‘守则’太棒了!”
“难道以后还会教我们看脚印、辨泥土吗?”
“这才是我想要的!比起那些打打杀杀,这些知识才是真正的‘侦探’该掌握的!”
读者们,几乎瞬间就被这份“名侦探的守则”征服了。
不仅仅是那些抽得起雪茄烟的精英、准精英阶层的读者,就连平时只抽普通烟草的平民读者,也看得如痴如醉。
“原来雪茄有这么多讲究!”
“天啊,「哈瓦那」一根就要10先令!”
“有钱人抽出来的烟灰都和穷人不一样啊!”
“还有什么是那个‘福尔摩斯’不知道的?”
“大概只有你老婆的腰围了吧……”
这份《名侦探的守则》,不仅让人学到了“知识”——虽然几乎没有什么用途——还能窥探到上流社会的生活一角。
它不仅仅是一篇附录,更像一封邀请函,邀请读者进入本来是独属于福尔摩斯的那个充满知识与逻辑的世界。
他们窥见的不仅仅是“演绎法”背后的科学依据,还是一种严谨到过分的创作态度。
这份《名侦探的守则》极大地增强了正版连载的权威性和独家性,同时也证明了只会编造枪战与香艳情节的盗版商永远无法企及原作者的高度。
这一招不仅成功地巩固了“福尔摩斯”的读者群,并且真正将这位侦探的形象与“智慧”“知识”“专业”牢牢绑定在一起。
从这一期连载开始,没有人再敢说出“夏洛克·福尔摩斯只是个虚构的侦探,现实中不可能存在”这种话。
因为莱昂纳尔实实在在地指出了一条成为“名侦探”的道路。
这时候再回头品味引言里的那句话——“凡是走过,必留痕迹!”——简直像是一位先知在启示愚昧的追随者们!
“推理游戏”的物件也不再局限于手掌、怀表、戒指、衣服、帽子……而是扩展到了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
人人都想成为“名侦探”!而钥匙,就在《良言》之中!
读者们意犹未尽地看完这篇《名侦探的守则-1》,已经开始想象《名侦探的守则-2》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但如此一来,英国读者的“福尔摩斯综合征”更加严重了——
原本只是期待《血字的研究》,现在还要加上《名侦探的守则》!
伦敦的读者们崩溃了,喊出口的已经不再是“NO!!!”而是“F***!!!!”了。
而在《名侦探的守则》末尾,人们惊奇地发现,落款的作者名字并不仅有“莱昂纳尔·索雷尔”和“柯南·道尔”……
而且在柯南·道尔的名字后面加上的备注:“以上资料,均由柯南·道尔先生搜集、整理”。
“柯南·道尔?是那个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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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街21B的公寓里,柯南·道尔拿着新出版的《良言》,看着那份署着自己名字的“守则”,脸上露出了激动和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看向坐在对面悠闲喝着咖啡的莱昂纳尔:“莱昂,这……”
莱昂纳尔微笑着:“物尽其用,阿瑟。读者喜欢这个,这让他们感觉自己也参与了推理。
而且,这能让他们明白,真正的侦探工作,远不是开枪那么简单。
而这本来就是你完成的工作,你的名字,也应该被更多人记住。”
柯南·道尔用力点点头,几乎要哭了出来。
他此刻终于肯定了,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远比开一间小诊所,一辈子默默无闻要有意义得多。
莱昂纳尔把咖啡一饮而尽,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对狗熟悉吗?”
(今日4更结束,让我缓一缓,不过0点有月票番外,可以算5更吗?)
第293章 部长的关注
《名侦探的守则》引发的反响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就在新一期《良言》发售的当天下午,苏格兰场刑事调查局的接待处就陷入了混乱。
不是骇人听闻的罪案,也不是愤怒的市民前来抗议,而是一群好奇心过剩的普通民众。
他们拿着崭新的《良言》杂志,堵在门口,向警员们发出各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询问。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挤到窗口前,指着《名侦探的守则》:“警官先生,请问我们苏格兰场有‘资料库’吗?
就像‘福尔摩斯先生’所拥有的那种?”
值班的警长愣了一下:“资料库?先生,我们有自己的档案系统……”
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不,不,不是普通的档案!是那种能根据烟灰立刻判断出雪茄品牌的资料库!
还有根据泥土分析出产地,根据脚印推算出凶手身高体重的……这种资料库!你们有吗?”
警长的脸憋得有点红:“先生,我们办案依靠的是严谨的调查和证据……”
人群中有人发出失望的叹息:“那就是没有了?
“看来福尔摩斯先生确实比我们领先太多了……”
“警官,我能看看你们的雪茄烟灰样本记录吗?就一眼!”
“别傻了,他们肯定没有福尔摩斯先生那么齐全!”
警员们疲于应付,焦头烂额。
他们的解释苍白无力,驱散又缺乏理由——这些人并未违法,只是过于热情和天真。
一种荒诞的无力感弥漫在苏格兰场的前厅。
这股风潮甚至影响到了内部。
在刑事侦查局的办公区,几个年轻的警探也忍不住凑在一起,翻看着传阅的《良言》。
一个警探用肘子碰了碰同伴:“老天,看看这个,‘巴西巴伊亚雪茄,烟灰深灰,质地松散’……
汉克,你昨天抽的那个便宜货,烟灰是不是就这样?”。
汉克警探摸了摸鼻子:“闭嘴……不过这玩意儿要是真的,以后现场发现烟头,是不是真能缩小点范围?”
“想得美!你得先有钱把所有这些雪茄都买来抽一遍,还得弄个实验室!咱们那点薪水,够干什么?”
羡慕和沮丧的情绪在警探们中间流动,他们感觉自己彻底被那个虚构的侦探的影子笼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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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华德·文森特上校的办公室内,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
他感觉胸口堵着一团无名火。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白厅广场上熙攘的人群,仿佛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他的秘书探进头来:“上校,厅长请您过去一趟。”
霍华德·文森特的心沉了一下——该来的总会来。
他整理了一下制服,深吸一口气,走向查尔斯·沃伦爵士的办公室。
但与上次的暴怒不同,今天的沃伦爵士显得十分平静。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本最新的《良言》杂志。
他没有看文森特,而是专注地翻看着《名侦探的守则》那一页。
过了好一会儿,沃伦爵士终于开口:“文森特,坐。”
霍华德·文森特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内心却诧异极了——
这是自福尔摩斯出现以后,他第一次得到这个待遇。
沃伦爵士将杂志推到他面前:“好好看看这个。”
霍华德·文森特抿了抿嘴唇:“爵士,这只是一篇哗众取宠的……”
沃伦爵士打断了他:“我问你,我们有这玩意儿吗?”
霍华德·文森特一愣:“您是指……”
沃伦爵士的语气很平静:“雪茄烟灰的详细记录?不同地区的泥土特点?
再扩大一下范围,一个像这上面吹嘘的那样的‘犯罪资料库’?
回答我,文森特,你们CID有吗?我们苏格兰场有吗?”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感到脸颊有些发烫。
他艰难地开口:“爵士,我们有一些档案记录,但……但这样的分类和研究……目前还没有。
这需要大量的资金和专业人员……”
沃伦爵士结论和市民们一样:“那就是说没有咯!”
他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个法国家臆想出来的玩意儿,现在成了市民衡量我们警察能力的标尺。
而我们,甚至拿不出对应的东西来证明我们并非无能。”
他盯着文森特的眼睛:“今天下午,我被部长叫去了,他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他觉得这‘演绎法’很有趣,很‘科学’。他想知道,为什么苏格兰场不能更‘科学’一点。”
霍华德·文森特忍不住辩解:“爵士,破案不是纸上谈兵!我们需要的是实地调查、证人、线索……”
沃伦爵士挥了挥手:“我知道!但我现在需要你,文森特。不要再去抱怨这本了,你需要的是思考!
民众看到了一个更‘先进’的幻影,无论它是否现实,我们都必须有所回应。
现在,公众的期待被拔高了,我们如果不能跟上,就会永远活在这个该死的‘福尔摩斯’的阴影下!”
他指着那本《良言》:“去研究一下,这里面有多少是可行的,有多少是夸大其词。
看看我们能不能借鉴一些思路。我不希望下次再有人问我有没有‘犯罪资料库’时,我只能回答‘没有’!”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沉默了,一种深深的屈辱感包裹着他。
但他只能立正,沉声回答:“是,长官。我会着手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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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贝克街21B的起居室内,气氛则轻松多了。
不过尽管窗户开着,但房间里依旧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雪茄烟味。
莱昂纳尔站起身,拿起外套:“我该回酒店了,明天我还要去《良言》那边。”
柯南·道尔忙将还剩半截的雪茄架在烟灰缸上,开始挽留:“哦,莱昂,再多留一会儿吧!
我们可以共进晚餐,再详细聊聊那条特别的混血狗!它简直太迷人了……”
莱昂纳尔婉拒了:“不了,阿瑟。你需要时间消化刚刚的讨论,我也需要整理思绪。而且……”
他抬起头,抽了抽鼻子:“说真的,你得少抽点雪茄。”
柯南·道尔挠了挠他浓密的卷发,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反驳。
两人一起走下楼梯,“安德森太太”就迎了上来:“索雷尔先生!您这就要走了吗?
我买了上好的羊排,正准备烤呢!道尔先生一个人吃饭多冷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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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辞了“安德森太太”的挽留以后,莱昂纳尔离开贝克街21B,站在人行道上。
傍晚的伦敦街头繁忙依旧,马车穿梭不息,行人匆匆,空气依旧恶劣,但是比去年夏天来时好多了。
莱昂纳尔有些庆幸,自己去年来伦敦的时候还早,没有赶上“大毒雾”。
这场灾难从1879年圣诞节,一直绵延到1880年的3月,持续了整整3个月。
当时正值冬季燃煤高峰,工厂烟囱与居民壁炉排放的大量煤烟、二氧化硫……
这些有毒物质在逆温、无风的气象条件下积聚,形成刺激性浓雾,在伦敦杀死了数千人。
要是自己是在那时候病倒,也许回巴黎坐的就是棺材了。
不过现在是秋冬相较的季节,北海吹来的寒风猛烈,大规模的取暖也没有开始。
莱昂纳尔本能地想招手叫一辆出租马车,但上次不愉快的经历瞬间涌上心头。
于是他的目光投向了远处一座古典拱廊入口的建筑。
他决定今天——坐地铁!
第294章 “爱迪生电话”的乔治·伯纳·萧
到1880年,伦敦地铁已经运行近 20年,是世界上最早的地铁系统,不过目前只有一条「大都会线」。
莱昂纳尔决定体验一下这工业革命的早期成果,于是裹紧外套,迈步走向车站入口。
通过一条向下的台阶通道,莱昂纳尔进入了伦敦的地底世界。
头顶是半圆拱顶,被煤烟熏得黢黑,墙壁上的煤气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全是潮湿的煤灰味。
车站里人流不算少,看起来多是职员、商人、工人、主妇、女佣……
莱昂纳尔按照指示,走向售票窗口。
窗口前的乘客报出目的地,售票员便从一迭不同颜色的票本中撕下对应的车票,收钱找零。
轮到莱昂纳尔时,他俯下身子,努力通过小小的窗口往里看去。
售票员头也不抬地问:“去哪里,先生?”
莱昂纳尔说:“我住「萨塞克斯酒店」,应该在哪一站下车?”
售票员熟练地撕下一张淡黄色的车票:“法灵顿街站,4个区间,4便士。”
莱昂纳尔递过的零钱,接过车票,小心地收好,随着人流走向站台。
站台同样被煤气灯和蒸汽机车的煤烟熏得有些发黑。
墙壁上贴着各种广告海报,肥皂、茶叶、镇定剂、木乃伊粉,以及戏剧演出。
很快,一阵沉闷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一列蒸汽机车牵引着几节木质车厢缓缓进站。
车厢看起来像是普通火车的缩小版,门上写着“头等”或“二等”。
莱昂纳尔买的是二等票,他随着大部分乘客走进一节二等车厢。
车厢内部是硬木的长条座椅,乘客们面对面坐着。
灯光昏暗,蒸汽和煤烟的味道更浓了,随着“哐当”一声,车门关闭。
汽笛再次拉响,列车猛地一震,开始缓缓启动,莱昂纳尔也随着微微晃动。
列车很快驶入黑暗的隧道,窗外是飞速后退的砖石拱壁,车轮发出有节奏的“哐啷哐啷”声。
莱昂纳尔靠在椅背上,观察着周围的乘客:有人闭目养神,有人在阅读报纸,但多数人只呆呆地望着窗外……
光影交错间,一种恍惚感再次袭来,他仿佛坐在北京地铁的一号线,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一个电子女声响起:“列车到站,公主坟,请带好随身物品,先下后上……”
……
“本车开往阿尔德门,停靠波特兰街、尤斯顿广场、国王十字、摩尔盖特……”
地铁的列车员在车厢连接处大声喊着,把莱昂纳尔从幻梦中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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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莱昂纳尔按照约定,来到《良言》杂志社。
他现在在这家杂志社拥有最高级别的优先权,总编办公室门口的秘书听到他报上名字,立刻就站了起来。
“麦克劳德博士交代过,您来了随时可以进去。”说着就给莱昂纳尔打开了大门。
莱昂纳尔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总编办公室内四壁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书籍和文件袋,弥漫着雪茄、纸张和油墨的气味。
诺曼·麦克劳德博士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一个年轻人正背对着门口,对麦克劳德博士说着话。
诺曼·麦克劳德看到进门的是莱昂纳尔,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啊!我们伟大的创造者来了!”
年轻人也转过身来,向莱昂纳尔欠身致意,他的身材异常瘦高,还长了一个宽大得像铲斗的下巴。
见到有访客,年轻人也准备告辞:“请您放心,如果它出现任何故障,请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我们会随时派员上门服务!”
这时候莱昂纳尔才注意到诺曼·麦克劳德的办公桌上有一件新奇的事物。
那是一台黄铜和木头构成的机器,立架支撑着马蹄形的听筒,还有摇柄,以及一个独立的话筒。
莱昂纳尔脱口而出:“电话!?”
诺曼·麦克劳德露出诧异的神色:“你认得这玩意儿?”
年轻人也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点点头:“略有耳闻……”算算时间,电话也确实该被发明出来了。
这个时代堪称“发明大爆炸”,各种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自己哪会记得那么多,但碰上了还是能认得出的。
诺曼·麦克劳德调侃:“这小伙子说这玩意儿能和几千公里外的家伙像面对面一样聊天。
但愿它别像上个月我买的那个‘永动’墨水台一样,用了三天就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那位年轻人对麦克劳德博士的调侃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莱昂纳尔也许是个潜在的客户。
毕竟不是谁都能让《良言》的总编如此热情的。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这位先生,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们‘爱迪生电话公司’。
我是业务经理乔治·伯纳·萧。”
乔治·伯纳·萧……莱昂纳尔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又看了看这位年轻人的下巴,终于确定应该不是同名同姓者。
他收下名片,很客气地和他握了握手:“萧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莱昂纳尔,莱昂纳尔·索雷尔,法国来的。”
乔治·伯纳·萧的眼睛亮了起来:“索雷尔先生?《老卫兵》《故乡》《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微笑着点点头。
乔治·伯纳·萧顿时有点手足无措起来:“索雷尔先生,其实我也喜欢写点东西,只是都不成样子……”
莱昂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只要你坚持下去,一定会成功的!”
乔治·伯纳·萧肉眼可见得激动了起来:“真……真的吗?”
莱昂纳尔语气十分诚恳:“当然,虽然我还没有看过你的作品,但是你的下……眼睛已经告诉我你的才华了。”
乔治·伯纳·萧几乎要热泪盈眶:“「卡普曼荷尔书局」的审稿人说我的作品太保守了……”
莱昂纳尔又鼓励了几句,乔治·伯纳·萧才红着眼眶离开了办公室。
莱昂纳尔坐到了诺曼·麦克劳德对面,诺曼·麦克劳德笑道:“你怎么看出来那个小伙子有文学才华的?”
莱昂纳尔耸耸肩:“您没有注意他的袖口?磨的很厉害,又沾染了不少墨点,日常肯定没少做笔墨工作。
他提到我的那么多部作品,唯独少了《血字的研究》,说明他追求的是一种相对严肃的文学观念。
一个前途无量的‘爱迪生电话公司’的中层经理,还如此热爱文学,只要写下去一定能出人头地!”
诺曼·麦克劳德将信将疑地看着莱昂纳尔:“你刚刚是在‘推理’吗?他真的能写出来?”
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说:“要不然我们打赌,乔治·伯纳·萧未来一定会震动英国,乃至整个欧洲!”
诺曼·麦克劳德的胜负心被激发起来:“好!赌就赌!”
莱昂纳尔掏出一个1英镑的金币抛给诺曼·麦克劳德:“等他出名了,你要多还给我一枚。”
诺曼·麦克劳德郑重其事地把这枚金币收进一个丝绒的小盒子里:“一言为定!不过我觉得你输定了!
他可能会发表些小作品,但震动英国……”
莱昂纳尔没有反驳,只是微笑着:“我们还是来聊聊《血字的研究吧》……”
第295章 伟大的事业!
说到《血字的研究》,诺曼·麦克劳德眼睛都在放光:“昨天的销售数据刚刚统计出来!
加印!第三次加印!仍然供不应求!所有的书店、报刊亭都在催货!
曼彻斯特、伯明翰、爱丁堡……我的上帝,连都柏林的订单都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敢说,这一期的销量肯定要打破之前《血字的研究》自己创下的记录!”
他拿起桌上那本最新的《良言》,用力拍打着《名侦探的守则》那几页:“关键是这个!莱昂纳尔,关键是这个!
你简直是天才!这份《守则》一出,那些粗制滥造的盗版伪作立刻就成了臭水沟里的垃圾!
没有人再谈论那个只会开枪玩女人的冒牌货了!现在所有人都在讨论雪茄烟灰,所有人都渴望成为‘名侦探’!”
他的脸上泛起红光,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莱昂纳尔并不关心他说的销量问题,反而问道:“苏格兰场呢,他们是什么反应?”
诺曼·麦克劳德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哈哈!想想苏格兰场那群蠢货现在的脸色吧!我昨天可是亲眼去看了!
他们的接待处被市民们围得水泄不通,都在质问他们有没有‘福尔摩斯先生的犯罪资料库’!
霍华德·文森特那个傲慢的家伙,现在肯定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他的办公室里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一群无知的官僚!他们活该!”
诺曼·麦克劳德越说越激动,仿佛将之前受的窝囊气一口气全发泄了出来:“他们以为否认、辟谣就能解决问题?
时代变了!现在是知识的时代,是逻辑的时代!读者们用脚投票,选择了更聪明、更有趣的东西!
苏格兰场?哼,他们只配在我们的福尔摩斯身后吃灰!”
他得意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已经取得了对苏格兰场的全面胜利。
莱昂纳尔这才缓缓开口:“亲爱的诺曼,帮我预约一下和这位‘霍华德·文森特’的见面吧。”
诺曼·麦克劳德闻言差点跳起来:“见面?我是耳朵出毛病了吗?”
莱昂纳尔脸上依旧是微笑:“诺曼,您的耳朵好的很,我确实想和他见一面。”
诺曼·麦克劳德“哼哼”了一会儿,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能告诉我理由吗?”
莱昂纳尔斟酌了一下,向他解释道:“如果真想让‘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影响力持续下去,让它超越一本——
那么我们不应该仅仅满足于嘲笑和贬低苏格兰场,让它变成一个笑话。”
麦克劳德博士疑惑地看着莱昂纳尔,仿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莱昂纳尔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帮我预约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诺曼·麦克劳德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好……”
——————
伦敦东区,白教堂附近一家小俱乐部里。
一群年轻人,不下三四十个,正在客厅里密谋着什么。
他们当中,最显眼的就是阿瑟·柯南·道尔,他穿着体面的西服,站在人群中央。
“先生们!”柯南·道尔开口了,声音不高,却立刻让交头接耳的声音平息了下来。
他环视众人:“我带来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话。”
一听到这个名字,所有年轻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柯南·道尔说道:“索雷尔先生已经知道了上次酒馆发生的事情——他非常不高兴!”
一阵沮丧的叹息声响起,几个人几乎要把头埋进桌子底下。
被自己崇拜的人否定,这种滋味远比被受到学校处分难受得多。
柯南·道尔语气放缓了一些:“索雷尔先生认为,暴力与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代表的理性精神背道而驰。
福尔摩斯始终用他的头脑,而非拳头,去解决问题。他希望你们能将精力用在更正确的方向上去。”
角落里一片沉默,年轻人们垂头丧气,仿佛一群被训斥的小学生。
就在这时,柯南·道尔话锋一转:“但是!”
所有人都抬起头。
柯南·道尔的声音变得高亢:“但是,他也看到了你们的能量!
他认为,你们可以用其他方式,真正帮助‘福尔摩斯’,成就伟大的事业!”
年轻学生忍不住问:“伟大的事业?比如呢,道尔先生?我们该怎么做?”
柯南·道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看过最新的《名侦探的守则》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当然!”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那篇文章简直为他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他们对“演绎法”的崇拜更上一层楼。
柯南·道尔压低声音,开始循循善诱:“莱昂纳尔希望……我们能一起,为‘福尔摩斯’建立一个真正的、详尽的‘犯罪资料库’!”
“犯罪资料库?!”这个词让所有年轻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不正是他们想象中,只存在于中的,象征着理性极致的知识殿堂吗?
柯南·道尔肯定地点点头:“没错!这并非要你们去冒险侦查罪案。
而是利用你们作为医学生的便利和知识,去搜集、整理那些构成‘痕迹’的基础信息!”
他直接跳上了一张空椅子,如同一位发布动员令的将领:“想想看,先生们!
在解剖室、在病理实验室、在药房……你们能接触到什么?
你们可以记录不同刀具在不同组织上留下的创口形态!记录不同毒物在不同剂量下,实验动物的细微症状!
你们可以搜集伦敦不同区域的土壤样本,分析其颜色、质地、成分,绘制一幅‘伦敦泥土地图’!
你们可以记录不同职业在手上留下的特有茧子、疤痕和变形!木匠、铁匠、排字工、小提琴手……
他们的手就是他们的履历!你们可以研究不同纤维、不同灰尘在显微镜下的形态!
记录各种油漆、油渍、化学品的气味和性状!甚至是……不同种类的血迹喷溅形态!”
柯南·道尔滔滔不绝,列举着莱昂纳尔和他讨论过的各类信息搜集方向。
每说出一项,年轻学生们的眼睛就更亮一分。
这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他们能够亲身参与的科学实践!
这比在酒馆里和人打架,要有意义一千倍!
《名侦探的守则》里描绘的那个世界,似乎正透过柯南·道尔的话语,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热情重新在他们脸上燃烧起来,比之前更加炽烈。
看到火候已到,柯南·道尔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诱惑力的承诺。
话没出口,他就已经预见到这些医学生的反应了……
第296章 人人都可以是“福尔摩斯”!(9月1万5千票加更)
椅子上的柯南·道尔站直身体,声音洪亮,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
“而且,今后任何一篇福尔摩斯,只要使用相关资料,都会在的最后,特别注明——
‘本处细节由某某协助核实’或者‘此方面资料由某某提供’!”
这句话瞬间引爆了全场!
“上帝啊!署名!”
“我们的名字……可以在‘福尔摩斯’之后出现?!”
“这……这是真的吗?!”
狂喜的惊呼声淹没了角落。
对于这些年轻的、充满抱负的医学生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激动?
这不仅仅是荣誉,更是对他们付出的努力的最高认可!
一个雀斑脸的学生猛地站起来,激动得脸色通红,他高举手中的酒杯,大声喊道:“为了福尔摩斯!为了莱昂纳尔·索雷尔!为了我们!”
其他人也纷纷起立,举起各自的杯子,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
“为了福尔摩斯!”
“为了莱昂纳尔·索雷尔!”
“为了我们!”
欢呼声甚至传到外面的街道上,引得路人纷纷抬头。
那个雀斑学生意犹未尽,也跳到椅子上,对着所有同伴宣告:“先生们!从今天起,我们不仅是‘福尔摩斯的男孩们’!”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们也是——‘莱昂纳尔的男孩们’!”
“莱昂纳尔的男孩们!”
“莱昂纳尔的男孩们!”
整齐划一、充满自豪的呼喊声在俱乐部里回荡,久久不散……
——————
苏格兰场,刑事犯罪侦查局局长办公室。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对面,坐着莱昂纳尔·索雷尔和《良言》杂志的主编诺曼·麦克劳德博士。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是在拉紧房间里无形的弦。
霍华德·文森特率先打破了沉默:“索雷尔先生,麦克劳德博士。如果你们是为了之前关于盗版问题的报告……
我很遗憾,苏格兰场资源有限,恐怕无法像您期望的那样,‘高效’地处理每一本街头小册子。”
随即他的语气带上了讥讽:“还是说,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嘲笑我们?
嘲笑苏格兰场在你们笔下那位‘咨询侦探’的对比下,显得多么迟钝?”
诺曼·麦克劳德博士的胖脸瞬间涨红,似乎想立刻反驳,但莱昂纳尔制止了他。
莱昂纳尔脸上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文森特上校。
我们此行,是为了伦敦而来,是为了这座城市的秩序,和市民们的安全感而来。”
这个开场白完全出乎了霍华德·文森特的意料。
他预想过对方会愤怒、会指责,甚至是以舆论相要挟,却唯独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他紧绷的表情微微松动,但没有放松警惕,只是沉默着,示意莱昂纳尔继续。
莱昂纳尔态度诚恳:“请允许我首先坦诚一件事——无论是贝克街21B,还是桑默利巷的空屋,都是我为了销量耍的‘小把戏’。”
上校的眉毛挑了起来,嘴唇抿得更紧了。
莱昂纳尔语气带上了歉意:“我必须承认,我没有想到这给苏格兰场带来如此大的困扰,对此我深感抱歉!”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看对方的目光清澈、真诚,他原本僵硬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作为个人,我可以接受你的道歉,索雷尔先生。但即便如此,你们今天前来,总不会只是为了道歉吧?”
莱昂纳尔进入了真正的主题:“当然不止于此。我想说明的是,‘福尔摩斯’虽然是虚构的形象——
但他的演绎法,他对细微痕迹的解读能力,甚至于他这个人物的某些特质,都并非我凭空杜撰。
它们是有原型的,来源于现实中真正具备这种观察与推理天赋的人。”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愣住了,他一直将“福尔摩斯”视为一个文学夸张的产物,从未想过其背后竟有现实依据。
他下意识地问道:“是谁?”
莱昂纳尔吐出了一个名字:“约瑟夫·贝尔医生。”
“约瑟夫·贝尔……”
霍华德·文森特眉头紧锁,几秒钟后:“爱丁堡大学的那位外科教授?‘香垂尔谋杀案’?”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他。我是在贝尔医生的启发下创造出福尔摩斯的。
他向我演示了为什么真相就隐藏在细节和逻辑之中。”
霍华德·文森特摇了摇头:“我记得香垂尔案。贝尔医生能破案,主要是因为他精通毒理学。
这与你们里那位福尔摩斯先生近乎全知全能的形象,恐怕还是大不相同。”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上校,您说得对,但也不全对。识别毒物症状,仅仅是贝尔医生能力的冰山一角。
他的本事,远不止于此。”
莱昂纳尔顿了顿,回忆了一遍自己的经历:“我曾有幸亲眼见识过贝尔医生的能力。
他可以通过观察一个陌生人的姿态、衣着、手上的茧子,推断出对方的职业、习惯、经历。
他能从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中,解读出连当事人自己都可能忽略的信息。”
莱昂纳尔注视着霍华德·文森特的眼睛:“上校,请您想象一下吧,
如果有一天,苏格兰场警探在犯罪现场后,都能像‘福尔摩斯’一样搜集痕迹——
他们能够通过一枚脚印旁的泥土,推断出嫌疑人可能来自伦敦的哪里;
通过死者衣物上附着的植物种子,判断出他近期去过何处;
通过窗户上一道不显眼的划痕,还原出入侵者的手法和工具……
到了那时,上校——苏格兰场人人都是‘福尔摩斯’!
破案将不再仅仅依赖线人的告密、偶然的目击或者漫长的排查。
破案,将建立在对物证的科学分析和严谨的逻辑推理之上!”
他稍作停顿,然后掷地有声地给出了结论:“也唯有如此,伦敦市民的安全感,才能不再依赖于一个虚构的侦探。
他们将会知道,保护这座城市的,是一支真正的专业力量,明察秋毫、破案如神!
这,难道不正是您,霍华德·文森特上校,致力于实现的目标吗?”
莱昂纳尔说完,不再多言,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彻底怔住了。
他脸上的冷淡、戒备此刻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心动。
他想起了昨天顶头上司沃伦爵士说的话,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缓缓抬起头:“索雷尔先生,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
第297章 廉价的报酬
从苏格兰场走出来,两人钻进了诺曼·麦克劳德的四轮大马车。
诺曼·麦克劳德博士看着对面的莱昂纳尔,终于将憋了一路的问题抛了出来:
“亲爱的莱昂纳尔,我的朋友,我必须承认,我有些……有些不明白。”
莱昂纳尔收回目光,看向诺曼·麦克劳德
诺曼·麦克劳德继续问道:“你对苏格兰场,和这位文森特上校,是不是过于‘热情’了?
你几乎是在为他们描绘一幅未来警务的蓝图,这远远超出了维护我们利益的范畴。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前对我的求助可是冷嘲热讽!”
莱昂纳尔没有回答,而是注视了一下伦敦灰蒙蒙的街道,才缓缓开口:“诺曼,我创作这些故事,是为了什么?”
诺曼·麦克劳德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文学有其高尚的价值,它启迪心智,反映社会……”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无奈地神色:“就不能说点实在的吗?我是因为你许诺给我每1千词10镑的价格才写的。
不然,我的写作计划里有好几篇比‘福尔摩斯’优先得多。”
诺曼·麦克劳德讪讪地笑了笑:“钱自然是一个因素,但是文学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它还能影响社会……”
莱昂纳尔接过话头:“说得对,影响社会。尤其是‘犯罪’这类题材。
它描绘黑暗,揭露人性的丑恶。但它始终存在某种隐患,是一把双刃剑。”
诺曼·麦克劳德皱起眉头:“双刃剑?”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它可能让某些人模仿书中的罪行,也可能激发某些人挑战权威、炫耀智力者的冲动。
他们会将书中的侦探视为对手,将犯下完美罪行视为一种‘成就’。”
诺曼·麦克劳德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你是说……我们的《血字的研究》可能会……”
莱昂纳尔摆摆手:“不,我不是在指责我们自己的作品。我是在思考这个‘类型’。
任何描绘犯罪与侦查的作品,都或多或少带有这种风险。
而我创作‘福尔摩斯’的初衷,不是为了嘲笑警方无能,更不是给罪犯提供教科书。”
诺曼·麦克劳德恍然大悟:“所以要与苏格兰场合作,将‘演绎法’的成果分享给真正的执法者。
这才能帮助他们在现实中更好地维护秩序,保护市民,从而消解犯罪可能带来的隐患。”
所以你才在《血字的研究》里,花费那么多笔墨去描写摩门教社区的问题!
这不只是为了情节服务,更是一种观察社会和批判现实的尝试?”
莱昂纳尔点点头:“我的‘福尔摩斯’,不仅仅是个解谜机器。他关注案件背后的动机,关注那些被人忽视的角落。
他不住在象牙塔里,他是个‘社会派’的侦探!”
诺曼·麦克劳德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社会派……社会派……”
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说到‘报酬’,莱昂纳尔,你‘索要’的‘报酬’太廉价了吧?
仅仅是让他们在将来有可能的时候,把贝克街21B的门牌,改成‘贝克街221B’?这……这未免太便宜他们了!
我们完全可以要求更多,比如让他们出面打击盗版,或者……”
莱昂纳尔笑着打断了他:“诺曼,相信我,这绝对物超所值。”
—————
马车很快回到了莱昂纳尔下榻的萨塞克斯酒店,莱昂纳尔与诺曼·麦克劳德告别后就走进大堂。
刚经过前台,一位侍者便叫住了莱昂纳尔:“晚上好,索雷尔先生,有一位先生早上留了言给您。”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折迭整齐的便笺。
莱昂纳尔道了声谢,接过便笺展开,发现是一个叫做罗伯特·唐斯顿·斯蒂芬森的记者想要采访自己。
莱昂纳尔眉头皱了一下。
他这次来伦敦,除了诺曼·麦克劳德和柯南·道尔以外,没有通知其他任何人。
他不想被无谓的应酬和采访打扰,尤其不希望奥斯卡·王尔德再摸上门来。
根据自己在巴黎沙龙听到的情况,这位老兄已经在伦敦的地下俱乐部名声大噪。
他将便笺塞进口袋,径直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需要休息一下,晚上还要去贝克街找柯南·道尔,问问他把“福尔摩斯的男孩们”组织得怎么样了。
然而,他低估了罗伯特·唐斯顿·斯蒂芬森的执着。
下午,莱昂纳尔刚下楼步入酒店大厅,一个身影便从休息区的沙发里迅速起身,快步迎了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瘦削,头发蓬乱,脸色苍白。
男子开口了:“索雷尔先生!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
我就是罗伯特·唐斯顿·斯蒂芬森,今天早上给您留过言的!”
莱昂纳尔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斯蒂芬森先生,我看到了您的留言。
但我目前的行程很满,恐怕无法接受采访。感谢您的厚爱。”
他试图从旁边绕过去,但斯蒂芬森敏捷地挪动了一步,再次挡住他:“只需半个小时!不,二十分钟就好!
索雷尔先生,我专注于写作关于警方办案、城市犯罪的纪实文章,我太喜欢您的《血字的研究》了!”
我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真的!您对犯罪心理的洞察,对侦查细节的把握,读来让我身临其境!”
莱昂纳尔见摆脱不了这个人的纠缠,就先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别和我说是偶然碰上的。”
罗伯特·斯蒂芬森得意地笑了一下:“这几天我都蹲守在贝克街,希望能得到点独家新闻,或者能采访道尔先生。
但是他太狡猾了,我总是逮不到他……前天您虽然是从走了后巷,但是我刚好溜达到那里!完全是个意外的收获!”
莱昂纳尔:“……”他终于知道柯南·道尔让自己一定要从后巷偷偷溜走,千万不要去主道的原因了。
现在他也只能无奈地说:“好吧,十分钟,我只能给你十分钟。但我有一个要求!”
罗伯特·斯蒂芬森连连点头:“您尽管说。”
莱昂纳尔道:“这篇报道,至少两周以后再发。”
罗伯特·斯蒂芬森面露为难的神色,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好的,没问题。”
莱昂纳尔这才移步坐到休息区的空座上,对罗伯特·斯蒂芬森道:“开始吧。”
罗伯特·斯蒂芬森大喜过望,给休息区的侍应生打了个响指:“两杯「阿萨姆」,谢谢!”
第298章 另一场革命
萨塞克斯酒店大厅的休息区,莱昂纳尔喝了一口茶,语气平和:“斯蒂芬森先生,您有十分钟。请问吧。”
罗伯特·斯蒂芬森的问题连珠炮似的涌出:“索雷尔先生,请问您是如何构思出福尔摩斯先生那套‘演绎法’的?
是否有现实中的原型?比如某位杰出的警探,或者某位专家?”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避重就轻:“想象力是作家最重要的工具,斯蒂芬森先生。
当然,观察生活,了解一些医学、化学知识,总是有益的。”
他不想让约瑟夫·贝尔医生现在就成为舆论的焦点人物。
罗伯特·斯蒂芬森紧接着又问,“那么,关于摩门教社区的描写,您是基于真实调查吗?
您似乎对非常了解这个群体的内部规则和危险倾向!”
莱昂纳尔的回答仍然很从容:“我关注的是特定环境下的人性,以及可能引发的悲剧。
至于细节,阅读相关的报道和旅行游记,总能获得一些灵感。”
接下来的几分钟,斯蒂芬森又追问了几个关于案件动机、人物塑造的问题,莱昂纳尔对答如流的同时,也流于表面。
他瞥了一眼休息区壁炉上的时钟,十分钟的时限即将到来。
罗伯特·斯蒂芬森也注意到了,他焦急地抛出了最大的疑问:“索雷尔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但这个问题很重要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伦敦’?”
他双手比划着:“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夏洛克·福尔摩斯’会在这个时代,出现在这座城市?
而不是更早或者更晚,或者在其他地方?”
这个问题让刚准备起身的莱昂纳尔微微一顿,重新靠回椅背。
沉吟了片刻,莱昂纳尔才缓缓开口:“很好,斯蒂芬森先生,您终于问出了有价值的问题。”
他先竖起一根手指:“首先,是技术的进步,和时代精神的改变。看看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吧——
蒸汽机轰鸣,铁路网笼罩了整个欧洲,电报线路跨越了海洋……医学也在进步,法医在大学里成了一门独立的专业。
人们开始相信,既然世界可以被认知、被测量、被解释,那科学的光芒就能照亮一切角落,包括最黑暗的那些。”
他顿了顿,让斯蒂芬森消化一下,然后继续:“公众不再满足依靠神意、巧合,或者某个老爷的灵机一动解决问题。
他们渴望一种基于证据和逻辑的‘真相’。福尔摩斯和‘演绎法’,正是回应了这种渴望——
他用推理取代了运气,用科学洞悉了犯罪,他让公众相信‘世界是可控的’‘秩序一定战胜黑暗’。”
罗伯特·斯蒂芬森听得入了神,下意识地点头,笔记本摊在膝上,铅笔飞快地记录着。
莱昂纳尔接着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点,是因为伦敦本身,既是‘帝国的心脏’,也是‘罪恶的温床’。
超过五百万人口拥挤在这里,贫富极端差距,庞大贫民窟蜗居在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之下,滋生了前所未有的犯罪。
扒窃、诈骗、暴力、凶杀……地方治安官还有警察早就已经力不从心了。这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时代的必然!
其实不仅仅是伦敦,欧洲的每个大城市,巴黎、维也纳、柏林……都面临着类似的问题,但伦敦是人口最多的。”
莱昂纳尔紧紧盯着罗伯特·斯蒂芬森的眼睛:“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应运而生的‘都市侦探’。
他当然可以诞生在巴黎,或者其他大城市,但伦敦,毫无疑问是首选地!
他属于伦敦的街道,属于这个迷雾笼罩的时代,只有在这里,他的才华才能完全施展。”
莱昂纳尔说完,休息区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罗伯特·斯蒂芬森怔怔地看着他,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追问什么,但莱昂纳尔已经站了起来。
“十分钟到了,斯蒂芬森先生。感谢您的茶和有趣的问题。我想,我该告辞了。”
罗伯特·斯蒂芬森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当然,当然!索雷尔先生,非常感谢您!
您的见解令人茅塞顿开!这绝对是独一无二的视角!”
莱昂纳尔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休息区,走出了酒店。
——————
远在英吉利海峡的另一端,法国巴黎,警察厅总部,位于走廊尽头的档案室里,另一场“革命”正在悄然酝酿。
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正就着煤气灯的光晕,翻阅着一本朋友从伦敦带来的《良言》杂志。
他是这里的一名临时工,工作繁琐,薪水微薄,几乎无人注意,也方便了他偷懒,就像现在这样。
杂志上,《名侦探的守则》这篇文章和那些手绘插图,让他原本沉闷的世界活跃起来。
他反复阅读着那些关于烟灰颜色、质地、燃烧特性的描述,手指在图鉴上摩挲着。
他喃喃自语:“观察……分类……系统……”
这篇文章,似乎印证了他内心的模糊想法——世间万物,无论多么微小,都蕴含着可被识别、归类的独特印记。
他本就对巴黎警察系统那低效、原始的罪犯识别方式感到深深的不满。
依靠模糊的体貌特征描述、不可靠的证人指认,使得累犯们常常能轻易逃脱制裁。
这种混乱和无序,与出身于统计学家家庭的他的追求,格格不入。
《名侦探的守则》打开了他思维的阀门。
他想起了自己终日打交道的档案——那些堆积如山、蒙着厚厚灰尘的犯罪记录,登记表、签名页……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猛地放下杂志,扑到文件柜前,急切地拉开抽屉,翻找起来,很快抽出了一个厚重的档案袋。
回到桌前,他从里面取出几张泛黄的纸张,那些潦草的文字旁边,是模糊的墨渍指印。
这些指印,在以往几乎只被视为确认身份的形式主义象征。
年轻人拿起桌面上一个放大镜,凑近煤气灯,将镜片对准了其中一个相对清晰的乌黑指印。
起初,那只是一团模糊的墨渍。
但当他调整着角度,凝神细看时,奇迹发生了,在那不足方寸的区域内,放大镜揭示了一个微观世界——
蜿蜒的线条、盘旋的涡纹、断续的节点、如同小小山脊般的隆起……仿佛精心绘制的迷宫。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的上帝……”然后移动放大镜,看向另一个指印。
图案截然不同,但同样精细、同样独特!
再换一个,又是新的迷宫……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个想法在他脑中蹦出来:难道每个人的指印都独一无二,甚至终身不变?
就在这时,档案室门口传来一个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阿方斯·贝蒂荣!别在那儿磨蹭了!这里有新送来的文件,需要立刻归档!快点!”
第299章 伦敦的治安和空气一样好!
莱昂纳尔与罗伯特·斯蒂芬森的短暂茶叙,本来只是他英国之行的小插曲。
然而他严重高估了记者的操守,《每日邮报》在第二天刊发了他们的访谈。
标题是:是帝国的心脏,也是罪恶的温床——《血字的研究》作者专访!
文章内容倒没有断章取义,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了昨日对话的主要部分。
但是这个标题就有点哗众取宠了。
莱昂纳尔低声咒骂了一句:“这个混蛋……”
他已经预见到这些话可能会引起的争议,立刻收拾行李退房,直奔伦敦的火车站。
—————
正如他所料,《每日邮报》这篇的报道,几乎瞬间就在伦敦炸开了锅。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伦敦市政厅,他们通过《泰晤士报》刊登了一篇措辞严厉的驳斥——《论伦敦治安与都市发展》。
文章开篇先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赞赏”了索雷尔先生作为家的想象力。
但随即话锋一转,指出“将文学虚构的黑暗与现实社会混为一谈,是极其危险且不负责任的”。
文章强调,伦敦作为大英帝国的心脏,其治安状况总体良好,警方在维护秩序、打击犯罪方面卓有成效。
所谓“罪恶温床”纯属莱昂纳尔为了炒作而“夸大其词”。
文章最后呼吁公众“保持理性,不要被追求戏剧效果而刻意渲染的悲观论调所误导”。
并坚信“伦敦的秩序与繁荣,如同帝国的基石,坚不可摧”。
然而,伦敦的广大市民,尤其是那些东区的普通民众,却完全不买账。
就在报道登出的第二天,不少报刊亭外,聚集了情绪激动的市民,面对闻风而动的其他报记者,大声控诉着。
一位在东区开杂货铺的店主激动地挥舞着胳膊:“夸大其词?那位法国先生说得再对不过了!
上个月我的铺子就被撬了两次!警察?他们除了登记一下,还能做什么?指望他们,不如指望我的看门狗!”
一位在码头工作的搬运工,把自己的口袋翻了出来,怒吼着:“索雷尔先生说的一点没错!
我上周刚被抢了三天的工钱,光天化日之下!警察?等他们慢悠悠晃过来,强盗早就没影了!”
一位住在白教堂附近的主妇,愁容满面地抱怨:“治安良好?我都不敢让我家女儿天黑后出门!
那些小巷子里藏着多少肮脏事,《泰晤士报》的老爷们知道吗?他们坐着马车都不愿意经过我们这儿!”
一个小职员则讽刺道:“伦敦的治安就像伦敦的空气一样‘好’!
外面是雾,里面也是雾,谁也看不清谁,正好方便那些渣滓下手!”
这些来自街头的声音,通过各家晚报传播开来,与市政厅的论调针锋相对。
在这场舆论风暴中,处于漩涡中心的伦敦警察厅,尤其刑事调查局,却保持了沉默。
白厅广场4号,霍华德·文森特上校的办公室内,他的秘书将几份报纸放在他的桌上。
秘书谨慎地建议道“上校,舆论对我们很不利。是否需要发布一份声明,驳斥索雷尔先生的言论?”
霍华德·文森特听到“发布声明”几个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声明?绝对不要!”
他指着采访里的一句话——【地方治安官还有警察早就已经力不从心了。这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时代的必然!】
“驳斥?驳斥什么?驳斥我们人手不足、经费紧张、疲于奔命的现实吗?还是驳斥他指出的这个‘时代的必然’?”
霍华德·文森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熙攘的街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的警探们真正在第一线挣扎着!”
他想起了前几天莱昂纳尔描绘的那幅蓝图,与那些空洞的指责相比,这个法国年轻人至少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霍华德·文森特转过身,对秘书下达了指令:“保持沉默!告诉所有人,谁也不许接受记者采访!
现在出面反驳,只会让公众觉得我们心虚和傲慢。让那些老爷们在报纸上去打口水仗吧!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莱昂纳尔已经远离了风暴的中心,不过却不是回到了巴黎。
就在《每日邮报》文章刊发的当天早晨,他已和阿瑟·柯南·道尔一同,登上了前往爱丁堡的火车。
拜访约瑟夫·贝尔医生本来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不守承诺的罗伯特·斯蒂芬森只不过将这个行程提前了。
列车平稳地行驶在北上的铁道上,窗外是飞速掠过的英格兰田园风光:
连绵的绿色丘陵,点缀其间的白色羊群,不时掠过的石头教堂,冒着炊烟的农舍……
莱昂纳尔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望着窗外,心情放松,手边放着几份上车前临时买的报纸。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些人视为“直言不讳的家”,另一些人把他打成了“诋毁帝国荣耀的法国佬”。
但这种毁誉参半的经历他已经不止一次体验过了,所以内心毫无波澜。
坐在他对面的柯南·道尔,则显得有些忐忑,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领结。
柯南·道尔忍不住问:“莱昂,你说贝尔医生会喜欢我们准备的这份礼物吗?”
莱昂纳尔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微笑着看着柯南·道尔:“阿瑟,你紧张的真只是礼物吗?”
柯南·道尔把头扭向一边,有些窘迫:“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的选择。”
莱昂纳尔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松点。贝尔医生是个注重理性和事实的学者。
如果知道我们将他的‘演绎法’用在了实践里,能挽救更多人的生命,他会高兴的。”
柯南·道尔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就在昨天,他向自己担任助理医师的皇家医院递交了辞职报告,打算专心做莱昂纳尔的文学助理。
尤其是“福尔摩斯的男孩们”被组织起来后,他就被视为领袖一样的人物。
接下来那些医学生们搜集到的资料,也将全部由他来整理、归纳,这个工作量会非常大。
经过一整夜的考虑,他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他唯一的担心,就是约瑟夫·贝尔医生是否会因此对他失望。
莱昂纳尔没有想到柯南·道尔竟然这么决绝,甚至都没有和他商量就递交了报告。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他再次转头开始欣赏着窗外的风景,语气悠然:“你看这景色多美,和伦敦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
柯南·道尔也渐渐平静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这些风景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却分外不同。
(今晚三更结束,休息一下,明天再恢复加更吧)
第300章 尸体会说话,痕迹也会!
莱昂纳尔与柯南·道尔抵达爱丁堡后,在下榻的酒店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便前往爱丁堡大学。
他们要拜访约瑟夫·贝尔医生。
见面寒暄完,柯南·道尔就打开公文包,将厚厚一沓整理好的文件夹取出,放在贝尔医生面前的茶几上。
柯南·道尔紧张地不敢坐下来,用颤抖地声音说:“贝尔医生,这是莱昂纳尔让我带给您的‘礼物’。”
约瑟夫·贝尔医生拿过文件,翻看起来——
《伦敦各区土壤样本成分与颜色》
《常见雪茄及烟斗丝的烟灰形态》
《大伦敦地区主要建筑材料上的常见污渍》
《1880年1-6月伦敦每日气象数据》
《泰晤士河沿岸主要植物分布》
《不同职业群体的手部特征》
……
约瑟夫·贝尔医生翻开最上面那个关于土壤样本的文件夹。
仔细阅读以后,就发现其中的内容绝非泛泛而谈,而有详细的数据和手绘图。
甚至不同地区的泥土都用小袋封装贴上标签,并附有详细的描述——
摄政公园附近富含腐殖质的黑褐色黏土;
码头区混杂着煤渣和贝壳碎屑的深灰色淤泥;
白教堂一带常见的浅黄色沙质土,掺杂着石灰碎末……
他一言不发,又拿起关于烟灰的记录。
《名侦探的守则》中提及的雪茄烟灰类型不过20多种,而这里整整有140种。
包括了几乎所有的廉价烟草和手卷烟丝,甚至记录了它们在不同燃烧程度下的形态变化。
约瑟夫·贝尔医生翻阅的速度不快,眼眸中的兴趣和惊讶却越来越浓。
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烟灰记录,又快速浏览了关于手部特征和建筑材料的文件。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学生们走动、说话的声音。
柯南·道尔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帽子。
莱昂纳尔则平静地坐着,目光低垂,仿佛对一切都很有信心。
终于,约瑟夫·贝尔医生将文件夹放下,抬起头,目光首先落在柯南·道尔身上。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坐吧,阿瑟——这些都是你组织和整理的?”
柯南·道尔这才敢挨着沙发的边缘坐下:“是……是的,教授。今天您看到的这些主要是我。
但以后,会有大概一百名圣托马斯和盖伊的高年级同学参与。这些资料会迅速丰富起来!”
贝尔医生的语气依然平淡:“你离开皇家医院,选择不当医生,就是为了做这个?”
柯南·道尔的脸瞬间涨红了,他低下头,声音变得更小:“是……是的,教授。
我很抱歉,没有提前跟您商量……那份助理医师的实习工作,多亏了您的推荐信,我……”
约瑟夫·贝尔医生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却转向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我现在明白了。
你创作那位‘咨询侦探’,并非只是出于文学幻想,或者是对我的日常习惯的一种模仿。
这些资料,远远超出了一般家为了营造真实感而做的背景研究。”
莱昂纳尔坦然道:“是的,医生。我认为,您在日常诊断和协助警方时展现的洞察力,并非不可复制的‘魔法’。
它是基于您渊博的知识和严谨的逻辑,是一种可以复现的‘科学’。
我们——尤其是阿瑟和他的同学们——正在尝试让它变得更系统,更易于学习和应用。”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在伦敦和CID的文森特上校聊过,时代的犯罪在变化,警方需要新的工具。
而这些琐碎的知识,一旦形成体系,就能在复杂的现场中为警探们指引方向。”
约瑟夫·贝尔医生沉默了片刻,再次看向柯南·道尔,这一次,他的神情带着些许感慨。
他缓缓开口:“阿瑟,你放弃了一条相对安稳的道路。但是,阻止悲剧发生、将罪犯绳之以法……
这未必不是一种同样具有极大价值的选择。”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选择。那份推荐信……我尊重你的决定。
只是你要记住,这条路或许更艰难,我希望以后不会听到你放弃它的消息。”
柯南·道尔猛地抬起头,眼神满是惊喜:“教授!你不怪我了?谢谢你!”
约瑟夫·贝尔医生微微摇了摇头:“索雷尔先生,如你所愿,我可以每两周抽一天时间,去一趟伦敦。
去看看你们那些年轻人搜集到了什么,在分类和解读上,提供一些专业的指导。”
莱昂纳尔露出了真诚的微笑:“非常感谢您,贝尔医生。您的加入,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
这时,约瑟夫·贝尔医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索雷尔先生,我还有一个疑问。
无论是爱丁堡大学,还是伦敦的医院,都已开设了法医学课程,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我只是个外科医生,我的专长,似乎并不完全在此。”
莱昂纳尔坐直了身体,语气肯定:“贝尔医生,现代是有专业的法医学。
但他们往往过于聚焦于‘死者’本身,而忽略了现场——那个发生罪行的环境。”
而您的‘演绎法’,将所有与之相关的痕迹都纳入了观察和推理的范畴。
脚印的形态、衣物上的粉尘、裤脚的泥土……这样才更全面、更立体!
尸体只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而现场的痕迹,才在述说‘是谁干的’‘怎么干的’。”
莱昂芬纳尔最后诚挚地说:“就像‘香垂尔案’,您靠的不仅仅是毒理学,还有对环境的判断。
只有您注意到煤气的泄露量不足以致死。遗憾的是,似乎直到现在,只有少数人意识到了这一点。”
听完这番话,约瑟夫·贝尔医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那些他协助警方破解的疑案。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自嘲地摇了摇头:“我用自己的方式为苏格兰场破了那么多案子——
到头来,最先发现这套方法价值的,竟然是一个来自法国的年轻人,一个家……”
约瑟夫·贝尔医生站起身,和莱昂纳尔握了握手:“索雷尔先生,阿瑟,你们正在做的事情,很有趣。
我愿意尽我所能,提供帮助。”
第301章 这篇小说,叫做“四签名”!
离开爱丁堡大学,爱丁堡的天空已是阴云密布,细密的雨丝开始飘洒。
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间的客厅,莱昂纳尔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城市轮廓。
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下,模糊了远处的城堡山,也让房间内显得格外宁静。
柯南·道尔依然沉浸在兴奋与激动之中,在房间里有些坐立不安,反复回味着贝尔医生的话。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同意了!莱昂,你听到了吗?贝尔教授他同意了!还说不怪我!”
莱昂纳尔转过身,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是的,阿瑟,我听到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他走到书桌旁,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现在,兴奋劲儿可以稍微收一收了。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柯南·道尔愣了一下:“工作?”
莱昂纳尔在书桌后的扶手椅上坐下:“拿出你的纸和笔,阿瑟。我要讲一个新的故事,你记录下来。”
柯南·道尔回过味来,一种比刚才更强烈的激动席卷了他,让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莱……莱昂?
你……你是说,让我……让我直接记录……参与创作一个新的‘福尔摩斯’故事?不仅仅是搜集资料?”
这意义截然不同!搜集资料是助手的工作,是幕后的支持。
但记录莱昂纳尔的口述内容,甚至可能参与到故事的构建中,这几乎是真正合作者的身份了!
对于这个刚刚把毕生的前途都赌在“福尔摩斯”这个角色身上的年轻人来说,这梦想照进了现实。
莱昂纳尔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温和地笑了笑:“是的,阿瑟,记录,并且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讲述。
‘福尔摩斯’未来会遇到许许多多的案件,他会破解一个又一个谜题,成为读者们熟悉且期待的老朋友。
但是我的脑海里,还有许多故事,还有许多人物,等待着被带到这个世界,我不能停留在‘福尔摩斯’上。”
柯南·道尔立刻听出了莱昂纳尔的言外之意。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出来——
莱昂纳尔未来会将“福尔摩斯”故事的创作,逐渐让渡给自己?!
柯南·道尔晃了一晃,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去。
这不再是简单的协助,这是一种传承,一种莫大的信任和荣誉!
这意味着他,阿瑟·柯南·道尔,将有可能成为那位伟大侦探的“创造者”之一。
在未来,他甚至会成为主要的叙述者!
这虽然让他感到一阵惶恐,但更多的还是狂喜和跃跃欲试的冲动。
柯南·道尔的声音依旧颤抖:“莱昂……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莱昂确实有自己的打算,“福尔摩斯探案集”毋庸置疑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名利,这是历史验证过的。
但他也深知反复创作同一个人物,重复类似的故事模式,对精神的磨损会多么严重。
历史上的柯南·道尔爵士,就曾因为厌倦了这位侦探,一度将他推下莱辛巴赫瀑布。
他不想重蹈覆辙,被一个角色束缚住手脚,然后在日复一日的创作中耗尽热情。
因此,培养柯南·道尔,让他尽早深入理解“福尔摩斯”的创作逻辑,以便在未来能够接手,是重要的一环。
他对此有信心——毕竟即使没有他,柯南·道尔也将在七年后写出《血字的研究》来。
这次,他决定采用“口述”的方式进行创作,这既是对自己的挑战,也是在“训练”柯南·道尔。
口述创作的历史在欧洲源远流长,直至19世纪仍被许多作家采用。
例如雨果创作《静观集》时,就是先由他口述,抄写员记录,最后再由他修改、完善。
这需要清晰的逻辑思维和强大的语言组织能力,但莱昂纳尔想挑战一下自己。
同时也能让柯南·道尔最直观地感受一个故事从无到有的诞生过程。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完全集中起来:“准备好了吗,阿瑟?”
柯南·道尔正襟危坐,铺开新的稿纸,拧开钢笔帽,笔尖悬在纸页上方,然后用力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莱昂纳尔的声音变得富有节奏感起来:“这篇新的‘福尔摩斯’,名字叫做——《四签名》。”
莱昂纳尔开始了他的讲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房间里:
“【在我与夏洛克·福尔摩斯长期的交往中,他那种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和偶尔流露出的对单调生活的厌倦,时常让我感到困惑。
那是在一个……嗯,大约是在我们合作侦破‘血字的研究’案件后不久的一个秋日傍晚……】”
他口述着故事的开篇,描绘着贝克街221B室内那熟悉的场景:福尔摩斯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
不过这次这位侦探没有摆弄着他的注射器瓶,在这个版本中,福尔摩斯不再注射可卡因寻求刺激。
莱昂纳尔只是模糊地提及其对单调生活的“不耐”和“寻求精神刺激的倾向”。
他更多地强调了华生对此的担忧,以及两人随之而来的关于“演绎法”的讨论。
“……【‘生活,我亲爱的华生,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平淡,’福尔摩斯抱怨道,‘我好动不好静,一遇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会心绪不宁起来。给我难题,给我工作,给我最深奥的密码,给我最复杂的分析工作,这样我才觉得最舒适……
我非常憎恶平淡的生活,我追求精神上的兴奋,因此我选择了我自己的特殊职业——也可以说是我创造了这个职业,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从事这种职业的人。’】”
柯南·道尔飞快地记录着,不时点头,偶尔流露出思考的神色。
接着,莱昂纳尔再次让福尔摩斯展示“演绎法”在日常生活中的魅力。
这是目前《血字的研究》当中最被大众所感兴趣的部分,甚至超过了后面的破案过程。
莱昂纳尔觉得必要不断强化这个标签:“阿瑟,重复,能不断加深人物在读者心里的印象。
但重复并不简单——‘演绎法’可以重复,‘演绎法’实践的对象却必须有新意。”
柯南·道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在莱昂纳尔的版本中,华生没有拿出自己哥哥的怀表——这在《血字的研究》当中已经用过了。
他让华生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价值5镑的金币——这种金币通常用于纪念或收藏,而不是日常流通。
“【‘那么,福尔摩斯,’我将那枚闪烁着诱人光芒的金币放在掌心,‘试试看,能从这小小的金属片上,读出些什么?’】”
第302章 “福尔摩斯”的继承者
接下来,莱昂纳尔细致地描述着福尔摩斯如何观察这枚金币:
由于是纪念币,所以边缘细微的划痕,并非流通磨损造成,更像是被特定工具——比如珠宝镊子——夹取造成的;
一面浮雕上有微小的斑点,仿佛被酸性物质轻微腐蚀过的;
金币表面残留的气味,来自于某种香料,和特定的木材……
基于这些观察,福尔摩斯开始了他的推理:
金币的主人并非普通的收藏家,更可能是一位医生或者生化学家,常与化学品打交道;
并且有长期在海外殖民地生活的经历,因为这香料和木材气味是那边的特产;
边缘的夹痕说明他经常小心翼翼地观赏这枚金币,可能它与他某段重要的个人经历,或者情感寄托有关;
那些微小的污渍和斑点,则暗示了保存环境并非一直理想,或许经历过颠沛流离……
莱昂纳尔的口述逻辑严密,细节丰富,让柯南·道尔听得入了迷,笔下如飞。
这个推理过程,再次展现了福尔摩斯超越常人的观察力与知识储备。
就在福尔摩斯刚刚完成他对金币的精妙分析,华生尚在惊叹之际,门铃响了。
莱昂纳尔的叙述,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悬念感:“【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急促的门铃声,紧接着是房东赫德森太太上楼的脚步声,以及她通报的声音:‘福尔摩斯先生,有一位年轻的女士求见,她说她叫梅丽·摩斯坦。’】”
故事由此正式展开。莱昂纳尔详细描述了梅丽·摩斯坦小姐的登场。
她的美貌,她的优雅,还有她的焦虑,当然,也少不了她带来的离奇委托——
每年都收到匿名珍珠,如今又接到一封邀约信,涉及她失踪的父亲。
在讲述过程中,莱昂纳尔并非一味地推进情节,或者刻画人物。
有时,柯南·道尔会因为对某个情节转折或细节设置不理解而提出问题,比如:
“莱昂,为什么这里要让摩斯坦小姐提到她父亲在印度兵团服役的细节?这和后面的主线关联很大吗?”
莱昂纳尔会耐心停下解释:“非常重要,阿瑟。这不仅是人物背景,更是整个故事的核心动机和时代背景的烙印。
印度、殖民财富、军队秘密……这些元素构成了这个案件独特的‘异域风情’和犯罪土壤。
记住,福尔摩斯的案子,往往根植于大英帝国扩张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和矛盾。”
柯南·道尔点点,作为一个英国人,他对此的感受也颇为深刻。
在十九世纪末,庞大的殖民地无论是从经济成本考虑,还是从社会成本考虑,几乎已经完全是英国的负资产了。
但是英国的上层精英仍然沉迷于“日不落帝国”的荣光,让英国的军队为了那些贫瘠的土地疲于奔命。
就在两个月前,英国和阿富汗刚刚签订了协议,结束了阿富汗战争;
但在前几天,议会又通过了一项高达2000万英镑的临时战争拨款,用于应对即将到来的与布尔人的战争。
更不要提印度那些土邦此起彼伏的战斗。
作为英国人,柯南·道尔对此的心态很矛盾。
在之前的交流当中,他听莱昂纳尔详细解释了什么是“社会派侦探”。
莱昂纳尔主张要将案件放置于现实的社会背景中,通过犯罪动机揭示社会矛盾与人性困境。
这种“侦探”,本质上来说是现实主义的一个分支,与莱昂纳尔此前的创作关系紧密。
“侦探的推理,不应该是纯粹的智力游戏,犯罪的动机也不应该总是围绕着保险金和遗产打转。”
这点上,柯南·道尔是和莱昂纳尔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
当莱昂纳尔口述到福尔摩斯和华生前往巴索洛缪·舒尔托先生的住处,即将进入案发现场时,他特地停了下来。
莱昂纳尔特别强调了环境描写中隐藏线索的重要性:“注意这里,阿瑟,我们要描写他们接近那所房子时的环境。
你可以这样写——‘……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径小心前行,旁边是新粉刷过油漆的木篱笆旁……’”
他看向柯南·道尔:“在这里,我们埋下了一个关键线索——‘木馏油’。
它常用于木材防腐,尤其是在码头、仓库,还有那些需要防潮防腐的户外建筑。
我们不能让福尔摩斯一进门,只是闻了一下就立刻宣布‘啊,这是木馏油!’——
那样对读者不公平,也显得太‘神’了。”
柯南·道尔若有所思:“所以,我们要提前把线索,以不那么起眼的方式,放在环境描写里?
比如刚刚那处新粉刷过油漆的木篱笆——它暗示了‘木馏油’的存在。”
莱昂纳尔赞许地点点头:“没错!让它成为众多环境细节中的一个,让它看起来只是背景的一部分,并不特意强调。
这样,当后面福尔摩斯在房间里再次闻到并确认这种气味,读者才会恍然大悟,回忆起前面这个看似不经意的描写。
他们这是获得了一种‘原来线索早就给了’的参与感,也能满足他们对智力的自我认可。
这就是所谓的‘线索公平’原则——优秀的侦探,作者必须诚实地提前展示所有关键线索。
只是作为故事的叙述者,我们要将它巧妙地将其‘隐藏’在众目睽睽之下。”
柯南·道尔脸上再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侦探创作殿堂的新大门。
他兴奋地在稿纸边缘记下了“线索公平—环境细节隐藏—木馏油”几个字。
接下来的口述,莱昂纳尔更加注重这种技巧的运用。
他描绘了舒尔托先生死亡现场的种种怪异:紧闭的房间、奇怪的凶器、那张写着“四签名”的纸,特殊的脚印……
他通过福尔摩斯之口,一步步分析脚印、灰尘、窗户的痕迹,将那个来自异域、充满贪婪与背叛的往事……
与眼前的谋杀案紧密联系起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黄昏黯淡,爱丁堡似乎也将要进入沉睡。
酒店房间内,煤气灯依旧亮着,映照着两个投入创作的身影。
一个新的福尔摩斯冒险——《四签名》,正在这宁静的苏格兰之夜,逐渐成型。
只有柯南·道尔知道,他今晚学到的,远比记录一个精彩的故事要多得多。
第303章 我们需要一个“莫里亚蒂”(9月1万6千票加更)
爱丁堡的秋雨时断时续,天空总是蒙着一层薄纱。
但这并未影响莱昂纳尔与柯南·道尔的工作热情。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仿佛与外界隔绝,沉浸《四签名》这个故事里。
酒店房间的煤气灯彻夜长明,稿纸堆积得越来越多,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柯南·道尔的笔迹。
《四签名》的故事在莱昂纳尔的口述中逐渐丰满、立体。
他不仅完整地复现了原著中那桩由印度宝藏引发的、跨越两代人的悲剧。
更在细节上精雕细琢,深刻、全面展示了英国对印度犯下的殖民与掠夺的罪恶。
柯南·道尔提供的那些关于伦敦土壤、植物的资料,也被巧妙地编织进故事当中。
当口述到福尔摩斯和华生为了追踪装有木腿的乔纳森·斯茂时,他着重刻画了那条名为“托比”的混血猎犬。
莱昂纳尔的声音带着一种描绘活物时的生动:“【托比并非那种外表威武、血统高贵的名犬,它看起来甚至有些邋遢,但它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有非同寻常的智慧与专注。
当谢尔曼将那只装着木馏油的布袋让它嗅闻时,它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鼻子剧烈地翕动着,仿佛要将那复杂的气味全部吸入……
它低低地吠叫了一声,尾巴像旗杆一样笔直地竖起,充满了兴奋与急切……】”
柯南·道尔一边记录,一边忍不住抬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他本身就是个爱狗的人,家中就养着一条活泼的梗犬。
莱昂纳尔对“托比”活灵活现的刻画,让这条聪明的猎犬如在眼前,甚至能听到它急促的呼吸。
他忍不住赞叹:“太棒了,莱昂!托比简直像活过来了!读者们一定会爱上它的!
你描述的那种专注和聪明,正是‘寻血猎犬’最迷人的特质!”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这还得感谢你提供的关于伦敦猎犬种类和训练方法的资料。
谢尔曼先生这个角色虽然是虚构的,但他的‘专业知识’可是有据可依的。”
柯南·道尔再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随后的追踪情节,莱昂纳尔更是将托比的能力描绘得淋漓尽致。
在托比的带领下,福尔摩斯和华生穿梭在昏暗的伦敦街巷,坚定不移地向着目标前进。
托比不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不可或缺的一员,它的每一次吠叫,每一次停顿,将来都会牵动着读者的心弦。
“……【就这样,我们跟着这只奇怪的搭档,在迷宫般的街道上追随着木馏油的气味,一路来到了河滨的一个木料场。气味在这里变得最为浓烈。】”
莱昂纳尔为这一段精彩的追踪画上了暂时的句号。
柯南·道尔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因兴奋而泛着红光:“上帝,这比单纯的推理更令人激动!
托比的出现,给这个故事增添了全新生命力!”
莱昂纳尔点点头:“侦探不能只有冰冷的逻辑和坐在扶手椅上的推理,追逐、冒险、与各种‘专家’的合作……
这些能让故事节奏张弛有度,也能展现福尔摩斯善于利用一切资源的能力。”
这五天的密集工作,不仅仅是完成了一部《四签名》,对柯南·道尔而言,更像是一次侦探创作的大师课。
莱昂纳尔在口述间隙,会耐心解释他为何要如此设置人物,为何要在此处埋下伏笔,为何要让情节在此处转折……
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平衡推理的严谨性与故事的可读性。
柯南·道尔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这一切;他笔记本的页边空白处,记满了要点。
他感觉脑海中原本模糊的概念,正在被莱昂纳尔清晰地勾勒出来,变得有章可循……
——————
当莱昂纳尔讲完《四签名》的最后一节,两人都累倒了。
又在酒店休息了整整两天,他们才恢复了精神。
眼见天气难得放晴,莱昂纳尔决定让柯南·道尔这个本地人当向导,带他走一走爱丁堡这座古老的城市。
他们沿着卵石铺就的皇家一英里大道漫步,两侧高耸的尖塔和坚固的城堡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冰冷的秋风穿过狭窄的小巷,带来北海的气息。
莱昂纳尔裹紧了外套,忽然开口:“阿瑟,关于福尔摩斯系列的未来,我有一个更长远的想法。”
柯南·道尔立刻收敛了游览的闲适心情,认真地望向他:“你说,莱昂。”
莱昂纳尔的声音很平静:“《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只是一个开始。
福尔摩斯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短篇、中篇、长篇,涉及各种奇案。
但我想,如果我们希望这个系列能真正长久地吸引读者,也不让创作者疲乏,或许需要一条主线。”
柯南·道尔咀嚼着这个词:“主线?”
莱昂纳尔转过身:“是的。一个贯穿始终的、强大的对手。想象一下,我们需要一个终极反派。
他几乎与福尔摩斯一样聪明,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具天赋,但他满心都是罪恶的欲望,不惜制造混乱。
他像一只隐藏在伦敦阴影下的蜘蛛,精心编织着犯罪的网络,不断地诱导、操纵不同的人犯下罪行。
而他自己则始终隐藏在幕后,优雅、冷酷。比如,我们可以叫他……‘莫里亚蒂’教授。”
柯南·道尔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莫里亚蒂……”
一个形象就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身材瘦高、面容苍白,额头宽阔、眼窝深陷;举止彬彬有礼,言谈引经据典……
这个形象是如此具有压迫感,让柯南·道尔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柯南·道尔颤抖起来:“咨询罪犯!与‘咨询侦探’福尔摩斯相对!上帝,莱昂,这个构思太惊人,太有力量了!”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其实,阿瑟,这也可以为我们,或者说为你,留下一个最终的解脱。”
柯南·道尔有些不解:“解脱?”
莱昂纳尔的目光投向远处城堡上飘扬的旗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对创作福尔摩斯的故事失去了热情……
那么,或许可以让这场持续已久的正邪之战,迎来一个壮烈的结局。
比如,让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同归于尽,一起坠入某个瀑布,或者某条激流之类……”
柯南·道尔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绝对不行!莱昂,你怎么会这么想?这太疯狂了!
让福尔摩斯死去?这绝不可能!读者绝不会答应!我也绝不会这么做!”
他无法想象自己亲手将那个侦探推向死亡,这感觉就像要扼杀一个刚刚学会奔跑的孩子,荒谬而残忍。
莱昂纳尔看着柯南·道尔激动的反应,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争论这个话题。
他拍了拍柯南·道尔的肩膀:“只是一个极端的假设罢了,阿瑟。别紧张。走吧,风越来越大了,我们该回去了。”
这天晚上,柯南·道尔睡得格外深沉。
他梦见自己站在贝克街221B的窗前,脚下是迷雾笼罩的伦敦,而远处,一个阴影正对着他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
第二天清晨,柯南·道尔在惯常的时间醒来。
洗漱完毕后,他整理好衣服,准备去隔壁房间与莱昂纳尔共进早餐。
他轻轻敲了敲莱昂纳尔房间的门,然而没有回应,一种隐约的不安感掠过心头。
柯南·道尔试着转动门把手,发现房门并未锁死。
推开房门,房间内空无一人,书桌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笺。
柯南·道尔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过去,拿起便笺展开。
上面是莱昂纳尔那熟悉而流畅的笔迹:
【阿瑟:见字如面。
《四签名》的手稿我已阅毕并带走,你记录得非常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
接下来我将在巴黎完成剩下的工作,也期待与你的下次见面。
你忠实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第304章 科学巨匠的小分歧!
阔别近一个月后,1880年11月下旬的一个周末,莱昂纳尔终于回到了圣日耳曼大道117号2楼的公寓。
莱昂纳尔轻轻推开公寓的门——他本以为会是一片宁静的周末午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在了门口。
客厅里仿佛正在举办一场小型沙龙。
靠近窗边的钢琴前,德彪西侧身坐着,手指在琴键上轻柔地抚过,带出一串美妙的音符,像塞纳河上的倒影。
在客厅另一头,宽大的书桌旁,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正面对面站着,情绪有些激动地争论着什么。
他们中间,是缩着脖子、一脸茫然的佩蒂,她面前摊开着一本《蒙铁尔密卷(数学)》。
亨利·庞加莱的语调高昂:“我坚持认为,用微积分的基本概念来解释这个追赶问题。
这才更能让她理解数据变化的本质!”
皮埃尔·居里则冷静地摇摇头:“不,亨利,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引入函数图像更直观。
看,时间和距离的关系……”
佩蒂眨巴着大眼睛,小声嘟囔:“可是……皮埃尔先生,亨利先生……题目只问皮埃尔什么时候能追上艾米丽……”
亨利·庞加莱和皮埃尔·居里一起回头看了佩蒂一眼,小姑娘吓得舌头一伸、脖子一缩,再也不敢言语。
靠近壁炉的扶手椅上,法兰西喜剧院的院长埃米尔·佩兰正与公证人德拉鲁瓦克先生低声交谈。
两人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白兰地和一些文件,埃米尔·佩兰愁眉苦脸:“喜剧院上个月的票房太糟糕了……”
德拉鲁瓦克先生声音不咸不淡:“我希望《合唱团》的票房分红支付最迟不能迟于圣诞节……”
而最让莱昂纳尔感到意外的,是长沙发上的景象——
艾丽丝和苏菲并肩坐在一起,膝盖上摊开着一份厚厚的文件,两人正低头窃窃私语。
苏菲不时用手指着某一行,艾丽丝则边听边点头,有时候会补充几句。
而莱昂纳尔的出现,像磁铁一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德彪西最先停下演奏,抬起头,从演奏椅上站了起来;
接着,居里和庞加莱的争论戛然而止;
佩兰院长和德拉鲁瓦克先生停止了交谈;
艾丽丝和苏菲也同时双双起身。
几乎是异口同声,客厅里的众人发出了相似的感慨:
“莱昂纳尔!”
“索雷尔先生!”
“少爷!”
“你终于回来了!”
莱昂纳尔放下行李,脱下帽子和手套,脸上满是疲惫:“看来我不在的时候,这里比喜剧院还要热闹。”
佩蒂像只被解救的小鹿,从两位大科学家的“包围”中窜出来,接过莱昂纳尔的外套:“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德拉鲁瓦克先生拿起桌上的一迭文件,率先走了过来:“莱昂纳尔,欢迎回来。
这里有些紧急文件需要你签署,关于打字机和自行车生产公司的股权分配和第一批海外销售合同。
‘标致’那边催得很紧。”
他话音刚落,埃米尔·佩兰院长也站起身,脸上既有焦虑,也有期待:“我亲爱的莱昂纳尔,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巴黎歌剧院靠着《玩偶之家》风头正劲,我们喜剧院需要一部能与之抗衡的新戏!
不能再等了,哪怕赶不上圣诞,明年春季的演出季我们必须有重磅作品!”
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也走了过来,暂时搁置了他们的数学争议。
亨利·庞加莱语气兴奋:“莱昂,关于自行车的滚珠轴承,我们有一些新的计算,可能能进一步减少摩擦……”
皮埃尔·居里则补充道:“还有打字机的联动杆结构,或许可以尝试一种新的合金……”
苏菲和艾丽丝虽然也站了起来,但没有立刻上前。
苏菲对莱昂纳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仿佛在说自己理解莱昂纳尔现在的处境,她的事情可以等下再说。
艾丽丝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被撞破了什么小秘密。
就连德彪西也离开了琴凳,他走到莱昂纳尔面前,神情有些郑重:“莱昂,我……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莱昂纳尔感觉像是被塞进了巴黎最拥挤的公共马车,四面八方都是声音和需求。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先生们,女士们,请原谅我刚从火车上下来,脑袋里还回荡着车轮的轰鸣。
我们一件一件来,好吗?”
他先是看向德拉鲁瓦克和佩兰院长:“德拉鲁瓦克先生,佩兰院长,涉及合同和创作计划,我们需要安静和专注。
请稍坐片刻,喝杯咖啡,我很快来处理。”
接着他对居里和庞加莱说:“皮埃尔,亨利,技术改进非常重要,但需要先搞清楚我们要生产什么,以及为谁生产。
晚点我们再详细讨论你们的计算,我保证那会非常有趣。”
最后,他目光转向德彪西,语气缓和了些:“阿希尔,你看上去有重要的事。
给我十分钟,我先安抚一下我那个快要被追赶题逼疯的小学徒,然后我们谈谈,好吗?”
他的安排清晰而果断,暂时平息了客厅里的骚动。
德拉鲁瓦克和佩兰院长回到了壁炉边;
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虽然对数学问题意犹未尽,也暂时走开,低声继续他们之前的争论。
莱昂纳尔这才走到书桌前,拿起佩蒂那本《蒙铁尔密卷》,看了看那道著名的“追及问题”。
他叹了口气,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条简单的线段。
“佩蒂,别管什么微积分和函数。
看,皮埃尔在这里,艾米丽在这里。
皮埃尔走得快,每小时接近的距离是速度差……简单除法,明白了吗?”
佩蒂盯着那条简单的线段和算式,眼睛一下子亮了:“哦!原来这么简单!谢谢少爷!”
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各自“哼”了一声,显然对莱昂纳尔过于简单的思维方式不满。
打发了佩蒂,莱昂纳尔走向一直安静等待的德彪西,两人到窗边站定。
德彪西的声音有些低沉:“莱昂,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莱昂纳尔很吃惊:“告别?你要去哪里?”
第305章 片刻安宁……
……
德彪西的脸红了红,但还是坚定地说:“我决定接受梅克夫人的邀请,去俄国担任她的家庭钢琴师。”
莱昂纳尔有些意外,虽然去俄罗斯那片寒冷的土地上赚一笔快钱,是许多巴黎艺术家在困窘时的选择。
但据他所知,德彪西最近并不缺钱——《合唱团》大获成功以后,他手上的音乐订单就没有断过。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决定了?俄国很远,冬天也很冷。”
德彪西回答的语气里充满了向往:“是的。我想亲眼看看那片土地,听听那里的音乐。
柴科夫斯基先生,他的音乐里有种不一样的东西。
《合唱团》让我站稳了脚跟,但现在,我需要走出去。”
莱昂纳尔知道这是德彪西的艺术追求,再劝也没有用,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好事,阿希尔。
艺术需要养分,需要见识不同的文化。你什么时候动身?”
德彪西答道:“过两天就走,再迟的话俄罗斯太冷了,火车一周才有一班。
我会想念巴黎,想念这里的咖啡。”
他难得地开了个玩笑,让气氛轻松了些。
和德彪西聊完,莱昂纳尔转向了下一位“访客”。
他来到佩兰院长身旁说:“埃米尔,喜剧院最近怎么了?”
埃米尔·佩兰愁眉苦脸:“莱昂,《玩偶之家》简直太成功了!几乎和你的《合唱团》一样成功!
从10月的首演一直到现在,整个巴黎的戏剧市场和戏剧评论都在围着它转。
它已经在巴黎歌剧院连续公演了20场,每一场都爆满,就连过道和走廊都坐满了人!
人人都想抢到一张《玩偶之家》的戏票,喜剧院彻底成了观众们的‘第二选择’……”
莱昂纳尔打断他的诉苦,问道:“喜剧院没有别的新戏了吗?比如小仲马先生,他的作品一向受欢迎……”
埃米尔·佩兰把手一摊:“他已经4年没有给喜剧院提交过新剧本了……雨果先生也不写新剧本了。”
莱昂纳尔也有些无奈:“可是现在已经快12月了,即使我现在马上动笔,也不可能赶上圣诞季的演出。”
埃米尔·佩兰连忙道:“圣诞季当然已经来不及了,我把希望寄托在明年——
明年,如果你有好的剧本创意,请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会天衣无缝!”
莱昂纳尔只能点点头:“好的——不过,那要等我有了灵感再说。”
佩兰院长深知催逼无用,能得到这个承诺已经喜出望外:“太好了!莱昂纳尔,喜剧院明年的票房就指望你了!”
打发走了心急的院长,莱昂纳尔终于能坐下来,面对德拉鲁瓦克先生带来的那厚厚一迭文件。
公证人条理清晰地将需要签署的地方一一指出,主要是关于成立“索雷尔-标致机械制造公司”的法律文件。
还有第一批根据苏菲市场分析拟定的、销往伦敦和纽约的打字机订单合同。
德拉鲁瓦克解释道:“阿尔芒·标致先生希望尽快扩大生产规模,
我们的自行车样品在内部测试中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莱昂纳尔快速浏览着条款,确认与之前商议的无误后,在文件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处理完最紧急的法律文件,他终于有机会走向一直耐心等待的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
两位科学家立刻重新燃起热情,拿出写满复杂公式的草稿纸,开始阐述他们对轴承和打字机击锤的最新计算。
尽管莱昂纳尔拥有超前的概念,但在具体的数理推导上,他只能作为一个“产品经理”,提出疑问和需求。
他肯定了他们的方向,但也明确地表示,改进型号要等到第一批产品的销售成果和用户反馈以后,再追加投入。
当客厅里最后只剩下莱昂纳尔、苏菲和艾丽丝时,黄昏的暮色已经开始透过窗户漫溢进来。
莱昂纳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扶手椅上,感觉比口述完整部《四签名》还要疲惫。
苏菲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温热的茶水:“欢迎回家,莱昂。看来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见你。”
艾丽丝也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促狭的笑容:“莱昂,您不在的时候,公寓都快成俱乐部了。”
莱昂纳尔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感觉放松了些。
他看了看苏菲,又看了看艾丽丝,目光最后落在她们之前一起研究的那份文件上。
他语气谨慎了许多:“那么,你们两位……又在密谋什么‘大生意’?”
苏菲和艾丽丝相视一笑。
艾丽丝拿起那份文件,是“索雷尔-罗夏打字合作社”的账目和未来计划书。
艾丽丝解释道:“苏菲小姐帮我详细分析了合作社的运营情况,单纯扩大抄写规模的确不是长远之计。
我们已经做好了计划,以后会逐步转型成一家打字学校,培训更多的打字员,同时也可以推销我们的打字机。”
艾丽丝的语气中全是钦佩。
苏菲补充道:“艾丽丝很有管理天赋,她把合作社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些转型的细节和可能遇到的困难。”
莱昂纳尔看着她们两人之间自然融洽的状态,他由衷地称赞:“这个计划很好。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佩蒂这时从厨房探出头来:“少爷,晚餐准备好了!今天炖了番茄牛尾汤,我还放了点土豆!”
接着,她就端着一口汤锅,放到了餐桌上。
揭开锅盖,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客厅里最后一丝喧嚣,还有莱昂纳尔身上的疲惫。
莱昂纳尔站起身,对苏菲和艾丽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笑着说:“好了,女士们,今天的会议结束了。
现在,是家庭晚餐时间。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在餐桌上继续。”
窗外,巴黎的灯火次第亮起,将寒冷的夜色点缀得温暖。
公寓内,牛尾汤的热气氤氲,暂时掩盖了文学、戏剧、商业和科学的纷扰,只剩下人间烟火的平凡温暖。
莱昂纳尔知道,明天依旧会很繁忙;但此刻,他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第306章 狡兔三窟,文豪亦如是!
莱昂纳尔在1880年12月初,终于得以从各种紧迫事务中抽身,开始认真考虑一件关乎将来生活品质的大事——
购买一栋属于自己的度夏别墅。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虽然宽敞舒适,但随着他名声鹊起,交际圈不断扩大,越来越像一个人流不息的沙龙。
周末下午那种宾客盈门、几乎无处下脚的景象,他不想再频繁体验。
更重要的是,巴黎夏季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让他过往两个夏天都要想办法逃离这里,明年他不想再重复这个过程了。
他不能再总是让佩迪、艾丽丝借住在左拉的梅塘,他需要一处自己的“避难所”和待客之地。
他将这个想法写信告诉了德拉鲁瓦克先生。
对于一位资深公证人而言,房产买卖、过户本就是传统业务,他立刻在事务所约见了莱昂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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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鲁瓦克拿出记事本,鹅毛笔尖蘸了蘸墨水:“所以,莱昂纳尔,你对别墅的具体要求是?”
莱昂纳尔梳理了一下思路:“首先,空间要足够,不一定要特别大,但房间要多一些。
不仅能容纳我们几个的日常居住,还要有额外的客房,我的父母和姐姐也会来巴黎。
此外得有一个可以招待不少朋友聚会的客厅或者花园。您知道,像左拉先生的梅塘那样。”
德拉鲁瓦克点点头,表示理解,一位当红作家,确实需要这样的社交空间。
莱昂纳尔继续说:“其次,环境一定要清幽,空气要好,最好靠近树林或者河流。
这样才能有效避开巴黎夏季的糟糕空气。”
德拉鲁瓦克边记录边说:“这是自然,所有寻找度夏别墅的客户首要考虑的都是这一点。那么,预算方面?”
莱昂纳尔早已盘算清楚:“总预算不超过2万法郎。”
他顿了顿,解释道,“巴黎市区的房产太昂贵,动辄5万、10万法郎,我暂时不想将大量现金押在房子上。
生意上的投资还需要资金。所以,目标定在郊区,但交通不能太不方便,最好有铁路连接巴黎。”
德拉鲁瓦克迅速在脑中过滤着符合条件的地点。
帕西、奥特伊、讷伊这些西部高地环境虽好,但价格远超预算;
凡尔赛、圣日耳曼昂莱这类传统贵族区域同样价格不菲。
他的目光落在了塞纳河上游,巴黎西北方向那片印象派画家钟爱、中产阶层日益青睐的区域。
“我明白了,索雷尔先生。预算2万法郎,环境清幽,交通相对便利,空间足够待客。
我会立刻留意合适的房产,主要集中在塞纳河上游,维尔讷夫、梅塘,还有阿让特伊一带。
那里有铁路通往巴黎圣拉扎尔车站,通勤时间大约在四十分钟到一小时,夏季风景宜人,空气清新。”
莱昂纳尔对德拉鲁瓦克的理解能力很满意:“很好,就按这个方向寻找。”
——————
果然,没过几天,德拉鲁瓦克就派人送来口信,说在维尔讷夫找到了一处房产,邀请他尽快前往看房。
在一个阴冷的冬日早晨,莱昂纳尔和德拉鲁瓦克一同乘坐火车从圣拉扎尔车站出发。
车厢里摇晃着,窗外是巴黎冬季萧索的郊野景色。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们在维尔讷夫站下了车。
小镇沿着塞纳河岸延伸,静谧安详,与喧嚣的巴黎仿佛是两个世界。
德拉鲁瓦克引着莱昂纳尔步行了一段路,穿过几条安静的街道,来到一栋带着围墙的独栋住宅前。
德拉鲁瓦克掏出钥匙,打开了铁艺大门:“就是这里了。”
首先映入莱昂纳尔眼帘的,是一个不算很大但规整的前庭花园。
由于是冬天,花草凋零,但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和一片修剪过的灌木丛,显示这里不久前还有人打理过。
一条碎石小径通向住宅的主入口。
房子本身是一栋两层高的砖石结构建筑,外观不算特别华丽,但看起来十分坚固稳重。
坡屋顶上覆盖着深色的石板瓦,显得朴素而低调。
德拉鲁瓦克一边开门,一边介绍着背景信息:“这栋别墅建于第二帝国时期,原主人是一位在巴黎经商的商人。
几年前去世了,他的继承人长期居住在里昂,急于出手巴黎周边的产业,所以报价很有诚意。”
他们走进屋内,一层是一个宽敞的门厅,连接着一个足够大的客厅,客厅带着一个凸窗,正对着后面的花园。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即使是在冬天,也显得十分明亮。
客厅旁是餐厅,再往里是厨房和一个小的佣人房;此外还有独立的卫生间、盥洗室和洗浴间。
德拉鲁瓦克指点着:“客厅和餐厅的面积,足够您举办十几人的小型聚会。”
莱昂纳尔点点头,已经能想象到夏天在这里,打开通往花园的门,莫泊桑、左拉他们散坐在室内外聊天的场景。
他们沿着楼梯上到二楼。这里有四间卧室,主卧颇为宽敞,带有一个小小的梳洗间。
另外三间卧室面积适中,可以作为艾丽丝、佩蒂的房间,以及客房。
德拉鲁瓦克补充道:“阁楼空间也不小,可以改造成书房或者储藏室。”
最让莱昂纳尔满意的是房子后面的花园。
比前庭更大,一直延伸到一条安静的小路旁,远处可以望见塞纳河的支流。
花园里有一个早已干涸的小喷泉底座,和一座有些斑驳的凉亭。
德拉鲁瓦克说:“花园边的河岸也在房产范围内,夏天在这里支上桌椅,绝对是一种享受。
而且您看,邻居的别墅都隔着一段距离,隐私性很好,足够清幽。”
莱昂纳尔里里外外又仔细看了一遍。房子维护得不错,稍作打扫和添置家具就能入住。
地理位置也符合他的要求——远离巴黎的臭气,靠近塞纳河,环境安静,而且火车站步行可达,往返巴黎不算麻烦。
莱昂纳尔问:“产权清晰吗?有没有什么纠纷?比如法庭拍卖一类……”
德拉鲁瓦克肯定地回答:“已经初步核查过,非常清晰。继承人们委托了巴黎的律师全权处理,文件齐全。
报价是1万9千法郎,我认为还有一点议价的空间,最终成交价预计在18000到18500法郎之间。
完全在您的预算之内。”
这个价格让莱昂纳尔彻底动了心——1万8千法郎,《合唱团》一年的分红就足以支付。
这笔钱不会影响他在打字机、自行车和其他生意上的投资。
莱昂纳尔不再犹豫:“很好,德拉鲁瓦克先生,我认为这里非常合适。
请您代表我与卖方洽谈,尽快敲定合同,我希望能在明年春天之前完成所有手续。”
德拉鲁瓦克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乐于效劳,索雷尔先生,我相信这处房产将成为您一笔非常明智的投资。
无论是为了健康,还是为了您未来的社交与创作。”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圣诞节过后,这一片附近会建立起一个‘发电厂’,属于‘爱迪生电灯公司’。
如果你想给这处新居所安装‘电灯’,你可以找他们。”
莱昂纳尔:“嗯?”
第307章 月亮和六便士(9月1万7千票加更)
一八八零年十二月二十日,巴黎。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年终岁末特有的气氛,松木、烤栗子、香料红酒……
莱昂纳尔·索雷尔站在穿衣镜前,调整着领结。
镜中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晚礼服,衬得他肩膀平直,身形挺拔。
苏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需要我帮忙吗?”
她走了过来,身上穿着一袭深蓝色的丝绒晚礼服,款式简洁,却完美勾勒出她的身形。
领口点缀着细小的珍珠,与耳垂上那对简约的珍珠耳环相得益彰。
莱昂纳尔转过身,欣赏地看着她:“很美。”
他伸出手,轻轻帮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准备好了吗,我的女士?今晚我们得去应付一群英国佬。”
苏菲微微一笑,挽住他的手臂:“只要你别再像上次在罗昂伯爵家那样,被贵妇人围住脱不开身就好。”
莱昂纳尔拿起桌上的请柬扬了扬:“我保证!”那是英国驻法大使馆发出的圣诞舞会邀请。
英国大使馆位于圣奥诺雷区的福布街,是一座气派的宅邸。马车在门口停下,身着制服的侍者上前打开车门。
灯火通明的门厅里,暖意夹杂着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
绅士们低声交谈,淑女们裙裾窸窣,一派典型的使馆社交场景。
莱昂纳尔和苏菲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
几个相识的法国文化界人士点头致意,而英国使馆的人员则投来好奇的目光。
大使馆参赞率先迎了上来:“索雷尔先生!这位是?”他热情地与莱昂纳尔握手,并向苏菲微微鞠躬。
莱昂纳尔温和地介绍着自己的女伴:“苏菲·德纳芙女士。”
参赞与苏菲见礼,随即称赞了一番《血字的研究》如何风靡伦敦,甚至连大使先生都是忠实读者云云。
寒暄中,大使本人也踱步过来:“啊,我们年轻的侦探大师!”
他的声音洪亮:“你的福尔摩斯可给苏格兰场找了不少麻烦,不过我喜欢!”
周围响起一阵礼貌的轻笑。
莱昂纳尔微笑着回应:“但愿我的能促使他们变得更有效率!”
大使笑道:“说得好!”
简单的交谈后,莱昂纳尔和苏菲融入了舞会的人群。
他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些英国侨民社交的焦点对象。
人们谈论着《血字的研究》最新的连载,猜测着凶手的身份;
也有人询问他接下来的创作计划。
就在莱昂纳尔应酬的间隙,一个身影终于瞅准时机走了过来。
来人自我介绍道:“恕我冒昧,索雷尔先生!我是保罗·高更。”
莱昂纳尔讶异地看着对方,他和印象派的画家泡咖啡馆的时候,有听他们提起过这位“业余画家”。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于是客气的地回应道:“雷诺阿提起过您,说您在绘画上前途无量!”
保罗·高更的脸上露出欣喜:“您太客气了。我现在主要还是个股票经纪人,画画只是爱好。
不过,您的作品更令我着迷,《老卫兵》、《陌生女人的来信》……还有现在的福尔摩斯,我都很喜欢!”
莱昂纳尔向苏菲介绍:“这位是高更先生,一位极具潜力的画家!”
苏菲向高更点头致意,高更则有些笨拙地还礼。
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莱昂纳尔身上:“现在的绘画过于追求表面的光鲜和精致,失去了更原始、更真实的力量。
就像巴黎,披着奥斯曼男爵给它的华丽外衣,内里却……”
对保罗·高更来说,与莱昂纳尔结识是今天参加舞会的意外之喜。
本来他混进舞会,只想多认识几个有钱人,争取扩充一下自己的客户名单。
但莱昂纳尔的出现一下就让他忘记了这个初衷。
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画家的血液,但也知道一旦走上这条“不归路”,贫穷会立刻如影随形。
雷诺阿就曾经穷得颜料都买不起,更是只能请一些身材走样的模特。
但现在不同了——这位老弟不仅租了一间大大的画室,甚至能雇佣得起助理。
一切全拜眼前的年轻人所致,所以他无论如何要抓住这个机会,要展现一下自己的艺术见解。
但他们之间的谈话,很快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了。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像颗失控的弹珠,从大人们的腿边钻过,一头撞在了莱昂纳尔的腿上。
小家伙撞得有点懵,抬起头,露出一张顽皮神气的脸,浅色的眼睛里没有惧意,只有好奇。
一个带着焦急和歉意的声音紧随而至:“威廉!”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快步走来,一把拉住了男孩的手:“非常抱歉,先生!这孩子一转眼就没影了……
威廉,快向这位先生道歉。”
男孩眨了眨眼,乖乖地说:“对不起,先生。”
莱昂纳尔蹲下身,平视着男孩,微笑道:“没关系,没撞疼吧?”
随即他注意到男孩的父亲正惊讶地看着自己。
男孩的父亲语气有些激动:“您……您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站起身,点点头:“我是。”
男人伸出手:“上帝,真是太荣幸了!罗伯特·毛姆,使馆的法律顾问。
我和太太都是您的忠实读者!您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让我妻子哭湿了一条手帕。
而《血字的研究》……天哪,我和同事们每天都在讨论福尔摩斯的推理!”
莱昂纳尔与他握了握手,看了看身边的小男孩:“那么,这位就是小毛姆先生了?”
罗伯特·毛姆宠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调皮得很。
但愿他长大以后能有福尔摩斯一半的沉稳。”
莱昂纳尔看着眼前小毛姆和身边的高更,生出一种时空交错的荒诞感。
他用闲聊的语气问面前的小孩:“那么,威廉,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像你父亲一样当个律师?”
威廉·毛姆歪着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用稚嫩的声音回答:“我想……我想当个海盗!”
这个回答让几个大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莱昂纳尔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里面还有上次英国之行留下的几个硬币。
他选出一枚六便士的硬币,递给小男孩:“答得很好,这是奖励你的!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小威廉惊喜地接过硬币,紧紧攥在手心里,罗伯特·毛姆连声道谢。
一旁的保罗·高更,戏谑地说:“索雷尔先生,您对孩子们可真慷慨。
那么,对于像我这样还在股票和画布之间挣扎的成年人,您会用什么来鼓励呢?”
莱昂纳尔转过头,看向高更。
然后抬起左手,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指向了窗外那片朦胧的夜空,指向那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清冷冬月。
莱昂纳尔说:“月亮,我送你这一轮月亮,高更先生。”
保罗·高更顺着手指望去,脸上戏谑的笑容慢慢凝固,他久久地凝视着窗外那轮月亮,没有说话。
——————
回程的马车上,苏菲靠在莱昂纳尔肩头,轻声问:“你刚才对高更先生指月亮,是什么意思?”
莱昂纳尔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巴黎街灯,缓缓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只是觉得,对于某些人来说,最好的礼物,或许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而月亮,永远在那里。”
苏菲没有再多问,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载着他们驶离了使馆的辉煌灯火,融入了巴黎冬夜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静谧。
莱昂纳尔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小毛姆攥着硬币的模样,高更凝视月亮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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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1880年圣诞夜,巴黎歌剧院门前车水马龙,盛况丝毫不亚于一年前《合唱团》在法兰西喜剧院首演时的黎塞留街。
莱昂纳尔与苏菲乘坐的马车在拥挤的车流中缓慢前行。
透过蒙着水汽的车窗,莱昂纳尔望着外面喧闹的人群,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合唱团》首演的那个夜晚。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后台那个紧张忐忑的剧作家,而是作为一名普通观众,前来观看一部改变了戏剧史的作品。
苏菲轻声说:“人真多……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多。”
莱昂纳尔握住她的手:“易卜生这个挪威名字,加上《玩偶之家》之前的争议,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
前世,他在讲义、在舞台、在银幕上无数次观看、剖析过这部“现代戏剧的开端”。
但在此刻的巴黎,观看它的现场演出,意义截然不同。
莱昂纳尔手上拿的是从左拉那里蹭来的包厢票,无需在正门拥挤的人潮中停留。
马车绕到侧门,早有侍者恭敬等候,引领他们穿过安静的走廊,直抵二楼的包厢。
莱昂纳尔看到不少文艺界的熟面孔,评论家、作家、画家;
当然,这里更多是衣着光鲜、好奇张望的上流社会男女。
剧场的煤气灯渐渐暗了下来,喧闹的人声如同退潮般平息,深红色的帷幕在期待中缓缓升起。
舞台布景呈现的是一个典型中产阶级家庭的客厅,舒适、温馨、精致,细节真实得令人惊叹。
剧情沿着他熟悉的脉络展开——
第一幕,娜拉像只快乐的小鸟,在舞台上旋转,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忙碌,与丈夫托瓦·海尔茂撒娇、调情。
她偷吃杏仁饼干的小动作,她因为丈夫海尔茂即将升任银行经理而欣喜若狂,她对林丹太太讲述自己当年为救丈夫而冒名借款的“壮举”……
演员的表演细腻而富有层次,将一个被丈夫称为“小松鼠”、“云雀”的女人,展现得淋漓尽致。
苏菲看得十分专注,但莱昂纳尔能感觉到,随着剧情推进,她的手在微微用力。
危机随着柯洛克斯泰的登场而降临——那张伪造签字的借据,撕开了这个笼罩在这个家庭上温情脉脉的面纱。
海尔茂的真实面目开始暴露。
当他读到柯洛克斯泰的第一封威胁信时,他对娜拉的称呼从亲昵的“小傻瓜”变成了严厉的“娜拉”;
他关心的对象,也从娜拉的身体瞬间转向自己的名誉。
莱昂纳尔冷静地观察着舞台上的一切,同时也分神留意着观众的反应。
他能听到池座里传来压抑的惊呼,能看到某些绅士不自在地调整着领结,某些女士则用手帕轻轻按住嘴角。
易卜生的笔触掀起了欧洲中产阶级体面婚姻的华丽外袍,露出了下面不堪的真相——
妻子在法律和经济上的从属地位,以及丈夫将妻子视为私有财产和体面附庸的本质。
哪怕娜拉冒充签名借钱是为了拯救重病的丈夫海尔茂,哪怕后来她默默用抄写工作还清了借款……
但海尔茂更关心的依旧是自己的名誉是否受损,他甚至认为娜拉失去了“教养孩子”的资格。
戏剧的高潮在最后一幕到来。
当危机解除,海尔茂立刻换上一副宽恕、施恩的嘴脸,宣称“我宽恕了你”,并试图重新将娜拉拉回“玩偶之家”。
娜拉的那段冷静而清晰的独白,如同惊雷般在剧场炸响。
【“坐下,托瓦,我们之间有很多话要说清楚……我们结婚八年了。这岂不是一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现在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我已经跟你过了八年了……我在这儿给你当了一辈子玩偶,就像我在家里给我爸爸当玩偶一样……”】
她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决绝。
她谈论起宗教、法律、婚姻的责任,她的质疑一句句砸在舞台上,也砸在许多观众的心上。
【“我要看看,究竟是社会对了,还是我对了!”】
海尔茂试图用“母亲的神圣责任”来挽留她。
娜拉的回答更加石破天惊:
【“我不能相信那种话了!”】
莱昂纳尔感到身边的苏菲屏住了呼吸。整个黎塞留厅里鸦雀无声,只有娜拉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
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
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终于,娜拉说出了那句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台词:
【“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她放下戒指,拿起自己的行李,走向门口。
【海尔茂徒劳地呼唤:“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娜拉:“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瓦,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
她转身,走出门去。
舞台后方传来一声沉重而清晰的关门声。
“砰!”】
这声音并不特别响亮,却在寂静的剧场里产生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它仿佛不是响在舞台上,而是响在每个观众的心里,击碎了某种固有的、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东西。
帷幕缓缓落下。
剧场内死寂了足足好几秒钟。
然后,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爆发,掌声、嘘声、议论声轰然响起,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
有人激动地站起来鼓掌,脸色潮红;有人愤慨地拂袖而去,嘴里嘟囔着“伤风败俗”。
更多的人则留在座位上,与同伴激烈地争论着,脸上充满了震惊和困惑。
莱昂纳尔静静地坐在包厢里,没有鼓掌,也没有加入任何争论。
他同样感到了震撼,但并非来自戏剧本身,而是来自这出戏剧在此时此刻此地所引发的巨大回响。
他前世熟知的一切理论分析,在亲历这历史性的现场时,都显得苍白。
莱昂纳尔真切地感受到了在易卜生平静的叙事之下,蕴含着的巨大毁灭力。
第309章 《血字的研究》落下帷幕
可以说,《玩偶之家》不仅革新了戏剧的形式,更猛烈冲击了社会的基石——家庭结构。
苏菲久久没有说话,她的手依然紧紧握着莱昂纳尔的手。
她碧蓝的眼睛里有感动,有共鸣,还有迷茫和忧虑。
苏菲的声音低的像自言自语:“她……真的走了。”
莱昂纳尔握紧了她的手:“是的,她走了。但问题也留下了——娜拉走后怎样?”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已经闭合的帷幕,仿佛看到这声关门巨响在未来几十年、上百年里将引发的无尽涟漪。
在1935年,中国就掀起了一股排演《玩偶之家》的热潮,全国各地的演出足有数千场,史称“娜拉年”。
《玩偶之家》还从技术层面上彻底颠覆了目前欧洲风行的传统戏剧,无论是正剧、喜剧、轻歌剧,或者轻喜剧。
古典戏剧往往是在和解或毁灭中落幕,留给观众的是宣泄后的平静或悲悯。
而《玩偶之家》的结尾,却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以及另一个开始。
它将问题赤裸裸地抛还给社会,抛还给每一个观众,强迫每一个看过它的人开始思考——
这正是戏剧这种艺术形式从古典走向现代的标志之一。
当然还有它那完全依照现实打造的布景,以及近乎于与现实完全贴合的剧情,都让它显得那么新颖。
即使是莱昂纳尔自己的《合唱团》,也还是运用了大量音乐,某种程度上可以归类成“轻歌剧”。
在返回圣日耳曼大道公寓的路上,车厢里一片沉默。
苏菲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逝的巴黎夜景,显然仍沉浸在《玩偶之家》带来的冲击中。
莱昂纳尔也没有打扰她,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埃米尔·佩兰的请求还在耳边回荡——喜剧院需要一部能与《玩偶之家》抗衡的新戏!
但这何其之难!
《玩偶之家》的成功,不仅仅在于其艺术上的突破,更在于它触动这个时代最敏感的社会神经——
家庭关系的变化,与女性的觉醒。
简单地模仿或重复易卜生的主题是愚蠢的,但回避这个席卷欧洲思想界的浪潮同样不明智。
既然《玩偶之家》揭示了传统家庭内部的不平等与压抑,那么在莱昂纳尔的心目当中,只有一出戏可以与之媲美。
苏菲的声音忽然在莱昂纳尔的耳边响起:“你在想什么?”
莱昂纳尔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回答:“我在想,电灯……”
苏菲吓了一跳:“去年在卢浮宫爆炸的那种电灯?”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啊,我想在新房子里装上几盏,看看效果。”
——————
一八八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伦敦。
浓重如粥的黄色雾霭,紧紧缠绕着这座城市。
尽管是岁末的最后一天,天气却并未显出多少仁慈,反而更加阴冷刺骨。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良言》杂志的忠实读者们,早早便聚集在遍布城市的报刊亭外。
他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脸上交织着期盼与不舍的复杂神情。
今天,是《血字的研究》连载的最后一期。
那个自七月起便占据他们思绪、引发无数讨论的咨询侦探,即将落下帷幕。
霍金斯先生报刊亭前,队伍蜿蜒到了街角。
熟客乔治·威尔逊搓着冻僵的双手,对老板感叹:“真难以相信,今天就要结束了。”
霍金斯先生一边利落地收钱递杂志,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是啊,乔治先生。
不过,《良言》总会给我们新东西的,等着瞧吧。”
乔治拿到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杂志,迫不及待地翻开,直接找到了《血字的研究》最终回的起始页。
周围的人群也迅速安静下来,伸长了脖子看向他手中的杂志。
【……被复仇之火灼烧了半生的男人,杰弗逊·霍普,此刻躺在苏格兰场临时羁押室的简陋床铺上,面容灰败,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他那双曾跨越荒漠、追踪仇敌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光彩,只是茫然地凝视着斑驳的天花板。
福尔摩斯站在床边,神情凝重。
霍普的声音嘶哑:“血管瘤……它一直……跟着我……从盐湖城……到伦敦……现在,它等不及了……”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那段发生在遥远美国西部的悲剧——他与露茜·费瑞厄纯洁的爱情,伊瑙克·锥伯和约瑟夫·斯坦杰森如何在那位“先知”的纵容下,残忍地杀害了露茜的父亲,并最终导致露茜心碎而亡。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却让人心碎。
霍普的嘴角开始渗出暗红的血液:“我……追踪了他们……这么多年……复仇……是甜的……也是苦的……”
福尔摩斯沉默地听着,直到霍普的叙述彻底停止,只剩下艰难的喘息。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仇恨驱动了你,霍普先生,也毁灭了你。
你将自己的一生,献祭给了早已被罪恶玷污的亡灵。”
霍普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瘫软下去,一切归于沉寂。
那颗饱经磨难、被执念填满的心脏,终于在复仇完成之后,停止了跳动。
我上前查看了他的瞳孔,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确认了他的死亡:“1880年2月10日,下午3时52分。”
福尔摩斯转过身,对一直守在门外的葛莱森和雷斯垂德简短地说:“结束了,剩下的事情归你们了。”
雷斯垂德似乎松了口气,又有些悻悻然。
葛莱森则试图找回一些主导权:“很好,福尔摩斯先生,感谢你的……协助。剩下的事情,我们苏格兰场会处理。”
福尔摩斯没有理会他,只是走出大门,离开。
……
贝克街221B的起居室里,福尔摩斯坐在壁炉旁,对我说:“在我过往的案子里,再没有比这个更精彩的了。
看这城市,华生,数百万的人在其中挣扎、爱恨、犯罪、死亡。每一个案件,背后无非是贪婪、恐惧、激情……
当然还有像霍普这样,被过往的幽灵驱赶的灵魂。我们的工作,是从迷雾里,打捞起一点点可怜的真相。”】
案件的结局,通过几天后《回声报》上的一篇报道,呈现在所有读者面前。
报道以典型的官方口吻,详细“披露”了这起“劳瑞斯顿花园街奇案”的“侦破过程”。
文章不吝笔墨地赞扬了苏格兰场,尤其是雷斯垂德和葛莱森两位警探的“敏锐洞察”与“不懈努力”,称他们“通过严谨的调查和专业的追踪”,最终厘清了这起由“美国宗教团体内部纷争”引发的悲剧。
报道仅在末尾,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据悉,在调查过程中,警方也曾咨询过某些民间人士的意见,获得了一些辅助性的线索。”
乔治·威尔逊在公司的工位上怒吼了起来:“上帝啊!他们怎么能——!”
他周围的同事们也同样愤愤不平。
“全是胡说八道!没有福尔摩斯,他们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到!”
“‘辅助性的线索’?这帮官僚!他们窃取了所有的功劳!”
……
愤怒很快被一种更庞大的情绪所取代——失落。
随着最后一行字被读完,一种奇特的空虚感,开始在所有读者心中蔓延……
第310章 你好,我是工程师尼古拉·特斯拉!
《血字的研究》,结束了。
持续了半年的智力冒险,每半个月的期待与讨论,突然画上了句号。
那个戴着猎鹿帽、披着斗篷、叼着烟斗的身影,似乎随着故事的结束,悄然隐去。
即使最新一期的《名侦探的守则-5》详细讲解了如何通过泥点判断行动轨迹,也无法完全填补那份因故事终结而留下的巨大空洞。
接下来的几天,伦敦的社交圈仿佛生了一场共同的“感冒”。
俱乐部里的争论声小了,公共阅览室捧着《良言》发呆的人多了。
伦敦人生活仿佛缺失了重要的一块,变得有些乏味。
然而,这种低迷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一八八一年一月《良言》中旬刊发售时,读者在杂志中,看到了一则足以引爆热情的预告:
【《良言》杂志隆重预告!
继《血字的研究》轰动英伦之后,我们荣幸地宣布: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与约翰·H·华生医生,即将归来!
一场新的冒险,一桩更离奇、更曲折的谜案,已悄然降临贝克街221B。
《四签名》
一八八一年二月中旬,震撼连载!
命运、财富、背叛与来自东方的诅咒……
一切,尽在全新的“福尔摩斯探案”!】
随同这则文字预告的,是一张设计精美、充满悬念的海报。
海报主体依旧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侧面剪影;背景,则是朦胧的伦敦夜景。
他依旧戴着猎鹿帽,手中举着一个放大镜,镜片后透出的光线。
放大镜聚焦之处,是几样令人浮想联翩的物件:一只做工粗糙的木假腿,一个样式古怪的铁皮箱旁,几张信笺……
画面的最底部,是一行稍小的宣传语:
【比“血字”更黑暗的秘密,比复仇更古老的诅咒……即将揭晓。】
这张海报的放大版,被迅速张贴在伦敦各大报刊亭、书店以及《良言》杂志自己的发行点。
它瞬间激起了读者们新的热情——
“看!新的故事!《四签名》!”
“木质假腿?东方诅咒?上帝,这看起来比‘血字’还要复杂!”
“我就知道!福尔摩斯不会离开我们!”
“二月中旬……还要等一个月?这简直是新的折磨!”
失望与空虚被迅速扫空,取而代之的是更炽烈的期待和更热烈的讨论。
读者们仔细研究着海报上的每一个细节,试图看出这次故事的主线。
俱乐部和沙龙里,关于木质假腿、东方宝箱和“更古老的诅咒”的猜测,成了最时髦的话题。
贝克街21B的窗外,又出现了徘徊张望的身影,希望能在新故事开始前,再次捕捉到那位侦探惊鸿一瞥的身影。
……
——————
1881年的1月,巴黎还笼罩在湿冷的寒气中,莱昂纳尔位于塞纳河畔维尔讷夫小镇的别墅却迎来了一番新气象。
房产过户手续在德拉鲁瓦克先生的高效运作下在圣诞节前就已经完成。
莱昂纳尔聘请的承包商正按照他的要求,对房屋进行必要的维修和翻新。
墙壁被重新粉刷,老旧的地板得到加固,厨房和盥洗室也按照莱昂纳尔的设想进行了“现代化”升级。
整个别墅虽未大变样,却已焕发出新的生机。
关于附近即将建立“爱迪生电灯公司”发电厂的消息,莱昂纳尔仔细考量过。
发电厂选址在别墅下游两公里外,且位于别墅的下风口,无论是噪音还是煤烟污染,影响都不大。
相反,莱昂纳尔一直对昏暗的煤气灯和摇曳的烛光感到不满。
对他来说,能够成为巴黎首批使用电灯的用户,无疑极具吸引力。
于是,在修缮工程进行的同时,莱昂纳尔与巴黎的爱迪生电灯公司签订了“照明合同”。
由于“电表”这玩意儿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所以这个时代的电灯只能算“租赁”——
电线、电灯、仪表通通属于电灯公司,按每盏灯的功率与使用时长计费,损坏不得擅自更换。
莱昂纳尔签订的是一年500法郎的合同,总计可以安装5-7盏电灯,平均每天照明5个小时。
这笔钱相当于中产家庭两到三个月的收入,已经算是“爱迪生电灯公司”的高端客户了!
爱迪生公司对这笔订单极为重视,申请递交后没几天,公司的工程师团队便前来勘察现场,准备进行安装。
门铃响起时,莱昂纳尔正在别墅一楼的客厅里监督工人摆放新到的家具。
佩蒂跑去开了门,领进来一位身材高瘦、衣着整洁的年轻人。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癯,留着两撇胡子,眼神清澈。
年轻人开口向莱昂纳尔递上一张名片。“日安,先生。我是爱迪生电灯公司的工程师,负责您这里的电灯安装。”
莱昂纳尔接过名片,目光扫过上面的名字,心中猛地一跳——尼古拉·特斯拉。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的波澜,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未来天才。
此时的特斯拉还很青涩,与一般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莱昂纳尔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特斯拉先生,您看起来不像法国人?”
尼古拉·特斯拉腼腆一笑:“我来自奥地利,先生。”
莱昂纳尔点点头:“欢迎来到巴黎,你可以开始工作了!”
尼古拉·特斯拉也没有太多寒暄,直接切入工作:“我需要对您的别墅进行全面的勘察。
这样才能确定最佳的线路,以及灯具安装位置。”
莱昂纳尔做了个手势:“请便。需要我陪同吗?”
特斯拉礼貌地拒绝了:“暂时不用,谢谢。我需要先独自测量和计算。”
随即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箱,拿出卷尺、笔记本和铅笔,开始在一楼门厅和客厅忙碌起来。
他的动作利落、高效,不时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数据和草图。
莱昂纳尔没有打扰他,只是在一旁观察。
大约半个小时后,特斯拉完成了初步勘察,走向莱昂纳尔。
他把自己画的草图摊开在莱昂纳尔面前:“索雷尔先生,根据别墅的结构,我建议在门厅、客厅、餐厅、主卧室以及二楼走廊各安装一盏16烛光的白炽灯。
这样基本能满足主要活动区域的照明需求。线路将从室外引入,沿墙角和天花板边缘布设,尽量不影响美观。
您觉得如何?”
莱昂纳尔点点头:“很合理的安排,就按照你设计的来!”
尼古拉·特斯拉收起图纸,正想告辞,莱昂纳尔却留住了他:
“特斯拉先生,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能多呆一会儿吗?”
特斯拉闻言停下了脚步。
第311章 你相信光吗?(补更1)
莱昂纳尔也没有多啰嗦,开门见山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对电灯的原理和发展很感兴趣。
能否为我简单介绍一下,比如现在的灯丝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亮度如何?一只灯泡大概能使用多久?”
听到有人对技术细节感兴趣,特斯拉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不像刚才那样公事公办。
他开始详细地解释:“目前我们使用的灯丝主要是碳丝,是竹丝经过高温碳化后,在真空玻璃泡中通电发光。
您选择的16烛光型号,亮度相当于16支标准蜡烛,比普通的单头煤气灯要亮不少,而且光线更稳定,不会闪烁。”
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说:“至于寿命……这是一个挑战。碳丝在高温下会缓慢升华,逐渐变细直至断裂……
爱迪生先生在实验室里已经可以维持照明1200小时了,他真是个天才!不是吗?
但具体到您家里,毕竟不是实验室……根据使用频率和电压稳定性,500小时左右。
不过您放心,我们的‘照明合同’包含了定期检查和更换灯泡的服务。”
莱昂纳尔沉吟着:“500小时……”这寿命确实短暂,但对于这个时代已是革命性的进步。
他又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如果我想在更大的空间——比如剧场里——用这种白炽灯来取代煤气灯,可行吗?”
尼古拉·特斯拉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摇了摇头:“以目前白炽灯的技术,无法满足剧场照明的需求。
它们的亮度远远不够,而且光色偏橙黄,无法模拟白昼的日光,在舞台上会显得昏暗且失真。”
但他提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要在剧场使用‘电灯’,目前更可行的方案是电弧灯。”
莱昂纳尔好奇起来:“电弧灯?”
特斯拉笃定的说:“是的。它是利用两根碳棒电极之间产生的电弧放电来发光。
电弧的温度极高,超过3000摄氏度,因此能产生极其强烈的白色光芒,亮度远超碳丝灯。
现在最好用的是俄罗斯的‘亚布洛奇科夫蜡烛’,发明人是帕维尔·亚布洛奇科夫先生。”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理论上,几盏大功率的电弧灯就能照亮整个舞台。
它完全可以替代现在那些复杂、笨重的煤气灯。电灯没有明火,比煤气灯可靠得多。”
莱昂纳尔认真地听着,又提出新的问题:“听起来很理想,但为什么还没有剧院采用他?”
特斯拉直言不讳:“它缺点也很明显——首先,电弧灯的光强了,非常刺眼,舞台和观众席都很难适应;
其次,碳棒只能燃烧几个小时,几乎每场演出完都需要更换,成本很高。
再者,电弧会发出嘶嘶的噪声,闪烁也很明显,会干扰演出。
最重要的原因,它需要的供电管理十分复杂,稍有不慎就会烧毁……
实际上我听说巴黎歌剧院前两年安装过一次,但很快就放弃了。”
莱昂纳尔微笑地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特斯拉先生,那你可以管好它吗?”
尼古拉·特斯拉颇为自信的一笑,没有回答。
莱昂纳尔也没有追问,他心里想的是别的事情。
关于新剧本,他已经思考了很久,但始终担心在舞台技术这个层面上无法实现想要的效果,那演出就大打折扣。
这毕竟不是学生的课本剧,巴黎的观众早就养刁了胃口,任何瑕疵都可能招致嘘声。
而自己又不愿意妥协!
过了好一会儿,莱昂纳尔才在特斯拉的咳嗽声中回过神来。
他真诚地伸手与对方握了一下:“非常感谢您的解惑,特斯拉先生。
不瞒您说,我与法兰西喜剧院有些交集,正考虑在舞台照明上做些尝试。
我对电学和这些新兴的照明技术很有兴趣,以后还会向您请教,不知是否方便?”
尼古拉·特斯拉很少遇到对技术原理如此感兴趣的“外行”,欣然点头:“当然可以,索雷尔先生。
我很乐意与您交流。您可以通过爱迪生公司办事处找到我。”
莱昂纳尔微笑道:“那就说定了。那么,接下来我这栋别墅的光明,就拜托您了。”
——————
接下来的几天,特斯拉带领着他的团队在维尔讷夫的别墅里忙碌起来。
电线被小心翼翼地铺设在天花板边缘和墙裙板后,瓷质的绝缘子被固定在适当的位置。
一盏盏带着透明玻璃灯罩的黄铜灯座,被安装在了莱昂纳尔指定的地方。
当所有的安装和调试工作完成,在一个傍晚,特斯拉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后,对莱昂纳尔说:“索雷尔先生,系统已经准备就绪,可以试灯了。”
莱昂纳尔、苏菲、艾丽丝和佩蒂都聚集在客厅里,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
此外还有左拉、屠格涅夫、莫泊桑、于斯曼、保尔·阿西莱克……他们也被邀请了过来。
特斯拉走到墙边的电闸开关旁——那是一个简单的拉线开关,在这个时代已算是便捷的控制方式。
“请看好了。”特斯拉说着,拉动了开关。
“咔哒”一声轻响。
瞬间,悬挂在客厅中央天花板上的那盏白炽灯,绽放出稳定而柔和的黄白色光芒。
这光芒不像煤气灯那样摇曳跳动,也不像烛光那样昏暗局限。
它稳定、均匀地洒满了整个房间,驱散了冬日的暮色,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晰可见。
新粉刷的墙壁显得更加洁白,新家具的木纹也清晰呈现了出来。
“哇!”佩蒂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小手捂住了嘴巴。
苏菲和艾丽丝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惊奇。
左拉、莫泊桑等人也纷纷赞叹出声。
她们习惯了昏暗的光线,此刻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夜晚的室内景象。
莱昂纳尔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灯光,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尽管这时候灯光还带着明显的黄色调,亮度也无法与后世相比,但已经是一个伟大的开端了。
特斯拉看着稳定发光的灯盏,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成功了!”
他仔细检查了其他几盏灯,确认工作正常,才向莱昂纳尔告辞。
送走特斯拉和他的团队后,别墅里恢复了安静。
但这份安静与以往不同,因为有电灯的存在,夜晚仿佛变得不再那么漫长和压抑。
盛大的晚餐开始了,别墅进入了欢乐的节奏!
在餐桌上,爱弥儿·左拉兴奋地提议,要把莱昂纳尔这座别墅命名为“光之国”!
一下赢得了莫泊桑等人的大声附和。
莱昂纳尔:“……”爱弥儿,你是不是也相信光?
不过他已经决定,明天就法兰西喜剧院和佩兰院长面谈一次,他的新剧本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演员的配合。
第312章 我需要的是一场革命!(补更2)
冬日的寒意依旧笼罩着巴黎,但法兰西喜剧院院长办公室内,却有些燥热。
莱昂纳尔坐在埃米尔·佩兰对面,将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推过宽大的办公桌。
埃米尔·佩兰拿起清单,随着目光在纸页上的移动,他期待的表情逐渐被惊愕所取代。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呼吸也急促起来……
终于,他放下清单,抬起头,长久地注视着莱昂纳尔,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人。
埃米尔·佩兰的声音近乎沙哑:“莱昂纳尔,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
莱昂纳尔摊了摊手:“埃米尔,要想在舞台上真正超越《玩偶之家》,光靠剧本的精巧和演员的演技已经不够了。
我们需要对舞台技术进行一次全新的革命。否则,再好的本子,演出效果也会因为陈旧的舞台大打折扣——
如果那样,我宁愿不写这个剧本。”
埃米尔·佩兰抬手捂住额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难道一定要这样吗?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可以在剧本上下功夫,在表演上要求更……”
莱昂纳尔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不,一定要这样。我已经去巴黎歌剧院看过《玩偶之家》了。
它能成功,不仅仅因为剧本,你看到那近乎真实的舞台布景了吗?它带给观众的沉浸感超过了以往所有戏剧。
观众走进剧院,看到的不是一张画布,而是一个娜拉和海尔茂真实生活的‘家’。
我们的新戏如果还在使用那些刷了颜料的布景画,从一开始就输了一大截!”
埃米尔·佩兰挣扎着坐直身体,拿起那份清单,手指点向第一项,开始了艰难的逐条讨论。
“首先是这个,‘实景’,而且要有‘能够真实通行的两层楼’!”
埃米尔·佩兰激动起来:“莱昂纳尔,你清楚我们现在舞台的结构吗?镜框式舞台,纵深只有8米!
流行的做法是背景用透视画法营造空间感,近处摆放一些实物道具。观众已经习惯了!
你要求一个带楼梯的两层楼,让演员可以频繁地上下楼、关门、奔跑、甚至在楼上楼下同时发生冲突……
这不仅仅是布景成本的问题,我们还需要加固舞台地板,重新设计吊杆系统,甚至调整乐池的位置!
成本太高了!”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耐心解释:“你说的没错,观众习惯了布景画,但《玩偶之家》已经让他们体验到了‘真实’!
我的新剧本,与场景营造的氛围感息息相关,靠一幅平面的布景画永远无法实现我想要的效果。
它需要的是一个能让演员真正‘生活’其中的环境。8米的纵深不够,那就想办法拓展。
巴黎歌剧院能做到,为什么法兰西喜剧院不能?我们也是法兰西戏剧的殿堂!”
埃米尔·佩兰几乎要吼起来:“殿堂也要考虑金库里的法郎!歌剧院有国家的巨额补贴,整整是我们的两倍!
我们喜剧院虽然名声在外,但每一分预算都要精打细算!你知不知道改造舞台结构需要投入多少?
这不仅仅是木料和工匠的费用,还可能影响后续一系列剧目的排演计划!”
莱昂纳尔毫不退缩:“投资是为了更大的回报。一次性的改造投入,能满足今后所有‘新戏剧’的演出要求。
想想《合唱团》带给喜剧院的是什么?不仅仅是票房吧?我们需要另一部《合唱团》,甚至超越它!”
埃米尔·佩兰沉默了,他无法否认《合唱团》带来的巨大成功和收益。
他死死盯着清单,指尖移到下一项:“灯光能随着剧情和人物情绪,‘不断发生细腻的变化’……
要让场景笼罩在‘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气氛’中,‘窗外’随时有电闪雷鸣,提醒观众‘可怕的事即将到来’……
莱昂纳尔,这太复杂了!我们现在主要依靠煤气灯和滤光片,搞不定你要求的这种‘细腻变化’!”
莱昂纳尔语气更加肯定了:“技术是现成的,电弧灯歌剧院前两年已经试过了,虽然刺眼但亮度足够。
更重要的是,我家里刚装了白炽灯,虽然还不够亮,但是可以随开随关,可以作为舞台上的补充光源。
这不是天方夜谭,埃米尔,这只是需要投入和试验。”
埃米尔·佩兰几乎要拍桌子了:“投入和试验?你说得轻巧!这些新式灯具价格多贵你知道吗?
光是安装、调试、维护,就需要专门的工程师!还要随着剧情变化而变化,这需要多少人手在后台操作?
出错的风险有多大?一场演出两三个小时,万一灯光系统中途故障,那就是一场灾难!彻头彻尾的灾难!
我们会成为全巴黎的笑柄!”
莱昂纳尔平静地回应:“任何革命都有风险,但固步自封的风险更大——那就是被时代抛在后面。
您想被巴黎歌剧院永远踩在脚下吗?我们可以先在小范围内试验,找最可靠的工程师,进行充分的排练。
风险可以管控,但机遇不容错过。等到其他剧院都装上了真实布景和电灯,喜剧院很快就会被抛弃。”
……
接下来的争论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清单上的每一项,埃米尔·佩兰都试图从成本、技术可行性,还有传统惯例的角度提出质疑和反对。
莱昂纳尔,则始终围绕着为了极致的真实感、沉浸感和戏剧张力,力证这些投入和变革是必要的。
并且是战胜《玩偶之家》,同时重新定义舞台艺术的唯一途径。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壁炉中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两人的辩论声。
埃米尔·佩兰的脸上交织着挣扎与渴望。
他既被高额的改造预算和风险压得喘不过气,又无法抗拒莱昂纳尔所描绘的宏伟蓝图。
不仅是超越《玩偶之家》,而且会引领舞台艺术的未来……
他太清楚莱昂纳尔的才华,也太需要一部能够提振喜剧院士气的新作了。
莱昂纳尔看着对方脸上变幻的神色,知道今天的讨论已经没有必要再持续下去了。
既然无法彻底说服佩兰,他便适时地缓和了态度,站起身来。
莱昂纳尔整理了一下外套,拿起自己的帽子:“埃米尔,这确实是一笔巨大的投入,也需要承担不小的风险。
你不必立刻做出决定。这份清单留给你,我愿意等你拿出预算方案,再开始创作这个新剧本。”
埃米尔·佩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莱昂纳尔,脸上写满了进退两难的痛苦。
在莱昂纳尔离开之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等等……莱昂纳尔,你的这个新剧本……它准备叫什么名字?”
莱昂纳尔在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雷雨!”
说完,他不再停留,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今晚5更结束)
第313章 给戏剧艺术领领路!
从法兰西喜剧院的院长办公室出来,巴黎冬日的冷风像一盆冰水浇在莱昂纳尔脸上。
埃米尔·佩兰的犹豫和对预算的喋喋不休,都在预料之中。
任何一个掌管着法兰西喜剧院这种庞大而传统机构的负责人,面对这样“疯狂”的清单,第一反应必然是抗拒。
但莱昂纳尔并不感到失望,他已经把话挑明,将选择的权力交了出去。
现在,压力来到了佩兰那一方。
他裹紧了大衣,没有叫马车,而是沿着黎塞留街快步行走,脑海中,《雷雨》的轮廓正逐渐清晰。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发生在法国的《雷雨》故事,更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舞台革命。
《玩偶之家》用写实布景打破了古典戏剧的虚拟性,但莱昂纳尔要走的更远。
他要让舞台技术成为叙事的一部分,让灯光、音响、布景不再仅仅是背景,而是直接参与表演,刺激观众的感官。
《雷雨》的核心,那压抑中酝酿、最终猛烈爆发的家庭悲剧,那纠缠着血缘、阶级、情欲与命运的宿命感……
这些戏剧效果,需要一种与之匹配的、更具冲击力的舞台表现形式,才能够完美呈现出来。
专制的周朴园,悲情的鲁侍萍,绝望反抗的蘩漪,懦弱、挣扎的周萍式……
这些人物内核,完全可以移植到19世纪的法国,赋予他们新的血肉和灵魂。
他一边走,一边在脑中飞快地进行着“本土化”的构思。
故事背景可以设定在1870年代,必须是巴黎,其他任何城市都不足以代表法国。
他要保留原著的封闭与压抑,又要融入第二帝国崩溃后,法国社会特有的动荡与变革。
那个“周朴园”,原本是鲁昂乡下的大地主之子,藉由和第二帝国一位贵族的联姻,摇身一变成为大资本家。
那个“鲁侍萍”,原本是庄园的女仆,为少爷生下两个孩子后,因为少爷要迎娶贵族之女,被驱赶离开。
而“繁漪”,这位被禁锢在华丽牢笼中的女性,她的痛苦、她的反抗、她那种近乎毁灭的激情——
从象征性与角色张力来说,完全超越了《玩偶之家》的“娜拉”。
她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一种在压抑中扭曲、最终寻求爆发的力量象征。
至于“周萍”“周冲”和“四凤”,他们的悲剧,既是命运的无情捉弄,也是旧枷锁下的必然产物。
这些人物和他们的冲突,一旦被置于一个真实可感、甚至能随着剧情推进而“呼吸”的舞台环境中——
当雷声不再是后台摇晃铁皮发出的虚假声响,而是更具质感的轰鸣;
当闪电不再是画在幕布上的白光,而是能瞬间照亮演员脸上惊惧表情的刺目强光;
——那么,它所能够达到的情感冲击力,将是这个时代的观众从未体验过的。
莱昂纳尔知道这很难,尤其是电弧灯刺眼且不稳定,控制其明灭变化更是难题。
但就像尼古拉·特斯拉向自己介绍的那样,技术条件并非完全不具备,只是尚未有人将它整合到戏剧中。
巴黎歌剧院几年前的粗浅尝试,因为缺乏与之匹配的剧本,才最终不了了之。
一旦证明这种新灯光能服务于戏剧内容,那么很快它就会流行开来,并且催生更多依赖这种舞台技术的剧本。
而构建一个真实的两层楼室内布景,对舞台的承重力是巨大的考验。
要知道,19世纪的戏剧舞台并不是“实心”的,而是像船只的甲板一样“架空”在木头或者钢铁的框架上。
舞台下方不是杂物间,而是各种各样的舞台机械,以及纵横交错的煤气管道。
一个大型剧院,为了用煤气灯实现后世看来极其粗陋的灯光效果,要铺设上百条煤气管道,安装成百个各式阀门。
这当然非常不安全——
事实上,在电灯彻底取代煤气灯为观众席和舞台照明前,欧洲几乎每年都要烧掉几个剧院。
1873年,旧的巴黎歌剧院(勒佩尔捷街歌剧院)就因为煤气泄漏被烧毁了。
这也是莱昂纳尔相比较其他巴黎作家,极少去剧院的原因之一,他不想看着看着就被炸上天。
而电灯——无论是白炽灯,还是电弧灯,都远比煤气容易操控,并且安全得多。
《雷雨》,就恰好是一部主题上能引发法国人情感共鸣,同时在技术上可以实现的戏剧。
这个时代,没有人比莱昂纳尔更清楚“电灯光”在舞台上应该如何应用、如何呈现。
只有他见过真正的“电气化舞台”是怎么运作的。
其他耳熟能详的戏剧,例如《茶馆》,不仅文化背景上的差异远比《雷雨》要大,而且技术创新上乏善可陈。
而《歌剧魅影》这样音乐剧,不说剧本,光是20世纪80年的舞台技术,19世纪全世界的工程师加一起都搞不定。
当然,要是能接受每看30分钟,就回家等上一星期——等下一幕的舞台布景和灯光安装好——也不是不行。
这种观众恐怕还没有生出来。
一个反直觉的事实是,作为“精神产物”的文学作品,受到物质条件的约束或者促进远比大部分人想象得要多。
照相技术普及以前,家不得不长篇累牍地描写环境;而摄影机出现以后,人人都会点“镜头感”视角变换。
作为舞台艺术的戏剧对技术的依赖更甚于,甚至可以说技术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剧情。
莱昂纳尔近乎狂妄地认为,如果技术条件能达到自己的要求,《雷雨》这出戏可以连人物都不要。
只要舞台上摆出“两层楼”的真实布景,点亮电灯,然后“电闪雷鸣”两小时,一样能造成轰动。
整个欧洲的戏剧大师都会来到巴黎,流着哈喇子看上3小时,回去后用鞭子抽着剧院经理做舞台改造。
要知道世界上第一部“电影”《进站的火车》,什么剧情也没有,而且只有46秒,观众乌央乌央地买票观看。
等等,电影,莱昂纳尔忽然想到摄影机的发明者好像也是法国人……他甩了甩头,把这个想法先抛到脑后。
他要专注在《雷雨》上——《玩偶之家》的出现,预示着欧洲的戏剧艺术正处于蜕变的前夕。
莱昂纳尔,要抢先一步,为戏剧开辟这条新路!
无论埃米尔·佩兰最终是否点头,他都会把《雷雨》写出来。
如果喜剧院固步自封,他会去寻找更有冒险精神的合作者——比如正在凭借《玩偶之家》风头正劲的巴黎歌剧院。
或者那些规模稍小,但是更热衷于创新的私人剧院。
回到圣日耳曼大道117号时,天色已近黄昏,新雇佣的厨娘正在厨房里忙活,佩蒂在客厅写作业。
看到莱昂纳尔,佩蒂赶忙跑过来:“少爷,您回来了!苏菲小姐刚才来过,看您不在,留了东西在您书桌上。
艾丽丝姐姐还在合作社没回来。”
莱昂纳尔点点头,脱下外套挂好,径直走向书房。
书桌上,压着一迭稿纸,最上面是一张纸条。
苏菲简短地告知他,打字机销售的一些初步反馈已经整理好,随时可以供他参考。
末尾,她加了一句:“注意休息,别太累。”这简单的关心让莱昂纳尔心头一暖。
他将字条收好,然后在打字机的纸筒上卷好新的稿纸,并郑重其事地敲下了标题:《雷雨》。
第314章 来自圣彼得堡的邀请!
!
两天后的下午,一封盖着法兰西喜剧院火漆印章的信件送到了圣日耳曼大道117号。
莱昂纳尔拆开信,看到是埃米尔·佩兰邀请他“务必拨冗前来一叙”,不禁莞尔。
再次坐在院长办公室的沙发上时,莱昂纳尔注意到埃米尔·佩兰的眼袋比上次更重了些。
埃米尔·佩兰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我仔细斟酌过了,莱昂纳尔,非常仔细,让我好几个晚上没睡好。
你描述的愿景很美好,但是风险巨大——是的,艺术委员会的老古董们会咆哮,预算会让会计心脏病发作……
但是,我同意!”
莱昂纳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下文。
埃米尔·佩兰紧盯着莱昂纳尔:“不过,我有几个条件,或者说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莱昂纳尔点点头:“请讲。”
埃米尔·佩兰松了口气,继续说道:“第一,我需要知道《雷雨》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不能仅仅为一个模糊的‘技术革命’就押上喜剧院的声誉,我需要故事本身能说服我。”
莱昂纳尔微笑着回应:“这很合理。”
埃米尔·佩兰接着道:“第二,《雷雨》的排演和剧院改造需要时间,最快也要春季才能完成,损失实在太大了。
所以我希望你能在今年10月之前,再提交一个剧本给我,一个……一个像《合唱团》那样足够卖座的剧本。”
莱昂纳尔略一思索:“可以,也许是一出喜剧。”
埃米尔·佩兰露出满意的神色:“喜剧好,我原本就希望是喜剧!”
但随即他的表情变得严肃:“第三,剧院的改造,你必须亲身参与,因为只有你最清楚你想要的‘现代戏剧’效果。
我不能让钱花出去,却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莱昂纳尔爽快地答应了:“这是我分内之事。不过,院长先生,改造的所有费用,必须由喜剧院承担。”
埃米尔·佩兰仿佛已经听到了金库哀嚎的声音,但最终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当然!”
这时候,莱昂纳尔才开始讲述《雷雨》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乎一个不伦的秘密,两个阶级的冲突,以及整个家庭的毁灭……
它发生在巴黎一个依靠婚姻跻身上流社会的资本家家族里……”
莱昂纳尔用简洁的语言勾勒出整个故事的轮廓,尤其强调了那场雷雨在烘托人物心理、推动剧情上的关键作用。
莱昂纳尔挥舞着手臂,仿佛是宙斯:“闪电,不仅是照亮舞台的光,更是刺进人物灵魂深处的利剑。”
埃米尔·佩兰听得入了神,这个故事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尤其是与莱昂纳尔所强调的声光效果结合后。
他点点头:“莱昂纳尔,不得不承认,你‘说戏’的本领整个巴黎都数得上……”
双方的协议最终达成了!
回到家中书房,莱昂纳尔立刻坐到打字机前,开始行动。
时间紧迫,《雷雨》必须在春天上演,才能最大化其影响力。
他首先就想到了尼古拉·特斯拉提到的“亚布洛奇科夫蜡烛”。
经过了解,这种“蜡烛”曾经在伦敦和巴黎的展会上取得过短暂的成功,但其生产后来被转移回了俄国。
莱昂纳尔通过巴黎的邮政系统,找到了帕维尔·亚布洛奇科夫在圣彼得堡的联系方式。
他起草了一封电报,邀请这位发明家为法兰西喜剧院的改造提供他的“电蜡烛”,并希望进行“定制”。
将电报发出去以后,他又给尼古拉·特斯拉写了一封简短的信,邀请他来家中一叙。
——————
那位塞尔维亚的年轻工程师收到信以后虽然有些疑惑,但并没有拒绝莱昂纳尔邀请,而是如约而至。
莱昂纳尔没有过多客套,直接将他请到书房,并在书桌上摊开了一张简单的喜剧院舞台草图——
“特斯拉先生,我准备与法兰西喜剧院合作,对它的舞台照明系统进行一次彻底的改造。”
他向尼古拉·特斯拉阐述了自己的构想:
使用大功率的电弧灯来模拟戏剧中需要的强烈闪电效果;
在舞台前景和特定区域,辅以可调节亮度的白炽灯进行补充照明和营造氛围;
最关键的是,需要一套能够相对精确控制这些灯具明灭,调节电弧灯强弱的控制系统。
尼古拉·特斯拉仔细听着,眉头微微蹙起:“索雷尔先生,这是个大工程,不仅仅是安装几盏灯那么简单。
它需要能稳定供应大电流的发电机,还需要设计复杂的电路,最难的是那套控制器……电弧灯尤其难以精确控制。
我对它……很感兴趣,只是……只是为什么是我?我们公司有很多成熟的工程师……”
莱昂纳尔看着特斯拉的眼睛:“我需要真正懂它、热爱它的人,有些工程师只把电灯当作一件商品。
但上次你在我家工作时,我看到的是你对‘电’本身的热爱,这才是‘革命’需要的精神。
所以我希望先听听你的意见。当然,这么多电灯的安装,肯定需要‘爱迪生电灯公司’的大力支持。
但我希望参与的工程师团队里有你。”
尼古拉·特斯拉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感动的神色。
他沉默了片刻,笃定地对莱昂纳尔说:“如果您真的决定推进这个项目,索雷尔先生,我……我愿意全力以赴。
控制电路我可以尝试设计新的方案,稳定性问题也需要详细计算……这很有趣!”
……
送走尼古拉·特斯拉后,莱昂纳尔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特斯拉现在还很年轻,但实际上已经是一名一流的电力工程师了。
他特地做了调查,知道在来巴黎前,特斯拉就是布达佩斯电话局的首席电工,并且改进了许多设备。
莱昂纳尔并不认为巴黎的“爱迪生电灯公司”还有比他水准更高的工程师。
——————
两天后,一封来自圣彼得堡的电报被送到了莱昂纳尔手中。
电报稿是法语,内容简洁、直接,来自帕维尔·亚布洛奇科夫。
他对莱昂纳尔的提议表示有兴趣,但是需要莱昂纳尔前往圣彼得堡面谈。
法国人对新事物的“三分钟热度”,曾经让这位发明家感到失望,所以态度颇为谨慎。
莱昂纳尔捏着电报,在书房里踱步,犯起了难。
第315章 怎么死是个难题!
在十九世纪,一月份去俄罗斯,哪怕是圣彼得堡这样的大城市,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
即使是屠格涅夫这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一般也只在春天回去,一到秋天就返回巴黎。
但是如果把时间拖到了春暖花开,《雷雨》的首演就会错过演出旺季,无论是票房还是影响力都会大打折扣。
委托其他人前往,又估计很难说清楚他的要求,到时候自己恐怕还要再跑一趟。
“亚布洛奇科夫蜡烛”是解决高强度舞台闪电效果的关键。
特斯拉擅长的是系统设计和控制,而亚布洛奇科夫掌握着特定光源的核心。
没有合适的“灯泡”,再好的电路也是空谈。
犹豫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莱昂纳尔知道,要想实现他心目中的《雷雨》,就必须掌握最好的技术资源,无论它们在哪里。
他下定决心,要去圣彼得堡一趟。
他先给埃米尔·佩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告知自己需要短暂离开巴黎,为剧院改造寻找关键的技术支持。
然后,他又向苏菲和艾丽丝说明了情况。
艾丽丝的担忧之色溢于言表:“你要去俄国?冬天?我听说那里冷得能冻掉耳朵。而且,那么远……”
苏菲则更实际一些,她知道莱昂纳尔已经下定了决心:“路上小心,莱昂纳尔,我会帮你收拾行李。
还有,‘奥尔比贸易公司’去圣彼得堡有专门的线路,也有办事处,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找他们。
我们的打字机和自行车有不少是走了‘奥尔比’的渠道,你现在是他们的摇钱树……”
苏菲一边说着,一边给在便签上给莱昂纳尔写下“奥尔比贸易公司”圣彼得堡办事处的联络方式。
莱昂纳尔收起纸条,点点头:“谢谢你,苏菲,这很有帮助。”
然后又看向艾丽丝和佩蒂:“别担心,我会尽快回来。巴黎这边就拜托你们照看了。”
佩蒂听说少爷要出远门,去一个“到处都是雪和熊”的地方,小脸上写满了紧张,但她也是最无能为力的一个。
不过就像德彪西说的,入冬以后前往俄罗斯的列车,几乎一周才有一班。
莱昂纳尔这次没有矫情,直接预定了最昂贵的座位和卧铺,不仅有暖气管,还有侍从负责茶饮、毛毯、行李。
他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过趁着出发前的间隙,他也在全力完善《雷雨》的剧本。
他首先舍弃了《雷雨》原剧本的「序幕」和「尾声」两个部分。
这两个部分展示的是“雷雨”的主线故事结束以后许多年,周朴园早将自己的周公馆捐给了教堂当医院。
而已经疯掉的蘩漪和侍萍就被寄养在这间医院里,由教堂的修女负责照料。
故事,也是从修女领进来的一对小姐弟,对两个疯女人的好奇探究与讨论开始与结束的。
曹禺先生当初设计这两幕,主要是为了拉远“雷雨”故事与观众之间的心理距离,不至于有人接受不了而惊骇莫名。
因为对于二十世纪初的中国观众来说,《雷雨》对于“伦理纲常”的破坏,可以说是颠覆性的。
所以必须要通过序幕和尾声,给全剧笼上一层纱,让观众处于合适的欣赏距离。
这也让整出剧过于冗长,演出时间甚至要超过四个小时。所以大部分的演出,都没有这两幕。
巴黎的观众肯定不需要这种心理缓冲了,因此莱昂纳尔干脆也舍弃了这两幕,让故事显得更加凝练、紧凑。
《雷雨》另一个难处理的是“四凤”和“周冲”的结局,他们是在院子里误触了断掉的电线电死的。
虽然莱昂纳尔给自己的度夏别墅装上了电灯,但是对于大部分的法国人来说,电能电死人还是件新鲜事。
而这一幕是通过“鲁贵”的嘴转述的,如果大部分观众都不知道“电能杀人”这个常识,肯定会引起疑惑和讨论。
这样观众的注意力就会被转移,是演出的大忌。
但是也不能贸然改成两个人被雷劈死,这样宗教意味就太浓了,会让人联想到上帝降下雷火毁灭索多玛城。
莱昂纳尔陷入了两难当中……
——————
一周后,1月20日,莱昂纳尔在圣拉扎尔火车站登上了前往圣彼得堡的列车。
得益于充裕的预算,他全程预订了一等车厢和卧铺,这大大减轻了长途跋涉的艰辛。
车厢里有温暖的暖气,有侍者提供周到的服务,餐车供应的食物也算可口。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包厢里,继续润色《雷雨》的剧本。
列车轰隆前行,窗外景致不断变换。
第一天在法国和德国境内,田野和城镇还带着西欧的生机。
第二天上午抵达柏林,换乘前往华沙的列车后,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辽阔而萧索,并在夜里抵达华沙。
在这里,列车停留很长时间,更换适合俄国的宽轨底盘。
第三天上午,列车终于抵达了第一个俄罗斯大城市,维尔纽斯。
天气已经变得极其寒冷,莱昂纳尔看到站台上的工作人员都裹着厚重的皮袄,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
窗外已是一望无际的雪原,白茫茫一片,偶尔掠过几处被积雪覆盖的村庄和黑压压的森林,天地间显得格外寂寥。
列车在这里停靠加煤、补给,凛冽的寒气仿佛能穿透车厢壁。
第四天早晨,经过漫长的旅程,列车终于缓缓驶入了圣彼得堡的尼古拉耶夫车站。
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渐渐变得迟缓,汽笛长鸣,打破了冬日清晨的寂静。
莱昂纳尔收拾好行李,穿上最厚的大衣,脖子上围着貂皮围巾,头上戴着熊皮帽子,哆哆嗦嗦地走下车厢。
刺骨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站台上人来人往,弥漫着煤烟、蒸汽的味道。
他正准备寻找指示牌,或者干脆雇佣一个脚夫,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了。
一个身材高大、戴着毛茸茸皮帽的俄国男人,正举着一块用俄语和法语两种语言写成的牌子,上面清晰地写着:
“欢迎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这意外的场面让莱昂纳尔愣住了。
他在圣彼得堡没有熟人,亚布洛奇科夫的电报也丝毫没有提及会有人接站。
屠格涅夫压根不知道自己会来圣彼得堡,难道会是索菲娅?她是怎么知道的?
莱昂纳尔顿感背上一凉……
(三更结束,明天再开始补更加更)
第316章 当一回人上人
正在莱昂纳尔踌躇之际,那个中年男人也看到了莱昂纳尔。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莱昂纳尔,随即收起牌子,走到莱昂纳尔身前。
中年男人脱下手套,伸出手来,用带着浓重俄语口音的法语说道:“是索雷尔先生吗?欢迎您来到圣彼得堡!
我是亚历山德琳剧院的行政秘书,弗拉基米尔·伊万诺夫。奉总监韦谢洛夫斯基阁下之命,特来迎接您。”
莱昂纳尔与他握了握手:“亚历山德琳剧院?”虽然心里念叨着“不是索菲娅的人就好”,但仍然十分疑惑。
他并未与俄国剧院有过任何联系。
伊万诺夫秘书语气恭敬地解释着:“是的。我们收到了巴黎法兰西喜剧院佩兰院长发给韦谢洛夫斯基总监的电报。
佩兰院长十分担心您在严冬旅途的安危,委托我们给予您一切必要的协助。
总监阁下对您仰慕已久,特意吩咐我们务必妥善接待。”
莱昂纳尔这才恍然,原来是埃米尔·佩兰在背后使了劲。
他点点头:“非常感谢韦谢洛夫斯基总监和您的盛情,伊万诺夫先生,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安排。”
伊万诺夫露出笑容:“您客气了,这是我们的荣幸。马车已经备好,外面寒冷,请随我来。”
莱昂纳尔跟着伊万诺夫走出车站,一辆装饰着剧院徽标、由两匹高大挽马拉动的四轮马车正等在路边。
上车后,莱昂纳尔发现车厢内不仅铺着厚厚的毛毯,角落里甚至有一个小小的暖炉,驱散了外界的酷寒。
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莱昂纳尔望着窗外,圣彼得堡的建筑宏伟而规整,满眼的巴洛克式与古典主义的宫殿,像一座巨大的石雕博物馆。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古典主义建筑前,亚历山德琳剧院到了。
伊万诺夫秘书引领莱昂纳尔穿过空旷的前厅,走进剧场内部,两个人迎了上来。
一位是身材微胖、留着灰色短须的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另一位则是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士。
微胖男子热情地伸出手:“索雷尔先生,欢迎来到亚历山德琳!
我是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卡拉特金,本剧院的舞台监督。
这位是我们的首席演员,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萨维娜。”
他的法语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流利而优雅。
莱昂纳尔规规矩矩地回礼:“久仰大名,卡拉特金先生,萨维娜女士。”
他对萨维娜的名字有所耳闻,知道她是当下俄国戏剧界最璀璨的明星,与巴黎的莎拉·伯恩哈特类似。
萨维娜微笑着回礼,她的法语也非常流利:“索雷尔先生,能在圣彼得堡见到您真是令人欣喜。
今年春天,我在巴黎观看了《合唱团》,它是我近年来看过最打动人的戏剧。
音乐与故事的结合堪称完美,尤其是那些孩子们的歌声!”
她一边说着,眼睛就像粘在莱昂纳尔身上似的,挪都挪不开。
卡拉特金也在一旁带着遗憾地补充道:“我们曾极力希望能将《合唱团》引进到亚历山德琳。
但您知道的,题材涉及教会和底层儿童……有些人认为它过于敏感,最终未能成功。
这真是我们和圣彼得堡观众的巨大损失!”
莱昂纳尔表示理解:“感谢二位的厚爱,这是我们共同的困扰,无论在巴黎还是圣彼得堡。”
寒暄过后,卡拉特金和萨维娜亲自陪同莱昂纳尔参观剧院。
亚历山德琳剧院内部装饰极尽奢华,金碧辉煌,观众席分为多层包厢,容量堪比巴黎歌剧院。
在观众席和舞台侧面的墙壁上,亚历山德琳剧院已经安装了“亚布洛奇科夫蜡烛”,足足有上百盏。
卡拉特金得意地介绍道:“今年刚刚安装的,虽然每2个小时就要烧掉50多个卢布,但我们觉得值。”
莱昂纳尔闻言不禁咋舌,50多卢布就是将近200法郎,通常一晚的演出要在4到5小时左右。
不愧是俄罗斯的皇家剧院,烧起钱来一点都不心疼。
卡拉特金兴致勃勃地问莱昂纳尔:“听说您的新剧本要用到这些‘电蜡烛’?不如先在我们这里演怎么样?
我们可以出最高的稿费和票房分红……”
莱昂纳尔闻言不禁心动,但是奈何之前已经答应了埃米尔·佩兰,此刻也只能婉拒。
卡拉特金有些惋惜,不过还是好心地“劝导”莱昂纳尔,要把有限的创作精力放在戏剧上。
戏剧那丰厚、绵长的回报,才是对作家才华的最好馈赠。
“就像我们城里那位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一样,一辈子都在写,一辈子都在受穷,可惜他的才华了。”
————
参观结束后,卡拉特金和萨维娜又在圣彼得堡最顶级的「欧洲大酒店」设宴款待莱昂纳尔。
丰盛的法国大餐搭配伏特加和格鲁吉亚葡萄酒,席间气氛融洽。
卡拉特金健谈风趣,萨维娜则熟悉法国的一切潮流,他们都极力挽留莱昂纳尔在圣彼得堡多待一阵。
当晚,莱昂纳尔被邀请回到亚历山德琳剧院,观看果戈理的经典名剧《钦差大臣》。
演出水准自然是极高的,萨维娜在剧中饰演一个配角,戏份不多,但一出场都吸引了所有观众的目光。
不过莱昂纳尔的注意力全在剧场的灯光上。
那骤然亮起的蓝白色强光,虽然有些刺眼,但确实带来了煤气灯无法比拟的视觉冲击力。
这让他对实现《雷雨》的灯光效果更有信心了。
演出结束后,卡拉特金又带着莱昂纳尔与圣彼得堡的名流们在剧院的前厅里好好社交了一番。
这些俄罗斯的大人物们,个个法语都是老巴黎口音,让莱昂纳尔几乎以为自己还没有出国。
他完全体验了一把“人上人”的待遇,俄罗斯崇尚法国文化不是白说的。
几乎每个俄国佬都想把自己请回家小住,并且不断吹嘘自己的庄园有多么地“法国”。
好几位有头衔的贵族寡妇看他的眼神简直在喷火,挽着他的胳膊不肯松开。
一直到深夜,莱昂纳尔才摆脱纠缠,在婉拒所有邀请后,一头钻出剧院。
这时他才发现亚历山德琳剧院的前广场,街灯使用的也是“亚布洛奇科夫蜡烛”,将冬夜的街道照得一片清冷雪亮。
伊万诺夫秘书将疲惫不堪的莱昂纳尔送至「欧洲大酒店」的豪华套房,房间里温暖如春,陈设极尽奢华。
但这一整天的“俄式热情”轰炸,加上连日的旅途劳顿,让莱昂纳尔几乎筋疲力尽。
他草草洗漱,倒在柔软的羽毛床垫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第317章 这都是我的钱!
尽管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但紧迫的时间表,还是让莱昂纳尔在第二天早晨挣扎着起身。
窗外,圣彼得堡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积雪反射着微弱的天光。
他在酒店餐厅用了简单的早餐,伊万诺夫秘书早已在酒店大堂等候,并为他带来一辆马车和一名本地向导。
伊万诺夫表示,在圣彼得堡期间,马车与向导都是供莱昂纳尔任意驱使的。
莱昂纳尔也没有客气,把亚布洛奇科夫工厂的地址交给了这位叫做谢尔盖的向导:“请送我去这里。”
亚布洛奇科夫的工厂位于城市的边缘区域,厂房颇为简陋。
在工厂办公室,莱昂纳尔见到了这位著名的发明家。
年纪还不到四十,面容消瘦,眼神满是疲惫。
帕维尔·亚布洛奇科夫的法语就没有那么“纯正”了,带着俄语腔:“索雷尔先生,欢迎您。
说实话,收到您的电报我很意外。您为什么会对我的‘电蜡烛’感兴趣?”
莱昂纳尔真诚地道:“不仅仅是感兴趣,亚布洛奇科夫先生。
我迫切需要您的专业帮助,来实现一个艺术上的构想。”
他再次阐述了《雷雨》的剧本构思以及所需的灯光效果:“……我需要短暂、剧烈、可重复的强闪光来模拟闪电。
亮度必须足以在瞬间压倒舞台上其他的光源,能让观众看到演员脸上的惊恐。
同时,我还需要一些相对柔和的光源,来营造雷雨前闷热窒息的氛围……
总之,我想让舞台上不同空间的光影显得层次。”
亚布洛奇科夫认真听着,表情越来越微妙:“戏剧性的灯光……很有趣的应用方向。”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您知道,我的‘蜡烛’最初是为公共照明设计的。
它稳定,明亮,但正如您所见,控制其精确的开启和关闭,尤其是快速闪烁,并不容易。”
莱昂纳尔追问:“不能通过控制电路来实现吗?比如,快速接通和切断电流?”。
亚布洛奇科夫点点头:“理论上可以。但强烈的电流冲击会极大地缩短碳棒的寿命,也可能损坏调节器。
而且,多次快速启动,光弧的稳定性会变差,闪烁和噪音会更明显。”
他顿了顿,看着莱昂纳尔:“所以,您需要的不是标准的照明产品,而是定制的特殊型号,还需要配套的控制器。”
莱昂纳尔肯定地说:“这正是我前来拜访的原因。法兰西喜剧院愿意为这样的定制支付额外的费用。
我相信,如果能在喜剧院这样的舞台上成功应用,将极大地推广您的发明,向整个欧洲展示它在艺术领域的潜力。”
亚布洛奇科夫眼中闪过一道光。
他曾在巴黎展览会上风光无限,但商业推广并不顺利,竞争对手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他知道美国人和英国人都造出了更廉价的电灯,自己的产品如果再不铺开,很可能就会被淘汰。
如果能打开戏剧演出这个高端市场,无疑是一条新的出路——要知道欧洲有大大小小的剧场超过3000个。
亚布洛奇科夫终于露出了笑容:“您说服我了,索雷尔先生。是的,我可以为您定制一批‘电蜡烛’。
我会调整碳棒配方和电磁结构,优化它的性能。虽然不敢保证完美无缺,但应该能达到您要求的戏剧性效果。
我还可以设计一种手动的快速断路器,由专门人员在后台根据指令操作。”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技术细节进行了更深入的讨论。
莱昂纳尔凭借超越时代的理念提出需求,亚布洛奇科夫则从工程实际出发评估可行性。
双方相谈甚欢,初步确定了定制规格、数量和交货时间。
离开亚布洛奇科夫的工厂时,莱昂纳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最关键的技术供应商问题,看来已经解决了。
剩下的,就是巴黎那边的剧院改造和特斯拉的控制系统设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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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办得顺利,莱昂纳尔心情轻松了不少,马车载着他返回酒店,穿梭在圣彼得堡的街道上。
积雪覆盖的城市别有一番风情,但他归心似箭,只想尽快结束这趟寒冷的旅程,回到巴黎投入工作。
路过一条看起来颇为繁华的商业街时,一家书店的招牌吸引了他的目光——「巴黎书屋」。
这家书店的法文招牌在俄文的环境中格外显眼。
莱昂纳尔忽然看到了什么,马上摇了一下车里的铃铛:“停一下。”
这不是因为他忽然来了兴趣,想看看在俄国,哪些法国作家的作品受欢迎。
而是他发现在这家书店的橱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是一个男人的侧面剪影:猎鹿帽、斗篷、长烟斗。
海报上的广告语同样是法语:
【《血字的研究:伦敦奇案》单行本今日发售!】
莱昂纳尔都懵了,《血字的研究》英文版连载上个月刚刚结束,法文版要则要到这个月底。
所以单行本压根就还没有开卖,这家「巴黎书屋」哪来的单行本?“伦敦奇案”又是什么鬼?
戴好皮帽,莱昂纳尔火急火燎地下了马车,推门走进书店。
「巴黎书屋」里面温暖而安静,书架林立,果然是以法文书籍为主,偶尔有一些俄文书。
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这些法国文豪的作品占据了显眼位置。
然而,当他走到一个书架前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书架最醒目的位置,摆放着好几排装帧统一、标题耸人听闻的:
《血字的研究:伦敦奇案》、《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莱昂纳尔·索雷尔惊悚故事选》……
作者署名无一例外,都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莱昂纳尔的呼吸一滞。
他伸手抽出一本《血字的研究:伦敦奇案》,快速翻阅起来。
内容确实是他在《良言》杂志上连载的版本,即使印刷质量不错,纸张也好,但显然也是未经授权的盗版!
他又拿起那本所谓的《探案集》,里面不仅有《血字的研究》,还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拼凑来的侦探故事。
而《惊悚故事选》更是离谱,将他早期发表的《老卫兵》、《米隆老爹》等风格迥异的作品胡乱归类。
封面设计完全是廉价的地摊货!
一股热血猛地涌上莱昂纳尔的头顶,稿费、版税可是他的收入来源!
“这都是我的钱!”
在俄国,这些无耻的书商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盗版、篡改、拼凑他的作品,大肆售卖。
而他却没有收到哪怕一个戈比的版税!
他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愤怒。
他紧紧攥着那本粗制滥造的《探案集》,店里的暖空气此刻变得令人窒息,让他喘不过气。
“先生,您对这本书感兴趣吗?”一个店伙计注意到他,走过来招呼道,用的也是法语。
第318章 巧合而已
一股怒火猛地窜上莱昂纳尔的心头。
虽然他知道在这个国际版权保护极其薄弱的年代,盗版不可避免。
之前在英国,他就经历了《血字的研究》的伪作盗版;但在英国,他可以拿出《名侦探的守则》来守住阵地。
《良言》的影响力也让那些盗版商只敢在“地下”活动,哪里会像俄罗斯一样堂而皇之地摆在这样的大书店里售卖?
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如此大规模、成系列地盗版贩卖,作为原作者却一个戈比也拿不到,赤裸裸的掠夺感气得他手抖。
莱昂纳尔铁青着脸,扬了扬手中的书:“这都是你们书店自己印刷的吗?”
这个时代的书店很多时候都背靠出版商,例如「沙尔庞捷的书架」既是出版社的名字,也是连锁书店的名字。
店员自豪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们都是属于马尔克斯先生的产业,他是俄国最大的出版商。”
莱昂纳尔追问了一句:“马尔克斯先生?他的全名是?”
店员答道:“阿道夫·台奥多尔·马尔克斯——对了,这本书您还要吗?
莱昂纳尔·索雷尔眼下是全俄罗斯最时髦的作家,人人都爱看他的!”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把书塞回了书架,回头对店员道:“是吗?但我觉得这本烂透了!”
然后不顾店员错愕的表情,径直离开了「巴黎书店」。
门外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立刻浇熄他心中的恼火。
他原本顺利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心情,此刻已荡然无存。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到莱昂纳尔脸色不豫地回到马车,谨慎地问道:“索雷尔先生,您没事吧?书店里……”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事。”
他钻回马车车厢,吩咐道:“回酒店吧。”
马车再次启动。
莱昂纳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和怒气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下来。
他知道,现在想要阻止阿道夫·台奥多尔·马尔克斯这样的出版巨头盗版他的作品,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只能先将这份憋屈暂时压在心底:“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
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尽快返回巴黎,将《雷雨》的剧本完善,并推动法兰西喜剧院的改造。
然而,下一班从圣彼得堡开往巴黎的列车,要等到2月2日才出发。
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城市里再滞留将一周。
接下来的几天,莱昂纳尔陷入了无止境的社交当中。
亚历山德琳剧院的卡拉特金似乎决心要让他尽情体验圣彼得堡上流社会的“热情”。
各种宴请和舞会的邀请函雪片般飞来,尽管他推辞了相当一部分,但剩下的那些也几乎耗尽了他的时间和精力。
无论是在挂着水晶吊灯的豪华宅邸,还是在弥漫着雪茄烟雾的文艺沙龙,莱昂纳尔都成了焦点。
人们讨论他的《老卫兵》,询问《福尔摩斯探案》的新故事,甚至有人已经听说了他正在筹备新剧本。
莱昂纳尔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于其间,重复着乏味的客套话,忍受着他们对法国以及他本人浮夸的恭维。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展示的珍稀动物,满心是归心似箭的焦躁。
每晚回到“欧洲大酒店”的豪华套房时,他都感觉比修改一整天的剧本还要疲惫。
身体的倦怠和精神的损耗,让他对巴黎的思念前所未有地强烈。
直到1月28日的下午,莱昂纳尔终于推掉了所有预约,决定去拜访一个人。
一个在他心中分量极重的文学巨匠——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按照卡拉特金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地址,他让谢尔盖驱车来到库兹涅奇巷5-2号。
这是一处寻常的公寓楼,甚至有些寒酸。
这位大师本不该如此贫困,但是对赌博的狂热爱好,以及糟糕的财务管理,让他一生都徘徊在贫困边缘。
他曾经依靠《罪与罚》获得了7000卢布的稿费,但仍不足以偿还自己的欠债,最后不得不出国躲债。
但如果不是如此嗜赌,他又怎会写出《赌徒》这样的名作?
怀着复杂的情绪,莱昂纳尔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开了,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口。
莱昂纳尔知道她是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作家的妻子。
莱昂纳尔脱下帽子,温和地说道:“您好,夫人,冒昧打扰。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从巴黎来。
我希望能拜访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表达我的敬意。”
安娜显然听说过他的名字,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随即被忧愁覆盖:“索雷尔先生……感谢您的好意。
但是,费奥多尔最近的身体……非常糟糕,非常糟糕。他需要绝对的安静,恐怕不适合见客……”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神不时担忧地望向屋内。
莱昂纳尔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从里间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响,像是重物倒地。
安娜脸色骤变,惊呼一声:“费奥多尔!”她顾不上礼仪,转身就朝屋内跑去。
莱昂纳尔心下一沉,也立刻跟了进去。
卧室里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
伟大的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倒在了地板上,身体痛苦地蜷缩着。
他剧烈地咳嗽着,暗红色的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染红了他稀疏的胡须和胸前的衣襟。
地板上已经洇开了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红色。
“天啊!费奥多尔!”安娜扑过去,试图扶起他,但她的力气显然不够。
莱昂纳尔一个箭步上前:“夫人,我来吧。”
他蹲下身,小心而有力地将陀思妥耶夫斯基扶起。
作家比他想象中还要轻,这具饱受癫痫与肺气肿折磨的身体,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他们一起将他安置回床上。
安娜手忙脚乱地用毛巾擦拭他嘴角和胸前的血迹,泪水无声地滑落。
过了好一阵,陀思妥耶夫斯基剧烈的咳嗽和吐血才稍稍平复。
他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得像破布,呼吸微弱而急促。
莱昂纳尔心里一沉,他这时候才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死于1881年。
具体的时间,难道就是今天?莱昂纳尔感到一阵眩晕。
先是福楼拜,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只能默默告诉自己:“巧合而已……巧合而已……”
第319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死(补更3)
整整过了半个小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嘴唇才微弱地翕动了两下。
安娜凑上去,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过了一会儿,她回头看了莱昂纳尔一眼。
然后开始低声向自己的丈夫说了几句话,莱昂纳尔虽然听不懂,但知道应该是介绍自己。
陀思妥耶夫斯基缓缓睁开眼,看向坐在床边的莱昂纳尔:“抱歉……索雷尔先生……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很想和你聊一聊,我看过你的……但我的时间不多了……死神……我已经能看见他就坐在这个屋子里了……”
这个生动的修辞吓得莱昂纳尔连忙站了起来。
他近前俯下身,真诚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请别这么说。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任何小事,请您尽管吩咐。”
作家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在流失。
他重新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他的妻子,开始断断续续地交代后事。
莱昂纳尔静静地站在一旁,他听不懂俄语,只能用眼睛记下这一切。
他看着这位前世在课本和论文中无数次研读、分析的文学巨匠,此刻正毫无遮掩地展现着生命最后的脆弱。
到了晚上6点钟左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他把孩子们叫到了跟前——儿子费佳和女儿柳芭。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他们的头发,奄奄一息地为孩子们祈福。
然后,他让安娜打拿来一本《福音书》并打开。
安娜强忍着悲痛,开始为他朗读里面的内容。
听完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将《福音书》郑重地送给了儿子费佳。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假象;不久后,他又一次开始吐血,比之前更加凶猛。
随后,他失去了意识。
晚上8点钟左右,一位神父被请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了临终祷告。
8点30分,死神降临了——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停止了呼吸。
房间里响起了安娜和孩子们压抑不住的痛哭声。
莱昂纳尔默默地低下头,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悲凉。
他再次亲眼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一个伟大灵魂的逝去。
福楼拜的去世,因为有过一次“预演”,所以他一直有心理准备;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死,却完全在“计划”外。
莱昂纳尔当然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卒年,但没事谁老把这些数字放在心上啊?
他现在的情绪十分复杂,也不知道该不该后悔自己的这次拜访
一直到晚上10点,莱昂纳尔帮助安娜处理了一些最初的混乱,安慰了惊恐的孩子们……
直到有亲戚闻讯赶来,他才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这个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家。
这天晚上,莱昂纳尔一夜未眠……
第二天,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了整个圣彼得堡,并通过电报迅速传往巴黎乃至整个欧洲。
欧洲文学界为之震动,各种吊唁的电报如雪片一般飞到圣彼得堡。
没过多久,库兹涅奇巷5-2号便开始陆续有亲友赶来吊唁。
作家的遗体被安放在书房中央的灵床上,周围点着长明灯和大蜡烛。
1881年1月30日,著名画家伊万·克拉姆斯柯伊赶来,为逝者绘制了一幅铅笔素描,捕捉下了那饱经苦难的遗容。
同一天,摄影师康斯坦丁·沙皮诺也拍摄了逝者躺在灵柩里的照片。
在整整三天时间里,登门吊唁的人流络绎不绝。
密集的人流从正门进来,另一股人流则从后门拥进各个房间,然后在书房驻足。
有时候,那里的空气是如此混浊,氧气是那么稀少,以致灵柩周围的长明灯和大蜡烛都熄灭了。
莱昂纳尔也再次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家中,加入了吊唁者的行列。
他看到了俄罗斯的皇太子亚历山大派来官员,宣布政府将提供丧葬费和承担子女教育费用。
但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却谢绝了丧葬费的资助,她坚持要用丈夫挣来的钱安葬他,并教育子女。
由于莱昂纳尔是此刻唯一身处圣彼得堡的法国知名作家,他也很快收到了来自巴黎的电报。
分别来自伊万·屠格涅夫和法国作家协会,内容不约而同:
委托他作为屠格涅夫个人,以及法国文学界的代表,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葬礼上致辞。
这是一个沉重的荣誉,他必须为这位敬仰许久,却只有一面之缘的巨匠,说出法国同行的哀思。
1881年1月31日,一个阳光和煦的周六。
送葬队伍于上午11点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家出发,前往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
莱昂纳尔很早就来到了现场,他知道这将是一场为逝者“封圣”的葬礼。
从此,为知名作家举办盛大的葬礼,就成了俄罗斯的传统。
他看到巷口以及沿途的街道上,早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民众。
学生们高举着系黑纱的花圈,各式各样的十字架和旗帜在人群中晃动。
人们安静地等待着,脸上写着真实的悲痛与不舍,如此壮观感人的场面,在圣彼得堡是前所未有的。
灵柩被抬出时,人群出现了骚动,许多人试图上前触摸灵柩,或是将手中的鲜花抛洒上去。
送葬的队伍缓慢地移动着,沿着弗拉基米尔大街走向涅夫斯基大街。
莱昂纳尔走在队伍中较为靠前的位置,他能听到周围压抑的哭泣声,看到沿途建筑物窗口探出头的人们。
莱昂纳尔看到了各式各样的人:知识分子、学生、工人、小市民、贵族……
与沙龙里那些附庸风雅的赞美截然不同,这时候的沉默,才是对作家一生最好的评价。
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与黑色的送葬队伍形成强烈的反差。
经过两个小时的缓慢移动,队伍最终抵达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季赫温墓地。
墓穴旁已经聚集了更多的人,包括几乎整个圣彼得堡的文化界名流,甚至有人从莫斯科赶了过来。
葬礼仪式庄严而肃穆。
友人的致辞一个接着一个,终于轮到莱昂纳尔了。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走到了人群前方。
他穿着黑色的礼服,身形挺拔,在众多的俄国面孔中显得有些突出。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审视。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沉痛的人群,然后目光落在那个朴素的灵柩上,开始了他的致辞。
(请假的三更补完了)
第320章 意外的访客
莱昂纳尔站在季赫温墓地寒冷的空气中,面前是无数双凝视着他的、饱含悲痛的眼睛。
他虽然手中没有稿纸,但所有的言辞都沉淀在胸腔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异常清晰。
“女士们,先生们,我站在这里,代表远在巴黎的伊万·屠格涅夫先生,以及法国的文学同行们,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致以最后的、也是最深切的哀悼。”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具朴素的灵柩,仿佛能看到里面安息的灵魂。
“就在三天前,在库兹涅奇巷的公寓里,我目睹了一个伟大生命的逝去。
未能有幸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进行一场谈话,这将是我永久的遗憾。
但我见证了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从充满病痛折磨的开始,到庄严而平静的结束。
死亡,当它降临在这样的巨匠身上时,不仅仅代表一个生命的终结,更像是给时代划下一个沉重的句号。”
莱昂纳尔抬起眼,望向人群,望着眼前黑色的海洋。
“此刻,在这里,我不想过多地重复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一生,和他作品中无处不在的‘苦难’
——尽管他将这个词汇演绎到了某种极致,甚至还将写作都形容为一场‘苦役’。”
这时候,季赫温墓地现场的其他人,才觉察到莱昂纳尔的悼词的特别之处。
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却不讲“苦难”,那要说什么?
莱昂纳尔的声音在墓园上空回荡——
“这个时代的俄罗斯作家,无论是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伯爵,还是委托我前来的屠格涅夫先生……
他们的作品都在探讨着俄罗斯社会的矛盾,追问俄罗斯民族的命运;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同的。
他追问的不是‘俄罗斯要去向何方’,而是‘人’,孤立无援的‘人’,站在虚无的深渊边缘,要依靠什么活下去?
他超越了国界,超越了民族,甚至超越了时代,触及了人类灵魂最深处的焦虑与空虚。”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墓园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语。
“在这个‘大发展’的时代,人类借助电报、火车、轮船、政治制度、思想工具,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旧日的权威——无论是宗教的教条,还是领袖的意志——正在被一一质疑和打碎。
这是一个解放的时代,一个欢呼自由的时代!
然而,当我们亲手打碎了这些镣铐之后,我们也遭遇了最深刻的迷茫——
没有了那些确定的意义,个体是否还能为自身的存在找到坚实的理由?
我们进入了一个空旷的荒野,身无长物,品尝着无边孤独和无意义感。”
莱昂纳尔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了深思、共鸣的神情。
“我们正日益陷入一个巨大的悖论当中——
每日送到我们手中的报纸,编辑们已经为我们筛选了新闻;
纵横交错的铁路网络,时刻表替我们规划了行程与目的地;
琳琅满目的橱窗和时髦杂志,为我们定义了‘何为幸福’;
……
我们享受着前所未有的物质自由,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让渡了独立思想的自由。”
这个悖论恰恰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洞察并揭示出来的。
他所描绘的人物,常常在这种自由与束缚、反抗与屈从的撕扯中痛苦挣扎。
这个困境,在今天,正以不同的形式,困扰着身处现代文明中的每一个人。
它永远不会过时,反而随着人类社会日益复杂而更加凸显,更加刺痛我们麻木的感知。”
他稍作停顿,好让现场的人们消化这些有些超前的观点。
“但即使如此,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总能窥见一丝微光。
他告诉我们,真正能支撑人在虚无中继续活下去的,是善意,是谅解,是爱。
就像索尼娅的牺牲,阿辽沙的真诚,还有梅诗金公爵的悲悯那样。
情感的力量无法根除世界的苦难,却足以在个体濒临崩溃时,成为救命的浮木。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未试图给我们一个一劳永逸的答案,但他让人相信,即便在最深沉的黑暗中,依然存在救赎。
他从不给读者提供廉价的安慰,反而逼迫读者对自己发出最严厉的拷问——
当外部的一切意义、信仰、准则都崩塌瓦解时,‘我’,作为独立的个体,究竟还能依靠什么继续生存?
他笔下那些备受煎熬的灵魂——
被激情与良知撕裂的德米特里的痛苦,在理性与信仰间挣扎的伊万,怀抱信仰却又迷茫的阿廖沙
——他们不只是俄国人,而是我们每一个人。”
莱昂纳尔发言接近了尾声,但又似乎成为了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让世人重新审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开始。
“时光流逝,许多作家或者将被请进神龛,或者将被端上书架,只是供人敬仰与收藏。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会被永远摊开在桌上,因为他就像一面镜子,忠实地呈现着人类灵魂的模样。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愿您安息。
您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您的战斗永远不会结束!”
莱昂纳尔结束了致辞,他微微鞠躬,退后一步。
现场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仿佛被他的悼词抽空了周围的空气。
随即,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了震动的表情。
这时,一直强忍悲痛的安娜缓缓走上前来。
她眼含热泪,紧紧握住了莱昂纳尔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谢谢您,索雷尔先生。
这篇悼词……这是我听到过的,对费奥多尔一生创作最好的……总结,他若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您真正理解了他……”
莱昂纳尔回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夫人,请节哀。保重身体,孩子们还需要您。”
葬礼在庄重而哀伤的氛围中继续进行,直至黑色的泥土彻底掩埋了棺椁。
人群缓缓散去,将这位伟大的作家留在了他永恒的安息之地。
——————
回到酒店房间,莱昂纳尔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亡,宏大的葬礼,以及那份简短的悼词,都极大地消耗了他的心力。
他只想安静地待着,等待两天后离开圣彼得堡的列车,把他带回“温暖”的巴黎。
那里没有无止尽的应酬和恭维,还可以喝上佩蒂炖的牛尾汤……
然而,事与愿违。傍晚时分,房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以为是亚历山德琳剧院那边又来邀请自己参加什么晚宴之类。
他疲惫地站起身,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五十岁上下,身材壮实,穿着昂贵的貂皮大衣,头戴丝绒礼帽,手里握着银头手杖。
他一见到莱昂纳尔就问候道:“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晚上好!”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我。您是?”
他保持着堵住门口的姿势,没有请对方进来的意思。
男人微微一笑:“我是阿道夫·台奥多尔·马尔克斯。”
第321章 独家授权!
这个名字瞬间让莱昂纳尔想起了那家“巴黎书屋”,想起了书架上那些署着他名字的盗版书。
莱昂纳尔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靠在门框上,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嘲讽:“啊,马尔克斯先生。
久仰大名。‘巴黎书屋’里那些印刷精美、内容‘忠实’的出版物,可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阿道夫·马尔克斯先是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但随即轻松地笑了笑,显然对于莱昂纳尔的讥讽毫不在意。
他的语气仿佛莱昂纳尔是在夸他:“您去过‘巴黎书店’了?哈,那真是我的荣幸!
索雷尔先生,您的愤怒我完全理解。任何一个作家看到了,都会感到不快。”
莱昂纳尔冷笑一声:“不快?您倒是轻描淡写。”
阿道夫·马尔克斯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请认清现实,先生。在俄罗斯,情况就是如此。
任何外国作家的版权在这里都不受保护。即使我不做,圣彼得堡、莫斯科,乃至基辅,有的是人会这么干。
您阻止不了我,也阻止不了他们——这就是俄罗斯帝国的规则!”
莱昂纳尔强压下把门摔在他脸上的冲动:“那么,尊敬的马尔克斯先生,您今天大驾光临,是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专程来向我阐述这个俄罗斯的光荣传统的吧?那我已经领教过了,请回吧!”
说着他就要把门关上。
阿道夫·马尔克斯微微倾身,挡住了就要关上的大门:“我是来为您提供一个解决方案的——
我希望能够签下您所有作品在俄罗斯帝国的独家授权。当然,作为条件,我需要第一时间得到您的新作品。”
莱昂纳尔几乎要气笑了:“独家授权?马尔克斯先生,您刚刚才亲口告诉我,外国作家的版权在俄罗斯不受保护。
我授权给您,有什么用?难道其他出版商会因为您手里有一纸合约,就突然变得遵纪守法了?
还是说,您打算建议我放弃法国国籍,入籍俄罗斯,好享受俄罗斯法律的保护?”
阿道夫·马尔克斯脸上的笑容依旧未变:“我自有我的办法——在俄罗斯,有些规则在水面之上,有些则在水面下。
只要您愿意将您在俄罗斯出版的作品通过题献的方式,表明是献给皇太子,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殿下……
那么,我向您保证,在俄罗斯境内,不会再有第二家出版商,敢于成规模地印刷和销售您的作品。”
莱昂纳尔盯着马尔克斯那双精明的眼睛:“马尔克斯先生,您的‘好意’真是让人感动。
但是我不会用我的名字和作品,去为您的皇太子殿下充当装点门面的蜡烛。”
他后退一步,手扶在门把手上,做出了送客的姿态:“现在,请您离开!”
阿道夫·台奥多尔·马尔克斯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似乎没料到这个年轻的法国作家会如此干脆地拒绝。
他仍然试图“挽回”:“我也参加了今天的葬礼——明天,我就会去找安娜夫人。
我会买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作品的版权,您猜我愿意为此付出多少钱?”
莱昂纳尔冷冷看着他,没有追问。
阿道夫·马尔克斯有些尴尬,只好自问自答,不过语气却低了下来,带着诱惑:“20万卢布!相当于50万法郎!
索雷尔先生,相信我,我绝不是什么吝啬鬼!没有经过允许就印您的书,那是无可奈何——人人都在印。
我不印就意味着亏损!但如果您愿意给我‘独家授权’,您绝对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益……”
莱昂纳尔仍然没有说话,做了一个“请离开”的手势。
阿道夫·马尔克斯见状,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拄着他的银头手杖,沿着走廊离开了。
莱昂纳尔“砰”地关上了房门,将圣彼得堡的寒冷隔绝在外。
他不知道这个阿道夫·马尔克斯是聪明还是愚蠢。
他竟然怂恿自己,一个法国作家,为了赚金卢布,把作品献给俄国未来的皇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巴黎,他的书桌,未完成的《雷雨》。
两天后,他必须离开这里。
——————
莱昂纳尔还没有回到巴黎,但关于他的新闻已经再一次席卷了这座城市。
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葬礼上的致辞已经先他一步,通过电报和信件,迅速在巴黎的文化圈传播开来。
首先是《费加罗报》以大篇幅全文刊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盛大葬礼,以及莱昂纳尔的悼词。
《费加罗报》还特地加上了编者按,几乎是不吝赞美之词,称赞这篇悼词:
【是一篇超越了哀悼本身,直抵文学本质与时代精神的雄文】。
并且认为莱昂纳尔·索雷尔:
【以其特有的敏锐与深邃,为一位俄罗斯的文学大师,绘制了一幅属于整个文明世界的精神肖像。】
法国的媒体也开始热议这位年轻作家在俄罗斯受到的“超规格”礼遇——
亚历山德琳剧院的热情接待,圣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追捧,都被一一挖掘和渲染。
但更多的讨论,则集中在那篇悼词本身。
人们将这次致辞与半年前,他在福楼拜葬礼上的发言联系起来,一个清晰的共识逐渐形成:
莱昂纳尔·索雷尔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评论家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总能以一种近乎“预言”的口吻,精确地阐述这些逝去的文学巨匠将为“未来”带来何种启示与价值,而非仅仅局限于赞美他们当下已取得的成就。
《辩论报》的一篇评论写道:
【索雷尔先生仿佛手持一副能看见未来的望远镜。
他剖析福楼拜,我们看到的是二十世纪文学的萌芽;
他悼念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看到的是人类精神困境的预演。
他不是在总结过去,他是在为未来的读者解读这些灵魂的价值。】
《时代报》则更直接地指出:
【这位年轻的“索邦的良心”,似乎天生具备一种为“经典”赋予“当代性”的奇异能力。
他让我们意识到,那些伟大的逝者,并非躺在棺椁中,而是活在我们即将踏入的明天。】
这些评价,让整个巴黎的沙龙都愈发期待莱昂纳尔的回归。
第322章 我辞职了!
在巴黎近郊布吉瓦尔的一处舒适别墅里,伊万·屠格涅夫正与他的红颜知己波琳娜·维亚尔多共进晚餐。
当然,餐桌上还有波琳娜的丈夫路易·维亚尔多。伊万·屠格涅夫与这对夫妇共同生活多年,几乎成了一家人。
仆人把刚刚买到的《费加罗报》送到了餐桌上。
才华横溢的女歌唱家波琳娜看了一眼报纸:“伊万,看看这个,你的年轻朋友在圣彼得堡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报纸推向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放下刀叉,拿起报纸,戴上眼镜,仔细地阅读起来。
他阅读得很慢,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平静,逐渐变得凝重,继而流露出感慨、落寞的神情。
他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将最后一个字看完,才缓缓摘下眼镜,轻轻将报纸放在桌面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肃穆:“波琳娜,我必须承认,莱昂纳尔,他比我,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
波琳娜和她的丈夫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屠格涅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的友谊与矛盾,在文艺圈内并非秘密。
屠格涅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简直不是一篇悼词,这是一封写给未来所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读者的信。
他告诉后世的人,为什么要读他,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不是答案,而是对困境的认知和直面真实的勇气。”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渐深的庭院:“波琳娜,如果,当我死去的那一天来临……
我希望,莱昂纳尔会为我致悼词。我希望他能像总结福楼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为我一生的创作画下句号。
只有他,才能看清一个作家在时间长河中的真正位置。”
波琳娜怔住了,她了解屠格涅夫的高傲,也明白他此刻的认真。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屠格涅夫的手背上,没有说什么,但眼神里充满哀伤。
她知道屠格涅夫为何会这么说,脊柱的肿瘤已经让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他甚至已经无法承担往返法、俄的旅途了。
路易·维亚尔多也站起来,默默拍了拍这位老友的肩膀。
——————
对悼词的赞美过后,莱昂纳尔前往圣彼得堡的目的,也随着媒体的深挖,浮出了水面。
“索雷尔先生远赴俄罗斯,不仅为了向文豪致敬,更是为其惊世新作寻求革命性的舞台灯光!”
类似这样的标题开始出现在报端。
好奇与期待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莱昂纳尔·索雷尔的新作!
继大获成功的《合唱团》之后,他又将带来什么?
似乎还与某种新颖的、来自俄罗斯的“电蜡烛”技术有关?
就在这舆论热度持续攀升的当口,法兰西喜剧院适时地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法兰西喜剧院院长埃米尔·佩兰通过报纸正式对外宣布:
【为迎接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全新力作,并实现其独特的艺术构想,法兰西喜剧院将于二月底开始,对主剧场进行为期约两个月的大规模技术改造!】
埃米尔·佩兰面对记者,声音洪亮、充满自信:“改造后的首演剧目,毫无疑问是莱昂纳尔的新作,《雷雨》!”
消息一出,瞬间引发了轰动。
为了一出尚未完成的戏剧,改造一座拥有悠久历史、代表法国戏剧最高殿堂之一的剧院?
这是何等的投入和魄力!这在巴黎,乃至整个欧洲的戏剧史上,都堪称罕见。
《高卢人报》惊呼:
“这是戏剧界的‘奥斯曼计划’!索雷尔与喜剧院联手,即将重塑巴黎的戏剧舞台!”
《两世界评论》则带着一丝怀疑:
“巨额投入能否换来相应的艺术革命?我们拭目以待,但无疑,索雷尔再次成为了话题中心!”
无论评论是褒是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两个名字上:莱昂纳尔·索雷尔,还有他的《雷雨》。
期待值被拉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人们开始猜测着《雷雨》究竟会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才能配得上如此规模的造势与投入。
公众开始翘首以盼,盼望这位年轻作家能早日结束在俄罗斯的旅程,回到巴黎,亲自揭开《雷雨》的神秘面纱。
——————
1881年2月6日,莱昂纳尔终于回到了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
迎接他的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热情与思念。
佩蒂第一个冲过来,几乎要扑到他身上:“少爷!”
她的眼圈红红的:“您可回来了!”
苏菲手脚利落地接过他的帽子和手套:“欢迎回家,莱昂。我们每天都看报纸,担心极了。”
艾丽丝也提前从“打字合作社”回来了,语气中也全是关心:“旅途还顺利吗?事情办得怎么样?”
莱昂纳尔点点头:“一切都好,比预想的顺利。”
他简要说了说与亚布洛奇科夫达成协议的情况,至于葬礼和盗版商阿道夫·马尔克斯,他暂时不想多谈。
然而,外界的关注并不会因为他的疲惫而停止,没几天公寓就再次变得门庭若市。
莫泊桑几乎是踩着点来的,他一进门就用力拍着莱昂纳尔的肩膀:“好家伙!莱昂!
你在圣彼得堡可是出尽了风头!现在全巴黎的沙龙都在传诵你的悼词!”
紧接着他就宣布了一个他自己的“好消息”:“莱昂,我从「公共教育与艺术部」辞职了!我自由了!”
莱昂纳尔一口咖啡差点呛出来:“辞职了?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福楼拜去世以后,莫泊桑就向部里请了一个半年的长假,算起来圣诞节以后应该就回去上班的。
结果他竟然直接辞职了!
莫泊桑得意洋洋地说:“刚刚没几天。我和《高卢人报》签约了,每个月我给他们四篇,他们给我500法郎!
还有《吉尔·布拉斯报》,也向我约稿,稿酬可以预付;还有《费加罗报》《巴黎回声报》《文学界》……
我要写不过来了!莱昂,我成功了!你是我第一个想分享这个消息的朋友!”
莱昂纳尔很感慨,《梅塘之夜》的成功,终于让莫泊桑登上了他的宝座。
接下来的10年,他将进入创作的全盛期——但也一步步接近疯狂与死亡。
莱昂纳尔有些忧虑地看着莫泊桑,询问道:“辞职了……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样?我是说,除了写作以外。”
莫泊桑正在兴头上,没有发现莱昂纳尔的表情:“除了写作以外?哈,我先准备搬家,搬到和这一样的公寓里去。
然后,我要买一条船,一条帆船!夏天,我要去意大利或者西班牙旅行!”
莱昂纳尔头疼起来,莫泊桑还是要踏入历史上那段狂浪、风流的时光当中,福楼拜的叮嘱似乎已经被他抛之脑后了。
第323章 《茶馆》?——《咖啡馆》!(9月1万8千票加更)
莫泊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当中,挥舞着手臂:“想想看,莱昂!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船!
‘贝尔号’或者‘朱莉号’?名字可以再想!顺着海岸线航行,温暖的阳光,地中海的微风,还有……
呃,那些热情如火的南方女郎!”
他朝莱昂纳尔挤了挤眼,带着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意。
莱昂纳尔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心里沉了沉。
历史像一条冰冷的河,正裹挟着这位天才奔向那个疯狂的终点。
一年前福楼拜紧握他手时的嘱托言犹在耳,他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必须想想办法。
莱昂纳尔放下咖啡杯,打断了他的畅想:“居伊,恭喜你,终于可以全身心投入创作了。
不过,你这一走,恐怕要错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莫泊桑好奇地看向他:“哦?除了写作和旅行,现在还有什么能比自由更让我心动?”
莱昂纳尔言简意赅:“一部戏。一部可能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的戏。”
莫泊桑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剧作家!这个头衔对任何一位法国文人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那意味着在巴黎最璀璨的文化殿堂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问道:“你的《雷雨》?”
随即又否定了:“不对,你刚才说埃米尔·佩兰院长同意了你的改造计划,那至少要等到春天。”
莱昂纳尔压低了声音:“不是《雷雨》——《雷雨》我已经写的差不多了。
但我和佩兰院长还有一个约定,今年十月之前,我必须再交给喜剧院一个新剧本。
一个更‘传统’一些,但能保证卖座的喜剧!”
他刻意在“喜剧”和“卖座”上加重了语气,果然看到莫泊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莫泊桑追问:“你已经有构思了?”
他的身体也不自觉地靠了过来,之前的航海计划被抛到了脑后。
莱昂纳尔缓缓说道:“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我目前的精力几乎都被《雷雨》占满了。
佩兰院长催得紧,动笔至少要等到6月或者7月——那样又可能太迟了。
所以,我在想,也许可以找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合作。”
莫泊桑不是笨蛋,他立刻明白了莱昂纳尔的意图,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与莱昂纳尔·索雷尔合作,为法兰西喜剧院创作剧本!这诱惑远比去地中海漫无目的地漂流要大得多!
他一把抓住莱昂纳尔的手臂:“莱昂!我的好朋友!快告诉我,那是一出什么样的戏?”
莱昂纳尔心中稍定,知道鱼已经上钩了。
他挣脱开莫泊桑的手,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两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这出戏,它只有一个场景,一个咖啡馆,像‘花神’或者‘普罗科普’那样!”
莫泊桑愣住了:“一个场景?是一出‘三一律’的戏?‘普罗科普’,那不是雅各宾派的地盘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只有场景是贯穿始终的,但时间,却不是一天,甚至不是一个月。
我们将透过这家咖啡馆的窗户,看到一段漫长的历史。故事开始于1789年,大革命的前夕。”
莫泊桑屏住了呼吸,开始认真倾听。
莱昂纳尔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情:“我们将看到,咖啡馆的老板,如何在动荡中努力维持生计。
看到常客们——优哉游哉的小贵族,精于算计的商人,满怀理想的进步青年……如何被时代摆布。”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词都在莫泊桑的脑海中勾勒出新的画面。
“然后,大革命来了。咖啡馆墙上的国王画像被扯下,换上了‘自由、平等、博爱’的标语。
人们戴着红色弗里吉亚帽,高唱《马赛曲》。新的面孔出现了,革命委员会的委员,爱国军的士兵……”
莱昂纳尔的手在空中一挥:“接着是拿破仑时代。皇帝的肖像挂了上去。人们谈论着奥斯特里茨的太阳,谈论着大陆封锁。
咖啡馆里可能来了退伍的老兵,吹嘘着跟随皇帝征战的荣光……”
“然后,画像又被摘了下来。波旁王朝复辟了。咖啡馆的老板手忙脚乱地找出满是灰尘的百合花徽章。
曾经耀武扬威的秘密警察又回来了,大肆追捕过去的共和派。
当年那些热血青年,有的飞黄腾达,有的锒铛入狱,有的早已尸骨无存……”
莱昂纳尔停了下来,看着已经完全被吸引的莫泊桑。
“整整二十六年,居伊。从旧制度的末日到波旁王朝卷土重来,法国最波澜壮阔、最跌宕起伏的二十六年。
我们不直接去描绘战场、议会广场或者攻占巴士底狱的瞬间。我们就待在这间小小的咖啡馆里。
所有宏大的历史,所有的光荣与梦想,流血与牺牲,妥协与背叛,都通过进出这间咖啡馆的人物折射出来。”
莫泊桑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潮红。
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天才的构想!莱昂!这太棒了!用一个固定的空间,承载流动的时间。
通过小人物的命运来映照大时代!这……这比那些平铺直叙的历史剧要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这简直就是……就是一幅活着的、会呼吸的巴黎历史画卷!”
他激动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双手不停地比划着:“对!就是这样!我们不需要去写罗伯斯庇尔或者拿破仑本人!
我们只需要写那些谈论他们、受他们影响的普通人!咖啡馆就是整个法兰西的缩影!老板就是历史的见证人!
那些来来往往的顾客,就是组成历史的芸芸众生!他们的喜悦、恐惧、希望和幻灭……
上帝啊,这里面能挖掘的东西太多了!”
莱昂纳尔看着他狂热的样子,知道这把火已经彻底点燃了莫泊桑的创作欲。
他适时带着几分遗憾的口吻说:“这个构思确实很有潜力。不过这样一来,要耽误你的航行计划了?
毕竟,资料的收集、人物的塑造、不同时代风貌的考据,还有写得幽默风趣……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莫泊桑毫不犹豫地挥手:“旅行?去他的旅行!还有什么能比参与这样一部戏剧的创作更重要?莱昂!
你必须让我加入!我们一起干!剧本署名我们两人共同署名,或者只署你的名字也可以,只要能参与进来!”
他冲到莱昂纳尔面前,眼神灼热,充满了恳求:“那条船我可以晚点再买!意大利和西班牙又不会长腿跑掉!
但这样的创作机会,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
莱昂纳尔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好吧,居伊,既然你这么有兴趣,那么,合作愉快?”
莫泊桑紧紧握住莱昂纳尔的手,用力摇晃着:“合作愉快!一定愉快!”。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两人都沉浸在《咖啡馆》的创作讨论中。
莱昂纳尔将自己记忆中《茶馆》的精髓娓娓道来。
莱昂纳尔指出:“关键是人物,居伊。老板要是一个精明又善良的普通人,他想置身事外,但历史总会找上门。
那些常客,我们要赋予他们可信的命运轨迹。贵族的没落,资产阶级的崛起,理想主义者的幻灭,投机者的得意……
还有,别忘了喜剧元素,那些日常的幽默、讽刺和荒诞,是让这出戏活起来的关键。”
莫泊桑飞快地在自己的速记本上记录着,不时提出自己的想法,创作的激情完全占据了他的身心。
莱昂纳尔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感到些许的欣慰。
他不知道这能拉住莫泊桑多久,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讨论一直持续到傍晚,佩蒂过来询问是否留莫泊桑先生吃晚餐,两人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莱昂纳尔吩咐道:“当然!告诉厨娘,多加一道菜,再把上次买的那瓶波尔多拿出来。”
……
直到晚餐结束,莫泊桑才意犹未尽地戴上帽子,拿起手杖。
他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丝毫倦意:“莱昂,我今晚回去就开始整理笔记,明天就去国家图书馆!
等着看吧,我们一定能写出一部震惊巴黎的杰作!”
莱昂纳尔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居伊。慢走。”
送走莫泊桑,莱昂纳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应付这位精力过剩、情绪高涨的朋友,并不比修改剧本轻松。
他揉了揉眉心,对佩蒂等人说:“我也要休息了,如果还有人来,就说我已经睡……”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第324章 狂热的巴黎,狂热的伦敦
莱昂纳尔无奈自己去开了门,发现来访者是阿纳托尔·法朗士。
这位作家脸上洋溢着充满使命感的红晕:“莱昂,太好了,你在家!”
莱昂纳尔与他握了握手:“蒂波,请进吧!这两天吹的是什么风?
好像把半个巴黎的作家都刮到我家来了。”(法郎士本名蒂波·法朗索瓦)
法朗士快步走进客厅,语气难掩兴奋:“是时代的风,莱昂纳尔,是共和国的风!”
我猜你最近忙于剧本和喜剧院改造的事,可能没太关注报纸上的热闹?”
莱昂纳尔请法朗士坐下,给他倒了杯咖啡:“确实,从俄国回来后就一直在处理积压的事情。
报纸倒是看了,但你说的是?”
法朗士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雨果!维克多·雨果先生!这个月26日,是他八十岁的生日!
共和国将为他举行前所未有的盛大庆祝游行!整个巴黎,不,整个法国都在为此做准备”
莱昂纳尔微微一怔,随即恍然,最近忙昏了头,确实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历史上这场为雨果举行的庆典确实规模空前,堪称十九世纪文人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耀。
他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政府似乎想把这次活动办成一场盛会。”
法朗士的语气更加热切:“不是似乎,而是一定!这不仅仅是给一位伟大作家的生日礼物,这是共和国精神的展示!
是向君主派、向教会、向所有旧时代的幽灵宣告,法兰西拥有她新的、世俗的圣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巴齐尔、让宁、卡特勒·门德斯、古斯塔夫……足足有三十多位年轻作家已经联合起来!
他们将在26日当天,排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头!手执蓝色和白色花束,高唱着《向雨果致敬》的新诗篇!
门德斯还新写了一首儿童诗《致祖父》,到时候会有个小男孩在雨果先生的窗下朗诵……”
他滔滔不绝地描绘着那即将到来的盛况,眼神闪闪发光:“莱昂纳尔,我们需要你,共和国需要你!
我们希望你能和让宁、卡特勒·门德斯他们一起,站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头!
让你的形象,你的声音,为这场伟大的庆典增光!”
莱昂纳尔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等法朗士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蒂波,感谢你和朋友们的盛情邀请。
雨果先生是值得敬仰的文学巨匠,他也曾经在我一文不名的时候慷慨帮助过我。”
法朗士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但莱昂纳尔接下来的话让他的笑容凝固了。
“但是,像这样‘生前封圣’活动,请原谅,我不想参加。”
法朗士错愕地问:“为……为什么?这是对文学的致敬,对共和理念的弘扬!”
莱昂纳尔摇摇了头:“我理解你们的初衷,我也知道,这是共和派凝聚人民信念的一场活动。
但用对一位文学巨匠的世俗崇拜,来取代过去对宗教圣徒的崇拜;用游行、献花、朗诵来代替教堂的礼仪和祈祷……
这太像是共和国急切地为自己寻找可以替代教会的新信仰了——我们去年才刚刚宣布解散‘耶稣会’吧?
我支持共和派的一些政策,但不认为文学就该这么直接地捆绑在政治的马车上,即使马车上挂着‘共和国’的旗子。
所以,我会以私人身份,向雨果先生表达我的祝贺与敬意,但这场公开的游行,我不会参与。”
法朗士脸上的热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和不解。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到莱昂纳尔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语气变得有些生硬:“我明白了……莱昂纳尔。
很遗憾你不能与我们一起分享这份荣耀。打扰了。”
莱昂纳尔也站起身,将他送到门口:“感谢你的来访,蒂波。”
法朗士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莱昂纳尔关上门,轻轻吐了口气。
他并非不尊重雨果,也并非不认同共和理念,只是他本能地对这种将个人神化的宏大叙事保持警惕。
他知道,狂热,无论源于何种崇高的名义,往往都潜藏着危险。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雨果的八十岁生日庆典果然成为了整个巴黎,乃至全法国当之无愧的“主旋律”。
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相关的报道和评论,舆论机器全力开动,将公众的期待值推向了顶峰。
「公共教育与美术部」率先宣布,庆典当天,全国所有小学放假一天,以便让孩子们也能参与到这场盛事中来。
这一举措被普遍解读为共和国从小培养公民对共和价值的认同。
最高兴的当然是佩蒂,毕竟可以多放一天假。
不过她也被选入了学校的游行方队当中,到时候会从雨果的窗下经过。
这假放了,又好像没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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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法国为了一个伟人的生日庆典陷入狂热的时候,海峡彼岸的英国,也有一场狂热的风暴即将席卷伦敦。
不过,伦敦人民的狂热,是为了一本杂志。
一八八一年二月十五日,伦敦。
晨雾尚未被朝阳完全驱散,各大书店和报刊亭门前,却已经排起了蜿蜒的长队。
空气中弥漫着等待的焦灼,比《血字的研究》连载时的盛况更为热烈。
“来了!来了!”报童清脆的吆喝声划破清冷的空气,人群骚动起来。
崭新的《良言》杂志被一捆捆卸下,迅速摆上柜台。
硬币与柜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本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杂志被急切地取走。
几乎是在拿到杂志的瞬间,人们便迫不及待地翻找起来——啊,《四签名》!
新的冒险开始了。
在圣詹姆斯区一家绅士俱乐部的阅览室里,几位早早到来的会员人手一本《良言》,沉浸在莱昂纳尔构筑的世界里。
室内异常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间或响起一两声压抑的惊叹或会意的低笑。
一位鬓角斑白的老绅士对邻座低语:“瞧瞧,我们的福尔摩斯先生又开始‘折磨’可怜的华生了。
仅仅通过一枚金币上的磨损,就推断出它的主人经历了什么……”
邻座用手指点着杂志上的段落:“关键是,他写得让人信服!你看这段对伦敦码头区气味的描写……太准确了!
我上周刚去过那边,就是这味道!比起那些只会让侦探开枪追女人的冒牌货,这才是真正的‘福尔摩斯’!”
类似的讨论,在伦敦无数个角落上演着,《四签名》的开篇再次成功地抓住了所有读者的心。
神秘的委托、来自东方的遗产、诡异的木腿……莱昂纳尔铺设悬念的技巧愈发纯熟,挠得读者心痒痒。
而这股狂热的风潮,甚至吹到了帝国权力的最高层!
第325章 维多利亚女王的抱怨!
伦敦市中心,白金汉宫。
这座帝国最荣耀的宫廷,奢华的起居室里明亮而温暖。
年过六十的维多利亚女王坐在靠近窗边的扶手椅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羊毛毯。
她刚刚处理完几份来自殖民地的紧急公文,此刻正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翻阅着侍女为她取来的最新一期《良言》。
与其他读者一样,她的目光也直接跳过了前面的政论和随笔,落在了《四签名》的连载上。
女王的阅读速度不快,神情专注。
她并非那种沉迷于通俗的妇人,但这位住在贝克街的咨询侦探,确实已经吸引了她。
或许是因为“演绎法”对逻辑和理性的推崇,又或许是因为故事能让她得到暂时的放松……
当读到福尔摩斯凭着纸片上的古怪图案和几个数字,便将其与印度殖民地关联起来时,女王微微颔首。
她当然对印度并不陌生,那是她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四签名》的背景与此挂钩,让她平添了几分代入感。
然而,正当情节推进到关键处,这一期的连载戛然而止。
页面下方只有一行冰冷的铅字:【未完待续,下期敬请期待】
维多利亚女王她轻轻“啧”了一声,将杂志合上,放在膝头,意犹未尽地抱怨:“这个法国人,实在太会断章了。
每次都在最勾人的地方停下,简直是一种折磨。”
女官微笑着附和:“确实如此,陛下。听说伦敦的读者们对此也是又爱又恨呢。”
就在这时,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祖母!新的‘福尔摩斯’您也已经看完了吧?
求您了,让《良言》杂志社把剩下的稿子都献上来好不好?或者让人去催一催?
我实在等不及想知道那个木腿人到底是谁,那些签名又代表着什么!”
维多利亚女王看着少年焦急的模样,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浓密的金发:“亲爱的乔治,我理解你的心情。
好奇心和急于知道结果的冲动,是年轻人的特权。但是,我的孩子,等待,也是一种美德。
越是美好的事物,就越是值得我们用时间去期待。”
乔治王子只好嘟囔了一句:“可是……还要等半个月呢……对了,印度,里提到了印度。您去过印度吗?
听说那里遍地都是大象、老虎和豹子!”
维多利亚女王微微一笑:“没有,乔治,我没有去过印度。但我依然是印度的女皇,我通过总督统治那里。”
乔治王子露出向往的神色:“我以后一定要去印度看看!”
维多利亚女王摸了摸他的头:“你会去的,亲爱的乔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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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签名》依旧遵循了先在《良言》连载,一个月后才在法国连载的传统。
这种“厚彼薄此”的方式,一度被法国的评论家们诟病——但至少在一八八一年的二月,没有人会在意。
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新的“福尔摩斯”故事已经开始连载了。
1881年2月25日,在雨果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共和国总统茹尔·格莱维亲自前往埃洛大街,雨果的寓所。
他代表共和国政府向他表示祝贺,并向雨果献上了一份极具象征意义的礼物——一个精美的“塞夫尔花瓶”。
“塞夫尔瓷器厂”属于法兰西官窑,烧制的瓷器过去都是只献给统治者的。
所以茹尔·格莱维在致辞中说道:“国家制造厂最初是为了向君主赠送礼物而设立的。
而今天,共和国将这个花瓶送给一位精神上的君主。”
这番话在次日就通过报纸传遍全国,可以说直接将雨果定位为了共和国的精神领袖。
2月26日,雨果生日当天,大批热情的市民自发地聚集到埃洛大街,向他窗前的阳台献上鲜花。
巴黎市议会、各省代表团的正式祝贺,则都按计划留到了“第二天”,也就是2月27日。
2月27日,清晨。
尽管窗户紧闭,莱昂纳尔依然被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声浪所唤醒。
那是一种由无数脚步声、隐约的歌声和鼎沸人声混合而成的洪流。
他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街道上异常安静,与远处传来的声浪形成对比——
显然,这座城市的人流正朝着某个中心汇聚。
上午九点左右,他乘坐马车,来到了埃洛大街附近一家事先预定好的酒店。
这家酒店的位置正对雨果寓所的窗户,视野极佳。
在酒店三楼的一个房间里,爱弥尔·左拉、阿尔丰斯·都德、埃德蒙·龚古尔、莫泊桑……都已经在了。
他们正站在窗边,神色复杂地望着楼下。
左拉听到开门声,回过头看到是莱昂纳尔,打了声招呼:“你来了,莱昂。”
莱昂纳尔走到他身边,向下望去。
眼前的景象堪称壮观。
游行队伍按照预先公布的路线——从凯旋门出发,经埃洛大街,最终抵达雨果寓所窗下——
以20到30为一排的密集队形,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
人群如同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河流,在巴黎的街道上蜿蜒穿行。
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手中举着鲜花、旗帜和雨果的肖像。
歌声时而响起,虽然隔着距离听不真切,但那汇合在一起的声浪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整整六十万巴黎市民,排着相对整齐的队伍,怀着朝圣的心情,隆重地走过伟大作家的窗下。
他们向这位“伟大的民政捍卫者”表示崇高的敬意。
鲜花被堆放在雨果的住宅门前,很快便垒起了一座色彩斑斓、芬芳扑鼻的花山。
六十万人自发地为一个作家祝寿,这在人类文明史上,确实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莱昂纳尔的目光投向街道对面那扇窗户。
窗户敞开着,尽管二月的巴黎依然寒风料峭,但年迈的雨果显然早已站在了那里。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白发在寒风中微微拂动。
他的左右手分别搂着他十三岁的孙子乔治和十二岁的孙女冉娜。
老人容光焕发,脸上洋溢着激动、欣慰甚至可以说是陶醉的神情。
他从游行队伍接近公寓的那一刻起,就几乎一直站在那里。
他不断地向楼下浩瀚如海的祝寿人群鞠躬、挥手、行礼,接受着这史无前例的尊崇。
莱昂纳尔轻声对身边的左拉说:“雨果先生很伟大,人民对他的崇敬也很真诚,并且发自内心的。”
左拉双手抱胸,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其他几人也转过头来,他们之前就知道莱昂纳尔拒绝了法郎士的邀请。
而在莱昂纳尔的示范作用下,几乎所有的“自然主义”作家都默契地缺席了这次庆典。
第326章 法兰西共和国的危机!
莱昂纳尔的声音带着忧虑:“爱弥儿,阿尔方斯,居伊……你们不觉得法兰西已经陷入了危机当中了吗?
这种将一个人推上神坛,用如此宏大、统一的仪式来表达热爱的方式……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这不是在庆祝文学,而是在确立一种新的世俗信仰。法兰西需要的难道是另一种崇拜吗?
而这种崇拜的对象,甚至不是什么‘神之子’或者某种抽象的理念,而是一个具体的人。”
左拉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担忧,莱昂纳尔。真诚与狂热,有时只有一线之隔。共和国太年轻,也太脆弱。
它急于寻找一切可以凝聚人心的象征。雨果先生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楼下涌动的人潮:“当崇拜成为一种国家行为,当敬意被组织成如此规模的表演,确实值得警惕。
我担心,这种狂热,最终会吞噬掉它最初想要捍卫的某些东西。”
都德也开口了:“雨果先生……我记得他刚刚从根西岛回到巴黎的那一阵,他以为议会会授权他当‘独裁官’。
他甚至已经准备接受这个职务了。当然,最后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其他人都沉默了下来,大家都想起了这件往事,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窗外盛大的“封圣”典礼,注视着滚滚的人流……
一种历史的宿命感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窗外的欢呼声、歌声、脚步声汇成的海洋依旧汹涌澎湃,仿佛要将一切都席卷进去。
莱昂纳尔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窗前那位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精神君主”,转身离开了窗边。
——————
1881年3月中旬的巴黎,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
但法兰西喜剧院却提前进入了燥热的“夏季”。
演出大厅已不复往日的庄严与华丽,更像一个被剖开的巨人腹腔。
舞台的木地板被撬开大半,露出下方黑黢黢的空间,工人正在把橡木的支架更换为铸铁支架。
他们喊着号子,用撬杠和绳索调整着巨大的木梁和铁架,沉重的敲击声、锯木声、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墙壁上,原本覆盖着华丽彩绘的地方,被开凿出规整的凹槽,里面裸露着新铺设的电线,像一条条神经。
空气中弥漫着木屑、油漆、绝缘橡胶的气味。
尼古拉·特斯拉穿着工装,正与几名工程师站在脚手架上,对着摊开的图纸激烈讨论着。
他时而指向高处预留给电弧灯的位置,时而蹲下观察着电缆的走向,神情专注。
偶尔,他能得到片刻的安静进行演算;但更多时候,他需要提高嗓门,才能压过背景里永不停歇的施工噪音。
改造工程正在与时间赛跑,他们必须在4月中旬前完成,这样才能给完整的排练留出时间。
与这片混乱仅一墙之隔的排练厅则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也拉上了,过滤掉了一部分噪音和干扰。
厅内空气有些滞闷,莱昂纳尔坐在一张硬背椅子上,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埃米尔·佩兰院长坐在他身旁,胖乎乎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他们面前,是一片被清空出来的区域,作为舞台。
几位演员正在上演《雷雨》中至关重要的一场——分别多年后,“周朴园”与“鲁侍萍”在“周公馆”的意外重逢。
只不过,现在这两个角色分别叫做“查尔斯·德·拉维尔涅”和“玛德莱娜”。
饰演玛德莱娜的,是法兰西喜剧院的资深演员贝尔特夫人,她以演绎悲剧女性见长,她的表演内敛而富有张力。
当她站在扮演“拉维尔涅”的男演员面前,仅仅依靠肢体的动作,便传递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说的痛楚。
【玛德莱娜的声音沙哑,极力压抑着即将决堤的情绪:“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扮演“查尔斯·德·拉维尔涅”的男演员是经验丰富的弗朗索瓦·戈蒂耶-吕扎尔什。
他之前就在《合唱团》中,成功饰演了“拉齐院长”这个角色。
而在《雷雨》当中,他又将一个自认体面、实则冷酷虚伪的资本家形象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先是流露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随即闪过一丝困惑,继而又被记忆深处某个人刺痛,眉头微微蹙起。
他的眼神里混杂着惊疑、慌乱,以及戒备。
【拉维尔涅缓缓站起来,声音颤抖着:“哦,玛德莱娜!怎么,怎么是你?”
玛德莱娜的语调带上了嘲讽:“你自然想不到,我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拉维尔涅难以置信:“你——玛德莱娜?”
他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对面的女人。
玛德莱娜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查尔斯,你找玛德莱娜么?玛德莱娜就在这儿。”
拉维尔涅忽然严厉起来:“你来干什么?”
玛德莱娜的声音也惊慌起来:“不是我要来的!”
拉维尔涅并不相信:“谁指使你来的?那些议员?
玛德莱娜悲愤不已:“命运!不公平的命运指使我来的!”
……】
就在这气氛紧绷到极致的时刻——
“哐当!”
隔壁传来一声金属落地的巨响,紧接着是工人一阵急促的吆喝和纷乱的脚步声。
排练厅里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得一个激灵。
饰演“玛德莱娜”的女演员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了,她眼底瞬间积聚的泪水仿佛被震了回去,身体也僵硬了一下。
扮演“拉维尔涅”的男演员下意识地朝噪音来源的方向瞥了一眼,演出的节奏出现了停滞。
埃米尔·佩兰院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几乎要呻吟出声。
然而,两位演员毕竟是专业人士。
仅仅一两秒的停顿后,“玛德莱娜”重新聚焦于对手演员身上,将那被打断的悲恸与控诉缓缓道出。
“拉维尔涅”也迅速调整状态,将那份虚伪下的惊慌被演绎得更加真实。
莱昂纳尔自始至终没有动,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的目光穿透排练厅里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定在演员身上,仿佛周围的噪音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终于,这一场排演结束了。
演员们停下动作,微微喘息着,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莱昂纳尔和佩兰院长,等待着评判。
厅内一时只剩下隔壁隐约传来的施工声响。
第327章 你听听我的版本!(9月1万9千票加更)
埃米尔·佩兰院长则迫不及待地转向莱昂纳尔,声音急切:“莱昂纳尔,你觉得怎么样?
贝尔特夫人的表现堪称完美,不是吗?还有弗朗索瓦,他将那种虚伪……”
莱昂纳尔抬起手,轻轻打断了他。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舞台”中央,目光扫过两位主要演员:“贝尔特夫人,弗朗索瓦先生,感谢二位的投入。
你们的专业素养令人敬佩,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
演员们稍稍松了口气,但莱昂纳尔接下来的话让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但是,我们排演的是《雷雨》。
这出戏不是《欧那尼》,也不是《哈姆雷特》,它需要的不是古典悲剧那种外放的激情和宣言。”
他看向“玛德莱娜”的扮演者:“贝尔特夫人,您的悲恸非常真实,技巧无可挑剔。
但‘玛德莱娜’此刻的情绪,不仅仅是悲伤,更是一种被岁月摧残以后的麻木。
当她看到旧日梦魇重现时,内心是惊骇,还有认命。
而您刚才演绎的,更多是她在控诉拉维尔涅。”
贝尔特夫人怔了怔,仔细回味着莱昂纳尔的话,缓缓点头。
莱昂纳尔又转向“拉维尔涅”的扮演者:“弗朗索瓦先生,您将角色的虚伪和冷酷表现得很好。
但‘拉维尔涅’并非天生的恶棍。他在认出‘玛德莱娜’的一瞬间,不应该只有惊慌和想要撇清的冷漠。
他的内心深处是否也应该有一丝柔情?哪怕极其短暂,哪怕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
然而这一丝柔情,迅速被他用严厉的质问所扼杀。我觉得,这能让角色更立体,也更可悲。”
弗朗索瓦陷入了沉思,重新开始拿过剧本来看。
莱昂纳尔提高了一点声音,让其他演员也能听清:“《雷雨》的力量,不在于台词多华丽,也不在于情节多离奇。
它的力量在于压抑,在于那种毁灭一切的宿命感。
这种宿命感在‘拉维尔涅庄园’这个牢笼中酝酿,最终无法遏制地爆发出来。
所有的表演,无论是台词、动作还是表情,都应该是为营造这种氛围服务。”
他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消化他的话。
莱昂纳尔原本并不会这么深度的介入到演员的表演当中,之前的《合唱团》他就完全让演员自己发挥。
这是因为《合唱团》原本是电影,电影的演绎本来就和戏剧有巨大的不同,莱昂纳尔当然无从置喙。
但是《雷雨》不同,这是一出写出来以后,有着近百年演出历史的经典戏剧,是「北京人艺」的门面戏。
莱昂纳尔看不同版本的《雷雨》演出——现场的、视频的——至少有几十次。
那些优秀演员的台词、表演,可以说是刻在了他的脑子里,这种资源当然不能浪费。
更关键的是,19世纪的演员能力与后世也有着巨大的差距——
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现在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的“体验派”还没影儿呢。
至于什么方法派、表现派……距离诞生也至少还有几十年。
现在的演员,多多少少都带有歌剧的表演风格残留,无论台词还是肢体动作,还缺乏“真实感”。
这种演技用来演绎《合唱团》问题不大,毕竟那出戏算是轻歌剧,夸张一点无所谓。
但是在《雷雨》中,就让莱昂纳尔觉得有些“违和”了——这也是他之前在看《玩偶之家》的感受。
既然已经看出了问题,他就必须让这出戏尽量接近后世他所看到的样子。
否则就白瞎了花大力气、大价钱改造的舞台了。
莱昂纳尔继续说道:“另外,关于节奏。有些地方的停顿可以再长一些。
比如,在‘玛德莱娜’说出关键台词之前,应当沉默一会儿,应该让观众感到窒息。
不要害怕冷场,情节的魅力,往往就蕴藏在这些看似空白的时刻里。”
排练厅里一片安静,只有莱昂纳尔的声音和隔壁持续的施工声。
演员们认真听着,有的若有所悟,有的仍在咀嚼。
埃米尔·佩兰脸上的焦虑渐渐消散,他意识到莱昂纳尔并非在否定之前的表演,而是在引导。
他似乎在将一种全新的戏剧观念注入到这些演员的大脑当中。
……
过了许久,莱昂纳尔才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请大家回去再仔细揣摩一下角色。
明天同一时间,我们继续。感谢大家的努力。”
演员们纷纷行礼,低声交流着散去。
埃米尔·佩兰凑过来,擦了擦汗:“太好了,莱昂纳尔,一针见血!
你指出的这些问题,确实存在。看来我们还需要更多磨合,后面的排练,我希望你都能在场!”
莱昂纳尔望向排练厅紧闭的门,门板随着外面的敲击微微震颤。
他淡淡回应:“技术上的改造只是躯壳,埃米尔。真正让《雷雨》活起来的,是舞台上演员的灵魂。
躯壳和灵魂,必须同步才行!”
就在这时,排练厅的门被推开了。
尼古拉·特斯拉站在门口,一脸疲惫,但语气兴奋:“索雷尔先生,第一批定制的‘亚布洛奇科夫蜡烛’已经到了。
我们的控制电路的初步测试也刚刚完成。最迟一周以后,就可以进行模拟闪电效果的测试。
我们,一定会抓住您想要的那道‘雷光’。”
——————
莱昂纳尔回到圣日耳曼大道的公寓时,暮色已然降临。
居伊·德·莫泊桑正深陷在客厅的扶手椅中,身旁的茶几上堆着小山似的笔记本和散乱的稿纸。
听到开门声,莫泊桑立刻弹了起来,脸上是亢奋的红光。
他挥舞着手中一迭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莱昂!你终于回来了!看看这些!
我从国家图书馆、档案馆,甚至翻了不少旧报纸,把那些年巴黎咖啡馆的变迁都挖出来了!”
他不等莱昂纳尔脱下外套,便迫不及待地开始阐述他的构想:“《咖啡馆》,第一幕,我想好了!
时间就定在1793年,恐怖统治的高潮!我们的咖啡馆,就开在距离断头台不远的地方!”
他双眼放光,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幕布一拉开,就是极具冲击力的场面——
一个老贵族,刚丢了帽子,狼狈地躲进咖啡馆,外面是押送囚车的队伍和《马赛曲》的歌声!……”
过了好一会儿,莫泊桑才讲完自己对第一幕的设想,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莱昂!
是不是充满了张力、讽刺和历史的荒诞感?这才是戏剧!”
莫泊桑说完,胸膛起伏,仿佛已经听到了剧场里响起的热烈掌声。
他望向莱昂纳尔的眼神里有期待,也有挑战。
莱昂纳尔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走到酒柜旁,倒了两小杯白兰地,递了一杯给莫泊桑。
莱昂纳尔抿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开口:“居伊,你的构思确实戏剧效果十足。
不过,你可以听听我的版本……”
第328章 “贵族当法奸,罪加一等!”
莱昂纳尔抿了一口白兰地,开始勾勒他心中的场景:“想象一下,1789年初夏,巴士底狱被攻占前夜。
巴黎街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但表面上,生活仍在继续。我们的故事,就从一家普通的咖啡馆开始。
幕布拉开,不是囚车和《马赛曲》,而是咖啡馆最热闹的傍晚时分,坐满了形形色色的顾客。”
“只剩下头衔的小贵族在谈论最近上演的新歌剧;学生在高声议论时事;闲人们则在议论最荒诞不经的谣言……
角落还坐着两个秘密警察,他们穿着便装,低声谈着话,不时环视一下周围的其他人……”
“这家咖啡馆的老板皮埃尔,是个精明的诺曼底人,来巴黎讨生活多年,只想安稳经营他的小店。
他一边摆弄着咖啡杯,一边和熟识的送奶工抱怨面粉又涨价了,抱怨市政卫生糟糕……
当然也抱怨那些在店里高谈阔论,却只点一杯咖啡坐一整天的穷酸文人……”
莱昂纳尔的描述非常简洁,几乎没有多余的描写。
他只是通过老板皮埃尔与送奶工、老主顾之间几句简单的对话,就生动地呈现了旧王朝末期巴黎市民的日常生活。
“然后,常客们陆续登场。一位是没落贵族德·圣西尔子爵,他穿着过时的丝绸外套,举止优雅。
接着进来的是小商人勒费弗尔,他忧心忡忡,和同伴低声讨论着最近的政局动荡会不会影响他的布料生意……”
莫泊桑听着,脸上的亢奋渐渐被震惊所取代。
他原本设想的戏剧性开场,要充满了冲突和矛盾,这样才能吸引观众;
而莱昂纳尔却通过日常对话和人物性格的碰撞,将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感层层迭加。
这种写法无疑更内敛,却也更耐人寻味。
等到莱昂纳尔把几句著名的台词甩出来以后,莫泊桑就更沉默了——
“要抖威风,跟英国佬干去,英国佬厉害!英国佬抢走了加拿大,阁下吃着税金,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咱们法兰西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
“子爵,我看哪,法兰西要完!”
“我,我爱法兰西,怕它完了!”
“他说‘法兰西要完’,就是跟罗伯斯庇尔一党!”
“贵族当法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
莫泊桑怔怔地看着莱昂纳尔,眼神中交织着钦佩、恍然大悟,以及难以掩饰的沮丧。
他原本以为自己搜集了大量史料,构思了极具冲击力的场景,已经触摸到了这部戏的灵魂。
但莱昂纳尔寥寥数语,却以朴素的方式展现了更为宏大的故事格局。
这种透过平凡日常折射历史的方法,让他感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显得那么急躁和肤浅。
莫泊桑的语气有些消沉:“上帝啊,莱昂,你……你总是能看到更深处的东西。
我……我像个捡了漂亮贝壳就沾沾自喜的孩子,却不知道你早已经找到了大宝藏!”
莱昂纳尔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不,居伊,别这么说。你的构思其实很有张力,这非常重要。
我提供的只是一个框架,一个视角。而这出戏的血肉——那些鲜活的细节、符合时代特征的对白、每个人物的命运
——都需要你来用扎实的资料进行填充。你的观察力敏锐,对市井生活又很熟悉,正是这部戏最需要的。”
他拿起莫泊桑那迭写满笔记的稿纸,认真地说:“你搜集的资料非常宝贵,但是还缺乏一些更具体的细节。
比如,大革命前期不同阶层的人具体在关心什么?物价?谣言?政治事件?流行什么话题?用什么口吻说话?
这些细节,正是让这出戏‘活起来’的关键。将我刚才口述的那个场景,变得更加具体,就是你无可替代的价值!”
莫泊桑抬起头,心中的沮丧渐渐被重新点燃的斗志所取代。
他用力点了点头,抓过自己的笔记本和笔:“我明白了,莱昂!是我太心急了,总想着一蹴而就。
你说得对,让它拥有生命,就是我的工作!我这就回去,重新搜集资料,我们一定会把剧本写得扎扎实实!”
他一口饮尽杯中剩余的白兰地,抓起帽子和手杖,匆忙告别后,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公寓。
莱昂纳尔看着重新关上的门,轻轻舒了口气,将《咖啡馆》交给莫泊桑去细化,无疑是最佳选择。
他现在必须集中精力应对《雷雨》和法兰西喜剧院的改造工程。
再过两个星期,尼古拉·特斯拉主持安装的灯光系统就可以进行第一次测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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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法兰西喜剧院的改造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时,一则来自南方的噩耗,震动了整个法国。
1881年3月23日,法国南部尼斯的市立剧院发生火灾,最终导致超过六十人死亡。
火灾原因是由于舞台脚灯使用的煤气发生泄漏,遇到明火后瞬间爆燃,火势迅速蔓延至观众席和舞台。
现场一片混乱,出口堵塞,伤者无数,剧院也几乎化为灰烬。
【尼斯剧院惨剧!煤气灯再成夺命元凶!】
【六十余条生命葬身火海,剧院安全警钟长鸣!】
类似的标题占据了巴黎所有报纸的头版。
公众的愤怒和恐惧被瞬间点燃,剧院安全,尤其是照明系统的安全性,成为了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
在这片舆论的狂潮中,正在进行“电气化”改造的法兰西喜剧院,以及《雷雨》,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费加罗报》率先开始赞美这个工程:
【幸运的是,在我们的城市,正有一场提升剧院安全的革命悄然进行——法兰西喜剧院的‘电气化’改造!
据悉,在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推动下,喜剧院正试图用更加稳定、安全的‘电灯’取代危险的煤气灯。
这不仅是为了其新作《雷雨》的艺术效果,更是对观众生命安全的一份郑重承诺!】
《高卢人报》尽管一贯保守,此次也不得不承认:
【尼斯悲剧警示我们,继续使用煤气灯的代价是生命!
法兰西喜剧院的尝试或许大胆,但其方向值得肯定。
电灯,这种新兴的照明方式,正是未来剧院安全的保障。】
《小巴黎人报》则更加直接地将《雷雨》与安全性联系起来:
【期待《雷雨》!不仅期待索雷尔先生带来的新剧,更期待它在一个更安全的剧院中上演!】
公众的注意力被迅速引导至法兰西喜剧院的改造上。
这也让埃米尔·佩兰院长陷入了某种道德困境当中……
第329章 不道德的喜悦!
人们开始热烈讨论“电灯”的安全性,将其视为剧院未来的希望。
原本对喜剧院投入巨资进行电气化改造持怀疑态度的声音,在尼斯大火的惨烈事实面前,几乎销声匿迹。
取而代之的,是对喜剧院先行一步的赞许和对《雷雨》这部剧的加倍关注。
一时间,尚未完工的喜剧院和神秘的《雷雨》,竟成了“安全”与“进步”的代名词。
法国内政部反应迅速,下令全国所有剧院暂停演出,必须完成全面的煤气管道检查与维护后才能恢复演出。
这道命令让巴黎乃至全法国的剧院都陷入了停滞。
各大剧院的经理们一边焦头烂额地安排检查,一边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法兰西喜剧院。
他们都在观望,想看看这家最先“吃螃蟹”的剧院,其“舞台电气化”的最终效果究竟如何。
埃米尔·佩兰院长虽然知道幸灾乐祸很不道德,但依旧鼻涕泡都要乐出来了。
法兰西喜剧院原本停演两个月票房损失极大,现在大家扯平了。
要知道一个大型剧院的煤气管道少说也有二三百条,许多都是埋设在墙体当中;阀门数量更是惊人。
单单检查、维修就需要很长时间,何况还要内政部验收过关,这么一来至少也要一个多月时间。
恐怕喜剧院的改造工程完工了,还有一些剧院还没有通过验收。
法国人民对戏剧的狂热积攒上一个多月,届时首选肯定是“更安全”的喜剧院,何况还能看到一出新戏。
埃米尔·佩兰立刻向法国内政部提交了一份追加预算报告。
报告中,他详细阐述了电气化改造对提升剧院安全性的巨大意义,并以尼斯悲剧为例,强调了其紧迫性和必要性。
他请求追加拨款,要将观众席的照明也全部更换为“更为安全可靠的电灯”。
在舆论和现实安全需求的双重推动下,佩兰院长的报告很快获得了批准。
喜剧院意外地获得了一笔额外的拨款,高达五万法郎,专门用于观众席的照明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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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与佩兰院长的兴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莱昂纳尔却陷入了新的苦恼之中。
《雷雨》的最后一幕,“周冲”与“四凤”因意外触电而双双死亡,本来就很难在这个时代进行合理的重现。
现在“电灯”又被公众普遍认为是“绝对安全”的,并且代表着现代与进步,就更难办了。
如果让两个年轻角色被“电”死,这还如何能让观众信服?这已经不是之前担心的会转移观众的注意力这个问题。
他们会认为这牵强、不合逻辑,甚至可能引发对电灯安全性的质疑,从而彻底破坏悲剧的感染力。
莱昂纳尔揉掉了原本已经写好的最后一幕的剧本。
“电死……在一个正在被宣传为用电灯取代危险煤气灯,以确保安全的地方……”
这其中的矛盾,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
技术的进步意外地改变了剧本设定的语境,他必须找到一个既符合逻辑,又能保留悲剧力量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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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最后一天,法兰西喜剧院的改造工程终于完成了大部分。
演出大厅里,往日堆积的建筑材料和脚手架已经清空,露出了焕然一新的面貌。
《雷雨》的演员们被召集而来,第一次站上了彻底改造后的舞台
——最让他们震惊的,是舞台背景。
不再是绘有透视图案的平面幕布,而是一座真实搭建起来的、拥有廊柱和楼梯的“两层楼”庄园内景。
木质的楼梯扶手和门框,走廊上的石膏栏杆,墙上还挂了几幅油画。
前所未有的“真实感”扑面而来,让习惯了传统布景的演员们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舞台上的家具也已摆放到位——厚重的沙发、镶嵌着大理石的壁炉、雕花的圆桌和靠椅。
所有的陈设都极力追求真实,营造出莱昂纳尔所要求的“角色可以真实生活其中”的环境。
照明方面,虽然煤气灯依然是主力光源,但它们被巧妙地隐藏在舞台上方和侧面。
而电灯,已经作为不可或缺的第二光源,成为了屋内摆设的一部分,融入了场景。
一盏黄铜灯罩的白炽台灯摆在圆桌上,天花板中央悬挂着一盏枝形电吊灯,壁炉架上也有两盏小型的电烛台。
这些电光源与煤气灯配合,形成了远比过去更有层次光照的效果。
光线从不同角度洒下,让演员的面部更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表情更加细腻生动了。
所有的施工都已暂停,现场异常安静。
只有尼古拉·特斯拉和他的工程师团队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莱昂纳尔、埃米尔·佩兰,以及两位画家站在观众席的前排。
等到特斯拉通知已经调试完毕,莱昂纳尔才站起来宣布:“今天我们进行一次关键的测试,闪电与雷鸣的效果。
请各位演员就位,重现玛德莱娜与拉维尔涅在电闪雷鸣中对峙的那一段。”
演员们深吸一口气,纷纷走到自己的位置;贝尔特夫人和弗朗索瓦·戈蒂耶-吕扎尔什站在舞台中央。
莱昂纳尔对特斯拉点了点头,特斯拉对助手打了个手势。
剧场顶部的煤气灯被逐一旋暗,只留下几盏,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能见度。
舞台瞬间陷入昏暗之中,只有那盏台灯和壁炉上的电烛台散发着微弱的光,勾勒出人物模糊的轮廓。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在剧场里弥漫开来。
演员们刚摆好造型,突然——
“咔嚓!”
一道极其刺眼、近乎蓝白色的强光猛地从舞台斜上方爆发出来,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昏暗!
那不是煤气灯能模拟出的光芒,它锐利、短暂,仿佛能撕裂一切,就像真正的闪电!
这道电光将每一个细节都暴露无遗——玛德莱娜脸上交织的痛苦与惊骇,拉维尔涅眼中深藏的恐惧与愤怒……
稍停了一会儿——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从舞台上方滚过,带着真实的震动感,仿佛真的有一场暴风雨在剧场上空炸响。
强光与巨响转瞬即逝,舞台重新陷入昏暗。
现场一片死寂。
演员们还保持着被“闪电”照亮时的姿势,仿佛灵魂都被那瞬间的震撼抽走了。
埃米尔·佩兰院长张着嘴,手紧紧抓着前排座椅的靠背。
两个画家几乎是本能各自打开随身携带的素描本,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划动,捕捉着那个瞬间。
人物被强光勾勒出的姿态,脸上的表情细节,光影对比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
埃米尔·佩兰首先回过神来,他激动地快步走向年老的一个画家:“古斯塔夫!怎么样?这效果前所未有!”
古斯塔夫·多雷抬起头:“惊人的效果,埃米尔!这瞬间的光影,这戏剧性的张力……太完美了!”
另一边,莱昂纳尔则走向另一位年轻的画家,轻声问道:“保罗,怎么样?”
保罗·高更看了一眼莱昂纳尔,又看低下了头用炭笔勾勒着:“我看到了。不是光,是痛苦!是悲剧!”
埃米尔·佩兰走向莱昂纳尔,得意洋洋地说:“古斯塔夫是最好的插画师,莱昂,这次你输定了!”
莱昂纳尔拍了拍保罗·高更的肩膀:“是吗?那可不一定……”
(今天身体状况不佳,就两更)
第330章 托比,才是真正的专家!
在莱昂纳尔为了《雷雨》在巴黎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伦敦却因为《四签名》的连载掀起了轩然大波。
《良言》杂志1881年3月下旬刊的连载,将情节推向了一个小高潮。
夏洛克·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在谢尔曼那里,找到了那条貌不惊人却嗅觉无比敏锐的混血猎犬——“托比”。
莱昂纳尔用生动的笔触,描绘了托比追踪着木馏油的气味,带领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步步逼近那个装着木腿的嫌犯。
【……托比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我们紧随其后。
它那矮壮的身躯在昏暗的街灯下灵活地穿梭,鼻子紧贴着地面,发出急促的嗅闻声。
它那条短尾巴兴奋地快速摇摆,像上了发条的节拍器。
它时而在一处栅栏旁停留片刻,仔细分辨气味的方向;时而冲过积水的洼地,溅起浑浊的水花。
但它的目标始终明确——那独一无二的木馏油气息。
福尔摩斯低声对我说:“看啊,华生!这才是真正的专家,它的世界里只有气味和追踪,心无旁骛。”
……】
这段对托比精彩绝伦的描写,立刻在读者中引发了巨大的反响。
起初是赞叹与喜爱。
在一家咖啡馆里,一个年轻职员拍着桌子赞叹:“上帝,这托比真是太棒了!比苏格兰场的警探可靠多了!”
他的同伴附和道:“瞧瞧它那专注的样子!我敢打赌,全伦敦的警探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条托比!”
他一边说着,一边模仿着托比嗅闻的动作,引得周围一阵笑声。
俱乐部里,绅士们抚摸着膝头趴着的宠物犬,代入感比普通人更强一些。
有人饶有兴趣地比较着:“我的‘威士忌’也是条好猎犬,但恐怕没有托比这么神奇的鼻子。”
一位老绅士摇了摇头:“关键在于训练,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懂得如何利用它的天赋,而我们的苏格兰场……”
很快,这种对托比的喜爱和赞赏,在口耳相传和报纸评论的发酵下,逐渐转向了对苏格兰场效率低下的调侃和质疑。
《每日新闻》在一篇轻松的社会评论栏目中,半开玩笑地写道:
【……既然使用经过训练的猎犬追踪特定气味,在狩猎活动中已有数百年的成功历史,为何在我们庞大的大都会警察部队中,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难道识别并追踪罪犯,比追踪一只狐狸或野兔更为简单吗?或许,苏格兰场的先生们应该向那位咨询侦探的四条腿助手取取经。】
这篇文章开了头,其他报纸纷纷跟进,有的严肃探讨警犬在刑事侦查中的潜在价值,有的则极尽讽刺之能事。
《帕尔摩报》的讽刺漫画专栏刊登了一幅画:
【一条神气活现、戴着猎鹿帽的猎犬正循着气味飞奔,身后是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却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标题是——《伦敦真正的侦探是……?》
街头巷尾,酒馆茶肆,民众们也乐此不疲地加入了这场“趣味讨论”。
“要我说,早该用狗了!那些警察就知道设路障、盘问路人,效率低得让人着急!”
“我叔叔在乡下当猎场看守,他的狗能追踪三天前的足迹!苏格兰场要是有这本事,那些强盗早就上绞架了!”
“嘿,说不定下次我们去苏格兰场报案,得自带一条猎犬才行!”
这些议论声中,带着善意的调侃,也夹杂着长期以来对警方破案效率不满的情绪宣泄。
“苏格兰场的警探还不如一条狗”的说法,不胫而走,成了这个春天伦敦市民口中最时髦的玩笑话。
这股风潮自然也吹到了苏格兰场内部。
刑事调查局的年轻警探们,在午餐休息时也难免窃窃私语。
一个刚入职不久的警探低声说:“说真的,用狗追踪……这想法其实不坏。
有些现场气味很杂乱,如果有条像托比那样的狗……”
旁边的同僚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嘘!小声点!想让文森特上校请你去办公室喝咖啡吗?
我们现在是全民笑柄了!”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的办公室里,气氛确实不太愉快。
秘书小心翼翼地将几份刊登了相关评论和漫画的报纸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上校,外面的舆论……对我们不太有利。”秘书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文森特上校扫了一眼报纸上的漫画,没有像往常那样爆发,只是挥了挥手:“知道了,出去吧。”
他从抽屉里拿出几迭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又抽出一迭纸,开始撰写一份报告。
报告的内容,他已经了然于胸——毕竟那个法国佬在办公室里和自己聊了那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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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犬托比的争议还带着些许玩笑性质,而《四签名》最新连载中的另一个内容,则引发极为激烈、严肃的争论。
莱昂纳尔在《四签名》中,深刻地描绘了英国在印度殖民统治的阴暗面。
他尖锐地揭示了这些财宝来自于对印度王公财富的掠夺,以及殖民者在动荡中趁火打劫的贪婪。
在原著当中,这部分直到最后一章才通过琼诺赞·斯茂的陈述得以呈现。
但就像新版本的《血字的研究》那样,这个版本《四签名》中,财宝来历是在解密过程当中被一点点挖掘出来的。
福尔摩斯找到的新线索,让读者知道了这笔财富来自于1857年印度士兵起义。
莱昂纳尔描绘了印度民众如何遭受的残酷镇压,以及英国士兵如何将本不属于他们的巨额财富据为己有。
【“那根本不是战斗,那是一场屠杀,火焰吞噬了房屋,街道上流淌着鲜血,不分兵士和平民……”
“有个还没断气的家伙,拖着半截身子,还在往前爬,肠子拖在后面;他旁边是个孩子,可能只是好奇跑出来看,额头正中一个黑洞,眼睛还睁着……”
“反抗者被围困在城堡里面,几门重炮轰击持续了一整天,直到里面再也听不到像样的枪声,士兵才进去。那里已经不能算是个‘地方’了。一个锡克教徒,靠着半堵塌掉的墙坐着,看上去完好无损,但轻轻一碰,他就整个垮了下去,里面已经被震成了浆糊……”
“围城久了,好几口深井都被填满了,不是石头泥土,是尸体。男人,女人,孩子……像废弃的货物一样被扔下去,层层迭迭,把井水都堵住了。上面几层的已经肿胀发黑,苍蝇像乌云一样盘旋……”】
这些描写,将殖民掠夺的残酷赤裸裸地展现在英国读者面前。
宝藏不再是冒险故事中浪漫的象征,而是沾满了被殖民者的鲜血与痛苦的赃物。
英国的报纸一下就坐不住了。
第331章 忠诚的代价!
保守派的报纸首先发难,言辞激烈地将《四签名》视为对大英帝国荣耀的恶毒攻击。
《晨邮报》发表了长篇社论:
【……我们遗憾地看到,一位在英国取得巨大声名和丰厚稿酬的法国作家,非但没有心存感激,反而极尽歪曲之能事,恶意描绘帝国在印度的统治。
他将一场维护秩序、惩罚叛乱的必要军事行动,描绘成残忍的屠杀;
将少数士兵在极端环境下的个人行为,放大为整个殖民政策的缩影。
他全然无视大英帝国为印度次大陆带去的法律、秩序、铁路与现代文明……
这种片面的叙述,不仅亵渎了历史,更侮辱无数为帝国奉献、牺牲的军人和官员!】
《旗帜报》则更加直白地指责莱昂纳尔——
【以其虚构故事为掩护,散播对帝国殖民事业的怀疑与仇恨!】
并极力为英国的殖民政策辩护,宣称英国的统治终结了印度的混乱,带来了和平与繁荣,是文明对蒙昧的征服。
这些报纸动员了一批文人和退休的殖民地官员。
他们纷纷撰写文章“证据确凿”地讲述英国统治如何“改善”了印度人民的生活。
如何修建了灌溉系统、铁路和学校,如何废除了诸如“撒提(寡妇殉葬)”等“野蛮习俗”。
他们试图将《四签名》中的描写定性为不负责任的、为了追求戏剧效果而刻意抹黑帝国的虚构。
然而,并非所有媒体都站在保守派一边。
《曼彻斯特卫报》和《每日纪事报》等带有自由派色彩的报纸,则发表了相对克制的评论。
它们虽然不赞同《四签名》中可能存在的文学夸张,但认为引发的讨论本身具有积极意义。
《曼彻斯特卫报》的一篇评论指出:
【索雷尔先生的,至少促使我们去审视帝国光环下的另一面。
那些从殖民地流入英国的巨大财富,其来源是否都如此光明正大?
我们在强调带来‘文明’的同时,是否也应反思伴随征服与统治而来的掠夺与压迫?
文学的作用正在于提供不同的视角,刺激我们思考那些被忽略或者被掩盖的事实。】
一些知识分子和宗教界人士也在小范围的集会中,对《四签名》揭露殖民黑暗面的勇气表示赞赏。
——————
但出人意料的是,反应最强烈的,是在英国留学或定居的印度王公子弟,以及受过英式精英教育的地主后代们。
他们对《四签名》中揭露殖民疮疤的描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愤怒。
他们的家族地位和财富,与英国的殖民统治深深绑定在了一起,享受着殖民者给他们带来的稳定与特权。
印度精英在伦敦的报纸上发表了措辞极其严厉的社论,其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晨邮报》等本土保守媒体。
一位在牛津受教育的印度地主拉贾·辛格爵士,愤怒地写道:
【这个法国家,正在恶意玷污大英帝国为印度次大陆带来的最伟大的礼物——秩序与法治!
他全然无视在女王陛下仁慈的统治下,印度告别了彼此征伐的土邦混战,结束了盗匪横行的无序状态。
我们,印度的绅士阶层,比任何人都更珍视这来之不易的稳定,这正是繁荣的基石。】
他进一步抨击莱昂纳尔企图挑拨离间:
【索雷尔先生试图唤醒的,是一种危险、蒙昧的怀旧情绪,那正是阻碍我们民族进步的枷锁。
他煽动性地将暂时的混乱归咎于殖民体系,却对遍布印度的铁路、学校、现代化的司法系统视而不见。
我们印度的有识之士,早已摒弃了那些阻碍进步的陈规陋习,我们正在拥抱着“更大的秩序”。
因为在维多利亚女王陛下的法律面前,我们不失尊严,我们与任何英国绅士平等!
这个法国人的言论,是对我们这些忠诚于帝国事业的印度人的侮辱!
更是对印度这颗女王陛下王冠上最璀璨明珠的恶意中伤!】
为了表达自己的忠诚,他们行动了——
二三十个年轻的印度精英聚集在《良言》杂志社楼下,愤怒声讨着《四签名》对殖民的污蔑
他们穿着萨维尔街定制的高级西服,手持文明棍,头戴圆顶礼帽,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为首的是拉贾·辛格爵士的儿子维克拉姆·辛格,和其他同伴们拉起了横幅
“《良言》侮辱帝国荣耀,必须道歉!”
“捍卫女王陛下的荣誉,唾弃诽谤!”
“印度的尊严不容诋毁!”
维克拉姆·辛格站在人群前,用口音纯正的英语,向着逐渐聚拢的伦敦市民发表演讲。
他的同伴们发出附和的声音,言辞激烈,仿佛谁骂得最恶毒,谁就最能证明自己对帝国的忠诚。
然而,不到一刻钟,一队苏格兰场警察,就在一个面色冷硬的警长带领下,来到了抗议者面前。
警长的声音硬得像一块铁:“先生们,你们聚集在这里,阻碍了公共交通,涉嫌扰乱公共秩序。请立刻解散!”
维克拉姆·辛格愣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警长先生,您误会了!我们是在维护帝国的荣誉!
我们是在抗议这本杂志对印度和大英帝国的恶意诽谤!”
他指了指身后的横幅,急切地补充道:“我的父亲是拉贾·辛格爵士,女王陛下亲自册封的!
我们这些人,我们的家族,都在为帝国服务,获得过勋章!我们和您是一边的,我们在捍卫我们共同的价值观!”
他试图在警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一丝认同或犹豫。
他指望自己提到的爵位和勋章,能像在印度一样,带来特权和通融。
但警长的目光全是不耐烦:“我不认识印度的爵士和勋章!我只看到有人在伦敦的街道上非法聚集,制造骚乱!
而这里,此刻,唯一的英国绅士,只有杂志社的主人,尊贵的诺曼·麦克劳德博士!”
维克拉姆·辛格和他的同伴们都懵了!
他们抬头,只见三楼的窗边,一个胖子叼着雪茄正往下张望,目光里全是嘲讽。
警长不再给他们申辩的机会,厉声命令:“现在,立刻解散!”
抗议的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些人脸上露出了惊慌和犹豫。
但维克拉姆·辛格还试图坚持:“您不能这样!我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警长不再废话,猛地一挥手:“驱散!”
随着命令,警察们举起了手中的警棍,像驱赶牲口一样,毫不留情地冲向这群自诩为“英国绅士”的印度精英。
警棍落在他们的礼帽上、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丝绸领结被扯歪,精致的文明棍掉落在地,礼帽被靴子毫不留情地踩烂。
“野蛮!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
“我父亲觐见过女王!”
“我是剑桥的毕业生!”
……
零星的抗议和身份声明,淹没在警察粗暴的呵斥和周围市民发出的嘲弄声中。
维克拉姆·辛格被一个警察推搡着,脸上充满了震惊、屈辱,以及信仰崩塌后的茫然。
他们被无情地从《良言》杂志社门口驱离,像一堆碍眼的垃圾一样被清扫一空。
刚才还慷慨激昂的抗议,转眼间就狼狈地溃散,街道很快恢复了秩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良言》杂志社的总编办公室,诺曼·麦克劳德从窗边转身,坐回自己的大椅子当中。
他拍了拍桌上的“电话”,对办公桌对面的访客笑呵呵地说:“你看,这东西还真管用,一下就把警察叫来了!”
客人有些担忧地问:“这样舆论影响上会不会不好?”
诺曼·麦克劳德不屑地撇了撇嘴:“几个印度佬,以为在剑桥、牛津上过学就能进入上流社会?
放心,这件事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家报纸上。好了,史蒂文森先生,我们来聊聊你的作品吧,它叫什么来着?”
罗伯特·斯蒂文森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纸放在麦克劳德的桌上:“是本幻想游记,叫《新天方夜谭》……”
第332章 优等种族的义务!
伦敦的风波,不可避免地涌入了法国。
几家嗅觉灵敏的巴黎报纸,迅速转载了英国关于《四签名》争议的报道,尤其是那些印度精英激烈抗议的消息。
这立刻在巴黎的沙龙和咖啡馆里,成为了新的谈资。
一天下午,几名记者,带着英国报纸的剪报,在圣日耳曼大道117号公寓的门口,拦住了回家的莱昂纳尔。
他们迫不及待地将剪报递给莱昂纳尔翻阅,一个《小日报》的记者率先提出了自己问题:
“索雷尔先生,印度绅士们似乎对您极为愤怒,声称您玷污了他们的‘秩序’与‘文明’,您怎么看?”
莱昂纳尔扫了一眼那些报道,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神情。
他语气平静问道:“所以,他们认为,印度只是一颗镶在女王皇冠上的宝石,但永远不会成为皇冠本身,对吗?”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比刚磨过的刀还要锋利!
记者们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他们意识到,这简短的回应,比任何长篇大论的回击都更具杀伤力和传播价值。
他们在记录本上匆匆记录下这句话,然后又开始提出其他问题……
第二天,《小日报》就以醒目标题刊登了相关报道。
文章详细描述了伦敦的争议,并重点突出了莱昂纳尔那句犀利的反问。
这句充满隐喻的评论,迅速在巴黎媒体界传播开来。
几乎所有的法国主要报纸都加入了讨论。
《费加罗报》赞扬莱昂纳尔:
【以文学家的敏锐,戳穿了英国人一方面在掠夺与压迫印度,一方面却戴上了‘文明’与‘秩序’的伪善面具的事实。】
《时报》则评论道:
【索雷尔先生的作品及其随后的表态,让我们得以窥见英帝国殖民统治下那血淋淋的真相。】
一时间,巴黎舆论界形成了一边倒的态势,对莱昂纳尔赞誉有加,对英国的殖民政策口诛笔伐。
然而,法国媒体批判英国殖民残暴与伪善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法国的殖民方式更为“优越”和“文明”。
就在莱昂纳尔那句“宝石与皇冠”的评论在巴黎发酵之际,法国总理儒勒·费里在议会发表了一场关键演讲。
他巧妙地利用了当前舆论对英国殖民行为的批评浪潮,来为他自己的殖民政策辩护。
在议会的讲台上,费里以他一贯的雄辩和自信,阐述着他的理念:
“先生们!近来的一些文学讨论和舆论风向,让我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殖民政策并非一条简单的道路。
它需要正确的理念作为指引!某些国家的殖民行为,暴露了他们赤裸裸的掠夺本质,这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放弃我们伟大的文明使命!我们必须正视一个现实
——优等种族对于劣等种族具有一种义务!一种让它们真正‘文明化’的义务!
是的,先生们,是义务!是高等种族不可推卸的责任!将理性、科学与进步,带给蒙昧民族!”
议会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同时也有人在高喊:“这是鼓吹犯罪!”
但儒勒·费里丝毫不为所动,他将法国包装成一种更高级、更负责任的殖民者:
“而我们法兰西,恰恰是履行这一文明化义务的最佳人选!
我们的共和精神,我们的普世价值,注定我们能够,也必须承担起这一重任!
我们不是在掠夺,我们是在传播文明的火种!”
紧接着,他将话题引向了具体的行动和拨款要求:
“正是基于这样崇高而紧迫的使命,我恳请议会尽快通过对印度支那,特别是越南北圻地区追加的250万法郎军费!
这笔经费,对于我们在红河流域进行一次必要的远征至关重要!我们必须肃清那些骚扰贸易、危害安全的华人海盗!
我们将为当地带去真正的秩序与和平!这不仅是维护我们远东利益的需要,更是法兰西履行自己文明义务的关键!”
儒勒·费里的演讲,以及随后各大报纸对此事的报道和评论,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了莱昂纳尔的头上。
当在早餐桌上读到相关报道的时候,他的目光凝固了。
“优等种族”“劣等种族”“文明化义务”……莱昂纳尔几乎要被气笑了。
法国媒体一边抨击英国殖民暴行,一边为法国在越南的军事行动摇旗呐喊。
他原以为,自己通过《四签名》引发的讨论,至少能让一些人,包括法国人,去反思殖民主义本身的问题。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场更加精致、更加虚伪的表演!
英国人的伪善被揭露了,法国人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宣称自己才是“文明使命”的真正执行者。
甚至将自己的掠夺行为粉饰成一种“高尚的义务”。
他们批判英国的残暴,并非出于正义,而是为了证明自己更“高明”,更有“资格”去进行殖民统治!
这简直比赤裸裸的掠夺更加令人作呕!
但是莱昂纳尔知道,儒勒·费里的观点,正是眼下法国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即使是那些自诩善良、理性的法国知识分子,大多数也只是反对“殖民暴行”,但是并不反对殖民扩张本身。
莱昂纳尔内心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揭示这种心理的无耻、荒谬之处——
一种罪恶被批判,只是因为另一种自以为更“文明”的罪恶想要取而代之。
吃过早饭,他推掉了其他事务,坐到打字机前,开始敲打起来。
虽然他也知道,在这个殖民扩张狂潮席卷全球的时代,想要唤醒人们对于殖民主义本质的认识,何其困难。
但他不能沉默,必须做出回应。
他无法接受这种建立在种族优越论和武力征服基础上的“文明使命”,无论它来自伦敦还是巴黎。
尽管这可能会让他在法国四面树敌,甚至会让儒勒·费里愤怒,让自己与「温和共和派」决裂……
——————
不过莱昂纳尔的文章还没有写出来,就有人先他一步,对儒勒·费里和他的“种族优越论”进行了猛烈的攻击。
火力之强,让莱昂纳尔都瞠目结舌……
(今日三更,明天恢复加更)
第333章 最凶猛的炮火!
最先被儒勒·费里在议会上那番关于“优等种族的义务”的演讲激怒的,是血液中仍流淌着火焰的“公社分子”。
在1880年7月的大赦以后,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了乔治·克莱孟梭领导的「激进共和派」。
儒勒·费里发表演讲的当天,乔治·克莱孟梭就在波旁宫的议政厅内大声驳斥着:
“先生们!我们听到了什么?‘优等种族的义务’?这是对法兰西共和国精神最无耻的背叛!
儒勒·费里和他的同僚们,正试图将第三共和国堕落成又一个帝国!
他们口中的‘文明使命’,不过是给贪婪和暴行披上一层薄薄的文化外衣!”
他详细列举了费里政府在“东京”(Tonkin,当时指越南)和“安南”的军事行动,将其与英国相提并论:
“看看他们在阿尔及利亚,在越南!炮舰轰开别国的港口,刺刀逼迫别国的人民屈服,掠夺他们的土地和黄金!
这难道就是我们共和国的‘文明输出’吗?不!这是穿着共和国制服的暴行!”
爱德华·瓦扬则将殖民扩张直接与巴黎公社的理想对立起来:“公社的战士们为何而牺牲?
为了人民的自由,为了国际团结,为了反抗一切形式的压迫!
而今天,儒勒·费里政府的殖民政策,正是对公社精神的彻底背叛!
他们不是在解放人民,而是在奴役他们;
他们不是在传播博爱,而是在播种仇恨;
他们不是在践行共和,而是在施行压迫!”
他的话语在议席中激起阵阵掌声和呐喊,而儒勒·费里的支持者则发出了一片嘘声。
议会内的斗争很快蔓延到街头和报纸上。
而在这个行列中,“红色圣母”路易丝·米歇尔最为引人瞩目。
她面对闻讯而来的记者,怒斥道:“我看见他们了,我看见那些在阿尔及利亚、在越南被压迫的人们!
就像十年前巴黎的工人一样,被杀戮,被驱逐。殖民的暴行,就是帝国的另一种监狱!
只不过这座监狱更加广阔,更加隐蔽!”
当有记者提及费里关于“文明化使命”的论调时,她嗤之以鼻:“他们说要开化野人?
不!他们是去掠夺土地和黄金!法兰西的旗帜,不应该插在异国人民的尸体上!
不要被他们骗了!殖民地的暴政,和他们在国内压迫工人的暴行是一样的!
都是为了少数人的财富和权力,去榨取多数人的血汗。
殖民,就是国家暴力的延伸,是阶级压迫在国际上的体现!”
路易丝·米歇尔的这些话,通过报纸迅速传遍巴黎,迅速引发了连锁反应。
儒勒·瓦莱斯在他自己创办的《人民之声》报上,向费里政府发起了猛烈攻击。
他撰写了一篇题为《流血的黄金》的评论:
【因为殖民发动的掠夺战争,是给富人锦上添花、让穷人流干鲜血的战争!
那些在阿尔及利亚、在越南被炮火撕碎的年轻躯体,与公社墙下倒下的巴黎工人的尸体,有什么不同?
这些法兰西的年轻人,都是共和国的牺牲品!
只不过前者死于遥远的异国,为了资本家口袋里的黄金;后者死于巴黎的街头,为了面包和尊严!】
他甚至将矛头直指殖民政策的受益者:
【谁从这些战争中获利?是军火商,是投机者,是那些渴望用殖民地勋章装饰自己礼服的将军们!
而谁在付出代价?是法国的普通士兵和他们的家庭,是那些被侵略土地上无辜的平民!】
瓦莱斯的文章,在工人和城市平民中引起了广泛共鸣。
莱昂纳尔看着这些报纸的文章,实在没有想到原本从自己作品中衍生出来的争议,会引发这么大一场风暴。
他又看了看自己准备寄给《费加罗报》的那篇文章,甚觉无味,干脆从纸筒上抽了出来,团成纸球扔进了垃圾桶。
但是人们并没有忘记他。
保尔·拉法格从另一种视角评价了引发这场风波的莱昂纳尔。
在一次工人党内部的讨论中,拉法格谈及了《四签名》和它的作者:
“索雷尔这位年轻人,很有意思。他的《四签名》,尽管是一部虚构,却触及了殖民主义的核心矛盾
——建立在掠夺和暴力上的原始积累。
他的作品展现了一种深切的国际主义同情心,一种对受压迫者的真诚关怀。
更重要的是,他在《四签名》中对财富来源的追溯,对殖民暴行的描绘,隐含了一种朴素的唯物历史观。
他试图从物质利益和历史背景中去寻找悲剧的根源,而不是将其归咎于抽象的人性或偶然事件。”
经过一番讨论,保尔·拉法格给莱昂纳尔的价值定了性:
“在资产阶级媒体还在为殖民扩张唱赞歌的时候,索雷尔通过向读者揭示了帝国光环下的血腥和肮脏。
这客观上起到了唤醒民众、打破舆论垄断的作用,他的同情心和他的作品,对我们的事业是有益的。
当然,他仍然是一个小布尔乔亚,他的思想还存在局限性,但我们应当看到其中进步的一面。”
很快,会议的一部分内容,就被编辑成文章,刊登在了《自由人报》上。
莱昂纳尔立刻就有了几个新的称呼——“工人们的朋友”“进步作家”,还有“巴黎的良心”。
巴黎的政治和舆论风暴,莱昂纳尔自然清晰地感受到了。
他的心情复杂,公社分子们猛烈而直接的抨击,显然比自己设想的更彻底、更革命。
不过莱昂纳尔并没有放弃发出自己的声音,但也没有简单地重复公社分子们的口号。
今天早上,他刚刚收到了诺曼·麦克劳德发给他的快信。
在电报里,诺曼·麦克劳德表示不用担心《四签名》的销量,因为越有争议的作品才会吸引更多人阅读。
同时他还将伦敦的印度年轻精英们在《良言》杂志社门口抗议并被驱离的事情当成了趣事告诉给了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顿时来了灵感,敲下了文章的标题——
《被荣耀的,与被阉割的》
第334章 被荣耀的,与被阉割的
一八八一年四月七日早晨,《费加罗报》的主编阿尔芒·德·拉莫特一进办公室,就注意到助手的眼神慌慌张张的。
他不满的“哼”了一下:“什么事情,这么紧张?”
助手从桌上拿起一份稿子,递给拉莫特:“这份稿子,编辑们都不敢决定是否采用……”
拉莫特嘟囔了一声:“胆子怎么能越来越小,我们是堂堂的《费加……》”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助手后面的补充给噎下去了:“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稿子。”
拉莫特手抖了一下,雪茄烟灰掉到了稿件上,他手忙脚乱地拍掉了:“以后给我这种稿子,先说名字!”
助手不敢多嘴,只能答道:“明白了!拉莫特先生!”
拉莫特没空多训斥助手,攥着稿子急匆匆就进了办公室,坐下来细看。
文章的标题就让他的眼皮跳了下,《被荣耀的,与被阉割的》。
“荣耀”和“阉割”,两个极端反差的词汇放在一起,不仅刺激眼球,而且让拉莫特嗅到了某种“血腥味”。
果然,莱昂纳尔在简述了一些印度精英在伦敦的“轶事”之后,就开始“火力全开”
【印度王公与富商可以因为“对帝国的贡献”获得爵位、勋章,还有皇家宴会的邀请……
但殖民者仍然只会将他们视为“异域的臣民代表”,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异域珍宝。
他们是用来证明帝国文化有多么“包容”“平等”的工具,但不会真正被接纳成为社会成员。】
紧接着,莱昂纳尔深入分析了殖民教育的目的,这也是伦敦的印度精英们最引以为傲的一点——
【殖民者在殖民地推行教育,其根本目的并非为了启蒙或实现平等,而是为了制造一个中介阶层。
就像英国在印度培养一群有印度血统、但拥有英国思想的臣民。
他们需要本地人来协助管理,需要有人能理解他们的指令,并以本地人能够接受的方式执行。
这些被选中的精英,成了殖民体系中的齿轮和传声筒。】
然后,他抛出了文章最核心、也最尖锐的观点——
【殖民者教会了他们知识,却也用这知识阉割了他们的精神。
他们被教导要仰望殖民者文明的光辉,却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灯。
他们能引经据典,比英国人或者法国人更熟悉莎士比亚、伏尔泰的名言,却以母语为耻;
他们模仿欧洲人的言行举止,穿最贵的定制西服,上最好的贵族学校,却永远不被接纳为“文明人”。
这是一种深刻的精神阉割——殖民地的本土精英们模仿殖民者模仿得越像,反而越显得滑稽和异类。
他们成了精神上的无根之人,悬浮在两个世界之间,既不真正属于殖民者的世界,也渐渐远离了出身的世界。
那些授予他们的“荣耀”,正是完成这场阉割手术的刀子。】
接近尾声的时候,莱昂纳尔总结道:
【所谓“优等种族的文明化使命”的最终产物,绝不是“文明人”,而是被荣耀光环所笼罩的精神阉人。
它让被殖民者在仰望中否定自我,在模仿中迷失自我,最终心甘情愿地服务于殖民者的统治。
比起炮舰和刺刀,这条束缚灵魂的铁链,更为牢固,也更为可悲。】
但文章还没有完,莱昂纳尔似乎意犹未尽,在最后又补充了一段——
【这种统治,终将在未来化为殖民者的梦魇,成为子孙后代不得不背负的‘原罪’。
历史的债务从不凭空消失,它的利息只会不断累积,等待偿还之日。
当殖民地的人民觉醒,要求追索被剥夺的尊严与权利时,殖民历史就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每一个殖民者的后代将不得不面对永无止境的诘问,并为他们先祖的“丰功伟绩”一代又一代地付出代价。
这代价,将远比他们曾经掠夺的更为沉重。
我甚至已经可以看见印度人成为英国首相,而法国的街头全是阿尔及利亚人的情形了……】
拉莫特放下稿子,长叹一口气。
这篇文章与现在报纸上的政治评论都不同,更侧重于批判文化和心理层面。
虽然莱昂纳尔文章最后的“预见”十分荒诞不经,但是确实足够惊悚。
“天啊,一个印度人当首相……”拉莫特想到这个场景,就打了个寒颤。
他当然明白莱昂纳尔将这份稿件投给《费加罗报》,而不是《小巴黎人报》或者《共和国报》的原因。
《费加罗报》的读者受众,是巴黎保守主义的中产阶级精英们,他们往往是殖民政策的受益者。
莱昂纳尔的这篇文章,就是在挑战他们的观念——
并不是大声呼号儒勒·费里有多么虚伪,而是告诉这个国家的中坚阶层,殖民扩张有多么荒谬。
如果拉莫特打回这篇投稿,莱昂纳尔自然很容易就能找到下一家发表的报纸。
但到时候,《费加罗报》怕又是要遭受到同行的奚落和嘲笑了。
拉莫特不想《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舆论风波再次降临到这份报纸头上。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这篇《被荣耀的,与被阉割的》交给排字工。
不过他特地加上了一个「编者按」,声明这篇文章并不代表《费加罗报》的立场。
——————
次日,最新一期的《费加罗报》发行了,莱昂纳尔的文章果然引起了巴黎读者与文化精英们的热议。
与公社分子们激烈的基调相比,莱昂纳尔这篇文章显得更加“内省”和“深刻”。
“索雷尔这次的角度太独特了!”
“他不谈经济剥削,也不谈政治压迫,而是谈‘精神阉割’。”
“确实,这种伤害,比物质掠夺更隐蔽,也更难以愈合。”
就连一些原本对激进左翼言论不感冒的温和派读者,也被这篇文章所触动。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政府官员就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
“莱昂纳尔说的有道理。我们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法语教育,不也是为了培养‘有法国头脑的阿尔及利亚人’吗?”
当然,也有批评的声音。一些殖民政策的坚定支持者很快就在报纸上撰文。
他们指责莱昂纳尔“危言耸听”“抹黑法国的文明传播事业”,认为他忽视了殖民带来的“进步”和“现代化”。
但这些反驳者很快发现了一个尴尬的事实——
他们的论调,与之前英国人对殖民地暴行的粉饰,几乎一模一样。
英国的媒体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曼彻斯特卫报》迅速安排将莱昂纳尔的这篇文章翻译成英文,以显著位置刊登。
而这篇文章在伦敦引起的反响,甚至比在巴黎更为强烈。
第335章 “背叛”的代价!
英国的读者,尤其是知识阶层,对于印度事务更为熟悉。
莱昂纳尔所描述的现象,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或亲眼目睹。
此刻被一个法国作家如此清晰、尖锐地揭示出来,产生了巨大的震撼效果。
《曼彻斯特卫报》在「编者按」中评论道:
【索雷尔先生以其作家特有的敏锐,触及了大英帝国殖民统治中长期被忽视的文化认同危机。
他让我们看到,帝国不仅仅是在地图上进行扩张,更是在被征服者的心灵上刻下痛苦的印记。】
然而,真正的风暴,发生在伦敦的印度人中。
在布卢姆茨伯里区一家印度学生常去的咖啡馆里,最新一期的《曼彻斯特卫报》在年轻人手中传阅。
室内烟雾缭绕,气氛却异常凝重,这里的印度年轻人即使没有参加过上周那场抗议,也听说了这件事。
一个名叫拉吉夫·巴塔查尔吉的年轻留学生喃喃自语:“他……他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
‘精神上的无根之人’……‘悬浮在两个世界之间’……这说的不就是我们吗?”
他的声音颤抖着,既有被说破心事的刺痛,也有被理解的释然。
另一个学生语气更为激动:“我们在牛津、剑桥苦读,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英国绅士。
我们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尊重。可结果呢?他们眼里,我们永远是‘聪明的印度小子’,永远不是‘自己人’!”
一个思想更激进的学生冷笑着:“那些接受了爵位的王公们,还有我们的父亲,他们以为得到了帝国的认可……
可那是用来安抚和利用他们的工具!他们穿着授勋的礼服,却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听从殖民官的命令!”
文章照出了许多印度精英内心深藏的矛盾、焦虑和痛苦,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来自孟加拉的拉吉夫·巴塔查尔吉,则将《曼彻斯特卫报》上的这篇文章剪下来,寄往了加尔各答,他的好友那里。
————————
几周后,印度,加尔各答,一个年轻人的印度诗人收到了这封信。
他面容清秀,年纪不过二十岁,刚在半年前结束了在英国的留学。
他拆开了拉吉夫从伦敦寄来的信。
起初,他只是随意地浏览着剪报,但很快,他的目光被牢牢吸引,阅读的速度慢了下来,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
文章中那些句子,像针一样刺入他的心灵:
“……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灯……”
“……知识成为束缚他们灵魂的铁链……”
“……模仿得越像,就越被视为异类……”
“……精神上的无根之人……”
他放下文章,久久沉默。
他回想起自己在英国留学的时光,回想起那种无论多么努力也难以完全融入的隔膜。
他也想到了那些言必称莎士比亚、穆勒的印度知识分子。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文章,仿佛一道强烈的光,照进了他的心中。
他从未想过,一个远在巴黎的法国作家,竟然能如此透彻地理解殖民地人民的痛苦。
他甚至揭示出了这里的知识阶层所面临的最深层的精神危机。
“我们自己的灯……”
他喃喃自语,重复着拉吉夫信中的话,目光投向了窗外广阔而深邃的天空。
一股火焰,从他心中喷涌出来,并在此后的六十年里,从未熄灭。
————————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欣赏莱昂纳尔这份尖锐。
“无耻的背叛!”
儒勒·费里将报纸狠狠摔在办公桌上,发出闷声。
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他对着自己在「公共教育与艺术部」的副手罗昂伯爵咆哮着:“莱昂纳尔·索雷尔忘了是谁给了他今天的地位吗?
他那些剧本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是谁在背后默许甚至支持?
教育改革的支持者?他顶着这个名头尽风头,难道不是沾了共和政府政策的光?
现在,就在我们最需要团结的时候,他竟然从背后捅了我们一刀!”
他在办公室里急促地踱步,语气难掩愤怒:“还有瓦扬!还有克莱蒙梭!那群该死的公社分子和激进派!
他们懂什么治国?他们只会煽动、只会破坏!他们和这个忘恩负义的莱昂纳尔流瀣一气!
他们这是在动摇共和国的根基!”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在桌沿,盯着罗昂伯爵:“必须反击!必须组织舆论,彻底批臭他们!
让巴黎、让全法国的人都看清楚,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什么样的叛徒!
瓦扬、克莱蒙梭之流又是何等自私的煽动家!我要让他们身败名裂!”
罗昂伯爵坐在椅子上,依旧从容不迫,与费里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
他微微颔首:“总理先生,我理解您的愤怒。莱昂纳尔的文章确实不合时宜。但是……”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手指点在突尼斯的位置:“我们在这里的行动,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刻。
‘贝伊’的抵抗正在瓦解,但国际上那些‘敌人’,特别是意大利和英国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我们。
议会里,关于远征军费用和后续保护国地位的预算辩论,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罗昂伯爵转过身,看着费里:“在这个时候,发动一场针对知名作家和反对派议员的口水战,是否明智?
这只会将公众的注意力从我们即将取得的‘辉煌胜利’上转移开,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之中。
瓦扬和克莱蒙梭他们,正巴不得我们这样做,他们可以借此塑造政府‘压制言论’的形象。”
他走近几步,压低了些声音:“战场上的胜利,部长先生,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论据。
当我们的士兵将三色旗插上突尼斯城的城堡,当我们成功地将突尼斯纳入保护,为法兰西开拓新的疆域和市场时……
所有的争议,所有的质疑,都会在巨大的胜利面前烟消云散。
到那时,莱昂纳尔·索雷尔的文字,瓦扬在议会的咆哮,都将显得苍白无力,只会被视为失败者不甘的呓语。
反对者们,在举国欢庆的浪潮中,只会成为不合时宜的小丑。”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费里的反应,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渐渐恢复平静。
罗昂伯爵继续道:“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与他们在报纸上纠缠,而是集中精力,确保预算顺利通过。
此外还要确保突尼斯的军事行动万无一失。平息舆论的最好方式,不是争吵。
是用无可辩驳的成功让反对者闭嘴。暂时的忍耐,是为了最终的胜利。”
儒勒·费里终于平静下来,他看了罗昂伯爵一眼,忽然问了一句:“听说莱昂纳尔与你的小儿子交情不错?”
罗昂伯爵微微一笑:“索邦的同学而已。”
儒勒·费里走到地图前,凝视着突尼斯,仿佛已经看到了凯旋的场景。
他忽然转身:“舆论方面,就按照你的意思处理。让支持我们的报纸适当发声,但不要过度纠缠。
重点是要引导公众关注我们在北非的‘文明使命’和即将到来的胜利。”
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冷下来:“但是,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年轻人,他必须为他的‘背叛’付出代价。
不是现在,但绝不是永远。等突尼斯的事情尘埃落定,等我们腾出手来……”
第336章 两幅《雷雨》!(9月2万票加更)
一八八一年四月十二日清晨,同往常一样,报童们挎着鼓鼓囊囊的布包,穿梭在大街小巷里。
他们用自己清脆的嗓音吆喝着当日的新闻,也唤醒了整个巴黎。
然而今天,《费加罗报》《小巴黎人报》《晨报》的读者们,目光都被一幅占据了大半个版面的精美插图吸住了。
那是古斯塔夫·多雷的手笔。
这位早已享誉整个欧洲的插画大师,这次将他的才华倾注于一幅戏剧海报上。
画面呈现的是一间奢华的客厅,有雕花家具,有天鹅绒窗帘,有一墙壁的肖像画……
然而,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画面中央那一对在强烈的闪光中凝固的男女。
男人的身体微微后仰,脸上的惊骇、愤怒、恐慌,被窗外那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映照得纤毫毕现。
他对面的女人,衣着朴素,脸庞同样被电光照亮,那上面交织着巨大的痛苦、震惊和绝望。
他们的眼神在电光石火间相互碰撞,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就要爆发出来。
在客厅深处的阴影里,多雷还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几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一个年轻的身影似乎因恐惧而蜷缩,另一个则隐在廊柱之后。
整幅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戏剧张力,仿佛能听到那声炸雷在耳边轰鸣,能感受到人物内心澎湃汹涌的情感。
“上帝,这是……”一位在咖啡馆里享用早餐的绅士惊叹道。
他扶了扶单片眼镜,几乎将脸贴在了报纸上。
他的女伴指着插画下方的签名低呼:“快看!古斯塔夫·多雷画的!”
不仅仅是他们——在各个公司的办公室里,在静谧的大学图书馆里,在政府大楼的休息角落……
这幅画,以及下方的预告文字,引发了更多的窃窃私语。
【法兰西喜剧院隆重呈献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全新力作
《雷雨》
一八八一年五月五日晚八时,于黎塞留街首演
全新舞台技术,带来震撼灵魂的视听盛宴】
“《雷雨》?这就是索雷尔的新戏?”
“多雷先生的画……这画面是哪一幕?”
“这对男女是谁?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看这光线!看这表情!简直像真的被闪电照亮一样!”
“五月初就上演?听说喜剧院为了这出戏,把舞台都拆了重建,还装了电灯!”
“为了安全嘛,尼斯那事儿……不过,这海报可真够吸引人的。”
好奇像野火般在巴黎蔓延。
人们揣测着画面中的情节,争论着人物关系,对那所谓的“全新视听体验”既疑惑又期待。
古斯塔夫·多雷的这幅插画本身,也被许多艺术爱好者视为杰作。
不少人小心翼翼将整幅插图剪下来,夹入笔记本中珍藏。
————————
当天下午,埃米尔·佩兰院长就将一份《费加罗报》“啪”地一声拍在来访的莱昂纳尔面前。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多雷的那幅插图上,圆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埃米尔·佩兰的声音兴奋地发颤:“看看!莱昂纳尔,看看!这就是多雷!这就是大师的力量!
全巴黎都在谈论这幅画,谈论我们的《雷雨》!售票处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
我敢打赌,首演前所有的票都会销售一空!”
他凑近一些,压低了些声音:“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我知道高更先生是你看好的年轻人,塞尚也夸赞过他……
但面对多雷这样的巨匠,恐怕……嗯?你输定了,我亲爱的朋友!”
莱昂纳尔目光扫过报纸上那幅精美插图。
多雷确实完美地再现了测试那天,闪电亮起瞬间的舞台场景,甚至强化了人物面部的戏剧化效果。
他抬起头,看着志得意满的佩兰,脸上并没有什么挫败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的语气很平和:“别急,埃米尔。赌局还没结束。多雷先生的作品固然出色,但是我们不妨再等等看。
一百法郎而已,稍安勿躁。”
埃米尔·佩兰院长愣了一下,随即挥挥手,只当是莱昂纳尔不肯认输的嘴硬:“好吧,好吧,我理解。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不过,我得说,目前的形势对我非常有利!”
他哼着轻快的歌剧调子,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
五天的时间,在巴黎人对《雷雨》的期待与猜测中悄然流逝。
四月十七日,第六届印象派画展在卡皮西纳大街三十五号,摄影师纳达尔的工作室里正式开幕。
尽管这个画家群体仍不被学院派和保守评论家所接受,但经过前几次展览,他们已经广受普通市民的欢迎。
毕竟不是谁都有钱去买学院派那些精美繁复的“大手笔”。
此次展览,莫奈、雷诺阿、塞尚、西斯莱等熟悉的名字并未出现。
参展者包括玛丽·卡萨特、埃德加·德加、贝尔特·莫里索、卡米耶·毕沙罗,以及保罗·高更。
展览开幕当天,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
艺术爱好者、评论家、好奇的市民,以及绅士淑女们,挤满了展厅。
空气中弥漫着颜料、香水和雪茄烟混合的气味。
很快,展厅中央区域发生的一些骚动,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
那里陈列着埃德加·德加的一件新作——一尊题为《十四岁的小舞女》的蜡像雕塑。
这尊雕塑被放置在一个玻璃匣中,小舞女身穿着真实的薄纱短裙,头发系着缎带。
但她呈现出的姿态却让许多观众感到困惑甚至不适——
手臂向后极度伸展,下巴扬得过高,双脚站立的姿势生硬而别扭……
“这……这算是什么姿势?”一位绅士皱紧了眉头。
“上帝,她看起来像个……像个畸形儿!”一位女士用扇子半掩着脸。
“德加先生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芭蕾舞演员不该是优雅美丽的吗?”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真实’?恕我无法欣赏。”
质疑和批评的声音在人群中低低地回荡着。
然而,就在距离《十四岁的小舞女》不远的地方,另一件作品周围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他们发出了与几乎是一边倒的赞叹声。
那是保罗·高更的作品,名字很简单,就叫做:
《雷雨》。
(今日4更结束,不敢求票了,“历史的债务从不凭空消失,它的利息只会不断累积”……)
第337章 巴黎人,最识货了!
这是一幅尺寸不小的油画。
当人们走近,看清画作标题和内容时,都不由得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它所描绘的场景,与几天前古斯塔夫·多雷那幅轰动巴黎的插画,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是那间豪华的客厅,同样是那对在闪电中对峙的男女。
但是,高更的处理方式,与多雷截然不同!
多雷追求的是被定格的、戏剧化的瞬间,而高更的笔下,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的主观色彩和磅礴的情感力量。
首先是这幅画的色彩被大胆地简化,也强化了。
深蓝、紫黑与赭石色构成了房间压抑的基调,而窗外那道闪电,不再是多雷笔下相对写实的冷白光——
它是亮黄到刺目的白,近乎于狂暴的硫磺色,以一种蛮横的笔触劈开画面,不仅照亮了人物,更在灼烧他们的灵魂。
男人的脸在强光下扭曲着,似乎戴上了一个面具,夸张的色块和粗犷的线条将恐惧与愤怒表现得淋漓尽致。
女人的痛苦则仿佛融入了背景的暗色之中,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和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在进行无声的呐喊。
阴影中那些模糊的人物,在高更的画中变成了更加抽象的色块与形状,仿佛是几道鬼魅,而非真实的人。
整幅画不再依靠传统的透视与细腻的渐变,而是用强烈的色彩对比、奔放不羁的笔触,营造出强烈的戏剧张力。
它不再仅仅是描绘一个戏剧场景,它本身就成为了一场“雷雨”——情感的风暴、命运的轰击、灵魂的挣扎……
全都凝固在这画布之上。
一位资深评论家站在画前,久久无法移开视线:“我的上帝……这……这才是《雷雨》!这才是绘画该有的力量!”
一个年轻画学生激动地对同伴比划着:“看看这颜色!看看这光线!
多雷的画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高更的画是让我们感受到正在发生什么!”
一位女士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画法……
它不‘像’,但它比任何精细的画面都更真实!更能击中这里!”
“高更?是那个以前在证券交易所工作的高更吗?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才华?”
赞誉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人们挤在《雷雨》面前,试图更仔细地品味每一笔触,感受那扑面而来的情感冲击。
这幅画很快成为了整个展览绝对的中心,其风头甚至盖过了德加那件引发争议的雕塑。
画展主办方不得不采取临时措施,限制每位观众在《雷雨》前停留的时间,以确保人流能够移动。
即便如此,展厅入口处还是排起了长队,许多人专程为了一睹高更的《雷雨》而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从卡皮西纳大街飞向巴黎的每一个角落。
———————
法兰西喜剧院院长办公室里,埃米尔·佩兰面前是一份《吉尔·布拉斯报》,艺术版面的头条标题异常醒目:
【印象派画展惊现杰作!保罗·高更以《雷雨》震撼巴黎!】
【超越插画的局限:一幅画道尽戏剧灵魂】
文章极尽溢美之词,盛赞高更的画作如何以其独特的艺术语言,捕捉并升华了莱昂纳尔新剧《雷雨》的精髓。
它称其展现了“比真实更真实的艺术力量”。
埃米尔·佩兰放下报纸,沉默了很久。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不知坐在对面,正悠闲地翻着一本杂志的莱昂纳尔。
埃米尔·佩兰的嘴唇动了动,带着沮丧和无奈:“这不公平……”
他摊了摊手,像个输掉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莱昂纳尔,这真的不公平。”
莱昂纳尔合上杂志,微微一笑:“艺术没有绝对的公平,埃米尔。
多雷先生的作品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吸引了大量的关注;而高更的作品,则会让所有人好奇。
巴黎的观众是全欧洲最挑剔的,他们识货,也愿意给打动他们的艺术最高的赞美!”
埃米尔·佩兰知道莱昂纳尔说的没错,两个人的艺术品味都不差,审美也都在线,所以这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古斯塔夫·多雷画的仍然是一幅“宣传画”,只是技巧极为高超,堪称艺术品而已;
而保罗·高更,画出的一幅能代表巴黎最前沿的艺术理念的杰作!
他唉声叹气地从自己钱夹里数出100法郎的钞票,满脸心疼地递给了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接过钞票,一脸笑嘻嘻:“好了,埃米尔,其实你心里已经乐开花了吧?”
埃米尔·佩兰这才绷不住,和莱昂纳尔一起笑了起来。
一幅画竟然能引发如此大的反响,对《雷雨》票房的正面影响,何止是100法郎这么点钱。
莱昂纳尔甩了甩手上的钞票:“今天我请你吃「银塔」,叫上《雷雨》所有的演员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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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高更的《雷雨》在印象派画展上引发的轰动,并未随着画展的闭幕而平息。
《吉尔·布拉斯报》那篇充满激情的赞扬文章,令许多原本对“印象派”嗤之以鼻的收藏家和艺术资助人侧目。
更不要提那些印象派的长期资助者们了。
乔治·沙尔庞捷,一直是印象派画家们的重要支持者,雷诺阿就是他家族的“御用画师”。
他亲自找到了保罗·高更,开出了一个对印象派画家来说是天价的数字:1千5百法郎。
乔治·沙尔庞捷吸着雪茄:“保罗,这是一笔公平的交易。它足以让你安心创作大半年,无需为面包发愁。”
保罗·高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1千5百法郎!
现在印象派里,只有莫奈和雷诺阿可以卖出这个价钱。
这甚至比他之前所有画作售价的总和还要多,让他几乎要脱口答应。
但证券交易员的本能却让他摇了摇头:“沙尔庞捷先生,我还要考虑考虑……”
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埃莱奥诺尔·德·罗斯柴尔德夫人。
她对莱昂纳尔《雷雨》的兴趣,连带延伸到了这幅能为她“诠释戏剧灵魂”的画作上。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容忍一幅与莱昂纳尔紧密相关的作品,被一个“区区出版商”轻易收走。
她派管家直接传话给沙尔庞捷和高更,轻描淡写地将价格抬到了2千法郎。
管家的语气很平静:“罗斯柴尔德夫人认为,这幅画的价值,不应被低估。”
乔治·沙尔庞捷退缩了。
他固然欣赏艺术,但更看重生意的性价比,与罗斯柴尔德家族比拼财力是愚蠢的。
然而,这场小小的竞价,已经吸引了艺术圈里那些嗅觉敏锐的鲨鱼。
第338章 有故事的艺术品才是顶级!
巴黎最著名的艺术经纪人保罗·杜兰-鲁埃尔,就嗅到了机会的气味。
他不仅是印象画派的主要资助者之一,他的画廊更是许多新兴画家梦寐以求的殿堂。
只要买下这幅画,就能将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纳入麾下,同时和莱昂纳尔建立一定的联系……
他亲自拜访了保罗·高更,态度比沙尔庞捷更加热情:“3千法郎!”
杜兰-鲁埃尔伸出三根手指,目光灼灼:“不仅如此,我还愿意为您举办一场个人画展,就在我的画廊!
想想看,整个巴黎的艺术爱好者都将认识您!”
这个条件几乎击溃了保罗·高更的心理防线。
金钱与名声的双重诱惑,让他激动得身体微微颤抖。
就在高更即将在杜兰-鲁埃尔早就准备好的合同上签下名字的前一刻,新的竞争者出现了。
来自敖德萨的艾弗鲁西家族的代表,加入了角逐。
这个银行世家素以收藏欧洲前沿艺术品闻名,所以价格迅速被抬到了4千法郎。
紧接着,来自俄罗斯的贵族,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小姐,也出现在了高更的画室。
此时高更的画室,已不复往日的冷清,俨然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索菲娅甚至没有仔细看那幅引发争夺的画——她其实看不太懂那些狂放的笔触和刺目的色彩。
更何况画的是莱昂纳尔的新戏……她想起了来之前那位贵妇的暗示,咬了咬牙。
不过索菲娅也看得懂在场其他人的眼神,看得懂这幅画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一幅艺术品,它的价格不仅取决于它的艺术水平,还在于人们能用它讲一个什么故事。
《雷雨》就是一幅能用来讲故事的画,以后值多少钱真不好说。
在一次次的竞价过后,索菲娅失去了耐心。
她抬起手:“诸位先生,我们不必再进行无谓的拉锯了。”
她目光扫过杜兰-鲁埃尔和艾弗鲁西家的代表,最终落在脸色通红的保罗·高更身上。
她红唇轻启,报出一个数字:“2万法郎。”
画室里瞬间死寂。
保罗·高更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画架,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2万法郎?这相当于一个公务员10年的薪水!是莫奈目前最高画价的10倍!
甚至足以媲美某些学院派大师的代表作!
保罗·高更的声音都沙哑了:“您……您是说……”
索菲娅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2万法郎,现金支付。”
她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今天就可以完成交易。”
没有人和她竞争了。
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理智的范畴,变成了一种财富的宣言。
杜兰-鲁埃尔耸耸肩,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率先离开了。
艾弗鲁西家的代表也礼貌地告辞,显然认为这场游戏太疯狂了。
交易迅速完成。
索菲娅的随身女仆点验了钞票,保罗·高更则如同梦游般,看着那幅《雷雨》被小心翼翼地取下,包装好。
当索菲娅带着画作离开后,保罗·高更独自站在画室里,看着桌上那堆迭得整整齐齐的2万法郎钞票。
他仍然感觉极不真实,甚至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剧烈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2万法郎……2法郎……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去寻找莱昂纳尔送我的那一轮月亮!”
保罗·高更终于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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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了巴黎。
《费加罗报》用头版报道了这桩“史无前例的交易”,标题极尽夸张之能事:
《印象派的胜利!俄国女贵族两万法郎豪掷,高更《雷雨》创天价纪录!》
文章详细描述了竞价过程,将索菲娅的出手形容为“来自北方的风暴”,并评论道:
【这不仅标志着一位新锐画家的诞生,更意味着印象派绘画正式进入了顶级收藏品的行列……
而这一切,都与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那部尚未上演的《雷雨》密不可分。】
整个巴黎艺术圈和上流社会都为之震动,沙龙里,宴会上,俱乐部中……
人们都在谈论这幅价值2万法郎的画,谈论那个幸运的画家高更,谈论一掷千金的俄国女贵族。
当然,更多的是在谈论莱昂纳尔·索雷尔和他的《雷雨》。
究竟是怎样一出戏剧,能够激发画家创作出价值2万法郎的作品?
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能让一位俄国贵族小姐为此挥金如土?
公众对《雷雨》的期待被推向了顶峰。
法兰西喜剧院的售票处窗口前,队伍排得更长了,不仅是首演,前五场的票都在几个小时内被抢购一空。
埃米尔·佩兰院长每天笑得合不拢嘴,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库被法郎填满的景象。
莱昂纳尔参加左拉的聚会的时候,也不免聊到了这个话题。
莫泊桑说得唾沫横飞,仿佛亲眼目睹了一般:“2万法郎!上帝啊,莱昂!那个俄国女人简直是疯了!”
他挥舞着手臂:“就因为画的是你的戏?我现在改行学画画还来得及吗?”
左拉则相对冷静一些,他抽着烟斗,分析道:“这不仅仅是艺术价值,索菲娅购买的不是一幅画。
她在表达一种姿态,她和她的家族,已经进入巴黎核心艺术社交圈的入场券。
罗斯柴尔德夫人开了头,她则用法郎将门彻底砸开了。”
莱昂纳尔默默地点了点头,左拉的分析和他的推断基本一致。
索菲娅通过与罗斯柴尔德夫人的那场“决斗”——尽管她输了——获得了进入巴黎顶级贵妇圈的资格。
甚至她加入这场竞价的角逐,都有罗斯柴尔德夫人在背后推动,让她必须挥金如土,保持“冤大头”的姿态。
包括索菲娅出人意料地购买与莱昂纳尔有牵涉的作品,也是一种“下位者”的谦卑表态。
不仅代表索菲娅放下与莱昂纳尔之间的恩怨,也证明她愿意服从于罗斯柴尔德夫人主导的巴黎贵妇圈的“秩序”。
起因可能是今年3月13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遭民意党成员刺杀身亡,俄罗斯国内的政治局势变得动荡有关。
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继位以后,全面加强了自己的专制力量,并且宣布了国家进入紧急状态。
但是俄国境内的革命党人并没有停止暗杀活动,整个俄罗斯笼罩在一片阴霾当中。
谢尔巴托夫家族一直筹划转移到巴黎来,索菲娅愿意做这么大的让步,应该也是受到了家族的压力。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一阵头大,他摊了摊手:“艺术的归艺术,社交的归社交。好吧,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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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全巴黎都为那幅天价画作议论纷纷时,一个美国人悄然登陆巴黎,给莱昂纳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帮助”。
第339章 送助攻的美国佬!
四月底的巴黎,春光正好,但一则略显古怪的新闻,开始出现在一些报纸上。
一个名叫阿尔弗雷德·索思威克的美国牙医,来到了巴黎。
他并非来进行学术交流,而是带来了一项他发明的“人道主义装置”——主要用于高效地处死流浪狗。
索思威克医生选择在巴黎市政卫生部门官员和几位记者面前,进行了一次公开演示。
地点就在一处靠近城郊的空地上。
不少巴黎的闲人从《小巴黎人报》《小日报》上看到了这则预告,然后乌泱乌泱地跑去围观。
所以到了演示的当天,现场围了不少人,有市政官员,有记者,当然最多的就是看热闹的市民。
空地中央,设有一个简陋的木架,看起来像某种刑具的缩小版。
旁边放置着一台嗡嗡作响的发电机,粗重的电缆连接着木架上的金属片。
阿尔弗雷德·索思威克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人,神情带着美国人特有的自信。
他指挥助手从笼子里拖出一条瑟瑟发抖的流浪狗,将它固定在木架上,确保金属片与狗的身体充分接触。
阿尔弗雷德·索思威克高声说道:“先生们!巴黎的流浪动物问题日益严重,但传统的捕杀方式既低效又血腥。
我的‘狗必死’,利用现代科学的伟大力量——电能!
它可以在瞬间结束它们的生命,毫无痛苦,这是文明的进步!”
他挥了挥手,助手合上了电闸。
一阵更加剧烈的“嗡——”声响起,伴随着噼啪作响的电弧闪动着。
木架上的狗身体猛地僵直、剧烈抽搐,然后在某一瞬间忽然瘫软下去,不再动弹。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整个过程,不超过20秒钟。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有人面露不忍,转过头去;也有人显得饶有兴致,津津有味地议论着。
市政官员们交头接耳,似乎对装置的“效率”表示满意。
索思威克医生颇为得意,他关掉发电机,拎起那条死狗,走到官员、记者和市民们面前,得意洋洋地向他们展示。
“看,多么迅速!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和痛苦!这完全可以推广!
不仅能用来解决贵市的流浪狗问题!甚至可以用于屠宰场……”
围观者纷纷点头,巴黎的流浪猫狗确实已经过于泛滥了,传统的屠宰方式效率太低,而且屡遭抗议。
这时,一位《晨报》的记者挤上前提问:“索思威克医生,您声称这个过程是‘人道’和‘无痛’的,依据呢?
另外,这种强度的电流,如果用在更大的动物,甚至……人身上,会怎么样?”
或许是被演示的成功冲昏了头脑,索思威克医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依据?结果就是最好的依据!
它死得如此之快,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至于用在人身上……”
他顿了顿,脸上甚至露出兴奋笑容,比划着说道:“理论上当然可以!只需要按比例放大这个装置
——一个足够坚固的椅子,更强大的发电机,电极固定在头部和腿部……
我相信,它同样能成为一种非常高效且人道的处决方式!远比绞刑和斩首更文明!这将是司法的未来!”
他的话,就像给人群施了魔法。
原本还在讨论流浪狗问题的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口若悬河的美国牙医身上。
一个市民喃喃自语:“处决……用人?”他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另一个围观者声音颤抖起来:“上帝啊,他用狗做实验,最终是想用在人身上?”
记者们立刻围拢上去,更加详细地追问关于“电椅”的细节构想。
电,原来不仅仅是带来光明的天使,也是能瞬间夺走生命的死神!
……
《小巴黎人报》和《晨报》在第二天都用相当大的篇幅报道了这次演示。
但是报道的重点完全偏离了流浪狗问题,集中在了索思威克医生关于“电刑”的骇人言论上。
《电力的黑暗面!美国牙医宣称可发明“电椅”处决人类!》
《光明与死亡,电流的双重面孔!》
报道详细描述了演示过程,并大段引用了索思威克关于“电椅”的设想,字里行间充满了悚动。
甚至请来了电力专家,向社会大众科普电力的知识。
巴黎公众的反应是剧烈的!
一直以来,“电”在普通市民心中,更多是与光明,与即将在喜剧院登场的绚丽效果联系在一起。
“电”代表着进步、安全与现代文明。
然而,索思威克的演示和言论,却展示了电的毁灭性力量。
咖啡馆里,人们开始忧心忡忡地讨论电的危险。
“你们看到报道了吗?那个美国人说,电可以杀人!”
“太可怕了!我昨天还觉得电灯比煤气灯安全多了……”
“报纸上说了,电灯那点电电不死人!”
“如果剧院里那些电线漏电……天啊,我想想都觉得浑身发麻!”
“诶,这点你倒是说对了,据说被电以后的反应就是‘浑身发麻’!”
“那也比煤气灯好,煤气泄漏每年都引发火灾。”
“你忘记尼斯剧院的火灾了?天啊,死了60多个人,还只是有尸体的……”
……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书房里,莱昂纳尔将几份刊登了索思威克新闻的报纸摊在书桌上,笑出了声。
没有想到这个美国人竟然替自己给“电”做了一次大规模的科普。
在尼斯剧院大火之后,电灯被塑造成安全的象征,他不得不煞费苦心地修改了《雷雨》的结尾。
他将“安托万”和“芬妮”的死亡方式,从原著中误触漏电电线,改为了在雷雨之夜,被倒塌的庄园廊柱砸中身亡。
这倒是这个时代能在报纸上见到的新闻。
虽然这样修改避免了在“安全电灯”的背景下出现“电死人”的突兀感,但太过于生硬了。
比起原著那种更具象征意味的电击死亡,那种命运无常的悲凉感也被大大削弱了。
莱昂纳尔已经做好打算,在电力普及之后,他会将结尾再次修改成被电击致死。
现在,情况不同了。
索思威克的演示和言论,强行给巴黎市民进行了一次“电可杀人”的科普。
尽管过程令人不适,但一个客观结果是:公众现在能够理解,并且相信“电”是足以致命的。
之前修改剧本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不仅如此,莱昂纳尔敏锐地意识到,“安托万”和“芬妮”被电死,一定会再次引发热议,等于是蹭了热度。
他必须再次修改剧本,将结局改回去!
五月五日的首演,注定不会平静……
第340章 《雷雨》首演!(9月2万1千票加更)
一八八一年五月伊始,巴黎的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期待感。
持续一个多月的剧院停演,像一场漫长的文化干旱,让整个法国的戏剧观众,尤其是巴黎的,陷入了饥渴的状态。
他们迫切需要回到那昏暗又神圣的观众席,让舞台上的悲欢离合冲刷掉日常的平庸与烦闷。
虽然巴黎歌剧院在三天前已率先重新开放,并紧急排演了之前引起轰动的《玩偶之家》,但效果寥寥。
售票处门可罗雀,与法兰西喜剧院黎塞留街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热情,所有的谈论,都聚焦于莱昂纳尔·索雷尔的《雷雨》。
这种空前的关注,直接反映在了票价上。
法兰西喜剧院历史上第一次,将票价基准向巴黎歌剧院看齐,但这仅仅是官方定价。
在黑市和私人转让中,票价的飙升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池座票,原价15法郎,被炒到了75法郎,足足五倍;楼座票也从8法郎涨到了25法郎以上。
至于那些视野绝佳、象征着身份地位的包厢,早已不能用金钱购买,它们成了真正的“社交货币”。
《雷雨》的包厢票,只在贵族、富豪和顶级文人圈子里无声地流转、炫耀。
拥有一张《雷雨》首演之夜的门票,意味着你处于巴黎社交季的最前沿!
五月五日傍晚时分,黎塞留街和邻近的街道已被马车和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喜剧院门前的小广场,彻底沦为了一片沸腾的人海。
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们,在仆人的簇拥下,艰难地从人群中穿行,走向剧院那灯火通明的入口。
更多的人则聚集在广场四周,他们伸长脖子,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每一个走向剧院的人,好像他们脸上长着戏票。
“先生!女士!有多余的票吗?我出双倍价钱!”
“三倍!我出三倍!只要一张楼座票!站票也行!”
“谁有包厢的份额?哪怕一个位置也行!”
类似的呼喊声、恳求声、失望的叹息声,此起彼伏,交织成曲。
警察不得不手拉手组成人墙,维持着基本的秩序,防止因过度拥挤而发生意外。
莱昂纳尔和苏菲、艾丽丝、佩蒂早早就乘坐马车前往喜剧院,但在离剧院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就寸步难行了。
他们不得不提前下车,步行前往,不过目标却是剧院的侧门。
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同样前来观剧的左拉、莫泊桑,以及被莫泊桑硬拉来的于斯曼。
这些人的票,都是莱昂纳尔让埃米尔·佩兰给自己预留的。
莫泊桑激动得满脸放光,仿佛今晚首演的是他自己的作品。
他用力拍着莱昂纳尔的背:“莱昂!今晚注定要载入史册!”
左拉则沉稳得多,他低声道:“放松点,莱昂。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好的作品自己会说话。”
通过侧门进入剧院内部,喧嚣才被暂时隔绝。
前厅里,先到的观众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天花板上、墙壁上那些新安装的电灯上。
明亮、稳定、不带摇曳的黄白色光芒,均匀地洒满整个空间。
灯光将大理石柱的纹理、壁画细节都照得清晰可见。
这与以往依靠煤气灯和烛光时,那种朦胧、昏暗,还带着晃动的影子的氛围截然不同。
“看这些灯!真亮啊!”
“这就是电灯?果然比煤气灯清楚多了。”
“听说舞台上也用了很多……”
“喜剧院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惊讶和赞叹的声音不绝于耳。
观众席的照明也大部分换成了电灯,只有高处还有一些辅助性的大型煤气灯在使用。
整个观众席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现代感。
进入剧院没多久,莱昂纳尔就和苏菲、左拉等人分开,独自前往后台。
埃米尔·佩兰院长正在那里急得团团转,像一只上了发条的胖陀螺,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看到莱昂纳尔,他如同看到了救星:“莱昂纳尔!你总算来了!上帝,我紧张得胃都在抽搐!
外面的人你看到了吗?全巴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要是……”
莱昂纳尔打断了他的焦虑,语气平静:“没有要是,埃米尔。演员们都准备好了吗?”
埃米尔·佩兰点点头:“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贝尔特夫人状态很好,弗朗索瓦也是……
可是,我这心就是放不下……”
莱昂纳尔没有再多说,他走到幕布边缘,透过细微的缝隙望向观众席。
池座和楼座已经几乎坐满,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蓄势待发的潮水。
包厢里,更是珠光宝气,他看到了罗斯柴尔德夫人正与同伴低声交谈,穿着几乎是他见过的最盛大的礼服。
在另一个包厢里,索菲娅·杜罗娃-谢尔巴托娃也赫然在座,她穿着华丽、耀眼的猩红色长裙,神情依旧高傲。
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当然也在包厢里,作为“人民的主教”,他不会缺席这样的场合。
莱昂纳尔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
随着时钟走向八点,观众席的灯光开始缓缓变暗。
原本喧闹的人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迅速低落下去,最终化为一片寂静。
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以及女士们扇子轻摇的细微声响。
深红色的帷幕,在全场观众目光的聚焦下,沉重、缓慢地向上升起。
灯光亮起,舞台上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观众面前。
一瞬间,整个黎塞留厅里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没有绘制的幕布,没有虚假的透视——
舞台上,是一座真实存在的、拥有两层结构的庄园客厅!
厚重的橡木楼梯蜿蜒而上,连接着二楼的走廊,廊柱是真实的石膏,栏杆是雕花的实木。
墙壁上挂着油画,壁炉一看就是石砌的,还有天鹅绒窗帘、厚重的沙发、精致的木柜……
所有的家具和陈设,都散发着奢华的气息。
煤气灯与电灯组合成的照明系统,将这片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光影层次分明,演员活动的区域,更是清晰无比。
这不再是传统的舞台布景,这简直是把一座豪宅的客厅,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喜剧院!
“上帝啊……”有人忍不住低呼。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真的在舞台上盖了一栋房子!”
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席卷了现场的每一位观众。
他们忘记了交谈,忘记了身份,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极度写实的舞台牢牢抓住。
甚至忽略了台上的演员……
(九月的加更终于完成了……)
今晚会有点晚
龙臻打量了此人一眼,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没想到青霜翎身边随便一名下人,竟然给他带来阵阵的压迫感,这让他震动不已。
慕雪芙森森的收回目光,便也不再看他,她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杀了他。
其实她身边的熟人还真是完全被我怀疑了,虽然现在双胞胎弟弟也容易被怀疑是扮猪吃老虎,故意用自己兄弟的死亡制造一种安全的假象。
而最关键的,就是身边这种束缚感的来源了,被称呼为五鬼锁魂阵的手段,当然其实已经完全变种了,甚至是用五种比较特殊的尸煞来完成的,并非是传说中的厉鬼。
“嘿嘿,夏子轩,你们要是离去,我们自不会与你们动手。”那两个元神境修士即使高夏子轩一个境界,但还是有些忌惮他。
慕梦莲顿时无语,她承认论心智阴谋她斗不过慕雪芙,可她还是不甘心,难道就因为比不过,她就要眼睁睁看着喜欢的男人被慕雪芙所拥有吗?
须知,加入一个世家修行虽然比不了加入古神天朝等超然实力,但是就影响力以及地位而言,丝毫不亚于成为一大皇朝的客卿,他们都是向往大道之人,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机会。
“王通少校没死。”军人们欢呼着,很多人担心王通顶不过这场爆炸。
弑魂吃了我一撞,向天空飞去,我的脖子也被咬的血流如注,挣脱开后,迅速向后退去,一只手摸了脖子一下,看了看,全是血。
景容依她所言到外间换装,幸得这些日子他都住在这,正好有换用的常服可以更换,也不用特意回正院走一趟。
“四公子,掌门无令带你回去,还望你在丹霞宗好好反省。”曹有鹏不买他帐,抽出袖子转身就走。
等用完了饭,又有一名脸生的婆子来收食盒,收走食盒后,又给她拎了洗澡水。
上船的时候,她见到苏棠其实就有八分觉得苏棠就是自己的孩儿,可没有确定,她不敢认,万一不是,对她对苏棠都不好,所以才有这一出。
叶锦幕能知道现在钟磬鹤心里的想法,但没有办法,她还有更加严峻的事实要告诉他。
她虽然与牟少冲和其它家族子弟结伴出去历练过几次,可她从来没有向他表明心迹,或者得到他的特殊对付,至于牟哥哥心里怎么想,会不会和她一样中意对方,她还没有试探过。
他选了一部白色,一部黑色的,手机款式很好看,他的眼光真的很好。
却是泾县之中的王审知和杨行密三人看见了张璟得首级,心中惊怒交加,看着远方的岳飞军队,心中充满了杀意,如此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先尝试掌握一下你们的技能吧,第一次,可能时间会稍微久一点。”星落说道。
最起码没让官面站在谢东那边,就凭这一点,他还是要多少回个电话感谢的。
接着,一股尖利的刺痛感首先从足心开始,沿着筋脉缓缓上行,这股刺痛瞬间就变得麻木,紧接着就失去了任何感觉,好像在身体上不存在了一样。
白笙狠狠的捏住剑柄,对于始终没有锦流年的消息,在他看来是好事也是坏事。如今只能希望他早已身死森林机关中,这样一来他的胜算就会更大。
“阿尔法斯教国的国王?!”阿蕾西亚微微一愣,阿尔法斯教国这个混乱的国度居然出现了一个国王?
回到村后,大伙都在刘老汉的家中没走看来都是等着王兴新落户回来,看到他们回来大伙一下就围了上来。
没办法,明日就是除夕如若不尽早准备好柴火等伤兵来时更是麻烦!这雪说不得会一直下呢。
虽然说球形关节也是一种萌点,不过现在这个样子的水银灯显然更加的具有生命气息,还有着让人征服的欲念。
其实陆平最初知道皇帝跟自己很接近的时候,也很激动,因为对平常人来说,最高权力拥有者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很难接近。
弗拉德眼睁睁的看着帕索启动了机器,听到了很是低沉的“嗡”的声音,他随口问道。
九人同时上马,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皇宫走去。一路上看热闹的人数众多,大都是来看看这些殿试考生的摸样,沾沾喜气。赵福昕头一次见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自豪。
正在秦云愣神的片刻,水池中的身影发现了秦云,立即传出一声惊呼。那道身影条件反S似的想要转过身来,可是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她一脸惊慌的掩着胸,急忙潜入了水中,躲在水池中的一个角落里。
“秦梦瑶!慈航静斋!”良久之后,秦云发出了一声莫名的叹息,在屋子里久久回转。
这话一出,大殿中的诸人,便都露出了异样的神色,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皆聚在了俞氏的身上。
他们始终是这样自以为是,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可怜兮兮的,但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没有谁可以一直这样耗费时光,没有谁可以一直这样无理取闹。
秦彦直出事后不久,便是秦彦昭事发,西院的两位郎君,从此一撅不振。
“喂,老方,你要是在不和我说话,我可就要生气了!”周梓盈不禁嘴角一嘟道。
不过很明显陈纪并不会这样做,首先是他不懂经营、其次是他没有那份精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他最不合格的地方,那就是讲旧情。
第341章 前所未见的新戏剧!
当台上的两个人物开始对话时,观众最初的震撼才渐渐消退,将注意力集中到舞台上的剧情来。
灯光柔和地照亮了这间华丽的客厅,一个年轻的女仆正拿起一个药壶,往杯子里倒药。
一个穿着管家制服的中年男人正在擦拭着客厅里的家具,但是动作十分轻浮,显然是在敷衍。
女仆不断用手巾扇风、擦拭着额头,显得这个屋里十分闷热。
【纪尧姆:芬妮,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见着你妈妈,别忘了把夫人赏你的新裙子拿出来给她瞧瞧。
芬妮(不耐烦地):听见了。
纪尧姆(语气自傲):叫她想想,是你爸爸在拉维尔涅老爷家当差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芬妮(语带轻蔑):自然您有眼力啊!
纪尧姆: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个拉维尔涅庄园里吃的好,喝的好。
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我们自己的房子睡觉。
芬妮:那倒不用告诉,妈妈自然会问。
纪尧姆(贪婪地笑着):还有呐,钱,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芬妮(惊慌着):钱!?
纪尧姆: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那零零碎碎的……
芬妮: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
纪尧姆: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
喂,我说,我说的是——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芬妮(惊讶地):他?谁呀?
纪尧姆:大少爷,爱德华。
芬妮(红脸):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八道的。
……】
当纪尧姆提到“大少爷爱德华给芬妮钱”时,他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和贪婪的笑容,立刻被观众捕捉到了。
一阵带着“理解”意味的低笑在观众席中响起。
在这个时代的法国,少爷与年轻女仆之间的风流韵事几乎是贵族和资产阶级家庭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有人甚至侧身对同伴低语,语气暧昧:“《雷雨》?看这开场,该不会是一出‘香艳戏’吧?
“芬妮”的脸红和急于否认,在观众看来更是坐实了猜测。
然而,随着父女俩对话的深入,观众的笑容渐渐收敛。
这并非简单的风流轶事,台词中蕴含的信息量极大,迅速勾勒出这个家族内复杂的人际关系。
“纪尧姆”的贪婪、无耻,以及对女儿的利用;“芬妮”的单纯、不安,和那份隐藏在娇憨下的痛苦……
这些都通过演员近乎于“生活化”的表演,清晰地传递出来。
没有过去戏剧中常见的夸张手势和朗诵腔调,他们的对话就像真正发生在巴黎某个豪宅角落里的日常。
这种“真实感”牢牢抓住了观众,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戏剧还是如此演绎。
尤其是舞台上巧妙布置的各种光源——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将演员表演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呈现在观众眼前。
这彻底革新了演员的表演方式。
紧接着,纪尧姆开始抱怨自己的妻子,也就是芬妮的母亲,并且提到了自己的儿子“马塞尔”:
【纪尧姆(滔滔不绝):哼!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
芬妮(不愿听):爸爸。
纪尧姆(骂得高兴了):哼,谁知道我是替哪个下水道里的老鼠养的儿子。】
台下观众皱起了眉头。
纪尧姆的粗俗令人厌恶,他对儿子“马塞尔”的辱骂,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家庭的矛盾阴影。
同时也让观众们意识到还未露面的“马塞尔”和他的母亲,似乎有着非复杂的过去。
【芬妮: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纪尧姆: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兵,拉货,干工厂的机器匠,念书上学,哪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
好容易我推荐他到了拉维尔涅先生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芬妮(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让矿上的护卫开了枪,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纪尧姆: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跟老爷求情啦!
芬妮: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纪尧姆(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罢工”这个词一出,顿时让现场的法国人神色变得精彩起来。
19世纪下半叶的法国,各种工人运动方兴未艾,尤其是公社以后,罢工是社会上很热门的话题。
工团主义、工联主义,各种工人党派……在巴黎时髦得很。
一些保守的绅士们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而同情底层民众的观众则挺直了腰板,对“马塞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纪尧姆”在雇主一边,指责儿子“混蛋”的行为,立刻让他成为了部分观众眼中的“工贼”,更加厌恶他了。
果然,过了不多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工装的年轻人走上了舞台,他便是“马塞尔”。
“马塞尔”的出现,立刻带来了一种与这奢华客厅格格不入的气氛。
经过一番与“父亲”“妹妹”的对话以后,“马塞尔”的情感开始爆发——
【马塞尔:我,恨他们。
芬妮:啊?!为什么?
马塞尔(恨恨地):拉维尔涅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我恨他们!
芬妮:你看见了什么?
马塞尔:芬妮,你不要看这样奢侈的庄园,这里全是死气,每块砖都是矿上死掉的工人给换来的!
芬妮: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就在闹鬼呢……
马塞尔: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
听说这就是拉维尔涅家的大少爷,我们老板的儿子。啊,自作自受,这是自作自受。
芬妮:你……他待人很好,你知道么?
马塞尔: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芬妮:马塞尔,两年不见,你变了。
马塞尔: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芬妮: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说的话,有点像安托万少爷……
马塞尔: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个词!】
“马塞尔”的台词充满了阶级的仇恨和抗争精神。
他直言不讳地揭露这座豪宅的财富建立在矿工的血泪之上,与“纪尧姆”的奴颜婢膝形成了尖锐对比。
台下不少观众被这种直白的抗争所震动,尤其是那些对社会不公有着深切感受的人。
他们屏息凝神,感受着这个年轻工人身上蕴含的力量。
而当马塞尔掷地有声地说出“在世界上没有这个词(少爷)!”时,一些年轻的观众甚至为他鼓掌叫好。
观众们已经完全被剧情吸引住了。
开场时那点关于“香艳戏”的猜测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沉浸其中的观剧体验。
他们仿佛就置身于这间拉维尔涅公馆的客厅里,感受着这里奢华又压抑的气氛。
通过这几个小人物的对话,观众窥见了这个大资产阶级家庭内部盘根错节的矛盾——
主仆、阶级、亲情、爱情……以及那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躁动感。
《雷雨》节奏紧凑,几乎没有废戏;台词精炼,信息量却巨大;没有音乐来打断剧情……
尤其是演员的表演,凭借舞台上比过去明亮、有层次得多的灯光,可以用更内敛的表演方式来表演人物。
这一切,都让巴黎的观众感到新奇而又震撼。
他们意识到,这绝非一出传统的喜剧、悲剧、历史剧、家庭剧……
而是一种他们前所未见的新戏剧!
第342章 对世俗人伦的挑战和背叛
包厢里,法兰西喜剧院院长埃米尔·佩兰擦了擦额角的细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身边的几位评论界重量级人物,如《费加罗报》的资深剧评人,正激动地互相交谈,显然被这出戏深深触动了。
《费加罗报》的儒勒·克拉雷蒂对埃米尔·佩兰说:“难以置信!您和索雷尔先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这节奏,这台词,这表演……完全颠覆了过去的戏剧!它让我感到窒息,就像亲身被困在那个豪华客厅里!”
另一位来自《时代报》的评论家补充道:“尤其是那个工人马塞尔,他的出现把整个戏剧的格局都提升了。
这不仅仅是家庭纠纷,这是社会的缩影!索雷尔先生果然不负众望!”
在另一个包厢里,莱昂纳尔正静静地坐着,脸上看不出喜悲。
包厢里的其他人——苏菲、艾丽丝、佩蒂——都紧紧盯着台上的表演,完全忘记了身边有一个他。
他也听到了周围的议论,偶尔爆发的掌声,看到了观众们被剧情牢牢抓住的模样。
他知道,《雷雨》已经开始征服整个欧洲对戏剧最为挑剔的巴黎观众。
舞台上,“纪尧姆”将“马塞尔”劝走以后,父女间的对话仍在继续。
闷热到凝滞的空气,让芬妮额角的汗珠都在灯光下微微反光——这是过去观众看不到的细节。
她不安喘息着,对父亲口中关于“闹鬼魂”的说法既害怕又有些不信。
【芬妮(喘着气):您到底瞧见了什么?爸爸,您快说啊!
纪尧姆(带着卖弄):我喝了两杯苦艾酒,脑子晕乎乎的,穿过庄园后面的玫瑰丛,就偷偷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
那时候,我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呐!心里越怕,越想看。
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
观众席一片寂静,连扇子摇动的声音都停了。
所有人都被纪尧姆那诡秘的语气带入了那个诡异的夜晚。
【纪尧姆(指向壁炉旁的一张小桌):就在那张镶嵌着玳瑁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蜡烛。
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黑影子,并排坐着,背朝着我。那个女鬼靠着男鬼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芬妮(声音发颤):啊?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纪尧姆:可不是?我就是趁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就看这两个鬼一下子就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芬妮(紧张地):鬼么?什么样?(她下意识地四下望了望)是谁?
纪尧姆: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是我们的夫人,玛德莲夫人!
芬妮(难以置信):夫人?!那个男的呢?
纪尧姆: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爱德华!
芬妮(如同被雷击中):他?!
纪尧姆:就是他!他同他的后母——玛德莲夫人——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轰——!”纪尧姆的话音刚落,整个黎塞留厅喧嚣起来。
先前所有的猜测、暧昧的低笑,在此刻被这赤裸裸的、骇人听闻的真相炸碎了。
一位贵妇失声惊叫:“上帝啊!继子与后母!”
她用手帕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滚圆。
一个保守派的老绅士猛地用手杖顿地:“无耻!道德沦丧!”
他的脸色气得发白:“这……这成何体统!拉维尔涅家族……简直是法国的耻辱!”
一个评论家激动地对同伴说:“我就知道!索雷尔这疯子,他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
同伴的声音也兴奋得难以抑制:“太震撼了!继母与继子,还是主动的!这比《卢克丽霞·波吉亚》更直接!”
《卢克丽霞·波吉亚》是雨果的戏剧名作,发表于1833年,当时也轰动了巴黎。
其中涉及了因不知情而发生的母子**,但那更多是命运的捉弄和误会造成的悲剧。
那是一种“俄狄浦斯式”的悲剧,在法国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而“继子”和“后母”之间的奸情,哪怕是现实当中多有发生,那也是不能提的。
《雷雨》中纪尧姆的描述,清晰地表明爱德华与玛德莲夫人是清醒的、主动的“闹鬼”。
这是对世俗人伦赤裸裸的挑战和背叛!
“这个剧本是怎么通过警察局的审核?”
“教会呢?教会那里没有收到剧本吗?”
“上帝啊!明天我要去教堂祷告……”
……
议论声、谴责声、惊诧的抽气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声浪,几乎要掀开喜剧院的穹顶。
一些女士们脸色煞白,频频扇着扇子,仿佛需要更多空气。
甚至有一位穿着束身衣过于紧绷的女士,因这过于刺激的情节竟激动得晕厥过去,引发了一阵小小的混乱。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观众席响起,充满了愤怒:“这不道德!简直是亵渎!”。
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在喧嚣中低语:“可是……为什么?玛德莲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在这个家里……”
这时有人喊:“快看!芬妮!她好像不肯相信!”
观众的视线立刻又被拉回舞台。
台上的芬妮,正处在极度的震惊和抗拒之中。
【芬妮(用力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
纪尧姆:你忘了,爱德华少爷比玛德莲夫人只小六七岁。
芬妮:我不信,不,不像!
纪尧姆: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芬妮(急切地打断):夫人知道您在门口偷看,一定不会饶您的!
纪尧姆:是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
“纪尧姆”的叙述,坐实了这桩骇人听闻的丑闻。
观众们对这个尚未出场、却已笼罩在“**”阴影下的“玛德莲夫人”产生了极其复杂的期待。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是放荡无耻的毒妇吗?
就在此时,舞台侧面的楼梯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那里的灯光也适时亮起。
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平息,观众们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旋转楼梯的顶端。
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灯光下——
她穿着一条深紫色的丝绸长裙,款式高雅,勾勒出窈窕的身姿;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面容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她就是玛德莲夫人,由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饰演。
这位传奇女演员的美丽身姿在高高的楼梯上展露无疑,远比过去从“画”出来的门出场显得高贵、优雅的多。
只是这个亮相,就让所有人觉得法兰西喜剧院“两层楼”这钱花得值了!
她一步步走下楼梯,动作缓慢、虚弱,但又不失曼妙,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观众的心上。
整个剧院的观众席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今晚只有两更,明天会多更,大家晚安)
第343章 广告植入!
莎拉·伯恩哈特,这位巴黎舞台的皇后,此刻完全化身为拉维尔涅庄园的女主人。
她的步态看似优雅从容,但细看每一步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虚浮,仿佛脚下的木地板随时会塌陷。
她没有立刻开口,甚至没有刻意去看台下的任何人,只是微微侧首,目光空茫地扫过这间富丽堂皇的客厅。
就是这短暂的静默和几个眼神的流转,一种奇异的感觉已然在观众心中滋生,并不断蔓延。
她美丽,像一件精心烧制的瓷器;她优雅,有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贵族风范……
但在这美丽与优雅之下,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苍凉、无助和脆弱。
她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一个被华丽的衣饰和优雅的仪态包裹起来,却即将碎裂的泡沫。
只有坐在包厢里的莱昂纳尔知道,这是他与莎拉反复沟通、演练了无数次才达到的效果。
他们摒弃了传统悲剧中女性角色歇斯底里的外放表演,转而追求一种内敛的、近乎绝望的平静。
这种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的痛苦,是灵魂被慢慢碾碎的无声哀鸣。
莱昂纳尔要求莎拉·伯恩哈特呈现出“玛德莲夫人”内心深处的灵魂——用后世的话讲,就是“破碎感”。
这种气质,比任何痛哭流涕更能激发人类本能的同情与保护欲。
这个时代的观众,没有人能够抵抗这种“破碎感”——果然,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怜悯与惊叹的窃窃私语。
先前从纪尧姆口中听闻“闹鬼”事件时,不少人心中勾勒的是一个风流放荡、工于心计的毒妇形象。
然而,眼前这个女子,她的脆弱如此真实,她的苍白如此触目惊心……
她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阴险”、“放荡”这样的词汇联系起来。
一种强烈的疑问在观众心中升起:这样一个看似柔弱无助的女子,为何会与自己的继子陷入不伦之恋?
这背后,该是怎样深重的绝望与压迫,才迫使她走向这条看似绝无可能的道路?
评论家们也完全陶醉了,他们交头接耳,笔下飞快地记录着——
“伯恩哈特小姐的演技已臻化境!”
“她无需台词,仅凭气息和眼神就塑造了一个完整的悲剧灵魂!”
“这是表演艺术的又一次飞跃!”
“只有在喜剧院的舞台上,在这些灯光的照明下,才能完成这样的飞跃!”
观众们看到“玛德莲夫人”走到客厅中央,与“芬妮”对话几句以后,就看到了桌上的药。
【芬妮(端起药,怯生生地):“太太,您吃药吧。”
玛德莲夫人(声音轻飘,带着厌倦):“谁说我要吃药?”
芬妮:“老爷吩咐的。”】
“老爷”二字,像一条鞭子,瞬间在空气中抽响。
虽然玛德莲夫人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她的身体还是颤动了一下。
那种深入骨髓的畏惧与厌烦,就透过她这瞬间的颤抖泄露了出来,让观众们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那位至今未曾露面的“拉维尔涅老爷”,他的权威,他的意志,仿佛化作了重的阴影,笼罩在这座豪华的庄园之上。
他让这里的每一个人——女主人、少爷、仆人——都感到一种无处可逃的窒息。
【玛德莲夫人(看了一眼药水):我并没有请医生,哪里来的药?”
芬妮:“老爷说您得的是歇斯底里,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药,就叫人配好了,说您一醒,就端给您喝。”
玛德莲夫人(端起药,抿了一口,随即蹙紧眉头):“苦得很。谁熬的?”
芬妮:“我。”
玛德莲夫人(将药推开):“太难喝了,倒了它吧!”
芬妮(犹豫):“倒了它?”
玛德莲夫人:“嗯?好……(略顿,厌恶地)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决绝地)你还是倒了它。”
芬妮(仍在犹豫):“嗯……”
玛德莲夫人(喃喃自语):“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芬妮(试图劝说):“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玛德莲夫人(只冷冷地):“谁要你劝我?倒掉!”
……】
这番关于“药”的对话,看似平常,却进一步促使观众理解了“玛德莲夫人”的内心世界。
这“药”,不仅仅是用来治病的,更是拉维尔涅对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控制。
她的抗拒、她的妥协、她那句“我大概是喝够了”,无不透露出她在这个家庭中长期承受的压抑和痛苦。
观众们的同情心,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变得更加深沉。
他们开始相信,玛德莲夫人的“堕落”,绝非源于本性,而是长期被禁锢在这座牢笼中的结果。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富有活力的脚步声和年轻人的笑语声从花园方向传来,打破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闷。
【“芬妮!芬妮!你看我带来了什么!”】
随着这充满阳光的喊声,一个身影如同云雀,骑着一辆自行车进入舞台。
他骑着车在舞台上兜了一个圈,才把将自行车小心地支在墙边,然后轻快地跃上了舞台侧面的台阶。
他是安托万·德·拉维尔涅,家中的二少爷。
与庄园里其他成员的阴郁、焦虑不同,安托万穿着洁白的亚麻西装,脸庞泛着健康的红晕,蓝色的眼眸清澈明亮。
他的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一切阴影。
他的出场,如同一缕炽热的阳光,猛地照进了这座阴沉、闷热的宅邸。
观众席上甚至响起了一阵轻松的低笑和赞叹声,为这突如其来的明亮气息所感染。
尤其是他骑的那辆闪亮的自行车,前后轮等大,一看就十分轻巧、迅捷,最近偶尔在巴黎街头能看到,很时髦。
苏菲惊喜地转过身,紧紧拥抱了莱昂纳尔一下,低声说:“莱昂,太好了,这是最好的广告!”
莱昂纳尔点点头:“如果不是把舞台的纵深拓深到了14米,台口宽度扩大到了12米,演员也没办法骑一圈。”
舞台上的故事仍然在继续,只是没有了刚刚的阴沉——
【安托万(兴奋地走向母亲):“妈妈!你怎么下楼来了?您好一点儿没有?
我刚才和朋友们骑自行车去布洛涅森林郊游了,那里的空气真好!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玛德莲夫人(怜爱地看着儿子):“我想清净清净。芬妮,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脸通红。”
安托万(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
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玛德莲夫人(忧郁更深):“我心里不舒服。”
安托万(试图安慰):“哦,妈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
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得您快活的。”
玛德莲夫人(脸上是苦涩的笑意):“快活?哦,你是十七岁了吧?”
安托万:“妈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您生气啦!”
玛德莲夫人(陷入沉思):“妈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儿。
——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这段母子间的对话,充满了温情,也充满了悲哀。
安托万的善良和对母亲真挚的爱,让玛德莲夫人展现出了慈爱的一面。
而安托万话语中透露出的,对父亲微妙的不满,以及玛德莲夫人对自身处境的恍惚和感叹……
这一切,都再次提醒观众这个家庭漫长而压抑的历史,以及那位缺席的“暴君”的存在。
这位“暴君”,就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观众的心头。
第344章 暴君登场!
“拉维尔涅”,这座庄园的主人,虽然至今还没有出场,但是观众已经强烈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今天能在这里看首演的,通常都有一些经济实力,很多也都是出身贵族、富商之家。
对于他们来说,“拉维尔涅”这个形象其实并不陌生,甚至十分常见——封建、保守、威严的一家之主。
这或多或少勾起了一部分的痛苦回忆,也让另一部分人感到脸上发烫。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观众,有不少在自己的家庭当中,扮演的就是“拉维尔涅”这个角色。
“唔,其实,其实这也是出于关心……”
这种小声的咕哝很快就被台上精彩的剧情给淹没了,没有人在意台下的“拉维尔涅”在抱怨什么。
“二少爷安托万”开始向母亲“玛德莲夫人”倾诉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心地单纯”“懂得活着的快乐”的女孩。
经验丰富的“玛德莲夫人”很快就猜到了自己的儿子爱上的是“芬妮”,因为“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
这句话让台下不少人点头,也让有些人不以为然地摇头。
而“安托万”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也天真地十分可爱——
【安托万(语气认真):“妈,我现在正预备把我积攒下的教育费分出一部分,给芬妮。”
玛德莲夫人(略显惊讶):“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安托万:“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玛德莲夫人(恐惧):“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安托万(固执地):“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
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
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以后我还想送她去上‘打字机学校’。
这样,她可以掌握一门可以谋生的手艺。这比在这个家里做女仆有前途多了!”
玛德莲娜夫人(语气复杂):“你真是个孩子。”】
“打字机学校”?这还挺新鲜的!
现场的观众们只有一部分人知道“打字机”是什么,但“打字机学校”就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了。
这个学校竟然可以能让像“芬妮”这样的女仆“掌握一门可以谋生的手艺”?
许多人内心都升起了好奇。
而在包厢里,艾丽丝则转过身,目光闪闪地看着莱昂纳尔:“莱昂,谢谢你……”
莱昂纳尔微笑着点点头。
“自行车”和“打字机”本来就是自己产业的一部分,现在有这个机会,当然要大力宣传。
相信随着《雷雨》首演的成功,“自行车”和“打字机”,以及“打字机学校”会很快风靡巴黎。
明天就可以通知标致那边加大产量。
随着剧情的推进,“大少爷爱德华”也逐渐在“安托万”和“玛德莲”的对话中,被勾勒出一个轮廓。
【安托万:“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他还经常到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玛德莲夫人(追问):“他还怎么样?”
安托万:“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绝不应该爱的女人!”
玛德莲夫人(身体晃了一下):“从前?”
安托万:“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玛德莲夫人(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安托万:“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玛德莲夫人(目光空洞,重复着):“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通过“安托万”天真无邪的转述,观众得以窥见“爱德华”内心的痛苦、挣扎,甚至还有自毁倾向。
那句“爱过一个绝不应该爱的女人”,更是坐实了他与继母之间那段不容于世的感情。
而“玛德莲夫人”在听到这些信息时的反应——警惕、追问、颤抖、空洞的重复……
无一不在向观众揭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以及深重的负罪感。
安托万每多说一句,观众对这对继母子悲剧命运的理解就加深一分,对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那个冷酷专制的“拉维尔涅老爷”的憎恶也随之加深。
“她就像我认识的某位夫人……”一位女观众低声对同伴说,语气中充满了感慨。
“看她对那药的态度……天哪,她在这个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另一位附和道。
“但这也不能成为她与继子……的理由!”旁边一位男士坚持道,但语气并没有斩钉截铁的坚决。
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
安托万带来的短暂阳光,在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时烟消云散。
是爱德华·德·拉维尔涅,这个家庭的长子。
与安托万的明媚截然不同,爱德华像一道阴影,穿着深色的礼服,领口紧扣,眉宇间全是阴郁和憔悴。
他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仿佛长期被噩梦所困扰。
当他走进客厅,目光不可避免地与玛德莲夫人相遇时,两人都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视线。
爱德华的登场没有言语,却比任何台词都更具冲击力。
他刻意回避着继母,甚至不愿与她站在同一片灯光下,肢体动作充满了尴尬、悔恨与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
观众席上一片寂静。
他们看着这对继母子在华丽客厅里上演着无声的煎熬,看着爱德华对玛德莲夫人生硬、粗暴的回应。
他语气中的烦躁与自弃,他提及父亲将归时那难以掩饰的紧张,都让观众感到一阵心悸。
这位大少爷,也不是天生的恶徒,他更像一个在情感与伦常的泥沼中挣扎的灵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尴尬达到顶点时,舞台后方传来了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以及仆役恭敬的问候声。
这些声音像一道寒流流,让客厅里每个人的动作都凝结了。
舞台上的光线似乎也随着这脚步声有了细微的变化,几道电灯光悄悄暗下,又有另外几道光悄悄亮起。
光线开始被集中到客厅的大门口,已经在预告着有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即将登场。
这种细腻的灯光与声响效果,也是过去难以做到的。
舞台上,芬妮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安托万收起了笑容,爱德华猛地转过身,脸上血色尽褪。
就连一直沉浸在自身痛苦中的玛德莲夫人,也像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身体微微绷紧。
“拉维尔涅老爷”回来了。
第345章 大幕初落!
这位大资本家身份的老爷甚至没有立刻出现在舞台上,但那无形的威压已经弥漫开来。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终于,他出现了——查尔斯·德·拉维尔涅,这座庄园真正的主人。
他身着剪裁精良的黑色礼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客厅,没有任何温暖的问候,反而更像是在审视。
这位“拉维尔涅老爷”,从一开始就不断打压这个客厅里的其他人,并且都取得了“胜利”。
当“安托”说自己的母亲没有生病时,他毫不留情地驳斥——
【拉维尔涅: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
当“安托万”表现出对“马塞尔”及其代表的工人阶级的同情时,他同样不屑的训斥——
【拉维尔涅: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一知半解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最后他的“总结”却落在了一旁没有说话的“玛德莲夫人”身上——
【拉维尔涅(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转向玛德莲)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
而当他的大儿子“爱德华”说自己要去矿上历练时,他第一个反应是质疑——
【拉维尔涅(停一下,看向爱德华):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这种与人不断对抗、不断压制的谈话风格,让整个剧场的气氛都有些凝固。
整个法兰西喜剧院,近两千名观众,在这一刻,竟鸦雀无声,一种沉重的压力从舞台弥漫到剧场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绅士,那些优雅惯了的女士,无论贵族还是富商,都下意识地收敛了气息。
他们从拉维尔涅身上,看到了自己父辈,或者干脆是他们自己所扮演的冷酷专制的家长的影子……
一种敬畏、恐惧与不适交织的情绪在观众们心底蔓延。
而这种压抑的气氛,在“拉维尔涅”逼迫妻子“玛德莲夫人”喝药的那一幕到达了高潮——
【拉维尔涅(转向安托万,命令道):“安托万,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安托万(抗拒地):“父亲!”
拉维尔涅(怒视着他):“去!”
安托万在父亲的目光逼视下,不得不接过芬妮手中的药碗,他的手因为气愤和无奈而微微发抖。
他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回头,试图做最后的抗争:“父亲!您不要这样!”
拉维尔涅(高声地):“我要你说——请母亲喝!”
……】
观众席上,绅士们下意识地调整了领结,女士们则屏住了呼吸。
拉维尔涅那种毫不怜悯地将个人意志强加于人的姿态,那种冰冷彻骨的权威感,让所有人窒息。
观众们亲身感受到了玛德莲夫人所承受的压迫。
而见妻子还不肯喝药,拉维尔涅干脆命令爱德华也加入“劝说”的行列——
【拉维尔:“爱德华,劝你母亲喝下去。”
爱德华(猛地抬头):“父亲!我——”
拉维尔涅(高声打断):“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爱德华(痛苦地哀求):“哦,父亲!”
拉维尔涅:“跪下!”
……】
最终,玛德莲夫人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几乎是痛哭着把药喝掉,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客厅。
舞台上,拉维尔涅老爷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风波。
安托万怔怔地看着母亲离去的方向,眼泪终于落下。
爱德华则深深低着头,身体颤抖着,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头。
太压抑了!
太真实了!
拉维尔涅老爷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扼住了每一位观众的喉咙。
无论是感同身受的女士,还是那些在家庭中同样掌握着权柄的绅士,此刻都感受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惧意。
那不是对暴力或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一种以“理性”“责任”为名,行绝对控制之实的恐惧。
它无声无息,却足以碾碎人的意志,扭曲人的灵魂。
然后,低声的惊叹、议论轰席卷了整个剧场!
“上帝!我简直无法呼吸!”
“这就是专制!家庭里的暴君!”
“伯恩哈特最后那段表演……我的心都碎了!”
“拉维尔涅的眼神……太可怕了!”
“还有那两个儿子……尤其是大少爷,他承受的简直是地狱!”
包厢里的评论家们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
“力量!这就是戏剧的力量!”
“索雷尔太残忍了,这一刀刺得比《玩偶之家》更深!”
“这已经不仅仅是戏剧了,这是对我们整个社会的拷问!”
而雷雨的第一幕,也在拉维尔涅这位老爷近乎自我陶醉的话语中落下了大幕——
拉维尔涅似乎满意于长子的沉默,他踱步到壁炉前,背对着儿子,望着壁炉上方悬挂的一幅家族肖像画。
画中人神情威严,与他如出一辙。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客厅里,也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剧场中。
【拉维尔涅(仿佛在陈述真理):“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健全的子弟”?“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
这话语如同火上浇油,在观众席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台上,爱德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
而台下,那些衣着光鲜、自诩高贵的绅士淑女们,表情变得异常精彩。
一位老夫人用手帕捂住嘴,低声对身边的同伴说:“哦,上帝,他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说出这种话?”
一个保守派的老绅士脸色铁青,他本能地想点头赞同拉维尔涅关于“秩序”和“体面”的说法——
但舞台上刚刚发生的逼妻饮药、父子对峙的场面,又让他如坐针毡。
他喃喃自语:“话是没错……可……可这……”此刻,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内心的矛盾。
更多人的脸上则浮现出嘲讽、了然甚至是被戳破秘密的恼怒。
他们太熟悉这种论调了!
在巴黎那数不尽的豪宅里,多少体面的家族不正是用同样的话语来粉饰太平?
维持着表面上的“圆满”与“秩序”,将所有的丑闻、不伦、压抑和痛苦紧紧锁在门后。
一个年轻的评论家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道:“最圆满?最有秩序?
索雷尔用拉维尔涅的嘴,给了我们这个时代体面社会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一位富商模样的观众,额角渗出了细汗,他想起了自己冷落在乡间别墅的妻子,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情妇……
他们追求的不正是这种“无人说闲话”的体面吗?哪怕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这是第一次,一个如此年轻的作家,用一出戏剧,如此残忍地撕开了整个“上流社会”家庭的面纱。
他告诉所有人,这看似坚固的体面,是何等的脆弱、可笑,其下隐藏的又是何等的悲哀与扭曲。
冷落发妻,在外蓄养情妇,对于在场的许多绅士而言,几乎是常规操作,甚至是值得炫耀的风流韵事。
但此刻,这些行为忽然失去了浪漫色彩,显露出其自私、冷酷和虚伪的本质。
他们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台上那个专制冷酷的拉维尔涅,也分走了他们灵魂的一角。
第一幕的大幕,就在拉维尔涅这句余音绕梁的自我标榜中,沉重地、缓缓地落下。
观众席灯光亮起。
黎塞留厅内,陷入了一片奇异的、漫长的寂静。
第346章 前所未见、闻所未闻(补更)
《雷雨》的第一幕结束了,掌声没有立刻响起。
观众们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座位上。
他们的脸上交织着震撼、茫然、沉思,甚至是恐惧。
他们观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表演,体验了一种直刺灵魂的冲击。
这冲击并非来自夸张的情节或煽情的台词,而是源于其令人窒息的真实感。
舞台上的悲剧,仿佛是他们身边,甚至是他们自己家庭悲剧的浓缩与映射。
这真实,太过于可怕,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呼吸,不知该如何反应。
空气凝滞,时间仿佛也放缓了脚步。
人们互相看着,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无所适从,思维好像还深陷在拉维尔涅庄园那令人窒息的客厅里。
人们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玛德莲夫人绝望的饮泣、爱德华痛苦的沉默、安托万天真的质疑,拉维尔涅那冰冷的话语……
这寂静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仿佛是对这出戏剧力量最崇高的致敬。
然后,如同积蓄了太久的洪水终于冲破堤坝,如同冬眠后的大地迎来第一声春雷——
“Bravo!”
一声不知从哪个包厢爆发的喝彩,点燃了导火索。
瞬间,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轰然爆发,席卷了整个法兰西喜剧院!
这掌声之热烈,之持久,远超过去任何一场演出,甚至超过了《合唱团》在全剧终落幕时获得的满堂彩。
掌声中,人们纷纷起身,仿佛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宣泄内心淤积的情感。
他们用力地鼓掌,手掌拍得通红,有些人眼中甚至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观众们仿佛要用这尽情的鼓掌,来宣泄胸口那股被剧情压抑了太久的闷气,来表达他们对这出戏剧艺术成就的肯定。
无论《雷雨》的内容有多么刺痛他们,但其艺术水平是毋庸置疑的,可以说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任何一部戏剧!
“太精彩了!无与伦比!”
“伯恩哈特!戈蒂耶-吕扎尔什!每一个演员都无可挑剔!”
“这灯光!这布景!”
“还有那真实的楼梯和二楼!上帝,我从未想过戏剧可以这样!”
“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天才!他革新了戏剧!”
“这不仅仅是戏剧,这是一场灵魂的风暴!”
“拉维尔涅!天哪,他简直和我父亲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戏剧!它不是在取悦我们,它是在审判我们!”
“索雷尔是个天才!也是个魔鬼!”
评论家们早已忘记了下笔,他们和其他观众一样,沉浸在巨大的艺术震撼之中。
保守派或许对剧中揭露的“阴暗面”感到不适,但即便是他们,也无法否认这出戏在艺术上所达到的惊人高度。
它的剧本、表演、舞台设计、灯光运用,无一不是开创性的,将戏剧的现实主义表现力推向了一个新的巅峰。
在后台,埃米尔·佩兰院长激动得满脸通红,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和脖子。
他嘴里语无伦次地对所有见的人说着:“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听到了吗?这掌声!上帝啊!”
埃米尔·佩兰知道,他为《雷雨》付出的一切,甚至赌上的一生荣誉,都将得到十倍甚至百倍的回馈!
莱昂纳尔站在包厢里,听着观众席如同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知道,《雷雨》已经牢牢抓住了巴黎的心,或者说,刺痛了巴黎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但黎塞留厅内的沸腾并未停止。
幕间休息的钟声早已敲响,观众们却大多滞留在座位上或包厢里交谈、争辩,情绪亢奋。
莱昂纳尔所在的包厢,几乎是在第一幕落幕的瞬间,访客便络绎不绝。
最先到来的是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总主教。
这位“人民的主教”面容肃穆,他握住莱昂纳尔的手:“索雷尔先生,我必须向你表示祝贺。
这出戏照见了灵魂的迷失。当人背离了上帝的指引,沉溺于不应有的激情,罔顾家庭的神圣责任,悲剧便如影随形。
拉维尔涅的虚伪固然可悲,但玛德莲夫人与爱德华的沉沦,更是背离信仰与道德的苦果。
你的作品,具有深刻的警世意义!”
紧接着,埃莱奥诺尔·德·罗斯柴尔德夫人在随从的簇拥下,与自己的丈夫款款而来。
她依旧是那般雍容华贵,眼中闪烁赞赏:“我亲爱的莱昂纳尔,你再次证明了你的才华无与伦比。
你革新了舞台,将戏剧带入了新的纪元。这不仅是艺术的胜利,更是品味的胜利。”
随后,各路名流、评论家、作家纷纷涌来。
儒勒·克拉雷蒂感慨地说:“索雷尔先生,你撕开了体面社会的遮羞布!这需要莫大的勇气和洞察力!”
荣军院的院长埃德蒙·夏尔·德·马蒂姆普雷,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年轻人,你的戏……让我想起了很多事。
有些事,或许不该被如此直白地呈现,但……你做得很好。年轻人,你内心依旧是善良的呃……”
莱昂纳尔应对着各方祝贺,心情同样激荡。
他看着这座古老的剧院里攒动的人头,听着那些发自内心的赞美与探讨,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他终于在这个时代,看到了“接近”他记忆中那个世界话剧水平的演出。
《雷雨》确确实实将会把欧洲戏剧的水平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这种亲手推动历史的感觉,比单纯的成名获利更能让他满足。
幕间休息的时间在热烈的交流中飞快流逝。
观众们陆续回到座位,议论声渐渐低沉下去,满怀期待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剧场。
所有人都知道,第一幕的冲突已经铺垫完成,那个隐藏在背后的秘密,即将被揭开。
大幕,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再次缓缓升起。
第二幕的场景依旧在拉维尔涅庄园那间豪华而压抑的客厅里。
时间似乎过去了不久,气氛却比第一幕结束时更加闷热。
剧情有节奏地推进着,通过人物的对话,观众看到“马塞尔”与“芬妮”的母亲“玛德莱娜”到访。
紧接着,大家发现这位老妇人的身份并不简单——她仿佛就是“拉维尔涅老爷”的旧相识,甚至是老相好。
就在这场相认的戏码即将开始时——
突然!
毫无预兆地,一道刺目、惨白、耀眼的闪光,猛地从舞台布景的窗外撕裂了昏暗的舞台光线!
这道光瞬间将舞台上每一张脸照得毫发毕现,也将客厅里奢华的陈设投射出狰狞扭曲的影子!
几乎与这闪电同步——
“轰隆隆——!!!”
一阵低沉、浑厚、大地都仿佛在微微震颤的闷雷声,从舞台方向滚滚而来,如同巨兽的咆哮。
这声音、这震动,沉重地碾压过剧场内的每一寸空气,直抵观众的胸腔!
整个黎塞留厅的观众,在这一刹那,仿佛集体被施了定身法!
惊愕!呆滞!难以置信!
许多人下意识地身体后仰,倒抽一口冷气。
女士们发出短促的惊呼,用手捂住了嘴。
绅士们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神迹,或者说,是感受到了某种超乎戏剧范畴的真实力量。
他们从未在任何一个剧院,经历过如此逼真的电闪雷鸣!
这已经完全超越了他们对“舞台效果”的认知极限。
剧场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雷声的余韵,仿佛还在梁间盘旋。
所有人都被这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声光效果,彻底惊呆了!
第347章 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玛德莱娜”这个名字被确认的刹那,观众席中泛起一阵低低的、压抑的惊呼。
许多人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前倾着,支着手中的望远镜,试图更清晰地捕捉到台上两人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位在第一幕中威严、冷酷,象征着绝对秩序与控制的拉维尔涅老爷,此刻脸上出现了“裂痕”。
那不仅仅是惊讶,更是一种从缅怀旧梦到现实惊醒的骤变,也是秘密被揭穿时本能的提防。
而玛德莱娜,从初入客厅时努力维持的平静,到面对旧日情人时无法抑制的悲哀,最后又凝聚成决绝的坦然。
这段相认戏码,男女观众的反应瞬间泾渭分明,却又同样激烈。
绅士们,尤其是那些年纪较长的“拉维尔涅”们,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面对一个被遗忘的、来自“不光彩”过去的情人突然出现,他们感受到的是财产和名誉受到威胁的强烈不安。
拉维尔涅那句严厉的“你来干什么?”以及随后冰冷的质疑,戳中了他们内心最隐秘的恐惧。
他们害怕过去的错误会在最狼狈的时刻反噬,摧毁他们精心维护的体面。
他们交换着眼神,嘴角下撇,微微颔首,无声地认同着拉维尔涅的“警惕”,认为这是必要且合理的。
一位留着漂亮八字胡的绅士对同伴低语:“看吧,这些女人总是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带着陈年的麻烦!”
而女士们,则几乎一边倒地站在了玛德莱娜一边。
她们看到的是一个被命运残酷捉弄的女人,年轻时被引诱、被抛弃。
而在她独自承受苦难多年后,还要面对旧日情人的冷漠与防备。
玛德莱娜那句“命运!不公平的命运指使我来的!”的悲愤控诉,让许多女士掏出了手帕,擦拭着眼角。
她们为玛德莱娜的悲哀而落泪,更为她展现出的决绝而动容。
一位穿着礼服的年轻夫人紧紧抓住女伴的手臂,声音哽咽:“上帝啊,她太可怜了!那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冷酷!”
另一位年长的贵妇摇着头,扇子急促地扇动:“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总是被遗忘,被怀疑,即使我们承受了所有!”
然而,让所有观众,无论男女,都感到大脑几乎要宕机的,是随着这对旧情人相认而彻底浮出水面的人物关系网络、
它是如此错综复杂,以至于没有人能第一时间梳理清楚。
“等等……玛德莱娜是拉维尔涅老爷从前的情人?那个女仆?”
“不止!她刚才承认了,爱德华和芬妮是她的孩子!也就是说……”
“上帝!爱德华少爷和芬妮是亲兄妹?同母异父?”
“他们之前……哦,我的天!爱德华少爷爱过芬妮?这、这也是**!”
“你为什么要说‘也’?”
“你忘记了!爱德华还是玛德莲夫人的继子,又是她的情人!”
“玛德莲夫人生的安托万小少爷,也爱上了芬妮!”
“玛德莱娜是安托万爱上的女孩的亲生母亲!而安托万的母亲是玛德莲夫人,父亲是拉维尔涅老爷……”
“拉维尔涅老爷是爱德华和芬妮的亲生父亲,也是安托万的父亲……”
“马塞尔是拉维尔涅儿子,也是在他矿上造反的工人领袖!”
“你等等,我算一下,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了!这间庄园里到底有多少重禁忌的关系?”
观众席彻底乱了。
绅士们忘了礼仪,女士们忘了摇扇,所有人都试图理清这团乱麻——
但每一次梳理都只会发现更令人震惊的连接。
兄妹、继母子、主仆、旧情人……
所有可能挑战人伦底线的关系,几乎都缠绕在了这个封闭的庄园里。
观众们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困惑,还有被这种极端情境所吸引的病态的兴奋。
他们无法想象,在这已经足够复杂的矛盾之上,再迭加上这层血亲与情感的纠葛,最终会酝酿出怎样一场风暴。
之前闪过的电光,仿佛是要照亮一切丑恶;而沉闷、压抑的雷鸣,则是命运之神在云层后发出的冷酷叹息。
观众们这才明白,这声光效果不再仅仅是背景,它已然成为戏剧情绪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它预示着这场酝酿已久的“雷雨”,终将以无可阻挡之势,涤荡这间庄园里所有的一切。
台上的演员,贝尔特夫人和弗朗索瓦·戈蒂耶-吕扎尔什,将这种极致的情绪张力维系到了顶点。
玛德莱娜的悲与刚,拉维尔涅的惊与防,在每一次眼神交汇、每一句台词交锋中激烈碰撞。
而台下,近两千名观众则深陷于这复杂人物关系带来的震撼与剧情走向的巨大悬念之中……
他们知道,最残酷的真相和最猛烈的风暴,还在后面。
————————
随后的情节中,工人代表马塞尔闯进客厅,与自己的亲生父亲拉维尔涅激烈对峙。
但是拉维尔涅早就买通了其他三个工人代表,签了复工合同,并把马塞尔开除了。
爱德华为了维护自己的父亲,狠狠打了马塞尔两巴掌,玛德莱娜哭着带着马塞尔离开了庄园。
紧接着“爱德华”与“玛德莲夫人”这对深陷不伦之恋的继母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再次相遇。
舞台上弥漫的已不再是暧昧的痛苦,而是濒临崩溃的绝望,还有相互撕扯的丑陋。
这时候灯光被刻意压暗,只留下几处局部光,营造出隐秘、压抑的氛围。
窗外,隐隐的雷声又为这场对话提供了不安的背景音。
玛德莲夫人拦住了意图离开的爱德华。
【玛德莲夫人(冷笑):“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
爱德华(猛地爆发):“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
玛德莲夫人:“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爱德华(下定决心):“我已经打算好了。”
玛德莲夫人:“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爱德华:“谢谢你,我知道。”】
这段激烈而绝望的争吵,将观众的情绪再次推向高潮。
他们看着爱德华如何决绝地斩断与后母的危险关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奔向他认为纯洁无瑕的芬妮。
台下的绅士们为爱德华试图回归“正轨”而稍感宽慰,却又为他选择的“正轨”本身而暗自摇头。
女士们则为玛德莲夫人那彻底破碎的骄傲,以及再明显不过的毁灭倾向而揪心。
她那句“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刺入每个人的心底。
所有观众心中都盘旋着一个令人窒息的念头:爱德华自以为的救赎之路,恰恰将通往更黑暗的深渊!
第348章 毁灭吧!
爱德华知道玛德莲夫人是他的继母,关系不伦,所以极力想要逃离。
但他绝不知道,他此刻一心要带走的芬妮,更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这种被命运无情捉弄的巨大讽刺,让整出戏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古希腊悲剧色彩——
人物越是努力挣扎,越是加速奔向注定的毁灭。
观众们带着这种全知的残忍视角,看着舞台上人物的每一个选择,都像是在听命运齿轮无情转动的声音。
第二幕的结尾,在拉维尔涅老爷登场,吩咐爱德华关窗,以及窗外骤然加剧的风雷声中,沉重地落下。
大幕闭合的瞬间,黎塞留厅内没有鼓掌,大家只是焦躁地等等,等待大幕再次升起。
“他要去带芬妮走!上帝,他不知道那是他妹妹!”
“玛德莲夫人会做什么?她看起来已经疯了!”
“这场风暴……不只是天气啊!”
“快!下一幕!我等不及要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观众们几乎无法安心坐在座位上,他们聚集在走廊、前厅,激烈地讨论着、猜测着。
评论家们也失去了平日的矜持,围在一起,分析着剧中的悲剧力量和复杂人性。
埃米尔·佩兰院长在后台兴奋地踱步,听着外面传来的鼎沸人声,他知道,《雷雨》已经彻底征服了巴黎。
这种迫不及待的情绪,是任何剧场经理人梦寐以求的成功。
短暂的幕间休息在观众的鼓噪中显得格外漫长。
当大幕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再次拉起时,观众再次开始屏住呼吸。
第三幕的剧情,如同被狂风催动的乌云,迅速推进。
观众们首先看到了“纪尧姆”、“芬妮”、“马塞尔”、“玛德莱娜”这一家四口爆发的冲突。
贪婪懦弱的纪尧姆,试图逃离一切的玛德莱娜,满腔愤怒的马塞尔,沉浸在幼稚幻想中的芬妮……
而在风雨大作的夜里,庄园的电灯线被刮倒了,而芬妮也果然来找爱德华私奔。
随后是跟来的玛德莲娜和马塞尔,知晓内情的玛德莲娜只能忍痛同意芬妮与爱德华的私情。
他们在庄园的客厅里筹划、起誓,并准备好逃离这一切……
台下的观众几乎要喊出声来。
他们看着这对“恋人”在暴风雨中筹划着未来,心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悯。
一些女士用手帕紧紧捂住嘴,防止自己失声惊呼。
绅士们则表情复杂,既对这种结合感到不适,又为这注定的悲剧结局而心生寒意。
然而,他们的逃亡计划并未能顺利实施。
如同幽灵般,玛德莲夫人出现在了客厅的楼梯上。
这次她换了一身深色的衣裙,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苍白如纸,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她截住了正准备离开的爱德华和芬妮,甚至带来了自己的安东尼,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爱德华背叛的控诉。
最后,她喊醒了拉维尔涅。
这时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秘密,所有纠缠不清的爱与恨、罪与罚……
都被这场越来越猛烈的暴风雨,压缩在了这间豪华而窒息的客厅里。
观众们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们知道,所有的线索都已就位,所有的伪装都将在今夜被彻底撕碎。
那场预告已久的、摧毁一切的“雷雨”,不仅仅是自然界的风暴,更是人性与命运的总爆发。
秘密即将被揭开,悲剧已无可避免。每个人都紧盯着舞台,等待着那最终审判时刻的来临……
【拉维尔涅:“怎么——(向玛德莱娜)玛德莱娜,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玛德莲夫人(震惊):“什么?”
玛德莱娜(惊慌失措):“不,不,您弄错了。”
拉维尔涅(悔恨与认命):“玛德莱娜,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玛德莱娜(痛苦万分):“不,不!(低头)啊!天!”
玛德莲夫人:“玛德莱娜?什么,她是玛德莱娜?”
拉维尔涅:“你不必再故意地问我,她就是爱德华的母亲,三十年前死掉的那个女人。爱德华的母亲!”】
这几句话如同惊雷,在客厅里炸响,也在黎塞留厅近两千名观众的脑海中轰然回荡。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个秘密被如此直白地捅破时,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毁灭性的。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几位女士的扇子“啪嗒”掉在地上,也无人察觉。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舞台,看着那被揭露的真相如何击垮台上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道比之前都更加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几乎要震裂穹顶的炸雷!
尼古拉·特斯拉调试的电弧灯,以及舞台底下加装的扩音筒,在这一刻发挥了极致的效果。
那闪电的光芒如此惨白强烈,让一些观众下意识地闭了眼;那雷声如此真实剧烈,仿佛就炸响在剧院的屋顶。
这不再是舞台效果,这简直是天罚的降临!
在这片光和音的混乱中,精神彻底崩溃的芬妮,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冲出了客厅,奔入了外面的狂风暴雨。
舞台灯光骤暗,聚焦在客厅内乱作一团的人们身上,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后,一阵酸牙“滋滋”声响起。
然后一个仆人连滚带爬地冲进客厅,浑身湿透,脸色惊恐万状。
【仆人:“老爷!”
拉维尔涅:“快说,怎么啦?”
仆人:“芬妮……死了……”
拉维尔涅:“安托万呢?”
仆人:“也……也死了。”
拉维尔涅:“不,不,怎……么?”
仆人:“芬妮碰着那条走电的电线。二少爷不知道,赶紧拉了一把,两个人一块儿中电死了。”
拉维尔涅:“这不会。这,这,--这不能够,这不能够!”】
安托万和芬妮触电身亡的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砸碎了舞台上所有人物,以及台下所有观众最后的心理防线。
好几位女观众,在听到仆人宣布死讯的瞬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随即眼睛一翻,直接晕厥在同伴的怀里。
男观众们也再无平日的从容,许多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有人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
更有甚者竟猛地站起,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脸上满是痛苦,仿佛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这悲剧家族的一员。
舞台上,悲剧仍在以加速度滑向彻底的毁灭,在所有人都奔去花园时,爱德华站在客厅门口,举起手枪
——这本来是他的父亲给他去矿上防身用的——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砰!”
枪声过后,是整个剧场死一般的静默。
连窗外的风雨声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滞。
至此,毁灭彻底完成。
年轻的生命全部逝去——安托万死于天真和善良,芬妮死于无知和绝望,爱德华死于罪责和幻灭。
庄园里,只剩下三个破碎的、苍老的灵魂——
失去了所有子嗣的拉维尔涅,精神彻底崩溃的玛德莱娜,以及失去了情人、继子、亲子,陷入疯狂的玛德莲夫人。
深红色的帷幕,在这样一片死寂、疯狂与终极的虚无中,沉重地、缓慢地落下。
《雷雨》,结束了。
幕落之后,黎塞留厅内陷入了极度压抑的寂静。
这寂静,是对悲剧力量的最高致敬!
第349章 史无前例的谢幕!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甚至没有议论。
观众们仿佛被那最后的枪声和接踵而至的死亡与疯狂抽走了所有力气。
每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剧震撼中无法自拔。
空气中弥漫着巨大战栗和哀恸。
《雷雨》那沉重的大幕落下已近半分钟,黎塞留厅内那死寂般的震撼才被第一声迟来的掌声打破。
“Bravo!”
“Brava!”
呼喊声起初是零星的,带着哽咽,随即如同燎原的野火,轰然席卷了整个剧场。
掌声变得雷鸣般响亮,密集得没有一丝缝隙,中间夹杂着激动万分的喝彩。
观众们仿佛要将方才观剧时压抑的所有情绪——震惊、恐惧、怜悯、以及对这出伟大悲剧的敬畏——
全部通过这疯狂的鼓掌和呼喊宣泄出来!
大幕,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再次缓缓升起。
首先出现在舞台上的,是那些饰演仆役和次要角色的演员们。
他们整齐地站成一排,向台下鞠躬。
接着,饰演“纪尧姆”和“拉维尔涅”的演员走出,他们的形象虽然令人憎厌此,但此刻也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两人深深鞠躬,脸上带着演员脱离角色后的谦逊。
然后,是饰演“马塞尔”的演员。
他那充满抗争精神的形象,尤其是与拉维尔涅对峙的悲愤,赢得了许多年轻观众和进步人士的掌声和呼喊。
真正的第一个高潮,出现在饰演“安托万”的年轻演员走出时。
他那纯真、善良,最终却被无情毁灭的形象,赚取了无数观众的眼泪。
此刻,女士们一边用力鼓掌,一边用手帕擦拭着眼角,高喊着“Bravo!可怜的安托万!”
仿佛在哀悼一个真实逝去的生命。
气氛在“芬妮”和“玛德莱娜”的扮演者出场时变得更加热烈。
她们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两人那种在无知懵懂中陷入可怕的命运漩涡的悲剧形象,引发了广泛的同情。
欢呼声和掌声几乎要掀翻喜剧院的穹顶。
而当饰演“爱德华”的演员走上台前时,掌声达到了一个新的峰值。
他将爱德华那在情欲、伦理、绝望中挣扎最终走向毁灭的复杂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观众们用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Bravo!”来表达对他演技的最高肯定。
他甚至不得不连续三次单独走到台前,向不同方向的观众鞠躬致意。
紧接着,全场瞬间屏息了一瞬——莎拉·伯恩哈特,饰演“玛德莲夫人”的传奇,出现在了舞台上。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色的戏服,脸色苍白,眼神似乎还残留着疯狂的余烬。
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微微颔首——
“Brava!伯恩哈特!”
“莎拉!万岁!”
疯狂的欢呼声和掌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几乎要将她淹没。
观众们全体起立,包厢里的绅士淑女们也顾不上仪态,探出身子,用力鼓掌。
鲜花开始从各个方向抛向舞台,娇艳的玫瑰、百合、鸢尾花束,如同雨点般落在她的脚边。
很快,舞台前缘便被花束铺满,几乎形成了一道花墙,几乎淹没到了她的脚踝。
这不仅仅是对她今晚演出的赞美,更是对这位舞台皇后无上地位的致敬。
然而,今晚的荣耀并未止步于演员。
就在掌声稍歇之际,一个清晰的声音从池座中响起,随即被无数个声音汇成洪流:
“作者!”
“作者!”
呼喊声整齐划一,充满了不容拒绝的热情。
这是对戏剧灵魂——剧作家——的最高致意。
在后台,正与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埃米尔·佩兰院长站在一起的莱昂纳尔,被这响彻剧院的呼唤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刚刚大幕落下的时候,他就悄悄来到后台慰问演员们,现在正准备离去。
莱昂纳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埃米尔·佩兰推向了前台:“去吧,莱昂纳尔!他们在呼唤你!这是你的时刻!”
一瞬间,莱昂纳尔就暴露在舞台明亮光线下,暴露在近两千双狂热目光的聚焦之下。
他略显局促地站在明亮的舞台中央,站在一众演员之前,站在那片由鲜花和掌声构成的海洋面前——
黎塞留厅内出现了今晚最为狂热的一幕!
全体观众,无一例外,再次起立!
掌声和欢呼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索雷尔万岁!”
“Bravo!天才!”
“《雷雨》万岁!”
帽子被抛向空中,手杖被举起挥舞,手帕如同白色的蝴蝶在包厢间摇曳。
几位文学青年,甚至激动地爬上了栏杆,不顾管理人员的劝阻,向着莱昂纳尔大声朗诵起即兴创作的诗句。
他们赞颂《雷雨》是“撕裂灵魂的杰作”。
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士,奋力将自己手腕上的一只黄金手镯拽下,扔向了舞台。
莱昂纳尔站在台上,灯光有些刺眼,台下是沸腾的人海和震耳欲聋的声浪。
舞台上,演员们也纷纷上前,热情地拥抱他、亲吻他的脸颊。
莎拉·伯恩哈特紧紧握住他的手,眼中闪烁着泪光:“莱昂纳尔,你创造了奇迹!这是属于你的夜晚!”
弗朗索瓦·戈蒂耶-吕扎尔什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大声赞叹。
他只能不断地、深深地鞠躬。
每一次他直起身,引发的都是新一轮更热烈的欢呼。
演员们站在他身后,微笑着鼓掌,将这份荣耀完全归于他。
这时,埃米尔·佩兰才走上舞台,激动地与莱昂纳尔拥抱,然后又与主要演员们逐一拥抱,共同接受观众的致意。
这场谢幕持续了足足近十五分钟。
每次大幕刚刚落下,就因为持续的“Rappel(再出来)!”的呼喊而再次升起。
如此反复了不下五六次,每一次幕布重新拉开,都能引发新一轮的掌声。
直到演员和作者最后一次鞠躬,大幕终于彻底合拢,不再升起,许多观众仍久久不愿离去。
他们聚集在剧场内,兴奋地讨论着,回味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而在后台入口和演员化妆间外,早已挤满了希望能当面表达敬意的观众——
有上流社会的名流,有评论家,更有狂热的文学青年和戏剧爱好者。
他们等待着,希望能近距离见到那位年轻的作者,以及那些刚刚奉献了精彩演出的演员们。
今晚的法兰西喜剧院,不再仅仅是一座剧院,它成了巴黎艺术圣殿的中心。
莱昂纳尔好不容易结束了应酬,与苏菲、艾丽丝、佩蒂准备乘坐马车离开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喜剧院侧门的街道两旁,竟然聚集了上百名自发前来的人群。
他们手中举着蜡烛,跳跃的火焰在巴黎的夜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庞。
当有人喊出“索雷尔先生出来了!”时,人群中爆发出欢呼。
“献给莱昂纳尔·索雷尔!”
“《雷雨》洗涤了我们的灵魂!
“《雷雨》让我们目睹了命运的真容!”
这自发形成的仪仗队,将今晚的盛况推向了最后的高潮。
马车在人群的欢呼和注视下缓缓启动,驶离了依旧喧嚣的黎塞留街。
莱昂纳尔靠在座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与兴奋交织。
他知道,今晚只是一个开始。
明天,巴黎的所有报纸都将被《雷雨》和他名字占据。
第350章 我们的总工程师!(10月加更2)
一八八一年五月六日,巴黎的清晨仿佛仍被昨夜黎塞留街的雷声所笼罩。
塞纳河畔的报摊前比往日更加拥挤,人们争相购买刚刚印出的报纸。
几乎每一份主要报纸的头版或文艺评论版,都被同一个名字占据——《雷雨》。
这场戏剧,正如其名,在巴黎的舆论界引爆了一场真正的风暴。
各家报纸从各自的角度对这部作品进行了无死角的剖析与评价——
当然,几乎全是赞美。
代表大众立场和共和派的《小日报》,刊登了社论:舞台惊雷!《雷雨》撕裂上流社会家庭的虚伪面纱
【昨夜,法兰西喜剧院上演的并非仅仅是一出戏剧,而是一次地震!
莱昂纳尔·索雷尔用一盏明亮的电灯,将光束照进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体面的家庭中,最黑暗的角落。
拉维尔涅老爷,正是我们社会中许多伪善者的缩影。
他的专制、冷酷,以及“圆满家庭秩序”的崩塌,是对所有虚伪的“体面人”的一记响亮耳光!
喜剧院的全新电气化舞台,让这场毁灭如此真实,仿佛就发生在我们每个人的客厅里。】
而一向作为政府喉舌的《共和国报》,重点放在旧式家庭的崩溃与现代精神的萌芽上——
【费里总理倡导的世俗教育改革,就是因为在旧式权威的高压下,人性必然发生扭曲,也必然导致悲剧。
《雷雨》剧中人物马塞尔,这位受过教育、敢于抗争的年轻工人,代表着法兰西未来的力量。
虽然他最终被阴谋排挤,但他的声音,他那“世界上没有少爷这个词”的呐喊,必将回荡在年轻一代的心中。
此剧警示我们,教育改革刻不容缓,唯有打破思想牢笼,方能避免拉维尔涅庄园式的悲剧。】
反教权的《自由报》,自然将炮口指向了教会——
【当拉维尔涅强迫妻子喝下那碗象征控制的药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家庭暴君,更是世间一切专制政治!
此剧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并未向任何虚幻的救赎——尤其是教会的忏悔室——寻求答案。
命运,那“不公平的命运”,是千百年来教权支持下的专制暴力必然会导致的恶果!
这是一曲献给世俗自由的悲歌,它告诉我们,解放人性,必须首先打破枷锁。】
而最神奇的是,教会的报纸竟然也在《雷雨》寻找到了有利于自己的观点。
《十字架报》刊登了标题为——天罚的警示:《雷雨》揭示了背离信仰的必然结局——的特邀评论。
【昨夜,法兰西喜剧院上演了一出活生生的道德寓言。
它昭示了当一个家庭、一个社会抛弃主的指引后,将堕入何等可怕的深渊!
拉维尔涅,这个依靠投机和联姻发家的暴发户,正是现代世俗社会推崇的成功者的代表。
他的家庭,表面上遵循着“秩序”,内里却充满了**、通奸与欺骗!
这正是因为其灵魂深处缺乏真正的信仰与忏悔。
剧中那摧毁一切的雷电,并非命运的偶然,而是主的震怒与神圣的惩罚!
《雷雨》以其惊人的艺术力量,恰恰印证了我们的主张:
法兰西必须回归教会的怀抱,重建以信仰为核心的家庭伦理与社会秩序!
否则,拉维尔涅庄园的毁灭,就是我们整个国家未来的预演。
这部戏剧,是所有迷失方向的同胞都应观看的警示之作!】
而代表工人的《人民之声》也没有缺席,他们的焦点全在“马塞尔”与他那身为大资产阶级的亲生父身上。
【工人们,请看!《雷雨》为我们揭示了资本家拉维尔涅如何通过剥削矿工的血汗,建立起他奢华的‘牢笼’。
而在这个牢笼里,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也正在腐烂、崩溃。
马塞尔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代表,但他的存在和反抗展现这个家族内部,也存在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
爱德华、芬妮、安托万,他们都是这个罪恶制度的牺牲品。
他们的死,不是命运的捉弄,而是资产阶级家庭私有制必然导致的悲剧!
索雷尔先生的戏剧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血泪控诉!】
……
但无论对《雷雨》表达的主题有何分歧,所有的报纸都一致盛赞了法兰西喜剧院的舞台改造。
《费加罗报》干脆就回避了对戏剧内容的长篇大论,而是聚焦在了舞台电气化上——
【……更令人惊叹的是舞台本身!那真实的闪电与雷鸣,并非来自画布,而是源于科学的力量——电灯!
喜剧院的电气化改造,如同索雷尔先生的剧本一样,勇敢地迈向了未来。
这是艺术的胜利,也是进步理念的胜利!】
而《雷雨》引发的风暴,远不止于报纸上的铅字,而是延伸到了许许多多看过首演的家庭当中……
——————
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一处豪华公寓里,年仅十八的埃德蒙·勒菲弗与他身为纺织厂主的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埃德蒙的声音颤抖着:“你不能总是决定我该学什么,该和谁交往!”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安托万那被扼杀的天真和爱德华那绝望的反抗。
“我不是你的工人,更不是你的财产!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未来!”
老勒菲弗惊愕地看着一向顺从的儿子,对方眼中的光芒让他感到陌生,也感到心悸。
“你……你这是中了什么邪?是看了那出肮脏戏码的结果吗?那都是编造的!”
“是真是假,您心里清楚!”埃德蒙吼道。
拉维尔涅老爷那冷酷的面容与他父亲的脸在某一刻重迭了。
这场争吵最终以埃德蒙摔门而出告终,留下震惊的父亲独自品味着自己的权威首次被挑战的滋味。
——————
一个保守的银行家家庭里,晚餐时分,一向沉默温顺的银行家夫人忽然放下了刀叉。
她目光平静地看向她的丈夫:“查尔斯,昨晚的《雷雨》,你看评论了吗?”
银行家皱了皱眉,试图轻描淡写打发过去:“哦,那个?哗众取宠的东西,不值得关注。”
夫人继续说道:“里面那位玛德莱娜,她年轻时的事,让我想起了一些……旧闻。
关于你那位住在帕西区,由你‘资助’的远房表妹克莱尔小姐。
我想,是时候该重新讨论一下她的安置问题了,在你把我的‘歇斯底里’逼出来之前。”
银行家的脸瞬间涨红,他试图反驳,却在妻子那毫无惧色的目光下溃不成军。
那出戏剧,仿佛给了这个女人前所未有的勇气,去诘问那些多年来心照不宣的秘密。
——————
而就在《雷雨》的社会效应持续发酵的同时,莱昂纳尔并没有继续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
他在首演成功以后,第一时间就约见了尼古拉·特斯拉。
咖啡馆里,莱昂纳尔将一份聘书推到这个年轻的工程师面前:“尼古拉,签下它,你就是我们的总工程师!”
尼古拉·特斯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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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核心机密!
(睡了一觉,感觉又复活了)
巴黎,《雷雨》首演的狂热尚在高潮,法兰西喜剧院院长埃米尔·佩兰的办公室内,迎来了新的访客。
他们带来的并非仅仅是祝贺,更是巴黎以外的戏剧市场,对这场舞台革命的急切渴望。
里昂歌剧院的经理路易·盖马尔,以及波尔多歌剧院的经理保罗·勒鲁瓦,坐在了埃米尔·佩兰对面。
两人都看过《雷雨》的首演,眼神中闪烁着焦灼、迫切的期待光芒。
身材敦实的路易·盖马尔率先开口:“埃米尔,废话我们就不多说了。《雷雨》,我必须尽快把它带到里昂。
全法巡演,头两站,必须是里昂和波尔多,或者波尔多和里昂。”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保罗·勒鲁瓦,后者立刻点头附和。
保罗·勒鲁瓦的语气更加激动:“埃米尔,这出戏不仅仅是巴黎的财富,它是属于整个法兰西的艺术瑰宝!
让全法国人民尽快看到它,是我们对艺术应尽的责任!拖延一天,都是对戏剧艺术的犯罪!”
埃米尔·佩兰靠在舒适的高背椅上,双手交迭在胸前,脸上是理解与遗憾并存的表情。
他轻轻摇头:“我亲爱的朋友们,路易,保罗,我完全理解你们的心情,就像我理解昨晚观众们的掌声。
但是,责任?正因为我对我所管理的艺术负责,对《雷雨》这部杰作负责,我才不能答应你们。”
两位经理的脸色瞬间变了。
路易·盖马尔身体前倾:“埃米尔,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喜剧院要独占这部戏?”
保罗·勒鲁瓦顾不得风度:“埃米尔,你是想要更高的票房分成?只要可以巡演,份额好商量。”
埃米尔·佩兰摆了摆手:“独占?不,是保护!保护它不被拙劣的模仿和不合时宜的条件所玷污。
你们以为,《雷雨》的成功,仅仅是因为莱昂纳尔·索雷尔那个天才的剧本和莎拉他们出色的表演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下面的剧场:“你们亲眼看到了,那真实的、带楼梯的两层楼布景。
演员可以在上面真正地生活、奔跑、冲突!你们也感受到了那模拟闪电的电弧灯带来的刺目震撼吧?
还有那些随着剧情细腻变化的电灯光源,它们营造的氛围也不可或缺!
告诉我,除了此刻的喜剧院,法国,甚至整个欧洲,有哪一家剧院能满足这些演出条件?”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人:“如果没有了这些,‘拉维尔涅庄园’就只是一幅平面的画!
那命运的雷电就只是后台摇晃铁皮的可笑声响,《雷雨》的魔力将大打折扣!
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保罗·勒鲁瓦急了:“剧院改造需要时间!巨大的投入!审批流程漫长!我们可以想办法替代——
请最好的画师绘制更逼真的背景,在剧场里增加一倍的煤气灯来提升亮度……”
埃米尔·佩兰打断了他的陈述:“替代?保罗,那就像是试图用马车去追赶火车。
画出来的背景,永远无法让演员真正地‘躲’在门后倾听,让‘玛德莲夫人’从真实的楼梯上走下来。
而煤气灯?”
他嗤笑一声才继续说:“先不提它那永远无法消除的摇曳和噪音,以及糟糕的显色性,单是安全性……
想想尼斯的悲剧吧!诸位,时代变了。”
他看着沉默下来的两人,语气缓和下来:“先生们,眼光放长远些。这次改造不仅仅是为了《雷雨》。
想想看,当我们拥有了稳定、明亮、可以精确控制的电灯照明系统,拥有了能够承载真实布景的坚固舞台……
那些经典剧目将焕发怎样的新生?”
他踱步回到办公桌前,重新坐了下来:“比如莫里哀的《伪君子》,高乃依的《熙德》,还有《圣母院钟楼怪人》
——想想看吧,当卡西莫多在‘真正’的巴黎圣母院塔楼顶和明亮的灯光下敲响钟声,那场面……”
说到这里,埃米尔·佩兰停顿了一下,给两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
路易·盖马尔与保罗·勒鲁瓦彻底沉默了。
埃米尔·佩兰描绘的前景确实诱人,但一想到那庞大的改造预算、复杂的技术难题和漫长的停演周期……
此刻,他们简直喘不过气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犹豫和挣扎。
就在这时,埃米尔·佩兰弯下腰,从办公桌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厚厚的大型皮质封面的本子。
埃米尔·佩兰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你们的难处。”
他将本子递给离他更近的保罗·勒鲁瓦:“这是我们法兰西喜剧院这次改造的完整方案。
从舞台结构、电力布线、灯具选型到施工进度表,几乎所有细节都在里面了。
你们可以参考一下,就知道这其中涉及的工作量和技术门槛了。”
保罗·勒鲁瓦迫不及待地翻开本子,路易·盖马尔也马上凑了过来。
里面是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图纸、数据表格和文字说明。
舞台承重结构的铸铁构件规格,电弧灯和控制电路的详细图解,不同区域照度计算……
甚至包括与“爱迪生电灯公司”和“亚布洛奇科夫工厂”的采购合同副本摘要!
这份方案的专业性和完整性令人惊叹,几乎是一本剧院现代化改造的百科全书。
两人越看眼睛越亮,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本册子,而是通往未来世界的钥匙。
他们正想仔细研究一下关键的预算部分和施工团队信息,本子却被埃米尔·佩兰笑嘻嘻地一把抽了回去。
埃米尔·佩兰语将本子放回抽屉里:“哎,两位,这可是我们喜剧院的核心机密,花了巨大代价才摸索出来的。
光是前期设计和试验,就耗费了我们无数时间和金钱,更不用说我们那支现在全欧洲最成熟的剧院改造施工团队了。
——无论是经验丰富的木工,还是那些能搞定复杂电路的电工,都是顶尖的。”
他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不过,作为朋友,我可以给你们指条明路,别为改造发愁了——
我们喜剧院,作为先行者,愿意分享经验,提供成熟的全套改造方案!当然,需要你们付出一点点合理的设计经费。
而且,如果你们愿意邀请我们这支‘成熟团队’负责施工,我保证,将在很短时间内,以最高的标准完成。
想想看,也许只需要一个多月,你们的剧院就能像这里一样,上演《雷雨》,并且在未来几年内领先其他剧院!”
路易·盖马尔与保罗·勒鲁瓦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第352章 大订单!
埃米尔·佩兰的方案,不仅能解决迫在眉睫的《雷雨》上演问题,更能一步到位地完成剧院升级,抢占市场先机!
路易·盖马尔与保罗·勒鲁瓦再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
波尔多歌剧院的保罗·勒鲁瓦猛地吸了一口气,率先开口:“我们愿意!埃米尔,波尔多歌剧院愿意支付设计费!
并我们也愿意邀请你们的团队进行改造!”
路易·盖马尔慢了半拍,脸上瞬间闪过懊悔的神色,但仍然连忙跟上:“里昂也是!我们立刻就可以谈细节!”
埃米尔·佩兰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伸出手,用力与两人握了握:“明智的选择!
先生们,你们为各自的剧院做出了一个载入史册的决定!让我们为法兰西戏剧的未来,干一杯!”
埃米尔·佩兰从办公室的酒柜里面掏出一瓶红酒和三个高脚的水晶杯,斟上之后,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好酒下肚,路易·盖马尔与保罗·勒鲁瓦都放松了下来。
路易·盖马尔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改造完了,如果《雷雨》只来巡演一周或者两周,成本也太高了吧?”
保罗·勒鲁瓦也反应了过来,连忙附和道:“对啊,我们花上几十万法郎,总不能只演那么几场吧?”
之前莱昂纳尔的《合唱团》与喜剧院签了独家协议,在各地的巡演短则一周,长则两周。
无论一周还是两周,哪怕每天都演,票房与巨大的改造成本相比,也是九牛一毛。
虽然长期来看,剧院改造肯定会提高上座率,从而收回成本、实现盈利,但是哪个经理不想这个周期短一点呢?
埃米尔·佩兰摇摇头:“你们放心,这次的《雷雨》并不是法兰西喜剧院的独占作品!”
路易·盖马尔与保罗·勒鲁瓦眼睛都亮了起来,燃烧起熊熊的火焰:“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埃米尔·佩兰点点头:“也就是说,任何剧院都可以与索雷尔先生签订演出协议,但是……”
保罗·勒鲁瓦心急得催促道:“但是?但是什么?埃米尔,你什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坦诚了?
简直像个魔鬼,一点点把我们拖进地狱的岩浆里……”
埃米尔·佩兰微微一哂,心想这还不是和莱昂纳尔学的——
想到他对自己说出这个方案的那个午后,埃米尔·佩兰还是忍不住要打个哆嗦。
这位法兰西喜剧院的院长稳定了一下心神,开始耐心地解释:“但是要想签下《雷雨》,就必须通过‘认证’!
就是剧场的舞台宽度、深度、音效、光效……等等,都要达到一定的标准,能够完美呈现《雷雨》的演出效果——
然后经由法兰西喜剧院与‘索雷尔电气’的双重验收合格以后,索雷尔先生才会与这家剧院签订演出协议。”
路易·盖马尔与保罗·勒鲁瓦两人都听呆了,对剧院进行“认证”,并且还要“验收”……
这简直闻所未闻,毕竟有资格的不是内政部就是艺术院,现在竟然要由喜剧院和一家名字这么奇怪的公司进行。
这让两人又产生了一点犹豫……
这时候埃米尔·佩兰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今年十月份,我们会开始排演索雷尔先生的另一个新戏,是喜剧……
索雷尔先生说了,今后他的戏剧,都必须在‘认证剧院’才能上演……”
路易·盖马尔与保罗·勒鲁瓦如梦初醒,忙不迭地道:“我们签!签!该怎么改造就怎么改造!
预算的事不用管,我会去说服市议会!那群议员只要来这里看一场《雷雨》,肯定会举双手同意!”
埃米尔·佩兰这才笑着给两人再倒上酒:“恭喜二位,只要成为‘认证剧院’,再大的投入也会很快收回的!”
三只酒杯在空中碰在一起,发出金币落袋一样的清脆响声。
————————
几乎是与此同时,远在大西洋彼岸,美国新泽西州门洛帕克,托马斯·爱迪生的实验室里。
这位以其发明和商业头脑闻名于世的大人物,正对着一封刚刚翻译出来的电报,罕见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实验室里弥漫着金属、油料和各种试剂的独特气味,周围是忙碌的助手,以及正在测试中的各种设备。
爱迪生将电报纸递给他的私人秘书塞缪尔·英萨尔:“看看这个,塞缪尔!来自巴黎!
‘索雷尔电气’公司,一笔订单,5000枚电灯,还有相应的整套电路系统!
巴黎那边没有这么多备货,所以他们直接联系了我们!”
塞缪尔·英萨尔接过电报,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也露出惊讶之色:“5000枚!这……这确实是笔大订单!
老板,好像这是第一笔达到5000枚这个数字的订单!天啊,‘索雷尔电气’,是什么来头?”
爱迪生兴奋地搓着手,在摆满仪器的工作台旁踱步:“‘索雷尔电气’什么来头?莱昂纳尔·索雷尔,那个作家!
喜剧院上次就采购了1500枚!他的新戏剧《雷雨》在巴黎引起了轰动,舞台上大量应用了我们的电灯系统!
灯光,能跟着剧情变化而变化!真是个天才的想法!”
他转向英塞尔,眼神发亮:“这个年轻人,他懂得什么是未来!
他明白电灯不仅仅是为了照明,更可以为戏剧创造氛围,塑造情绪!
这是艺术与科学的完美结合!”
他用力挥了一下手,向自己的年轻助手发出指令:“给巴黎回电!立刻!告诉索雷尔先生,我们非常荣幸与他合作。
为了表示对他远见卓识的赞赏,也为了推广电灯在艺术领域的应用——我们愿意给‘索雷尔电气’一个相当优惠的折扣价格!
同时,询问他们是否需要我们额外派遣技术人员提供维护。我们要确保这批灯,在巴黎亮得漂亮,亮得持久!
对,就这么办!另外再发电报给巴黎公司的查尔斯·弗格森,让他尽快签约!”
塞缪尔·英萨尔迅速记录下要点,转身离去。
爱迪生独自站在实验室中,手里捏着那封电报,仿佛捏住了通往欧洲广阔市场的一把钥匙。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在巴黎成功的示范效应下,来自欧洲乃至全世界剧院、酒店、富豪宅邸的订单将如雪片般飞来。
他忍不住再次赞美道:“这个法国年轻人,不仅是个作家,更是个懂得利用技术创造奇迹的聪明人!”
他不知道的是,这笔巨额订单的背后,不仅仅是法兰西喜剧院的成功改造,更将是里昂、波尔多,乃至所有法国剧院即将掀起的电气化改造浪潮。
而“索雷尔电气”这个名字,很快就会给他带来全新的“惊喜”!
第353章 暴怒的托马斯·爱迪生!
门洛帕克实验室里庆祝“索雷尔电气”大订单的香槟酒气尚未完全散尽,仅仅三天后,又一封来自巴黎的电报就被送到了托马斯·爱迪生的手中。
然而,这一次,电报的内容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诧异与被冒犯的愠怒。
电报是“巴黎爱迪生电灯公司”总经理查尔斯·弗格森发来的,内容简短却足以让爱迪生皱起眉头:
他颇为看好的年轻电气工程师,尼古拉·特斯拉,正式向公司提交了辞呈!
托马斯·爱迪生捏着电报纸,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特斯拉?他要走?”
他对这个来自奥地利的年轻人印象很深——在布达佩斯电话局担任过首席电工,改进过不少设备。
虽然有时想法过于天马行空,甚至带着点不切实际的执着,但不可否认,他是个难得的技术天才。
爱迪生原本的计划是让他在巴黎分公司历练几年,熟悉自己的直流电系统,然后调回美国总部,进入实验室。
这是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培养路径。
爱迪生低声骂了一句:“愚蠢!”然后将电报扔在堆满零件和图纸的工作台上。
他感到一种被辜负的恼怒。
“巴黎爱迪生电灯公司”为特斯拉提供了平台和资源,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却选择了离开。
是因为薪水?还是受了别的什么蛊惑?巴黎那边灯红酒绿,诱惑太多,谁知道呢。
尽管不满,爱迪生的情绪也只是困惑和些微的失望。
一个特斯拉的离开,虽然可惜,但还不至于动摇“爱迪生电灯公司”的根基。
他手底下网罗了来自欧洲、美国的优秀工程师,不缺这一个特立独行的年轻人。
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专注于眼前新型电灯泡灯丝的测试工作。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一次不成熟员工的选择失误。
然而,两天后,又一封来自巴黎的电报,像一把斧子,劈开了爱迪生刚刚恢复的平静。
这封电报不再是弗格森例行公事的汇报,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惊慌失措的味道:
“紧急情况!巴黎公司共计八名高级电气工程师、十五名助理工程师集体提交辞呈!
现在技术团队已经瘫痪!请求总部立即指示!
——弗格森”
爱迪生猛地从工作椅上站起来:“什么?!”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电报凑到眼前,逐字逐句又看了一遍。
没错,不是一两个,是几乎全部!整个巴黎分公司的工程师团队,被人连根拔起了!
暴怒瞬间淹没了爱迪生!
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露。
这绝不是偶然!这绝对是一场有预谋、有针对性的挖角行动!
是哪个该死的竞争对手?
是那个一直在和他打专利官司的威斯汀·豪斯?还是那个在英国搞交流电的费朗蒂?
或者是德国那边新冒出来的什么公司?
他们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直接挖走他的人才宝库!
爱迪生在实验室里咆哮着:“混蛋!这群背信弃义的混蛋!”
他声音震得玻璃器皿嗡嗡作响。
周围的助手和技术员们都吓得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大气不敢出——他们很少见到老板如此失态。
爱迪生一把抓过纸笔,他要立刻给弗格森回电。
他的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怒火:“查!立刻给我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搞鬼!
动用一切资源,找出那个躲在阴影里的敌人!我要知道是哪个公司,哪个人!
找到他们,然后,给予最猛烈的打击!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知道挑衅的后果!”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幕后黑手得意的笑容,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
巴黎市场是他的欧洲战略的桥头堡,刚刚接到的“索雷尔电气”的大订单更是证明了电灯普及的巨大潜力。
全世界的发明家都知道,所有的新玩意儿,只有征服了巴黎,才有资格征服欧洲。
在这个节骨眼上,技术团队被整体掏空,无异于在战场上被敌人端掉了指挥部。
这不仅意味着巴黎业务的停滞,更可能影响到整个欧洲市场的扩张,甚至动摇投资者对“爱迪生电灯公司”的信心。
接下来的几天,爱迪生无心工作,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雄狮,在实验室里焦躁地踱步,等待着巴黎的消息。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个竞争对手的名字和面孔,分析着他们的动机和能力。
他发誓,一旦找出元凶,一定要动用所有的商业、法律和舆论手段,将对方彻底击垮。
电报机的嘀嗒声再次响起,打破了实验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塞缪尔·英萨尔赶紧将新译出的电报纸递给爱迪生。
爱迪生几乎是抢了过去,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的文字。
发报人依然是查尔斯·弗格森,但电报的内容,却让爱迪生瞬间僵立在原地——
“经紧急调查确认,集体辞职工程师,包括尼古拉·特斯拉在内,已全部加入‘索雷尔电气’公司。
重复,‘索雷尔电气’,我们刚刚签约的那家。据信,该公司由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实际控制。完毕。
——弗格森”
“索雷尔电气?”爱迪生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
他脸上的暴怒表情凝固了,然后又像被锤子敲过的冰块一样慢慢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发懵。
是他?那个几天前还被自己赞誉为“懂得未来”的年轻作家?
那个刚刚给自己送来了史无前例大订单的“合作伙伴”?
爱迪生低头,看着手中这张薄薄的电报纸,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助手塞缪尔·英萨尔。
照亮欧洲的野心,技术团队的背叛,巨大的订单,潜在的敌人……
这几条原本毫不相干的线,此刻却诡异地交织在一起,而那个连接点,竟然是一个靠写剧本和成名的作家!
他利用我的灯,照亮了他的舞台,赢得了声誉;
然后,他用我的订单作为诱饵或者幌子,反过来挖走了我所有的工程师?
这算怎么回事?商业竞争?哪有竞争者发动商战之前先给敌人超过10万法郎的大订单的道理?
爱迪生一时间竟然完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他见过太多,但如此不合常理的手段,他闻所未闻。
一个作家,不好好待在书房里爬格子,跑来抢夺电气工程师?
这超出了他作为一个发明家兼资本家的所有认知范畴。
他颓然坐回工作椅上,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向一个作家发起“最猛烈的商业打击”?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停止那5000枚灯泡的订单?那意味着违约和巨大的经济损失。
他看着窗外门洛帕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实验室里的电灯发出温暖的光芒,这曾是他自信和荣耀的象征。
沉默良久,爱迪生对等候在一旁的助手缓缓开口:“给弗格森回电,告诉他,暂时别对付‘索雷尔电气’。
还有,马上开始招聘新的电气工程师;这段时间,我们先从美国派几个人过去替他顶着。”
——————
就在托马斯·爱迪生为了订单焦头烂额的时候,巴黎也有人陷入了“订单危机”当中。
第354章 巴黎的新时尚!
巴黎,1881年的初夏,一种新的时尚,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着这座时尚之都的年轻一代。
圣日耳曼大道上,午后阳光正好。
让-皮埃尔,一位家境优渥的律师之子,正匆匆赶往位于左岸的一家知名咖啡馆,参加朋友们的小型聚会。
他精心打扮,穿着最新的窄领修身外套,擦得锃亮的皮鞋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为了显得庄重,他特意租用了一辆装饰华丽的双轮轻便马车前往。
然而,当他抵达咖啡馆门口,优雅地走下马车时,却发现自己成了朋友们目光的焦点——
只是这“焦点”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和嘲弄。
咖啡馆外的露天座位上,他的四位朋友早已到齐。
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围坐在桌边,而是随意地倚靠或坐在几辆闪闪发光的“索雷尔1型自行车”上。
那些自行车有着统一的亮色漆面和优雅的菱形车架,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显得那么轻盈、现代、时尚。
留着两撇精致小胡子的埃米尔第一个喊道:“看看是谁来了!”
他穿着方便的诺福克夹克和灯笼裤,脚上是皮靴:“我们尊贵的让-皮埃尔先生,还坐着他的‘中世纪遗物’呢!”
另一位朋友,查理,用脚轻轻一蹬,骑着自行车灵巧地滑行到让-皮埃尔面前。
他绕着他和他那辆略显笨重的马车转了个圈,车轴辘发出轻快的“嗡嗡”声。
“亲爱的让-皮埃尔,难道你没听说吗?马车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产物了!只有老古董和婴儿才需要它。看看这个!”
他拍了拍自己自行车的皮革坐垫:“这才是自由!这才是速度!”
让-皮埃尔的脸瞬间涨红了,他试图辩解:“路上太塞了,我的马车在圣马丁大道……”
第三位朋友打断了他:“我们都是骑‘索雷尔1型’,你坐‘敞篷马车’,怪不得你塞车!”
这位朋友也骑上自己的自行车,转了两圈后放开了双手,虽然有些摇晃但成功了,引得一阵小小的喝彩。
“‘索雷尔1型’可不会塞车!它能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绕过所有拥堵的街道。
瞧瞧你这身打扮,坐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简直像要去参加凡尔赛宫的宫廷舞会!
我们是年轻人,我们不是那些老头子!”
埃米尔在一旁用夸张的怜悯语气“补枪”:“而且,你错过了多少乐趣啊!我早上从布洛涅森林一路骑过来——
风拂过脸颊,阳光穿过树叶,你能闻到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而不是……”
他皱了皱鼻子,指向马车和马匹:“……这种味道。说真的,让-皮埃尔——
如果没有一辆‘索雷尔1型’,在现在的巴黎,你简直没法出门见人。”
车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无声的羞辱,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让-皮埃尔看着朋友们脸上那种优越感和嘲弄,看着他们身下那些代表着“现代”“自由”“时髦”的自行车……
一股强烈的窘迫感涌上心头。
他之前也听说过这种新式自行车,但总觉得那是杂耍或者工程师的玩意儿,远不如马车体面。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巴黎时尚的风向标,已经彻底转向!
他强撑着面子,嘟囔了一句:“这东西……安全吗?我看那些‘高轮车’才够气派……”
查理嗤笑一声:“高轮车?那玩意儿除了让你摔断脖子和显得滑稽之外,还有什么用?
‘索雷尔1型’才是最合理、最安全的设计!看看这高度,双脚随时可以着地。
看看这链条传动,比蹬那个大轮子省力多了!索雷尔先生打造的杰作,和他的《雷雨》一样动人!”
最终,让-皮埃尔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馆,他已经成了朋友当中的异类,“乡下人”。
朋友们兴奋地讨论着下次骑车去枫丹白露森林远足的计划,而他只能默默地喝着咖啡。
他已经下定决心,明天就托关系,尽快弄到一辆“索雷尔1型”自行车!
他绝不能容忍自己在下一次聚会时,再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类似的场景,在巴黎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
穿着“安东尼”款式衣服的时髦青年,骑着闪亮的“索雷尔1型”自行车,成群结队地出现在香榭丽舍大街、皇家宫殿广场、塞纳河畔。
他们按动车把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宣告着一种全新生活方式的到来。
马车在他们面前显得迟缓笨重,“高轮车”更显得落伍和滑稽。
拥有一辆“索雷尔-标致1型”自行车,已然成为巴黎时髦青年不可或缺的身份象征。
————————
圣安东尼郊区的“标致兄弟五金制造厂”,此刻正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繁忙与喧嚣之中。
曾经,这里主要生产的是胡椒磨、咖啡磨、锯条、弹簧……机器运转声是规律、平稳的。
但如今,工厂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被注入了兴奋剂。
机械加工区,车床、铣床、钻床轰鸣不止,将粗坯加工成精致的零件。
最后的组装线上,一辆辆“索雷尔-标致1型”自行车,在工人们熟练的操作下逐渐成型。
空气里全是金属、润滑油、汗水以及橡胶特有的气味。
厂长办公室内,年轻的阿尔芒·标致,正被幸福的烦恼所包围。
他的办公桌上,电报、信函、订单簿堆积如山,几乎将他淹没。
原本,按照与莱昂纳尔达成的初步协议,标致工厂生产“索雷尔1型”自行车,采用的是代工模式。
标致按产量收取费用,品牌和专利属于莱昂纳尔一方。
工厂之前的生产线,每月能稳定生产一二百辆,虽能保本,但利润微薄,前景并不明朗。
然而,《雷雨》的成功上演,一切都变了。
订单像决堤的洪水,从巴黎的所有地方飞来!
短短几天内,工厂接到的订单总量已经突破了三千辆!
阿尔芒·标致不得不紧急下令,停掉了利润稳定的胡椒磨、咖啡磨等生产线,将全部人力、物力投入到自行车。
车间里灯火通明,工人们两班倒,机器几乎二十四小时不停歇。
但即便如此,面对不断涌入的新订单,阿尔芒感到一阵阵眩晕。
他知道,必须扩大生产规模,投入更多资金,招聘更多工人,购买更多设备。
而这需要更稳定、更深入的合作关系,以及更多的资金和话语权。
就在他对着满桌订单抓耳挠腮之际,秘书通报,公证人德拉鲁瓦克先生到了。
阿尔芒像看到了救星,几乎是冲出去迎接的!
第355章 我要送你一间剧院!
阿尔芒·标致紧紧握住德拉鲁瓦克的手,语气急切:“德拉鲁瓦克先生!这太疯狂了!订单,超过三千辆!
上帝,三千辆!我们之前的协议必须修改了!我们应该立刻成立‘索雷尔-标致机械制造公司’!
我可以让步,公司名字就以‘索雷尔’开头,就叫‘索雷尔-标致’!我们必须紧密合作,提高产量!”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德拉鲁瓦克,期待着对方的积极响应。
在他看来,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同意将更具名气的“索雷尔”放在公司名字前面!
这等于承认了莱昂纳尔在这个品牌中的主导地位。
德拉鲁瓦克先生脸上带着职业的平静微笑,轻轻抽回手,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订单,点了点头。
德拉鲁瓦克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市场的热烈反响在莱昂纳尔的预料之中。
‘索雷尔-标致机械制造公司’——我们半年前就已经提出来了,现在这个协议依然有效。”
阿尔芒心中一喜,刚要说话……
德拉鲁瓦克话锋微微一转:“不过,原先设想的股份比例,现在必须进行一些必要的调整。”
德拉鲁瓦克的话语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清晰无比——
既然市场证明了技术的价值远远大于生产的价值,那么,在新的合资公司里,莱昂纳尔要占更多的股份。
阿尔芒·标致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为标致家族争取更多利益。
但看着德拉鲁瓦克的眼神,又看了看桌上那些订单,最终他只能点了点头……
————————
穆夫塔尔街的“索雷尔-罗夏打字合作社”,规模早已不是当初。
宽敞明亮的房间里,一百多台崭新的“索雷尔1型”打字机整齐排列。
“咔哒咔哒——叮!”的打字声,就像一首交响乐。
艾丽丝·罗夏——这里似乎应该称职务——“罗夏老师”,正在房间里巡视、指导。
她穿着简洁利落的深色衣裙,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脸上带着自信而温和的神情。
合作社的业务早已超越了最初的简单抄写。
她们承接政府部门的公文录入、律师事务所的合同副本、报社的新闻稿、商行的往来信函……
甚至还有一些作家的手稿录入工作。
现在还开设了打字培训课程,这里有一半的机器是学员在使用。
今天,合作社里有一位特殊的访客——“红色圣女”路易斯·米歇尔。
路易斯·米歇尔跟在艾丽丝身后,看着那些正在埋头工作的妇女们,不时点点头。
参观结束以后,她对记者表示:“这台小小的机器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够打开女人枷锁,通向解放的钥匙!
掌握打字机,不仅仅是学会一种技能,更是掌握自己的命运!
它意味着,我们可以在社会上立足,可以拥有选择的权利,可以不再忍受不公的待遇!
这是法国妇女,不,是全世界妇女走向独立和解放的关键一步!
她们在这里的每一次敲击,都是在为后来的姐妹们铺路!”
路易斯·米歇尔的到访和她的讲话,很快就被随行的记者以及闻讯赶来的其他报社记者报道了出去。
“索雷尔-罗夏打字合作社”和“索雷尔1型打字机”迅速登上了巴黎多家进步报纸的版面。
报道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反响。
主妇、女工、女佣……从报纸上,从口耳相传中,知道了在穆夫塔尔街附近有这样一个地方。
她们怀着忐忑又充满希望的心情,纷纷来到这里,报名要求参加学习,询问加入合作社的可能。
合作社的门槛几乎被踏破,艾丽丝不得不考虑开设夜间培训班,并开始物色新的、更大的场地。
与此同时,“索雷尔1型”打字机的订单,也如同自行车订单一样,开始激增。
不仅仅是合作社需要扩充设备,许多公司、事务所、政府部门在看到报道后,也开始意识到打字机的高效和便利。
订单同样像雪片般飞向负责生产打字机的“欧尼亚缝纫机厂”。
————————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私人起居室,这位贵妇人正优雅地倚在沙发里,手中拿着一迭文件。
莱昂纳尔坐在一张路易十五风格的绒面扶手椅上,感觉自己与周遭的古典奢华有些格格不入。
罗斯柴尔德夫人看完文件,抬起头,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笑意,然后将文件随手放在身旁的螺钿小几上。
她的声音比最上等的丝绸更滑润:“20万法郎?我亲爱的莱昂,这么一点钱,真的够用吗?”
莱昂纳尔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试图掩饰内心的局促:“只需要短期拆借,后面资金回笼会很快。
自行车和打字机的订单增长太快,工厂需要扩建新的生产线,增加设备和人手,还要采购原材料……
二十万法郎撑过这一段时间以后,就可以实现正向循环了……”
罗斯柴尔德夫人轻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她那双深邃的眼睛落在莱昂纳尔略显紧张的脸上:“借款?不,我并不打算‘借’给你这20万法郎。”
莱昂纳尔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苏菲温柔的脸庞,喉咙有些发干,脑子开始飞速思考。
罗斯柴尔德夫人忽然轻笑出声,仿佛看穿了莱昂纳尔的窘迫与犹豫。
她的语气带上了了然和揶揄:“别紧张,莱昂,我说不借,是因为我打算‘入股’!”
“入股?”莱昂纳尔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罗斯柴尔德夫人点点头:“是的,投资。我看好自行车和打字机。20万法郎,就当作我购入新公司股份的资金。
而且,我可以帮你把这些产品卖到伦敦、维也纳,甚至圣彼得堡的市场。这不是比单纯的借款,对你我更有利吗?”
莱昂纳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绽放出真诚的笑容:“没问题!我觉得这对我们双方,都好!”
然而,罗斯柴尔德夫人那双迷人的眼睛依旧凝视着莱昂纳尔,带着一种近乎迷醉的神情——
“不过,莱昂纳尔,我本人也有一项投资,希望能够得到你的支持。”
莱昂纳尔收敛笑容,谨慎地问:“什么投资呢,夫人?”
罗斯柴尔德夫人语气平静:“我打算在巴黎收购一间剧院,用最先进的技术改造它,然后‘赠送’给你。”
莱昂纳尔彻底愣住了:“赠送给我?”
罗斯柴尔德夫人微微颔首,眼神炽热:“没错。这间剧院,将只上演你的作品。
《合唱团》、《雷雨》,还有你那些精彩的,《本雅明·布冬奇事》,甚至你未来将要创作的所有戏剧……
我希望在巴黎,有一间每天都在上演‘索雷尔的戏剧’的剧院。想想看,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你的名字,将与这座剧院一起,成为巴黎永恒的艺术地标。”
一座专属自己的顶级剧院,莱昂纳尔的心脏加速跳动几拍。
但仅仅几秒钟后,他就抬起头,迎向罗斯柴尔德夫人期待的目光,缓缓开口:“夫人,感谢您的厚爱。
一座专属剧院听起来无比诱人。但是,除了收购剧院之外,或许……我们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罗斯柴尔德夫人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显然被勾起了兴趣:“哦?”
第356章 直流电是没有前途的!
1881年5月中旬的一个周末,巴黎城内已经开始燥热,连塞纳河的流水都显得慵懒迟缓。
然而,在莱昂纳尔位于维尔讷夫的度夏别墅,情形却大不相同。
这里地势比较高,绿树成荫,更有从塞纳河支流吹来的习习凉风,将巴黎的喧嚣与闷热隔绝在外。
“光之国”别墅的后院,树荫下的花园桌旁,莱昂纳尔正与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一起享用着下午茶。
佩蒂准备的柠檬水和刚烤好的黄油小饼干,暂时驱散了午后的倦意。
皮埃尔·居里放下茶杯,好奇地问:“所以,‘索雷尔电气’……莱昂纳尔,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一个文学家,怎么突然对电气这门生意产生了这么浓厚的兴趣?甚至挖来了尼古拉·特斯拉!
我听说如今所有的电气工程师都非常崇拜爱迪生,把加入他的公司或者实验室当成最高的荣誉。”
亨利·庞加莱也很好奇:“你还几乎接收了巴黎爱迪生电灯公司全部的工程师,爱迪生恐怕不会太愉快。”
莱昂纳尔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带着笑意。
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他慢悠悠地说:“我现在手头已经有四个剧院的改造工程合同,每一个少说要用一千盏电灯,法国有多少剧院?
过去半年巴黎爱迪生公司一共才装了不到两千盏,我想那些工程师的数学都很很好,知道账怎么算对自己有利。
特斯拉嘛……其实说服他并不难。我只用了一句话。”
皮埃尔·居里坐直了身体,迫不及待地追问:“一句话?哪句话有这么大的魔力?”
莱昂纳尔正要开口,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是苏菲。
她穿着一身淡雅的夏季长裙,微风吹起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莱昂,尼古拉·特斯拉先生到了。”
莱昂纳尔立刻起身,对皮埃尔·居里笑道:“看,他来了。不如让他亲口告诉你。”
他快步走向院门迎接。
不一会儿,莱昂纳尔便领着一位身材高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位年轻人看起来有些拘谨,但那双深陷的眼眸却异常明亮。
莱昂纳尔将他引到桌旁:“尼古拉,欢迎。这位是皮埃尔·居里先生,这位是亨利·庞加莱。
他们在物理和数学领域都很有建树,也是我们的工程师!”
简单的招呼过后,尼古拉·特斯拉的目光立刻锁定在皮埃尔·居里身上,瞬间焕发出激动和敬仰的神采。
他几乎是抢步上前,紧紧握住皮埃尔·居里伸出的手,声音激动到颤抖:“居里先生!真是荣幸之至!
您和您的哥哥雅克最近发表的关于‘压电效应’的论文,我拜读了很多遍!
那是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将对电学的未来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皮埃尔·居里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热情,并且高度赞美了他们研究的价值,有些不好意思。
他推了推眼镜,谦虚地回应:“您过奖了,特斯拉先生。那只是我们兄弟在探索自然现象时的一点偶然发现。”
几人寒暄完,这才重新落座。
皮埃尔·居里还没忘记刚才的话题:“尼古拉,莱昂纳尔说他只用一句话就打动了您,让您离开了爱迪生公司。
我们实在好奇,究竟是哪句话,可以打动一位出色的工程师?”
尼古拉·特斯拉略显腼腆地笑了笑,他看了一眼莱昂纳尔,才说道:“索雷尔先生当时找到我,对我说——
‘直流电是没有前途的,交流电才是未来!’”
皮埃尔·居里愣住了,亨利·庞加莱的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
后者很快转头看向莱昂纳尔:“交流电才是未来?莱昂,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据我所知,爱迪生正在推广他的直流电系统,伦敦、巴黎,包括纽约,都在建直流发电厂。”
莱昂纳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指向远处天边一股依稀可见的淡淡烟柱——
“看到那股烟了吗?距离这里大约两公里,是爱迪生电灯公司的一座直流发电厂。我家里的电灯就是由它供电的。”
莱昂纳尔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解释:“这就是直流电最大的局限。它的电压会随着距离下降,功率损耗惊人。
导致有效供电范围被死死限制在两公里之内。超过这个距离,电压过低,灯泡就会发暗,甚至无法点亮。”
莱昂纳尔摊了摊手:“想象一下,为了给一座像巴黎这样的大城市供电,我们需要每隔两公里就建一座发电厂。
到时候,巴黎的天空下,发电厂的烟囱比教堂的尖塔还密集,我们所有人都将生活在比伦敦更浓烈的煤烟中。”
这番描绘的未来图景让皮埃尔·居里和亨利·庞加莱都感到一阵窒息。
比伦敦还糟糕?那就是比地狱还可怕!
尼古拉·特斯拉接过了话头:“索雷尔先生说得一点没错!而交流电,它拥有直流电无法比拟的优势!
我们可以用一种叫做‘变压器’的设备,升高电压,把电输送到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之外!
一座大型发电厂,建在郊区,甚至建在大山当中,就足以照亮几十公里之外的整个城市!”
皮埃尔·居里捕捉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变压器?”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是的,变压器。今年早些时候,在伦敦已经公开展示了一种‘二次发电机’的设备。
它本质上就是一种变压器,可以升高、降低电压,其中一个发明人还是法国人,另外一个是英国人。
他们准备把这个技术卖给美国的西屋公司,不过,我已经让德拉鲁瓦克先生买下了这项技术在法国的专利授权。”
尼古拉·特斯拉看向莱昂纳尔的目光充满了赞叹:“索雷尔先生拥有无与伦比的技术直觉和远见。
他几乎为我点明了未来电力应用的所有关键方向,有些想法甚至比我思考得还要深入。
所以我愿意加入‘索雷尔电气’!”
皮埃尔·居里与亨利·庞加莱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想起了之前合作改进自行车和打字机的经历,莱昂纳尔总能一针见血,并提出切实可行的改进方向。
皮埃尔·居里感慨了一句:“确实,莱昂总能在看似寻常的事物中,发现通往未来的路径。”
亨利·庞加莱也附和道:“有时我甚至觉得,你是一个被文学耽误的工程师……”
莱昂纳尔被他们说得有些尴尬,连忙摆了摆手,自嘲地笑了笑:“你们太高看我了。
我只是……从用户的角度,觉得某些东西‘不应该那样’,‘应该更好’而已。”
他轻轻带过这个话题,随即神色一正,目光扫过眼前的三人——
皮埃尔·居里,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现在还在索邦的物理实验室里当一个演示员;
亨利·庞加莱,未来数学界的巨匠,已经入职索邦,并且是「公共事业部」负责北方铁路建设的高级工程师;
当然还有尼古拉·特斯拉,现代交流电供电系统的发明者,现代无线通信和无线电领域的奠基者。
这三位将来都会成为大人物的年轻人,此刻正坐在他的花园里,成为了朋友。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今天我把三位请到这里,不仅仅是喝茶闲聊,认识一下。
我将会成立一个具有一定规模的、系统性的机电实验室,希望你们都能加入进来!
这个实验室的初期投资就会超过20万法郎,会采购最好的设备供各位做研究……”
莱昂纳尔的话还没有说完,其他三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几天事情多,加不了更了,后面会恢复)
第357章 反法兰西的少数派!
接下来的两天,居里、庞加莱,还有特斯拉,几乎就住在了莱昂纳尔这里。
他们热烈地讨论莱昂纳尔构想当中的这个“机电实验室”,首先应该在哪些方向上做出突破。
只有确定了方向,才能采购相应的实验设备。
这个实验室的资金虽然来自于“某位慷慨的银行家夫人”的捐赠,但也不能漫无目的地随便乱烧。
莱昂纳尔还是很希望这些投入,能够尽快取得相应的回报。
由于三人都是极有主见和个性的科学家,所以有时候讨论非常激烈,几乎要让苏菲等人觉得他们是在吵架。
但是在莱昂纳尔的“循循善诱”下,最终还是明确了方向。
“机电实验室”的近期目标,是改进变压器和创造更安全的交流电电机,主要负责人是尼古拉·特斯拉。
尼古拉·特斯拉表示,自己会从布达佩斯叫来几个本来就对此颇有研究的工程师一起进行实验。
“机电实验室”的中期目标,是尝试在詹姆斯·麦克斯韦的研究基础上研发“无线电报”,负责人是亨利·庞加莱。
他在北方铁路本来就负责电传信号系统的改进;此外他还会帮助特斯拉解决交流电机研发过程中的数学问题。
尼古拉·特斯拉对“无线电”也很感兴趣——准确来说,他对一切带“电”的新技术都感兴趣——所以会参与其中。
“机电实验室”的长期目标,是发明一种更高效、更耐用的电灯灯丝,主要负责人是皮埃尔·居里。
几人在莱昂纳尔的诱导下,都一致认为“钨”是最合适的材料,但它太坚硬了,目前的工程技术无法把它拉成丝状。
不过莱昂纳尔表示先不着急商业化,如果能在实验室中制作出样品并申报专利,即使代价高昂也很好。
皮埃尔·居里表示会把自己的哥哥雅克·居里拉进实验室;亨利·庞加莱也会帮忙解决过程当中的数学问题。
莱昂纳尔自己也难以置信,这三个人——尤其是庞加莱和特斯拉——在擅长领域上的交叉与互补竟然这么契合。
————————
五月,《雷雨》的热度不减,一股来自地中海南岸的热风又给燥热巴黎添了一把火。
“号外!号外!法兰西军队进驻突尼斯城!贝伊签署《巴尔多条约》!”
“不费一兵一卒!北非明珠纳入保护!”
报童尖利的叫卖声穿透了咖啡馆的玻璃窗,与室内兴奋的议论声混在一起。
莱昂纳尔正与莫泊桑在角落里讨论着《咖啡馆》剧本的细节,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看着窗外涌动的人潮和挥舞着报纸的行人,眉头蹙了一下。
莫泊桑显然也被吸引了,他招手买了一份号外,快速浏览着。
随后笑嘻嘻地递给莱昂纳尔:“嘿,莱昂,看看这个。我们的将军们又在非洲地图上插上了一面小旗子。
突尼斯,据说是个不错的地方,至少阳光比巴黎充足。”
莱昂纳尔接过报纸,目光扫过那些洋溢着胜利喜悦的文字,仿佛能看到突尼斯城头变换的旗帜。
莱昂纳尔将报纸轻轻放回桌上:“是啊,‘不费吹灰之力’,征服总是显得如此轻松。
当一方手握火枪和大炮,而另一方只有弯刀和勇气的时候,尤其显得如此!”
莫泊桑当然知道莱昂纳尔的立场,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你不为我们祖国的‘荣耀’感到高兴?
这可是一次伟大的胜利,议会里那些老爷们肯定要乐疯了。”
莱昂纳尔摇摇头,默不作声。
他想起自己那篇《被荣耀的,与被阉割的》,眼前这份“捷报”似乎正在嘲讽着他对殖民主义的批判。
历史的惯性如此巨大,绝非是几篇文章、几场争论就能轻易扭转的。
莫泊桑耸耸肩,他对政治一向缺乏热情:“好吧,哲学家。不过眼下,全巴黎都在为这个好消息喝彩。
我敢打赌,今晚杜乐丽花园的派对,香槟的消耗量能创下纪录!”
正如莫泊桑所料,捷报像野火一样燃遍了巴黎的沙龙和俱乐部。
资产阶级绅士们举杯相庆,为法兰西帝国的又一次扩张,为潜在的市场和原料产地。
在议会,支持费里的声音空前高涨。
五月十九日,《巴尔多条约》提交国会批准,过程顺利得近乎乏味。
五月二十三日,委员会建议通过。
舆论的发酵达到了顶峰。
儒勒·费里抓住这个机会,在条约通过后的集会上,发表了一场被支持者誉为“奠定法兰西殖民理论基石”的演讲。
作为总理,儒勒·费里的声音很快就会通过报纸传遍全法国:
“先生们!公民们!有人质疑我们踏上陌生土地的动机,用狭隘的眼光审视我们肩负的伟大使命!
我要告诉这些人,也告诉所有法兰西人——统治低劣民族是优越民族的权利,因为我们肩负责任!
我们肩负教化低劣民族的责任!”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费里微微抬起下巴,挥舞着自己的臂膀:
“优越民族征服低劣民族,并不是为了享乐,也不是为了压榨他们,而是为了教化他们,提高他们的文明水平!
这是我们的权利,更是我们不可推卸的义务!不许共和国制订殖民政策,那将是可憎的,反法兰西的!
当我们在我们自己规定的明智和审慎的范围内做这件大事时,我们是在为后代造福!
我们在为法兰西的未来开拓空间,我们在将理性与文明之光,带给仍处于蒙昧之中的世界角落!”
演讲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连一些原本对殖民政策持保留态度的中间派报纸,也转而称赞费里的“远见卓识”和“共和国的担当”。
“文明使命”这个词,一夜之间成为了巴黎社交界最时髦的词汇。
——————
五月二十五日,巴黎举行了一场小型的庆祝游行。
几千名市民走上街头,高呼“法兰西万岁”的口号,一路穿过凯旋门,直到凡尔赛宫。
游行队伍也经过了圣日耳曼大道117号,喧嚣的声音吵醒了莱昂纳尔。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涌动的人潮,一种孤独感包裹了他——
在1881年的巴黎,他是少数派,是“唱反调”的人。
艾丽丝将一杯刚煮好的咖啡放在他桌上:“外面很吵,最近很多人都在谈论突尼斯,还有费里总理的话。”
莱昂纳尔没有回头:“让他们谈吧。如果所有人都一个声音,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佩蒂也走到莱昂纳尔身边:“少爷,为什么大家都在高兴?占领别人的城市,难道是好事吗?
‘保护国’,就像以前芭蕾舞学校的嬷嬷把我买走却说是救了我一样,是吗?”
她用自己的经历朴素地理解着这个世界。
莱昂纳尔转过身,摸了摸她的脑袋:“佩蒂,你说得对,其实这两者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就在这时,苏菲回来了,她带来了一份《费加罗报》,放在莱昂纳尔的桌上。
她指着文艺评论版旁边的一篇短文:“看看这个,有人在含沙射影了。”
文章没有直接点名莱昂纳尔,不过“某位依靠想象力和煽情故事获得名声的年轻作家”一看就知道指的是谁。
文章批评莱昂纳尔“对现实政治缺乏了解,以虚无的道德主义玷污国家的荣耀”。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他不畏惧公开的辩论,但这种阴湿的文字游戏让他厌恶。
苏菲问他:“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接触过北非业务,可以找到一些关于突尼斯当地真实情况的资料。”
莱昂纳尔摇摇头,露出一个笑容:“暂时不用,现在大家都很狂热,只有得到教训才会清醒过来。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张图,安排人再画几张一模一样的……”
一边说着,一边递了一张纸给苏菲。
第358章 魔鬼的低语!
时间踏入一八八一年六月,比巴黎的天气更热的,是《雷雨》持续不退的狂潮。
这部戏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已经超过十五场,每一场都要把过道票卖满。
票房如同防洪堤溃坝的塞纳河,狂热的观众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洪水,冲击了整整一个月,仍然未见颓势。
黎塞留街售票窗口前的长龙成了固定风景,票贩子穿梭其间,将原本就不菲的票价炒到了令人咋舌的高度。
真正让巴黎人意识到《雷雨》已超越一部成功戏剧范畴的,是一种被称为“雷雨病”的奇特现象。
一些囊中羞涩却又沉迷剧情的年轻学生、小职员或文艺青年,反复购票观看。
据说纪录保持者是个来自拉丁区的医科学生,足足看了十一场。
他们只买最廉价的、需要全程站立的“过道票”。
但更古怪的是他们的观剧方式。
剧场里,他们屏息凝神,如同朝圣,直到剧中某个关键节点——
或是“玛德莱娜”悲愤交加地喊出那句“是命运!是不公平的命运指使我来的!”;
或是“玛德莲夫人”用那种预示着毁灭的腔调说出“好,你去吧!小心,现在风暴就要起来了!”
——那一刻,他们会爆发出短促而热烈的喝彩,仿佛等待已久的仪式完成。
随后这些观众便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毫不犹豫地挤过人群,消失在剧院外的夜色中。
他们将后半场的电闪雷鸣、死亡与疯狂留在身后。
这种只等一瞬间感情爆发的偏执行为,成了巴黎沙龙里最新鲜的谈资。
有人说这是一种新的审美方式,有人说这只是穷鬼附庸风雅的怪癖。
但无论如何,“雷雨病”这个略带调侃的称呼,不胫而走,成了《雷雨》现象级影响力的又一明证。
而法兰西剧院的喧嚣早已超越了国界。
伦敦的绅士、柏林的学者、维也纳的艺术家、圣彼得堡的贵族、巴塞罗那的革新派、罗马的文艺爱好者……
他们操着各种口音,如潮水般涌入巴黎。
他们的行程单上,比参观卢浮宫还要靠前的,就是去法兰西喜剧院看一场《雷雨》。
旅馆老板和马车夫们眉开眼笑,他们或许看不懂那出戏,但他们认得清法郎和生丁。
面对这前所未有的需求,法兰西喜剧院开了欧洲戏剧演出的先河
——将《雷雨》的演员分为三组,核心演员如莎拉·伯恩哈特、弗朗索瓦·戈蒂耶-吕扎尔什等主演夜场;
其他两组经验丰富的演员则分别承担下午场和周末加演。
如此轮换,才勉强满足了欧洲各地戏剧迷的需求,也让喜剧院的票房收入达到了一个空前的数字。
埃米尔·佩兰院长看着账本,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能融化北极冰川。
《雷雨》掀起的风暴,冲击的不仅仅是普通观众,更在戏剧界的同行中引发了地震般的效应。
那些名字本身就能代表一个时代戏剧成就的大剧作家们,也从欧洲各地涌向巴黎。
他们怀着好奇、审视、嫉妒……种种复杂的情绪,坐进了黎塞留厅。
小仲马特地从佛罗伦萨赶回来,在观看完演出以后,在自己的包厢里沉默了许久。
回去以后,他就把自己刚刚写好的《巴格达王妃》剧本给撕了。
挪威的亨利克·易卜生,原本在慕尼黑访问,在德国朋友的极力推荐下,专程来到巴黎,连续观看了两场《雷雨》。
这位以《玩偶之家》震动欧洲的戏剧革命者,在演出结束后没有像其他观众那样狂热欢呼。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电灯的光芒,久久不语。
回到旅馆,他对自己的朋友说:“……和《雷雨》比起来,《玩偶之家》就像是一部十八世纪的作品。”
此外还有德国的保尔·海塞、俄国的亚历山大·奥斯特洛夫斯基……
这些各自国家的戏剧泰斗,在观看《雷雨》后,反应惊人地一致:
深感震撼,同时感到一种创作上的落伍与危机!
奥斯特洛夫斯基在给莫斯科剧院经理的电报中直言:“……立刻安排引进《雷雨》的演出权!不惜代价!
我们过去的许多创作观念,需要彻底反思了。”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这些大师们都通过各自的渠道,向法兰西喜剧院乃至莱昂纳尔本人,发出了会面的请求。
他们都想亲眼见见这个将戏剧艺术推向新高度的年轻人。
对于剧作家来说,限制他们创作的不是想象力,而是客观的舞台技术的发展。
传统戏剧要遵循“三一律”(同一天内,同一地点,一条主线),一方面是让矛盾能更集中地爆发;
另一方面也是舞台技术的限制,无法表现更长、更丰富的环境变化。
莱昂纳尔的《雷雨》相当于给全欧洲乃至全世界的剧作家打了个样,告诉他们——
今后戏剧的舞台空间不仅是横向的,还可以是纵向的;
调动观众情绪不仅依赖剧情与音乐,还可以利用细腻的灯光变化。
这相当于谢尔盖·爱森斯坦第一次在电影里向世人展示了“蒙太奇”手法,从此以后电影拍摄就进入了全新的时代。
看过“蒙太奇”的观众,再看没有“蒙太奇”的电影,只会觉得僵硬、冗长;
看过《雷雨》的观众,再看传统剧场的戏剧,就会嫌弃舞台昏暗,表演失真了。
对于剧作家来说,跟上这场革命,这就是再上层楼的机遇;没有跟上,则面临被淘汰的命运。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在《雷雨》首演后,本来经历了一轮又一轮访客高峰。
莱昂纳尔疲于应付,不得不把许多会见被安排在咖啡馆或其他公共场所。
而六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爱弥儿·左拉又在他在梅塘的别墅举办了一场小型沙龙。
这次沙龙,参加的人不仅有“梅塘七子”,而且左拉表示“有几个朋友很想见见你”。
当莱昂纳尔到达的时候,左拉的别墅客厅里,已经是烟雾缭绕,欢声笑语。
左拉热情地迎上来,为他们介绍:“莱昂,这位就是《玩偶之家》的作者,亨利克·易卜生;
这位是《理性女神》的作者,保尔·海塞;这位是亚历山大·奥斯特洛夫斯基;这位是奥古斯特·斯特林堡……”
莱昂纳尔与他们一一见过之后,大家迫不及待地就把话题聚焦到《雷雨》上。
莱昂纳尔也是有备而来,他微笑着给在座的几位剧作家分了一张法兰西戏剧院舞台改造的草图。
然后站在客厅中央,用一种诱惑力十足、仿佛魔鬼低语的声调说道:
“各位,关于‘舞台电气化改造’,我认为欧洲各国应该统一标准,这样才能让大家今后创作的新剧,在所有的中大型剧院,都畅通无阻;
而主导这场革命的,应该是我们这些写剧本的人……”
易卜生、保罗·海塞、奥斯特洛夫斯基、斯特林堡……全都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莱昂纳尔!
(今晚就两更,明天开始正常更新)
第359章 莫泊桑的好地方!
莱昂纳尔·索雷尔用二十分钟,才结束了他关于舞台灯光与布景的阐述。
他没有使用太多华丽辞藻,而是像工程师剖析蓝图般,全面阐述了光影在舞台上的可能性。
他谈到如何用不同角度、不同强度的光源塑造人物的心理,如何用光影的节奏呼应剧情的起伏……。
最后,莱昂纳尔总结道:“……所以,先生们,电灯,不仅仅是更亮的照明工具。
它让舞台从一个‘被照亮的空间’,彻底转变为一个‘用光说话的空间’。
光线可以成为独白,可以成为对话,可以成为控诉,也可以成为抚慰。
它拥有了和台词、和演员表演同等重要的戏剧语言地位。”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聆听者,他们的脸上都写着震撼与思索。
“与之相匹配的,是现实化的舞台布景。喜剧院里那座真实的‘拉维尔涅庄园’,不仅仅是为了追求视觉上的逼真。
它提供了一个让演员能够真正‘生活’其中的环境,让每一次开门、每一次上下楼梯……都承载着真实的力量。
这种真实感,将极大地增强戏剧的‘可信度’,让观众更容易被卷入其中,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宣告式的力量。
“今后的编剧,将不再仅仅是那个在书房里编织故事的人,我们还应该是舞台的设计师,是光和影的诗人!”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莱昂纳尔之前所有的技术讲解,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对于在场的这些剧作家来说,怎么写故事永远不是难题,困扰他们的只是舞台技术的时代局限。
电灯出现以后,并不是没有剧院或者剧作家想把这种新技术引入,就像巴黎歌剧院曾经安装过电弧灯一样。
但是任何一种新技术想从萌芽发展到成熟,都要付出大量的实验时间和高昂的沉没成本。
毕竟谁也没有见过“电气化舞台”应该是什么样的。
但莱昂纳尔竟然在一开始就对电灯在戏剧中的应用就如此娴熟、完善,并且还愿意把心得与他们分享。
这几乎省去了大家至少十年的探索时间!
室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每个人都颜色复杂地看着莱昂纳尔。
亨利克·易卜生是第一个动起来的。
他缓缓地站起身,大步走到莱昂纳尔面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这个年轻的同行。
紧接着,保尔·海塞也站了起来,激动地握住莱昂纳尔的手,然后同样给予了一个拥抱。
他口中还喃喃着:“用光说话……说得太好了!这才是未来的戏剧!”
奥斯特洛夫斯基重重地点头,他走过来,用宽厚的手掌用力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斯特林堡则几乎是冲过来拥抱了莱昂纳尔,在他耳边快速、兴奋地用口音很重的法语说着什么,眼神灼亮。
左拉看着被几位欧洲戏剧巨匠围在中央的莱昂纳尔,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他轻轻鼓着掌,对身旁的莫泊桑低语:“你看到了吗,居伊?他可不仅仅是在写戏!”
莫泊桑想到了《咖啡馆》,心中的激动同样难以抑制——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这场革命的一份子。
他感慨地回应道:“爱弥儿,我看到了。这家伙的脑袋里装着明天的太阳。
电灯……我以前只觉得它比煤气灯亮些,方便些。可在他嘴里,那光简直有了生命,有了性格!这太了不起了!”
……
夜色渐深,梅塘别墅外的马车声逐一远去,载着那些心潮澎湃的剧作家们返回巴黎。
别墅内重新安静下来,仆人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客厅里的杯盏。
左拉重新点燃了一支雪茄,靠在壁炉旁舒适的扶手椅里,似乎还在回味着那番关于光与戏剧的理论。
莫泊桑最是坐不住,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然后猛地停在莱昂纳尔面前。
他的语气带着困惑:“莱昂,关于电灯光如何塑造空间,如何成为戏剧语言的一部分,还有那些布景的窍门……
这难道不应该是你最核心的秘密吗?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全盘托出了?易卜生他们可是天才,一点就透!
你把这些告诉他们,不是在为自己制造强大的竞争对手?你完全可以凭借这些技术,领先欧洲好几年!”
莱昂纳尔拿起桌上还剩半杯的白兰地,轻轻晃了晃,才看向莫泊桑。
他语气平和:“居伊,舞台技术确实是《雷雨》成功的原因之一,但它并不是需要死死守住的‘秘密’!”
莱昂纳尔抿了一口酒,继续解释:“首先,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花招,它更多是一种观念,一种新的可能性。
观念这种东西,一旦被展示出来,被看到了,被感受到了,就像种子落在了肥沃的土壤里,谁也不能阻止它发芽。
易卜生、斯特林他们都是天才,迟早会琢磨出其中的秘密——可能细节上会有差异,但方向不会错。
与其在封闭和保守中让它僵化,不如分享出去,激发更多的创造力,推动整个戏剧艺术向前走。
这比一个人独占着所谓的‘秘密’,看着它在小圈子里慢慢失效,要有意义得多。”
他放下酒杯,看向莫泊桑:“而且,居伊,想想看,欧洲主要的剧院将在几年内都达到能上演《雷雨》的标准——
这样,我的剧本才能获得最好的演出效果和最多的票房收益,这比只在一家剧院获得成功,要划算得多。”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
莫泊桑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上帝啊,莱昂!我光想着剧本和舞台了!
你这家伙,这方面简直像个英国佬,不,比他们精明多了!改造舞台是你和喜剧院合作的生意吧?
还有自行车,打字机……莱昂,你马上就要成为百万富翁了吗?”
于斯曼则站起来,围着莱昂纳尔转了小半圈:“巴尔扎克、大仲马他们一心想要做生意,但都失败了。
我们法国作家里,难道也能出现一个成功的生意人?”
左拉、于斯曼等人都望向莱昂纳尔,眼神里充满了羡慕,甚至是嫉妒。
19世纪的作家们绝大部分对发财这种事没有什么道德包袱,几乎全部都热衷于赌博、投资或者经商。
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因为债务逼迫,才不得不不断创作,比如刚刚去世没多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像继承了乡间别墅与几十万法郎遗产的福楼拜,一生便只有四部长篇,能为了一个标点符号纠结上一整天。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能尽快完成作品,甚至娶了自己的抄写员为妻,生命最后十年的作品几乎全部是口述的。
所以莱昂纳尔在生意上的成功,甚至比他在文学上的成功,更容易激发朋友们的艳羡。
莫泊桑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凑近莱昂纳尔:“嘿,莱昂,明天下午,你有没有空?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让你觉得有趣!”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什么地方?”
于斯曼等人却率先笑了起来:“嘿,居伊,你又发现了哪个新妓院?布兰什大道那个吗?”
莫泊桑连声否认,但其他人问具体是哪里,他却表示:“现在不能说,说了就没意思了。”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好,明天下午,我跟你去。”
第360章 正宗老巴黎喝法!
第二天下午,莱昂纳尔按照约定,跟着莫泊桑来到皮嘉尔广场,一家名为“死老鼠”的咖啡馆。
它夹在一堆老建筑中间,门面十分不起眼,木质招牌经过风吹雨打,上面的老鼠图案几乎难以辨认,
推开门,一股陈年咖啡渣、旧木头、蜡油和淡淡霉味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
咖啡馆里已经坐满了人,烟雾缭绕,喧闹不安。
莫泊桑拉着他坐在靠里的一张圆桌旁,顺便招呼来了侍者。
莱昂纳尔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布局确实与宽敞明亮的“普罗科普”或“花神”大不相同。
“死老鼠咖啡馆”的空间狭小、低矮,光线主要来源于几盏挂在墙壁上的煤气灯,即使在白天也显得颇为昏暗。
木质地板因为常年的踩踏已经磨得发亮,边缘有些凹凸不平。
家具多是看起来有年头的圆桌和矮背椅,摆得十分紧凑,似乎就是为了让顾客能够凑在一起交谈、辩论的。
一个穿着朴素、系着旧围裙的侍者慢吞吞地走过来,莫泊桑熟稔地要了两杯咖啡,特意嘱咐:“照老样子。”
当咖啡端上来时,莱昂纳尔惊奇地发现,托盘里的两只瓷杯子,比日常使用的咖啡杯大了整整一圈。
莱昂纳尔正准备像平常那样端起杯子喝,却发现这杯子竟然没有杯耳,而且还是薄瓷,一看就十分烫手。
他看向莫泊桑,只见对方做出了一个让他愣住的举动——
莫泊桑小心翼翼地,将杯中滚烫的的咖啡,稳稳地倒进了杯底下的那个浅碟里。
然后,莫泊桑端起碟子,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然后沿着碟子的边缘,小口小口地啜吸起来,还发出“嘶溜”声。
那姿态,那声响,让莱昂纳尔一阵恍惚,仿佛瞬间回到了的北京街头的小店,看着老北京正就着碗沿溜边喝炒肝。
一碟咖啡喝完,莫泊桑满足地用手背擦了擦胡须上粘到的咖啡,抬头看到莱昂纳尔一脸错愕,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拿着碟子晃了晃:“怎么样?没见过吧?这才是正统的老巴黎人喝咖啡,我亲爱的莱昂!
大革命之前,一直到帝国初期,巴黎人,尤其是平民百姓,就是这么喝咖啡的。
杯子太薄,咖啡太烫,直接喝嘴受不了,倒在碟子里凉得快,顺着边溜着喝,一滴都不浪费。”
他看着莱昂纳尔面前那杯还没动的咖啡,怂恿道:“试试?要想用《咖啡馆》还原历史,这种细节就必须重视。
我敢说,整个巴黎,大概只有这家‘死老鼠’,还固执地保留着这种老派喝法!”
莱昂纳尔将信将疑地学着莫泊桑的样子,把咖啡倒进碟子,动作有些笨拙,差点洒出来。
他端起来,尝试着啜饮。
这种方式谈不上优雅,甚至有些狼狈,但却一下子把他带回了100年前。
莫泊桑压低声音:“感觉到了吗?不仅仅是味道,是那种感觉。坐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喝咖啡——
你几乎能听到隔壁桌在讨论该不该把路易十六推上断头台。”
莱昂纳尔点点头,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起这个小小的空间。
油灯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角落里堆着一些旧报纸,客人们大多衣着普通,看起来是工匠或小贩。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声音不高地交谈着,偶尔爆发出低沉的笑声。
这里没有圣日耳曼区那些咖啡馆里常见的景象——知识分子在演讲,艺术家在哭穷,贵妇和绅士在炫耀攀比……
这是有的,是属于平民日常的静谧与自在。
莫泊桑忽然站起身,示意莱昂纳尔跟他走:“走,带你看个更有趣的。”
他们穿过几张桌子,走向咖啡馆后方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两扇紧闭的小门。
糟糕的气味告诉两人,门的后面就应该就是咖啡馆的厕所。
莱昂纳尔的目光落在门板的标识上,再次怔住了。
那上面写的既不是通用的“男士/女士”,也不是“先生/夫人”,而是用黑漆写着——
“男公民”与“女公民”。
这个词,如同一个从历史深处直接走来的幽灵,带着1793年的气息,突兀地站在莱昂纳尔面前。
虽然女性能进入咖啡馆,以及咖啡馆里设立男女厕所,都只是近些年的事,但也可以看出这里老板的观念。
莫泊桑看着莱昂纳尔脸上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看到了吧?‘公民’!这家店,据说已经传了五代人了。
从大革命前就在这儿,经历了帝国,复辟王朝,七月王朝,第二共和国,第二帝国,到现在第三共和国……
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奥斯曼男爵把巴黎拆了又建,但它就像塞纳河里的石头,顽固地停留在过去。
几代老板都固执地拒绝任何‘现代化’的改造,坚持用这种碟子喝咖啡,坚持用‘公民’来称呼他的客人。
他说,这是他的曾祖父,一个坚定的雅各宾派,定下的规矩,不能改。”
他顿了顿,继续道:“‘普罗科普’的历史是更久,伏尔泰、狄德罗、拿破仑都去过——
对了,拿破仑还把他的军帽质押在那里。但现在‘普罗科普’太华丽了!
去那里的都是议员、院士、有名气的作家,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哲学家和革命家密谋的巢穴了。
那里的历史成了装饰,成了吸引顾客的噱头。但这里不一样——”
说到这里,莫泊桑拍了拍粗糙的木门框:“这里的历史是活的!这才是我们《咖啡馆》需要的那种地方。
一个真正属于平民,依然停留在那个年代的舞台。”
两人回到座位,莱昂纳尔看着眼前那碟已经不再冒热气的咖啡,内心受到的触动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大。
莫泊桑是对的,这些细节——
用碟子喝咖啡的习俗,“公民”的称谓,昏暗紧凑的空间
——《咖啡馆》不再是稿纸上干巴巴的文字,而是一个个可以触摸的历史碎片。
它们共同构建了一个逼真的、可供“演员”置身其中的历史环境。
这正是他想要的,那种能让观众瞬间被拉入特定时代的“沉浸感”。
莱昂纳尔抬起头,赞许地看向莫泊桑:“居伊,你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参考样本。
这里的一切,几乎可以直接搬上舞台!我们明天带上爱弥儿和他的照相机,把这里拍下来!”
莫泊桑立刻兴奋起来:“太好了!爱弥儿一定很高兴!”
莱昂纳尔微笑着,往碟子里又倒了一点咖啡。
他一边喝,一边对莫泊桑说:“好了,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咖啡馆》的第二幕了。
根据我们之前的框架,第二幕的时间点设定在共和二年,恐怖统治的高峰期……”
第361章 滚出法兰西的课本!
七月的巴黎,暑气蒸腾。
林荫道上的叶子被烈日烤得卷边,塞纳河畔吹来的风带着黏腻。
不过得益于最新的市政工程,巴黎新贯通了超过200公里的下水道系统,所以臭味大减。
而在议会所在的波旁宫内,又一场关于殖民拨款的辩论刚刚结束。
尽管有克莱孟梭等人声嘶力竭的反对,但追加4千5百万法郎用于东京军事行动的议案,依旧获得了通过。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巴黎的沙龙、咖啡馆和交易所。
“胜利!又一个胜利!”
“法兰西的荣光必将照耀全球!”
“费里先生是真正的舵手!”
欢呼声来自那些能从殖民扩张中获利的人们——
听到了机器轰鸣的军火商,憧憬着印度支那滚滚财的船运公司,又可以给政府放高利贷的金融家们……
对他们而言,议会里的每一次掌声,都像是金币落袋的悦耳回响。
儒勒·费里站在议会大厦的台阶上,面对簇拥过来的支持者和记者,意气风发。
他提高了音量,确保自己的话语能被所有人听清:
“先生们!公民们!这不仅仅是四千五百万法郎的拨款,这是法兰西面向未来的坚定步伐!
那些反对的声音,那些质疑我们使命的论调,在此刻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我要再次重申——在当下的历史关口,反对理性的、符合国家利益的殖民政策,就是反对法兰西!
就是对我们伟大共和国精神的背叛!”
“反对殖民,就是反对法兰西!”
这句口号迅速被费里的支持者们接过去,并通过第二天的报纸,传递了整个法国。
《费加罗报》发表了社论,盛赞政府的“远见”和“魄力”,并暗示“任何阻碍国家前进的言论都是不负责任的”。
《共和国报》、《时报》等媒体更是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将费里描绘成带领法国走向辉煌的英雄。
就在这片甚嚣尘上的喧嚣中,几名记者在圣日耳曼大道117号公寓的门口,堵住了刚回来的莱昂纳尔。
他们追问莱昂纳尔是否仍然反对法国的殖民政策,尤其是反对近来对突尼斯和越南的军事行动。
莱昂纳尔语气平静:“我仍然坚持我之前的看法。将武力征服和掠夺包装成‘文明使命’,是一种深刻的虚伪。
法兰西的荣耀,不应建立在别国人民的痛苦和屈辱之上。”
一个记者追问道:“但是,索雷尔先生,目前议会和民意都站在费里总理一边。
您是否认为自己的观点已经不合时宜?”
莱昂纳尔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真理并不总是由多数票决定的,先生。
当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高歌猛进时,或许更需要有人提醒他们看看脚下的悬崖。
至于合不合时宜,那就让时间去证明吧!”
他没有再多说,推开公寓大门,走了进去,将记者们的问题隔绝在外。
他的表态很快便出现在了第二天《小日报》的版面上,标题是:
《索雷尔坚持反殖民立场,称“法兰西荣耀不应基于他人痛苦”》。
报道相对客观地引用了他的原话,但在文章末尾,也不无暗示地写道:
“在举国欢庆殖民事业取得新突破的时刻,索雷尔先生的孤立立场显得尤为刺眼。”
然而,这仅仅是风暴的前奏。
两天后,《高卢人报》在显眼位置刊登了一篇报道,并配发了一张清晰的图片。
图片上是一本装帧风格与欧洲书籍迥异的出版物,封面是繁体中文字,下方有一行法文注释:
“在中国出版的莱昂纳尔·索雷尔集”。
报道以一种看似客观的笔调写道:
【本报近日收到一本来自远东的样书,据寄送者称,这是我国著名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作品在中国出版发行的译本合集,其中包括《老卫兵》、《故乡》等多篇作品。
据信,这些作品在清国的知识阶层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欢迎……】
写到此处,笔锋陡然一转:
【……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何索雷尔先生近来对我国在东京的军事行动以及殖民政策,表现出如此固执的反对态度。
众所周知,清国政府正因其对越南的宗主权问题,与我国在红河地区产生摩擦乃至军事对峙。
这不能不让人产生一些联想——也许,索雷尔先生对于法兰西殖民事业的批判,其动机并非全然源于人道关怀?
我们应该理解,也许他的发言,可以让他的集在清国更加畅销!】
莱昂纳尔看到报道以后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这本样书他自己都没有收到,《高卢人报》从哪里弄到的?
看报纸上的图片,从线装书的封皮、竖排的版式和繁体汉字判断,也不像是《高卢人报》能伪造出来的。
更关键的是,自己竟然一两银子的稿费都没有收到!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也从教育部内部流传出来。
「公共教育与艺术部」的副部长埃德蒙·德·罗昂,在一次非公开的会议上意味深长地表示:
“教育旨在培养共和国的未来公民,塑造他们的爱国情操与民族认同。
因此,在教材的选择上,我们理应优先考虑那些能够激发学生对祖国热爱、对法兰西文明自豪感的作品。
只有真正心怀法兰西、言行与国家利益一致的爱国者的文字,才值得被印在课本上,成为孩子们学习的典范。”
这番话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指向性不言而喻。
谁是目前“言行与国家利益”看似最不一致的知名作家?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莱昂纳尔的作品,将被清理出新学期《法语课本》的目录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此前,人们对莱昂纳尔的批评,大多还集中在他的观点本身,争论殖民政策的对错。
但现在,攻击的矛头开始转向他的人格和动机。
“看吧!我早就说过,这个阿尔卑斯山里出来的小子靠不住!”
“他的书居然在中国那么受欢迎?怪不得他总替那些野蛮人说话!”
“想想他和那些清国人的关系……听说他参加过清国大使的晚宴。”
“罗昂伯爵说得对,只有爱国者的作品才配放进课本!
“索雷尔的文字只会毒害我们的孩子!”
类似的议论在保守派的沙龙里,在右翼报纸的评论版上,甚至在街头巷尾的闲聊中,开始弥漫开来。
“叛徒”、“非国民”、“被中国人收买了”……
种种恶毒的标签,开始被毫不客气地贴在莱昂纳尔的名字上。
环绕在他身上的光环,似乎在这一瞬间黯淡了不少。
而就在里昂的一所小学当中,最令莱昂纳尔寒心的事情发生了。
(今日三更结束,明日开始补更、加更)
第362章 焚!
七月的里昂,空气闷热得像凝固了一样。
吉约提耶大街小学的操场上,炽热的阳光扭曲了远处建筑物的轮廓。
校长让·韦耶站在操场上,感觉自己的硬领像是要勒进脖子里。
他面前,是几十个被临时召集回来的学生,他们的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安,挤在操场上,窃窃私语。
他的旁边,是一个临时垒起的小石堆,里面放着一些木柴和旧报纸。
让·韦耶的脑海里回响着两天前学区长阿方斯·德拉罗什先生的话。
——————————
“看清楚形势,韦耶!儒勒·费里先生的声望如日中天!他是第三共和国毋庸置疑的‘舵手’!
在他的铁腕下,我们才将那些冥顽不灵的教会势力彻底驱赶出教育领域。所以眼下才充满了‘空缺’与机遇!
想要引起上面的注意,就必须拿出点实际行动来!难道你想永远当一个区区的小学校长?”
这番话令让·韦耶感到胸口一阵窒息,他并非没有野心,只是……
他艰难地开口:“德拉罗什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索雷尔先生近来的一些言论,确实与共和国背道而驰。
但是这么干……是不是太过于荒谬了?现在不是十八世纪了,索雷尔先生也不是伏尔泰……”
阿方斯·德拉罗什脸上露出气恼的神色:“韦耶,我的朋友,你的顾虑太多了。罗昂副部长的表态难道还不够明确?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品,将被清理出新学期的《法语读本》。我们这么做,只是先人一步罢了。
我们要善于揣摩大人物们的潜台词,这样才能抓住机遇,而不是被时代抛弃!”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的压迫感更强了:“如果你觉得为难——
路瓦康松街学校的乔治·阿韦隆校长,或者拉佩拉什区公立小学的阿利克斯校长长
——他们都对‘进步’有着深刻的理解。
我是因为赏识你的能力,才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乔治·阿韦隆……那个总是和他争夺学区优秀教师名额的家伙。
让·韦耶仿佛能看到对方如果接到这个任务后,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他想到自己微薄的薪水,想到德拉罗什先生暗示的“空缺”与“机遇”……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德拉罗什先生。我会办好这件事。”
“很好!”德拉罗什先生脸上重新绽开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当让·韦耶离开学区长办公室,带上那厚重的门时,他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摇了摇头,大概是错觉吧。
——————————
此刻,让·韦耶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而有力:“同学们!安静!”
孩子们逐渐安静下来,一双双清澈又茫然的眼睛望向他。
让·韦耶挥舞着手臂,试图调动起情绪:“今天召集大家回来,是为了进行一次具有特殊教育意义的活动!”
但效果不佳,孩子们依旧蔫巴巴的。
让·韦耶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们身处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法兰西共和国蓬勃发展的时代!
共和国培养我们,教育我们,是希望我们成为忠诚、爱国的公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孩子们的脸,发现他们更多的是迷惑。
他只能把声音提得更高:“然而,有些人在享受了共和国的荣光后,却忘记了根本!
这个人,就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孩子们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名字,他们并不陌生。
让·韦耶咬了咬牙,狠着心继续说了下去:“他的作品,曾经选入了我们的《法语课本》。
但是,现在,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不爱国的人,他的文字不配成为我们学习的典范!
不配留在象征着我们法兰西未来希望的课本上!”
他示意旁边一位校工开始分发他们带来的《法语课本》。
孩子们被动地接过课本,面面相觑。
让·韦耶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现在,听我的命令!将课本中那篇《我的叔叔于勒》撕下来!”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迟疑着,动作缓慢。
有的孩子低着头,摩挲着课本的封面;有的则偷偷看向周围的同学。
让·韦耶催促道:“快一点!”然后他亲手点燃了石堆里的木柴。
火焰起初很小,随即在旧报纸的助燃下,开始升腾,发出噼啪的声响。
让·韦耶举起拳头,带头高呼口号:“只有爱国者才能进入课本!”
他期望看到孩子们群情激昂的响应,然而现实却是一盆冷水。
大部分孩子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开始燃烧的火堆,手里捏着课本,没有动作。
预想中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并没有出现,只有他一个人略显突兀的声音在操场上回荡。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让·韦耶感到额角有汗珠滑落。
他走到一个乖巧的男孩面前,用温的语气说:“皮埃尔,你是个好孩子,听校长的话,把它撕下来。”
皮埃尔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哽咽着说:“可是……可是……老师以前在课堂上说,索雷尔先生是我们的榜样……
他说《我的叔叔于勒》写得很好,让我们要……要像小若瑟夫那样,要始终保持善良……”
皮埃尔的话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另一个男孩也抽泣起来:“我喜欢《我的叔叔于勒》……若瑟夫最后给了他叔叔十个铜子,他是个好孩子……”
“我……我也不想撕……”又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
孩子们的情绪像是被点燃了引线,恐惧、委屈、不解混杂在一起,哭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他们毕竟只是孩子,无法理解校长口中那些复杂的“国家利益”和“爱国者”的定义。
他们只记得老师曾经的教诲,只记得故事里传递的朴素情感。
此刻,让他们亲手毁掉一篇他们喜爱的课文,还要喊出那些令人害怕的口号,内心的抗拒和混乱可想而知。
操场上顿时乱成一团,孩子们的哭声,让·韦耶的命令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让·韦耶看着眼前这些哭泣的小脸,内心产生了动摇和愧疚。
但他随即瞥到了教学楼窗户后面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动摇、愧疚,很快被骑虎难下的恼怒所取代。
不行!不能这样!事情必须完成!德拉罗什先生还在看着!明天这件事还会上报纸……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声音变得严厉而冰冷:“不许哭!都给我安静!”
哭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让·韦耶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命令!现在,立刻,把《我的叔叔于勒》撕下来!
然后排好队,把它扔进火里!谁再不听话,下学期操行评定不合格!”
在校长严厉的目光逼视下,孩子们害怕了。
他们怯生生地、动作僵硬地翻到《我的叔叔于勒》那一课,纸张撕裂的声音零星地、断续地响起。
皮埃尔眼泪汪汪地扯下了那几页纸,在让·韦耶的催促下,将手中皱巴巴的纸页扔进火堆。
其他孩子跟在他的后面,也把《我的叔叔于勒》扔进了火堆当中。
纸张遇火,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随着热浪升腾而起。
让·韦耶再次命令:“喊口号!——‘只有爱国者才能进入课本!’”
孩子们被迫跟着喊,声音参差不齐,带着哭腔,没有任何气势可言。
让·韦耶再次偷眼望向教学楼的窗户,却发现那双眼睛已经不见了。
他却并没有感到松了一口气,反而有一股冰凉从自己沿着脊梁爬上了脖颈……
第363章 十九世纪的猎巫行动!
巴黎,《小日报》编辑部。
总编辑欧内斯特·朱代看着桌上来自里昂的通讯稿和版画插图,皱起了眉头。
插图里,孩子们高举着双手、嘴巴大张,一脸正气;校长则站在一旁,一脸激昂。
他喃喃自语:“有点过火了……”
虽然报纸需要销量,需要吸引眼球的话题,但这一幕依然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然而,这无疑是一个可以震动巴黎的新闻。
他拿起笔,在稿子上签下了“刊发”的字样,并亲自拟定了标题:
《里昂小学生焚烧索雷尔作品引发争议》
《费加罗报》《小巴黎人报》《呼声报》《晨报》等报纸都采用了相似的态度。
他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既不想放过这个新闻,也不想与如日中天的费里内阁直接对立。
《时代报》、《国民报》、《法兰西报》等亲温和共和派的报纸则采用了不同的角度。
它们着重强调了让·韦耶校长的“爱国热情”和“坚决态度”,淡化了焚烧课本的场面。
———————
儒勒·费里将一份报纸狠狠摔在桌上,头版正是里昂焚书的报道和那张极具冲击力的图片。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这是怎么回事?!谁让他们这么干的?!烧书?!还让孩子们来烧?!
愚蠢!荒谬!”
他原本只想通过将删减《法语读本》篇目,敲打敲打这个不听话的年轻人,让他知道背离主流的代价。
但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极端、如此难看的地步!
这让他想起了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行径,与他想塑造的“理性”“文明”的共和国形象格格不入!
这简直是在给他的政敌递刀子!克莱孟梭、瓦扬那些人会如何借题发挥,他几乎可以想象!
他立刻让助手叫来了埃德蒙·德·罗昂。
面对这个扶手,儒勒·费里指着报纸,脸色铁青:“罗昂!你看看!看看里昂搞出来的这出闹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下过这样的命令?”
埃德蒙·德·罗昂拿起报纸,仔细地看了看,脸上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转为无奈和无辜。
他放下报纸,摊了摊手:“总理先生,我也对此感到非常震惊和遗憾。这确实……有些过激了。”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地继续说道:“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我们之前的讨论——
我们一致认为,需要让索雷尔先生和其他人明白,反对共和国的殖民政策,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尤其是在教育领域,我们必须确保下一代接受的是正确的、符合国家利益的价值观。”
儒勒·费里低吼着:“我同意敲打!但不是用这种野蛮的方式!
这会让所有人觉得我们和那些焚烧异端的教士没有区别!”
罗昂伯爵微微躬身,但语气依旧从容:“我理解您的愤怒,总理先生。
但里昂的那位校长,正是出于对您政策的坚定拥护,才采取了如此‘果断’的行动。
当然,他的方式有待商榷,但其出发点,恐怕还是为了维护您的权威和共和国的利益。”
儒勒·费里一脸狐疑地看着这位贵族出身的副部长,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破绽。
罗昂伯爵摇了摇头:“至于具体的指令,我从未、也绝不会下令焚烧书籍。
这一点,您可以随时调查!”
儒勒·费里愣住了,他看着罗昂那张平静无波、一脸无辜表情的脸,一时语塞。
是这样吗?是因为自己表达了不满,下面的人为了讨好,才弄出这么一出?
罗昂是在执行自己的意图,只是下面的人执行得走了样?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从指责,一种无力感和隐隐的不安攫住了他。
事情的发展,已经一点点地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
他感觉自己坐在一辆没有窗户的马车上,能清晰地听到车轮的轰鸣,却不确定最终会驶向何方。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我知道了。你……你先出去吧。”
罗昂伯爵优雅地行了个礼:“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希望您能将精力放在伟大的殖民事业上!”
说完,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只是带上房门的那一刻,罗昂伯爵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儒勒·费里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目光再次落到报纸上那张插图上,久久无言。
————————
里昂吉约提耶大街小学的焚书事件,像一块投入粪坑的石头,迅速撕裂了法国的舆论。
自由派和知识分子群体的怒火被点燃了。
他们难以置信,在自诩为“文明灯塔”的法国,竟然会发生如此野蛮的行为。
索邦的埃内斯特·勒南在《时报》的评论版上撰文疾呼:“这是时代的倒退!是文明的耻辱!
《正义报》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儒勒·费里政府:“凡是不符合费里先生心意的,都要被清除、被毁灭吗?”
左翼的《不妥协者报》和瓦莱斯的《人民之声》则将其与阶级压迫联系起来。
“看吧!资产阶级的爱国,就是让工人的孩子去焚烧蕴含批判精神的作品!他们害怕觉醒,害怕思考!
他们要的是顺民,是献身殖民扩张的炮灰!”
但《法国行动》之类的报纸则欢呼雀跃,称之为“法兰西精神的胜利”“火焰净化了一切毒素!烧得好!”
他们号召“真正的爱国者”行动起来,抵制莱昂纳尔的一切作品。
里昂的“榜样”产生了效应。
在波尔多、在南特、在图卢兹……不少校长也效仿吉约提耶大街小学,组织了“清理课本”活动。
法国的报纸陷入了混战,相互攻讦,论战的语言越来越激烈,仿佛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内战。
海峡对岸的英国媒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嘲讽老对手的绝佳机会。
《泰晤士报》在一篇颇具分量的评论中,不无嘲讽地写道:
【猎巫行动在十九世纪的法国似乎找到了新的表现形式。
只不过,这次被绑在火刑柱上的不是女巫,而是印着文字的纸张。
我们或许应该祝贺儒勒·费里先生,他成功地将法国的“文明”进程推进到一个非常独特的阶段。】
与英国媒体的冷嘲热讽不同,德国报纸的态度则显得微妙得多。
柏林和法兰克福的主要报纸,对“焚书”事件本身报道相对克制,很少直接批评。
这是因为儒勒·费里政府上台后,不再执着于向德国报复1870年的失败,为德国缓解了与昔日盟友爆发冲突的压力。
俾斯麦政府乐于见到法国将精力和资源投向海外殖民扩张。
德国舆论对于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批判殖民主义的“刺头”,大多持负面看法,认为他的言论“不切实际”。
《北德总汇报》的一篇文章就隐晦地表示:
【……某些法国知识分子沉溺于一种道德上的自我满足,却忽视了国家利益和地缘政治的现实需求。
费里总理的殖民政策,为法兰西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这有利于欧洲大陆的力量平衡与稳定。
对这类政策的无理攻击,不仅短视,而且危险。】
——————
巴黎,圣日耳曼大道117号。
一批穿着军校制服的年轻人聚集在了公寓楼下,高喊着口号:
“索雷尔!滚出来!”
“叛徒!懦夫!”
“没有战争,法兰西的荣耀何在?”
“把他送上军事法庭!”
叫嚷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第364章 “吊死雨果!”
在巴黎的军校学生看来,反对殖民战争的莱昂纳尔,是他们最直接的敌人。
几声闷响,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被掷向二楼莱昂纳尔公寓的窗户。
一块砸在了窗框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另一块击中了玻璃,哗啦一声,碎裂的玻璃碴像冰雹一样洒落地板上。
公寓里灯依旧暗着,也没有人探头查看。
只有破碎的窗口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无言地注视着楼下这群狂躁的年轻人。
附近的住户被惊动了,有人推开窗户呵斥,也有人赶紧关紧了窗扉。
巡逻的警察跑了过来,那些学生见状,哄笑着、叫骂着,迅速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小巷深处。
当苏菲第二天早上看到的是满地的玻璃碎片和窗框上的凹痕,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恐惧和巨大的疑惑攫住了她。
就在一个月前,莱昂纳尔还是巴黎沙龙里最受欢迎的宠儿。
他是媒体争相报道的文学新星,他是教育改革的支持者,他是《雷雨》这部轰动性剧作的作者……
他的公寓门口曾经车水马龙,访客不断。
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叛徒”、“懦夫”,甚至有人要向他投掷石块,扬言要把他送上法庭?
更让她感到诡异的是,尽管对莱昂纳尔的攻击甚嚣尘上,但在法兰西喜剧院,《雷雨》的演出依旧场场爆满。
即使是在这闷热的七月,剧院里如同蒸笼,也无法阻挡观众的热情。
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队,黑市上的票价被炒高。
同时,莱昂纳尔的其他作品销量不仅没有下滑,反而吸引了更多好奇的读者,还有所上升。
这种尖锐的矛盾让苏菲无所适从,仿佛生活在两个割裂的平行世界里。
回到维尔讷夫的别墅后,苏菲说出了内心所想:“我不明白,莱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人们一边骂你,一边又争先恐后地去看你的戏,买你的书?”
这里绿树成荫,微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的清凉,与巴黎的喧嚣和躁动仿佛是两个世界。
莱昂纳尔听完,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拍了拍苏菲的手以示安慰,然后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上冰镇的柠檬水。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这就是法国,苏菲。这就是巴黎。
政治上的分歧与艺术上的认同,在这里完全可以并行不悖!”
他顿了顿,看到几个人依旧紧锁的眉头,知道她们需要一个更具体的例子来理解这种荒诞。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你觉得我的遭遇太戏剧、太不真实,就像编造出来的情节?
那么,让我们回想一下维克多·雨果先生的遭遇吧——1870年,他以英雄的姿态回到法国。
苏菲,你还记得当时巴黎的盛况吗?”
苏菲神色迷惘地点了点头:“当然记得,我父亲就带我去迎接雨果先生了。
我记得那时候人们聚集在火车站,从巴黎到里昂,沿途每一个车站都挤满了欢迎他的人群,欢呼声震耳欲聋。
进入巴黎以后,他乘坐的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行,鲜花像雨点一样被抛洒过来。
人们激动地哭泣,呼喊着他的名字,仿佛迎接一位凯旋的君王。”
苏菲的话语将众人的思绪带回了十多年前那个狂热的秋天。
莱昂纳尔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当时的雨果先生,相信自己将被赋予了无限的权力,成为‘独裁官’。
他甚至在笔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独裁是犯罪,这个罪我犯了。’
然而,雨果先生失望了——他不但没有成为‘独裁官’,甚至输掉了后来的国民议会选举,连议员都没当上。
巴黎给了他英雄的礼遇,却没有给他实际的权力。”
艾丽丝、佩蒂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历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而这还不是最戏剧性的。仅仅一年之后,1871年,巴黎公社失败,血腥周结束。
政府对公社成员进行了残酷的镇压、流放和处决。这时,雨果先生在比利时的《独立报》上谴责了政府。
他为他们呐喊,呼吁宽容、赦免,并给流亡者提供庇护。结果如何?一夜之间,英雄变成了‘恶棍’——
一天晚上,大约五十名自称‘爱国者’的暴徒聚集在雨果在布鲁塞尔的住所外,他们用力撞击大门,高喊着
——‘杀掉雨果!吊死雨果!杀了这个恶棍!’布鲁塞尔的法国使馆也暗示他回国就会被逮捕。
雨果先生不得不开始另一段流亡生活,带着家人去了卢森堡,虽然只有四个月。”
这下就连苏菲也震惊了,她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维克多·雨果竟然遭遇过这种荒诞的事情。
无论是帝国政府,还是共和政府,居然都曾经想要把这个文豪扔进监狱,甚至送上绞架。
莱昂纳尔耸了耸肩:“想想看,那可是‘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的作者!
一年前还在法国受到万人空巷的欢迎。而仅仅一年后,就有人想要绞死他。
那些试图闯进他家里的暴徒,难道在一年前没有挤在人群中向他抛洒过鲜花吗?
难道没有为他的归来而热泪盈眶吗?巴黎的民众的情绪和立场,是流动的,甚至是矛盾的。
政治上的站队和艺术上的欣赏,对他们来说,可以是完全分开的两个抽屉。”
莱昂纳尔看向恍然的苏菲,语气温和:“所以,不必感到困惑,这就是现实!
人们可以一边骂我‘叛国’,一边买上几张《雷雨》的票带全家观赏。
还可以一边焚烧《我的叔叔于勒》,一边在餐桌上津津有味地阅读《四签名》。
至少现在,他们还只是想把我送上法庭,而不是要把我绞死。”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蝉鸣和塞纳河上隐约传来的汽笛声。
苏菲胸中的块垒似乎消解了一些,开始理解这片土地上的某种荒诞的逻辑。
莱昂纳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柠檬水,目光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
苏菲走到他的身边,询问:“所以,你还要沉默下去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不仅我会保持沉默,我还告诉了爱弥儿、居伊他们也保持沉默。
现在就反击,真正受伤害的只会是那些烧了书的孩子们——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
我是要叱骂孩子们愚从,还是要煽动他们反抗?有些人恐怕就等着我开口呢!
那些蠢货,真正可恨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他们不该把孩子也裹挟进这场闹剧里。”
艾丽丝也站到了莱昂纳尔的身边,语气中仍然是担忧:“那么,这场闹剧什么时候会结束?”
莱昂纳尔琢磨了一下:“应该不会太久……唔,我们还是聊一聊打字机和自行车的销路吧。
我有个想法,可以为它们举办比赛,不是小打小闹那种,而是大型比赛……”
第365章 法国作家的成年礼!(补更)
“比赛?”苏菲和艾丽丝都十分惊讶。
不是因为莱昂纳尔这个创意,而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关心的却是生意。
莱昂纳尔没有等她们追问,而是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是的,比赛。打字比赛,还有自行车比赛。
打字比赛很简单,就比在规定时间里,谁能打出最多的内容,奖金可以是一台打字机和200法郎。
自行车比赛么……你们觉得让人们骑着它环绕整个法国怎么样?”
这个设想一说出口,苏菲和艾丽丝都惊呆了。
骑着自行车环绕法国?连阿尔卑斯那些高山、峡谷也包括在内吗?只有疯子才会参加吧!
莱昂纳尔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恐怕不成——现在的道路系统还不够完善,咱们的自行车也不够结实。但是……”
他走到客厅的一侧,这里的墙上挂着一副法国地图,原本是用来标记产品在法国各地的销售情况的。
莱昂纳尔拿出笔,围着巴黎大区画了一个圈——这里涵盖了巴黎省、上塞纳省、塞纳-圣但尼省……等八个省。
莱昂纳尔用笔敲了敲地图:“环法现在还不现实,环巴黎怎么样?”
————————
一八八一年七月底,热浪席卷巴黎,也席卷着法国的舆论。
局势的发展,似乎正滑向一个连始作俑者都难以控制的深渊。
儒勒·费里政府最初或许只想敲打一下莱昂纳尔,但民意的怪兽一旦被释放,便不再听从驯兽师的指令。
支持他的、反对他的,都借着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开始施展自己的手段。
七月二十八日,一份来自巴黎司法宫刑事法庭的正式传唤,被送到了维尔讷夫莱昂纳尔的度夏别墅。
羊皮纸信封上印着共和国的徽记,措辞冰冷。
传唤令要求莱昂纳尔·索雷尔于九月一日到法庭应诉,指控的罪名是:
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与言论中,反对突尼斯远征,指责法国军方行为为“侵略”与“屠杀”。
这些言论被认为“削弱了法军军纪”,有“煽动军人不服从”,以及“侮辱国家”的嫌疑。
消息像野火一样,通过电报线和报纸,瞬间传遍了巴黎,传遍了法国。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舆论攻讦。
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名字,被正式镌刻在了一长串与司法打交道的法国作家的名单之上——
1821年的司汤达、1831年的巴尔扎克、1857年的波德莱尔和福楼拜、1873年的左拉……
如今,轮到了莱昂纳尔·索雷尔。
《费加罗报》的报道语气沉重:
【他们终于动手了!从焚书到公诉,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
索雷尔先生将步其文学先辈的后尘,接受法庭的“审判”。】
《法兰西报》则欢呼雀跃:
【司法终于展现了它的力量!任何试图玷污军队荣誉、动摇国家根基的言行,都必须受到法律的严惩!
这是共和国的胜利!】
莱昂纳尔位于维尔讷夫的别墅,一时间门庭若市。
消息传出的当天下午,埃米尔·左拉就风尘仆仆地从巴黎赶了过来。
他脸色凝重,一进门就紧紧握住莱昂纳尔的手:“莱昂,情况不妙。他们真是要把你扔进监狱里的了!”
荒谬啊!无耻啊!指控作家‘煽动军人不服从’?还是老一套,换了个名目!”
莫泊桑、都德、埃米尔·贝兰等与莱昂纳尔交好的作家、名流也陆续赶来。
连贝尔特夫人和弗朗索瓦·戈蒂耶-吕扎尔什也派人送来了关切的口信。
别墅的客厅里挤满了人,气氛沉重、焦灼。
所有人当中最有经验的无疑是左拉。
他经历过1873年的官司,对法国司法系统与作家之间的这种微妙“游戏规则”了如指掌。
他挥动着粗壮的手臂,声音洪亮:“莱昂,听我说!你必须立刻离开法国!就在这几天,越快越好!
去比利时,去瑞士,甚至像雨果当年那样去英国也行!总之,离开他们的管辖范围!”
他看到莱昂纳尔似乎想说什么,立刻打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可以抗争,可以在法庭上慷慨陈词?
没用的!我告诉你,这种官司,他们既然敢起诉,就一定有把握给你定罪!
到时候,判你一年或者几个月监禁——你真的想去土伦吃苦头吗?”
莱昂纳尔知道左拉说的对,这本身就是一种默契。政府需要维护面子,需要平息喧嚣。
所以他们必须起诉,但未必真想把作家关进监狱——那会惹来更大的非议,坐实他们压制言论的恶名。
流亡,就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解决方案。
巴黎司法宫之所以给了他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目的也是为了让他有充分的时间离开法国。
这样法庭就会在缺席审判的情况下进行定罪,也不用担心作家在庭审中大放厥词。
莫泊桑果然也开始这么劝:“你主动离开,在外面待上一段时间,半年,一年,等到风头过去,等到政治气候变了
——法国政局变得快得很——到时候,判决会不了了之,或者象征性地执行一下,你还可以回来。
法庭会缺席审判,判你监禁,但不会有警察真的来抓你。放心,《咖啡馆》我们通过信件也能创作!”
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莱昂纳尔身上。
朋友们七嘴八舌,分析着利弊,陈述着流亡的“好处”和硬抗的风险。
这似乎是当前局面下,最符合“惯例”也最“明智”的选择。
莱昂纳尔一直没有说话。
他站在窗边,不时望向窗外维尔讷夫宁静的田园风光,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脑海中回荡着那些名字——司汤达、巴尔扎克、波德莱尔、福楼拜、雨果——这仿佛是法国作家的成人礼。
无论是败坏风俗、亵渎宗教、侮辱皇室,还是现在的“煽动军人不服从”……
十九世纪的法国作家们,总会有那么一次或者几次,要与法院“亲密接触”,这不是当个缩头乌龟就能躲过去的。
流亡?像雨果那样?他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对苏菲她们讲起的,关于雨果从英雄到“恶棍”的经历。
如今,轮到他做出选择了吗?
逃避法庭审判,去国怀乡,在异国的阴冷天气里,靠着回忆和愤懑写作,等待国内政治风向的转变?
这似乎是一条被无数前人验证过的、看似“聪明”的道路。
但是……
他缓缓转过身,客厅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
莱昂纳尔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微微的笑意。
他的目光扫过朋友们关切的脸庞:“流亡……”
他轻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咀嚼它的滋味。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决定。
最终,莱昂纳尔摇了摇头:“谢谢各位,我会留在巴黎,接受审判——无论结果如何。”
众人哑然,看着莱昂纳尔决绝的表情,知道他不是故作清高,也就不再劝说。
左拉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你已经想好了,法庭确实可以成为另一个战场。
不过要小心,别让他们真把你投入监狱当中。”
莱昂纳尔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其中的轻重利害。
————————
送走朋友们,苏菲才着急地说:“莱昂纳尔,你真的要留下来,上法庭?那……那……”
艾丽丝也露出惊惶的神色:“莱昂,为什么?去英国躲一阵不好吗?你在那里也有朋友……”
佩蒂则哭出了声:“少爷……你……你……真的会坐牢吗?”
莱昂纳尔安慰几人道:“不用担心,其实我恰恰需要这样一场审判。至于坐牢,其实……”
话没说完,就看到别墅外面闪过几道灯光,然后是嘈杂的人声……
(四更结束)
第366章 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
塞纳河畔维尔讷夫的夏夜,本该是静谧而慵懒的,只有河水潺潺和风吹过白杨树的沙沙声。
但一八八一年七月底的这个夜晚,莱昂纳尔的别墅却被一种躁动不安的喧嚣所包围。
灯光从河对岸和道路尽头汇聚过来,不是马车的煤气灯,而是数十盏、上百盏手提的防风油灯和火炬。
晃动的光晕中,映照出一张张年轻而亢奋的脸。
他们大多穿着圣西尔军校或其他巴黎军官学校的制服,也有一些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军便装,目测至少有上百人。
他们并未试图冲击栅栏,而是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般,松散地将别墅围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索雷尔,滚出来!”
“叛徒必须接受审判!”
“法兰西的荣耀不容玷污!”
“没有战争,何来荣耀!”
杂乱却充满敌意的口号声,取代了夏夜的虫鸣,震得空气都在发颤。
别墅二楼书房的窗帘缝隙后,莱昂纳尔冷静地注视着楼下的一切。
苏菲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白;艾丽丝和佩蒂也惊恐地望着楼下那片晃动的火光和人影。
佩蒂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想干什么?”十二岁的女孩无法理解眼前的场景。
莱昂纳尔的声音仍然平静:“是军校的学生,不用太担心,他们对自己的前途关心得很,不会真做什么傻事。”
艾丽丝转身就要往楼下跑:“我出去叫警察!”
莱昂纳尔叫住了她:“没用的,艾丽丝。他们现在只是在公共道路上聚集、喊口号,没有越界,没有破坏财产。
警察来了也只能劝散,而他们显然不会听。更何况,他们有胆子这么做,应该是得到了某种默许。”
苏菲眼中满是担忧:“那你怎么办?他们看起来不会轻易离开。”
莱昂纳尔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他们是冲我来的。躲着不是办法,我出去和他们谈谈。
你们三个,待在屋里,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苏菲急切地抓住莱昂纳尔的胳膊:“莱昂!不要……”
莱昂纳尔轻轻挣脱了苏菲的手,安慰了一句:“放心,这里是法国,不是俄国,他们不敢对我动用私刑。
至少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穿过门厅,打开了别墅那扇厚重的大门,来到前院。
门外骤然爆发出更响亮的喧哗和口哨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
莱昂纳尔独自一人站在院门的灯光下,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和跳动的火焰,脊梁挺得笔直。
他的声音不大:“晚上好,先生们。在我的家乡阿尔卑斯,拜访邻居通常会选在白天,并且会提前打好招呼。
巴黎的时尚,难道已经进化到举着火把进行夜间社交了吗?”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笑,但更多的是愤怒的呵斥。
“闭嘴,索雷尔!”
“我们不是来和你社交的!”
“你这个祖国的叛徒!”
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圣西尔军校骑兵科礼服的年轻人越众而出。
他留着精心修剪的金色短须,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傲慢。
他用手势止住了身后同伴的喧哗,显然在这群人中颇有威信。
他故意拖长语调,带着贵族的慵懒:“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是我。”莱昂纳尔平静地看着他,“请问你是?”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利昂库尔!”年轻人报出一个在法国历史和政治舞台上响当当的姓氏。
拉罗什富科-利昂库尔这个姓氏在法国贵族史上有极高的地位,拉罗什富科本身是法国最古老的贵族家族之一
利昂库尔则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个支系,在启蒙运动与大革命的转折时期,扮演了极具象征性的角色——
第七代拉罗什福科公爵,既是贵族阶级的代表,又是社会改革与慈善事业的先驱。
在1789年7月 14日,革命者攻陷巴士底狱后,他警告路易十六:
“不,陛下,这不是暴乱,而是一场革命。”
这句话,后来成为史学家描述法国大革命的经典开端语。
这位年轻的“夏尔”,看来很为自己这个姓氏而骄傲。
紧接着,夏尔·拉罗什富科又报出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我也是‘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的临时召集人。”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拉罗什富科先生,以及‘青年卫队’的各位,你们是来我家里,准备保卫什么?”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嗤笑一声:“索雷尔,收起你那套文人的油嘴滑舌!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你心知肚明!”
他向前一步,火炬的光芒在他年轻而英俊的脸上跳跃:“我们听说,你正准备效仿你那些‘前辈’流亡国外!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你对法兰西共和国所犯罪行应得的审判吗?”
莱昂纳尔挑了挑眉:“我犯了罪?这消息可真够新鲜的。不知道是《费加罗报》还是《高卢人报》的独家新闻?”
夏尔厉声喝道:“别装傻!你反对国家的殖民政策,诋毁我们在突尼斯、在东京的正义行动!
你的言论助长了敌人的气焰,动摇了国民的士气!你这是叛国!
我们必须确保你这样的‘反法兰西分子’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
他身后的青年们爆发出热烈的附和声,口号再次响起。
莱昂纳尔等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如果司法部门认为我的言论触犯了法律,并对我提起诉讼,我自然会出庭。
但这需要走法律程序,而不是由一群自称‘卫队’的年轻人在我私宅外进行审判。”
夏尔嘲讽道:“法律程序?谁知道你会不会在开庭前偷偷溜走?我们对司法部门的效率缺乏信心。
所以,‘青年卫队’决定行使公民的监督权!我们将在此‘陪伴’你,直到你站在法庭被告席上的那一天!”
莱昂纳尔的眼神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你们要软禁我?”
夏尔摆了摆手,露出虚伪的笑容:“哦,不!我们怎么会做那种违法的事情?法兰西是法治国家。
您拥有完全的人身自由,您可以随时出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比如咖啡馆,剧院,或者,嗯,车站和码头。
我们只是,恰巧也喜欢去那些地方,并且喜欢和您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而已。
法律没有规定我们不能和您出现在同一处公共场所吧?这只是公民之间的‘偶遇’。”
这是利用法律的模糊地带进行骚扰和威慑,就像身上长了一堆跳蚤一样难受。
他们会像影子一样跟着莱昂纳尔,用他们的存在、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口号,挤压他的空间,折磨他的神经。
他们要向整个巴黎宣告他正处于“爱国青年”的监视之下。
莱昂纳尔沉默了片刻,他知道与这些被狂热情绪支配的年轻人争辩“殖民政策是否正确”是徒劳的。
他看着夏尔·德·拉罗什富科那双被野心点燃的眼睛,知道今晚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他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那我的家人和朋友呢?你们也要跟着他们吗?”
夏尔耸了耸肩:“我们又不是什么流氓或者暴徒,除了您以外,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
但是您别想蒙混过关,尤其是躲在马车里逃跑!所以,我们也会盯紧她们。放心,我们都是绅士!”
不过他的话虽这么说,眼中的威胁却丝毫不减;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人也嘿嘿怪笑了几声。
莱昂纳尔点点头,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我明白了。感谢你们的‘热情’和‘陪伴’——
如果你们确定自己要这么做的话。不过,我要回去休息了。
至于上法庭——九月一日,我会准时出现在那里。
现在,请允许我失陪。祝各位,呵呵,站岗愉快!”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爆发的又一波辱骂和嘲讽,转身,从容地走回别墅,关上门,将喧嚣与火光隔绝在外。
第367章 只要我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们
“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包围莱昂纳尔位于维尔讷夫别墅的消息,再次引爆了巴黎的舆论。
《小巴黎人报》率先以头版刊发了详细报道,标题极具煽动性:
《爱国卫队?还是非法恐吓?——“青年卫队”深夜围困索雷尔别墅!》
报道详细描述了当晚的情景,还引用了莱昂纳尔与夏尔·德·拉罗什富科的部分对话
“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包围莱昂纳尔位于维尔讷夫别墅的消息,再次引爆了巴黎的舆论。
《小巴黎人报》率先以头版刊发了详细报道,标题极具煽动性:
《爱国卫队?还是非法恐吓?——“青年卫队”深夜围困索雷尔别墅!》
报道详细描述了当晚的情景,还引用了莱昂纳尔与夏尔·德·拉罗什富科的部分对话
这是一个好的情况,说明童谣已经把林初当做了朋友,而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同桌。
杨天真干净利索脆的把话说完,也不管窦唯到底有什么反应,直接就扣上了电话。
周围有不少人在偷偷地看,不过碍于对方凶恶的吃相/长相,都不敢出声,偶尔有几个胆大的人在那里大声叫好,他也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进食。
姬倾城心想:哼要是真的很难喝的话,你喝一口可以假装成很好喝的模样,但是我不相信你喝一杯之后还能够这样觉得,如果是真的话,那当我无话可说。
而自己这个已经板上钉钉的要获得爱伦坡最佳推理奖的人,怎么也得要注重自己的身份,不是?
林初眼睁睁地看着表哥的棋子和对面一个个进行交换。虽然看上去不亏,但是却失了势。在棋局领先的时候,换子是很忌讳的一件事情,往往越换便亏的越多。
引领众人再次跪拜后,吴氏到底有了春秋,连上三层,气色已经苍白。
此时,凌三叔从房间里走出来,穿着一身白衬衫,带着金丝边眼镜,眉宇间,颇有两分气势。
一旁王熙凤忙道:“太太哪里话,如何能怪到您身上?您一天到晚,从睁眼起就忙,侍奉完老太太还要侍奉老爷,再管着这一园子的人。
虞思乐没有被林初的冷笑话触动到笑点,她一时间想了很多。这个混蛋是来道歉的,那么他为什么要道歉呢?是他之前的态度太过分了?也就是说很大程度上这个混蛋之前是在假装,戏谑她?
说着,不等夏雨再拒绝,陈关西拖起行李箱就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张教头气得气不打一处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林娘子连忙拍着父亲的后背,安慰父亲。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她把那张拼凑起来的画满向日葵的画送我。那曾经是我唯一的向往,现在是我唯一的缅怀。但不变的是,在每个被寒冷包围的深夜里,它的光芒能够为我稍稍取暖。
晨跑、用餐、听取加加的报告处理终端事务,这些一成不变的日常却让长期在外奔波颜风感到有些怀念。
“要我我也会很高兴,毕竟自己亲手的劳动成果得到别人的肯定了。”王浩笑道。
如果直接用压倒性的优势胜了燕飞霜也不行,流云派的武功不会那么厉害,燕飞霜一定会怀疑厉长生另有师传,为了以防万一她也会把司徒香玉带走。
“好吃那你们就慢慢吃,我先去忙了。”萧毅笑了笑便转身走向了厨房。
不过因为上次卢禅留下的映像,网友们也没立刻抨击,都比较理智的议论着这件事,但架不住有些水军扇风点火,一些键盘侠和所谓的道德志士就被煽动了起来。
需要他处理的主要是一些琐事,这些琐事很麻烦,需要张毅自己返回寿春来处理。
“不知道,是个穿着白西装的家伙,也就是最近半年才开始看到他,以前只是偶尔有见过他来,最近倒是跑的越来越频繁了。”玛丽摇了摇头回答道。
第368章 一场事先张扬的绑架案!
莱昂纳尔把阿尔贝迎了进来,客厅的电灯光下,阿尔贝脸上的风霜和布满血丝的眼睛让他更显得憔悴。
莱昂纳尔给他倒了杯水:“你不是在阿尔及利亚打理罗昂家的铁矿吗?”
阿尔贝接过水杯,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我收到了阿尔弗雷德的信,还有他寄来的一堆巴黎的报纸!”
他急切地说:“上面全是关于你的消息!里昂的小崽子们烧了《我的叔叔于勒》!上帝啊,我当时就坐不住了!
还有,阿尔弗雷德在信里面提到了‘许多人觉得有必要给背叛者一个更惨痛的教训!’我想,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阿尔弗雷德消息比我灵通的多,这说明……说明现在围困你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还想干点别的!
我立刻就买了最近一班船票赶了回来!莱昂,你不能指望这些疯掉的狗崽子能继续理性下去……”
他愤怒地指了指窗外:“这帮蠢货,被人利用了还觉得自己高尚……无可救药!”
莱昂纳尔看着他,笑了笑,语气平和地问:“阿尔贝,是罗昂伯爵让你来的吗?”
阿尔贝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跳起来,脸涨得通红,赌咒发誓地喊着:“莱昂!我以罗昂家族的荣誉起誓!
绝不是!我父亲根本不知道我回来!我是看到报纸才……我要是说谎,就让阿尔及利亚的太阳把我烤成木乃伊!”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是你的朋友!我阿尔贝·德·罗昂,是那种看着朋友落难还无动于衷的小人吗?”
莱昂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坐下说,坐下说。我相信你。”
他顿了顿,带着点调侃又问:“那你这么跑过来,你父亲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阿尔贝的脸更红了,他记得父亲的告诫,那些关于家族利益、政治权衡的话此刻在他耳边回响。
但他用力甩了甩头,梗着脖子,倔强说道:“家族是家族!我是我!我父亲怎么想,我管不着!
我知道你是对的!至少……至少你不该被这样对待!被一群毛头小子堵在家里!”
看着他这副模样,莱昂纳尔心里有些感动,正想再说点什么,门口又是一阵喧闹,接着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莱昂纳尔再次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气喘吁吁的居伊·德·莫泊桑。
他帽子歪戴着,领结也有些松散,脸上同样是愤怒和担忧。
莫泊桑一进门就大声说:“莱昂!我的上帝,外面这阵势!”
看到阿尔贝,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然后他又转向莱昂纳尔:“白天我和爱弥儿他们碰过头了,我们都认为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太危险了!”
他抓住莱昂纳尔的胳膊,语气严肃:“收回你的幼稚想法!你真的想被这群人围困上一个月吗?
爱弥儿听说了一些很不好的消息,有人在鼓动这班蠢货,说要给一点‘肉体上的苦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听我的,莱昂,想办法,马上就走,至少先离开这儿!”
莱昂纳尔沉默了下来。
他原本计划利用法庭公开申明自己的立场,如果被判有罪,就立刻提起上诉。
在上诉期间,再利用法律程序的空档,安排到底是“流亡”,还是真的坐牢去。
根据德拉鲁瓦克的预计,自己最多会得到六个月到一年左右的监禁,还有几千法郎的罚金。
当然,这种判决并不是立即生效的,莱昂纳尔还可以上诉,最长可以拖到十月份。
所以他私下里让德拉鲁瓦克做了一些法律上准备,确保他出事以后生意不会受到影响。
但现在,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和他那帮“青年卫队”的打乱了他的步骤。
如果他们不只是“护送”他上庭,而是采取更过激的行动呢?
这些被狂热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莱昂纳尔愿意上庭,甚至不惧怕坐牢,但是被这群疯子包围上两个月,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他们还有随时失控的可能,你不能指望一群狂热者能一直保持理性。
想想看,无论他去哪里,只要是公共场合,都有几条尾巴跟着,这些尾巴还随时会成为抽打自己的鞭子。
阿尔贝的哥哥阿尔弗雷德的信,显然是一种暗示,罗昂伯爵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警告自己。
看到莱昂纳尔沉默不语,眉头紧锁,莫泊桑知道他在权衡。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莱昂,别犹豫了!硬扛下去没有好处!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
——————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亮,别墅外的喧嚣声就激烈起来。
莱昂纳尔披上衣服,走到窗边望去,只见一幕令人动容的景象:
一群穿着旧军服的老兵,身上或多或少带着残缺,不知何时来到了别墅外围。
他们有的坐着轮椅,有的拄着拐杖,有的空着一只袖管,有的脸上带着狰狞的伤疤。
他们褪色但依旧能辨认出颜色的军服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勋章。
他们正与“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的年轻军校生们对峙着。
一位失去了一条腿,依靠拐杖站立的老兵,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大声训斥着:
“勇气?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也配谈勇气?勇气不是在别人的家门口耀武扬威!
你们见过自己的战友在色当的炮火下看着变成碎肉吗!”
另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老兵指着自己空洞的眼窝:“看看!这就是战争给我们的‘荣耀’!你们以为战争是什么?
是晋升的阶梯?是沙龙里小姐们崇拜的目光?狗屁!战争就是碾碎血肉的机器!
能从里面爬出来,带着点儿有用的东西回去的,一百个人里有没有一个?”
又一个声音吼道:“我们为法兰西流过血,负过伤!但我们从不认为,反对战争就是反对我们!
恰恰相反,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和平有多珍贵!才知道那些鼓动战争的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你们被人家利用了,还在这里自以为是的‘爱国’!”
老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用他们残缺的身体和饱经风霜的经历,发出震耳欲聋的质问。
他们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那些年轻军校生的脸上。
许多军校生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
他们被这些真正的英雄、战争的活化石训斥得羞愧难当。
一些人的信念开始动摇,脚步不自觉地往后挪。
然而,夏尔·德·拉罗什富科虽然脸色铁青,但依然高声反驳:“各位老兵!我们尊敬你们的牺牲!但时代不同了!
法兰西需要扩张,需要荣耀!索雷尔的言论就是在瓦解我们的斗志!我们必须……”
一个粗鲁的声音打断了他:“闭嘴吧,公子哥儿!你身上那套漂亮制服,能挡得住子弹吗?
等你像我们一样,在泥地里爬,看着肠子流出来的时候,再来说什么荣耀!”
对峙在继续,气氛紧张。
老兵们虽然人少,但他们的经历和伤痕带来的道德力量,暂时压制住了青年卫队的气焰。
但在夏尔的顽固坚持和鼓动下,青年卫队虽然士气受挫,却仍然没有散去的意思。
老兵们也在空地上支起了帐篷、架起了小锅,看来准备与这些年轻人持久战。
莱昂纳尔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他们,就带着别墅里的所有人,一起动手,做了几十份食物,给老兵们送去。
当莱昂纳尔把食物递到一个老兵的手上的时候,老兵忽然神神秘秘地对他说:“索雷尔先生,你放心,你一定会脱困的……”
————————
情况仍然在发生变化,当天晚上,别墅附近不远处的一片空置的草地上,一群人开始忙碌起来。
他们一个个都长得奇形怪状,有些简直不似上帝的造物,让人望而生畏。
不过这些怪胎们动作迅速,效率极高,很快,一个巨大的、色彩鲜艳的马戏团帐篷被支了起来。
巨大的帆布篷顶正在被缓缓拉起,上面还画着些夸张怪诞的图案。
营地里还时不时传来老虎、狮子这样猛兽的叫声,更没有人敢靠近了。
这一幕突如其来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对峙中的老兵和青年卫队,也包括别墅窗后的莱昂纳尔等人。
这附近没有太多居民,都是各种别墅,根本没几个人会去看马戏。
这马戏团来这里干嘛?聚集在附近的人虽然多,但是没有谁有心思去看马戏。
————————
夜深了,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
这时,一辆装饰着金色帝国鹰、交叉权杖、蜜蜂和皇冠的豪华马车悄然驶入了“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的营地。
车门打开,拿破仑·维克多·杰罗姆·弗雷德里克·波拿巴从车上下来了。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早就等在那里,行礼过后,将对方恭恭敬敬地迎入了自己的帐篷。
维克多·波拿巴一进帐篷脸色就沉了下来:“你这个蠢货,你想把这个行动变成一个笑话吗?”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愣住了,忍不住解释:“殿下,不是我们不努力,是莱昂纳尔他……太狡猾了……”
维克多·波拿巴根本不听他的解释:“你知道这次那些大人物们付出了多少关系和金钱的代价?
你们每天在这里的吃喝,还有马匹、车辆……结果你们真成了莱昂纳尔的跟班?”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手足无措,几次想开口都被维克多·波拿巴严厉的眼神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维克多·波拿巴冷冷道:“我们需要采取更有效的行动……必须让索雷尔的猖狂得到教训!”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急了:“可是公爵大人说过,我们不能……”
维克多·波拿巴手一挥,打断了夏尔:“那波拿巴家的话不管用了是吗?你准备去东京的雨林里服役吗?”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后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遵命,阁下!”
维克多·波拿巴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那好,明天晚上,天完全黑了以后,你们……”
……
十五分钟以后,豪华马车又悄然离开了营地。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看着远去的金色帝国鹰徽章,脸色变了又变。
许久,他才返回帐篷;不一会儿又出来了,还叫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学弟。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把一张纸条交给对方:“按上面的地址,马上送过去,现在就出发!”
第369章 充满意外的夜晚!(10月加更3)
又是一夜难眠。
莫泊桑和阿尔贝顶着黑眼圈,站在客厅里打哈欠。
阿尔贝抱怨:“我刚有点困意,那群小兔崽子的灯光就把我弄醒了。”
莫泊桑也厌倦地表示,自己从来没有那么讨厌一首歌,尤其是在被人在自己的窗外荒腔走板地唱了大半夜。
莱昂纳尔也来到了客厅,他倒是有些适应了这种嘈杂的环境,
别墅外的喧嚣并未因夜幕的降临而平息,反而像塞纳河的浊流,在黑暗中更加汹涌的奔腾着。
“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的年轻人们点起了更多的火把和防风灯,火光跳跃,将他们亢奋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那些来自荣军院的老兵并未离去,像一组组饱经战火侵蚀的雕塑,偶尔会传出几声咳嗽。
而那支不知从何而
不知不觉一上午的课程就结束了,下午还有两节课,中午的时间用来吃便当,情侣之间在一起吃,或者和好朋友一起吃,也有直接去卖面包之类的糊弄一下肚子的。
“估计是刚才跑了这么久累了吧?”李诗晴走过来说道,“老板,我们还是把它带回去吧,我去找个养殖场买点草料回来喂它?”她这也是替沈一宾着想,啃坏了草皮肯定是要赔偿的,去养殖场买草料估计也花不了多少钱。
赵客一只脚走进来,落脚后感觉脚下很软,低头一瞧,下面居然是一层黄土。
除了青楼勾栏,当然最不少的还是酒楼,这些酒楼虽然破破烂烂,但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
莫远关闭了显示器,发觉,有目光盯着他,原来,红耳龟正歪着脖子望着他,“没吃饱吧,再来点?”,说着,莫远起身去拿龟粮了。
“如何观察之前经验系统构建的梦境?有什么限制吗?”莫远的心中问题越来越多,同时,对心中的那个设想越来越确认。
韩非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这算什么?这些已经到达了尊神位的人,难道就不能靠谱一点吗?给点正儿八经的说法行不行?
或许是突破了不朽金仙,抑或是明悟了前尘的缘故,灵幽原本那明洁如玉的额头之下,两道英气剑眉早已不见,却是被柔美的秀气柳叶眉取而代之。
怪异的看着同样看着他们没有进攻的祖兽,冷漠回过神对着身边的人开口道了句,说完暗裔咆哮也是对着对方迅速的发动了起来。
建国百年来,兴庆府从未被军事威胁过,防御十分薄弱,在建城时也没有考虑给投石机留下位子,李察哥几乎是从零开始建立防御体系。
两天时间价格暴跌一万倍,让一个国家破产,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天知地知自己知,昨晚他用了平常两倍的战气,滋养李茗茗的身躯,效果肯定是极其显著。
“当然,我们彼此都忘了那些,让我们重新做干干净净的人吧。”颜安星眼眶有些微湿。
这个位置不是位于魔都的中心,但这块附近的人倒是不少,噱头做的也足够响亮。
他有说错什么吗?为什么七娘娘那两束朝他射过来的眼神,就好似要把她凌迟了一般呢?
但是却又觉的这一刻好像不太适合说这句话。于是,只说了一个“我”字,然后双眸含情如水般的望着他。
而且这会又是在床上,他的眼神又那般的浑浊,舒陌忍不禁的悸了一下。
“仙子去我家坐坐吗?”赵彩颖有些踌躇的看着雪萌,又怕雪萌嫌弃她家穷,有些不安。
“医生,我的是O型血,抽我的血救她,救她……”他一定重复着救她两个字,情绪早已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
“恩。”说到正事抱琴绝对不含糊,一声长哨就叫了一人到马车前。
首先飞船最底部燃料舱体开始燃烧,喷出高温高速的气体,几秒钟就把发射台周围的水面化为蒸汽,巨大的推力使这个庞然大物升起直到窜入高空。
第370章 我要回巴黎!
一声怒吼,金色马车的车门被粗暴地推开,居伊·德·莫泊桑像一袋发了芽的土豆,被嫌弃地扔到了坚硬的路面上。
他摔得七荤八素,脑袋、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刺痛,忍不住大叫起来。
“滚!!!永远不准说出今晚的事!!!”
车里传来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愤怒的吼声,尖锐得简直能把巴黎的夜色撕开一道口子。
莫泊桑立马收声,不敢再喊。
马车夫鞭子一扬,马儿立刻迈开步伐,金色的车厢迅速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只留呆坐在地上的莫泊桑。
他揉着磕痛的脑袋,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夜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心里涌起一股遗憾。
他吧嗒了一下嘴,回味着车厢里那短暂却令人眩晕的暖香,以及那位俄国女贵族灼热的呼吸。
要不是自己迷迷糊糊地把头套摘了,今晚或许会是另一番光景……
“我也是个法国人!我怎么就不是文豪了?”莫泊桑的内心嘶吼着。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了马车的声音,蹄铁敲击石板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莫泊桑心里一紧,也顾不上遗憾了,连忙连滚带爬地躲进路旁浓密的冬青树丛里,屏住呼吸。
直到几辆追赶的马车驶过,他才松了口气。
然后一瘸一拐地沿着大路走向巴黎……
——————
另一边,那辆通体漆黑的四轮马车,将阿尔贝·德·罗昂送到了埃德蒙·德·罗昂伯爵的府邸门前。
车门打开,阿尔贝惊魂未定地踏上地面。
车厢里的女人开口了,语调平稳:“罗昂先生,请向您的父亲转达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致意!
感谢他的提醒与善意!也感谢您的勇气!”
阿尔贝懵懂地点了点头,看着黑色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融入夜色。
阿尔贝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厅,发现他的父亲正穿着睡袍,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
他手里端着一杯白兰地,似乎专程在等他。
阿尔贝想到自己从阿尔及利亚跑回来这事没有告诉父亲,耳朵有点发烧;但一看父亲的神情,就知道并没有瞒过他。
看到小儿子这副狼狈样,罗昂伯爵脸上没有太多惊讶,只问了一句:“回来了?索雷尔怎么样了?”
阿尔贝还有些惊魂未定,他径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咕咚咚喝下去,然后才说:“应该已经离开维尔讷夫了。
我和莫泊桑分头离开的,带走了他们几乎所有的马车。剩下的人也被老兵们纠缠住了……”
罗昂伯爵“啧”了一声,然后道:“是吗?那有些人运气实在太好了!”
阿尔贝莫名其妙,他感觉自己今晚遭了大罪,哪里谈得上运气好?
他忍不住抱怨:“父亲,为什么这么说?我差点就回不来了!这还算运气好?”
罗昂伯爵微微啜了一口酒,嘴角浮现笑意:“你这个蠢小子,我说的不是你。”
阿尔贝更诧异了,几乎是脱口而出:“难道是莱昂纳尔?他不是更倒霉吗?不就写了本……”
罗昂伯爵收敛了笑意瞬间,声音低沉下去:“运气好的是儒勒·费里先生,当然,莱昂纳尔的运气也不错——
好了,别问那么多了,瞧你这身狼狈相,赶紧洗个澡去休息吧!”
阿尔贝被父亲这没头没脑的话彻底搞糊涂了,但见父亲不愿多谈,也只能满腹疑窦地行礼告退。
他隐约感觉到,父亲口中的“运气”,绝非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他要赶紧睡个觉,然后去梅塘。
————————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亮了起来,熹微的晨光透过粗糙的帆布缝隙,洒在莱昂纳尔的脸上。
他从昏迷中缓缓苏醒过来,只是后脑勺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晚那记重击。
他发现自己并不在那艘船上,而是躺在干燥而温暖的稻草堆里,耳边是车轮滚动声和马蹄声。
他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的野兽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莱昂纳尔吓得一激灵,几乎要叫出声来,本能地向后缩去。
定了定神,他才看清楚,那是一只被关在巨大铁笼里的老虎。
它慵懒地趴在笼中,黄色的瞳孔漠然无神,只偶尔扫过他这个不速之客。
这是在哪儿?马戏团吗?昨晚最后的记忆碎片般涌现——河岸、高大的怪人、侏儒、苍白的少年……
正懵圈的时候,车厢里另一个角落传来了低沉浑厚的声音:“醒了?别怕,索雷尔先生,那家伙老实得很。”
莱昂纳尔循声望去,借着越来越亮的晨光,他看到一个巨人,就是他昏迷前把他扔上船的那个。
那人即便坐着,也像一座小山,肩膀宽阔得不可思议,几乎要撑破他的外套。
巨人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巴蒂斯特,叫我‘歪脖子’也行。您别担心,我们这些人,是来救您的。”
莱昂纳尔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车厢后部的遮布被掀开了,一个矮小灵活的身影钻了进来。
紧接着,另一个身影也从后面一个车厢爬了进来——正是那个侏儒和皮肤惨白的少年。
侏儒有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像个缩小版的老水手。
他朝莱昂纳尔滑稽地行了个礼:“早上好,大作家!我是图卢兹的‘小脚’让诺,负责驯猴和讲笑话
——虽然我的存在本身就像个笑话,哈哈!”
他的声音尖细但很悦耳。
那个面色惨白的少年则安静得多,他蜷缩在角落,像一团朦胧的月光。
他轻声开口,声音飘忽:“他们叫我‘月光’卢克……因为我看起来不像白天该出现的人。”
他对莱昂纳尔露出了一个羞涩而脆弱的微笑。
巴蒂斯特总结:“‘勒普兰兄弟马戏团’,我们都是。”
莱昂纳尔看着这三位形态各异、仿佛从奇幻里走出来的“救命恩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脚”让诺看出了他的茫然,盘腿坐在稻草上,脑袋却还不到莱昂纳尔的手肘高。
他语气认真:“索雷尔先生,我们读过您的《本雅明·布冬奇事》,在《小巴黎人报》上,一期都没落下。”
他又指了指巴蒂斯特和卢克:“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被命运画歪了样子,我们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嘲笑里。
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错误。”
“月光”卢克轻轻接话,声音小得像耳语:“但是您那句‘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将它扶正’——
它像一道光,照进了我们这些被命运写错了样子的人心里。”
巴蒂斯特用力地点点头:“团长念给我们听的时候,好些人都哭了。
我们从来没想过,会有您这样有名望的先生,愿意为我们这样的人发声。”
莱昂纳尔哑然。
他创作《本雅明·布冬奇事》和那封信的时候,从未想过会在这么一个时刻,化作如此具体的“拯救”。
短暂的沉默和交流过后,莱昂纳尔终于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谢谢你们……但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小脚”让诺语气轻快地回答:“很快就到‘加莱’了!那里有人接应,都安排好了。
他们会送您去英国避一避风头!”
莱昂纳尔愣住了:“英国?我没准备去英国啊!我还要上法庭应诉呢!九月一日,巴黎司法宫,我必须出席!
你们能送我回巴黎吗?我要回巴黎!”
这话一出,马车里的其他三人都愣住了,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小脚”让诺直接跳了起来:“应诉?!我的大作家先生,您是不是被敲坏了脑袋?
我们千辛万苦,趁着混乱把您从军校生眼皮子底下弄出来,不是为了送您回去自投罗网的!”
“月光”卢克也带着担忧说:“是啊,索雷尔先生,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在一个地方待不下去了,就换个地方。”
莱昂纳尔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些人的善意。
第371章 我们是同志!
马车在颠簸中又行驶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车轮声和马蹄声构成了单调的韵律。
莱昂纳尔靠坐在稻草堆里,与巴蒂斯特、让诺和卢克沉默相对,内心的挣扎却并未平息。
终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牲口的嘶鸣,以及海浪的咸腥气息。
“我们到了,加莱。”
“小脚”让诺灵巧地钻出车厢,掀开了后遮布。
刺眼的阳光和鱼腥味一同涌了进来。
莱昂纳尔跟着下了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敞的仓库内部。
阳光从高窗斜射而下,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道道光柱。
仓库里停着好几辆大篷车,车身上描绘着狮子、大象、空中飞人等图案,还有“勒普兰兄弟马戏团”几个花体字。
其他大篷车的门也陆续打开,更多的人走了下来。
这些人大多有着各种各样显而易见的“缺陷”:
身材异常肥胖、仿佛肉山的妇人;手臂奇长的瘦高男子;脸上覆盖着大片胎记的年轻女孩……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莱昂纳尔,目光中是友善。
这时,从最大的一辆篷车里,走出了两个人——或者说,是一个有着两个头颅、共享一个躯干的连体人。
他们穿着黑色礼服,面容相似,都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沉稳和风霜,但眼神透着精明。
左边的那个头开口了,声音洪亮:“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欢迎您。我是哥哥,奥古斯特·勒普兰。”
右边的头接着说道:“我是弟弟,路易·勒普兰。”
然后两人一起开口:“我们代表‘勒普兰兄弟马戏团’全体成员,向您表达崇高的敬意。”
两人微微躬身。
莱昂纳尔连忙还礼:“勒普兰先生们,非常感谢你们,还有你们的团员,冒着风险救我。”
奥古斯特笑了笑:“您太客气了。能为您做点什么,是我们的荣幸。
我们这些被命运开了玩笑的人,比任何人更能体会您那封公开信的力量。”
面对如此直白而真挚的敬佩,莱昂纳尔感到摇了摇头:“我只是写下了我认为真实和必要的东西。
能对各位有帮助,是我的意外之喜,不敢当成是自己的功劳。”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不过我已经决定,在九月一日的审判之前,我不会离开法国。
我要站在法庭上,陈述我的观点!就像那封公开信一样,我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
勒普兰兄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为难。
奥古斯特皱起眉头:“索雷尔先生,这恐怕和我们接到的‘任务’不太一样。”
莱昂纳尔感到非常意外:“任务?有其他人指挥你们这么做的?”
路易点了点头,坦然承认:“确实有人为我们提供了信息、路线,以及必要的打点。
但请您相信,这恰恰也是我们想做的。我们与他们,是合作。”
莱昂纳尔追问:“另一方是谁?”
就在这时,仓库一侧的小门被推开,几个人影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中等,唇上两撇浓密的大胡子,整个人充满活力。
他径直走到莱昂纳尔面前,伸出手:“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幸会。我是保尔·拉法格,工人党。”
保尔·拉法格?!莱昂纳尔心中一震,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拉法格先生,久仰。是你们……”
拉法格干脆地承认:“是的,是我们与勒普兰兄弟马戏团合作,把您从维尔讷夫带出来的。”
莱昂纳尔依然感到困惑:“为什么是马戏团?工人党……”
拉法格笑了笑:“如果是我们直接出手,太敏感了。政府会认为我们酝酿着什么大行动……
勒普兰兄弟马戏团的成员们,也是受压迫者。当年公社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是混在他们里面逃出去的。”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但我还是要说,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能就这样像个逃犯一样离开!”
保尔·拉法格摇了摇头:“索雷尔先生,你这个想法,很勇敢,也很古典。
如果是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法庭或许确实还能成为你的讲台,为你赢得掌声。”
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莱昂纳尔感到一丝不安:“哪里不同?”
拉法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的包围,真的只是年轻人一时热血的自发行动吗?”
莱昂纳尔哑然,那批年轻人确实太有组织了,而警察们的纵容也太明显了。
拉法格继续抛出更尖锐的问题:“如果我告诉你,这次审判等待你的,可能不是罚款或者几个月的象征性监禁——
而是至少三年的苦役,流放到阿尔及利亚赛蒂夫那样的地方呢?您还愿意上法庭去慷慨陈词吗?”
莱昂纳尔闻言沉默了下来,这几天的经历走马灯一样从他的脑子里一一闪现而过。
报纸上的攻讦污蔑,“青年卫队”的包围、骚扰,甚至攻击……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想不到法国有一天也会变成俄国!
流放一个作家?之前他们连公社分子都大赦了!真是……”
说到这里,莱昂纳尔自己住嘴了,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拉法格摇了摇头:“索雷尔先生,您的斗争经验不够丰富啊。之前不会流放作家,不代表现在不会。
法律条文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尤其是在打击政敌的时候……
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们在议会里有很可靠的消息来源!”
莱昂纳尔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他们就不怕付出代价吗?舆论不会答应!”
拉法格轻蔑地笑了笑:“代价?为了扳倒儒勒·费里,多少代价都值得,尤其是不需要他们自己‘流血’的代价。
利用您这样一个名声大、根基浅的年轻作家做文章,已经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手段了。
至于舆论?等判决下来,喧嚣过去,又有多少人会持续关心一个‘已被依法惩处’的作家的命运?
最多有几个口袋里已经装满法郎的法官引咎辞职而已!新的热点很快就会出现!巴黎人很快会忘记你……”
莱昂纳尔沉默了,他发现自己之前确实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
拉法格进一步解释:“其实,整件事与殖民政策本身的对错关系不大。
这一年来,儒勒·费里剥夺了保守派贵族的世袭职务,还大力驱逐教士,解散了耶稣会……
——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甚至让原本的中立者也感到不安。
他们都已经无法忍受费里,甚至一天都不想等了!他们希望像甘必大那样的共和派组阁。”
他停顿了一下,才点出关键:“那么,在所有可以扳倒费里的办法中,有哪一种,比利用费里他自己在殖民问题上的立场和你的影响力来摧毁他的信誉更方便呢?
费里支持殖民,而你反对殖民,现在民众的情绪已经被鼓动起来了,人群被撕裂了,费里还能说不能审判你吗?
一切可都是在支持他的名义下完成的!他反对审判你,就等于宣布与自己的支持者决裂,要下台;
你真被判了,他的政治声誉就彻底毁了,也要下台……”
莱昂纳尔彻底无语了——如果是这样,那他的法庭在法庭上的演讲越成功,那这个阴谋也就越成功。
保尔·拉法格最后总结:“所以,索雷尔先生,现在离开,先去英国躲一阵,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他们自会想别的办法扳倒儒勒·费里。等一切都平息下来,你再回来,那时才是更安全。
你的笔,应该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而不是在苦役营里。”
莱昂纳尔深吸了一口,问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帮我?”
保尔·拉法格笑了笑:“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我们可以算是同志!”
莱昂纳尔点点头:“现在我的身份这么特殊,怎么去呢?”
拉法格见他态度松动,语气也缓和了些:“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坐渔船过去,伪装成水手。
加莱每天有无数渔船往来海峡,检查宽松。英国那边我们也联系好了,有人接应您,确保你的安全。
并且,那边有一位先生,也想和你见上一面。”
莱昂纳尔好奇地问道:“谁?”
保尔·拉法格笑容意味深长起来:“一位你或许也听说过的人,到了英国就知道了。”
这时候,港口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似乎是一艘巨轮正要启航。
(网络弄好的话,晚上还会正常更新)
第372章 叫我弗里德里希就好!
梅塘,爱弥儿·左拉的别墅,客厅里的气氛凝重得像暴风雨即将来临。
阿尔贝赶到时,莫泊桑、都德、于斯曼、保尔·阿莱克西等人已经到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罩着一层阴云。
苏菲和艾丽丝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紧握着彼此的手;佩蒂蜷缩在艾丽丝身边,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
大家都无心交谈,每个人都时不时望向门口,但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个身影始终未曾出现。
于斯曼率先打破了沉默:“莱昂到底去哪儿了?”
莫泊桑习惯性地想摸摸胡子,结果手抓了空,只能去挠了挠脑袋。
他脸上写满了懊恼:“该死的!我们原计划是后半夜,等那帮小崽子们最疲惫的时候再行动!
谁知道……谁知道会突然冲出来一辆马车,把一切都搅乱了!”
阿尔贝灌了一大口咖啡,试图抚平焦虑:“我打听过了,青年卫队那帮人昨晚也乱成一团,他们也没抓到莱昂。
看来莱昂确实是成功脱身了。只是,他为什么没按计划来这里?警察那边也说没见到莱昂纳尔。”
左拉眉头紧锁:“成功脱身却不来汇合?维尔讷夫那边情况复杂,河岸、道路、树林……他可能迷路了?”
苏菲抬起头:“他不会受伤了吧?或者……遇到了别的麻烦?”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各种不祥的猜测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
佩蒂把小脸埋进了艾丽丝的裙子里,轻轻抽泣起来。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接近正午时,别墅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敲门声。
一名仆人引着一位身穿制服的邮差走了进来。
邮差掏出一份电报:“请问哪位是爱弥儿·左拉先生?有份急电,要求马上交给他。”
左拉立刻起身接过,迅速拆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左拉如释重负地宣布:“是莱昂纳尔!从加莱发过来的!他没事!”
紧接着他扫了一眼大概的内容:“他说他一切平安,已顺利离开法国,前往伦敦。让我们不必担心。”
莫泊桑失声叫道:“伦敦?他去伦敦干什么?”
左拉继续念道:“他说这段时间想联系他的话,可以发电报到《良言》杂志社,由诺曼·麦克劳德博士转交。”
消息确实让人松了口气,莱昂纳尔至少是安全的。
但大家都有一个疑问——莱昂纳尔怎么突然去了伦敦?
————————
与此同时,巴黎,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私人宅邸。
空气中弥漫的昂贵香水味,却驱不散冷如冰霜的气氛。
罗斯柴尔德夫人端坐在镀金的扶手椅上,声音平静地发问:“索菲娅,昨天晚上为什么突然提前行动?
我的人手变得十分仓促,甚至连莱昂纳尔都没有辨认清楚。”
索菲娅脸上掠过委屈和愤懑:“夫人,这不能怪我!昨晚,一个我的追求者——他是军官——特意告诉我消息。
他说青年卫队里有人会在后半夜采取‘过激行动’!我是不得已才提前发动!谁知道……谁知道会抓错了人!”
想到那个被她扔下马车的莫泊桑,她就一阵气恼。
罗斯柴尔德夫人冷冷一笑:“过激行动?最近真是人人手头都有秘密消息啊!”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索菲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立刻、马上,给我找到莱昂纳尔的确切下落。
如果他因此遭遇到任何不测……我不介意,让我们之间之前达成的所有‘默契’,彻底作废。”
索菲娅的脸色白了白,抿了抿唇,最终低下头:“我明白了,夫人。我会尽力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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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勒·费里听着内政部长欧内斯特·康斯坦的汇报,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他特地确认了一句:“所以,目前来看,莱昂纳尔·索雷尔很可能已经不在巴黎,至少不在维尔讷夫了?”
康斯坦谨慎地回答:“是的,青年卫队那边追丢了几辆马车,现场混乱,我们的人也没有发现索雷尔的踪迹。
他似乎消失了。我猜,他可能去了他那些朋友那里,或者是那些愿意庇护他的大人物那里……”
儒勒·费里像松了一口气:“消失了?好,很好。”
他最担心的就是莱昂纳尔真的站上被告席,让他背上迫害知识分子的恶名。
事到如今,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那些“狂热的支持者”,要么是想借此扳倒他,要么就是被煽动的蠢货。
如今,莱昂纳尔“失踪”,他也正好可以借题发挥。
他转向一旁静立的埃德蒙·德·罗昂伯爵:“罗昂,请你立刻向巴黎及各地方的院校发出紧急公文,严厉申明纪律!
要求他们务必管束好学生,绝不允许再发生类似‘里昂小学’或者‘青年卫队’这样的事!学生就该待在教室里!”
罗昂伯爵微微躬身:“是,总理先生。”
儒勒·费里又对欧内斯特·康斯坦说:“还有,维尔讷夫当地的警察局长,严重失职,即刻撤换!
康斯坦,你亲自督促,尽快查明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下落——至少要给公众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欧内斯特·康斯坦站起身:“是,我立刻去办。”
儒勒·费里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巴黎的天空,那里湛蓝依旧,这场风波,似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
而当巴黎因莱昂纳尔的失踪而风起云涌时,他已经置身于伦敦的雾霭之中。
在加莱,经过与保尔·拉法格的深入交谈和权衡,他最终接受了他们的安排,搭乘渔船,横渡了海峡。
此刻,他坐在一辆驶向伦敦市区的马车上。
耳边,是比巴黎更喧嚣的城市之声;鼻子底下,则是颇为熟悉的泰晤士河味道。
马车最终在摄政公园附近的一条街道停下。
车夫兼带路人引领着他,敲响了一栋不起眼的住宅的大门。
一个女仆出来开了门,带路人交代了几句以后就向莱昂纳尔告辞了。
女仆则带着莱昂纳尔进入房子的内部,来到了起居室。
起居室里陈设简朴,书籍和报纸堆得到处都是。壁炉里燃着微弱的火,驱散着伦敦特有的阴湿寒气。
在一个旧沙发里,坐着一位老人。
他留着一部半白半黑的大胡子,如同狮子的鬃毛,几乎覆盖了下半张脸;
头发基本还是黑色的,只是鬓角几乎全白了,但梳理得很整齐;嘴里叼着烟斗,正袅袅生烟。
看到莱昂纳尔,他站了起来,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哈,看看是谁来了?如今海峡两边最好的年轻作家!
欢迎你的到来,莱昂纳尔·索雷尔!”
莱昂纳尔看到是这位老人,不禁有些意外:“是您?”
老人哈哈笑了起来:“不能是我吗?好啦,请坐吧,莱昂纳尔。
不要拘谨,叫我弗里德里希就好!”
第373章 灵魂拷问!(千票加更4)
莱昂纳尔与他握了握手:“非常感谢您,弗里德里希,也感谢拉法格先生和其他朋友的帮助。”
然后才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弗里德里希也笑着坐了回去:“不必客气。我们这是在对付共同的‘敌人’!”
这时候仆人端上了红茶和一些简单的点心,老人重新填装了烟丝,划亮火柴点燃,深吸一口。
他透过袅袅青烟看向莱昂纳尔:“那么,我们年轻的‘叛乱分子’,这次在巴黎的历险感觉如何?
我听说场面很热闹,连马戏团都登场了。”
莱昂纳尔自嘲地笑了笑,喝了一口红茶:“说实话,有些超乎我的预料。
我原本以为只需要去法庭上陈述观点,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要监视我,然后,一切都走向失控。
到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闹剧!”
弗里德里希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说得没错!巴黎总是能给人惊喜。
保尔把大致经过告诉我了,很幸运你没有落到狂热的殖民分子手里。”
说到这里,老人的语气严肃了一点:“莱昂,你之前对法兰西政治局势的判断过于乐观了。
或者说,你被这几年表面上的‘风平浪静’蒙蔽了双眼,你似乎低估了法国国内矛盾的激烈程度!”
他开始逐条详细地阐述他的观察:“儒勒·费里的‘温和共和派’看似掌握政权,但根基并不牢固。
克莱孟梭、瓦扬等人领导的‘激进共和派’,继承了巴黎公社的一部分遗产,要求更彻底的改革。
至于那些保皇党残余、波拿巴派分子以及与教权,他们从未真正接受共和国,时刻都想要复辟!
他们在军队、司法系统和地方行政中依然保有极大的影响力,乐于见到共和派内斗,甚至不惜煽动极端情绪。
想想看吧,这次你的遭遇,那些露面的都是什么人?”
莱昂纳尔默默盘算了一下——包围他的是军校生,起诉他的是轻罪法庭,坐视不理的是地方警察……
莱昂纳尔背后发凉,才发觉自己之前认为法国不会流放作家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他缓缓点头:“您说得对,我过于理想化了。现在回想起来,第三共和国的诞生,本身合法性就成问题。
它没有经过全民意志的充分酝酿才选择建立,而是在1870年的战争惨败后,临时政府在危局中被迫宣布的产物。
因此,它从一开始就缺乏坚实的基础。奥尔良派、正统派、波拿巴派、共和派……从来没有停止撕咬彼此。
1875年的法典,是保守派主导的妥协品,充满了矛盾和模糊,仿佛就是为了帝国或者王朝随时回来准备的。
每个派别都可以利用它为自己争夺权力寻找依据。”
弗里德里希对莱昂纳尔的分析表示赞赏,并且补充道:“另外,不能忽视历史留下的创伤。
1870年的惨痛失败和对公社的血腥镇压,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身上两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但是,这个共和国的‘大脑’,却都选择用敷衍了事,或者粗暴地压制,总之都不愿意正视。
就像去年的大赦,它更像是‘胜利者的宽恕’,而非‘平等的和解’,所以工人们依旧不满。”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是啊,那是一场‘共和国宽恕了迷途的儿女’的大型表演。
赦免不是为了促进公正,而是为了加快遗忘——共和国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暴力。
共和派希望借此摆脱屠杀的历史责任,尽快将这份记忆彻底埋葬。
没有一个被杀者得到官方的追认、赔偿、调查,他们甚至禁止任何公开的纪念活动。”
弗里德里希点了点头:“于是,制度的隐患与历史的伤口相互交织,议会里派系林立,内阁平均寿命不到一年。
整个国家体系陷入了一种脆弱的僵持和频繁的动荡之中,这才是你目前处境最根本的原因。
所以,莱昂,被卷入到这场斗争中的你,今后会选择成为怎样一个作家呢?”
莱昂纳尔感到一阵惘然。
两年多来,他一直沉浸在巴黎日益繁荣的街景和自己日益高涨的收入当中,一些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了、迟钝了。
十九世纪末一直到二十世纪初一战爆发前,欧洲有着长达近四十年相对和平的时光,被称为“美好时代”。
尤其是法国——电灯光、印象派、地铁、红磨坊、世俗教育、科学进步、消费社会……
但这个“美好时代”只属于上流社会,无数的矛盾与问题都在精英们不愿意多瞧一眼的地方累积着。
“美好时代”就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玻璃穹顶,远看外表明亮、精致、秩序井然……
内部却充满裂纹——民族主义、殖民暴力、社会不公、理性幻灭……
它并非真正的和平时代,而是一场在火山口上举行的假面舞会。
人们在舞厅与咖啡馆中纵情享乐,直到1914年炮声响起时,一切绚烂的幻象在一瞬间坍塌。
一整代的欧洲青年将会被填进那台永不停歇的绞肉机当中,其中很可能会有自己将来的孩子。
即使那时候自己真的有钱有势有影响力,恐怕也不能扭转这个命运,他曾经看过那一串数字——
超过七千名小学老师战死,导致战后的法国基层教育彻底崩盘;
巴黎大学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学生,涂尔干学派几乎全军覆没;
数学系也死得只剩下几个教函数论的老师……
算起来,不过是30多年后的事情,自己如果没有死在什么意外或者疾病中的话,那时候正值壮年。
但自己能做什么呢?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想到了自己也曾经问过辜鸿铭是准备留在欧洲,还是回到槟城,或者是去往中国——当“上等人”。
当这个问题落在自己身上时,分量远比问别人时重得多。
弗里德里希没有打扰眼前的年轻人,他悠闲地喝了一口茶,又抽了一口烟斗,然后将青烟缓缓吐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开口:“莱昂,你猜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什么时候?”
莱昂纳尔回过神来,发现对方似乎并不准备追问之前的问题,于是答道:“是《老卫兵》,还是《故乡》?”
弗里德里希摇了摇头:“都不是,事实上,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名字,并非是或者戏剧。
而是你在《良言》上发表的那篇关于‘贫困个体与家庭责任’的论文。”
莱昂纳尔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恩格斯会注意到那篇相对学术性的文章。
那是在《我的叔叔于勒》发表后,他应诺曼·麦克劳德之邀,结合背景撰写的一篇短论。
在这篇短论里,他试图从社会学角度剖析于勒悲剧的深层原因。
老人看出了他的惊讶,继续说道:“我一向对家庭问题很感兴趣,你在那篇文章里提出的观点很有意思。
你说在如今无论是英国还是法国,传统家庭关系正面临着工业化带来的巨大挑战。
传统的,建立在土地财产和共同劳动基础上的农业社会家庭伦理,正在迅速瓦解……
这些对我有一些启发意义,我最近准备写一本书,关于婚姻、家庭与私有制起源的……”
第374章 卡尔:你还要回去受审吗?(千票加更5)
不知不觉,谈话进行了近一个小时。
弗里德里希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忽然想起什么,略带调侃地问:“说了这么多,其实你是不是更想见见卡尔?”
莱昂纳尔猝不及防,脸上闪过一丝的尴尬,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是的,弗里德里希先生。
我对他确实怀着极大的敬意……”
弗里德里希爽朗地大笑起来,胡子都随着笑声颤动:“哈哈,其实你一进门时那瞬间张望的眼神,我就猜到了!
年轻人嘛,人人都想见卡尔,可以理解。”
莱昂纳尔有些窘迫,但还是坦诚地问:“那么……我有这个机会吗?”
弗里德里希点了点头,笑容和蔼:“当然,卡尔就在伦敦。只不过……他最近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燕妮生了重病,情况不太乐观,他每天都要照顾她,非常劳累。”
正说着,房子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弗里德里希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应该是他来了,通常这个时间他会过来坐坐,换换心情。”
果然,很快,一个莱昂纳尔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起居室门口。
他比莱昂纳尔想象中要显得更苍老和疲惫一些,浓密的白头发和标志性的大胡子依旧引人注目。
但他如今面容清癯,眼窝深陷,一脸风霜。
弗里德里希起身迎接:“卡尔,你来了。看,我们有一位年轻的客人从巴黎来。”
名为卡尔的老人转向莱昂纳尔,目光温和。
莱昂纳尔也站了起来,虽然内心有些紧张,但仍然表达了致意:“博士,您好。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卡尔走上前,伸出手与莱昂纳尔握了握,语气很温和:“索雷尔先生,你好。
今年七月份,我和燕妮一起去法国看望劳拉和保尔,他们带我们一起去看了你的《雷雨》。
我们一家人都很受震撼。”
弗里德里希在一旁打趣道:“哈,你们都看过了,就我没有!整日被困在伦敦,面对着数不尽的书稿和信函……”
这番玩笑稍稍缓解了初次见面的拘谨,几人重新落座。
卡尔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在《雷雨》里,我看到了旧家庭、旧道德必然走向毁灭的命运。
那种压抑、挣扎和最终的爆发,具有很强的普遍意义。”
莱昂纳尔回应道:“您过奖了,博士。其实这种旧秩序的崩溃,正一点点地发生在法国,还有其他欧洲国家当中。
旧的伦理观念、家庭结构、社会规范,都在新的经济关系和阶级力量的冲击下松动、瓦解。
我只不过是将这些散落的‘火药’收集起来,装进了一个叫做《雷雨》的匣子里而已。”
卡尔和弗里德里希听到这个比喻,都露出了赞赏的神情。
卡尔点了点头:“‘散落的火药’?这个比喻很形象,也很准确。它抓住了变革的普遍性和爆发力。”
接着,他提出了一个更具体的问题:“《雷雨》总体上是一出现实主义戏剧,对社会的剖析非常深刻。
但它的结尾,似乎还有强烈的宿命感?比如那些巧合。你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结尾?”
莱昂纳尔沉吟了一下才回答:“我想,这可能源于我对个体在巨大的社会面前感到的渺小与无力。
矛盾是悲剧的根本动力,是‘必然’。但具体到每个个体身上,悲剧该如何呈现,往往夹杂着许多偶然。
‘必然’要通过‘偶然’为自己开辟道路。这种偶然性,有时会给人一种‘命运弄人’的错觉。
我想保留这种复杂性,不希望观众看戏的时候,对悲剧的体验用太过于单一。”
卡尔认真地听着,缓缓点了点头,没有立刻评价。
这时,弗里德里希提起了刚才与莱昂纳尔的谈话。
卡尔也饶有兴趣地看向莱昂纳尔:“那么,索雷尔先生,你还准备回到法国,去接受那个审判吗?”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坦然回答:“是的,我仍然认为我应该回去面对审判。即使知道可能会遭遇不公,甚至流放。
但有一个重要的前提——我不希望自己仅仅是一场政治阴谋的棋子,我的受审不应是为了成全某些派别的野心。
如果我的勇气和坚持,最终只是成为他人权力斗争的燃料,那将毫无价值。
我需要确保这场审判是关于我作品和言论的论争,而不是一场预设结局的政治表演。”
卡尔和弗里德里希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微微点了点头。
卡尔开口道:“我们赞同你的看法,不被利用,本身就是一种斗争!”
这次对谈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暗沉下来。
莱昂纳尔意识到时间不早,不宜过多打扰。
尤其是卡尔和弗里德里希可能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而卡尔还需要回去照顾生病的妻子,便主动起身告辞。
他怀着激动而又有些不舍的心情,再次与两位伟人握手告别。
弗里德里希将他送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年轻人。有什么事,可以通过保尔联系我。”
莱昂纳尔深深地道了谢,然后转身,步入了伦敦潮湿的空气中。
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他的内心依旧澎湃不已,与两位思想家的对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刚刚的每一个句子,每一次问答,都让他沉浸在激荡中,几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尤其是弗里德里希和卡尔问他的两个关于他人生定位与眼下选择的重要问题,让他第一次思考清楚了这一切。
这时,一辆挂着牌子的公共马车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
莱昂纳尔他下意识地想伸手进口袋,摸出几个硬币,准备雇一辆马车前往《良言》杂志社时,猛地停下了脚步。
口袋里空空如也。
他这才恍然记起,从维尔讷夫别墅离开时太仓促了,那时候就没有带上钱包。
然后坐着大篷车到加莱,接着再乘渔船抵达英国,一下船就有人在码头等着自己……
这一路上“船接车送”,都有人安排,加上行程紧张,他压根忘了这件事。
以至于之前还潇洒地对带路人说不用等自己,见面结束了他会去找朋友。
现在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
此刻,他站在伦敦昏暗的煤气路灯下,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刚才还在与思想巨擘探讨国家的命运和自己的未来,转眼间却要面对最基本的生存困境
——今晚该去哪里过夜?
(今日五更结束)
第367章-370章修改通知
第367-370章引发了很多争议,特地进行了修改,增加了铺垫和过渡的内容,也修改了原有的部分细节。
这几章本身没有准备作为高潮来处理,因为7月底到9月1日开庭前,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线。
这段时间线是留给英国章节的,包括见马恩等已经写出来的内容,这是很早就规划好的情节走向,所以主线不会变。
不过处理的时候确实不够谨慎,导致人物的动机不够充分,情节的跳跃也偏大了。
所以仔细思考以后,进行了修改,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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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支持!也感谢大家的意见!
今晚依旧有更新。
第375章 “福尔摩斯勇闯女巫岛”!
莱昂纳尔知道这里距离贝克街不远,步行大概半小时就能到,但是那里最近不适合去。
《四签名》连载已经到了快结束的时候,正值揭开秘密的高潮,贝克街21B周围全是福尔摩斯的狂热粉丝。
自己这次来伦敦情况太特殊了,至少在最近几天他不想曝光。
去《良言》杂志社的总部,则至少要走上2个小时,还要穿过伦敦东区,并且是在夜里。
虽然自己没有实际体验过东区的治安,可他在“福尔摩斯”里可没少写。
况且过几年,那里就会出现“开膛手杰克”……
回头再敲开第二提琴手家的大门,蹭个饭、借点钱,倒也不是不行,但是莱昂纳尔实在不想在伟人面前丢这个脸。
莱昂纳尔想了半天,决定先在附近逛一逛,看看有没有机会弄到几个便士吃顿晚饭,最好还能坐上地铁或者公共马车。
他裹紧外套,开始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
脚下的路逐渐从摄政公园附近的中产阶级街区,延伸向嘈杂的工人聚居区。
煤气路灯变得稀疏,光线昏黄,映照出斑驳的墙壁和堆积的垃圾。
空气中也混杂了煤烟、劣质烟草、发酵啤酒的味道。
形形色色的“夜行者”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刚下晚班、满脸煤灰的工人;蜷缩在墙角或门洞里的乞讨者;亮着灯光的印刷作坊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他还看到了“1便士旅舍”——门帘敞开,可以看到里面拥挤地坐着许多人。
他们无法躺下,只能弯着腰,将头和手臂趴在一根横贯房间的绳子上勉强休息,这就是每晚1便士的代价。
要是多花上1便士,则可以获得一个“床位”,也不过是铺着薄薄稻草和硬木板的木格子,就像个棺材。
这一切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之都”光鲜表皮下的另一面。
这时他的腿脚开始发酸,饥饿感也随之袭来。
他看到前方有一家酒吧,招牌上写着“弯镐”,招牌也是个弯弯的镐头,黄色的灯光正从窗户里透出来。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酒吧内部烟雾缭绕,空气混浊,吧台后面站着头发稀疏的老板,正擦拭着酒杯。
几张木桌旁坐着些工人打扮的顾客,大多在喝酒、吸烟、玩牌或者低声交谈。
莱昂纳尔径直走到吧台前:“晚上好,先生。很抱歉打扰,我遇到了一点意外,钱包丢了,现在身无分文。
我需要几个便士吃顿饭,然后想办法去我朋友那里。能否允许我为您做点什么,换取一点报酬?”
老板停下擦杯子的动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莱昂纳尔身上的衣着不算华丽,但料子和剪裁都看得出不是便宜货,而且气质干净,谈吐文雅。
老板眯着眼问:“你读过书?”。
莱昂纳尔点头:“当然。”
老板摸了摸下巴,似乎想到了什么:“嗯,正好,‘老烟斗’吉姆昨天突然死了,我们这儿没人读报纸了。
你会读报纸吗?要是读得好,让大家听得明白,给你六便士,再管你一顿晚饭。怎么样?”
读报纸?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轻松活儿,莱昂纳尔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刻点头答应:“没问题,我很乐意。”
“行!”老板很痛快,从吧台下面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小报,塞给莱昂纳尔。
他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先读这个,新鲜热乎的!找个空点的地方,大声点!”
莱昂纳尔接过报纸,瞥了一眼报纸名称——《吵闹报》——就找了个光线稍好的角落站定。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报纸,准备开始他的临时工作。
然而,当他看清报纸那耸人听闻的标题和配图时,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福尔摩斯勇闯女巫岛,智破吸血鬼谜案获美人芳心!》
莱昂纳尔:“……”他感到眼前一黑。
但为了六便士和晚饭,他也硬着头皮开始读:
“……夜色如墨,泰晤士河上雾气弥漫……
我们英勇无畏的侦探,尊贵的福尔摩斯伯爵,此刻正驾驶着他那艘名为‘正义号’的快艇,追击着一艘可疑的货船。
这艘货船上装载的并不是寻常的货物,而是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古老棺椁!
棺椁里面,就沉睡着一位美貌绝伦,却深受诅咒的吸血鬼新娘……”
酒馆里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一些,不少顾客被这离奇的开头吸引了注意力。
莱昂纳尔强忍着吐槽的欲望,继续往下读。
这篇“”里的福尔摩斯完全脱离了侦探的本职,变成了一个风流倜傥、身手不凡、精通超自然知识的“侠盗”。
他不仅能用小提琴声催眠石像鬼,还能用化学试剂配制出对付狼人的银弹……
身边更是环绕着对他倾心的贵族小姐和神秘女郎,数量多得数不过来。
“福尔摩斯伯爵微微一笑,他那双洞察人心的灰色眼睛扫过舞会上每一位宾客……”
莱昂纳尔读着,感觉自己脸颊有点发烫:“‘真正的凶手,’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并非使用了什么复杂的机械,而是利用了人们内心最深的恐惧!以及,一种来自东方的迷情香料。’
说罢,他优雅地转向身旁吓得花容失色的公爵夫人,‘夫人,您无需害怕,有我在。’……”
起初,莱昂纳尔读得还有些磕绊和尴尬,但渐渐地,他开始投入进来。
这种纯粹娱乐的“地摊文学”,也自有其魅力!
他开始加入一些语气起伏,模仿着故事里人物的腔调,甚至在某些特别夸张的情节处,故意停顿,制造悬念。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巨大的蝙蝠怪俯冲而下,利爪即将抓住可怜的玛丽小姐时!
福尔摩斯伯爵一个箭步上前,手中的手杖——哦,不,那并非普通手杖,而是镌刻着艾萨克·牛顿爵士亲传的炼金矩阵的神奇武器——
猛然挥出!一道刺眼的金光……”
酒馆里的顾客们完全被吸引住了。
他们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和纸牌,目不转睛地看着莱昂纳尔,随着情节的推进发出阵阵惊呼、赞叹和笑声。
这种充满刺激、冒险和香艳元素的故事,显然非常对他们的胃口。
当莱昂纳尔读完这一期连载的高潮部分——
福尔摩斯伯爵在最后一刻揭穿伪装成管家的千年巫妖,并用“真爱之吻”解除了吸血鬼新娘的诅咒;
当然,他还顺便收获了吸血鬼新娘和公爵夫人这两位大美女的感激和香吻。
——酒馆里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
“好样的,伙计!”
“读得太棒了!”
“比老烟斗吉姆带劲多了!”
“再来一段!”
莱昂纳尔听着这些称赞,内心涌现出一股荒谬感。
但他在伦敦的奇妙冒险,才刚刚开始……
第376章 酒馆里的“捉刀人”!
读完这个故事,一位满面红光的壮汉走过来,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还递给他一杯黑啤酒:
“干得好,小子!这故事真他娘的有趣!我请你喝一杯!”
莱昂纳尔道了谢,喝了一口啤酒,喉咙得到了滋润,身上的饥饿和疲惫也缓解了不少。
喝过酒,气氛更加融洽,莱昂纳尔又应大家要求,读了报纸上其他一些内容:
一则东区发生的离奇盗窃案,几则商品广告和寻人启事,一些政府高官和贵族的艳闻……
他的声音清晰,表达流畅,偶尔夹杂的几句简短点评也显得很有见识,赢得了酒客们的一致好评。
老板对莱昂纳尔的表现非常满意。
等莱昂纳尔读完,他立刻数出一枚六便士硬币,叮当作响地放在吧台上,然后又从后厨给他端来一份简餐:
一大块黑面包,一片厚厚的煎咸肉,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土豆汤。
老板咧开嘴笑着:“给,你的报酬和晚饭。小子,有没有兴趣常干?我看你比吉姆强多了!”
莱昂纳尔一边道谢,一边拿起面包啃了一口,饥饿感让他觉得这简单的食物格外美味。
他正想着如何婉拒老板的长期邀请,一位刚才听得特别投入的老酒客凑了过来。
他是个穿着旧工装,脸上全是皱纹的老人,手里捏着一顶破旧的帽子,神情有些局促。
老酒客怯生生地开口,口音浓重:“先生,我看您识文断字,是个有学问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个忙?
原来老烟斗吉姆在的时候,也常帮我们写写信……”
莱昂纳尔咽下嘴里的食物,看向他:“您想写信?”
老酒客连忙点头:“是,是写给我儿子。他在印度,给女王陛下当兵。
我,我不认字,嘴也笨,想告诉他家里都好,让他别惦记,好好服役,可我自己写不出来……”
莱昂纳尔看着老人恳切的眼神,又看了看吧台上那枚六便士硬币,犹豫了一下。
他原本打算吃完就尽快离开,但老人满是期盼的眼神,让他无法拒绝。
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好吧,等我吃完,就帮您写。”
老板见状,从吧台后面搬出一张小小的折迭桌和一把椅子,支在吧台旁边不太碍事的地方。
接着又给桌上放上一个墨水瓶、一迭信纸和秃了毛的羽毛笔。
老板笑着说:“这都是老吉姆留下的,他家里人还没有过来收,你就用着吧。”
莱昂纳尔坐下,铺开信纸,拿起一支看起来还能用的羽毛笔,蘸了蘸墨水:“您说,我写。
您儿子叫什么名字?部队番号知道吗?”
老人激动地搓着手,断断续续地开始口述。
内容无非是家里一切都好,母亲身体硬朗——其实不太好;妹妹快要出嫁了——对方人品还行;
让他自己在外面注意安全,吃饱穿暖,不要挂念家里,好好为帝国效力,争取立个功……
语言朴实,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但充满了底层民众最朴素的情感和对远行儿子的牵挂。
莱昂纳尔认真地听着,手上奋笔疾书。
他没有完全照搬老人的原话,而是用通顺、恰当的文字将这些零碎的信息组织起来。
他保留了老人讲述中真挚的亲情,又去掉了一些过于琐碎和重复的地方,还稍微加上了一点文雅的表达和祝福。
他的字迹又清晰、漂亮,所以整封信读起来既亲切,又显得格外体面。
写完信,莱昂纳尔又给老人念了一遍。
老人听着那流畅而充满温情的句子,眼眶都有些湿润了,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先生,您写得真好!
比我心里想的还好!”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两枚便士,郑重地递给莱昂纳尔:“谢谢您,先生!太谢谢您了!”
莱昂纳尔本想推辞,但看到老人那坚持而感激的眼神,还是收下了。
这两便士,似乎比刚才那六便士还要沉重。
这一幕被酒吧里的其他人看在眼里。
很快,又一个像个学徒的年轻顾客,怯生生地靠近桌子,脸上带着羞涩和紧张。
年轻人声音很小:“先生……您……您能不能也帮我写一封信?”
莱昂纳尔抬起头,温和地问:“当然可以。写给谁呢?”
年轻人的脸更红了,嗫嚅着说:“我想……想寄给在南安普顿的表妹……向……向她求婚。
可是我嘴笨,想不出什么深情的词儿……我怕写不好,打动不了她……”
莱昂纳尔看着这个为情所困的年轻人,微微一笑,重新铺开信纸,拿起羽毛笔:“没问题,你的表妹叫什么名字?”
——————
“南安普顿的海风,就像我此刻想念你的心情一样温柔。”
“你帽檐下的微笑,比港口所有的灯火都要明亮。”
“这些平凡的时刻,像散落的珍珠,在我记忆里串成了最珍贵的项链。”
“每一个打磨零件、拧紧螺丝的时刻,我都在想着,要更努力一点,才能为我们俩构筑一个温暖的家。”
“我没有丰厚的家产,只有一双手和一颗装满你的心。”
“我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风雨,但我渴望能成为为你遮风挡雨的那个人。”
……
学徒读着那些虽然是从他心底流淌出,却被修饰过的情话,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
他紧紧攥着信纸,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连声道谢,掏出两枚被手心捂得温热的便士塞给莱昂纳尔。
然后他就像生怕信会飞走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几乎是跑出了酒馆。
有了这两个成功的例子,酒吧里其他的顾客们也心动了。
他们或许没有立刻要寄出的信,但莱昂纳尔的文笔实在太优美,字迹太漂亮,完全不是“老烟斗”吉姆能比的。
吉姆的文化只有中学一年级水平,勉强能读通报纸,字迹却歪歪扭扭的,写信也和说话差不多。
这激发了深藏在他们心底的倾诉欲望——
毕竟,这个年轻人似乎只会在这里待一晚,以后想再找到水平这么高的代笔人,恐怕就很难了。
很快,一个面色黝黑的工人坐到了莱昂纳尔面前,语气局促:“先生……能……能帮我写封信给我老伙计汤姆吗?
他前年搬去曼彻斯特了……我就想告诉他,我还活着,伦敦塔桥翻修了……最近的活计不错……
以前我们一起喝酒的那家‘老鳗鱼’酒馆关门了……唉,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重新铺开信纸:“当然,您慢慢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酒馆里的客人不再高声喧哗,就连赢了牌,也只是握紧拳头在空中挥动一下。
老板看着这一切,又给莱昂纳尔倒上了一杯酒,这次是上好的白兰地。
第377章 邦德,詹姆斯·邦德!
随着夜色渐深,酒吧里的客人更多了。
新来的顾客很快就被角落里的景象吸引——一个体面文雅的年轻人,正专注地伏案书写。
口耳相传之下,莱昂纳尔的小桌前竟然排起了小小的队伍。
结果就是,莱昂纳尔被源源不断的“客户”包围,一封接着一封,写个不停……
一直到将近午夜十二点,酒馆快要打烊,他才终于有机会放下笔,活动一下酸痛僵硬的手指和手腕。
看着桌上那堆渐渐增多的便士硬币,他长长舒了口气,内心却有一种难得的充实感。
老板一边收拾着桌椅,一边对这个给他带来不少人气的年轻人很有好感。
他走过来对莱昂纳尔说:“嘿,小子,时间太晚了,地铁和公共马车早就停运了。
这个点想叫出租马车,价格贵得吓人,你今晚赚的这些钱也不够车费。
我看,你不如就在我这里将就一晚上,明天天亮再走?”
莱昂纳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想想老板说得有道理。
现在这个时间点,就算他能找到马车去《良言》杂志社,那里也早就大门紧闭了,诺曼·麦克劳德可不知道他来了。
于是莱昂纳尔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您了,老板。”
老板摆摆手:“叫我‘老吉米’就行。”接着就领着他走上阁楼。
阁楼很低矮,堆放着酒馆的杂物,还摆着一张窄小的铁架床,上面铺着被褥。
老板指着床说:“你就睡这张床吧,我偶尔留在这里过夜,也是睡这儿,还算干净。”
临走前,老板才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对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莱昂纳尔随口编了一个:“邦德,詹姆斯·邦德。”
在老板听来,这是英国最常见不过的名字,他点点头,没再多问,下楼锁门去了。
连续多日的奔波、紧张和昨夜的劳顿,让莱昂纳尔疲惫不堪。
他几乎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一觉睡到第二天快中午才醒来。
他刚顺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走下阁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还远远没到正式营业的时间,但“弯镐头”酒吧里竟然已经坐满了人。
大多人衣着朴素,甚至破旧,脸上都带着期盼和些许局促。
看到莱昂纳尔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他身上。
老板正忙着擦拭杯子,看到莱昂纳尔,无奈地耸耸肩:“嘿,詹姆斯,你可算醒了!
这些人,天刚亮没多久就等在门口了!都是听说我这里来了个文笔特别好的写信人,然后找过来的!”
莱昂纳尔看着那一双双渴望而恳切的眼睛,他们之中有老人,有妇女,有壮年男子,还有面色稚嫩的少年。
他无法拒绝这些眼神。于是,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到昨晚那张桌子旁坐下,重新铺开信纸,准备好墨水笔。
第一个坐到他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脸上带着风尘与疲惫。
她低声说,想给远在苏格兰读书的弟弟写封信——
告诉他一切都好,自己还在“裁缝店”工作,薪水丰厚,让他不用担心学费,自己很快就能给他寄去下一笔钱……
莱昂纳尔从她闪烁的眼神、灰败的脸色,以及经常在莫泊桑身上闻到的特殊气味,大致猜到了她真实的职业。
他没有点破,只是按照她的要求,写下了一封充满鼓励和善意的谎言的信,字里行间都着姐姐对弟弟深沉的爱。
第二个是个码头搬运工人,脸色苍白,不时咳嗽着。
他想写信给住在郊区的叔叔,说自己染上了肺炎,已经好几天无法下床工作,积蓄也花光了,买药的钱都没有了。
他恳求叔叔看在自己死掉的妈妈的份上,能借一点钱给他渡过难关。
莱昂纳尔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绝望和羞惭,用尽可能委婉又不失急迫的措辞,写下了这封求助信。
然后就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有想给战死在殖民地的儿子立块像样墓碑的老母亲;
有想写信给离家出走的妻子,祈求她回来的痴心汉;
有想劝说家里的父亲不要再赌博、酗酒的年轻学徒……
这些人,都是伦敦最底层的劳动者、小贩、仆役、失业者、勉强糊口的穷苦人。
莱昂纳尔通过这一封封代笔的信,仿佛打开了一扇窗。
他窥见了“日不落帝国”的辉煌之下,那些不为人知,充满艰辛、苦难、无奈的角落。
这些活生生的故事,比任何书本都更剧烈地冲击着他。
这一写,又是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酒吧再次打烊。
莱昂纳尔看着桌上颇为可观的便士硬币,心里感慨地笑了笑。
他想到自己在《良言》杂志上连载“福尔摩斯”,随便一页纸的稿费,就远远超过眼前这堆硬币的总和。
但是,不知为何,他感觉手中这些沾染着汗水和期望的铜币,分量似乎比那些稿费支票更加沉重。
老板看着收拾东西的莱昂纳尔,说道:“詹姆斯,今晚你可以叫辆出租马车走了吧?
这些钱足够你舒舒服服地去任何地方了。”
莱昂纳尔却摇了摇头,他想起今天确实有好几个人因为来得晚,没能轮到。
他已经答应了对方明天会继续过来给他们写信。
莱昂纳尔开口了:“吉米先生,我答应了几个人明天帮他们写。
我想,我可能还需要再住一晚,我可以付您一些住宿费。”
老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这个来历不凡的年轻人,为何愿意继续留这里,干这种微不足道的活儿。
他打量了莱昂纳尔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随你吧,阁楼你继续用。
住宿费就算了,你帮我招揽了这么多客人喝酒,足够了。”
“弯镐”酒吧里那位“特别会写信的詹姆斯”的名声,像长了翅膀一样,彻底在附近的贫民区传开了。
甚至连更远街区的穷人也听说了,纷纷慕名而来,挤满了本就不算宽敞的酒馆。
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诉求,渴望能将心声通过莱昂纳尔的笔,传递给他们想联系的人。
莱昂纳尔几乎来者不拒,依旧保持着两便士一封的价格。
他坐在角落里,倾听、书写,仿佛已经融入这里的街区,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
然而,在第三天早上,正当莱昂纳尔埋头为一对老夫妇写信给他们远在澳大利亚的儿子时——
几个人影气势汹汹地拨开等待的人群,站到了他的桌子面前,挡住了光线。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壮、满脸横肉的男人,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今晚三更结束,明天恢复加更)
第378章 请愿信!
莱昂纳尔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心想这种地方,一封信两便士的小生意,难道也有人来收保护费?
没想到,那壮汉看到莱昂纳尔瞬间绷紧的身体和戒备的眼神,脸上凶狠的表情立刻消失了。
他连忙摆手,语速很快地说:“先生,别误会!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我们……我们也是来请您写信的。”
莱昂纳尔一愣,悬着的心放下大半,但看着后面那些被挤开、敢怒不敢言的排队者,还是皱了皱眉。
他放下笔,语气尽量平和:“如果是写信,请到后面排队。这里很多人都等了很久。”
壮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长长的队伍,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先生,我们知道规矩……但事情实在紧急,关系到很多人的命!
不然我们也不敢这样……”
莱昂纳尔审视着他的脸,那粗糙面容上的焦虑不似作伪。
他沉吟了一下,对壮汉点了点头:“你先稍等,我把这封信写完。”
壮汉松了口气,连忙道谢,然后示意他的几个兄弟维持一下秩序,安抚一下后面有些骚动的人群。
那几个同样膀大腰圆的汉子倒是听话,笨拙地试图让队伍保持安静,只是效果有限。
莱昂纳尔定了定神,迅速为那对老夫妇写完了给远在澳大利亚儿子的家书,仔细吹干墨迹,折迭好交给他们。
老夫妇千恩万谢地付了两便士,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那几个壮汉,匆匆离开了。
其他几个大汉很快把其他人往后面赶了赶,避免有人听到壮汉和莱昂纳尔的对话。
壮汉立刻坐到莱昂纳尔对面的椅子上,椅子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吉米的心疼不已。
他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才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脸,低声开始自我介绍:
“先生,我叫肖恩·奥马拉,住在东区白教堂附近,是码头的卸货工。这几个都是我亲兄弟和堂兄弟。”
他指了指身后那几条汉子。
白教堂是伦敦最有名、最混乱的贫民窟之一,即使没有“开膛手杰克”,它也是贫穷、肮脏和罪恶的代名词。
肖恩·奥马拉继续说着:“先生,我们想请您帮我们写一封给伦敦市政厅老爷们的信——是请愿信!
我们那里,霍乱……霍乱好像又回来了!”
莱昂纳尔诧异地抬起头。
霍乱,这个19世纪的幽灵,曾在很多次席卷欧洲乃至整个世界,夺走了数以百万计的生命。
没有一个这个时代的欧洲人听到这个消息还会平静。
莱昂纳尔沉声问:“具体怎么回事?”
肖恩的语气带着愤怒和恐惧:“从印度、从孟加拉来的那些货船!好多船员上岸的时候就不对劲!
他们上吐下泻,我们跟他们接触最多,已经有好几个兄弟倒下了,家里也有孩子开始发烧、拉肚子……
白教堂的情况更糟——”
他开始描述着那里的惨状:
几十户人共用街角一个公用水龙头,排队取水经常引发斗殴;
后巷里遍布着露天的粪坑,夏天臭气熏天,苍蝇像乌云一样盘旋;
狭窄的庭院里堆满垃圾,老鼠大白天都敢窜来窜去。
而最近,本来死亡率就很高的婴儿,夭折的消息变得更加频繁起来。
肖恩用力抹了把脸,语气哽咽:“先生,这情形,让我想起我小时候,我父母就是那么没的!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我们不想再经历一次!那些老爷们,他们只关心爱尔兰人会不会造反,只关心远在非洲跟布尔人的战争……
谁管我们这些住在下水道旁边的老鼠是死是活?”
他恳切地看着莱昂纳尔,眼里燃烧着希望:“我们听说,市政厅的老爷们只看得懂写得很体面、很有道理的信。
我们那里没人会写那个。大家都怕,怕写了这种信,会被工头开除,或者被房东赶出去。
但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先生,求您了,帮我们写一封吧!告诉那些老爷,求他们管管白教堂——
给我们多装几个水龙头,修修下水道,建几个像样的公共厕所!
还有,管管那些从印度来的船,别让病人随便上岸!”
莱昂纳尔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轻轻蘸了蘸,却没有立刻落下。
他看着肖恩·奥马拉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微微一笑:“奥马拉先生,你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你怎么能确定,我就不怕惹上这种麻烦呢?”
肖恩·奥马拉愣住了,张了张嘴,似乎没料到莱昂纳尔会这么问。
他讷讷地看着莱昂纳尔,一时语塞。
过了好几秒,他才有些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声音也小了下去:“我们……我们听人说,您很有学问,心肠也好……
您跟我们不一样,您不是我们这些……这些肮脏的老鼠……”
莱昂纳尔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问,笔尖落在了粗糙的信纸上。
他开始为这些被遗忘的“老鼠”们,书写他们的苦难与祈求。
他运用了自己全部的文字技巧,将这封请愿信写得既情真意切,又逻辑清晰。
信中既有对惨状的真实描述,又不失对当局者的尊重,呼吁的言辞也十分理性。
他详细转述了白教堂地区恶劣的卫生条件、疑似霍乱病例的增加、来自殖民地的货船……
当然,还有底层民众的恐惧与无助。
最后,他恳请市政厅能够维护公共卫生,尽快采取措施,加强对入境船只的检疫。
信写完了,莱昂纳尔又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了,然后才递给肖恩·奥马拉。
这个粗壮的汉子眼圈再次红了:“先生……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闪亮的先令硬币,郑重地就要往莱昂纳尔手里塞。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了那个先令:“规矩就是规矩,奥马拉先生。两便士,祝你们好运。”
肖恩·奥马拉和他身后的兄弟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莱昂纳尔,眼神里充满了感激,然后递上了两便士的铜币。
他们笨拙地行了个礼,紧紧攥着那封关乎许多人生命的信,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酒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打断莱昂纳尔的工作。
他继续为后面排队的人写信,直到深夜十一点多,酒吧里的人才渐渐稀少。
老吉米开始收拾桌椅,准备打烊。
他走到莱昂纳尔桌旁,看着正在揉捏酸痛手腕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担忧。
老吉米压低声音:“詹姆斯,给市政厅写那种信,你真的不怕惹上麻烦?
那些官老爷可不喜欢有人指手画脚,特别是为了白教堂那种地方。”
莱昂纳尔抬起头,脸上疲惫,眼神却很平静。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弯镐”酒吧的门口。
第379章 打卡新成就!
来的是一辆气派非凡,车厢上还带着家族徽记的四轮大马车。
这在这片工人聚居区是极不寻常的景象。
酒馆里仅剩的几个酒客和正准备离开的莱昂纳尔、老吉米,都诧异地望向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颇为发福的身影跳了下来。
他穿着体面呢子大衣、头戴圆顶礼帽,正是《良言》杂志的主编诺曼·麦克劳德博士。
他站在肮脏的街道上,先是嫌弃地看了一眼脚下的皮鞋,然后抬头望向“弯镐”那简陋的招牌。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终于找到你了”的抱怨与如释重负。
他推开酒馆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莱昂纳尔:“我的上帝!莱昂,你可真会找地方清静!”
诺曼·麦克劳德他大步走过来:“你到了伦敦,竟然今天才写信告诉我!我差点急疯了!
这地方的路也太窄了,路灯暗得跟没有点一样……”
莱昂纳尔看着风尘仆仆的诺曼,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散落的信纸和那堆便士铜币。
接着转向还有些发懵的老吉米,将桌上所有的铜币,全部推到他面前。
“吉米先生,这几天多谢照顾。这些钱,麻烦你转交给‘老烟斗’吉姆的家人!”
老吉米看着那堆铜币,又看看莱昂纳尔,再看看门口那辆气派的马车和身份不凡的诺曼·麦克劳德——
他嘴巴张了张,带着深深的震撼说道:“詹姆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莱昂纳尔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跟着还在絮絮叨叨抱怨路况和灯光的诺曼·麦克劳德,走出了“弯镐”酒吧。
马车的车门关上,很快便驶离了这条昏暗的街道,融入伦敦的夜色之中。
老吉米站在酒吧门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只有手里那沉甸甸的铜币,提醒着他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
————————
马车的车厢随着路面的颠簸而轻轻摇晃,煤油车灯的光晕也跟着摇晃,让车里忽明忽暗。
诺曼·麦克劳德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上帝保佑,你总算平安无事,莱昂纳尔!
你知道巴黎那边因为你,都快要变成一片‘废墟’了吗?前所未有的舆论大地震!”
莱昂纳尔靠在座椅上,用眼神示意诺曼·麦克劳德继续说下去。
“几乎所有报纸,无论原来属于哪一派,这次都站到了一起——当然,立场完全不同。”
诺曼·麦克劳德语速很快:“《费加罗报》《时报》火力全开,痛斥维尔讷夫的‘暴行’。
他们指责儒勒·费里内阁纵容甚至煽动暴力,玷污共和国法治精神,说这是‘让法兰西倒退了一百年’!
《不妥协者报》和《人民之声》直接把‘青年卫队’称为‘费里豢养的鬣狗’,说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政治迫害!”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高卢人报》《法兰西报》口径出奇一致,它们也谴责‘暴行’。
但暗指是克莱蒙梭为了扳倒费里总理而自导自演的苦肉计,目的是破坏法兰西的稳定和殖民伟业。”
莱昂纳尔轻轻“哼”了一声,问了一句:“儒勒·费里呢?他什么反应?”
诺曼·麦克劳德撇撇嘴:“他?以‘恢复秩序、捍卫共和法律’的名义,清洗了内政和教育两个部门!
维尔讷夫当地的警察局长被立刻撤职,好几个地方学监被调到了乡下去。
他把自己打扮成了平息骚乱、维护稳定的英雄——这一手玩得漂亮!”
诺曼·麦克劳德想起了什么,有些遗憾地说:“对你的起诉没有撤销,据说费里本人或许做过一些努力。
但虽然他想要平息此事,但法庭方面,尤其是巴黎的司法宫那边,态度很强硬。
我从报纸上能了解到的就这么多!”
诺曼·麦克劳德忽然兴奋起来:“对了,莱昂,你完成了一项成就!”
莱昂纳尔:“嗯?”
诺曼·麦克劳德掰着指头数起来:“夏多布里昂、路易-菲利普、雨果、路易丝·米歇尔、克莱蒙梭……
法国的大人物,哪有遇到了麻烦不来我们英国避难的?你是个大人物了,莱昂!”
莱昂纳尔:“……”
诺曼·麦克劳德又问:“需要我用电报通知你的家人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不用,我已经通知过了。”
在加莱他就给巴黎发了电报,收报人名单很长,除了苏菲他们,还包括公证人德拉鲁瓦克、左拉、莫泊桑……
甚至也没忘了给罗斯柴尔德夫人送去一个简短的口信。
诺曼·麦克劳德见他对官司不在意,便迅速切换了话题:“好了,法国那些糟心事暂时放一放。
莱昂,我得告诉你,《四签名》马上就要连载结束了!上帝,你不知道夏洛克·福尔摩斯现在有多受欢迎!
杂志的销量因为这个故事又增长了20%!读者来信堆满了我的办公室,都在追问下一个故事什么时候开始。
你可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他热切地看着莱昂纳尔,仿佛在看一座会行走的金矿:“《四签名》再过两期就要结束了,我们需要新的故事!”
莱昂纳尔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把目光投向窗外流逝的伦敦街景,那些昏暗的巷道、匆忙的行人……
“弯镐”酒馆里那些面孔,也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莱昂纳尔缓缓开口:“新的福尔摩斯故事,当然要写。但在那之前,诺曼,我想先写一个短篇——
一个关于伦敦的短篇。”
诺曼·麦克劳德愣了一下,脸上闪过错愕。
在福尔摩斯风头最劲的时候,不去延续这个奇迹,反而要写一个无关的短篇?
诺曼·麦克劳德眉头微蹙:“短篇?”
但很快,他调整了表情,大手一挥:“当然!没问题!不管你写什么,《良言》照单全收!
首页位置给你留着!稿费按最高标准付!”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个短篇,不会又是针对殖民政策的,呃,批评吧?”
《四签名》引发的风波和争议,虽然带来了销量,也让他承受了不少来自保守阵营的压力。
按照他对法国作家脾气的了解,绝不会因为司法或者舆论的压力就善罢甘休,甚至会更加坚定。
莱昂纳尔看了诺曼一眼,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放心,和殖民政策无关。它几乎……几乎可以算是一个童话。”
诺曼·麦克劳德松了一口气,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车厢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交错响起。
第380章 一片狼藉!
马车驶入了一条安静、整洁的街道,最终在一栋外观体面的乔治亚风格联排公寓前停下。
“到了。”诺曼率先跳下马车。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这里是我的一处私人公寓,平时空着,很安静,设施也齐全。
你先住着,绝对安全,没人会打扰。”
公寓内部陈设算不上奢华,但舒适实用,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水气味。
客厅铺着干净的地毯,壁炉旁摆着沙发和书桌,卧室里床铺整洁。
诺曼·麦克劳德熟门熟路地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莱昂纳尔。
“这里有一百二十镑,钞票和硬币都有,方便你使用。”
接着,他又指向壁橱:“里面有几套按照你尺码准备的衣服,从日常便服到正式外套都有。
哦,还有这个——”
他颇有些得意地拍了拍放在书桌上的一台崭新打字机,金属部件在煤气灯下闪着冷光。
“索雷尔1型!我今天特意让人去哈罗德百货买的,我知道你习惯用它写作。”
莱昂纳尔接过信封,诺曼在这些细节上总是考虑得很周到。
莱昂纳尔真诚地向他道谢:“谢谢你,诺曼。”
诺曼·麦克劳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客气,我的朋友。你安全,能继续写作,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我就先不打扰你了。”
诺曼·麦克劳德又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开,马车声渐渐远去。
公寓里彻底安静下来。
莱昂纳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泰晤士河水汽的味道涌了进来,味道糟糕,但莱昂纳尔却选择了忍受。
窗外,是1881年伦敦深沉的夜色。
远处,西区方向依旧灯火辉煌,那里的俱乐部也许舞会正酣;近处,这片中产阶级街区已然陷入沉睡,寂静无声。
而在更东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区域,白教堂、霍乱……
肖恩·奥马拉那焦虑的面孔,酒馆里那些排队等待写信的眼睛,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
巴黎的司法诉讼,福尔摩斯的辉煌成功,政客们的算计……所有这些,此刻似乎都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想起了巴黎奥博坎普街的泥泞,想起了曾带着契诃夫逛过的巴黎的贫民窟。
两个国家的首都,同样存在着被繁荣表象所遮蔽的深渊,只要稍看一眼,就会觉得触目惊心。
这几天替人写信的经历,将一幅幅粗糙的社会素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些布满老茧的手递来的铜币,那些充满苦难与期盼的口述,那些拿到信后如获至宝、仿佛救命符咒的眼神……
起初,他确实带着同情的心态来做这件事,尽量用优美的文笔,将那些破碎的心声,包装成体面的文字。
但这短暂的“善行”,真的改变什么了吗?
肖恩·奥马拉把那封请愿信递出去,但伦敦市政厅会因此就给白教堂安装足够的自来水龙头、修建像样的下水道吗?
答案几乎是否定的。
这个时代的主流社会,大部分都虔诚地笃信通过富人、教会的慈善施舍,就足以解决穷人的生计问题。
就像他在酒馆里写信,来抚慰一些人的心灵。
这些纷乱的思想,在他脑海中碰撞、发酵。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像《四签名》那样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像《雷雨》那样的剧本。
他需要一种更凝练、更具象征意味的形式,去戳穿覆盖在现实上的温情面纱。
它应该发生在城市的高处与低处,涉及奉献与牺牲,关乎看得见的华丽与看不见的苦难。
当然,还有那些被主流社会轻易忽略的微小生命。
他伸手,将一张白纸卷入了打字机。
——————
法国,塞纳河畔的维尔讷夫。
夏日的阳光依旧明媚,洒在莱昂纳尔那栋曾经宁静优雅的度夏别墅上,却无法驱散此刻笼罩在这里的压抑。
苏菲、艾丽丝、佩蒂,在左拉、莫泊桑、以及德拉鲁瓦克的陪同下,站在别墅敞开的大门前。
他们全都怔住了,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前院精心打理过的草坪和花圃,像是被一群野牛践踏过,满是深深浅浅的脚印、杂乱的车辙印和马蹄印。
原本摆放着的白色花园桌椅翻倒在地,花盆碎片和散落的泥土混在一起,几株被踩烂的玫瑰地贴在泥地上。
推开虚掩的大门,除几个清晰的鞋印,屋内的景象更是狼藉。
客厅里,书架被推倒,书籍散落一地,不少精装书的封皮被撕破,内页上留着肮脏的脚印。
莱昂纳尔收集的一些报纸合订本被扯得粉碎,纸屑像雪花般铺满了地毯。
沙发被利器划开,里面的填充物露了出来。
餐厅里,餐具碎片和食物残渣混在一起,散发出馊腐的气味。
厨房更是重灾区,储物柜的门歪斜地挂着,面粉、豆子撒得到处都是。
他们踩着满地的杂物,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楼。
莱昂纳尔的卧室和书房是破坏最严重的地方。
衣柜大敞,衣服被扯出来扔在地上,床垫被掀开,甚至用刀划开了几道口子。
书房里,那张他经常伏案写作的大书桌倾覆着,抽屉全部被拉出,扔在地上,里面的稿纸、信件、文具狼藉一片。
墨水瓶打翻了,深蓝色的墨渍在地毯和散落的纸张上晕开,如同凝固的血迹。
莫泊桑第一个忍不住,低吼着:“这帮畜生!”
他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一个空抽屉,拳头攥得紧紧的,脸上因为愤怒而涨红。
左拉宽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这不是简单的破坏,这是仇视,是发泄!”
苏菲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咬紧嘴唇,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艾丽丝紧紧拉着佩蒂的手,眼圈红了。
小姑娘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小脸煞白。
德拉鲁瓦克公证人则显得冷静许多,但他的眉头也紧紧皱着。
他仔细查看着被破坏的门锁、窗户,开始评估损失。
这肆无忌惮的破坏,显然超出了盗窃或泄愤的范畴,带着强烈的恐吓意味。
左拉从地上拾起一迭稿纸:“他们是想警告他,警告所有和他有关的人。他们想让莱昂纳尔害怕,想让我们害怕。”
莫泊桑猛地转过身,对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咆哮着说:“他们做梦!莱昂纳尔不会怕!我们也不会!”
阳光从破损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满地的疮痍,也照亮了这几张写满了愤慨与决绝的面孔。
这时候,别墅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众人闻声走了出去。
门口站着保罗·皮古特,《小巴黎人报》的主编,他身后是一堆记者,甚至还有一台正被架起来的照相机。
保罗·皮古特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见:“这里,必须让所有巴黎人都看见!”
第381章 莱昂纳尔的童话故事!(千票加更6)
巴黎的清晨,通常是被送奶车的轱辘声和报童尖利的叫卖声唤醒的。
但1881年8月的这个早晨,一种不同寻常的骚动在街头蔓延。
报童们挥舞着手中的《小巴黎人报》,声音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高亢:
“号外!号外!《小巴黎人报》独家照片!索雷尔别墅惨状首次曝光!”
“快看真实的暴行!前所未有的清晰!照片直接印在报纸上!”
好奇的行人纷纷驻足,掏出一个苏购买报纸。
然后,他们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被头版那巨大的的“插图”牢牢抓住了眼球。
那是维尔讷夫莱昂纳尔别墅客厅的照片。
画面没有色彩,只由黑白灰构成,但真实得令人心悸!
占据照片中央的是那张被掀翻的巨大书桌,桌腿指向天花板,像某种死去的动物。
书桌周围,书籍和稿纸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落叶,铺满了整个地面,一直蔓延到照片的边缘。
近景处,一个被摔碎的花瓶碎片清晰可见,旁边是一本被撕成两半的精装书;
更远处,沙发被利刃划开,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填充物,像一道丑陋的伤口。
墙壁上原本挂画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钉子,下方地板上有一片不规则的深色污渍,就像血迹。
照片的清晰度是前所未有的。
木地板上每一道划痕,书页上每一处褶皱,甚至散落稿纸上那模糊但依稀可辨的笔迹,都纤毫毕现。
这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瞬间击穿了所有读者的心理防线。
它完全不同于以往那些木刻版画插图——木刻版画可以夸张,可以省略,可以美化或丑化。
但照片,它冰冷地、客观地记录了一切,将暴行最原始的细节,血淋淋地摊开在每个人面前。
《小巴黎人报》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边框或装饰,只是给这张照片下,配上了一行简洁却充满讽刺的黑色标题:
「试看今日之法兰西!」
在标题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说明:
【本报记者摄于维尔讷夫索雷尔先生住所。】
这是法国的报纸第一次刊登“照片”,使用的是网板印刷技术,去年美国《每日画报》用过,成本高得吓人,
但《小巴黎人报》仍只卖1苏,绝对是个亏本买卖。
保罗·皮古特却咬着牙做了,他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莱昂纳尔的支持。
紧接着是报纸的第二版,编辑更是大胆地使用了整整一个版面,刊登了更多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
被践踏成泥沼的花园、卧室里被划开的床垫、书房里倾倒的书架海洋、厨房里狼藉的碎片……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读者的胸口。
整个巴黎,从咖啡馆到沙龙,从交易所到工人聚集的小酒馆,人们都在传阅、讨论着这份报纸。
之前虽然也有报纸用文字和木刻插画描述过维尔讷夫的“暴行”,但只是隔靴搔痒。
此刻照片带来的冲击力,让读者完全身临其境。
同情、愤怒、震惊、羞愧……各种情绪在巴黎市民心中翻涌、发酵。
一位教授在咖啡馆里失声惊呼:“我的上帝,这简直是一场屠杀!对文明的屠杀!”
一个年轻的学生用力拍着桌子:“看看那些书!那些稿纸!他们毁掉的不只是一栋房子,是思想!是才华!”
一位衣着体面的女士用手帕捂着嘴:“我一直以为‘青年卫队’只是些胡闹的孩子……可这,这完全是暴徒!”
这种视觉证据带来的巨大同情心,迅速转化为了行动。
当天下午,就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或乘坐马车,或者步行,来到维尔讷夫。
甚至还有一支骑着“索雷尔1型”自行车的车队,打着车头的铃铛也来了。
他们手中捧着新鲜的百合、玫瑰,默默地放在那栋被破坏的别墅紧闭的大门前。
白色的、红色的花瓣,在满是泥泞和脚印的庭院入口处,显得格外刺目又哀婉。
随着时间的推移,前来献花的人越来越多。
花束逐渐堆积起来,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沉默的纪念碑。
还有人带来了写着“支持索雷尔”“思想自由万岁”“谴责暴行”的卡片,小心地别在花束上。
一些人看着那破败的景象,于心不忍,自发想要进去帮忙清理废墟,恢复这所房子往日的宁静。
但他们的好意被留在这里看守的莫泊桑阻止了。
这位平日里嬉笑怒骂的作家,此刻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神色。
他站在门口,挡住了那些好心人的去路:“谢谢你们,先生们,女士们。但是,请住手。”
他伸手指向身后那片狼藉:“这里,就应该保持它现在的样子。让每一个来的人,都能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
有些伤口,不能轻易被缝上。它们需要被看见,需要被记住。掩盖,是遗忘的开始;遗忘,是另一次伤害。”
人们沉默了下来,看着莫泊桑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如同废墟般的别墅,最终缓缓点头离开。
他们明白,这座破败的房子,此刻已不再仅仅是一处私人财产,它成了一个象征,一个控诉。
鲜花在门口越堆越高,而屋内的疮痍,在夏日阳光下,依旧触目惊心。
——————
就在《小巴黎人报》的照片震撼巴黎的同一天,伦敦,《良言》杂志社的主编办公室里。
诺曼·麦克劳德嘴里叼着一根雪茄,正焦急地等待着排字工人送来最新一期杂志的校样。
这时,他的秘书拿着一份邮件走了进来。
“先生,有您的急件。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诺曼·麦克劳德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看到了猎物的猫。
他几乎是抢过了那份邮件,迅速拆开。
里面是一迭用打字机打得整整齐齐的稿纸,最上面一页的标题是:《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诺曼·麦克劳德喃喃念出声,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哈!看来他在伦敦休息得不错,终于有心情写点轻松愉快的东西了。
一个童话!正好可以给读者换换口味。”
他美滋滋地想着,这一定是篇充满美好幻想、温暖人心的故事,或许还能带动杂志在儿童和家庭读者中的销量。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在扶手椅里陷得更舒服些,开始饶有兴致地阅读起来。
稿纸在他手中一页页翻过。
起初,他脸上还带着那种准备享受甜美故事的惬意微笑。
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眉头也越皱越紧。
到最后,诺曼·麦克劳德忍不住哀叹一声:“莱昂,你到底要干什么?”
(四更结束)
第382章 我要裂开了!
一八八一年八月的伦敦,晨雾尚未完全散去,阳光艰难地穿透浑浊的空气,勉强照亮了贝克街。
街角的55号,「埃利奥特和弗莱」照相馆的玻璃橱窗擦得锃亮,映出过往行人模糊的身影。
照相馆内,奥斯卡·王尔德刚刚完成了一次肖像拍摄。
他穿着一套精心剪裁的天鹅绒外套,领口系着松散的领结,手中提着自己的手杖和礼帽。
他侧身站在背景布前,眼神慵懒而又超然。
“完美!王尔德先生,这绝对是我今天,不,是这个月以来拍摄过最出色的肖像!”
照相馆老板约瑟夫·埃利奥特从笨重的木质相机后探出头,脸上洋溢赞叹:“‘为艺术而艺术’!您做到了!”
过了一会儿,王尔德接过助手递来的湿版照片雏形,瞥了一眼那凝固的影像。
照片中的他确实优雅不凡,但他嘴角那抹微笑却显得有些空洞。
他轻轻将照片放在一旁的搁板上,语气疲惫:“亲爱的埃利奥特先生,您真是太过奖了。
毕竟,一张成功的肖像,首先在于被拍摄者本身提供了一件值得被记录的艺术品。”
他付了钱,迈步走出了照相馆,伦敦街头的喧嚣与煤烟味包裹了他。
其实,他的心情也并不像刚才在镜头前表现得那么轻松。
今年自费出版的《诗歌》首印虽已售罄,但评论界的冷嘲热讽还在耳边回响。
《笨拙》杂志讥讽他“诗人是王尔德,但他的诗很温顺”;牛津联盟投票指控他“抄袭”;
吉尔伯特和沙利文那部大受欢迎的轻歌剧《佩心丝》,几乎明目张胆地揶揄着他的唯美主义主张。
现在的他,表面风光,但自知已经快成了伦敦社交圈私下里的笑柄。
王尔德百无聊赖地沿着街道漫步,路过一个报刊摊时,摊主的叫卖声吸引了他:“看报!看《良言》!最新一期!
《四签名》高潮迭起!独家首发,‘詹姆斯·邦德’先生动人童话《快乐王子》!感人肺腑,不容错过!”
“《四签名》……”王尔德本能地想忽略。
他欣赏莱昂纳尔,但喜爱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那种炽热而绝望的唯美情感。
他对《血字的研究》或《四签名》这类侦探故事兴趣寥寥,总觉得缺乏必要的“美感”。
然而,“快乐王子”这四个字,却与他此刻的心境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报摊,最新一期的《良言》杂志被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封面是一幅精美的木版画:
一尊高大的王子雕像矗立在城市当中,他身披华丽外袍,剑柄上缀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面容悲悯,眼如明星;
他俯瞰着脚下如同模型般的城市与渺小如蚁的人群,就像一位殉道的圣徒;
王子眼中似乎含着泪,与他“快乐”的名号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一只燕子停在雕像脚下,仰着头,仿佛在倾听,也仿佛在倾诉什么……
整个画面精致而庄重,还透着一股深沉的哀怜。
这画面瞬间击中了王尔德,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一份,然后径直返回了自己在切尔西区的寓所。
他的寓所陈设体现着他一贯的品味——
东方风格的屏风、孔雀羽毛装饰、散落的书籍与织物,看着杂乱,却处处都是精心雕琢过的营造痕迹。
他脱下外套,将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良言》,直接寻找到《快乐王子》那一页。
故事开始了——
【快乐王子的雕像屹立在城市上空一根高大的石柱上。
他浑身上下贴满了薄薄的纯金叶片。
他的眼睛由一对明亮的蓝宝石做成,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他的剑柄上闪闪发光。
……】
王尔德微微点头,开篇的意象确实符合他的审美,形象华丽,并且富有象征意味。
他继续往下读,透过中王子的眼睛,看到了城市的丑恶与穷苦:
女裁缝在破旧阁楼里为宫女的舞会裙子绣花,而她的孩子正在发烧;
年轻的剧作家在顶楼冻得无法创作;
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桥洞下瑟瑟发抖……
于是,快乐王子请求那只准备南飞过冬的燕子,将他身上的宝石和金片一一取下,送给那些需要帮助的穷人。
燕子原本急着去埃及,却被王子的善良打动,一次次延迟行程。
王尔德阅读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看到燕子最终因为耽搁太久,死在了王子的脚下;而王子因为变得灰暗难看,被市民们推倒,熔化成一块金属。
只有那颗铅做的心无法熔化,被丢弃在垃圾堆里,与燕子的尸体在一起……
——这篇,或者说童话故事,结束了。
王尔德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悸动,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股汹涌而来的情感。
王尔德放下杂志,久久无言。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精美的便签纸,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但手似乎还有些颤抖,以至于迟迟不能落笔。
过了许久,他才写下了一行字:
“快乐王子的铅心裂开了,我的心也要裂开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牺牲与爱的故事,这是一种美的毁灭,一种极致的悲哀与崇高。
它用精美如诗歌的语言,讲述了一个外表镶嵌着宝石与黄金,内核却是沉重、灰暗的铅的悲剧。
这种反差,这种在世俗眼中“毫无价值”的铅心与死鸟,却换来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的快乐的反差
——完全击中了王尔德内心深处对世俗标准的不屑,以及对纯粹美的追求。
这个“詹姆斯·邦德”是谁?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想必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
能写出如此故事的人,必定拥有一个敏感而深邃的灵魂——
王尔德决心要找到这个人,与他成为朋友!
他将《良言》揣进怀里,戴上礼帽,抓起手杖,就冲下楼。
他要去伦敦皮卡迪利的「绅士俱乐部」,告诉所有人,唯美的国度迎来了一位真正的王子!
他曾经对很多人说过,英国没有一个“新作家”能与法国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相媲美——
但今天,他要当着所有的人面,收回这句话!
“詹姆斯·邦德”,就是英国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甚至比后者更加纯粹,更加唯美!
——————
与此同时,最新一期的《良言》杂志,也通过宫廷侍从,被恭敬地放在了温莎城堡内,维多利亚女王的书案上。
女王习惯于浏览主要刊物,以了解帝国境内的思潮与动向。
《四签名》的殖民争议她当然知道,但丝毫不以为意,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作家发发牢骚而已,她已经习惯了。
她最关心的还是《四签名》那跌宕起伏的情节、逻辑严密的推理。
不过,今天竟然有一篇童话被《良言》杂志社力荐,让这位老妇人也起了一丝兴趣。
《快乐王子》,嗯,标题看起来无害而悦耳,或许能带来片刻的阅读闲暇。
看完《四签名》以后,她拿起杂志,翻到了那一页……
第383章 朕,emo了!
温莎城堡新安装的电灯散发着稳定、柔和的光晕,将起居室内奢华的织锦和家具笼罩在宁静之中。
维多利亚女王倚靠在铺着厚软垫的扶手椅里,翻阅着最新一期的《良言》杂志。
《快乐王子》故事开篇对王子雕像华美的描述——贴满纯金叶片,蓝宝石的眼睛,剑柄上的红宝石……
——在她看来颇为无趣,不过是又一种文人式的、无甚用处的文字装饰。
她已经年过六旬,经历了太多国家大事、宫廷琐事,以及个人的悲欢离合,内心麻木得像一块铅。
对于这种纤细脆弱的唯美描写,她早已失去了感受力;然而,她的眉头很快就蹙了起来。
吸引她注意力的,并非王子的牺牲或燕子的善良,而是故事里那座城市中形形色色的人物。
特别是那个声称王子“像风信标那样漂亮”,又急忙补充“只是他不及风信标那样有用”的市参议员。
他的口吻与神态,活脱脱就是议会中那些既要附庸风雅,又生怕被贴上“不务实际”标签的官僚。
他们总是在权衡,在计算,每一句话都透着精明和虚伪。
而当读到王子雕像被推倒熔化后,市长和参议员们为“应该铸谁的像”而争吵不休时……
女王的手指不由自主捏紧了书页,光滑的纸张都被捏出了褶皱。
【“自然,我们应该另外铸一座像,”市长说,“那么就铸我的像吧。”
“不,还是铸我的像,”每个市参议员都这样说,他们争吵起来。】
这段话挑破了女王内心的平静。
她几乎立刻就在脑海中为这些虚构的角色找到了现实中的对应者——
那些为了爵位、勋章而争破头的贵族,还有那些在政府职位上蝇营狗苟的大臣。
这种漫画式的图景,过于贴近现实,所以显得格外刺目。
更让她不适的,是故事中那些赤贫者的形象。
缝纫女工在破旧阁楼里为宫女的舞会裙子绣花,身边是发烧呻吟的孩子;
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风中无人问津;
还有那鲜明的对比,“有钱人在他们漂亮的住宅里作乐,乞丐们坐在大门外挨冻”。
尤其是桥洞下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在一道桥的桥洞下面躺着两个小孩,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想使身体得到一点温暖。
“我们真饿啊!”他们说。
“你们不要躺在这儿!”看守人吼道。
他们只好站起来走进雨中去了。】
每一个字都让她联想到了偶尔出现在呈给她的报告里的那些文字。
她当然知道伦敦有多少这样的穷孩子,但她并不认为这是自己或者帝国的责任。
帝国已经提供了足够的政策和资金,甚至比法国早上整整十年提供了义务教育。
帝国蒸蒸日上的国力和不断扩大的殖民地,提供了许多,甚至是太多的机会给普通人!
如果还有人沦落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么只能说明要么是他不够努力,要么是上帝还不够眷顾他。
但是让她尤其不快的是,这段文字似乎在影射那一段她最不愿意回顾的历史——
三十年前的爱尔兰。
那场可怕的大饥荒,百万人死亡,百万人逃离……
即便在伦敦,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绝望与恐慌在整个国家蔓延。
虽然岁月流逝,但那片阴霾从未真正散去,至今还是人们对她进行道德谴责的题材。
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毕竟她认为自己都已经不顾瘟疫和暴动的风险,亲自前往爱尔兰了,虽然是在1849年。
但她到底是去了,爱尔兰人却还要为此抱怨,完全不顾帝国为他们提供的援助。
维多利亚女王隐隐觉得,身上镶满黄金和宝石、伫立在满是穷人的城市中的快乐王子,似乎影射的就是自己——
只是她这个“快乐女王”,没有把王冠上的钻石抠下来送给穷人。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爱尔兰人又在进行他们的“土地战争”,还有帕内尔领导的爱尔兰议会党的崛起……
这些文字,强行将那些被她有意遗忘的景象,重新拉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女王的脸色随着阅读的进程,时而泛青,时而转白。
一恼怒、窘迫和不安的情绪在她胸中翻腾。
但她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她坚持着,一页一页,直到故事的结尾——
铅心无法熔化,与死去的燕子一同被扔进垃圾堆里。
她放下了杂志,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女人,此刻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甚至想要呕吐。
这并非出于生理上的不适,而是在精神上强烈地排斥某种东西导致的。
她感到愤怒!
但这愤怒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叛国者或挑衅的政敌,所以它无处安放。
这篇看似无害的童话,却将她统治下的帝国光鲜表面下的脓疮照得清清楚楚。
它嘲弄了官僚的虚伪,揭露了赤裸裸的贫富分化,甚至指向了她的统治历史上最不堪的一页。
然而,这种愤怒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宣泄的口子——它只是一篇童话!
作者“詹姆斯·邦德”籍籍无名,故事背景模糊不清,她难道能因为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大发雷霆吗?
那只会显得她气量狭小,会给人当成笑柄的。
于是,这股无处发泄的怒火,最终转化为令人窒息的郁闷,压在她的心口,久久不能散去。
就在这时,起居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后,她的孙子,十六岁的乔治王子走了进来。
年轻的王子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但此刻,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红丝,眼眶泛着红肿。
乔治王子手里拿着《良言》,声音有些哽咽:“祖母陛下,您……您看过这篇《快乐王子》了吗?”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行礼,而是急切地走上前,来到自己祖母的身边。
维多利亚女王抬起眼,看着自己这位从小在白金汉宫的围墙内长大,从未真正见识过人间疾苦的孙子。
她的声音很低沉:“我看过了,乔治。”
乔治王子的语气充满了困惑和痛苦:“我……我看完心里难受极了。
那个女裁缝,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有桥洞下的孩子……
祖母,在我们的大不列颠的土地上,真的有……真的有这么多人在挨饿受冻吗?”
少年王子天真而直白的质问,猝不及防地冲击着女王的内心。
她看着孙子那双清澈、悲伤的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快乐王子》中的一段话:
【“从前我活着,有一颗人心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
因为我那时候住在无愁宫里,悲哀是不能够进去的。”……】
一瞬间,维多利亚女王竟然语塞了。
她该如何回答?能否认吗?义正词严地告诉他帝国如何繁荣,慈善事业如何有效?
然而,又能承认吗?向这位未来的国王,亲口粉碎他对“帝国荣耀”的单纯信念?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既不想让自己的孙子在今后认为自己虚伪,但也不想让他现在就觉得自己无能。
她只能伸出手,拍了拍孙子的手臂。
她试图安抚着这个孩子,却无法提供任何答案。
乔治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了。
他低下头,看着杂志封面上那座华丽的王子雕像,喃喃道:“那个王子……他的铅心裂开了……”
他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留下维多利亚女王独自一人,面对着桌上那本薄薄的杂志,和窗外那片被高墙环绕的美景,宁静得令人窒息。
——————
与此同时,《快乐王子》的故事,在伦敦社会的不同阶层中,也引发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与“福尔摩斯”引发的热烈讨论不同,《快乐王子》带来的是沉默与伤感。
它首先触动的,是读者内心的良知,包括对牺牲的惋惜,以及对现实的无奈。
而与王尔德一样,所有看过《快乐王子》的人,内心都升起一个困惑——
“‘詹姆斯·邦德’是谁?”
(今晚两更,明天补更+加更)
第384章 让人不快乐的《快乐王子》!
伦敦,肯辛顿,一栋体面的联排住宅内。
夜晚的煤气灯将客厅照得温暖而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蜂蜡。
贤惠的温莱特夫人穿着丝绸居家裙,坐在小儿子托马斯的床边。
男孩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小脸泛着红晕。
托马斯眨着眼睛问:“妈妈,今晚讲什么故事?《杰克与豆茎》?还是《睡美人》?这些我都听腻了。”
温莱特夫人温柔地笑了笑,起身走到客厅的小书架前。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童话书,最终落在今天刚送来的《良言》杂志上。
她记得丈夫晚餐时随口提过,这期除了《四签名》,还刊载了一篇名为《快乐王子》的新童话,据说文笔优美。
“快乐王子……”她轻声念着,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就让人安心,想必是个温馨美好的故事,正好适合做睡前读物。
她拿起杂志,回到床边。
她柔声说:“今晚我们讲一个新故事,叫《快乐王子》。”然后把杂志翻到了那一页。
托马斯期待地裹紧了被子。
“快乐王子的雕像高高地耸立在城市上空……”温莱特夫人开始朗读,声音轻柔舒缓。
她描绘着王子镶满黄金和宝石的华美外表,托马斯听得入神。
然而,随着故事推进,女裁缝的贫困、剧作家的饥寒、卖火柴小女孩的无助,桥洞下的穷孩子……
温莱特夫人的声音渐渐不再轻快。
她读到了燕子一次次推迟南飞,取下王子的宝石和金片去帮助穷人;读到燕子死在王子的脚下;
读到王子那颗铅心破裂;读到市长和参议员们争吵着该立谁的雕像……
她豁然合上杂志,心里沉甸甸的,不再往下读——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温馨童话”。
她看向托马斯,以为孩子早已睡着,却对上了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
男孩紧紧抿着嘴唇,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妈妈……王子……王子和燕子……他们真的死了吗?”
温莱特夫人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孩子解释这故事里的悲哀、牺牲与冷漠。
她只能俯身抱住儿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笨拙地安抚着,心里却和托马斯一样,堵得发慌。
————————
与此同时,圣詹姆斯街的“怀特俱乐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的主调是深色的木镶板、厚重的皮革座椅和雪茄的蓝色烟雾。
几位绅士围坐在壁炉旁,最新的《良言》杂志被扔在中间的桃花心木茶几上。
银行家奥斯伯特爵士哼了一声,然后呵斥:“一派胡言!这个叫‘邦德’的家伙,想暗示什么?
暗示我们帝国的繁荣是建立在穷人的痛苦之上?这是对‘帝国荣光’和我们这些绅士奉献精神的污蔑!”
坐在他对面的历史学者莫蒂默教授开口了:“我倒是觉得,奥斯伯特,你过于敏感了。
这只是一篇文学作品,探讨的是美、牺牲与同情。况且,文中描述的现象,也是客观存在的。
我们无法视而不见!”
皇家海军退役军官菲茨·威廉上校忍不住反驳:“同情?我看是煽动!你们注意到那只燕子描述的埃及了吗?
‘尼罗河两岸睡莲怒放’‘狮子和猴子坐在庙宇台阶上’……在这种时候?哼!
我看这分明是在影射帝国在埃及的行动!暗示我们打扰了那片土地的‘宁静’与‘美好’!”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年轻贵族阿什伯顿勋爵,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白兰地:“我亲爱的朋友们,何必如此激动?
依我看,这故事恰恰说明,人就要及时行乐,不要太有道德负担!快乐王子倾其所有,结果怎么样呢?
他自己变成了一堆废料,燕子也死了,而城市里依然存在着贫穷和不公。
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社会的运转自有其规律,贫困是不可避免的!”
莫蒂默教授皱起眉头:“不可避免?这未免过于冷血。我们需要更有效的救济方式,而不是否定同情心本身!”
奥斯伯特爵士则斩钉截铁地说:“有效的方式就是秩序、纪律和勤奋工作!而不是这种感性的滥情!
它只会破坏现在的秩序!”
争论在烟雾缭绕中继续,谁也说服不了谁……
——————
摄政公园附近那间堆满书籍的起居室里,灯光同样亮着。
弗里德里希给卡尔递过一杯热水,拿起桌上的《良言》杂志:“看过了吗,卡尔?这篇《快乐王子》,太精彩了。”
卡尔的脸色依旧疲惫,他接过水杯,点了点头:“一篇精彩的寓言,弗里德里希。
它用最诗意的语言,戳破了如今政府和教会最乐于鼓吹的‘个人慈善’的肥皂泡。”
他微微前倾身体,仿佛面前有一群无形的听众:“看吧,快乐王子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富有的慈善家。
他站在高处,俯瞰着城市的苦难,并试图通过施舍自己的财富,来缓解个体的痛苦——即使是很多很多个体!
这像不像那些开办慈善工厂、施舍面包的工厂主和贵族?”
弗里德里希点燃了烟斗:“是的,他们希望用施舍,来证明现有的社会仍然存有‘良心’,掩盖那些尖锐矛盾。”
卡尔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但结果呢?王子散尽了一切,变得丑陋不堪,最终被无情地抛弃、摧毁。
那只燕子,同样殉葬了。城市的根本问题,改变了吗?没有!市长和参议员们仍然在他们的位置上!”
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几声,弗里德里希有些担忧。
但卡尔摆了摆手,继续说:“在如今的社会关系下,试图通过个体的慈善事业来根除贫困,是注定失败的幻想。
它或许能暂时帮助到个别人,但无法触动产生贫困的根源。少数有钱人的‘良心发现’和施舍,拯救不了社会。
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自我牺牲的快乐王子!”
弗里德里希吸了一口烟斗,表示赞同:“这个‘詹姆斯·邦德’,让人们先于理性,在情感上认识到了鼓吹个体慈善的荒谬和虚伪……
他到底是谁呢?”
————————
与其他地方不同,皮卡迪利的“绅士俱乐部”里,弥漫着一种戏剧化的感伤氛围。
奥斯卡·王尔德站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艺术家中间,捧着《良言》,朗诵着《快乐王子》的片段。
“……‘亲爱的小燕子,’王子说,‘你在埃及告诉我关于巨兽和飞鸟的一切。
但男男女女们所受的苦难,比任何巨兽都要巨大,比任何飞鸟都要奇异。
没有什么比人类的苦难更不可思议了……’”
朗诵告一段落,王尔德将杂志按在胸前,仿佛拥抱着一个珍贵的秘密。
他环视众人,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动:“先生们!我们一直谈论‘为艺术而艺术’,谈论超然物外的美。
但《快乐王子》告诉我们什么?它告诉我们,最深沉的悲哀,最极致的牺牲,本身就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那颗无法熔化的铅心,那只死在爱人脚下的燕子,它们比任何宝石、任何黄金都更接近美的本质!”
接着,王尔德高举双手:“我宣布,从《快乐王子》诞生的这一天起,‘唯美主义’找到了它在人间的落脚点!
美,可以在苦难中扎根,并在牺牲中绽放,哀伤的泪水与智慧的光辉同等珍贵!”
他猛地将杂志塞进身旁一位朋友的手中,抓起自己的手杖和礼帽。
“我必须立刻找到他!这个‘詹姆斯·邦德’!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一位美的祭司!
伦敦,不,是整个世界,都应该认识他!”
说完,他不顾旁人错愕的目光,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俱乐部。
他要去《良言》杂志,他要直接询问诺曼·麦克劳德!
第385章 天使已经死去,天堂又在哪里?
《良言》杂志社的总编办公室,诺曼·麦克劳德正与坐在他对面的莱昂纳尔商讨着《四签名》完结后的出版事宜。
莱昂纳尔穿着诺曼为他准备的西装,面容比刚抵达伦敦时恢复了些许神采,只是眼神依旧带着的疲惫。
突然,办公室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秘书焦急的声音:“王尔德先生,您不能这样进去!麦克劳德博士正在会客……”
“会客?即使是首相在里面,我也要见!”一个高亢的声音穿透了木门。
莱昂纳尔警觉地转头望向门口。
下一刻,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奥斯卡·王尔德出现在那里。
他微微喘息,脸颊泛着红晕,几缕卷发散落在额前,姿态依旧优雅。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莱昂纳尔身上,眼睛瞬间亮了一下,流露出欣赏与迷恋的神情。
他快步上前,语气热切:“莱昂!我亲爱的莱昂!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以为你还在法国,还在巴黎……
那些该死的政客!”
他几乎想要握住莱昂纳尔的手,但动作在半途停住了。
他眼中那抹迷恋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歉意。
王尔德看着莱昂纳尔,声音低沉而真诚:“但是,莱昂,请原谅我,我必须坦诚相告。
此刻,我的心扉,我的全部灵魂,已经完全被另外一个人占据了!
那是一个刚刚征服了我,让我灵魂颤栗的人!”
莱昂纳尔松了一口气:“这是好事,王尔德先生,很好很好的事……”
话没说完,王尔德就不再看他,猛地转向办公桌后一脸错愕的诺曼·麦克劳德。
他的声音充满了急切:“麦克劳德博士!告诉我!你必须告诉我!那个‘詹姆斯·邦德’到底是谁?
这是他的真名吗?还是一个如同夜莺歌声般美妙的笔名?他此刻是在伦敦,还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您能否安排我与他见一面?或者,至少邀请他参加我们俱乐部的沙龙?
我敢保证,他将是伦敦最耀眼的明星!”
他和诺曼·麦克劳德并不陌生,他们不仅在俱乐部里有很多交集,他的诗歌也曾发表在《良言》上。
但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得诺曼·麦克劳德应接不暇。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莱昂纳尔,眼神里全是询问与求助。
莱昂纳尔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睑,轻微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传递出强烈的“不准说”的讯号。
他甚至将身体往椅背里靠了靠,仿佛想将自己隐藏在办公室的书架投下的阴影里。
诺曼·麦克劳德的脸上立刻露出为难的神色,过渡得十分自然。
他清了清嗓子:“呃……奥斯卡,请你冷静。我非常理解你的热情。
但是,很抱歉,出于对隐私的尊重,我无权向你透露任何关于他身份的信息。
这是行业惯例,请你理解……”
王尔德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眼中的火焰瞬间黯淡了不少。
他失望地后退了半步,喃喃自语:“惯例?隐私?是啊……是啊……真正的美的艺术家,总是特立独行,不与这肮脏的世界同流合污。
他选择隐藏自己,就像夜莺将歌声隐藏在深夜的丛林……”
他看了看沉默的莱昂纳尔,又看了看一脸爱莫能助的诺曼,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气,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所有的遗憾。
王尔德颓然戴上礼帽:“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请转告‘邦德’先生,如果可能的话——
奥斯卡·王尔德,将永远是他最忠实的读者和美的同道!”
说完,他带着一种仿佛失去了挚爱般的落寞神情,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甚至忘了像往常一样,留下他标志性的警句。
诺曼·麦克劳德看着被带上的房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的上帝,莱昂,他可真是……”
莱昂纳尔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王尔德带来的小插曲刚刚平息,诺曼·麦克劳德就把刚出版的《泰晤士报》放在莱昂纳尔的面前。
他点了点上面的一篇文章:“莱昂纳尔,《快乐王子》看来让很多人不那么快乐……”
莱昂纳尔接过报纸,首先看到了粗黑的标题:《童话?寓言?还是现实?》
文章开篇承认了《快乐王子》在文学上的价值,称赞其语言“如诗般优美,意象精致而富有象征意义”。
也认为作者“詹姆斯·邦德”拥有“非凡的叙事技巧和营造氛围的能力”。
但紧接着,笔锋一转,指出了这篇作品的“特殊性”。文章写道:
【……然而,我们必须指出,《快乐王子》或许是我们所读过的最为“冰冷”的童话。
作者运用了最美好、最纯粹的语言,却编织了一个最为残酷、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故事。
它毫不妥协地展现了牺牲的彻底性——快乐王子变得丑陋不堪,燕子冻毙于严寒。
但他们的善意并未能改变城市的冷漠,市长与参议员们关心的依旧是自己的雕像,穷人们的生活依旧触目惊心。
真正令人不快的是,作者甚至不愿意给予这对牺牲者一个童话应有的、抚慰人心的美好结局。……】
莱昂纳尔看完,平静地将报纸放回桌上。
诺曼·麦克劳德不无抱怨地说:“莱昂,说真的,其实你应该给他们一个美好点的结局的。”
莱昂纳尔呵呵笑了一声,然后反问道:“比如呢?”
诺曼·麦克劳德想了半天才开口:“比如……比如让上帝派天使把快乐王子和燕子都带去天堂,让他们从此过上永恒幸福的生活。
这样不是更能被大家接受吗?王子和燕子都配得上一个更好的结局。”
莱昂纳尔闻言,嘴角勾起嘲讽笑意:“诺曼,快乐王子难道不是天使吗?可是,这个天使已经死在人间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天堂究竟在哪里呢?”
诺曼·麦克劳德语塞,他意识到,莱昂纳尔并非刻意追求残酷,而是忠实地呈现了他所理解的世界——
善意与牺牲,在太过坚硬的社会现实面前,结局很可能就是会如此悲怆;而任何粉饰,都是对牺牲本身的贬低。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明智地决定不再争论这个问题:“好吧,好吧,我说不过你。那么……我们谈点实际的。
最新的福尔摩斯故事怎么样了?”
莱昂纳尔也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预计在12月份之前,可以交给你,刚好可以赶上圣诞节。”
诺曼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太好了!我就知道靠得住!稿费方面你放心,绝对……”
莱昂纳尔抬手打断了他:“诺曼,这次的稿费,我打算采用另外一种结算方式……”
第386章 巴斯克韦尔的猎犬!
尽管外界一直在猜测“詹姆斯·邦德”是谁,但莱昂纳尔却不受影响。
今天,他写信把柯南·道尔叫来了自己的公寓,开始与他商量最新一部“福尔摩斯”该写什么。
阿瑟·柯南·道尔此刻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身体前倾,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几乎有些坐立不安。
他对面的莱昂纳尔则显得平静许多,只是小口啜饮着杯子里的红酒,同时倾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讲述。
“太不可思议了,莱昂!你绝对想象不到,‘莱昂纳尔的男孩们’提供的资料有多么细致!”
柯南·道尔的声音激动到有些发颤:“从一片泥地上的脚印形状,到某扇窗户上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再到不同街区流浪汉的行动路线……应有尽有!”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他仍然对于“莱昂纳尔的男孩们”这个称呼感到蛋疼,他们就不能叫“正义使者”什么的吗?
柯南·道尔没有察觉莱昂纳尔的神色有异,他把一本厚厚的笔记摊在膝盖上,快速翻动着,纸张哗哗作响。
“我在贝尔教授的指导下,尝试对这些海量的信息进行分类和归纳。老天,这简直像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些参与进来的医学生,尤其是那几个对毒理学和显微镜感兴趣的,提出了一些我们根本没设想过的痕迹类型。
比如,他们试图通过分析衣物纤维上附着的特殊粉尘,来推断嫌疑人可能去过哪些特定的作坊或工厂……”
莱昂纳尔:“……”这样下去,这个世界的刑侦学会不会发展得有些太快了?
柯南·道尔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语气,但眼中的光彩丝毫未减。
“而且,苏格兰场那边,嘿,你猜怎么着?他们居然真的申请到了一笔预算!
虽然不多,但足够他们腾出几个房间,挂上了‘犯罪实验室’的牌子——这大概是世界上第一个!
霍华德·文森特上校正式聘请了贝尔教授作为CID的顾问,付薪水的!
哈,这下子,一位真正的‘顾问侦探’算是被官方认可了!而我作为助手,也有一份报酬……”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鼻子:“加上你分给我的稿费,现在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莱昂纳尔放下杯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这是个很好的开始,阿瑟。
系统的观察、分类和基于证据的推理,是未来刑事科学发展的基石。
你和贝尔教授正在做的事情,意义重大。”
得到肯定的柯南·道尔显得更加振奋,同时崇拜地对莱昂纳尔说:“你漏了你自己,莱昂!你才是一切的开始!”
莱昂纳尔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所以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四签名》的连载快要结束了,诺曼那边催得很紧,读者们也期待着福尔摩斯新的冒险。
我最近有一个新的故事构思,想和你探讨一下。”
柯南·道尔立刻坐直了身体,像一名认真听课的学生:“请讲!”
莱昂纳尔的声音低沉下来:“这个故事,它关乎一个古老的诅咒,一片阴郁的庄园,一个来自美洲的继承人,以及一头巨大的猎犬——
它在夜间出没,眼中和口中喷着来自地狱的火焰……”
柯南·道尔屏住了呼吸,光是这个开头,就已经让他感受到了浓郁的恐怖氛围。
他好奇地问:“你……你是要写一个哥特风格的故事吗?”
莱昂纳尔点点头:“确实如此。这将是‘福尔摩斯探案’第一次让人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柯南·道尔兴奋起来,下意识地就拿起笔,准备记录莱昂纳尔接下来的叙述。
他觉得这还是一次“《四签名》式”的合作,莱昂纳尔讲,他记。
但是莱昂纳尔却阻止了他:“这一次,你不仅要用自己的耳朵来听,而且要用自己的脑子来记!”
一边说着,莱昂纳尔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拿走了他手上的笔。
柯南·道尔愣住了,用脑子记下一整部?
虽然他从小也算是个学霸,但是记忆力绝不可能好到听一遍就能记下来的地步。
莱昂纳尔没有继续解释,而是话锋一转:“这次,我希望在讲故事的方式上做一些突破,尝试一些过去侦探中从未有过的手法。”
柯南·道尔好奇地追问:“什么样的手法?”
莱昂纳尔斟酌着词句,尽可能挑选柯南·道尔能理解的词汇:“我把它叫做‘叙述诡计’!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操控叙述的方式和信息呈现的顺序,来引导甚至‘欺骗’读者。
这会让他们在阅读的过程当中,得出错误的结论,直到最后真相揭晓,才恍然大悟。”
他看到了柯南·道尔眼中的困惑,便进一步解释:“具体来说,我打算在这个案件的叙事中,大量使用书信和日记。”
柯南·道尔若有所思:“书信?日记?就像《四签名》里那样,穿插一些当事人的叙述?”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不,不仅仅是穿插。这次,我希望整个案件的核心部分,都以华生医生写给福尔摩斯的信件、报告,以及他个人的日记摘录的形式来呈现。”
紧接着,他用简单、紧凑的语言向柯南·道尔讲述了《巴斯克韦尔的猎犬》的故事梗概: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位于荒原的庄园里,庄园属于一个姓氏为‘巴斯克维尔’的家族。这个家族内部,世代相传着一个‘魔犬的诅咒’……
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猝死在庄园里,死亡现场出现巨大犬齿痕迹与脚印,家族律师斯特雷克求助福尔摩斯,帮他找出真相……
庄园的继承人亨利·巴斯克维尔从美洲返回后,接连遭遇匿名警告信,他的鞋子也失踪了,沼泽里传来巨犬的咆哮,一切充满着诡异的气息……”
整个故事讲了15分钟就结束了,虽然还缺少细节,但是的整体框架,和其中的关键推理都已经具备了。
只是柯南·道尔眼中的困惑神色却更重了,他有些犹豫,有些忐忑……
莱昂纳尔注意到了他的神态,微笑着鼓励他:“有什么问题,尽管说出来吧。”
柯南·道尔看着莱昂纳尔的眼睛,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莱昂,我觉得……我觉得,这个故事很精彩……
但是,推理部分,推理部分……”
他没有说下去,似乎怕会冒犯到眼前的朋友与导师。
莱昂纳尔却不以为意,笑容依旧:“这篇的‘推理部分’,是不是弱了一点,不如之前精彩?”
柯南·道尔这才松了口气,看来莱昂纳尔自己也意识到了。
他点点头:“确实……确实是这样。”
莱昂纳尔笑得更灿烂了:“这篇,本来是我们作者与读者之间玩的一个游戏啊……”
柯南·道尔愣住了。
第387章 叙述的诡计!(补更)
莱昂纳尔起身来到书桌旁,找到一支笔和一张纸,并在纸上画了一条线,还标出了几个点。
“想象一下,这样就把故事的叙事时间划分成了至少三个阶段。”
他指着纸片说道:“第一阶段,是‘事件进行时’,也就是华生亲身在巴斯克维尔庄园经历一切的那个时候。
第二阶段,是‘华生写信时’,他定期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寄给留在伦敦的福尔摩斯。
第三阶段,是‘华生回顾时’,是多年以后,他整理这些资料,撰写这个故事时,所添加的评论和反思。”
莱昂纳尔抬起头,盯着柯南·道尔:“关键在于,对于同一件事,华生在当时当地的感受,他在写信向福尔摩斯汇报时的感受,还有他多年后回顾时的感受,必然是有所不同的。
我们要充分利用这三个时间节点之间天然存在的时间差和信息差,去制造叙事的错觉。”
柯南·道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抓起莱昂纳尔画出来的草图,认真地反复查看、揣摩着。
莱昂纳尔没有去打扰他,一直到柯南·道尔放下纸张,才继续解释:“所以,在写作时,‘华生写信时’的章节和‘事件进行时’的章节,必须要有明显的区别。
前者更像是一种即时的工作汇报,可能带有个人推测和以及当下的情绪;而后者,在日记中,或许会流露出更多他当时未曾意识到的细节,或者内心深处的疑虑和恐惧。
这种表达形态上的差异,本身就是一种叙事的工具。”
说到这里,莱昂纳尔又停了下来,等待柯南·道尔消化自己的这段话。
柯南·道尔一边思考,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我明白了……就像我们看同一件事情,当时觉得理所当然,事后回想却可能发现诸多疑点。
或者,我们在写信向别人描述一件事时,会不自觉地强调某些方面,而忽略另一些方面……”
莱昂纳尔赞许地点点头:“没错!这就是‘叙述诡计’的一种。
而在这个故事里,还有另一个更关键的点,我称之为‘隐藏的侦探’。”
“‘隐藏的侦探’?”柯南·道尔刚刚明了的内心,又被这个新名词给搞糊涂了。
“是的。在这个故事的大部分篇幅里,福尔摩斯并没有亲自前往达特沼泽,而是让华生独自陪伴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前往庄园。
读者,以及作为叙述者的华生,都认为福尔摩斯远在伦敦。但实际上……”
莱昂纳尔压低了声音,语气神秘起来:“福尔摩斯秘密地潜入了沼泽,隐藏在荒野中的一座石头小屋里,独自进行着调查。”
柯南·道尔惊讶地张大了嘴:“福尔摩斯欺骗了华生?”
莱昂纳尔纠正了他:“不完全是欺骗,更像是一种策略,隐瞒的策略。这里就是所谓的‘不可靠叙述’!
因为整个故事是通过华生的视角来讲述的,而华生‘相信’福尔摩斯不在现场,所以他的叙述自然会强化这种‘缺席’。
读者信任华生这个叙述者,于是也和华生一样,落入了这个认知的陷阱。
直到最后,福尔摩斯突然现身,揭晓谜底,读者才会震惊地发现,原来侦探一直就在现场,如同一个幽灵般观察着一切。”
柯南·道尔陷入了沉思,这次用的时间比之前都要久。
整整5分钟之后,他才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狂热和兴奋的光芒。
“这……这太巧妙了!通过控制叙述视角和信息,来操纵读者的预期和判断……这完全颠覆了以往平铺直叙的讲故事方式!”
柯南·道尔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口一口抽着雪茄。
“莱昂纳尔,你的意思是,福尔摩斯其实并没有真的‘欺骗’华生——至少在关键行动上?
他隐藏行踪的这段时间,他实际上仍然通过自己的缜密与理性,获得了华生不知道的信息!
而他如何获得这些信息,对于华生的遭遇和故事的表面上的推进来说,其实是根本无所谓的?
因为他的隐藏行为本身,并没有对华生在庄园里遭遇的一系列事件产生直接的影响?”
听到柯南·道尔这么说,莱昂纳尔欣慰地笑了。
柯南·道尔的理解非常到位,甚至点出了原版中一个常常被忽略的细节——
福尔摩斯在沼泽中的“潜伏期”,其戏剧性意义远大于实际调查意义。
莱昂纳尔也站起来,拍了拍柯南·道尔的肩膀:“完全正确,阿瑟,这也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他的隐藏,不能仅仅是一种叙事上的花招,也不能仅仅为了最终揭晓答案时充满戏剧性。
他获取关键信息的方式,并不比我们之前故事里的方式更复杂。
但我们要用巧妙的叙述方式,让这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总之,这是一场作者、侦探、读者三方共舞的游戏,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哪个才是舞会上真正的明星!”
柯南·道尔激动得雪茄都抽不动了,他把雪茄架在烟灰缸上,又拿着那张纸看了又看。
莱昂纳尔,走到他身边,语气忽然变得格外郑重:“并且,阿瑟,这次,我希望你能独立完成这篇作品。”
柯南·道尔愣住了:“独立完成?我?可是……之前的《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主要是你……我还……”
莱昂纳尔打断他,语气很坚定:“你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资料提供者或者抄写员了,阿瑟。
你跟随贝尔教授学习,参与‘犯罪实验室’的工作,对医学、推理和写作都有了自己的理解。
你完全有能力驾驭这样一篇。我已经把这个新故事的核心情节、主要人物、恐怖氛围……
以及最重要的‘叙述诡计’和‘不可靠叙述’的技巧都告诉你了。
现在我需要由你来执笔,赋予它血肉和灵魂!”
莱昂纳尔注视着柯南·道尔因为震惊和激动而有些苍白的脸,心中却涌起一股解脱感——终于等到今天了!
他缓缓说道:“是时候了,阿瑟。你应当成为一个真正的创作者,而不仅仅是‘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影子。
如果你完成这篇《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足够出色,那么你的名字——柯南·道尔——会放在我前面。”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柯南·道尔怔怔地看着莱昂纳尔,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亦师亦友的伙伴。
随即,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猛地冲向他的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颤抖着开口:“好……好!”
(四更结束,本来想五更,实在写不动了……)
第388章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
……
一八八一年七月的北非,阳光毒辣,但突尼斯内陆的圣城「卡伊鲁安」聚集的怒火比阳光更为炽烈。
来自四面八部的部族战士,如同汇聚的溪流,涌向这座古老的城池。
他们结成的松散联盟,有头缠白巾的长者,有目光锐利的沙漠骑手,手持古老火绳枪的山民……
他们聚集在长老们的周围,誓言要将法国这个“突尼斯的保护者”驱逐出去。
驻守的法军分队布雷斯特少校并未将这些“土著”的骚动放在眼里,他们有新装备的格拉步枪和大炮。
但战斗并没有在开阔地带展开,而是在狭窄的街巷和密集的民居间进行。
法军整齐的排枪射击,在错综复杂的巷战中威力大减;而突尼斯人,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道矮墙,每一个拐角。
冷枪从屋顶、从窗后、从地窖的通风口射出,精准又致命。
他们用猎杀沙漠狐狼的耐心,狩猎着这些闯入圣地的法兰西人。
就像一名年轻的中士咒骂的那样——“见鬼!他们就像影子!”
他靠在断墙后,军服已经磨出了布条,脸上沾满汗水和尘土。
他刚探出头,一发子弹就擦着他的帽檐飞过,打在身后的土墙上,激起一蓬烟尘。
布雷斯特少校脸色铁青,他的士兵在不断减员,补给线被完全切断,水源也成了问题。
外面则是越聚越多、士气高昂的敌人;继续坚守,只会被慢慢耗光。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撤退!向沿海方向撤退。我们不能全部葬送在这里!”
法军丢弃了不必要的辎重,在夜色的掩护下,向海岸线方向且战且退。
身后,卡伊鲁安的城墙上,响起了胜利的欢呼声!
那声音如同浪潮,拍打着每一个法军士兵的心,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慌。
消息传回巴黎,军方高层震怒,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他们原以为一纸条约便能定鼎乾坤,却没想到在突尼斯的内陆,遭遇了如此顽强的抵抗。
法军被迫收缩防线,重兵囤积于沿海的比塞大、突尼斯城等几个主要据点;增兵的计划,也在紧急制定中。
——————
而突尼斯西部哈马马山、加夫萨、加塞林山区的战斗,像是附骨之疽,持续消耗着法军的血液与意志。
这里山势险峻,沟壑纵横,对于不熟悉地形的外来者而言,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死亡陷阱。
一支由杜兰德上尉率领的巡逻队,奉命清剿加夫萨附近山区“滋扰”补给线的部族武装。
队伍包括五十名步兵和十名骑兵,还配备了一挺轮式机关枪。
他们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进,阳光将他们的深蓝色军服烤得滚烫。
杜兰德上尉大声提醒:“保持警惕!这些野蛮人擅长偷袭!”
士兵们端着枪,眼神紧张地扫视着两侧光秃秃的山崖。
太安静了,除了风声和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声音,别无他响。
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哨划破寂静。
几乎在同一瞬间,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不是整齐的排枪,而是稀疏却准确的点射。
走在最前面的两名尖兵应声倒地。
杜兰德声嘶力竭地喊道:“敌袭!寻找掩护!”
队伍瞬间乱成一团。
士兵们慌忙扑向河床边的巨石后,或是就地卧倒。
然而,袭击者占据着制高点,他们的子弹如同长了眼睛,总能找到法军躲避的缝隙。
杜兰德吼道“机枪!快把机枪架起来!”
操纵机枪的士兵试图将沉重的枪身转向,但一阵更密集的子弹泼洒过来,将他连同副射手一起打成了筛子。
机枪歪倒在一边,哑火了。
这时,贝都因骑手出现了!
他们如同鬼魅般从山脊后冲出,骑着矮马,挥舞着弯刀,沿着陡峭的山坡俯冲而下。
他们的冲锋有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嘴里还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
杜兰德一边拔出手枪射击,一边命令:“自由射击!挡住他们!”
但转眼间,骑士们已冲入法军队列。
弯刀砍劈,发出沉闷的声响,伴随着法军士兵临死的惨嚎。
马匹撞翻了试图结阵的步兵,场面彻底失控。
杜兰德上尉目睹着他的士兵像麦秆一样被砍倒。
他想组织抵抗,但通讯已被切断,指挥完全失灵。
一名贝都因骑手径直向他冲来,他举枪射击,却打了个空。
下一刻,弯刀的寒光掠过他的脖颈……
战斗在二十分钟内结束。五十名法军士兵,仅有七人侥幸逃脱,带回了巡逻队全军覆没的消息。
类似的小规模伏击在一八八一年七到八月间频繁发生,法军损失累计上百人。
西部山区,成了法军不愿提及的噩梦,也迫使巴黎向这片“保护国”增派两万人的部队,试图碾碎一切抵抗。
————————
沿海城市的战斗,残酷程度又远远超过了内陆。
八月中旬,苏塞与斯法克斯的法军登陆部队,在斯法克斯城郊遭遇了顽强抵抗。
顺利接管城市的幻想,在踏入城区第一步时就破灭了。
斯法克斯的街道,成为了新的战场。
这里的抵抗者不仅仅是部族战士,更多的是普通的市民、手工业者,甚至还有亲奥斯曼帝国的武装人员。
他们利用熟悉的街巷,筑起了简陋的街垒,用一切可以找到的武器迎击入侵者。
法军试图以散兵线推进,但每一座房屋都可能射出子弹,每一个窗口都可能抛下石块甚至点燃的油罐。
抵抗者使用的武器五花八门,甚至有需要点燃火绳的“祖传”火枪,当然更少不了弯刀、长矛。
“为了自由!为了突尼斯!”呐喊声在街道上空回荡。
法军士兵们背靠背,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但还是不时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子弹击中,惨叫着倒下。
占领一座房屋,往往需要付出数人伤亡的代价,而转入下一条街道,战斗又周而复始。
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法国人夺取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双方的鲜血。
时间在拖延,伤亡在增加,而这座城市的抵抗意志似乎丝毫未减。
负责指挥登陆部队的朱诺将军,在后方指挥部里焦躁不安。
他脸色阴沉,对身边的参谋说:“传令给海军,请求舰炮火力支援。目标,抵抗者聚集的城区。”
参谋迟疑了一下:“将军,那里有很多平民……”
朱诺粗暴地打断他:“执行命令!他们是暴徒的同谋!必须用最严厉的手段,摧毁他们!”
停泊在海面上的法国军舰,侧舷的炮口缓缓扬起,指向了这座沐浴在阳光下的城市。
第一发炮弹落下时,巨大的爆炸声让整个战场为之一静。
紧接着,更多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斯法克斯的城区。
房屋在爆炸中坍塌,木头燃起大火,狭窄的街道瞬间被瓦砾和尸体堵塞。
法军士兵们利用炮火掩护,重新发起进攻。
这一次,他们遭遇的抵抗明显减弱了——街垒被炸毁,幸存的抵抗者只能在废墟间进行零星的、绝望的反击。
而斯法克斯主城区已经成为地狱般的景象。
断壁残垣间,随处可见焦黑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烧焦皮肉的气味。
一些幸存的市民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这些“文明国度”的士兵,目光中已没有了愤怒,甚至没有了恐惧,只剩下死寂。
——————
当突尼斯的反抗刚在巴黎的议会里掀起风波,另一份来自印度支那的报告,被放在了海军殖民部官员的案头……
第389章 红河岸和黑旗军!
北圻,这片位于红河三角洲的湿热土地,同样正在吞噬着法兰西在远东扩张的野心。
一八八一年七月的红河流域,闷热如蒸笼,浓密的热带雨林像一堵无尽的绿墙,挤压着蜿蜒的河道。
由工兵中尉杜邦率领的测绘队,正在河内上游大概三十公里处艰难跋涉,汗水早已经浸湿了他蓝色军服的硬领。
湿热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迟缓,军服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
他手下带着十二名士兵和四名越南挑夫,任务是勘测这一段红河的水文与沿岸地形,为后续的军事行动绘制地图。
然而,这片土地充满了敌意。
一名拿着罗盘的士官烦躁地报告:“中尉,指南针又失灵了!”
这里富含铁矿的岩层经常会扰乱磁场。
杜邦啐了一口:“继续前进,注意警戒!”
士兵们端着步枪,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密不透风的丛林。
这里藤蔓缠绕,树冠遮天蔽日,视线严重受阻,所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人心惊肉跳。
挑夫们沉默地跟在后面,眼神低垂,看不出任何情绪。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接着是人体倒地的闷响。
杜邦厉声问道:“怎么回事?”随即端起手枪向前冲去。
只见走在最前面的尖兵倒在路边,喉咙上插着一支粗糙的竹箭,箭尾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
他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
“敌袭!隐蔽!”
几乎在杜邦中卫发出警告的同时,从河面的芦苇丛中,从岸边的密林深处,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
子弹嗖嗖地飞来,打在树干和泥土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砰!砰!”
一名躲在树后的士兵刚探出头试图还击,额头上就爆开一团血花,一声不吭地仰面倒下。
一名老兵惊恐地大叫:“黑旗军!是黑旗军!”
他死死趴在泥地里,连头也不敢抬一下,更别提开枪还击了。
杜邦中尉心脏狂跳,他看不到一个敌人,只有枪口喷出的淡淡白烟和密林间一闪的人影。
他试图组织还击,但士兵们被压制在狭小的区域内,根本无法有效瞄准。
杜邦意识到留在这里只能是靶子:“撤退!向河边靠拢!”
幸存的士兵们一边胡乱地向丛林方向开枪,一边连滚爬爬地向河岸退去。
又有一名士兵在奔跑中被子弹击中后背,扑倒在浑浊的河水边。
当他们终于退到河岸相对开阔的地带,清点人数时,杜邦的心沉到了谷底。
十二名士兵,四人死亡,两人受伤,其中一人伤势严重。
四名越南挑夫,连同他们携带的测绘仪器和补给,早已不见踪影。
袭击者没有追击,枪声如同开始时一样突兀地停止了。
丛林恢复了寂静,只有红河水的流淌声和伤员的呻吟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杜邦中尉看着地上同伴的尸体,感到一阵眩晕和耻辱。
他们甚至没能看清敌人的模样,就像一群笨拙的野兽,落入了精心布置的陷阱。
这次测绘任务彻底失败了。
——————
类似的报告不断从北圻各地传来。
法军的巡逻队、测绘队,只要离开主要据点稍远,就可能遭遇神出鬼没的袭击。
黑旗军在越南官方的默许下,像幽灵一样游荡在红河三角洲。
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丛林,民众为他们提供信息和掩护。
军方被迫下令暂停向内陆的深入探测,将活动范围收缩到少数据点附近。
但收缩防御并未带来安全。
黑旗军与越南地方义勇军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展到法军赖以生存的交通线上。
连接河内与海防港口的红河水道及其沿岸陆路,成了新的战场。
八月的一个黄昏,由“阿纳姆”号浅水炮艇护航的三艘运输船,正缓慢地航行在从海防前往河内的红河航道上。
突然,前方河道转弯处,出现了几根突兀的粗大原木,半沉半浮,阻塞了部分航道。
炮艇艇长立刻下令“减速!注意障碍!”
就在水手们准备清理障碍时,两岸的丛林和芦苇丛中,猛地喷吐出数十条火舌。
“砰!砰!砰!”
子弹如同冰雹般砸向船队。
大部分射向领航的“阿纳姆”号,打在它的钢铁船舷上叮当作响,溅起火星。
也有一些子弹射向了没有装甲防护的运输船。
炮艇艇长的吼声通过传声筒响起:“敌袭!所有人员就位!开火还击!”
“阿纳姆”号侧舷的小口径速射炮和甲板上的机枪开始轰鸣,向两岸可疑的位置猛烈射击。
炮弹炸起冲天的水柱和泥土碎片,机枪子弹扫过,打断枝叶如雨落下。
但袭击者极其狡猾,他们分散在广阔的区域内,打完几枪就迅速变换位置。
法军的火力虽猛,却难以有效杀伤敌人。
一艘运输船的舵手被飞来的子弹击中,船舱失去控制,缓缓向岸边浅滩搁浅。
船上的士兵慌乱地向岸边还击,但来自密林的冷枪不断将他们放倒。
战斗持续了约二十分钟,袭击者的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彻底消失。
黑旗军似乎并不寻求消灭法国人,更像是骚扰和破坏,所以在击伤一艘运输船后就撤退了。
最终这场战斗让法军一艘运输船搁浅,七人死亡,十五人受伤,其中包括多名关键岗位的水手。
补给虽然大部分得以保全,但运送时间被大大延误,士气受到严重打击。
类似的袭击在七月至八月间频频发生。
法军的运输船队、沿河岸行军的探路小队,屡屡成为目标。
红河,这条被视为通往中国西南门户的黄金水道,如今成了法军的噩梦走廊。
黑旗军的旗帜,如同幽灵的诅咒,飘荡在三角洲的上空,法兰西的“东京计划”则步履维艰。
刚刚上任的李维业将军在自己位于交趾支那的司令部里,面对着一份份损失报告和求援信,眉头紧锁。
他最初的雄心壮志,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
波旁宫的议政厅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巨型吊灯投下冰冷的光,照亮了一张张或严肃、或愤怒、或焦虑的面孔。
儒勒·费里站在发言台上,后背的汗水正慢慢浸湿他的衬衫;他面前,是虎视眈眈的议员们。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宽阔的大厅里回荡:
“先生们,公民们,基于北非局势的最新发展,为了维护法兰西在突尼斯的合法权益,确保《巴尔多条约》的得以贯彻,我恳请议会审议并通过一项军费的追加预算案,用于支持我们在当地的必要军事行动和后续治理。”
“追加的金额是,两千万法郎……”
第390章 大内讧!
儒勒·费里的话音刚刚落下,议政厅瞬间炸开了锅。
乔治·克莱孟梭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两千万!”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挥舞着手臂:“两千万!你确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在几个月前,你们用‘文明使命’的鬼话骗走了四百万的税金,扔进了东京那个无底洞!
现在,你们又要把两千万法郎,还有我们更多法兰西青年的性命,丢进突尼斯的沙漠里吗?”
他的支持者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呐喊。
爱德华·瓦扬也站了起来:“我们被告知突尼斯已经平定!贝伊已经臣服!现在呢?
卡伊鲁安的撤退,西部山区的伏击,斯法克斯的炮击惨案……这就是你们承诺的‘秩序’与‘和平’?
费里先生,您的政策正在让法兰西的旗帜沾满无辜者的鲜血,也让我们的国库濒临破产!”
右翼的保守派虽然乐见共和派内讧,但也对不断增加的军费和海外冒险感到不安。
一位波拿巴派的议员阴阳怪气地开口:“或许总理先生认为,只要不断撒钱,就能让那些‘劣等种族’心甘情愿地接受我们用‘文明’去开化他们?”
就连温和共和派内部也出现了杂音,一些原本支持费里的议员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疑虑。
一位资深议员低声对同伴说:“这没完没了的拨款,突尼斯真的值得吗?我们在那里投入的已经够多了。”
儒勒·费里感觉额角的血管在突突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绝不能退缩。
议长甘必大用力敲打着木槌:“安静!请安静!”
儒勒·费里提高了音量,试图压过现场的嘈杂:“先生们!我理解你们的担忧!但请你们看看地图!”
他伸手指向身后特意张起的巨幅地图:“突尼斯,不仅仅是一片土地!它是我们在地中海的关键支点!
它是我们通向非洲腹地的门户!控制这里,意味着我们能够遏制意大利的野心,确保阿尔及利亚的安全!
并将北非牢牢地纳入法兰西的影响范围!这是关系到国家未来百年命运的要害!”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犹豫不决的面孔:“是的,我们遭遇了抵抗,遇到了困难。
但这恰恰说明,那些试图将我们赶出这片土地的力量依然存在!如果我们就退缩,那么请问诸位——
《巴尔多条约》将变成什么?一张废纸!一个国际社会的笑柄!
如果我们现在不巩固我们的统治,那么很快,我们将失去的不仅仅是内陆和山区!
我们将失去除了突尼斯城以外所有地区的控制权!我们之前所有的投入,所有士兵的牺牲,都将付诸东流!
法兰西的荣誉和信誉,将在全世界面前扫地!”
儒勒·费里几乎是吼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这不仅仅是两千万法郎的问题,这是关于法兰西是否还有决心和力量,去捍卫她应得的地位和荣耀!”
激烈的辩论持续了数小时。
克莱孟梭等人不断抨击殖民政策的虚伪与代价,要求政府停止冒险,关注国内问题;
儒勒·费里及其支持者则反复强调战略必要性和退缩的灾难性后果。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最终,当夜幕降临,精疲力尽的议员们进行表决时,儒勒·费里方面以微弱的优势,通过了追加预算案。
儒勒·费里看着计票结果,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沉重的压力。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突尼斯的局势必须在短期内得到有效控制,并且不能再有新的坏消息传来。
否则,下一次,等待他的将不再是预算案被否决……
————————
与此同时,在巴黎圣日耳曼区的一处豪华沙龙里,气氛同样压抑。
这里曾是“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骨干成员们经常聚会,高谈阔论,畅想法兰西荣耀的地方。
丝绒窗帘,镀金家具,墙壁上还挂着描绘拿破仑战争的油画,一切都彰显着这里的气派和立场。
但今天,沙龙里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和激昂。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坐在一张扶手椅里,脸色惨白,手里捏着一张文件,不住颤抖。
那是一张征兵通知单,上面清晰地写着——
他,夏尔·德·拉罗什富科,需在1881年10月前向海外殖民部报到,然后他将被派往越南北圻服役,军衔是少尉。
他的周围,还坐着或站着十几个同样出身显赫的年轻人,他们都是“青年卫队”的活跃分子。
此刻,他们手上都拿着类似的信件,纸张在翻阅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死神在低语。
征兵通知单上的服役地点各不相同:
有的和夏尔一样,在遥远的越南北圻,那里潮湿、炎热,充斥着痢疾和黑旗军的冷枪;
有的是突尼斯西部山区,那里的部落反抗军此起彼伏,与守军激战正酣;
还有的是阿尔及利亚南部的沙漠哨所,那里枯燥酷热,就像是人间炼狱;
甚至还有要圭亚那的流放地当监狱守卫的,或是去被视为“白人坟墓”的塞内加尔和上伏塔河……
恐惧,毫不掩饰地写在了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年轻面孔上。
他们大多经历过十年前的普法战争和镇压公社的血腥周,虽然那时候他们还是十岁出头的少年。
他们或许没有亲临前线,但都清晰地记得巴黎被围困时的饥饿和寒冷,记得溃败的军队狼狈撤回时的景象。
他们有很多亲人就死在色当、热兹和马恩河,知道战争不是沙龙里的浪漫幻想,而是残酷的杀戮、疾病和死亡。
死一般的寂静被突然打破。
一个名叫安托万的年轻人猛地跳了起来,他父亲是巴黎小有名气的商人。
他冲到夏尔面前,原本英俊的脸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一把揪住夏尔天鹅绒外套的领子,几乎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
“拉罗什富科!你看看!看看这个!”
安托万把手中的通知单几乎戳到夏尔·拉罗什富科脸上,声音激动到嘶哑:“北圻!他们让我去北圻!
那个到处是沼泽和瘟疫,中国人随时会割掉你喉咙的地方!”
他怒吼着,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你当时是怎么对我们说的?
你说只要我们去‘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作家索雷尔,让上面看到我们的‘价值’和‘忠诚’……
我们就能留在国内服役,或者至少去一个体面的龙骑兵团!现在呢?这就是你承诺的体面?”
第391章 大局为重!(千票加更7)
其他年轻人也围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绝望的质问。
“我的通知是去突尼斯山区!那里正在打仗!”
“圭亚那!那是只有苦役犯才去的地方!”
“塞内加尔,去了那里还能活着回来吗?”
七嘴八舌的指责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夏尔·拉罗什富科身上。
他感到一阵窒息,脸上火辣辣的。
安托万的话戳中了他内心的恐惧和懊悔。
他确实利用家族关系和一些模糊的承诺,鼓动这些同伴参与了针对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行动。
他以为这将是一次低成本的政治投机,即使被报纸批判,却能为他们换取更光明、更安全的军旅前程。
现在看来,他们所有人都成了被利用的傻瓜。
那些大人物们需要他们的时候,默许甚至鼓励他们的“爱国热情”;
现在行动失败了,他们就被扔到最危险的海外殖民地去当军官——其实就是炮灰!
“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的成员,基本都是缺乏深厚背景的年轻贵族,家族不会维护他们。
夏尔·拉罗什富科艰难地开口:“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再说了,那天晚上……”
安托万猛地松开他的领子,像扔掉一件脏东西:“不知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想想办法!去找你那些大人物朋友!
去找那位波拿巴先生!我们不能就这么被扔到世界的尽头去送死!”
这句话点醒了夏尔·拉罗什富科。
对,维克多·波拿巴!
如果当初不是他的逼迫,自己也不会鲁莽地带人冲进莱昂纳尔的别墅。
恐惧、怨恨、不甘,还有一丝希望齐齐涌上心头。
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像那些平民士兵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殖民地的热带雨林里。
他一把推开还在喋喋不休抱怨的安托万,甚至顾不上整理被扯歪的领口,踉跄着向沙龙门口冲去。
背后的叫嚷和咒骂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去找波拿巴!他必须去!他要问个明白,他要拿回属于他的承诺,他绝不能就这样被抛弃!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冲出沙龙,冲进巴黎华灯初上的街道,仓皇而逃。
此刻的狼狈,与昔日在维尔讷夫别墅前的意气风发,简直判若两人。
————————
半个小时后,波拿巴家如同宫殿的豪宅里。
夏尔·拉罗什富科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为了大局?必要的牺牲?”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
维克多·波拿巴拿起雪茄吸了一口:“是的,大局为重!接受任命吧,夏尔。
像个真正的拉罗什富科家族成员那样,去履行职责;在逆境中,更能展现你的价值!”
夏尔·拉罗什富科知道,谈话已经结束了。
他没有得到任何承诺中的庇护,而是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偏偏他无法反抗这一切。
他站起身,没有行礼,像个梦游者一样,踉跄着走出了富丽堂皇的客厅,就像他来时一样。
背后,维克多·波拿巴的声音淡淡传来:“祝你好运,少尉。”
————————
而儒勒·费里好不容易从议会撬到的两千万法郎追加预算,引发了比议会里的辩论更为剧烈的舆论爆炸。
坏消息总是传得最快。
尽管官方试图淡化处理,但回国的伤兵,前线军官寄回的家书,以及胆大的战地记者发回的片段报道……
法兰西在海外遭遇的挫折还是不可避免地扩散开来。
突尼斯西部山区,装备精良的法军巡逻队被手持老式步枪的部族战士伏击,损失惨重;
斯法克斯港,海军舰炮轰击造成的平民伤亡数字触目惊心;
越南北圻的红河上,运输船队屡遭袭击,补给线岌岌可危;
这些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巴黎的咖啡馆、沙龙和街头巷尾流传。
先前被殖民狂热暂时压抑的声音重新占据了上风,并且变得更加尖锐。
《费加罗报》虽然立场偏向温和共和派,此时也不得不在评论版发出质疑:
【我们被告知这是一场“文明”对“蒙昧”的远征,是一场低成本的“警察行动”。
然而,现实是不断增加的预算要求,是不断送回国的棺椁。
总理先生是否低估了让野蛮人们“文明化”的代价?】
《不妥协者报》和《人民之声》更是火力全开,厉声质问:
【这就是费里先生承诺的“秩序”与“繁荣”吗?用法国青年的鲜血去浇灌异国的沙漠,用工人阶级的血汗钱去支付屠杀的账单!
殖民,这场资产阶级的狂欢,最终买单的永远是普通民众!】
民怨也开始沸腾,酒馆和市集里,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是因为政府把钱都拿去打仗了?”
“可不是嘛,突尼斯,还有那个什么东京……天知道在哪儿!”
“那些老爷们就知道在议会里吵架,谁管我们死活!”
这种不满不仅仅因为政治立场上的对立,更是源于普通民众的切身体会。
巴黎的市民们发现,原本就因为奥斯曼大改造而常年开挖的街道,似乎有更多工程陷入了停滞——
据说部分市政资金被临时调用了。
面包店里的法棍价格悄悄上涨了一成,店主们抱怨粮食和运输成本都在增加。
一个在市场街排队买菜的泥瓦匠对同伴抱怨:“看看这些烂摊子!路修了一半,房子盖到一半!
听说都是因为政府把我们的钱扔到非洲和亚洲那个无底洞里去了!”
他的同伴,一个作坊里的老师傅,叹了口气:“好处?我连一丁点殖民地的便宜糖和咖啡都没见到。
税倒是感觉又要加了。老爷们画的大饼,什么时候能落到我们嘴里?”
这种普遍的抱怨和怀疑,开始动摇儒勒·费里政府的根基。
人们觉得被欺骗了,殖民扩张带来的不是想象中的财富和荣耀,而是看得见的税收压力、物价上涨,还有看不见尽头的泥潭。
法国的窘境,自然没有逃过英国人的眼睛,伦敦的报纸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泰晤士报》在一篇题为《文明使命的代价》的社论中,以讽刺笔调的写道:
【巴黎的政客们习惯于批判其他国家的殖民行为,并宣称自己的方式更为“高尚”。
然而,斯法克斯的废墟和死难者,无声地诉说着另一种现实。
用“野蛮”的手段去“开化野蛮”,最终得到的,只能是双倍的野蛮和仇恨。】
这些评论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法国人的自尊心上。巴黎的报纸立刻展开了反击。
《高卢人报》迅速撰文,翻起了英国人在南非的旧账:
【英国的绅士们在谈论“文明”与“野蛮”之前,或许应该先回忆一下在伊桑德尔瓦纳的惨败?
难道他们愿意与布尔人签订《比勒陀利亚协定》,是因为他们打赢了战争吗?】
《法兰西行动》更是激烈地宣称:
【英国人的嘲笑,不过是嫉妒法兰西帝国扩张的活力!他们宁愿看到我们陷入困境,也不愿见到一个强大的法国在全球范围内与他们竞争!】
一时间,英吉利海峡两岸的报纸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舆论战,互相揭短,彼此嘲讽。
然而,这种口水战却进一步加剧了两国民众的焦虑和不满。
就在这一片纷纷扰扰的争吵和抱怨声中,一则与政治、殖民毫无关系的消息,悄然登上了《费加罗报》《小日报》和《小巴黎人报》等多家报纸的显眼位置——
【首届「索雷尔-标致」杯环大巴黎自行车赛,将于一八八一年十月一日盛大举行!】
第392章 我要当冠军!(千票加更8)
“环大巴黎?”
“索雷尔-标致?”
“自行车?”
这几个词巴黎人都不陌生,但是组合到一起去就令人费解了。
自行车在《雷雨》的持续热演下,已经在巴黎街头流行了几个月了,大家并不陌生。
但是骑着那玩意儿环绕整个“大巴黎”?大家仍然感觉到不可思议。
虽然巴黎地区已经建成了基本的公路网络,但是这种城市里的交通工具,真的受得了这样的长途颠簸吗?
读者继续看下去,发现消息里公布了比赛细节和详细路线,忍不住研究起来。
这场比赛确实野心勃勃,它规划选手要骑着自行车环绕整个“巴黎大区”——
即沿着塞纳省、塞纳-瓦兹省等八个省份的外缘,骑上一圈。
路线将依托现有的道路系统,从枫丹白露森林边缘出发,依次经过兰布依埃、圣日耳曼昂莱、蒙莫朗西、尚蒂伊……
最终回到枫丹白露,全程估计达到五百五十公里。
报道也写了,当下“索雷尔1型”自行车平均每小时十一到十三公里的速度,完成整个赛程至少要四十个小时。
考虑到人体的极限,将比赛设计为分段进行,预计耗时五天,沿途设立多个官方补给点和建议休息区。
报名截止日期则定在九月一日。
获胜者的奖励也极具吸引力:
一枚奖章,一辆最新款的“索雷尔1型”自行车,并且会漆成金色;还有一笔高达一千法郎的现金奖金。
这个消息迅速点燃了公众的热情。
如此长距离、多日、环绕大巴黎的赛事构想,在当时是前所未有的。
它不仅仅是一场体育竞赛,更像是一次对自行车这个交通工具和骑行者体能的盛大检阅。
人们热烈地讨论着路线经过的城镇,计算着每天需要完成的里程,猜测着谁有可能完成这项艰巨的挑战。
自行车热潮再次席卷巴黎,并扩散到大巴黎地区的各个城镇。
“索雷尔-标致”的订单迎来了新一轮暴涨,阿尔芒·标致在工厂里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伴随着对赛事本身的兴趣,莱昂纳尔的名字再次被频繁提及。
“听说了吗?这比赛是索雷尔先生的公司主办的!”
“他不是不是被起诉,然后失踪了吗?”
“谁知道呢?也许他还在某个地方关注着这一切。”
“想想真讽刺,当政府把我们的钱扔到突尼斯和越南的烂泥地里时,他却在组织这样一场鼓舞精神的比赛。”
民众的思绪被拉回到了几个月前,想起了莱昂纳尔那些反对殖民战争的言论;
想起了他在《被荣耀的,与被阉割的》一文中对殖民主义的深刻剖析;
也想起了他因此受到的围攻、指控,以及最终被迫“躲藏起来”的遭遇。
同情、认可和歉疚的情绪开始在舆论中弥漫,许多人开始重新审视他当初的警告。
一个学生在酒馆里对同伴说:“索雷尔先生是对的!看看现在!我们得到了什么?
除了越来越长阵亡名单和税务清单,什么也没有!”
旁边一位酒客引用了莱昂纳尔那句话——
“当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高歌猛进时,或许更需要有人提醒他们看看脚下的悬崖。”
然后叹了口气:“可惜,当时没几个人听得进去。”
《正义报》等左翼报纸趁机发文,呼吁司法宫撤销对莱昂纳尔“煽动军人不服从”和“侮辱国家”的荒谬指控。
文章指出,事实已经证明,索雷尔的警告并非危言耸听,迫害一个有远见的作家,是法兰西司法史上的污点。
然而,面对舆论的呼声,巴黎司法宫始终保持了沉默,没有任何表态,也没有撤销指控。
这种沉默,不仅没有平息舆论,反而让公众对莱昂纳尔的同情和对儒勒·费里政府的不满进一步加深。
——————
就在公众舆论为环大巴黎自行车赛议论纷纷时,拉丁区一所历史悠久的贵族中学,圣依纳爵学院的庭院里——
一个年轻人正在用杂耍的方式,骑着一辆闪闪发光的“索雷尔1型”自行车,绕着中央的喷泉一圈又一圈地飞驰。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身材修长,脸上还带着些稚气,但眼神充满活力。
他时而双手脱把,仅凭腰腹力量控制着车把,双臂张开如同翱翔的翅膀;
时而猛地站起来,双脚用力蹬踏,让自行车加速冲刺,然后又任由其凭借惯性滑行,姿态潇洒不羁。
链条传动的轻快嗡嗡声和他的欢快笑声在古老的庭院里回荡。
一个靠在廊柱旁的朋友笑着喊:“看呐!皮埃尔又在表演他的马戏团把戏了!”
这个叫皮埃尔的年轻人一个灵巧的甩尾,稳稳地将车停在朋友面前,脸上泛着红光,汗水浸湿了鬓角。
他跳下车,用力拍了拍锃亮的皮革坐垫,语气充满兴奋:“马戏团把戏?不,我的朋友!
这是技巧,是平衡,是掌控!更重要的是,这是未来!”
他指着手中报纸上环大巴黎自行车赛的公告,眼睛闪闪发光:“看这个!环绕大巴黎!六百公里!
这才是真正的挑战,真正的冒险!我决定了,我一定要参加!我一定要赢得冠军!”
他的朋友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得了吧,亲爱的顾拜旦先生,又在做你的冠军梦了!
六百公里,可不是在咱们学院这小小的庭院里转圈那么简单。我听说路上有很多陡坡,而且天气也难以预测。
参赛的肯定还有很多经验丰富的高手,他们从高轮车时代就开始玩这个东西了,你怎么比得过他们?”
皮埃尔·德·顾拜旦扬起下巴,神情天真又自信:“那又怎么样?我有最好的‘索雷尔1型’!
我还有足够的体力,我更有一颗渴望胜利的心!经验丰富的高手?
他们未必有我这样的激情和对这项运动的理解!”
朋友知道他没有说谎,顾拜旦他对自行车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热爱,就像之前对赛艇、击剑、骑马的痴迷一样。
在顾拜旦看来,这不仅仅是游戏或消遣,而是锻造意志、培养品格的绝佳方式。
环大巴黎自行车赛这样规模宏大、极具挑战性的赛事,正好契合了他的渴望。
顾拜旦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想象中的赛道:“想想看,穿越森林,掠过古堡,在广阔的天空下挑战自我的极限!
这比待在教室里死啃拉丁文,还有听着那些老学究絮叨历史有趣多了!”
朋友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知道劝阻是没用的。
皮埃尔·德·顾拜旦一旦认准了某件事,就会投入全部的热情和精力,这是他的一贯风格。
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吧,未来的冠军先生,那你最好赶紧去报名,然后开始真正的长途训练。
在喷泉边转圈可赢不了一千法郎。”
顾拜旦立刻重新跨上自行车:“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报名!我希望到时候是由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给我颁奖!”
他用力一蹬,自行车再次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在古老的庭院里划出一道青春的弧线。
————————
整个巴黎都在期盼莱昂纳尔再次出现的时候——
他在伦敦,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五更结束,明天还会多一个盟主加更,感谢大家!)
第393章 我要和你决斗!
莱昂纳尔从《良言》杂志社回来,步履匆匆地走在返回临时住所的路上,再走过一条斜街就到了。
然而,当他拐过街角,就看到公寓门口影影绰绰聚集着十几个人影,心头不由得一紧。
一种本能的警惕让他放缓了脚步。
诺曼·麦克劳德的这处私人公寓位于典型的伦敦富裕中产街区,住户几乎都是英国本土精英。
而那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显然不是社区的住户,不仅皮肤是深色的,而且相貌与英国人也长得截然不同;
另外几个看着倒真是英国人,只是手里则拿着小本子和铅笔,一副记者模样。
他下意识地想绕开,但那群人已经发现了他,并且迅速围拢过来。
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率先迎了上来,他身穿西装,拄着手杖,算得上风度翩翩。
莱昂纳尔看清了他和他同伴的模样,显然都是南亚血统。
年轻人开口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他的英语很纯正,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
莱昂纳尔停下脚步:“我是……请问你们是?”
他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但明显很警惕——是有人出卖了自己的行踪?
年轻人微微抬起下巴,带着优越感开始了自我介绍:“维克拉姆·辛格。我的父亲是拉贾·辛格爵士。
我们是斋浦尔世袭的塔库尔(注1),女王陛下忠诚的臣仆。我本人毕业于国王学院。”
莱昂纳尔心中却更疑惑了,一个印度贵族子弟,带着明显的不满找上门来?
不过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对方如何找到这里:“辛格先生,请问您是如何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维克拉姆·辛格面露嘲讽的神色,语气也更加刻薄:“索雷尔先生,这并不难猜。
全世界都知道,法国人遇到麻烦,第一个想到的避难所就是伦敦——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
所以,在你的别墅被‘爱国青年’们热情拜访的新闻见报后,我就意识到,你很可能会踏上了英国的土地。
我们只需要耐心地盯着《良言》杂志社……果然,没多久,你就出现了!”
莱昂纳尔听完这个解释,紧绷的神经反而松弛了一些。
只要不是来自官方的追踪或者身边人的背叛,这种程度的关注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至少诺曼·麦克劳德和他身边的人应该是可靠的,否则对方早就找上门了。
然而,他的情绪变化似乎被维克拉姆·辛格误解为了轻视。
这位印度贵族的儿子脸色沉了下来,他不再多言,利落地摘下自己右手的手套,然后扔到了莱昂纳尔的脚边。
莱昂纳尔愣住了,决斗?
要知道,英国是欧洲禁止决斗最严厉的国家,早在1819年就颁布法令,禁止军官或公务员参与决斗。
到了1845年,维多利亚女王再次强化了对决斗的惩罚,将决斗致死定义为谋杀。
甚至就连公证人、医生,甚至赶车的马夫,都会被送上法庭。
法国虽然也禁止决斗,但是官方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英国则真的曾经为此把贵族送上法庭。
所以英国本土几乎已经没有人进行公开的决斗了;真想决斗的,多数会跑去比利时或者法国进行。
现在他可是在伦敦,竟然还有人用这种方式发起挑战?还带上了记者?这是嫌牢饭没吃够吗?
而且他完全想不起自己与这位斋普尔的塔库尔继承人有过任何交集,更别提什么需要一决生死的深仇大恨。
莱昂纳尔没有去捡那只手套,来表示自己接受对方的决斗邀请。
他困惑地问:“辛格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我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维克拉姆·辛格看着莱昂纳尔没有拾起手套,眼中闪过失望,随即被愤怒取代。
他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的记者能听清楚:“什么意思?索雷尔先生,你忘了吗?你那篇名为《被荣耀的,与被阉割的》的恶毒文章!还有您那本哗众取宠的《四签名》!
这两篇作品,不仅肆意污蔑了大英帝国在印度建立的秩序与文明,更深深地侮辱了我们印度人!
你将那些忠诚于帝国、致力于现代化的印度精英描绘成精神被阉割的可怜虫!”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开始颤抖:“你以为所有印度人都该像你笔下那些只懂得仇恨的反抗者一样吗?你根本不了解印度!
你更不了解我们这些在女王陛下的法律庇护下,得以施展才华、服务人民的印度绅士!
你坐在巴黎舒适的公寓里,靠着臆想和偏见,就敢对我们品头论足!
我,维克拉姆·辛格,作为在伦敦的印度人的代表,绝不能坐视你这样诋毁大英帝国的荣誉和印度人的尊严!
既然言语无法让你醒悟,那么,就用刺剑和火枪来解决吧!我要求与你决斗!”
莱昂纳尔听完这番慷慨激昂的指控,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看着维克拉姆·辛格那张涨红的脸庞,带着近乎虔诚的荣誉感,心中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荒谬感。
他想起自己在文章里批判的现象——
那些殖民地的本地精英,不仅被殖民教育塑造,以殖民者的价值观为尊,甚至会比殖民者更积极地维护殖民秩序,同时为此深感自豪。
此刻,维克拉姆·辛格简直就是一个从他文章中走出来的活生生的例证。
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英国人在印度的“教育”工作,做得真是“卓有成效”——
竟然能让一个贵族青年不惜为此与一个异国作家拼命。
与英国佬相比,法国人的殖民水平简直一言难尽。
但他依旧没有弯腰,没有去碰触那只手套。
他只是平静地回应道:“决斗?辛格先生,您似乎忘了,这里是大不列颠。决斗在英国是明确非法的行为!
您,既然自称效忠女王陛下,难道要公然触犯您所效忠女王颁布的法律吗?”
然而,维克拉姆·辛格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浮现出得意的冷笑。
莱昂纳尔的话仿佛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的,他显然对此有所准备。
维克拉姆·辛格慢条斯理地说:“法律?索雷尔先生,你说得对,英国的法律确实禁止它的公民进行决斗。
但是,那条法律保护的是英国的绅士。而你,呵,恐怕没有资格受到那条法律的庇护吧?”
他的声音得意起来:“况且你根本就没有通过正常的外交渠道和港口检查入境,否则新闻早就报道了!
在法律意义上,你,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根本就不存在于英国的土地上。
一个不存在的人,同时还不是英国人,怎么会受到英国法律的保护呢?所以,我们之间的‘私人事务’。”
莱昂纳尔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利用他非法入境的身份,来规避英国关于决斗的禁令?
这个说辞如此刁钻,带着近乎无赖的合理,让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站在伦敦傍晚的薄雾中,看着脚下那只的白色手套,没有丝毫慌张。
他看了看眼前的维克拉姆·辛格,悠悠问道:“那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我是在和谁决斗?”
注1:指斋浦尔土邦内一批拥有世袭领地、头衔为“塔库尔”的拉其普特小封建贵族。他们属于卡奇瓦哈王族的旁支或功臣家族,地位仅次于王公,在邦内构成一个固定的封建等级阶层,其特权、俸地和仪式身份都可以父死子继,因此称为“世袭塔库尔”。
第394章 “我”,是谁?
维克拉姆·辛格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明显一怔,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
他随即有些恼羞成怒,语气加重重复道:“和我!维克拉姆·辛格!你要和我决斗!”
莱昂纳尔面色不变,继续追问:“你说的这个‘我’?是谁?”
随即他更加恼怒:“莱昂纳尔·索雷尔!你到底什么意思?想逃避吗?”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声音却很平缓:“不,我的意思是,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维克拉姆·辛格感觉自己的理智受到了挑衅:“这我当然知道啊!你是莱昂纳尔·索雷尔,那个写文章污蔑我们印度人和大英帝国的法国作家!”
莱昂纳尔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方:“不,你不知道。‘你是谁?’——维克拉姆·辛格吗?
这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谁都可以叫维克拉姆·辛格,我也可以,街上的任何一个印度人都可以。
但,把这个代号拿掉之后呢?你,是谁?”
维克拉姆·辛格彻底懵圈了,他张了张嘴,感觉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这个问题听起来简单,却猝不及防地触及他从未深思过的层面。
他几乎是本能地重复了一遍自己之前的身份宣告:“我是拉贾·辛格爵士的儿子,斋普尔世袭的塔库尔,女王陛下忠诚的臣仆!”
仿佛这些头衔是一副坚不可摧的铠甲,能够抵御任何形式的质疑。
莱昂纳尔从善如流,立刻将问题引向核心:“那好,你说,你要为‘大英帝国的荣誉和印度人的尊严’,和我决斗。
那么请问,你刚才提到的这几个头衔——‘爵士的儿子’‘塔库尔’‘臣仆’——其中哪一个,能够合法地代表‘大英帝国’?”
维克拉姆·辛格愣住了,像是被这个问题钉在了原地。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代表大英帝国?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的立场。
他父亲是爵士,这是女王册封的荣誉,他以此为荣,但这荣誉能等同于代表帝国的权力吗?
他有些迟疑开口:“我的父亲是爵士,这是女王陛下亲自册封的……这本身就是帝国荣誉的体现!”
莱昂纳尔立刻追问:“女王陛下册封的爵士?那很好。那么请问,凭借这个册封——
您父亲,或者您本人,可以参与英国的选举,投票选择这个国家的管理者吗?或者被人选举成管理者?
还是可以凭借这个身份,成为进入威斯敏斯特的议会,成为一名议员,参与制定这个国家的法律?”
维克拉姆·辛格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
他当然知道答案。
选举?这些是属于英国公民的权利,与他们这些殖民地贵族无关。
他们被授予荣誉,被邀请参加宴会,被称赞为“帝国忠诚的支柱”,但从未被允许踏入帝国的核心圈子。
他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印度同伴们也陷入了一片死寂,先前激昂愤慨的情绪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剩下无言的震惊和茫然。
莱昂纳尔看着对方哑口无言的样子,轻轻耸了耸肩:“你看,连最基本的公民权利都没有!
那你怎么能声称自己代表‘大英帝国’,来与我进行这场决斗呢?你的代表资格,在哪里?”
维克拉姆·辛格的脸由白转红,显然被莱昂纳尔质问地羞愤不已。
他挣扎着,试图抓住另一根稻草:“那我……我代表印度人的尊严!这总可以了吧!”
莱昂纳尔立刻接过话头,继续发问:“印度人?此时此刻,一八八一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名字叫做‘印度’的国家吗?”
这下,不仅维克拉姆·辛格僵在原地,他身后的所有印度年轻精英们集体哗然!
他们脸上露出极度愤怒的表情,有人激动地想要上前理论,却又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言辞来反驳这个事实。
没有印度国?有的只是英属印度,女王王冠上的一颗明珠,帝国殖民地图上的一大片区域。
现场一片混乱的低声议论和压抑的怒火,却无人能站出来给出答案。
莱昂纳尔在一片骚动中,只是轻轻地呵了一声:“既然这个世界上,目前并没有一个叫做‘印度’的国家——
那么请问,你口中的‘印度人’在哪里?你又如何能代表一个不存在的群体呢?你的代表资格,同样无从谈起。”
维克拉姆·辛格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赖以立足的两个基石——代表帝国、代表印度——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惨败带来的巨大羞辱感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失控地大喊:“那我代表我自己!维克拉姆·辛格本人!
我个人的荣誉受到了你的侮辱!这总可以了吧!我要为自己和你决斗!”
莱昂纳尔面对这近乎咆哮的宣言,依旧平静,耸了耸肩:“那么,我们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你说的‘我’,是谁?我要和谁决斗?”
……
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维克拉姆·辛格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
他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只剩下空洞的苍白。
他看了看莱昂纳尔脚下那只孤零零的手套,又看了看这个始终平静的法国作家……
最后,他艰难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只手套,紧紧地攥在手心。
他没有再看莱昂纳尔一眼,也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踉跄着挤开同伴,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
其他的印度年轻人们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愤怒、屈辱、困惑和茫然,但随后就低着头,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很快,他们便消失在了伦敦街头的暮色与雾气之中。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就这样悄然落幕。
那群等候多时的记者们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迅速围了上来。
他们将莱昂纳尔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问题像雨点一样砸了过来。
“索雷尔先生!您是否认为,印度的精英阶层完全无法代表他们自己的人民?”
“索雷尔先生,刚刚您对辛格先生的质问,是否代表您对所有殖民政策的根本否定?”
“您流亡伦敦,下一步打算如何应对巴黎的诉讼?您会回去接受庭审吗?”
“《四签名》的连载即将结束,下一个‘福尔摩斯故事’会写什么?”
这时候一阵尖利的哨子声传来,几个警察从街角一路小跑,冲了过来。
(今晚两更,太累了,脑子转不动,欠大家一更,还有一个盟主加更,明天全部完成)
第395章 我大不列颠才是自由的灯塔!
(月初求票!)
尖锐的警哨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几名头戴尖顶头盔的伦敦警察推开围观的人群,冲到了公寓门口。
为首的警长身材魁梧,面色严厉,他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记者,然后将目光锁定在莱昂纳尔身上。
警长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有居民报告说一群‘危险的印度人’包围了一位绅士!”
莱昂纳尔整理了一下被记者们挤得有些凌乱的外套,语气平静地回答:“警长先生,一场小小的误会而已。
几位来自印度的年轻绅士,就文学观点和我进行了一些热情的交流,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
警长挑了挑浓密的眉毛:“热情的交流?我们接到报告说他们试图骚扰您,还涉及使用暴力。
先生,请您放心,在伦敦,尤其是在这样的社区,我们绝不会容忍任何人对一位体面的绅士进行骚扰。
尤其是是被一群身份不明的‘印度人’。我们会找到他们,好好提醒一下他们在伦敦应遵守的规矩。”
警长的话语充满了对殖民地来人的轻蔑,但莱昂纳尔无意纠缠,只是微微颔首:“感谢您的尽责,警长先生。
我想事情已经结束了,他们应该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提醒。”
趁着警察将注意力转向驱散仍在试图提问的记者,莱昂纳尔迅速转身,用钥匙打开了公寓大门,闪身进去。
虽然门一关上,所有的喧嚣就被堵到了外面;但莱昂纳尔知道,自己在伦敦的平静生活,就此结束了。
————————
果然,伦敦的媒体机器效率是惊人的。
第二天,几乎整个伦敦的报业都沸腾了。
《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晨邮报》、《每日新闻报》……
无论政治倾向是保守还是自由,无论此前对莱昂纳尔是褒是贬——
无一例外地都在显要位置报道了他秘密抵达伦敦,并与印度贵族青年发生“决斗风波”的消息。
报道详细描述了维克拉姆·辛格如何掷出手套,莱昂纳尔如何拒绝拾起,以及随后那一段惊世骇俗的对话。
莱昂纳尔关于“代表资格”的连环诘问,被原汁原味地引用,成为了所有报道的核心。
英国的舆论界对此反应复杂。
一部分保守派报纸,如《晨邮报》,指责莱昂纳尔“傲慢无礼”“以诡辩恶意挑拨帝国与忠诚的印度臣民之间的关系”。
他们认为他的言论暴露了对帝国治理结构的无知与偏见。
而自由派报纸,如《曼彻斯特卫报》和《每日新闻报》,则从中看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每日新闻报》的一篇评论写道:
【索雷尔先生的提问,实则尖锐地指向了我们帝国政策中的一个悖论——
我们既期望殖民地的精英接受我们的文明与价值观,成为帝国事业的合作者;
却又在政治权利的领域为他们设置了无形的玻璃幕墙。
这种“荣耀”与“实质”的脱节,或许正是未来隐患的根源。】
但是尽管立场不同,但几乎所有的英国媒体都达成了一个奇妙的共识:
莱昂纳尔·索雷尔选择流亡英国,本身就是对不列颠制度优越性的最佳背书!
《泰晤士报》在一篇颇具代表性的社论中宣称:
【一个作家在他的祖国因言获罪,遭受暴徒威胁,最终选择跨越海峡,来到伦敦寻求安宁与继续发声的自由。
尽管索雷尔先生坚决反对任何国家的殖民政策,但他的双脚、他的理智,却选择了这片真正崇尚自由的土地。
这恰恰说明,大不列颠的文明与自由,并非停留在口号上,而是扎根于法律与实践之中。
反观我们的大陆邻居,尽管整日将“自由、平等、博爱”挂在嘴边,却连一位持有不同政见的作家都无法容忍
——这难道不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吗?
国家的文明程度,显然并不是由是否在无国王或皇帝统治下决定的;
而在于在于是否真正具备包容异见的广阔胸襟与保障自由的先进制度!】
这种对对法国毫不留情的嘲弄,瞬间在引爆了巴黎的舆论场,甚至形成了一股海啸。
法国的自尊心被严重刺痛了。
一直以来,法国人都自视为欧洲乃至世界的文明灯塔,是自由、民主、进步的象征。
尤其是在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之后,这种道德优越感更是强烈。
如今,竟被他们一向瞧不起的“小店主国家”——保守、虚伪的英国——如此公开地嘲笑!
而且罪名是“不自由”和“不文明”,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从右翼的《高卢人报》、《法兰西行动》,到中间派的《费加罗报》、《时报》,再到左翼的《共和国报》、《不妥协者报》……
这一次,几乎所有派别的法国媒体,此刻都罕见地同仇敌忾,将矛头一致对准了引发这一切的根源
——儒勒·费里内阁以及那些行事过激的“青年卫队”。
《费加罗报》的头版社论痛心疾首:
【十年来最大的丑闻!我们不仅在国内逼走了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更让整个法兰西共和国在欧洲乃至全世界面前蒙受了难以洗刷的耻辱!
英国的嘲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们的脸上,而这鞭子,正是我们自己亲手递过去的!】
《共和国报》的评论更为激烈:
【那些自诩为‘爱国者’的军校生,还有背后纵容这种行为的当权者,他们的行径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一些穿着共和国外衣的人,内心深处仍然住着一个专制暴戾的‘皇帝’!
他们用烧书、包围私宅、司法迫害来对待异见,这与帝国时代何异?
正是他们,让我们输掉了这场与英国进行的、关乎国家形象的舆论战!】
民众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
咖啡馆里,沙龙中,街道上,人们愤怒地讨论着英国的嘲讽和政府的无能。
许多原本因为莱昂纳尔反对殖民政策,认为他“不爱国”的普通法国民众,态度开始发生转变。
殖民地太遥远,大不列颠很近。
当“法兰西”成为英吉利海峡对岸的笑料时,内部的分歧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加上法军在突尼斯和交趾支那的一系列失败,然这种情绪迅速攀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新的呼声开始在城市中酝酿、汇聚,然后爆发。
成千上万的巴黎市民、学生、知识分子、工人……他们举着标语,高喊着口号,走上了街头。
标语上写着:
“耻辱!”
“自由在哪里?”
“反对司法迫害!”
而最响亮、最一致的口号,则汇聚成两股强大的声浪:
“取消起诉!”
“让索雷尔回到法国!”
人群涌向波旁宫,涌向司法宫,塞纳河畔回荡着愤怒而坚定的呐喊。
巴黎人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在政治立场上的反复无常……
不过,伦敦人很快就证明了自己也不遑多让。
第396章 掉马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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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东区的边缘,“弯镐”酒吧的夜晚依旧被煤烟、廉价啤酒和喧闹的人声填满。
煤油灯摇曳的光线下,工人们围坐在木桌旁,用粗陶杯喝着黑啤酒,话题天南地北。
一个码头搬运工灌了口酒,抹着嘴说:“要说那个‘詹姆斯·邦德’,可真是位绅士!
那信写的,比我自个儿想的都明白!我婆娘读了信,直夸我有学问了,嘿!”
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缝纫女工接口道:“可不是嘛,他那手字,漂亮得跟印出来似的。
说话也温和,一点架子都没有。”她曾请莱昂纳尔给乡下的老母亲写过信。
关于那位神秘代笔人的讨论,在他离开几天后依然热度不减,人们对他身份的猜测愈发离奇。
一个老酒鬼信誓旦旦地说:“我看他准是个落难的贵族老爷,说不定是跟人决斗输了,或者家里断了接济。
所以才暂时流落到我们这儿来了。”
另一个想象力更丰富的年轻学徒则压低声音:“我看不像。他那气度,搞不好是个……大人物?
也许是议会里哪位老爷的私人秘书,下来体察民情的?”
又有人插嘴:“或者是个躲避仇家的侦探!”
这位显然是受了时下流行的福尔摩斯故事影响。
有人忍不住高声问吧台后擦杯子的老吉米:“嘿,老吉米!那位‘邦德’先生到底什么来头?
你总该知道点啥吧?”
老吉米停下手中的活计,无奈地耸了耸宽厚的肩膀:“上帝作证,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
他就那么来了,又那么走了。我只记得来接他的那辆马车,可真叫一个气派,绝对不是一般人家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车夫那架势,比有些小绅士还像样。”
就在这时,酒馆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老天爷!你们快看!这……这不就是‘詹姆斯·邦德’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识字的年轻印刷工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带来的《每日新闻报》。
他激动地指着上面的一幅木刻插图。
人们立刻好奇地围拢过去,挤挤挨挨地伸着脖子看。
那幅画艺颇为精湛的木刻画上,是一个面容清晰的年轻人,有着浓密的头发和轮廓分明的脸颊。
尽管报纸的印刷质量粗糙,但那张脸,酒馆里许多人还都认得——
正是几天前坐在那个角落,耐心为他们写信的“詹姆斯·邦德”!
然而,插图旁边的文字却明白无误地写着:莱昂纳尔·索雷尔,法国著名作家、剧作家。
报道中也写了,他是因为司法迫害和法国内的暴徒威胁,目前流亡至伦敦。
此外还详细描述了他与印度贵族维克拉姆·辛格的“决斗风波”,以及他那引发舆论风波的言论。
酒馆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那个曾让莱昂纳尔代写情书的学徒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莱昂……莱昂纳尔·索雷尔?”
他脸上充满了震撼:“他……他就是那个写了‘福尔摩斯’的法国大作家?那个敢跟政府叫板的大人物?”
曾请莱昂纳尔帮忙给印度儿子写信的老工人也惊呼:“我的天……”
他用粗糙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报纸上的画像:“像他这样的大人物……竟然……竟然会坐在我们这种地方,听我们这些穷鬼唠叨家长里短,还帮我们写信……一封信只收两个便士……”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感慨和议论。
“他当时可是一点都没嫌弃我们啊!”
“怪不得信写得那么好,原来是大文豪的手笔!”
“流亡来的……身无分文……难怪他会来这儿找活儿干。”
“可他帮我们写信的时候,一点都看不出落难的样子,总是那么镇定……”
他们回忆着细节,越发觉得这位年轻作家身上充满了某种传奇色彩。
没有人注意到,在酒馆另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帕尔摩尔报》的记者亨利·弗莱明正独自小酌。
他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第二天,“弯镐”酒吧刚开门不久,就被一群闻讯而至的记者包围了。
铺天盖地的问题对准了茫然的酒吧老板老吉米。
“吉米先生,请问莱昂纳尔·索雷尔在您这里住了多久?”
“他当时看起来状态如何?真的很落魄吗?”
“他为您带来了很多生意吗?”
老吉米被这阵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着问题,反复强调那位“邦德”先生是如何安静、有礼。
他还提到了莱昂纳尔最后将那几天赚来的所有铜币,都留给了已故的“老烟斗”吉姆的家人。
记者们并不满足,他们很快找到了更多“证人”。
那个收到“情书”的学徒,面对记者虽然红着脸、手足无措,但无比肯定地说:“索雷尔先生是个好人!
他帮我写的信,我表妹看了立刻就答应了我的求婚!他一点儿大人物的架子都没有!”
老工人更是激动得声音哽咽:“是他帮我们写的!一字一句,都说到我们心里去了!
他是个真正关心我们穷人死活的大作家!”
缝纫女工、码头工人、失去儿子的老母亲……
一个个曾被莱昂纳尔帮助过的底层民众,勾勒出了一个与报纸上那个文学明星截然不同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一个年轻人,狼狈抵达伦敦、身无分文,却愿意俯下身来,用他最宝贵的才华,为最困苦的民众传递心声……
肖恩·奥马拉更是抓住机会,不仅讲述了莱昂纳尔如何帮助他们写请愿信;
他还大声疾呼,将白教堂地区恶劣的卫生状况和疑似霍乱的威胁公之于众,呼吁市政当局尽快采取措施。
很快,《帕尔摩尔报》率先以头版刊登了这篇题为《文豪与两便士:索雷尔在伦敦的隐形日子》的长篇报道。
紧接着,《星报》、《每日纪事报》等众多媒体纷纷跟进转载和深度挖掘。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形象,在伦敦乃至英国公众的心目中,瞬间变得神圣,甚至蒙上了一层罗曼蒂克的光晕。
他不仅是那个敢于挑战权威的作家,更是一个充满人道主义关怀的“圣徒”。
这种亲民的传奇经历,极大地冲淡了他的观点带来的争议,反而让他赢得了更广泛的同情与敬佩。
然而,就在这股舆论热潮达到顶峰之时,一些敏锐的读者和评论家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差点被忽略的关联——
在《良言》杂志上,那篇让无数人落泪的童话《快乐王子》,作者不正是“詹姆斯·邦德”吗?
第397章 反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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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猜测像野火般,瞬间点燃了整个伦敦新闻界的神经。
所有的记者,无论是来自严肃大报还是街头小报,都疯狂地涌向《良言》杂志社的办公楼。
以及诺曼·麦克劳德提供给莱昂纳尔的那栋位于肯辛顿的临时寓所。
他们急切地想要证实写出《快乐王子》的“詹姆斯·邦德”,是否真的就是在“弯镐”酒吧代写书信的“詹姆斯·邦德”。
《良言》杂志社的橡木大门紧紧闭着,任凭记者们如何敲打、呼喊,里面都毫无动静。
但这反而更加激起了记者和闻讯而来的好奇民众的热情,人群在杂志社门口越聚越多,几乎堵塞了交通。
就在人群躁动不安,几乎要失去控制时,那扇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豁然大开。
诺曼·麦克劳德肥胖的身影首先出现,他脸上带着无奈又得意的神情,怪异极了。
紧随其后的,正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平静,仿佛门口这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双紧盯着他的眼睛,都与他无关。
两人站在杂志社门前的石阶上,居高临下。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诺曼·麦克劳德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尽管此刻这里已经足够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诺曼·麦克劳德的声音很洪亮:“先生们!女士们!我知道大家为何而来!是的,你们猜得没错!”
他侧身,伸手指向身旁的莱昂纳尔,拔高声音: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正是前不久在《良言》杂志上发表《快乐王子》的那位‘詹姆斯·邦德’!
同时,他也是近日诸位在报纸上读到的,在东区‘弯镐’酒吧热心帮助贫苦民众代写书信的那位好心人!”
尽管早已猜到,但当这消息被正式证实,人群中还是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哗然。
惊叹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语声响成一片。
莱昂纳尔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面孔:“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我很感激伦敦给予我的安宁,也感谢那些愿意向我倾诉的普通人。
他们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最真实,也最坚韧的一面。”
他没有多言,说完这几句后,便微微颔首,转身回到大楼里,将场面交还给诺曼·麦克劳德。
诺曼又回答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也重新退回了杂志社大门之内,再次将喧嚣隔绝。
——————
这个消息本来应该也是爆炸性的;
然而,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次,伦敦的绝大多数媒体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之中。
除了像《星报》这样以追踪名人八卦为己任的小报,详细报道了发布会经过并大肆渲染之外——
《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晨报》,都只是用简短的、客观的笔调,报道了这则消息。
它们罕见地几乎没有附加任何评论,既没有赞誉,也没有批判。
这种集体失语,源于前所未有的尴尬和难以处理的矛盾。
如果《快乐王子》的作者是个英国人,那么大可以将之解释为本国公民对社会现象的反思与谏言。
甚至可以说成是“爱国心的体现”——敢于揭露弊端,期待国家改善。
但偏偏,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法国人。
这样一来,《快乐王子》的性质就瞬间发生了根本改变。
它成了一个法国人对英国社会现状的指摘和嘲笑。
故事中那座贫富分化、官僚虚伪、底层民众在苦难中挣扎的城市,就是对伦敦乃至整个大英帝国的影射。
一个刚刚被英国媒体称赞为“选择了更文明国度”的流亡者,凭什么能这么对伟大的帝国品头论足?
按照常理,这种行为理应遭到伦敦舆论界一致对外的猛烈反击,捍卫“帝国荣耀”不容玷污。
然而,就在前几天,这些报纸还在不遗余力地以莱昂纳尔为例,大肆嘲讽法国“不自由”和“狭隘”。
他们将英国标榜为自由和文明进步的灯塔,受迫害的莱昂纳尔则是一个仰慕英国价值的法国知识分子。
此刻如果调转枪口批判他,等于承认,英国的“自由”同样是有界限的,容不得外人说半点不好。
这将是何等难堪的局面!
于是,伦敦的媒体陷入了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
它们不能赞同莱昂纳尔在《快乐王子》中对英国的批评,那等于质疑了自身统治的合法性;
但它们更不能像法国当局那样公然批判一位刚刚被它们捧起来的“自由象征”。
唯一的出路,似乎就只有保持沉默,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让时间冲淡这种尴尬。
然而,媒体的沉默并不能掩盖上层社会的暗流涌动。
——————
圣詹姆斯街的“怀特俱乐部”,一向是保守派精英聚集地,他们为了这件事争论不休。
一位银行家挥舞着雪茄,怒气冲冲:“这是赤裸裸的忘恩负义!我们接纳了他,给了他庇护!
他就是用这种阴险的故事来回报我们的吗?!”
一位退役的殖民地官员附和着:“我早就说过,这些大陆来的知识分子,尤其是法国人,骨子里就充满了对帝国的敌视!”
当然也有不同的意见。
一位相对开明的学者反驳:“但他说的是事实,不是吗?东区的状况,难道我们能否认吗?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一个法国人来提醒我们这一点?”
很快他的言论就被咆哮的声音掩盖了:“这不是事实与否的问题,这是体面和国家尊严的问题!
我们不能允许一个外国人,尤其是一个法国人,来给我们上课!这会让整个帝国蒙羞!”
——————
温莎城堡内,维多利亚女王看着侍从呈上的简短新闻,严肃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她想起了不久前阅读《快乐王子》时的不快,想起了乔治王子那双充满困惑和悲伤的眼睛。
当时她还可以将那篇故事视为某个不识时务的本国文人的无病呻吟,可以轻易地归咎于作者的不明事理。
但现在,作者的身份明确了——一个法国人,一个写出了让她欣赏的“福尔摩斯探案”的法国人!
这让她恼羞成怒,感觉自己被欺骗,甚至被背叛了!
这个法国作家,利用英国和自己的宽容,肆无忌惮地用文字冒犯自己的尊严!
她重重地将报纸扔在一旁,寒声对侍女说:“把亨利叫来!”
——————
就在伦敦舆论陷入集体性尴尬和沉默之时,海峡对岸的法国报纸,却终于抓住了这个反击的绝佳机会!
第398章 我选择回巴黎!(千票加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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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轮到法国的报纸扬眉吐气,开启嘲讽模式了。
《费加罗报》幸灾乐祸地写道:
【看吧!这就是我们英国邻居的“自由”与“宽容”!
当索雷尔先生的笔指向巴黎时,他们欢呼雀跃,视其为英雄;
当同一支笔照亮了伦敦的阴暗角落时,他们便集体噤声,假装无事发生。
这是何等的虚伪!蛤,这就是英国人!】
《共和国报》的评论更为尖锐:
【自大的约翰牛终于尝到了自己酿造的苦酒。
他们企图利用索雷尔来证明共和制度的失败,却没想到索雷尔用他的行动和作品证明——
无论共和制还是君主制,都无法避免那些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
而唯有真正拥有勇气的国家,才能直面这些问题。
英国人的沉默,恰恰证明了他们的虚弱!】
《喧声报》则直接模仿了之前英国报纸的语气:
【哦,文明的不列颠!自由的灯塔!
请问,你们为何对一位小小作家的化名作品如此“谨慎”?
莫非《快乐王子》中的铅心,不仅裂开了,还不小心砸到了某些绅士们脆弱的自尊?】
法国人终于得以一吐被英国媒体嘲讽数日的恶气,舆论场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而在伦敦,处于风暴眼中的莱昂纳尔,刚刚送走了一波记者,正想享受片刻宁静时,寓所的门铃再次被拉响。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记者,而是两名表情严肃的警察,穿着笔挺制服。
为首的那位,年纪稍长,脸颊瘦削,他率先出示了证件。
他的声音平稳、冷硬:“晚上好,索雷尔先生。我是警察厅的警督,马尔科姆·格雷厄姆。”
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同伴:“这位是我的同事,警探塞巴斯蒂安·霍金斯。”
莱昂纳尔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通道:“晚上好,先生们。请进。”
他将两人引至起居室,却没有招呼他们坐下,自己也没有坐,只是站在壁炉前,平静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格雷厄姆警督开门见山:“索雷尔先生,我们这次来,是关于您在联合王国的居留身份问题。
根据我们的记录,以及海关和港务部门的核实,您并未通过任何官方口岸办理入境手续。
这意味着,您目前在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领土上,属于非法逗留。”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莱昂纳尔,但后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格雷厄姆只能继续道:“鉴于这一事实,内政部经过评估,认为您的继续停留不符合王国的利益与公共秩序。
因此,我们正式通知您,政府决定对您执行驱逐出境程序。”
莱昂纳尔听完,轻轻“呵”了一声,点了点头:“非法逗留?这个理由确实很充分,符合程序,无可指摘。
但是,警督先生,据我所知,整个欧洲流亡至这里的各色人物,没几个有完备的入境手续。
从夏多布里昂到雨果,再到克莱蒙梭,都是如此。过去你们可是表现得相当宽容,甚至引以为荣啊!”
格雷厄姆与霍金斯警探交换了一个尴尬的眼神,最终,他选择抛出了另一个准备好的理由。
他的语气稍微放缓了一些:“索雷尔先生,我们理解您的疑问。除了入境手续,我们还考虑到您的个人安全。
您与维克拉姆·辛格先生及其同伴的冲突,经过报纸的广泛报道,已经严重伤害了在伦敦的印度绅士的感情。
他们视此为奇耻大辱。我们警方已经接到可靠线报,有人可能对您的人身安全构成威胁。
伦敦是帝国的首都,我们致力于保护所有守法居民的安全,不希望有任何流血事件发生。
为了您的人身安全,也为了维护伦敦的公共秩序,我们认为,您暂时离开英国,对各方都是更稳妥的选择。”
他的措辞,已经从“驱逐出境”,变成“暂时离开英国”了。
莱昂纳尔静静地听着,等格雷厄姆说完,才缓缓开口:“为了保护我,免受某些极端印度人的刺杀?
这真是一个充满关怀的理由。但是,警督先生,大英帝国的警方,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忌惮几位印度绅士?”
格雷厄姆警督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和霍金斯警探都陷入了沉默。
莱昂纳尔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的脸庞,知道再追问下去,也不会得到别的答案了。
什么非法逗留,什么印度精英的脸面,什么极端分子的威胁,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真正的症结,在于那篇《快乐王子》。
它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了这个帝国光辉形象下的裂痕与阴影,刺痛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
一个法国流亡者,不仅不接受“避难者”应保持的“低调”和“感恩”,反而如此高调,甚至傲慢……
如今,他已经从一个可供利用的“自由象征”,变成了一个必须被清除的“麻烦人物”。
所谓的入境手续问题,不过是最方便动用的一件工具而已。
莱昂纳尔无意再与他们进行无意义的辩论。
他转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好吧,先生们,我明白了。
既然是驱逐出境,那么,你们准备把我驱逐到哪里去?”
不必再面对那个令他尴尬的问题,格雷厄姆警督似乎松了口气。
他立刻回答道:“有两个选择供您考虑,索雷尔先生。
其一,我们可以安排您返回法国。其二,我们可以将您送往美国。
我们已经与美国驻伦敦大使馆进行了初步沟通,大使先生本人对您的情况表示理解。
他表示,美国非常欢迎您这样的杰出人士前往避难,他会为您提供一切便利。”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感谢美国大使的好意。但是,不必麻烦了。
我记得很清楚,还有三天就是九月一日了。那一天,巴黎的司法宫,我的案件正式开庭。”
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选择回巴黎!”
第399章 欢送和欢迎!(感谢老子当年饱经惯的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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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尔·索雷尔拒绝了前往美国,选择返回巴黎接受审判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巴黎社会。
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无论是支持者还是批判者,几乎所有人都感到难以置信。
在他们的认知和过往的经验里,一位作家既然都流亡了,最合理、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像维克多·雨果当年那样,在国外——尤其是在那个总爱看法国笑话的英国——安心住下。
然后利用笔和舆论持续斗争,耐心等待国内政治风向的转变。
等待儒勒·费里政府因为这糟糕的殖民战事和接连不断的丑闻而倒台;
等待像莱昂·甘必大那样相对温和的共和派上台……
届时,司法宫自然会在新的政治压力下,悄然撤销那些不合时宜的起诉或通缉令。
这是巴黎政治舞台上最常见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种体面的“软着陆”。
然而,莱昂纳尔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他非但没有等待,反而主动踏上了归途,直奔那个即将对他开启审判的法庭。
这无异于“自投罗网”,在许多人看来,不仅鲁莽,甚至愚蠢。
沙龙上,有人失声惊呼:“他疯了吗?他难道不知道‘煽动军人不服从’这个罪名的分量?”
其他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起诉罪名的背后,不仅仅是儒勒·费里那个摇摇欲坠的内阁,更牵扯到军方的颜面!
儒勒·费里现在自身难保,当然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但那些将军们呢?
他们在突尼斯和东京丢了脸,正憋着一肚子火,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借此机会报复莱昂纳尔?
舆论对政府有效,可是对那些军人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他们又不依赖选票坐上那个位置!
类似的担忧在巴黎的沙龙、咖啡馆和议会走廊里弥漫。
军方高层对莱昂纳尔的言论态度始终暧昧不明。
但即便如此,莱昂纳尔还是选择了回来。
当最初的震惊过去,另一种更强烈的复杂情感开始在巴黎民众心中涌动,并迅速转化为沸腾的舆论。
人们忽然意识到,莱昂纳尔的这个选择,剥去了所有政治算计和文人精明。
他没有像许多人预期的那样,躲在国外冷嘲热讽,等待政敌倒台,而是勇敢地回来,直面指控。
他将在法庭上为自己、也为自己的理念辩护。
这说明,尽管遭受了不公,他内心深处依然是一个“爱国者”,他依然相信法兰西的法律
——至少相信法律程序本身应该得到尊重和履行!
这种解读,与他之前在伦敦贫民窟帮助底层民众的事迹结合起来,使得莱昂纳尔的形象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一个反殖民的斗士,更成了一个践行信念的爱国者。
街头,有人激动地呼喊:
“他相信法兰西!”
“他回来了!他宁愿接受审判也要回来!”
“我们必须支持他!不能让勇敢者独自面对!”
民众中,这样的呼声越来越高。
原本因殖民失利和政府丑闻而压抑的公众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一股强大的浪潮,在巴黎乃至整个法国迅速形成。
……
一八八一年八月三十一日,清晨,伦敦查令十字车站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
站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英国警方履行了他们的“职责”,派出了几名便衣警察“陪同”莱昂纳尔,确保他顺利登上前往港口的火车,离开英国领土。
然而,他们几乎被淹没在送行的人潮里。
几乎伦敦所有重要媒体的记者都到场了,相机也被架起来,镁光灯闪烁,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但比记者更多的,是自发前来送行的普通伦敦市民,尤其是那些曾经接受过莱昂纳尔帮助的底层平民。
那个请莱昂纳尔写信给印度当兵儿子的老人紧紧握着莱昂纳尔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刚刚订婚的年轻学徒汤姆,和他的未婚妻一起赶来,将一束带着露水的鲜花塞到莱昂纳尔怀里。
肖恩·奥马拉带着几个白教堂的工友,粗声粗气地表达着他们的支持,反复叮嘱莱昂纳尔要保重。
甚至还有几个面庞稚嫩、衣衫褴褛的报童,他们也挤在人群中,大声喊着“邦德先生再见!”
——他们或许不懂复杂的政治,但记得这位和蔼的先生在伦敦时候,报纸格外好卖。
莱昂纳尔看着这些质朴的面孔,听着他们真诚的话语,脸上一直保持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感谢他们的情谊,祝愿他们一切安好。
没有激昂的演说,没有对英国政府的抱怨,只有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告别。
火车汽笛长鸣,催促着乘客上车。
莱昂纳尔在警察的示意下,最后向送行的人群挥了挥手,转身踏入了车厢。
列车缓缓启动,驶离站台,将伦敦的雾气与喧嚣甩在身后。
——————
几个小时后,莱昂纳尔一行人抵达了英国的多佛港;码头上,场景与火车站如出一辙。
许多侨居英国的法国人聚集在这里,他们挥舞着三色小旗,高唱《马赛曲》,用母语呼喊着莱昂纳尔的名字。
对他们而言,莱昂纳尔的选择不仅仅是个人的勇敢,更是法兰西民族气节的体现。
他的归来,仿佛也给在海外漂泊的他们带来了一丝荣光。
“法兰西万岁!”
“索雷尔,你是好样的!”
“我们和你在一起!”
在同胞们热烈的送行和英国警察的包围下,莱昂纳尔登上了驶往海峡对岸的渡轮。
汽笛再次拉响,轮船破开蓝灰色的海浪,向着法国方向驶去。
航程的目的地是泽西岛,英国警察接到的命令是只负责送莱昂纳尔到达这里。
届时他们会看着莱昂纳尔坐上前往法国加莱港的渡轮,然后任务就完成了。
剩下的麻烦事就交给法国佬吧!
而当轮船在泽西岛靠岸时,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码头上,是更盛大的迎接人群——
不仅仅有岛上的居民,更有无数从法国本土专程赶来的民众、学生、知识分子,还有闻讯而来的巴黎记者。
他们高举着标语牌,上面写着:
“欢迎回家,索雷尔!”
“真理必胜!”
“法兰西等待她的儿子!”
欢呼声、掌声、口号声,如同海潮般汹涌,几乎要压过海浪的拍击声。
“莱昂纳尔!莱昂纳尔!”
“和我们一起回巴黎!”
“我们和你一起上法庭!”
人们群情激昂,许多人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参与历史的兴奋。
莱昂纳尔望着码头上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知道,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这时,一个老人挤开人群,站到了他的面前:“索雷尔先生,欢迎回来!「圣米歇尔号」将为您服务!”
(明天发十月份总结)
十月总结,争议回顾,十一月展望(求月票)
真是不平静的一个月啊……
总结一下更新情况:这个月只请假了一天,加更超过20次,还有个番外,一共是25万字。
当然,我知道还欠大家的,所以会在十一月慢慢还。(历史的债务从不会消失,只会累积……)
然后完整地说下之前争议情节的始末。(那几章我又改了一遍,已经二刷的书友可以三刷)
首先,366-369这几章并不是突然犯文青病,而确实一开始的构思当中就有这么一段。
如果一路追看到这几天,其实应该能感觉到前后情节是连贯的,并没有断裂。
最初的构想一直都是“被起诉-决定上法庭-意外去了英国-回巴黎-上法庭”。
包括索菲娅说的那句话……早在2个月前在书友群里聊天的时候,我就透露过大致的想法。
我当时说莱昂纳尔会在一种混乱的情况下被迫离开巴黎,索菲娅会趁机“抓住他”,但最后发现是莫泊桑。
不过这个就是纯玩“莫泊桑后来也成了法国文豪”这个梗了,没打算真让索菲娅真和莫泊桑怎么样。
至于说“送女”,这个我是真没想到,有点不知所措……
我想知道送女的标准是啥,索菲娅和莱昂并没有半点暧昧吧?
另外这本书的情感关系不会太复杂。
所以我在之前的处理,一直在说莱昂纳尔会接受“审判”,但没有说过他会接受“坐牢”。
(后面有个坐牢的大情节,所以这里不会写他坐牢,因为重复了,而且法国的牢有什么好坐的)
至于说为啥有读者就认定了莱昂纳尔离开巴黎就是逃避、不接受审判,只能说作者主观和读者主观的错位了。
至于有书友认为应该让莱昂纳尔去坐牢,然后等姓冯的将军在镇南关大捷以后,茹费理内阁倒台,再被放出来……
这个么,呃,镇南关大捷在1885年,现在是1881年,莱昂纳尔要在牢里呆四年?写19世纪版的《越狱》吗?
所以不可能这么处理。
其实茹费理一共当了两次法国总理,第二次倒台才是镇南关之后。
但是这段情节我在处理上确实出了很大问题。
我最开始想写成之前“真相之夜”那几章(莱昂和骗子同时被抓)那样,各方蠢蠢欲动、磨刀霍霍。
然后在一个节点同时爆发,一片混乱当中,莱昂纳尔被马戏团的人“救”走,稀里糊涂就到了英国。
大家如果还记得前面“真相之夜”,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样,甚至2个月前我就把铺垫那一章的章节名想好了——
「一场事先张扬的绑架案」。
名字灵感来自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但是问题是经过两个月的时间,我特么自己忘了这个茬。
所以写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进行足够的铺垫,各方人马的准备也不像之前抓骗子那几章一样交代得很清楚。
这就导致了莱昂纳尔离开巴黎的动机不够充分,人物性格产生了撕裂。
后来我改了两版,367-371这五章一共加了近7000个字,补充了和修订了大量细节,后面还会尽量抽时间修改,让这几章不突兀为止。
后来我反思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失误,造成大家这么糟糕的阅读感受,主要还是因为两点:
第一是自己写作上变粗糙了,不够细致,对于情节的推进和人物的变化缺乏敏感。
第二确实是平均超过8000字的日更,让自己的思维变得有些麻木,忘记了本来以及设计好的内容。
至于犯文青病这个……日更8千,真的没空犯病……
纯属就是写着急了,想在一天的更新里,就把一个小高潮给从铺垫到发生尽快写完。
那次如果分成两天更新,第一天全写铺垫,第二天写高潮和后续,可能会好很多。
所以写书节奏感真的很重要~以后我会注意。
这里,再次向阅读这几章受到打击的书友表示歉意!
以后我会努力让自己保持和刚开书时一样的敏感度……
另外说下这段情节的动机和灵感。
这段情节的灵感来自于两个历史事件:
第一个是1871年雨果因为同情公社的言论,布鲁塞尔的家被暴徒闯入,这个在书里已经写过了。
第二个就是1894年的“德雷福斯案”,这是法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冤案,也是19世纪法国排犹的标志事件。
细节大家可以去搜索,我就不赘述了。
左拉在报纸上为含冤入狱的德雷福斯辩护,最终被法庭以“侮辱军队”罪名判处入狱1年,左拉随后流亡英国。
那可是1896年的左拉,虽然不是雨果那样的“法兰西的良心”,但声望上也差不多了。
而1896年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已经共和了快30年,仍然为了“面子问题”,可以把左拉扔进监狱。
当时法国议会里还有人高喊“枪毙左拉”,而左拉家的房子也被爱国群众扔了石头。
有兴趣的可以去搜索当时画家画下的左拉走出法庭的油画,周围都是恨不得杀掉他的“人民”。
这两个历史事件相隔二十多年,本质上其实很类似——
都体现了法国人看似散漫松弛的表象下,反复的立场横跳,和癫狂的情绪发泄。
另外还有一个大背景,第三共和国在意识形态上,致力于建设法国人的“民族认同”。
所以这种反复和癫狂,都被加强了。
具体到书中的时间线1881年,“殖民扩张”恰好就是法国人寄托民族情绪的重要载体。
之前法国人主要流行的是对德国的复仇情绪,要夺回阿尔萨斯-洛林。
但是儒勒·费里政府则力主对德缓和、对外扩张,所以夺取殖民地就成了复仇德国的情感替代品。
主角和这股情绪对着干,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你要问莱昂纳尔的遭遇怎么这么离奇?那是因为法兰西上上下下当时就是这么抽象。
很多人在评论区刷法国是“革命老区”,怎么一点刺激的言论都受不了。
这里要更正一个误区,法国不是“革命老区”,法国只是“老革命区”——老在搞革命的地区。
为啥老在搞革命呢?因为它也老在搞复辟啊!
所以不要被标签化的描述给骗了。
法国人虽然没有皇帝,但说实话,从社会结构的变动角度看,比英国人落后多了。
19世纪,法国作家因为作品和言论上法庭的次数可比英国多多了,出版社审查也远比英国更严格。
英国“大作家上法庭然后坐牢”的例子,我印象里,整个十九世纪,只有奥斯卡·王尔德一个人。
但他也不是因为作品或者言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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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说说十一月份的更新。
大家可能注意到我这个月的更新基本都在十点半以后,这是因为工作事件和强度有变化。
这个月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调整更新时间,我自己的工作、生活节奏也要跟着进行调整。
不过放心,十月欠的加更也会一一加完。
最后的最后,还是求大家一张月票,鼓励一下我这个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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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书:
华娱:屁股坐正了吗?你就当导演
重活2007,曹忠一脚踏入华娱漩涡。
为拨乱反正,他悍然亮剑,倾尽所有,筹拍《南京照相馆》,以镜头为刀,直指真相!
他不做名誉的傀儡,也不当舆论的温床。
当无数部电影以雷霆之势炸翻内娱,震撼世界影坛,所有人才惊觉:
这位横空出世的导演,用态度二字,不仅改写了华娱格局,更一步步登顶全球电影之巅。
第400章 何前恭而后倨?(月初求票)
老人走到莱昂纳尔面前,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呼喊,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索雷尔先生!您还记得我吗?
安东尼·马修,‘圣米歇尔号’上那个一辈子给人开牡蛎的穷水手!”
莱昂纳尔当然记得,他那篇《我的叔叔于勒》,就是首先用他作为蓝本,在莫泊桑等人面前口述出来的。
只是这个老人已经不像两年前那么落魄了,身上的衣服干净合身,脸上也没有了泥垢。
莱昂纳尔上前一步,和他握了握手:“马修先生,我当然记得——不过您变化很大。”
安东尼·马修绽开一个笑容,把眼角的鱼尾纹都挤在了一起:“变化?是的,先生,现在人人都叫我‘于勒叔叔’!
是您,改变了我和这艘「圣米歇尔号」的命运!”
他回身,指向停泊在码头的「圣米歇尔号」。
与其他忙碌的船只不同,它此刻空荡荡的,甲板上不见往日熙熙攘攘的旅客,只有船员们肃立着,目光都投向这里。
老人的声音激动得都颤抖起来:“瞧见了吗?今天,它特意放空,没有搭载一个客人,没有运送一箱货物!
它在这里,只为了等您,等您和这些…………这些追随您、相信您的人!”
他环视周围黑压压的支持者,高举手臂,在空中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度,极力凸显人数之多。
“是您和您的笔,赋予了这艘老船新的生命,让它有了故事,有了希望。今天,它要用最干净的舱位,送您回家!”
这时候「圣米歇尔号」拉响了汽笛,发出一声长鸣,仿佛在应和安东尼·马修的说法。
莱昂纳尔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这份朴实的好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迈开了脚步,朝着“圣米歇尔号”的舷梯走去。
身后的支持者们,也尾随上了「圣米歇尔号」。
唯一松了口气的,只有那几个英国警察——他们的使命完成了,剩下的烦恼就交给法国人吧。
船上果然如老马修所说,干净得一尘不染,说明从加莱港来的时候就没有搭载客人。
几个小时的航程在一种奇异而热烈的氛围中度过。
安东尼·马修亲自为莱昂纳尔端上了他亲手撬开的肥美牡蛎——当然,没有收5法郎一打的费用。
渡轮上的其他船员们也一改往日的慵懒,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服务得格外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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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圣米歇尔号」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加莱港的地平线上时,岸上早已是另一片沸腾的海洋。
比泽西岛更加庞大的人群聚集在码头上,无数手臂挥舞着帽子、手帕和简陋的标语牌。
“欢迎莱昂纳尔归来!”
“真理与自由万岁!”
“巴黎在等你!”
呼喊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远远传来,竟压过了海浪的咆哮和渡轮汽笛的长鸣。
「圣米歇尔号」缓缓靠岸,舷梯放下。
当莱昂纳尔的身影出现在船舷时,整个加莱港仿佛被点燃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想要涌上前,警察们组成的人墙在巨大的压力下显得岌岌可危。
无数双手伸向莱昂纳尔,想要触摸他,想要向他表达支持。
记者们像猎犬一样挤在最前面,铅笔在速记本上飞舞。
莱昂纳尔在几位健壮支持者的护卫下,艰难地走下舷梯。
他没有立即发表演讲,只是不断地向人群挥手致意。
“回巴黎!我们一起回巴黎!”人群中爆发出新的呼声。
显然,聚集在加莱的许多人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见他一面,和泽西岛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们打算伴随他回到巴黎。
莱昂纳尔也知道,从踏上加莱港的这一刻起,他的归途就不再是私人行程,而变成了一场公开的游行。
——————
随着莱昂纳尔一天天接近巴黎,这座城市的舆论和政治气氛变得越发诡异,并且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紧绷起来。
报纸上的标题每天都在变,甚至早报和晚报的态度都可能截然相反,充分展示了巴黎舆论界的善变。
在莱昂纳尔还在伦敦“流亡”时,几乎所有媒体都一致谴责儒勒·费里政府的殖民政策的失利和纵容暴力的无能。
也都明确表达了对莱昂纳尔的同情,呼吁他回来“投入祖国的怀抱”,仿佛他是能拯救法兰西声誉的良药。
但等莱昂纳尔真的决定回来,并且得到了民众的夹道欢迎时,又被许多人视为某种“挑衅”。
一些报纸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尤其是那些支持儒勒·费里以及温和共和派的媒体,比如如《时报》和《费加罗报》。
他们的标题从一开始的《欢迎游子归来,法律必会公正裁决》,逐渐变成了《理性看待回归,谨防民意滥用》。
评论员们甚至开始语重心长地奉劝莱昂纳尔要“谨慎行使人民对他的爱戴,不要冲动。”
或者是“想一想儒勒·费里先生过去对你的支持,不要将国家拖入不必要的分裂和动荡”。
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着他庞大的影响力,已经成为了儒勒·费里政府的“威胁”。
而在儒勒·费里内阁内部,也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和重大的分歧。
儒勒·费里本人责承受着来自殖民失利、议会不信任和舆论压力的三重折磨。
在得知莱昂纳尔即将抵达巴黎后,他几乎是咬着牙要求司法部长朱尔·科尔德向巴黎检察官施压。
他希望在莱昂纳尔到达巴黎前,撤销那份该死的、愚蠢透顶的指控。
儒勒·费里在办公室里踱步,脸色铁青:“我们必须止损,朱尔!
让这场闹剧在法庭上继续,只会给我们,给共和国带来更多的羞辱!
英国人正在看我们的笑话!现在撤销,还能保留一点体面!”
然而,司法部长,同时也是法学专家的朱尔·科尔德却无奈地摊开了手,表示无能为力。
朱尔·科尔德的语气平稳又冷静:“总理先生,我理解现在的处境,也明白您的考量。
但是,我必须遗憾地告知您,我做不到。那些检察官,现在已经开始半独立了。
他们不会听从我这个司法部长的命令,尤其是在这样一桩备受关注的案子上。
他们坚持认为,起诉是基于法律条款,程序已经启动,就必须走完,不能被舆论左右。
任何来自内阁的干预,都会被他们视为对司法独立的亵渎,并可能引发更大的反弹。”
“这些混蛋!”儒勒·费里几乎要咆哮出来。
他清楚这所谓的“司法独立”背后,是谁在施加影响。
检察官系统的强硬态度,源自于他们对政治局势的判断——最迟到今年的11月,他这个总理就要下台了。
通常来说,第三共和国要罢免一位总理,需要议会里有人提出不信任案,然后投票表决。
但在法国,通常不会走到这么难看的一幕。
议员们会通过否决重要议案,尤其是重大预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如果议案或者预算通过,那么表明这位总理还能继续再干下去;如果没有通过,总理就要识相地率领内阁辞职。
七月底临时追加突尼斯方面的军费预算,对他就是一次考验,但最终涉险过关。
现在一个月过去了,无论是突尼斯还是交趾支那,情况都并没有任何好转,法军依旧深陷泥泞。
十月份,他就要向议会提交1882年的政府预算以供讨论,如果被否决,那他这一年多总理生涯就走到尽头了。
儒勒·费里心里很清楚,这份预算案,注定无法通过。
所以检察官和司法宫才肆无忌惮地抗拒自己的意志——虽然在民众看来,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儒勒·费里此刻感觉自己像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脚下是滚烫的岩浆……
————————
而在位于圣日耳曼区的私密贵族沙龙里,氛围则截然不同。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面街道上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雪茄的烟雾和陈年白兰地的醇香。
水晶吊灯下,几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几位装扮华丽的贵妇围坐在一起,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微笑。
戴着单片眼镜的吉斯卡尔·德·蒙莫朗西公爵举起了酒杯:“为我们即将到来的胜利,干杯。”
他是这个沙龙的主人,一位与奥尔良派关系密切的老公爵。
穿着军服的退役将军帕特里斯·德·格拉蒙伯爵附和举起酒杯:“为了法兰西真正的秩序。”
维克多·波拿巴则晃动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真有趣,看看那些平民,他们像追逐偶像一样追逐索雷尔。
他们难道不明白,一时的喧嚣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吗?巴黎,终究是需要头脑和传统来治理的。”
蒙莫朗西公爵慢悠悠地说:“儒勒·费里那个蠢货,已经被逼到了墙角。
无论莱昂纳尔·索雷尔是输是赢,这场审判都将摧毁他的政府。
而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当民众对混乱感到厌倦时,就是秩序回归的时刻。”
伊莎贝拉·德·拉法耶特侯爵夫人用扇子掩着嘴轻笑:“听说那位索雷尔先生,在伦敦还顺手写了一篇童话,结果惹恼了英国佬的?
真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啊!不过,树敌太多,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维克多·波拿巴冷冷地说:“让他闹吧,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让所有人都看看——
所谓的‘人民的声音’是多么容易被煽动,又是多么的不可靠。
等他在法庭上,或者在民众期望落空时摔下来,那场面一定很教育人。”
清脆的碰杯声在温暖的沙龙里回荡,与窗外躁动不安的巴黎,构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第401章 我,认罪!(月初求票)
一八八一年九月一日的巴黎,晨曦尚未完全驱散薄雾,圣拉扎尔火车站周围已是人声鼎沸。
蒸汽机车的白色烟柱如同巨大的信号,宣告着从加莱驶来的列车即将进站。
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早已挤占了每一寸空间,他们踮着脚尖,伸长脖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铁轨延伸的远方。
弥漫的汗味、香水味、报纸的油墨味,都被人们焦灼的期盼搅到一起,让空气仿佛成了实体。
“呜——!”汽笛的长鸣撕裂了清晨的宁静,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列车缓缓驶入了站台。
“来了!他来了!”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呼喊声、掌声、口哨声汇成一片,几乎要掀翻车站巨大的玻璃穹顶。
警察们手挽着手,组成一道脆弱的人墙,奋力抵挡着向前涌动的人潮。
车厢门打开,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正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旅行外套,脸上满是疲惫,只有眼睛依旧清澈、平静,仿佛周围的山呼海啸与他无关。
他的出现,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一滴水,瞬间引发了更大的狂热。
“莱昂纳尔万岁!法兰西万岁!”
“我们支持你!”
“真理必胜!”
口号已经没有了什么新意,但是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喊着。
记者们像发现了猎物的秃鹫,蜂拥而至。
“索雷尔先生!您对即将到来的审判有何看法?”
“您是否认为这是一场政治迫害?”
“您会在法庭上如何为自己辩护?”
莱昂纳尔对这些问题充耳不闻,他在船上就拒绝了所有采访。
他没有在站台上停留,也没有发表任何即兴演讲,只是不断地向人群挥手、点头致意,然后便在簇拥下登上马车。
他的目标明确——西岱岛,司法宫。
——————
当马车终于驶过塞纳河,踏上西岱岛时,司法宫那宏伟而森严的哥特式建筑群便赫然矗立在眼前。
这座庞大的建筑由“美男子”菲利普四世于十三世纪末始建,是法国第一个王宫。
后来在第二帝国时期重建,成为了法国最高法院和巴黎法院的所在地。
它见证了王权的兴衰,共和的诞生,也见证了无数命运被审判。
北端阴森的附属监狱,就曾关押过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如今,它正等待着另一位“国家的敌人”,在这里接受裁决。
司法宫前的广场,沸腾像回到了大革命时期。
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
喧哗声如同持续的海啸,撞击着司法宫古老的石墙。
无数的标语牌在人群中起伏:
“司法公正!”
“思想无罪!”
“莱昂纳尔,我们与你同在!”
司法宫大门前的台阶下,一小群人正静静地伫立着。
他们是莱昂纳尔在最亲密的朋友和伙伴们。
爱弥儿·左拉、居伊·德·莫泊桑、若里斯-卡尔·于斯曼……“梅塘夜会”的成员都来了。
当然还有阿尔丰斯·都德,埃德蒙·德·龚古尔等几个在“自然主义聚会”上常见的朋友。
出版商乔治·沙尔庞捷,也坚定地站在了这里,他身边也是雷诺阿、保罗·高更、莫奈、马奈的印象派画家。
此外,还有苏菲和艾丽丝,她们的身旁站着德拉鲁瓦克先生。
佩蒂则因为场面太大,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所以呆在了家里。
莱昂纳尔乘坐的马车终于在人墙和警察的共同努力下,停在了司法宫台阶前的小片空地上。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镜头,所有的期待与恐惧,在这一刻,都聚焦在了马车上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莱昂纳尔深吸了一口气,独自一人,稳稳下了马车,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没有去听那些疯狂的口号,也没有理会记者们的问题。
他的目光,先与自己的朋友们一一对视,然后又和他们一一拥抱过去。
每个人都在他耳边急切地说着什么,有担忧,有关切,有警示,有提醒,也有无声的抽泣……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那高耸的、象征着国家司法权力的石阶。
一步,两步,三步……他步伐沉稳,靴底敲击在石阶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仿佛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人群屏住了呼吸,成千上万道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扇可能决定他命运的大门。
就在他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前,他忽然停住了。
莱昂纳尔缓缓地转过身,面向了整个广场,面向了那片黑压压的人群。
他站在高处,秋日的阳光从他身后斜照下来,给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风吹起了他浓密的黑发,拂过他平静无波的脸庞。
他俯瞰着下方,那是一片面孔组成的海洋,渴望、愤怒、支持、好奇……一切人类的表情都能在这片海洋里找到。
整个广场,在这一刻,陷入了寂静。
连最聒噪的记者也闭上了嘴,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
所有人都仰着头,屏息凝神,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宣言,他的控诉,他的战斗檄文。
他们期待着他会像那些先贤一样,慷慨陈词,揭露不公,点燃反抗的火焰。
莱昂纳尔的目光扫过下方无数双眼睛;他缓缓抬起双手,微微下压,仿佛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
然后,他开口了,站在高处,声音并不用特别洪亮,也能传得很远:
“公民们!朋友们!所有今天来到这里的人!”
“今天,我站在这里,站在司法宫的门前,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乞求宽恕。
我是来应诉的,是来回应巴黎司法宫对我的指控。”
广场上落针可闻,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
“他们指控我,‘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与言论中,‘削弱了法军军纪’,‘煽动军人不服从’,以及‘侮辱国家’。”
他复述着起诉书上的罪名,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
接着,他的声音提高了一截:
“对于这些指控——”
突然的停顿,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
“——我认罪!”
“我认罪!”
这句话,如同重磅炸弹,猝不及防地投向了寂静的广场,然后,轰然引爆,引发一片混乱!
“……什么?”
“他刚才说什么?”
“我认罪?!他认罪了?!”
“上帝啊!这不可能!”
短暂的惊愕之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哗然与沸腾!
人群像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愤怒的咆哮声、失望的叹息声……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冲垮司法宫的围墙!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抱着头,难以置信地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认罪?我们这么支持他!”
一个工人打扮的男子挥舞着拳头,满脸的愤懑和不理解。
“懦夫!他害怕了!”
人群中响起了零星的斥骂。
“不!这一定有原因!听他说完!”
更多的人则在震惊中试图寻找答案。
记者们彻底疯狂了,他们不顾一切地向前拥挤,试图更靠近台阶。
镁光灯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闪烁着,记录下这石破天惊的一幕。
英国记者瞪大了眼睛,德国记者喃喃自语“这太戏剧性了”……
美国记者则兴奋地大喊:“快记下来!头条!绝对是头条!”
台阶下,莱昂纳尔的亲友们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之中。
莱昂纳尔站在高处,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最猛烈的冲击波过去。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惧色,也没有丝毫得意,只有平静。
他要用这句话,彻底打乱了所有人的预期,将这场审判,推向一个无人可以预料的深渊。
广场上的沸腾与哗然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直到人群的喧嚣因困惑和期待渐渐平息,他才再次缓缓抬起手。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请安静,公民们,听我说——首先,我向即将审判我的法官们认罪。”
他伸手指向身后那扇巨大的拱门,那象征着法国最高的司法权力。
“是的,我会走上被告席,我会向法官们承认所有罪名——
‘削弱法军军纪’,‘煽动军人不服从’,‘侮辱国家’……所有这些,我都承认。
我不会有任何辩护,不会让律师为我陈词,我将完全放弃抗辩的权利。
法官先生们可以依据他们手中的法典,自由地、不受任何干扰地对我进行判决。
无论是十五天监禁,还是五年的流放,还是剥夺我的公民权,我都接受。”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忍不住发出嘘声,但更多的人是困惑不解。
莱昂纳尔的语气带上了嘲讽:“一个作家,如果沦落到用花言巧语否定自己说过的话,那他的灵魂就已经死了。
况且,在一场早已预设了结果的审判里,任何辩护——无论它多么雄辩,多么符合逻辑,也都是无效的和可笑的。
与其像一个小丑一样,在被告席上按照他们设定的剧本,上蹿下跳,徒劳地试图证明自己无罪;
或者想一个小气的摊贩一样,与法官讨价还价,费尽口舌,想让自己的罪名轻一点……
我选择,用这个他们期望的‘认罪’结果本身,向所有法兰西人,向全世界证明——
在这个国家,法律从未真正独立于政治!法官的袍服,包裹的依旧是政客和贵族们的意志!”
支持者们恍然大悟,原来“认罪”是一种最极致的反抗!
他们一个个向后面的人传递莱昂纳尔话语,直至广场边缘。
欢呼声、掌声再次如同雷鸣般响起。
声浪持续了片刻,莱昂纳尔才再次抬手压下喧嚣。
“但这些并不是我真正的‘罪’——”
“我的第二次认罪,是向法兰西认罪!”
第402章 肤浅,是最高层次的邪恶!(十月月票加更10)
莱昂纳尔说完这句话,回过头,微微仰起,目光投向司法宫穹顶之上飘扬的三色旗。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那里。
他的声音带上了悲怆:“我要向法兰西认罪——向这个国家的旗帜,向它所象征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认罪!”
人群完全安静下来,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感受到话语中蕴含的沉重情感。
“因为,我们高举着这面旗帜,宣称它代表了人类最崇高的追求。但现实呢?”
莱昂纳尔的声音陡然提高:“现实是——
我们在国内高唱‘博爱’的同时,却在海外施行着‘奴役’!
我们在巴黎街头宣扬‘平等’的同时,却在殖民地建立起森严的‘歧视’!
我们口口声声要带给世界‘自由’,手段却是最野蛮的‘征服’!”
他猛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要自己的话语像同标枪掷向听众的心脏。
莱昂纳尔的目光扫过全场:“我有一个问题,要质问在场的所有人,质问所有自诩为文明的法兰西人!
当德国人通过战争,从我们手中夺去了阿尔萨斯-洛林!当无数士兵和普通民众,倒在德国人的枪炮之下时——
那是我们整个民族无法忘却的痛苦与耻辱!我们人人痛斥德国人的残暴与野蛮!
我们认为这是文明世界最黑暗的一页!不是这样吗?”
他的话语勾起了在场许多人心中尚未愈合的伤疤,人群中响起了感同身受的叹息和愤怒的低语。
1870年的惨败和领土的沦丧,是每个法国人心头的刺。
莱昂纳尔的声音此刻充满了诘问的凌厉语气:“但是!请告诉我,当同样的事情——战争、征服、掠夺、杀戮
——发生在突尼斯,发生在越南,发生在那些远比我们落后的殖民地国家身上时——
为什么我们中的许多人,就走上了街头欢呼,认为这是‘法兰西的荣耀’?
为什么我们的政客,就能冠冕堂皇地宣布,这是在履行‘优等种族的义务’,是将‘文明’带给蒙昧民族?”
巨大的落差,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许多刚才还在为阿尔萨斯-洛林而愤慨的人,此刻脸上露出了茫然和思索的神情。
“如果!如果我们默认,战争的成败,武力的强弱,可以成为衡量‘文明’与否的唯一标准!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
莱昂纳尔刻意拉长了语调,然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那打败过我们的德国,甚至是俄国,是不是也带领法兰西,从‘野蛮’和‘落后’,走向‘文明’呢?”
一个穿着旧军服的老兵忍不住脱口而出:“荒谬!”
他脸上充满了被侮辱的愤怒。
一个绅士也失声反驳:“这怎么能一样!”
他们都站在距离莱昂纳尔比较近的地方,所以声音很清晰地传递到了台阶上。
莱昂纳尔立刻抓住了这反应:“是的!荒谬!”
他的声音就像是审判的号角:“你们会觉得这是荒谬绝伦的!是绝不可能承认的!那么,请你们告诉我
——为什么当法国对更弱小的民族做同样的事情时,这就不是荒谬,而是‘荣耀’和‘文明’了?”
他环视着下方那些张红的脸、那些闪烁的眼神,停顿了了十几秒,给他们消化这些情绪的时间。
然后莱昂纳尔又开口了,这次的语气更加严厉:“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虚伪’能够形容的了!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肤浅’!一种拒绝思考、拒绝自省、只会跟着权力和情绪随波逐流的‘肤浅’!
而在我看来,这种集体的、不自知的‘肤浅’,就是最高层次的邪恶!
因为它让罪恶穿着华服招摇过市,让不义戴着桂冠接受欢呼!”
人群中,一些确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真正的共和派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了羞愧和认同的神情。
左拉紧握的手杖微微放松,他凝视着莱昂纳尔,眼神复杂,既有担忧,更有欣慰。
莫泊桑完全沉浸在这番言论中,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嘴里无声地重复着:“肤浅,是最高层次的邪恶……”
莱昂纳尔的声音低沉下来:“身在这样一个‘肤浅’的国度,任何不合时宜的思考,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我承认,我思考了,我揭示了,我触犯了这‘肤浅’的禁忌!这,就是我的第二项罪!”
莱昂纳尔看向广场上那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来支持他的。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悲悯,有疏离,更有疲惫。
“最后,我要向你们——站在这里的所有人——认罪。”
这话一出,支持者们脸上再次写满了错愕和不解。
“向我……我们认罪?”
“他是什么意思?”
莱昂纳尔看着他们,缓缓说:“我认罪,是因为我,莱昂纳尔·索雷尔,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肤浅’的一部分。
而你们,我亲爱的支持者们,你们那看似汹涌澎湃的热情,也是被精心引导出来的,并且正在被利用着。
而这,就是‘肤浅’的表现!”
这话就像匕首,刺伤了许多人的心,有人脸上露出了愤怒,感觉受到了背叛。
莱昂纳尔的声音冷静下来:
“看看你们自己,你们中的许多人,并非真正理解我为什么反对殖民,以及为什么会站上被告席。
你们只是被‘莱昂纳尔会上审判席,法兰西要丢脸了’这件事所激怒,认为‘我站在莱昂纳尔这边,就是正确的’。
你们迫不及待地用盛大的仪式迎接我的回归,给予我英雄般的待遇,似乎就能让这种‘正义’升华。
殖民地的战场捷报频传的时候,你们爱法兰西;当失败一个接一个的时候,你们又重新拥抱我。
仿佛只要我回到巴黎,过往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之前,大家不都是靠这样的办法忘记伤疤的吗?”
他的话语尖锐而刻薄,让许多人感到不适,却又无法立即反驳。
“这几天,我听了太多口号,在伦敦,在多佛,在泽西岛,在加莱,以及刚刚在巴黎、在这里……
你们迎接我,簇拥我,让我想起了维克多·雨果先生当年回到巴黎时的景象,当然还有拿破仑·波拿巴皇帝。
你们像迎接英雄一样迎接雨果,像迎接救世主一样的迎接拿破仑,就像举行盛大的弥撒,一切罪都能得到救赎。
然后在迎接完雨果以后,就开始屠杀公社;迎接完皇帝以后,就再次被击败。”
广场上寂静极了,许多人甚至屏住了呼吸。
莱昂纳尔的话语像波浪一样,被一层层传递到人群的边缘,现场的巴黎人都陷入了沉默。
莱昂纳尔的声音,开始带上深深的悲哀:“我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独立判断的能力。
任何寻找这场司法闹剧背后真正原因的努力,任何对殖民主义的探究,任何对社会不公的批判……
都已经在你们简单的站队,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口号中被截断了,被消解了。
雨果回到巴黎,法兰西依旧如此‘肤浅’;皇帝回到巴黎,法兰西依旧如此‘肤浅’——
和他们相比,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回到巴黎,法兰西就会改变吗?”
这次,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将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每个倾听者的心头。
“而邪恶,一旦无须面对被看见、被言说,它就获得了一件天然的隐身衣。
它就可以在欢呼和口号的掩护下,继续肆无忌惮地生长。
而我和这场审判,都成了那件隐身衣上的一块布。”
莱昂纳尔深深地望了一眼下方寂静的人群,做出了最后的陈述:
“所以,我要向你们所有人认罪。因为我,才有了这场‘肤浅’的狂欢;因为我,让你们的热情都成为工具。
我有罪!
请大家无需在法庭外替我呼喊,去找那些真正值得你们倾泻热情的事情吧,”
说完,莱昂纳尔不再停留。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台阶下神色各异的亲友们,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的背影,挺直又孤独,一步步地,走入了司法宫的拱门,然后被一整片阴影吞噬,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
司法宫大门侧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几双眼睛正紧盯着这一切,莱昂纳尔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等莱昂纳尔转身走入司法宫,其中一个人咒骂了一句:“该死的,赶紧去通知贝尔纳,情况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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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3章 我怕你审判长?(月初求票)
莱昂纳尔踏入司法宫拱门下的阴影,外界的喧嚣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沉重的寂静包裹了他。
高大的石墙吞噬了声音,只留下他的靴跟敲击在石板上发出的回响,在空旷的门厅内回荡。
一名身着黑色袍服的庭务官迎上前来,示意他跟随,莱昂纳尔点点头,开始跟着他行进。
他们穿过幽暗的拱廊,廊柱上雕刻的人物,无声地注视着这位来访者。
最终,他们停在了轻罪法庭第二分庭的大门前。
门扉紧闭,门缝中却渗出了嘈杂的人声。
庭务官推开大门,刹那间,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嗡嗡低语也骤然放大。
法庭内已是人满为患。
旁听席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不仅有报社的记者,更有好奇的民众,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什么。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于莱昂纳尔身上,好奇、期待、敌意、支持……种种情绪交织,笼罩了整个空间。
因为普遍认为审理莱昂纳尔·索雷尔案将十分漫长,所以今天的第二分庭取消了其他所有案件的审理。
莱昂纳尔在庭务官的引导下,径直走向被告席。
那是一个孤零零的位置,位于法庭中央,略低于法官席。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现场:
高高在上的法官席后还空无一人;
起诉席上,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已经端坐,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卷宗,表情严峻;
在被告席旁边,站着德拉鲁瓦克为他聘请的律师朱尔·法约尔,他以机敏和雄辩著称。
很快,法庭侧门打开,三位法官身着红黑相间的法袍,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第二分庭的庭长,路易–奥古斯特·贝尔纳。
他面容清癯,眼神威严,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率先在中央的高背椅上落座,另外两位陪审法官分坐两侧。
“起立!”庭务官高声道。
全场肃立,待法官落座后,才重新坐下,杂音渐息。
路易–奥古斯特·贝尔纳庭长拿起法槌,轻轻一敲,清脆的响声在法庭内回荡,正式宣告审理开始。
贝尔纳庭长的声音威严肃穆:“现在开庭,审理案件‘共和国公诉莱昂纳尔·索雷尔案’。”
他例行公事地宣读了案件名称与指控罪名——
“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与言论中,削弱法军军纪,煽动军人不服从,以及侮辱国家”。
书记官随即起身,进行点名并确认被告身份:“莱昂纳尔·索雷尔,来自上阿尔卑斯省拉拉涅市蒙铁尔镇。”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在。”
接下来,轮到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陈述起诉理由。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服,开始宣读公诉书。
他的声音洪亮,措辞严厉,引用了莱昂纳尔在《费加罗报》等刊物上发表的文章片段,以及他在公开场合的言论。
迪蓬检察官强调,这些言论“严重损害了军队的士气与荣誉”“在后方制造了怀疑与对立情绪”“客观上鼓励了对军事命令的潜在抵触”,并且“玷污了共和国政府在国际与国内的形象,构成了对国家尊严的侮辱”。
他的陈述持续了约十五分钟,法庭内一片寂静,只有记者们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公诉书宣读完毕,贝尔纳庭长的目光投向被告席:“被告莱昂纳尔·索雷尔,检察官的起诉书你已经听清。
现在,你可以就指控为你自己进行辩护。当然,你的律师也可以为你发言。”
几乎就在庭长话音落下的瞬间,莱昂纳尔便转向身旁正要起身的朱尔·法约尔律师,用手势制止了他。
律师面露错愕,但在莱昂纳尔坚定的目光下,犹豫着坐了回去。
莱昂纳尔站在被告席后,语气平静地重复了之前在司法宫台阶上说过的话:
“我认罪!”
尽管这句话法庭里的人都知道了,但亲耳听到他说出来,冲击力依然十分强烈。
旁听席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声。
记者们兴奋地记录着,几乎要按捺不住冲上前去。
贝尔纳庭长不得不用力敲响法槌:“肃静!肃静!”
待法庭重新恢复安静后,贝尔纳庭长身体前倾,语气严肃:“被告莱昂纳尔·索雷尔,请你明确回答本庭——
你刚才声称‘认罪’,是否意味着你承认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先生所宣读的公诉书中,对你提出的全部指控?
你确认这是你经过考虑后的最终立场?”
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庭长先生,我确认。我承认我发表了那些言论——
我承认我反对目前在突尼斯和东京进行的军事行动,我承认我认为这些行动是非正义的掠夺,我承认我认为这玷污了法兰西的声誉。
所以,指控成立,我认罪。”
这一下,不仅仅是旁听席,连法官席和检察官席上都产生了骚动。
贝尔纳庭长与身旁的两位陪审法官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疑与不安。
亚历山大·迪蓬检察官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他原本准备了一场激烈的控辩交锋,却没想到对手直接放弃了抵抗。
如果在如此汹涌的民意下,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判处莱昂纳尔监禁或流放,那将无异于一场政治灾难。
这不仅会坐实莱昂纳尔在门外所说的“法官的袍服包裹着政客的意志”,引发民众剧烈反弹;
更会将他们这些司法官推到风口浪尖,成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
届时,他们面临的恐怕不仅仅是辞去公职这么简单,甚至有可能被追究责任。
无论是法郎还是职位许诺,在滔滔民意面前,都不是那么牢靠。
法庭内出现了尴尬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贝尔纳庭长清了清嗓子,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这偏离了预设轨道的审判。
他也是刚刚才收到要尽力减轻莱昂纳尔刑罚,甚至判他无罪的指示,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怎么操作。
短短几分钟时间,法庭的文书是改不了了,他刚刚全程都是硬着头皮在念经。
可莱昂纳尔直接认罪这个举动,直接封死了所有的操作空间。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站了起来:“庭长先生,鉴于被告当庭认罪的态度,或许……
或许我们需要更准确地理解被告的真实意图。”
贝尔纳庭长如蒙大赦,连忙点头示意亚历山大·迪蓬继续往下说。
莱昂纳尔也十分惊讶,看向了对面这位检察官。
亚历山大·迪蓬同样转向了莱昂纳尔,语气放缓:“索雷尔先生,你声称你反对殖民行动,这是否主要是出于一种……
一种人道主义的悲悯?你是否只是因为读到报纸上的伤亡报告,对法国士兵以及殖民地民众的伤亡感到痛心与惋惜?
因而在情绪激动下发表了过激的言论,而并非从根本上反对共和国的殖民政策本身?
你的初衷,或许并非是质疑国家的决策,而是呼吁更加谨慎地使用武力,减少不必要的流血?”
法庭的旁听席传来一阵哗然。
亚历山大·迪蓬的问题几乎就是在为莱昂纳尔铺设一条脱罪的路径——
只要莱昂纳尔说一句“是的”,他的言论就可以被解释为“爱国情怀下的过激担忧”,而非政治上的反对。
到时候法官再顺势宣判莱昂纳尔无罪,或者仅仅进行口头警告和罚款,这个轰动整个欧洲的案件就可以这样草草结束了。
旁听席上不少人笑了起来,这场景实在太荒谬了,起诉方竟然在千方百计地为被起诉方寻找开脱的理由。
贝尔纳庭长立刻敲了下法槌警告,但并未斥责迪蓬检察官,反而将目光投向莱昂纳尔,眼神中带着期待。
莱昂纳尔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检察官先生。我反对的不仅是伤亡,更是殖民扩张政策本身。
我认为用武力征服另一个民族,掠夺其资源,无论包装得多么文明,其本质都是不义的。
这并非一时情绪,而是我的基本立场。”
亚历山大·迪蓬还不死心,再次尝试:“那么,关于你在文章中提及的,对殖民地本土文化的看法?
你是否是担心,殖民行动会摧毁当地独特的文化?你是在呼吁保护文化的多样性,担心这些古老文明今后会消亡?
这是一种文化上的考量,而非政治攻击,对吗?”
他又提供了一个台阶,而且比刚刚的更贴合莱昂纳尔作家的身份。
莱昂纳尔再次粉碎了他的企图:“当然不!我确实认为殖民会破坏当地文化,但这只是殖民罪恶的一部分。
但我始终认为殖民统治本身就是一种建立在暴力与不平等上的压迫制度。它无关文化保护,而是关乎正义与否!”
亚历山大·迪蓬几乎词穷,又勉强提出一种可能:“或者,你是否对军事行动中的个别过激行为感到不满?
其实,你反对的是战争中的‘方式’,而非殖民的‘目的’?
所以,你认同法兰西传播文明的光荣使命,只是不认可执行过程中的某些手段?”
莱昂纳尔毫不留情地驳斥:“我反对的就是殖民本身,无论‘目的’还是‘手段’,它们本来就是一个统一体。
将自身文明凌驾于其他文明之上,并以此为借口进行征服,这本身就是错误的。
不存在正义的殖民目的,也不存在文明的征服手段。”
回答完这个问题,莱昂纳尔有些不耐烦地转向贝尔纳庭长,毫无畏惧之色:
“审判长阁下,我已经明确认罪了,为什么还不宣判?”
(人在高铁,先发一章)
第404章 莱昂纳尔,罪名成立!(月初求票)
面对莱昂纳尔的质问,贝尔纳庭长的脸色变得苍白,背部的法袍也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被告,也从未陷入过如此进退维谷的困境。
宣判,意味着政治风暴和身败名裂;不宣判或轻判,则法官的威严扫地,以后还怎么在法律界混?
贝尔纳庭长试图进行最后的努力:“索雷尔先生,本庭需要确保你的‘认罪’是建立在对指控性质的完全理解之上。
你是否清楚,你的某些言论,或许可以被解释为对公共事务的……呃……积极参与和批判性思考?
这是共和国赋予公民的权利。你是否愿意进一步阐述你的观点,或许其中存在某些……误解;
或者这些言论拥有可以被更合理诠释的空间?”
他几乎是在恳求莱昂纳尔为自己辩解几句,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莱昂纳尔的声音很冷静,甚至近乎残酷:“不存在误解,庭长先生。我的观点很清楚,我的行为也很清楚。
我发表了反对殖民战争的言论,我认为这些战争是错误且可耻的。如果这构成了犯罪,那么我伏法。
请法庭依据法律判决。”
法庭内再次响起窃窃私语,这一次,嘲讽和荒诞的意味更加明显。
记者们奋笔疾书,记录下这史上罕见的奇景:
法官和检察官拼命想为“认罪”的被告脱罪,而被告却铁了心要往“罪责”里钻。
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和脖颈不断冒出的汗水,他的脸色由严峻转为焦虑,甚至是绝望。
他看向贝尔纳庭长,眼神中传递着无助的信号。
路易–奥古斯特·贝尔纳庭长同样感到如坐针毡,法袍下的衬衣紧紧贴在后背上,冰凉一片。
他再次敲响法槌宣布:“鉴于……鉴于案情复杂,被告当庭认罪的态度需要……需要本庭进一步评议。
现在休庭三十分钟!”
法槌落下,这位法官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快步离席。
亚历山大·迪蓬检察官也匆忙收拾文件,逃离了众人的视线。
留下莱昂纳尔·索雷尔独自站在被告席上,面对着满堂窃窃私语。
他神情依旧平静,仿佛这场走向失控的司法闹剧,与他毫无关系。
————————
司法宫深处,一间与喧嚣法庭隔绝的办公室内,气氛凝重到死寂。
路易-奥古斯特·贝尔纳庭长脱掉了厚重的法袍,烦躁地松了松衬衫领口。
亚历山大·迪蓬检察官脸色苍白,不安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房间里还有两人,分别是吉斯卡尔·德·蒙莫朗西公爵和帕特里斯·德·格拉蒙伯爵。
这两位的脸色同样不好看。
贝尔纳庭长看向蒙莫朗西公爵,声音颤抖:“只能定罪了,公爵先生,您也看到了!
他自己认罪了!在法庭上,众目睽睽之下!如果这样都不判他有罪,怎么向民众交代!
法兰西的法律尊严何存?身为法官的我尊严何存?”
蒙莫朗西公爵嗤笑一声:“交代?向谁?贝尔纳,你还在考虑你的尊严?你看看外面!听听那些民众的声音!
那个狡猾的小子在台阶上那番‘认罪’表演,已经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我们!指向了所谓的‘幕后阴谋’!
他们在外面喊的口号已经从‘言论无罪’换成‘揪出阴谋家’了!
现在给他定罪?那等于是在告诉全巴黎、全法国,我们就是为了搞垮儒勒·费里才把他弄上法庭的!
这会坐实他所有的指控!”
说到这里,他猛地站起身,手杖重重顿在地板上:“儒勒·费里那个蠢货已经是一艘快要沉没的破船了!我们不能跟着他一起沉下去!
现在民众的怒火已经不只是针对他的内阁,更针对‘背后的人’!
一旦莱昂纳尔·索雷尔因为言论被判有罪,哪怕只是一天的监禁、一法郎的罚款,我们都可能暴露在民众的目光下!
想想看,莱昂纳尔在维尔讷夫的别墅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你以为他们不敢对我们这么干吗?
到时候只要这个小子把矛头指向谁,那那些无知的暴民肯定会……肯定会……”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最后,蒙莫朗西公爵冷笑一声:“到时候,你们以为辞去公职就能了事?太天真了!
庭长阁下,你觉得你的尊严还很重要吗?”
格拉蒙伯爵声音低沉,如同闷雷在天花板滚过:“军方也不会高兴看到这个结果。
殖民失利已经让将军们颜面扫地,现在一个作家的言论又闹出这么大的丑闻!
让儒勒·费里下台,之前那一连串的失败就已经足够了,所以——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平息事端,不是引爆火药桶!”
亚历山大·迪蓬检察官忍不住反驳,语气既委屈又愤怒:“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推动这场起诉?现在事情棘手了,反而来责怪我们?
是你们说需要给儒勒·费里一个教训,我们又能怎么办?难道当庭宣布他无罪?那起诉的意义何在?我们检察官系统的权威又置于何地?”
蒙莫朗西公爵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那是你们的问题!是你们没有掌控好局面!是你们让他有机会在司法宫外和法庭上演那出戏码!
你们早该让法警把他抓进来直接进行审判!”
贝尔纳庭长积压的怨气也爆发了:“直接抓进来?然后让司法宫被激动的民众夷为平地是吗?
是你们低估了他的决心!是你们把司法当成工具!
现在眼看要失败了,反而要怪工具不够好用吗?”
办公室内顿时充满了互相指责的声音,混乱极了。
蒙莫朗西公爵指责司法官无能,贝尔纳和迪蓬埋怨大人物们误判形势将他们拖入泥潭。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愤怒,空气仿佛要燃烧起来。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之际,贝尔纳庭长的脑海中却划过一个念头,一个足以解决他自己困境的念头。
他一边在言语上继续与两个贵族交锋,心中却在想:“或许……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而另外另外三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
与此同时,在另一间提供给被告使用的休息室里,气氛则相对平静。
朱尔·法约尔律师来回踱步,脸上写满了震惊:“我从业已经三十年了,从未见过这样的庭审!
检察官和法官拼命为认罪的被告开脱,而被告却坚决要求定罪!这太疯狂了!
索雷尔先生,你到底在做什么?”
莱昂纳尔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法约尔先生,当一个案件从开始就不是基于法律,而是出于政治算计的时候,它本身就极不稳定,就像硝酸甘油一样。
我只不过是把他们点燃的引信,稍微往他们脚下挪了挪。”
法约尔律师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他:“男人,你这是在玩火!
你就不怕他们真的顺水推舟,给你定罪吗?
哪怕只是为了维护法庭表面上的尊严?‘削弱军纪’‘煽动不服从’‘侮辱国家’……
这些罪名可轻可重,如果他们硬要判,至少也是几个月的监禁!”
莱昂纳尔放下水杯,目光透过休息室小小的窗户,望向司法宫阴郁的内院。
“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那么对我而言,失去的或许是一段时间的自由。
但对那些将我推上被告席上的人来说,失去的肯定更多……他们会权衡的。
在政治面前,个人的委屈永远要让位于整体的利益,尤其是他们自身的利益。”
法约尔律师怔住了,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
“时间要到了,我们走吧。”
——————————
法槌声再次响起,短暂休庭后的轻罪法庭第二分庭内,气氛愈发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法官席和被告席之间,等待着这场离奇审判的最终走向。
路易-奥古斯特·贝尔纳庭长面容紧绷,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莱昂纳尔身上。
他用威严的语调再次确认:“被告莱昂纳尔·索雷尔,在本庭休庭前,你已明确表示承认公诉方对你提出的全部指控。
此刻,你是否对此仍有任何异议,或需要补充陈述?”
莱昂纳尔站得笔直,声音清晰:“没有异议,庭长先生。我承认指控,我认罪。”
这简单的几个字,再次在法庭内激起一阵涟漪。
旁听席上的记者们竖起了耳朵,陪审法官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则低着头,仿佛发生的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反正起诉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件事他已经做了,真正该头疼的是贝尔纳。
贝尔纳庭长深吸一口气,拿起法槌,却没有立刻敲下。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昂纳尔,刻意拔高了声调,开始宣布结果:
“基于被告莱昂纳尔·索雷尔在庭审过程中的表现,及其对司法程序所持的态度,经本庭合议,现宣判如下——
莱昂纳尔·索雷尔,‘蔑视司法’罪名成立!判处罚金五百法郎!”
宣判声落,法庭内出现了刹那的死寂。
随即,巨大的惊愕让法庭内的议论声哗然而爆!
“什么?”
“蔑视司法?”
“起诉书里有这条罪名吗?”
“怎么回事?不是只有那三条指控吗?”
就连莱昂纳尔本人也愣住了,错愕地看着高高在上的轻罪法庭第二庭长贝尔纳。
亚历山大·迪蓬的表情更是精彩,活像是见了鬼。
(又码了一章,晚上可能还有,也可能没有,大家不用等)
第405章 你咋才来涅?(补更1)
莱昂纳尔设想过法庭可能强行判决那三项罪名,也可能迫于压力当庭释放他,甚至可能再次休庭拖延……
但他万万没想到,最终落下的竟是这样一项完全不在起诉范围内的荒谬罪名!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朱尔·法约尔律师,后者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与困惑,显然也完全没料到这一出。
莱昂纳尔忍不住开口:“等等!庭长先生,我不明白,我承认的指控当中包含‘蔑视司法’吗?
我难道不是一直站在这里,遵守法庭秩序,回答所有问题,甚至主动认罪了吗?
这难道不是对司法程序的尊重?”
路易-奥古斯特·贝尔纳庭长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解释:“索雷尔先生,你确实‘站在’了这里。但你似乎忘记了,在站到这里之前,你身在何处?
本庭问你,在收到巴黎司法宫的正式传唤,要求你于九月一日到庭应诉之后,直至昨日,你出现在加莱港之前
——整整一个月时间,你在哪里?”
莱昂纳尔:“……”全世界都知道,他在伦敦。
对于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贝尔纳庭长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越发得意起来:
“根据海关与港务部门的记录,以及我们掌握的情况——
你在收到传唤后,并未向本庭提出任何离境申请,便擅自、非法地离开了法兰西共和国领土,前往英国,直至开庭前一日,才匆匆返回!
这不仅违反了现行的边境管理法规,更重要的是,你是在明知即将面临司法审判的情况下,未经许可,逃离了司法管辖范围!”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司法权威的公然挑战和蔑视!而‘蔑视司法’是不需要另行起诉的!
只要法官认为当事人损害了法庭尊严或者违背了司法程序,就有权当庭对妨碍司法的行为进行即时处分!
你在被公诉的情况下非法离境,正构成了此种蔑视!”
法庭内再次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对方竟然会从这样一个刁钻的角度入手对莱昂纳尔进行宣判——但在技术上,却完全说得通!
这个时代的欧洲,对于边境的管理并不严格,出国前不需要申请护照,只需要在进出国境时检查一下证件,或者填写一份简单的表格就可以。
不过即使未经登记出入境也不是什么大罪过,被发现以后通常只会受到申斥或者小额罚款。
但是如果当事人身上有官司就另当别论了,严格来说莱昂纳尔确实需要向法院申请后才能“合法”出境。
莱昂纳尔又不可能在法庭上向贝尔纳庭长解释自己是怎么去的伦敦。
他第一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律师,朱尔·法约尔无奈地摇摇头,小声说:“贝尔纳先生说的完全合理,这确实在法官的权责范围内。”
这时候,贝尔纳庭长又开口了:“莱昂纳尔·索雷尔,这条罪,你认吗?”
莱昂纳尔看着贝尔纳那张脸,又转头看向不知所措的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心中涌起荒谬绝伦的感觉,几乎要笑出声来,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这个罪他还真的不能不认,并且是丝毫没有发挥空间那种,所以干脆地点点头:“我认罪!”随即闭口,不再做多余的解释。
旁听席上一阵哗然,大家都知道,莱昂纳尔这次认罪和之前的含义完全不同了。
贝尔纳庭长使劲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好让自己的笑意不要显得太露骨。
之前他面临的是个死局,既然莱昂纳尔已经认了罪,自己就必须进行有罪判决。
但在战争失败、民意跳反的情况下,无论怎么判,哪怕再轻,都是在审判言论、审判思想,不仅自己这个庭长的位置要丢,甚至可能被当作替罪羊推出去供民众泄愤。
判无罪,那么意味着自己就彻底成了贵族、教会和部分共和党内的反对派用完就丢的工具,声誉将会丧尽,终生都会是巴黎司法界的笑话。
甚至就连自己的孩子也会受到牵连,毕竟在这个时代,个人与家族是无法分开看待的。
刚刚自己用尽毕生法学功力,差点烧干脑浆才想到了这么一条罪名,不仅完全基于事实,而且肯定不会让民众反感。
还充分保证了自己身为庭长的尊严,法律界的同行看到以后只会朝他竖起大拇指。
而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则真正开始绝望了,他知道一切完蛋了。
路易-奥古斯特·贝尔纳竟然能在完全回避检察官指控的情况下,给莱昂纳尔做了“有罪判决”,从死局中完美脱身。
接下来贝尔纳这个老混蛋即使驳回自己那几条指控,贵族、军方、法律界,乃至民众,谁也挑不出一点错来,甚至会赞美他处理得好极了。
那么此刻站在民意滔滔的修罗场上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贝尔纳庭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进一步说道:“既然你已经认罪,那么请在两周内上缴这笔罚金;如果逾期,那么你会被再次起诉。
当然,如果你的经济困难,无法按时缴纳,请在一周内向本庭申请延迟缴纳,我们会在考察你的经济状况后给予一定的宽限。”
说完以后,他和旁听席上的观众都笑了起来。
但是莱昂纳尔当然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他盯着贝尔纳庭长,追问道:“那么,庭长先生,关于那三项主要的指控——
‘削弱军纪’、‘煽动不服从’、‘侮辱国家’——法庭又准备如何判决?”
这才是关键,毕竟之前这三条罪过已经引发了巨大的舆论风波,如果对方想用五百法郎的罚金来搪塞一切,未免也太天真了。
贝尔纳庭长的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鉴于被告莱昂纳尔·索雷尔在庭审中的‘认错’态度,本庭经过慎重考虑……”
他刻意使用了“认错”这样的词汇,试图营造一种莱昂纳尔已经低头、法庭宽宏大量的观感。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
莱昂纳尔猛地打断了他,斩钉截铁的说:“我不是‘认错’!庭长先生,请你听清楚,也请记录在案!
我是‘认罪’!我承认我发表了那些反对殖民战争的言论,我承认我认为那是错误且不义的!我为我所坚持的信念和所说的真话‘认罪’!
但这绝不意味着我‘认错’!更不意味着我‘悔过’!这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他的目光灼灼,直视庭长贝尔纳,毫不退让:“你们可以判处我蔑视司法,可以罚我五百法郎,也可以依据那三项罪名判我入狱!
但休想扭曲我的立场,休想将我的‘认罪’偷换概念为‘认错’!”
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反驳,让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当中。
他用平生从未有过的祈求目光看向贝尔纳,希望对方能够再次运用他的“智慧”,给自己也找到一条脱身的路。
但显然贝尔纳并不打算这么做,他不满地看向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不要着急,请听我说完。
我宣布,鉴于你在开庭前有一整个月都不在法国境内,并且在前几日,甚至就在今天早上,仍然在发表反对殖民政策的言论……
我要求检察官将你这一个月的言行纳入考量,重新制作文书递交给法院,届时再另行审判——”
他转头看向起诉席:“迪蓬先生,您明白了吗?”
亚历山大·迪蓬咬着牙回应道:“明白了,庭长阁下!”
贝尔纳把皮球踢回给了检察院,简直就是把他本人绑上了火刑架。
不用说,哪怕自己明天就把新文书制作好拿到法庭,这个老混蛋也肯定请假了。
现在轮到他选择是到底是当替罪羊、泄愤对象,还是当用完就丢的工具,丧尽名誉了。
记者们兴奋得几乎要颤抖,笔下飞快地记录着法国法治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幕。
看热闹的民众和莱昂纳尔的支持者们则热烈的鼓起掌来,甚至有人不顾法庭纪律,高声欢呼起来。
朱尔·法约尔感慨地看看莱昂纳尔,又看看庭长、检察官,微笑地摇了摇头。
这是他人生当中准备最充分的一场审判,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因为为莱昂纳尔慷慨陈词而名留青史——谁知道连一句辩护词都没有说出口。
但这样的结果简直完美。
就在贝尔纳庭长举起法槌,即将宣布当庭释放莱昂纳尔时——
“砰!”
法庭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身着神色凝重的中年男子。
他手中紧握着一卷系着红色丝带的文件,步履沉稳地径直走向法庭中央。
在场许多资深记者和政界人士立刻认出了他——正是现任儒勒·费里内阁的司法部长,朱尔·科尔德!
他的出现,让整个法庭重新陷入了猜测与惊疑当中。
贝尔纳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不希望今天再出现任何反转。
内阁司法部长,亲临一个轻罪法庭的庭审现场?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都极为罕见!
朱尔·科尔德部长没有理会旁听席上的骚动,也没有看向法官席上脸色骤变的贝尔纳庭长和迪蓬检察官,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莱昂纳尔身上过多停留。
他站在法庭中央那片空地上,扬了扬手中那卷文件:
“总统格雷维阁下以莫大的仁慈与智慧,正式签署了对莱昂纳尔·索雷尔的特赦文件!
今天他无论被判什么罪行,都将被赦免!”
无论是贝尔纳,还是莱昂纳尔,或者是旁听上的记者、市民,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唯有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都快哭了,他很想问这个上司一句:“你咋才来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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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6章 一滩臭狗屎!
迎接朱尔·科尔德部长那庄严的宣告的,不是肃然的寂静或者热烈的掌声,而是几乎要掀翻法庭穹顶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
“特赦?赦免什么?”
“五百法郎吗?”
“上帝啊,这简直太滑稽了!”
压抑了许久的旁听席彻底失控了。
记者们笑得前仰后合,捶打着笔记本;普通市民捂着肚子,眼泪都笑了出来;就连一些维持秩序的法警,也忍不住别过脸去,肩膀剧烈地耸动。
这恐怕是司法宫历史上最荒诞的一幕:
带着总统特赦状的司法部长,在一个刚刚被判处五百法郎罚金的案件里,郑重其事地宣布“赦免”。
朱尔·科尔德的脸色瞬间变成了猪肝般的紫红。
他预想过各种反应——感激、质疑、甚至愤怒——但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般肆无忌惮的嘲弄。
他猛地转向笑声最响亮的区域,然后伸手指向莱昂纳尔:“你们……你们竟敢……莱昂纳尔·索雷尔!尤其是你!
总统阁下秉持共和的仁慈,对你施以特赦,免除你可能的牢狱之灾!这是何等的恩典!
你非但不知感恩,竟还敢在此发笑?简直是厚颜无耻!你的良知和教养何在?!”
莱昂纳尔当然没有被这厉声呵斥所震慑,反而颇为悠闲地调整了一下站姿:“部长先生,或许您应该先请教一下尊敬的贝尔纳庭长。
我想,他比我更能解释清楚,为何总统先生这份‘莫大的仁慈’,在此刻显得如此富有幽默感。”
朱尔·科尔德部长愣了一下,带着满腔的怒火转头看向法官席:“贝尔纳庭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尔纳庭长站起身,面无表情概述了刚才那场离奇审判的过程与结果,最后总结:
“今天发生的判决,是基于被告在收到法庭传唤后,未经许可擅自离境前往英国的事实,认定其行为构成‘蔑视司法’。
据此,本庭当庭判处其罚金五百法郎。罚金须于两周内缴纳。
至于其他罪名,需要等到检察官重新搜集证据、再次提起公诉。”
言简意赅,却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朱尔·科尔德部长的头上。
“五……五百法郎?”部长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数字,巨大的茫然取代了愤怒。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卷文件,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理解的漩涡。
儒勒·费里总理好不容易和格雷维取得了妥协,然后让他带着总统亲自签署的特赦令,闯入正在进行庭审的法庭,准备上演一出“总理仁慈拯救受迫害作家”的大戏,挽救政府摇摇欲坠的声誉……
结果,他要“赦免”的,仅仅是一笔五百法郎的罚款?
这一刻,朱尔·科尔德部长感觉自己,连同他代表的总统权威和共和国政府,都成了全巴黎、全法国乃至全世界眼中的小丑。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法庭里再次响起了压抑不住的嗤笑声,毫不掩饰地嘲讽嘲讽着他。
就在这片尴尬至极的寂静与窃笑声中,莱昂纳尔笑兮兮地问:“部长先生,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如果我老老实实地把这五百法郎的罚款交了,那么总统阁下这份慷慨的‘特赦令’,它的效力能不能顺延到我下次上法庭的时候再用?”
“噗——”
这下,连一些原本还能勉强保持严肃的记者都彻底破防了。
朱尔·科尔德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的脸色由紫红转为铁青,最后几乎变得煞白。
他狠狠地瞪了莱昂纳尔一眼,再也不想多待一秒钟:“贝尔纳庭长!程序!走完它!”
贝尔纳庭长心领神会,迅速拿起法槌,用尽全力敲下,仿佛要将所有的荒诞和尴尬都砸碎在这一声脆响之中。
“今日庭审到此结束!被告莱昂纳尔·索雷尔可自行离开!
休庭!”
话音未落,朱尔·科尔德部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法庭;亚历山大·迪蓬检察官也面色灰败,胡乱收拾起文件,踉跄着离去。
莱昂纳尔转向一旁同样面露苦笑的朱尔·法约尔律师,伸出手与他用力一握。
“我们走吧,法约尔先生。”
————————
当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司法宫那高大的拱门之下,重新沐浴在巴黎秋日明亮的阳光下时……
聚集在广场上那黑压压的人群,爆发出了一场山呼海啸般的、前所未有的欢呼。
“莱昂纳尔!莱昂纳尔!莱昂纳尔!”
无数顶帽子被抛向空中,手臂如同森林般举起,挥舞着手帕、围巾和标语牌。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仿佛能将司法宫古老的石墙彻底震碎。
“自由万岁!”
“真理必胜!”
“我们赢了!”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人群中传递。
虽然大多数人并清楚法庭内里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最关键的结果——
莱昂纳尔没有被投入监狱,他没有被流放,他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
民众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和满足。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孤身对抗强权的英雄胜利归来!
虽然莱昂纳尔在台阶上那番关于“肤浅”与“认罪”的演讲中明确反对了这种简单的情绪宣泄——
但此刻,他安然无恙,在民众眼中就是正义的胜利,是法兰西良知未泯的象征!
莱昂纳尔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瞰着下方那片沸腾的、由无数张激动面孔组成的海洋。
欢呼声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拍打在他的身上。
他没有再发表演讲,只是摘下帽子,向众人匆匆致意后,便和朋友们离开了。
——————————
翌日,一八八一年九月二日,巴黎乃至整个法国的报纸都被同一条新闻所主宰。
它们无一例外地将头版献给了昨天那场“世纪审判”。
其报道力度、版面规模和标题的惊悚程度,不断刺痛着所有法国人的神经。
《费加罗报》发表了名为《司法沦为笑柄,法兰西蒙羞》的社论,并且追问:
【……此役之后,共和国的司法信誉何在?法兰西在文明世界面前的颜面何存?】
《共和国报》作为激进共和派的喉舌,抨击得更为猛烈,它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保皇党、教权分子与军队高层,绘声绘色地形容他们如何勾结,企图颠覆共和国;;
文章将这场审判定性为“一切共和国敌人联合发动的卑劣攻势”,并赞扬莱昂纳尔“以一人之力,挫败了他们的阴谋,捍卫了共和精神”。
《不妥协者报》和瓦莱斯的《人民之声》则将其与阶级压迫紧密联系:
《看啊!资产阶级的法庭只为他们肮脏的掠夺服务!》
它们强调,莱昂纳尔的遭遇证明了现有国家机器是为统治阶级利益服务的,呼吁工人阶级从莱昂纳尔的斗争中汲取力量,认清共同的敌人。
就连平时相对保守的《时报》和《高卢人报》,在此次舆论海啸中也无法为任何人辩护。
《时报》的评论标题带着沉重的叹息:《一场没有赢家的审判》
文章承认审判过程充满了“令人遗憾的偏差”和“难以理解的荒谬”,导致了“国家信誉的严重受损”。
《高卢人报》则试图将责任归咎于“某些激进分子的挑衅”和“政府监管不力”,但在铺天盖地的批评声中显得苍白无力。
而《小巴黎人报》和《小日报》等大众报纸的标题更加通俗易懂,也更具煽动性:
《“我认罪!”——莱昂纳尔·索雷尔如何用一句话让法庭陷入地狱?》
《特赦令成笑话!司法部长狼狈逃离现场!》
《一场司法滑稽戏全记录》
几乎所有的报道,无论其政治立场如何,都达成了一个共识:这场审判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法治历史上的一大丑闻。
而被动了几个月的儒勒·费里,也在这一任总理生涯的最后阶段,展开了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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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日耳曼区那间熟悉的密室里,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吉斯卡尔·德·蒙莫朗西公爵像一头困兽般咆哮着:“蠢货!一群蠢货!”
看看你们找的都是些什么人!贝尔纳那个滑头!还有迪蓬,那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他们把事情搞成了一滩臭不可闻的狗屎!
现在好了,全巴黎的污水都泼到我们头上了!”
帕特里斯·德·格拉蒙伯爵反唇相讥:“蒙莫朗西,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决定推动起诉的时候,你可没有提出异议!
别忘了,你在军方的关系也没少出力向司法部门‘表达关切’!”
蒙莫朗西公爵怒气冲冲:“表达关切?我只是希望维护军队的荣誉!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要是那些暴民知道了我们的名字,会不会像包围索雷尔的别墅一样,包围我们的府邸?”
维克多·波拿巴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当务之急是撇清关系。
所有接触过贝尔纳和迪蓬的人,都必须统一口径——
我们只是对案件进展表示过‘一般的关注’,绝没有施加任何影响。
一切都是他们自作主张!”
一位与教会关系密切的议员尖声道:“撇清?说得轻巧!迪蓬那边怎么办?
他现在就像个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他知道得太多了!”
这句话让房间内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亚历山大·迪蓬检察官这个工具人,此刻成了最大的隐患。
他身败名裂已成定局,在绝望和愤怒之下,他会做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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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实没有让他们失望——
就在审判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走投无路的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将一份亲手书写的名单,放在了司法部长的办公桌上。
第407章 《咖啡馆》真的是出喜剧哦!
亚历山大·迪蓬检察官那份浸透着绝望与背叛的名单,第一时间就被司法部长朱尔·科尔德呈递到了总理儒勒·费里的面前。
儒勒·费里本来正深陷殖民失利的泥潭与年度预算必然被驳回的漩涡之中,声望跌至谷底。
人人都以为这艘破船即将沉没,连他自己都已经在准备辞职演说了。
然而,这份名单像一剂强心针,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即便要下台,他也要让那些在背后捅刀子的“盟友”和敌人,付出惨重的代价。
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政治清洗,在波旁宫和各部委的走廊里悄然展开了。
首先遭殃的是内阁。
那些曾在殖民拨款等问题上阳奉阴违,以及被名单证实与幕后势力过从甚密的部长、副部长们,被毫不留情地清理出门户。
其中就包括阿尔贝的父亲,公共教育与艺术部副部长埃德蒙·德·罗昂伯爵。
一纸冰冷的免职公文结束了他的副部长生涯。
不过罗昂伯爵却并没有多么沮丧,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这几天甚至就连波旁宫都没去,提早过起了退休生活,也免去了被赶出办公室的狼狈。
军方高层也未能幸免。
几位极力鼓吹殖民扩张,并在背后推动对莱昂纳尔诉讼的将军,突然接到了出人意料的人事调令。
他们的新岗位不再是巴黎总参谋部或某个繁华的驻防区,而是被发配到了科西嘉、阿尔及利亚沙漠边缘,或是法属圭亚那……
反正全都是被视为职业坟墓的偏远驻地。
与此同时,费里政府的反教权政策变得更加激进和严厉。
尤其是对耶稣会,新一轮的驱逐令被迅速签发和执行,力度远超以往,几乎是在泄愤。
那些曾暗中支持或默许对莱昂纳尔进行“道德批判”的教区主教和修道院长,几乎完全被切断了经费来源。
儒勒·费里用他下台前最后的权威,向整个巴黎的政治圈宣告:
即便是一头垂死的狮子,也依然有着撕碎鬣狗的利齿和力量。
这场报复性的政治地震,让许多原本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噤若寒蝉,也暂时震慑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阴谋家。
————————
与此同时,另一场清算也在展开。
曾经意气风发地包围莱昂纳尔维尔讷夫别墅的“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此刻迎来了寒冬。
在舆论和费里政府的双重压力下,巴黎警方终于不再“缺乏效率”。
以夏尔·德·拉罗什富科为首的几名带头者,被以“非法聚集”“破坏财产”“威胁人身安全”等多项罪名正式逮捕,等待他们的将是刑事起诉。
他们那显赫的姓氏和家族背景,在汹涌的民意和确凿的证据面前,失去了往日的魔力。
在巴黎警察局的审讯室里,夏尔·德·拉罗什富科不止一次地后悔自己怎么不早点去越南的军队报到……
公证人德拉鲁瓦克先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迅速为莱昂纳尔聘请了巴黎最擅长侵权赔偿案件的律师,对夏尔·德·拉罗什富科以及其他几名已被确认身份的“青年卫队”成员提起了民事诉讼。
要求他们对维尔讷夫别墅遭受的严重破坏进行全额赔偿,金额之高,足以重新再建一座更大的房子。
面对记者,德拉鲁瓦克先生的回应很直白:任何形式的暴力,都必须付出足够高的代价。
————————
就在外界风云激荡,政敌遭殃,仇家被诉之际,莱昂纳尔·索雷尔,却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
维尔讷夫的别墅还没有修好,他就搬回了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住,谢绝了一切采访,甚至就连各类沙龙也不参加了。
这里成了风暴眼中一片难得的宁静之地。
窗外的巴黎依旧喧嚣,但公寓内,他可以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
这天下午,居伊·德·莫泊桑终于摆脱了各种邀约和报社的纠缠,与莱昂纳尔对坐在书房里。
两人中间摆着厚厚的稿纸,上面是《咖啡馆》的剧本。
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下,剧本的前两幕已经完成,现在他们正展开对第三幕的讨论。
只不过话题却是从莱昂纳尔这次离奇司法经历开始的。
莫泊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看着对面神色平静的莱昂纳尔,忍不住感叹:“莱昂,为什么我感觉这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在你身上?
天啊,从你接到传票,再到流亡伦敦,最后上法庭……我觉得咱们不如放下《咖啡馆》,来写一个叫做《官司》的剧本吧。
说真的,人们一开始反对你,后来同情你,再后来支持你,甚至是狂热地支持你……我只觉得一切都像一个疯子做的一个最荒诞的梦!”
莱昂纳尔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沙发上侧过身,微微后仰,看向窗外那片广阔、变幻莫测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居伊,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莫泊桑沉吟了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了:“我看出了……反复无常。巴黎,乃至整个法国的人民,都太过于反复无常了。”
他组织着语言,试图抓住内心那种模糊的感受:“他们可以因为《雷雨》为你欢呼,也可以因为殖民政策将你斥为叛徒,然后又能因为战争的失败,再次将你捧上神坛。
我甚至怀疑,他们当中许多人支持你,并非真正反对殖民本身,他们反对的,可能只是‘战败’。
他们无法接受法兰西的荣耀受损,而当他们发现殖民行动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荣耀,反而是一连串的失败和国际嘲笑时,他们的怒火就需要一个出口。
而你,恰好成了一个象征!”
他顿了顿,继续道:“巴黎人民也是最矛盾的一群人,世界上没有别的地方的人赶得上——
他们渴望变革,向往自由,却又常常流露出对旧秩序深深的眷恋;他们推崇理性,却又非常容易被激情和口号煽动。
巴黎人就像一团变幻不定的火焰,既温暖,又灼人。”
莱昂纳尔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他点了点头:“你说到点子上了,居伊。你已经抓住了我们正在创作的《咖啡馆》这个剧本需要展现的精髓之一
——法兰西民族精神中的矛盾与摇摆。”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旁,拿下一本《大革命》:“从1789年的大革命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吧?我们经历了什么?——
波旁王朝被推翻,第一共和国建立;然后是拿破仑的第一帝国,接着帝国覆灭;波旁王朝复辟后帝国也复辟了;然后波旁家的路易们又回来了;后面是七月王朝,第二共和国,第三帝国,最后才是现在第三共和国……
这周而复始的循环,这频繁更迭的政体……”
莱昂纳尔转过身,看着莫泊桑,语气感慨:“你不觉得吗?也许我们法国人,远比我们自己所愿意承认的,更加眷恋那些‘旧事物’。
或者说,我们骨子里对于‘秩序’和‘权威’,有着一种连我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渴望。
每一次革命颠覆旧秩序之后,总会有一种力量,试图将社会拉回到某种熟悉的轨道上。
这种在激进与保守、变革与回归之间的摇摆,是法兰西近一百年历史上最独特的风景,也是深深地烙印在我们民族性格当中的痕迹。”
莫泊桑思索着莱昂纳尔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他所阅读过的历史,还有他亲身经历过的巴黎公社、第三共和国建立初期的种种混乱。
然后就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
然而,随即他脸上又露出一丝惊愕,有些不解地望向莱昂纳尔:“等等,莱昂,你分析的这些很深奥,也很有道理。
但是,我们不是在讨论喜剧吗?《咖啡馆》?你说它是个喜剧来着。这么沉重的主题,这么尖锐的批判,会让观众们笑不出来的!
毕竟他们也都是法国人,他们才不愿意在一场喜剧当中看清自己的丑样!”
莱昂纳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戏谑的笑容:“是的,《咖啡馆》真的是出喜剧啊!只不过这两个月的体验,让我有了新的想法。
居伊,你仔细想想我们刚刚谈论的那段历史,从大革命到波旁王朝两次复辟,再到帝国……
这一连串的动荡、理想、鲜血、背叛、妥协、闹剧……难道不是一个满了血与泪的笑话吗?
小丑跳梁的背后,就是时代的悲歌啊!”
“笑话?”莫泊桑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心脏被击中了。
莱昂纳尔肯定地说:“是的,笑话,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我要巴黎的观众在大笑之后,感受到苦涩和寒意,然后好好思考笑声背后的东西。
《咖啡馆》就应该有这样的效果。”
莫泊桑可不这么想,他只有一个念头:
“莱昂纳尔可太记仇了,巴黎人民反对过你一次,他就要让他们不痛快那么久……”
要知道,热门戏剧的上演周期是以“年”为计算单位的。
————————
送走莫泊桑不久,莱昂纳尔收到了一份用金漆封口的信函:
美利坚合众国驻巴黎大使列维·莫顿邀请他参加使馆的餐叙,并有一位重要的客人要引荐给他。
(今天就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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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叫“爱迪生-索雷尔电气”怎么样?
莱昂纳尔坐在圣日耳曼大道117号书房里,眉头微蹙。
自己与美国方面,无论是政治界还是文化界,交流都极少,直接交流更是几乎没有。
虽然也有一些美国出版商,比如「哈珀兄弟」,曾经通过信件向他发出约稿邀请,但几乎都被他转给德拉鲁瓦克后冷处理了。
他不缺愿意刊登自己作品的报纸或者杂志,美国人给出的稿费也不会比英国人更高。
在莱昂纳尔看来,现在的美国是一个充满机遇,同时充斥着混乱的新世界,在文化方面,它对外国作家的版权处置比俄罗斯还糟糕。
俄罗斯至少在戏剧上还会尊重大家的版权,排演新剧都会付给高昂的稿费——当然,主要原因还是欧洲剧团交流频繁,大剧院每隔几年就会进行全欧巡演。
巡演不仅票房报酬丰厚,而且需要当地剧院的支持才能成功,所以戏剧界比文学界更早结成了较为牢固的利益同盟。
这也是莱昂纳尔近来“沉迷”戏剧创作难以自拔的一个主要原因。
无论是《合唱团》还是《雷雨》,都在给他持续创造惊人的收入,虽然还比不上《蒙铁尔密卷》的版税,但是远远超过。
尤其是《合唱团》,他已经陆续授权了英国、意大利、奥地利、俄罗斯……近十个大型剧团演出,各种颜色的钞票简直像开了闸的塞纳河水一样流进口袋里。
但是这条河水里,一美分的浪花也没出现过。
他不相信美国读者没有在看自己的英译本,尤其是《福尔摩斯探案集》。
19世纪的美国读者的口味基本还处于英国人看什么我就看什么的水准,文学根基和审美特质还没有完全形成。
所以莱昂纳尔对这个时代的美国兴趣缺缺,十分冷淡。
不过能够惊动美国大使亲自出面发来正式邀请函,恐怕只有寥寥几人。
莱昂纳尔脑中闪过几个名字,然后放下信函,目光投向窗外巴黎灰蓝色的天空。
————————
1881年9月11日夜,巴黎的空气中已经带上初秋的凉意。
美国大使馆灯火通明,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一辆带有“索雷尔-标致”铭牌的马车停在使馆门前。
莱昂纳尔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晚礼服,挽着苏菲走下马车。
苏菲为今晚选择了一袭深蓝色的丝绒长裙,领口点缀着细碎的珍珠,既庄重,又温婉。
她轻轻挽着莱昂纳尔的手臂,低声道:“我有点紧张,听说美国人都很……热情和直接。”
莱昂纳尔拍了拍她的手背:“放松点,就当是来看一场戏。”
走进使馆内部,装饰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依旧是雪茄、香水和食物的气味。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穿梭其中,交谈声、笑声与弦乐队的演奏交织在一起。
大使列维·莫顿是一位面带笑容、举止得体的外交官。
他热情地迎接了莱昂纳尔和苏菲:“索雷尔先生,欢迎光临。您能前来,真是让今晚的宴会更有光彩了!”
他的法语带着轻微的口音,但非常流利。
寒暄后,列维·莫顿将莱昂纳尔带到一个由美国艺术家、作家组成的“小团队”前面,向莱昂纳尔做了简单的介绍。
这些人多数都是因为仰慕法国文化才旅居巴黎,不过始终都徘徊在巴黎文化圈的外围,难以进入那些最重要的沙龙。
莱昂纳尔的到来,简直像一颗烧红的铁球被扔进了冰水里,瞬间就融化了这些人高冷的外表。
他们围着莱昂纳尔,恭维着、讨好着,谈论着莱昂纳尔的、戏剧,谈论那场充满喜剧意味的审判。
仿佛只需要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一句话,他们就可以进入巴黎最中心的那些文艺圈子。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足以让他们在美国本土都声名鹊起——毕竟一个美国作家,和一个在法国成名的美国作家,含金量截然不同。
莱昂纳尔自然明白这些,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与这些仰慕者谈论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审慎地评价每个人的才华,不轻易做出什么许诺。
当然,他的心思也始终在留意着那位“重要的客人”。
终于,莫顿大使适时地结束了与另一拨客人的交谈,转向莱昂纳尔。
他微笑走过来:“索雷尔先生,请允许我为您引荐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他对您可是仰慕已久了。
苏菲小姐,我的夫人很想和您聊一下最新推出的儿童自行车,她给我们的孩子每人都买了一辆……”
苏菲识趣地点了点头,融入了莫顿大使夫人的小圈子里。
莫顿大使则带着莱昂纳尔,在那些美国作家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主会场,来到一处偏厅。
刚走进偏厅,莱昂纳尔就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结实,精神奕奕的中年男人。
莫顿大使热情地开始介绍:“这位是托马斯·爱迪生先生,来自新泽西州门洛帕克的杰出发明家。
爱迪生先生,这位就是您一直想见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果然是他,莱昂纳尔心中了然。
尽管早有猜测,但真正面对这位“门洛帕克的巫师”,还是让莱昂纳尔内心微微震动。
这就是那个用白炽灯点亮了世界,建立了第一个中央发电站,并且在未来会与特斯拉展开残酷“电流战争”的人。
而自己在几个月前,刚刚从他手里撬走了特斯拉和“爱迪生电气”巴黎分公司的全部电气工程师。
但此时的托马斯·爱迪生笑容可掬,似乎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
他主动伸出手,用力地与莱昂纳尔握了握:“索雷尔先生,久仰大名!终于见面了。”
他的英语语速很快,旁边有一位翻译帮着低声转述。
“爱迪生先生,幸会。”莱昂纳尔用英语回应,语气平静。
托马斯·爱迪生并没有感到意外,挥了挥手,翻译就离开了偏厅。
莫顿大使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举了举酒杯:“希望你们聊得愉快!”
然后他也离开了偏厅。
一时间,这里便只剩下莱昂纳尔与托马斯·爱迪生两人。
他打量着莱昂纳尔,笑容依旧灿烂:“首先要恭喜您,索雷尔先生。我在美国也关注到了您最近在司法上赢得的那场漂亮胜利。
面对不公的指控,您的反击如此有力,还赢得民众的广泛支持,这非常了不起。”
莱昂纳尔语气淡然地回应:“您过奖了,爱迪生先生。我只是侥幸得到了真相的眷顾,也幸亏巴黎市民们在那时候是清醒的。”
爱迪生哈哈一笑,似乎很欣赏莱昂纳尔的说法:“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尤其是在巴黎这样复杂的城市。”
随即他就开始切入主题:“索雷尔先生,我听说您的‘索雷尔电气’发展迅速,在法国的剧院改造项目中表现出色。
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参加电力博览大会?”
莱昂纳尔心中一动,他知道爱迪生说是正在工业宫举办的首届国际电力博览会,时间从8月一直绵延到11月。
这是电力发展史上的一次重要事件,集中展示了自1878年以来电力技术的飞速进步。
虽然博览会8月就开始了,但是由于天气原因,人流量不大,多是一些小巧、新奇的玩意儿在展出。
进入9月、10月,才是这个博览会的高潮,真正有实力的厂商或者发明家,都将在这两个月向世人展现自己的成果。
莱昂纳尔含蓄地点了点头:“当然,爱迪生先生。这样的盛会,‘索雷尔电气’自然不会缺席。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向欧洲乃至世界展示我们理念的绝佳平台。”
莱昂纳尔知道特斯拉他们已经为了这个大会准备了几个月,自己也深度参与其中,就是为了到时候一鸣惊人。
托马斯·爱迪生身体微微前倾,显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哦?‘索雷尔电气’这次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惊喜呢?我对此非常好奇。
毕竟,能吸引走我巴黎分公司那么多优秀工程师的公司,必定有独到之处。”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这位大发明家还是放不下之前的心结。
但他的应对仍然滴水不漏:“请允许我保守秘密,爱迪生先生。等到一周后在工业宫,大家自然就会知道了。
我相信不会让对电力的未来感兴趣的人失望。”
他停顿了一下,反将一军:“那么,‘爱迪生电气’这次又准备了怎样的‘奇迹’,来征服巴黎和欧洲呢?”
爱迪生对莱昂纳尔的恭维很有些开心。
他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布道者般的热情与自信:“很巧,索雷尔先生,我们也选择在一周后,在工业宫向公众展示‘史无前例的电与光的奇迹’。
我们将证明,稳定、可靠、足以改变城市生活的照明和动力,已经成为现实。”
莱昂纳尔自然知道他说的是直流电和白炽灯,只不过他也猜不出爱迪生这次会用什么方式来展现这套系统。
爱迪生当然也不会透露细节,而是将话题转向了他关心的方向。
这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了一些:“说回您的‘索雷尔电气’,索雷尔先生。
我必须说,你们的剧院改造工程,将电灯照明与戏剧艺术如此完美地结合,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舞台效果。
您的眼光和魄力,令人钦佩!”
莱昂纳尔不动声色,并没有开口谦虚,他知道爱迪生的话志不在此。
果然,记下来这位大发明家就压低了声音,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建议:“索雷尔先生,您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之间可以进行更深入的合作?
您拥有在文化艺术领域的影响力和渠道,而‘爱迪生电气’拥有最成熟、最可靠的照明系统和专利技术。
如果我们联合起来,成立一家新的公司,比如就叫‘爱迪生-索雷尔电气’,共同开拓欧洲市场……
想象一下,那将是多么强大的力量!我们可以更快地将电灯普及到每一个需要光明的角落。”
第409章 天真的佩蒂,天真的标致!
莱昂纳尔听着托马斯·爱迪生的合作提议,心中冷笑。
他说的话听起来美好,但莱昂纳尔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包括法兰克·史伯格,约瑟夫·斯旺,当然还有尼古拉·特斯拉等一长串名字。
这些都是爱迪生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合伙人或者下属工程师,但他们之间最终都不欢而散,甚至反目成仇。
托马斯·爱迪生对控制权和专利的执着和他对新事物的好奇同样出名。
所谓的合作,往往最终会变成另一方被他用金钱或者其他手段彻底吞噬。
更何况,莱昂纳尔知道交流电才是未来的大势所趋,他怎么可能将自己和特斯拉的未来,与爱迪生的直流电帝国捆绑在一起?
莱昂纳尔语气温和,但拒绝得毫不拖泥带水:“感谢您的厚爱和提议,爱迪生先生。
首先纠正您一个口误,就在几周前,‘索雷尔电气’已经正式更名为‘索雷尔-特斯拉电气’了。
如果再加上一个‘爱迪生’,这个公司的名字恐怕就太长了。”
托马斯·爱迪生眼皮一跳,他没有想到莱昂纳尔竟然那么信任那个年轻的电气工程师。
虽然他也知道尼古拉·特斯拉是个天才——但是他手下的天才太多了,包括他自己本人在内。
所以失去一个虽然令他有些愤怒和沮丧,但绝不至于担忧。
可“索雷尔-特斯拉电气”这个名称还是让他有了一丝危机感。
在他眼里,如今的欧洲虽然不乏各种各样的发明创造,但是过于割裂的市场环境导致了这些发明创造根本无法有效联动起来。
就好像电灯,自己并不是第一个着手研究它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做出具体成果的人,但他却是第一个把电力系统与电灯联动起来进行商业化操作的人。
俄国人、法国人、英国人……聪明的大脑各自为战,美国人的时代要来了!
但是莱昂纳尔却让他看到了欧洲人当中也有可以进行“系统性整合”的人物。
《雷雨》舞台改造涉及到的电弧灯与碳丝灯的交替运用,就充分证明了这个作家在这方面的眼光。
至于说“名字太长”,显然是个玩笑式的拒绝。
果然,莱昂纳尔随后就明确了自己的态度:“‘索雷尔-特斯拉电气’目前更倾向于独立发展,探索适合欧洲市场和未来技术方向的路径。
或许,在未来某些具体项目上,我们可以寻求合作的可能。就比如现在,我们每个月仍然会向您采购几千套电灯系统一样……”
爱迪生脸上的笑容僵硬住了。
法国的剧场改造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过去巴黎分公司的电气工程师们个个都开始独当一面了,对电灯的需求量激增。
“索雷尔-特斯拉电气”如今已经成为“爱迪生电灯”最大的客户。
可是这些电灯系统每一套的利润都不算高,关键这巨大的折扣还是他亲口指示巴黎分公司给莱昂纳尔的。
想到这件事,托马斯·爱迪生就感到一阵肉疼。
但他到底是个大人物,随即恢复如常,他摊了摊手,语气豁达:“当然,当然,我理解,独立精神非常重要。
好吧,索雷尔先生,希望我们能在博览会上都有出色的表现!
或许,健康的竞争更能推动技术的进步,不是吗?”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莱昂纳尔示意。
莱昂纳尔也举杯回应:“毫无疑问,竞争是进步的催化剂。”
两人轻轻碰杯,眼神交汇的瞬间,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毫不退让的锋芒。
又聊了几句关于博览会组织和巴黎电力应用前景的场面话后,爱迪生便借口要会见其他客人,礼貌地告退了。
莱昂纳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内心的不快。
就在这时,美国驻法国大使列维·莫顿再次来到了偏厅。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亲切:“索雷尔先生,希望您和爱迪生先生的交谈愉快。”
莱昂纳尔的回答也很得体:“很有启发性,大使先生。”。
莫顿大使点了点头:“爱迪生先生代表着美国在技术和工业上的进取精神。
而您,索雷尔先生,则代表了欧洲,特别是法国,在文化艺术领域的活力和创新。
我个人非常欣赏您的作品,无论是《合唱团》,还是《雷雨》,都令人印象深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兴致勃勃起来:“美国是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对欧洲,尤其是法国的文化艺术怀有深厚的兴趣和敬意。
索雷尔先生,不知道您是否有考虑过,在合适的时候,进行一趟美国之旅?
我相信,您的到来,一定能给美国的文化艺术界带去新鲜的空气。
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乃至广大的读者和观众,都会热切地欢迎您。”
莱昂纳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等以后有机会吧……”
这时候,大厅里传来了波尔卡的欢快前奏,莱昂纳尔举起酒杯:“大使阁下,失陪了,这是我唯一会跳的一支舞,我可不想错过它。”
说罢,就步入大厅去找苏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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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莱昂纳尔就带着苏菲、艾丽丝、佩蒂,以及阿尔芒·标致等人开始逛“国际电力博览会”。
工业宫内人声鼎沸,来自世界各地的发明家和工程师们齐聚一堂,展示着各自最新的电气成果。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油漆的气味,还夹杂着机器运转的嗡鸣声和参观者的惊叹声。
他们首先见到了齐纳布·格拉姆的电动机。
这台看似简单的设备正平稳地运转着,带动着旁边的一台小型水泵不断把水抽到高处又倾斜下来。
特斯拉、庞加莱都没有来,所以只能由莱昂纳尔向同伴们解释:“看,这就是电动机,它将电能转化为机械能。”
艾丽丝好奇地凑近观察:“比蒸汽机小巧多了,而且没有煤烟。”
阿尔芒·标致立刻看出了它的潜力:“如果能解决供电问题,这种机器可以改变整个工业。
想想看,把它装到轮带机上……”
不远处,维尔纳·冯·西门子的“戏剧收听机”前围满了观众。
这个设备能将远处剧院的声音通过电线传输到博览会现场,虽然音质粗糙,却让听众们惊叹不已。
苏菲轻声赞叹:“就像在剧院里一样!”
莱昂纳尔点点头:“这是电话的一种应用。未来,人们能摆脱线缆,在家中就听到远方的音乐会。”
艾丽丝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用线吗?我不信……”
莱昂纳尔耸了耸肩:“不仅仅是声音,还可以看到画面,比在剧院用望远镜看得还清楚。”
这下就连苏菲都不信了:“莱昂,你说的太离奇了……”
只有佩蒂最高兴:“少爷,那是不是以后就用不着去学校了?直接在家里就可以上课啦,真棒!”
莱昂纳尔摸了摸佩蒂的头,心中默念:“相信我,没那么棒……”
而亚历山大·贝尔的电话机展台前更是排起了长队。
参观者们争相体验这种能够远距离通话的神奇装置。
不过莱昂纳尔之前在诺曼·麦克劳德的办公室里就见过这玩意了,所以兴趣不大,直接带他们去了法国同胞古斯塔夫·特鲁夫的展区。
特鲁夫展出的电动船和电动车引起了轰动!
特别是那辆三个轮子的电动车,使用直流电机和多次性铅酸充电电池驱动,虽然速度缓慢,却无需马匹就能自行前进。
阿尔芒·标致的眼睛从看到这辆车开始就离不开了,完全忘记了其他人。
他连续两天围着这辆早期的“电车”打转,仔细研究它的每一个细节。
第二天下午,阿尔芒终于激动又笃定地对莱昂纳尔说:“索雷尔先生,您看,我们有更好的电机,特斯拉先生又是这方面的天才。
如果我们能合作改进这种车辆……”
莱昂纳尔看着这辆简陋的三轮电动车,内心颇为复杂。
它最高时速不过十二公里,续航能力奇差,充电时间奇长——
当然,在1881年确实是技术奇迹,但在他眼中却显得如此原始。
莱昂纳尔斟酌着用词:“阿尔芒,电动车确实很有前景,但你不觉得它的动力源是个问题吗?”
阿尔芒·标致不解地看着他:“电池技术会进步的。而且电力比蒸汽更清洁,比马匹更高效。”
莱昂纳尔知道直接告诉阿尔芒“应该关注内燃机”未免太过突兀,毕竟现在汽油发动机还不知道发明了没有。
不过算算日子,汽车也差不多该出现了,它依赖的一些前置技术至少英国有了雏形。
莱昂纳尔谨慎地说:“我听说德国有人正在研究一种以汽油为燃料的内燃机……也许我们应该对各种动力形式都保持关注。”
阿尔芒·标致若有所思,但目光仍然无法从电动车上移开:“也许您说得对,但这种电动车,它代表未来。”
莱昂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电动车一定是未来。那时候,我们就用尼古拉的姓来做电动车的品牌吧!”
阿尔芒·标致有些委屈:“创意明明是我提的……”
莱昂纳尔笑了笑:“阿尔芒,你和别人不一样,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电动车上……”
而在参观过程中,所有人都会注意到博览会最大的展厅中央,有一块被脚手架和黑布严密遮挡的区域。
里面传出忙碌的敲打声和工人们的吆喝声,至少有数十人正在紧张地组装着什么。
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他们:“那就是爱迪生要展出的东西,听说是个大工程!”
莱昂纳尔收回目光,对车内的同伴们说:“下周,爱迪生先生会给巴黎人民一个惊喜。
而我们,也会给爱迪生先生一个惊喜!”
(今晚两更结束,还没有回到深圳,创作环境还有点恶劣……)
第410章 巨物崇拜!
时间来到一周后,巴黎。
九月的阳光慷慨地洒在香榭丽舍大街,为宏伟的工业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距离国际电力博览会开幕已经超过一个月,巴黎的民众们早已经习惯了这里光怪陆离的新奇发明。
但今天,工业宫门口早早就排起了蜿蜒的长队,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远比之前更热烈的期待与躁动。
马车、绅士、淑女、记者、好奇的市民……各色人等汇聚于此,将工业宫门口的广场挤了个满满当当。
他们来,只为亲眼目睹那位来自新大陆的发明大王、实业大亨——托马斯·爱迪生的杰作。
工业宫二楼,一处可以俯瞰主展厅入口的露台上,托马斯·爱迪生正与两位法国政商界的要人并肩而立。
托马斯·爱迪生穿着黑色的正装外套,领结打得一丝不苟,脸上满是自信的笑容。
站在他左手边的是「巴黎照明和煤气公司」的总经理,夏尔·拉法格。
拉法格先生年约五旬,身材微胖,穿着剪裁精良的灰色条纹西装,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印章戒指。
他看着楼下涌动的人潮,眼神既有和其他人一样的好奇,但也有一丝忧虑。
电灯,这个新兴事物,究竟是他事业的掘墓人,还是可以合作分一杯羹的新源泉?
爱迪生右手边则是巴黎市议会议长,亨利·德·维尔福尔。
议长先生气质矜持自傲,是典型的法兰西官僚派头,灰白的鬓角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关心的事情远比拉法格更加复杂:
这项新技术能否赢得巴黎市民的欢心?
能否为城市营造更光明、更“进步”的形象?
会不会引发社会波动或反对声浪?
当然,爱迪生私下许诺的可观的“顾问费”,让议长先生觉得,适当推动一下这项“利国利民”的事业,并无不可。
维尔福尔议长微微颔首,表示了赞赏:“瞧这人气,爱迪生先生。
巴黎人总是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尤其是来自大洋彼岸的奇迹。”
爱迪生满意地摩挲着下巴:“议长先生,巴黎的街头将来会被电灯照得亮如白昼!
今天的展览只是我个人的一小步,但也将是照明事业的一大步。”
接着他又转向拉法格:“至于成本和可靠性,拉法格先生,我的系统远比你想象的更经济、更稳定。
他们今天来看的是新鲜,明天,电灯就会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太阳。
巴黎的夜晚,应该如同白昼般明亮,而这一切,将由我的系统来实现。
煤气灯的时代即将过去,电灯才是未来!”
拉法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心里在快速计算着煤气与电力的成本对比,以及如果合作,他能在这场能源变革中占据多少份额。
爱迪生承诺的专利使用权分成和联合公司的股份,确实极具诱惑力。
楼下展厅的喧哗声陡然升高,预示着展示时间即将到来。
托马斯·爱迪生向两位同伴点头致意:“先生们,失陪一下,该我去让巴黎见识见识‘另一个太阳’了。”
拉法格和维尔福尔对视一眼,仿佛都想起了什么——两年前,也有人宣布要给法国带来一轮新的太阳,结果却是一场灾难。
只不过那个人来自英国。
托马斯·爱迪生当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想什么,他已经转身走下楼梯,留下拉法格和维尔福尔继续站在高处,各怀心思地注视着下方。
一楼主展厅内,人头攒动,闷热不堪。
在展厅中央,一个庞然大物被巨大的黑色绒布严密地覆盖着,只隐约可见钢铁的冰冷轮廓,以及令人心悸的巨大体积。
人们围绕着它,议论纷纷,猜测着布下究竟是何等奇观。
人群中,莱昂纳尔·索雷尔和他的同伴尼古拉·特斯拉并不起眼。
莱昂纳尔目光扫过兴奋的人群和那被覆盖的巨物,并没有跟着一起往前挤,神情也十分平静。
他身边的特斯拉则显得更加紧绷,苍白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似乎想看穿黑布,看看他的“偶像”又制造出了什么。
莱昂纳尔笑着低声对特斯拉说:“瞧瞧这场面,尼古拉,托马斯·爱迪生确实是个营销的天才。
他知道如何制造悬念,如何调动人们的情绪。”
没想到尼古拉·特斯拉却摇了摇头:“后天,后天就轮到我们了。那时候,人们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未来,谁才是真正的天才。
不过,我担心……”
没等他说完,莱昂纳尔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耐心点,我的朋友。
让爱迪生先生先享受他的高光时刻,变革需要铺垫——
只不过以前都是别人当爱迪生先生的垫脚石罢了。”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托马斯·爱迪生在几名助手和博览会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那被黑布覆盖的巨物之前。
喧闹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爱迪生没有过多的寒暄,他深知此刻行动胜于雄辩。
他环视四周,然后猛地一挥手——助手们同时用力,扯下了那块巨大的黑布。
“嗡……”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瞠目的钢铁巨物!
钢铁构件在煤气灯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复杂的线圈和铁芯结构透露出工业时代的力量感,整个机器至少有数十吨重!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在发电机上方,一个由上千只白炽灯组成的、层层迭迭的巨型灯塔巍然耸立,如同一个还在沉睡的光明之神,等待着被电流唤醒。
即使是自诩见多识广、历经风雨的巴黎人,也被这充满了工业力量之美的巨型机器给深深震撼了。
他们见过电灯,是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的《雷雨》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时,就巧妙地运用了电灯营造出惊心动魄的舞台效果,法兰西喜剧院本身也因此成为巴黎最早大规模采用电灯照明的公共建筑之一。
但那些灯光是分散在剧院的不同角落。
眼前这个体积庞大的灯塔,带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冲击力,几乎能让这个时代所有看到它的人,产生一种原始的崇拜。
爱迪生站在他的杰作前,声音洪亮:“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电力的未来!
你们眼前这台机器,重达二十七吨,是世界上最大、最强的发电机!
而它上方这一千二百盏灯,将向你们证明——
电灯不再是新奇的玩具,它足以照亮整个城市!”
他停顿了一下,享受着他制造的寂静和期待感。
“现在,请诸位见证!”
爱迪生转过身,面向发电机控制台,深吸一口气,然后亲手,郑重地合上了那个巨大的电闸!
“咔嚓!”
一声清脆的闭合声后,是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紧接着——
“唰!”
仿佛一千个微型太阳同时诞生!
巨型电灯塔上的上千盏白炽灯在同一瞬间被点亮,绽放出无比璀璨、稳定、甚至是无情的光芒!
那光芒如此强烈,以至于离得近的观众下意识地用手遮挡眼睛,感觉视线里仿佛真的出现了另一个太阳。
整个展厅被这突如其来的人造白昼照得纤毫毕现,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辨。
周围的煤气灯在它面前,顿时显得黯淡、昏黄,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
几秒钟后,人们适应了这强光,惊叹声、欢呼声、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汇成一片。
他们被这壮观的景象彻底征服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狂热。
这不仅仅是照明,这是一种神迹,是人力驾驭自然力量的辉煌胜利!
莱昂纳尔眯着眼,看着那光芒四射的灯塔,低声道:“确实壮观。巴黎人并非没有见过电灯,亚布洛奇科夫的电烛,我们剧院里的灯光……
但如此集中、如此规模的展示,带来的心理冲击是无可比拟的。”
特斯拉低声回应:“直流电局限太大。这种规模的供电,它的线路损耗会是个天文数字。
浪费,极大的浪费!”
台上,爱迪生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
他高声宣布:“这不仅仅是一次展示!为了证明我的白炽灯拥有无与伦比的可靠性,这个灯柱,将在这里,在工业宫,连续点亮5天!”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惊呼,连续?5天?
这意味着爱迪生的灯泡拥有之前的灯泡难以比拟的耐用性!
要知道过去公开展示的电灯寿命大多在600小时左右,但这是在每点亮6到8小时以后就要“休息”至少12个小时的情况下。
那如果只用在晚上照明的话,这些电灯多久才需要更换一次?
所以,这不仅是视觉的震撼,更是这项技术可靠的强力宣言!
耐用性大大提高,意味着成本将大大降低,这才是电灯能从剧院和有钱人的别墅普及到街头巷尾和千家万户的关键所在!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电灯取代煤气灯的最后一道技术障碍似乎也被扫清了。
拉法格总经理在二楼看着这一幕,脸色变了——如果灯泡的耐用性真如爱迪生所言,那么煤气灯的成本优势将荡然无存。
他必须重新评估与爱迪生合作的条款了。
维尔福尔议长则露出了更为满意的笑容,因为民众的反应是积极的,甚至是狂热的。
这项新技术看来大有可为,既能提升政绩,又能带来实际的利益。
他仿佛已经看到巴黎的林荫大道被电灯照亮的辉煌景象,以及随之而来的赞誉。
爱迪生在台上继续他的演说,描绘着电灯普及后的美好未来,声音充满了感染力和说服力。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莱昂纳尔拉了拉特斯拉,“走吧,尼古拉,让他享受他的胜利,我们的战场在后天。
到时候,人们会看到,点亮灯泡只是开始,如何更高效、更经济地输送和使用电力,才是真正的关键。”
特斯拉最后看了一眼那光芒万丈的直流电系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跟着莱昂纳尔转身,挤出了依旧沉浸在兴奋与惊叹中的人群。
工业宫内,爱迪生的“人造太阳”依旧在持续散发着光和热,似乎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黎明,正在拉开帷幕。
第411章 这是……巴黎?
翌日,巴黎的报纸几乎被同一个名字占据。
《费加罗报》的头版标题是《托马斯·爱迪生点亮巴黎》,配以对那台二十七吨“巨兽”发电机的木刻画配图,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工业力量的顶礼膜拜。
文章宣称,爱迪生的展示“不仅征服了我们的眼睛,更征服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
并且着重指出,那持续五天的光明宣言,标志着电灯已从“富人的新奇玩物”蜕变为“即将走入千家万户的实用发明”。
《小日报》则以更通俗、更具煽动性的笔触,渲染了现场观众目睹“另一个太阳”在工业宫内升起时的震撼与狂喜。
他们用整个版面刊登了那由一千二百只白炽灯组成的“灯塔”的插图,光芒仿佛要透出纸面。
报道反复强调“连续点亮120小时”这个数字,将其塑造为可靠性无可辩驳的象征,并暗示爱迪生的系统将是巴黎迈向“不夜城”的唯一选择。
《时报》的评论虽然更为谨慎,但基调依然是乐观的。
文章分析了爱迪生系统可能带来的社会变革——延长工作时间、改变城市夜生活、提升公共安全……
并认为法国政府应当积极介入,抓住这次技术飞跃的机遇。
《高卢人报》甚至直接呼吁:“是时候认真考虑将爱迪生的专利纳入国家战略了!我们不能在电力的赛跑中落后于美国。”
一种乐观的情绪在巴黎城中弥漫。
一整天时间,咖啡馆里,沙龙中,交易所内,人们谈论的都是爱迪生、电灯,和未来那触手可及的光明。
巴黎人再一次集体迷醉在新奇的事物上!
传闻更是像野火般蔓延。
有消息灵通人士信誓旦旦地表示,国际电力博览会评审委员会已经达成共识,将把最高荣誉“金奖”授予托马斯·爱迪生。
更有甚者,从某些部长办公室隐约透出风声,称法国政府内部正在讨论斥巨资收购爱迪生的电灯系统专利,并筹建法国第一家国家级的中央发电厂。
他们的目标是让巴黎率先全面电气化。
资本的触角也敏锐地嗅到了机会,一些银行家和工业巨头开始私下接触爱迪生的代表,探讨合作的可能性。
托马斯·爱迪生在短短几天内,就站在了征服欧洲最重要的一个市场的门槛上。
在这股几乎一面倒的舆论风暴中,只有《小巴黎人报》在一篇报道中提及:
【据悉,在本届国际电力博览会工业宫二楼东侧展厅,「索雷尔-特斯拉电气」拥有一处展区。
该展区已被神秘黑布覆盖逾一周,将于明日揭晓其展示内容。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想必会为我们带来不同于传统工业的独特展示。】
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名字当然是如雷贯耳的——毕竟距离他在司法宫面前一呼万应才过去不到三周。
但一个作家,一个剧作家,涉足电力?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位文人出于好奇心的玩票,或者某种行为艺术。
电力,属于爱迪生、西门子、格拉姆这些名字,属于钢铁、线圈、碳丝和精密的计算……与、剧本和美学思辨相去甚远。
因此,这则消息并未引起多少真正的关注,很快便被淹没在关于托马斯·爱迪生和他的“光明之塔”的新闻浪潮中。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国际电力博览会依旧热闹非凡。
工业宫底层,爱迪生的展区依旧是人潮的中心。
那台巨大的发电机低沉地轰鸣着,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心脏,让上方的一千二百只白炽灯稳定地散发着光芒,将整个展厅映照得如在日光之下。
参观者仰着头,脸上无不带着惊叹与敬畏。
它已经成为一个地标,一个神迹,一个“未来已至”的宣告!
在相对安静的二楼展厅,一些好奇的市民,在满足了对于爱迪生“巨兽”的好奇心后,开始流连于其他展台。
其中,就有少数人想起了《小巴黎人报》上那则简短的消息。
他们抱着“看看也无妨”的心态,踱步到了“索雷尔-特斯拉电气”的展区前。
此外,还有一些莱昂纳尔在文学和艺术界的忠实拥趸也在这里等待。
他们并非为电力而来,而是想支持他们喜爱的作家,看看他这次又在尝试什么新奇的领域。
展区前逐渐聚集起一小群人,慢慢地围成了一个圈子,将展台裹得严严实实。
这个展台面积也不小,占地几乎有一座小房子那么大,只是高度还不到成年人的胸口,并且表面一片平坦,不像爱迪生的那座“光明之塔”,几乎快和工业宫的二楼平齐了。
然后,他们惊讶地发现,站在展区前准备进行讲解的,不仅仅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本人。
他的身边,赫然聚集着一个分量极重的小型“艺术沙龙”:埃米尔·左拉,居伊·德·莫泊桑、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克劳德·莫奈……
这些在各自领域声名显赫的人物,此刻竟齐聚在充斥着铜线、绝缘瓷瓶、机器的电力博览会上,本身就像是一件展品。
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低声交换着困惑。
“左拉先生?他怎么也来了?难道电力要被他写进新作品里?”
“还有莫奈和雷诺阿!天哪,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这里难道要开印象派画展?”
“搞什么名堂?这里是电力博览会啊!他们难道要用和油画来发电吗?”
窃窃私语声像一锅快要沸腾的水,消息像滴入水面的油,迅速扩散开来。
原本聚集在爱迪生展区或其他技术展台的记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里的异常——文化名流集体出现在技术展会,这本身就是新闻。
他们立刻带着速记本赶了过来,一些纯粹看热闹的参观者也尾随而至,使得“索雷尔-特斯拉电气”展区前围拢了可观的人群。
在底层展厅,托马斯·爱迪生正被一群法国、英国和德国的工程师簇拥着,接受着他们对直流电系统稳定性和实用性的恭维。
他志得意满,享受着这胜利的时刻。
这时一名助手匆匆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简要汇报了二楼的情况。
托马斯·爱迪生嘴角撇了撇,露出不屑的表情。
他甚至没有压低声音,就是要让周围的人听到他的评价:“艺术家?作家?电力是科学,是工程,是精确的计算和可靠的材料堆砌出来的成果!
用画笔和羽毛笔的来凑什么热闹?简直是哗众取宠!”
他摆了摆手,仿佛在驱赶一只围绕着他胜利光环嗡嗡作响的恼人飞虫。
在他眼中,二楼那场由文人墨客捧场的展览,不过是一场闹剧,甚至是对工业精神的亵渎。
他坚信,要想最终决定市场和技术方向,就要像他这样展示出压倒性的工业力量!
与此同时,二楼展区前,莱昂纳尔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聚集起来的人群,微微点头,然后直接走到了被厚重黑布覆盖的展品前。
人群自发地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好奇、怀疑、期待——都集中在他身上。
莱昂纳尔开口了:“先生们,女士们,感谢各位来到这里。这几天,我们所有人都在谈论电力,谈论它带来的变革,谈论未来。
昨天,爱迪生先生向我们精彩地展示了电力的光芒可以何等璀璨,他让我们相信,一个电力的世界确实正在不可阻挡地向我们走来。
但如何将电力高效、稳定、经济地输送到需要它的每一个遥远的角落?
无论是街区的路灯,还是工厂里的机器,或是我们家中的天花板……这是才是电力时代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
今天,我们‘索雷尔-特斯拉电气’展示的,不仅仅是‘电灯能否亮’,更是‘电力应该如何更好地服务于城市与人’”
他说着,侧身让开,手搭在了垂落的黑布边缘,然后用力一拉——厚重的黑布应声滑落,如同戏剧幕布升起。
刹那间,一阵惊讶与赞叹的吸气声,在人群中响起,汇成一道小小的声浪。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并非大多数人预想中的某种造型奇特、线圈裸露、火花四溅的机器,也不是某种放大版的灯泡或开关。
那是一个巨大的微缩景观模型,不仅精美,而且细节丰富到令人瞠目结舌!
它几乎完全占据了整个五十平方米见方的展区,上面山川起伏,河流蜿蜒,道路纵横,赫然是整个巴黎市的精确微缩复制!
石膏和精细木材巧妙地塑造出巴黎十二区那熟悉的起伏地形,模型中间还有一条用银箔精细镶嵌而成的“塞纳河”穿城而过。
河水波光粼粼,河上跨越着众多微型桥梁,每一座的造型都力求还原。
巴黎各区主要的街道、著名的广场、以及那些标志性的建筑物——巴黎圣母院、先贤祠、凯旋门、荣军院、市政厅、歌剧院……
甚至包括他们此刻身处的工业宫本身——都被缩微还原出来,并且进行了涂装上色,栩栩如生。
这就是一个被施了缩小魔法的真实巴黎!
观众们把脖子伸的长长的,仿佛要贴到模型上去,看清楚每一个上面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希望找到自己生活的街区。
惊叹声此起彼伏,把后面的观众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候,莱昂纳尔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默默向旁边走了两步,把原本“藏”在后面的特斯拉拽了出来,拉到人们的视线中心。
就在特斯拉惶恐之际,莱昂纳尔对所有人说:“这位就是这个杰作的创造者,‘索雷尔-特斯拉电气’的总工程师,尼古拉·特斯拉!
我想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时刻,应该由他来按下开关!”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在微缩模型景观的前面立着一根齐腰高的柱子,上面有一个红色的按钮。
莱昂纳尔转向特斯拉,语气中都是鼓励:“尼古拉,这是属于你的时刻。”
尼古拉·特斯拉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没有想到莱昂纳尔竟然把这样一个露脸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他站到了按钮旁边,用颤抖的手压了下去……
(今日二更结束)
第412章 又见黑烟升起……
……
尼古拉·特斯拉的手指沉稳地按下了那个闪亮的按钮。
一瞬间,一阵电流声开始嗡鸣,轻微地仿佛只是人群屏息后产生的幻觉。
“微型巴黎”的基座传来一阵清晰的震动,如同城市地下的脉搏开始苏醒。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那座精心构筑的微缩都市,纵横交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建筑,仿佛被无形的星火瞬间点燃,纷纷亮了起来!
观众们这才惊愕地发现,这座模型的每一个细节处,竟然镶嵌着无数颗极其微小的“灯珠”。
这些灯珠直径不足一厘米,在模型的轮廓和内部熠熠生辉,宛如无数颗被精心雕琢、瞬间焕发生命的发光珍珠!
它们将整座“微型巴黎”从沉睡中温柔地唤醒,浸染在一片梦幻般的光辉之中。
这光芒没有爱迪生“光明之塔”那样炽烈夺目,宣示工业力量的磅礴和伟岸。
它用一种更为细腻、更具层次感的光晕,让整个场景灿烂而不刺眼,华丽得恰如其分。
借助这均匀而柔和的光亮,观众们能清晰地欣赏到这座微缩城市最精妙的细节——
巴黎圣母院尖塔上雕塑仿佛在呼吸,塞纳河上游船的舷窗里透出点点温馨,先贤祠宏伟穹顶的肋线清晰可辨,甚至还能看到协和广场上方尖碑的棱角……
光,赋予了这些微缩景观灵魂和深度!
如果说爱迪生的“光明之塔”象征着一种雄浑、磅礴、几乎要征服自然的工业伟力;
那么莱昂纳尔和特斯拉所展示的“微型巴黎”,则更像一首用光与影谱写的城市诗篇。
它充满了艺术的美感与人文的关怀,精致、优雅,更贴近巴黎人对自己城市的想象与情感。
在许多观众心中,眼前这座流光溢彩的微缩都市,似乎比一楼那座高高矗立的巨塔,更能代表“巴黎未来应有的样子”
——技术与艺术,在这座“城市”里完美融合。
惊叹声如同潮水般在二楼展厅蔓延。
一位戴着精致羽毛帽的女士用手帕捂住嘴:“上帝……这太美了!这才是巴黎!”
她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她身边的绅士则不断调整着单片眼镜,试图看清更多细节。
一个学生拉着同伴,兴奋地指指点点:“看那里!玛德莱娜教堂的柱廊!光是从柱子后面透出来的,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一位评论家低声对同伴说:“这才是电应有的样子,它应该服务于美,融入生活。
而不是像楼下那样,只是一个刺眼的、令人敬畏的巨人。”
一个工程师则难以置信:“这些灯……太小了!比我见过的任何电灯都要小得多!这怎么可能?”
这同样也是许多人心中的困惑。
在人群的赞叹达到顶峰时,莱昂纳尔微笑着走向旁边那群一直安静站在阴影处的艺术家。
他与其中一位留着浓密胡须的中年男人用力地拥抱了一下,然后轻轻将他推到了特斯拉的身边,面向好奇的观众。
莱昂纳尔的声音传遍展厅:“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这座令人惊叹的‘微型巴黎’的真正塑造者,是这位——奥古斯特·罗丹先生!
是他,以无与伦比的艺术眼光和执着,带领着上百名来自法国美术学院的年轻学生们,耗费了整整60个日夜!
用他们的双手和灵魂,雕琢、打磨,最终创造了这个只能属于巴黎的艺术杰作!”
瞬间,热烈的掌声如同雷鸣般爆发出来,充满了对艺术家的敬意与对这件艺术品的由衷赞美。
罗丹略显腼腆地向众人鞠躬致意,他的目光扫过那座发光的城市模型,眼中充满了创造者特有的自豪与柔情。
与此同时,在一楼,托马斯·爱迪生刚刚听完年轻的助手塞缪尔·英萨尔匆忙的汇报。
他的第一反应是极度的怀疑和不可思议:“灯珠?不到一厘米?”
托马斯·爱迪生皱紧了眉头:“这不可能!更细的灯丝意味着更快的蒸发和糟糕的稳定性!
碳丝在那种尺度下根本无法有效工作!还有那玻璃泡……吹制如此微小的、均匀的玻璃泡,成品率会低得可怕!
他们是在变戏法吗?”
基于深厚的专业知识和制造业经验,他一时间也无法理解“索雷尔-特斯拉电气”是如何克服这些不可逾越的技术障碍的。
但随即,他甩了甩头,脸上再次露出不屑的笑容。
创意?艺术感?确实不错,能唬住那些不懂行的外行和追求浮华的巴黎人。
但归根结底,大规模、稳定、低成本地制造电灯泡和发电机组,靠的是扎实的工业基础和完善的生产体系,而不是一两个炫目的模型。
在他看来,“索雷尔-特斯拉电气”这番表演,最终只会提升公众对电灯的兴趣,而能满足这种市场需求庞然大物的,只有他托马斯·爱迪生。
他们,不过是在为自己做嫁衣罢了。
他定了定神,对塞缪尔·英萨尔吩咐道:“继续观察,有任何异常立刻向我报告。”
他依旧认为自己稳操胜券,所以只是让耳目更加警觉一些。
而在二楼,掌声稍歇,尼古拉·特斯拉再次走到台前,开始进行技术讲解。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指示棒,优雅地指向“微型巴黎”边缘的一个角落——那里,矗立着一个比例稍大、涂成黑色的建筑物模型。
建筑物上方有一根细长的烟囱,此刻正冒着一缕黑烟,如同香烟的烟雾般,飘到高处就消散了。
尼古拉·特斯拉被莱昂纳尔突然推到台前,一开始有些紧张,但是经过掌声与目光聚焦的洗礼,现在已经平静多了。
他沉稳地开始解释:“诸位请看这里,这是一座交流电发电厂,它与直流发电厂向城市提供电力的原理、实现方式都完全不同。
我们只需要在远离城市中心、比如偏远的郊区,建立这样一座集中式的、功率更大的交流发电厂,然后,通过我们研发的‘变压器’装置……”
他在这里没有展开详细解释其电磁原理,以免过于深奥,这也是莱昂纳尔刚刚特地交代他的。
“……我们可以将产生的电流进行升压,以极高的电压、极低的损耗,通过输电线进行远距离传输。
当电流抵达城市当中时,再次通过变压器降压,安全地配送到每一个街区、每一栋建筑、乃至每一个房间里。”
这番简洁的阐述,勾勒出的是一种与爱迪生那种“电厂紧邻用户”的直流供电模式截然不同的未来图景——更集中、更高效,还能远距离输电。
就在这时,塞缪尔·英萨尔挤过人群,再次来到托马斯·爱迪生身边。
这次塞缪尔·英萨尔的脸色更加凝重,低声、急促地汇报了“交流电”、“变压器”、“远距离输电”等关键词。
托马斯·爱迪生的脸色终于变了。
交流电?这是一条他一直公开贬低的技术路径?变压器是上次在英国展出的那个?
他们竟然真的搞出了实际应用,而且是在这个万众瞩目的场合?
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挑战、甚至被超越的危机感。
他再也无法安坐在一楼,享受那份笃定的优越感。
他必须亲自去看看,去戳穿这个的“骗局”,还有观众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托马斯·爱迪生语气十分坚决:“我们上去!”
在塞缪尔·英萨尔的陪同下,他摆脱了电气工程师们的包围,快步登上二楼。
而这些电气工程师也被激起了极大的兴趣,跟着上了二楼。
来到二楼,托马斯·爱迪生才发现展厅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完全被那座发光的“微型巴黎”和正在讲解的特斯拉所吸引,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他悄然挤进人群,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以最集中的注意力,审视着那个精致的模型和台上的对手。
恰在此时,一位反应敏锐的记者大声提出了一个所有人心中的疑问:“索雷尔先生!特斯拉先生!
请问你们展示的这个系统,与楼下托马斯·爱迪生先生的发电和供电系统,究竟有什么不同?
除了……呃,灯更小,模型更漂亮之外?”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也很关键,瞬间让全场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莱昂纳尔和特斯拉身上。
莱昂纳尔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特斯拉,微微颔首示意。
特斯拉心领神会,他再次伸出手,按下了那个最初点亮“微型巴黎”的闪亮按钮。
霎时间,模型城市的光芒熄灭了,仿佛巴黎瞬间陷入了沉睡,只留下底座细微的机械运作声和观众们若有所失的叹息。
然而,尼古拉·特斯拉的身前,另一根金属柱子平稳地升起。
柱子的顶端,镶嵌着一个颜色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按钮——通体漆黑,泛着哑光。
特斯拉没有做任何多余的说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径直伸出手,果断地按下了那个黑色的按钮。
就在他按下的瞬间——
只见那座刚刚陷入黑暗的“微型巴黎”,再一次,璀璨地亮了起来!
光线依旧那么柔和、均匀,每一个微小的灯珠都重新焕发光芒,将那座微缩城市的梦幻景象,丝毫不差地重新呈现在所有观众面前。
托马斯·爱迪生和所有观众都一脸莫名其妙,重复点亮城市有什么意义?这些小灯泡又没有变成另外的颜色!
直到他看到一缕黑烟升起……
第413章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当那座“微型巴黎”在特斯拉按下黑色按钮后再次焕发出梦幻般的光彩时,异变就发生了。
起初,只是一缕细微的黑烟,从模型中最繁华的香榭丽舍大街区域袅袅升起,像一条不祥的黑色丝带,玷污了那片璀璨的光海。
眼尖的观众发出了低呼,指引着更多人将目光投向那里。
人们这才注意到,在那些精致稠密的房屋模型之间,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栋不起眼的黑色建筑模型,那缕黑烟正源自它那细小的烟囱。
这仅仅是个开始,潘多拉的魔盒仿佛被打开了——
紧接着,第二缕黑烟从玛莱区升起,第三缕来自圣日耳曼德佩区……
嗡嗡的震动声也开始从模型基座传来,低沉而持续,扰乱了先前宁静美好的氛围。
在短短几秒钟内,数十道黑色的烟柱争先恐后地从“微型巴黎”的各个角落——
无论是象征富人区的西岱岛周边,还是代表平民聚集的贝尔维尔和梅尼蒙坦
——喷涌而出。
浓密的煤烟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微缩城市。
先前还清晰可见的巴黎圣母院尖顶、先贤祠穹顶、塞纳河上的桥梁,此刻都在“烟尘”中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污垢。
更令人不适的是,呛人的煤烟气味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很快就冲进了人们的鼻腔当中。
猝不及防的观众们纷纷剧烈地咳嗽起来,女士们用手帕掩住口鼻,男士们皱紧了眉头,脸上写满了惊愕与厌恶。
这突如其来的“污染”与之前流光溢彩的梦幻景象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现场比煤烟还要黑的,是托马斯·爱迪生的脸色。
他死死地盯着那座被“黑烟”吞噬的“微型巴黎”,拳头悄然握紧。
他当然明白这戏剧性的一幕在暗示什么——那些不断冒出黑烟的黑色小建筑,正是直流电系统的发电厂,它们遍布城市的各个街区!
直流电的致命缺陷,就是电压会随着距离急剧下降,有效输电距离被限制在两公里左右,迫使发电厂必须靠近用户,分散建立在人口密集的城区。
而在这个煤炭是主要动力来源的时代,每一座发电厂都意味着煤炭昼夜不停地持续燃烧,滚滚的浓烟会笼罩天空,机器的轰鸣会震动大地。
为了在这次博览会上展示他“光明之塔”的伟力,而不被这些负面因素干扰,他投入了巨资对那台巨型直流发电机进行了奢侈的改造:
加装了复杂的减噪隔音装置,精心设计了避震系统,甚至不惜工本地将排烟管道引向工业宫建筑后方,以远离观众。
这正是他的展品如此庞大笨重的重要原因。
如果真要在现实城市中建发电厂,根本不可能如此不计成本。
而现在,这座“微型巴黎”以一种夸张的方式,将直流供电模式带来的城市环境灾难,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所有巴黎人面前!
终于有观众忍受不住,大声喊道:“够了!快停下,快停下!这该死的烟雾快让我窒息了!”
这声叫喊引发了更多人的附和,现场一片混乱,咳嗽声和抱怨声不绝于耳。
莱昂纳尔见效果已经达到,便向特斯拉点了点头。
特斯拉再次操作控制器,切断了“直流电模式”,并重新启动了“交流电模式”,那座“微型巴黎”再度恢复了之前的光洁与璀璨。
不久后黑烟消散,就只剩下那些珍珠般的小灯珠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又过了好一会儿,展厅内的刺激气味才逐渐散去,但那种触目惊心的印象已深深烙在每个人心里。
这时,莱昂纳尔向前一步,站到了舞台中央,声音回荡在展厅里:“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不同。”
他伸手指向那座重现光明的模型:“使用‘交流电’系统,我们只需要在远离城市中心的郊区,建立很少的几座大型发电厂。
然后通过‘变压器’,进行高效、远距离的传输,就能让整个巴黎,乃至更遥远的地区,都走向光明的未来。”
然后他的手臂划过一道弧线,指向刚才黑烟弥漫的虚空:“而使用‘直流电’系统,正如大家刚才所见——
理论上,我们几乎需要在每个街区都建立一个小型发电厂,才能满足供电需求。
是的,巴黎的未来同样会被电灯点亮,但与此同时,我们的天空,将被无数个烟囱冒出的黑烟所笼罩!
我们的街道将充满机器的噪音,我们的空气将布满煤灰。
同样的光明未来,但实现它的方式截然不同。
现在,请大家想一想,你们更愿意要哪一个?”
展厅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人们看着那座美丽恢弘的“微型巴黎”,再回想刚才它被“黑烟”吞噬的可怕景象,脸上露出了深思、忧虑乃至后怕的神情。
这不是简单的技术选择,这是关乎他们未来生活品质,更关乎巴黎这座城市的形象乃至灵魂的抉择。
就在这时,人群前方,几位在巴黎文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约而同地向前迈了一步。
爱弥尔·左拉率先开口:“我们不能,也绝不应该,把我们的巴黎变成另一个伦敦!
我们都亲眼见过伦敦那被煤烟熏黑的建筑和灰蒙蒙的天空,那绝不是文明的进步!
那是野蛮的工业掐住了城市的脖子,让它在窒息中慢慢死去!”
紧接着,印象派画家克劳德·莫奈语气激动地补充道:“说得对!光!空气!这是我们绘画的灵魂,也是巴黎的灵魂!
如果巴黎的天空变成灰黑色,塞纳河畔的光影也将失去色彩,那么巴黎就不再是艺术之都,而是……而是一座巨大的、肮脏的工厂车间,一个失去了生命力的牢笼!”
居伊·德·莫泊桑也讽刺道:“想想看,诸位,以后我们邀请外国朋友来巴黎,难道要对他们说‘欢迎来到雾都’吗?
哈,那也有好处——就是以后法国作家也能写出《雾都孤儿》了!”
奥古斯特·雷诺阿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情:“玫瑰色的夕阳,透亮的空气……如果这些消失了,我还能画什么?”
这些文化名人的接连发声,就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击着观众的心灵。
他们代表了巴黎的心脏和灵魂,他们的忧虑瞬间感染了在场的许多市民。
人群中开始响起赞同的低语——
“左拉先生说得对!”
“我们不能失去巴黎的天空!”
“为了几盏电灯,付出这样的代价太愚蠢了!”
托马斯·爱迪生脸色苍白,牙关紧咬,他清楚地听到、看到了这一切。
他知道,在这场较量中,他已经站到了失败的悬崖边上。
因为莱昂纳尔压根没有打算和他比拼电灯技术和工业制造,而是在公众情感和城市愿景上做文章。
巴黎人或许渴望光明,但以牺牲自己城市的美丽和宜居为代价?巴黎人一定会变得格外谨慎。
毕竟塞纳河已经够臭的了!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座在他看来格外刺眼的发光模型,也不再理会身后的人群,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展厅,消失在人群之外。
而在展厅二楼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此前曾与爱迪生相谈甚欢的「巴黎煤气与照明公司」总经理夏尔·拉法格和市议会议长亨利·德·维尔福尔也变了脸色。
他们目睹了全过程,脸色既凝重,又不知所措。
夏尔·拉法格低声说:“看来,我们需要重新考虑合作方向了,议长先生。”
他看着台上被众人围住的莱昂纳尔和特斯拉:“公众的情绪,还有这种交流电技术的潜力,似乎比爱迪生的直流电技术要有前景得多。”
议长微微颔首,没有立即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表明,权力的天平正在悄然倾斜。
最后,莱昂纳尔做了简短的总结:“巴黎的自然环境,它清澈的天空,它华美的建筑,它独特的氛围,本身就是法兰西最宝贵的财富。
这也是为什么全世界的人们都向往巴黎,让巴黎成为‘欧洲首都’的重要原因。”
他环视众人,目光恳切而坚定:“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有一天,巴黎像伦敦一样终日笼罩在工业黑烟里,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那么,巴黎人或许得到了几盏更亮的电灯,却会失去健康,失去舒适,失去财富,并且最终,将失去巴黎之所以为巴黎的魅力!
我们应该选择一条更聪明的道路通向未来。”
话音落地,现场的观众热烈地鼓起掌来!
莱昂纳尔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场筹备了将近4个月,耗费了超过2万法郎的“大秀”,终于获得了预想之中的成功。
接下来,“微型巴黎”成为了“国际电力博览会”新的超级明星!
观众们二楼展厅排起了长队,队伍沿着楼梯,一直排到爱迪生的“光明之塔”前面。
人们争相见证自己生活的城市,如何被浓缩进了五十平方米大小的模型里。
而托马斯·爱迪生则已经钻进了自己的马车里,却把塞缪尔·英萨尔留在了外面:
“去搞清楚索雷尔和特斯拉的所有把戏,发电机、小灯珠、变压器……所有一切,必须在明天晚上前告诉我答案!”
塞缪尔·英萨尔的后背,立刻就被冷汗打湿了。
(两更结束)
第414章 “我爱我们的法兰西!可谁爱我呢?”
一八八一年九月的国际电力博览会,注定要载入史册。
它不仅展示了人类驯服电力的雄心,更成为了两个时代、两种理念交错的舞台。
托马斯·爱迪生精心准备的“光明之塔”确实堪称壮举,这种风头仅仅持续了不到两天。
当“索雷尔-特斯拉电气”的“微型巴黎”揭开神秘面纱时,胜利的天平就移动了。
前来观看“微型巴黎”的民众很快形成了新的狂潮,其盛况迅速压过了“光明之塔”。
人们痴迷于那个会呼吸、会发光的微缩世界,更被其代表的“远程供电”理念所折服。
媒体的报道也随之分裂。
《费加罗报》等技术倾向较强的报刊,开始长篇累牍地介绍交流电原理,探讨其远距离传输的优越性,称赞特斯拉是“来自未来的工程师”。
《高卢人报》等保守派则依旧为爱迪生和直流电的“稳定成熟”辩护,质疑交流电的“安全性”和“复杂性”。
一场关于“交流电与直流电孰优孰劣”的论战,从工业宫蔓延到整个巴黎的沙龙和报纸专栏,成为了这个秋天最时髦的技术话题。
但在这场舆论的风暴眼中,莱昂纳尔却悄然退后了一步。
他将舞台完全留给了尼古拉·特斯拉和他们的技术团队。
他知道,技术的争论需要由技术本身来证明,而他的战场,应该转移回了书房了。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书房里,莱昂纳尔和莫泊桑对坐在堆满稿纸的书桌两旁,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雪茄烟味。
他们面前,是即将完成的《咖啡馆》剧本最后一幕。
莱昂纳尔敲下了最后一个字符,然后把稿纸从打字机上揭了下来,仔细检查了一遍。
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以后,他才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然后把稿纸递给莫泊桑:
“好了,居伊,我给这出‘喜剧’画上了句号!是时候让我们的三位老朋友,为他们自己,也为那个时代,做一次最后的总结了。”
莫泊桑深吸一口气,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肃穆。
他点点头,认真看着莱昂纳尔的稿子——
【舞台上,咖啡馆内部破败不堪。窗玻璃碎了几块,用旧报纸勉强糊着。
桌椅陈旧、残破,数量也少了大半,空落落地摆着。
墙上原本装饰的油画早已不见,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
角落里堆积着灰尘,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衰败的气息。
咖啡馆老板皮埃尔老了。他头发花白,脊背微驼,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
他正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吧台,动作迟缓。
门上的铜铃发出喑哑的响声。德·圣西尔子爵走了进来。他曾经优雅的丝绸外套如今已是破旧不堪,但依旧尽力保持着挺直的姿态。手里拄着一根旧手杖。
紧接着,勒费弗尔也走了进来。他同样苍老,面容憔悴,疲惫而落魄,衣服满是褶皱。
皮埃尔(抬起头):“谁?哦,是两位先生。请随便坐吧。”
圣西尔子爵(环顾四周):“这地方,也老了啊。”
勒费弗尔(叹了口气,坐下):“什么都老了,子爵,什么都变了。”
皮埃尔(蹒跚着端来两杯咖啡):“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了,就只剩下这些了。子爵,勒费弗尔先生。”
圣西尔(看着咖啡,苦笑):“这能叫咖啡吗?皮埃尔,你的手艺也退步了。”
皮埃尔:“有什么办法呢?好的咖啡豆贵得要命,税又重……凑合着喝吧,好歹是口热的。”
(一阵沉默,两人都没有动眼前的“咖啡”。)
勒费弗尔(忽然开口):“皮埃尔,我,我去看了我以前的工厂。”
皮埃尔(愣了一下):“不是早被没收了吗?现在又还给您了吗?这可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勒费弗尔(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还?拆了!”
皮埃尔、圣西尔(几乎同时):“拆了?”
勒费弗尔:“拆了!我十多年的心血啊……拆了!别人不知道,皮埃尔你知道——
我从拿破仑陛下时代起,就相信强大的工业才能铸就法兰西的未来!
如今,王朝回来了,我的工厂却成了‘逆产’,被那些老爷们瓜分、转手……
结果呢?他们根本不懂经营!上百万法郎的机器,当废铁卖了,只为了给他们的庄园贴上金箔。
全世界,全世界还能找得到这样的闹剧吗?我问你!”
皮埃尔:“当初,我这儿生意正好,您非劝我投资您的工厂不可。看,我那点积蓄……全完了!
当初,我劝您别把所有家当都押上去,您非说那是法兰西的未来!”
圣西尔(感慨):“还记得吧?当初,我接济那个被贵族子弟欺辱的女工,您还说我是‘旧时代的伪善’呢。”
勒费弗尔(喃喃自语):“现在我明白了——皮埃尔,求您件事。”
勒费弗尔(他从口袋里颤抖着掏出一支笔杆开裂的旧羽毛笔):“工厂拆平了,就剩下这支笔了。
这笔……我用它签过多少订单,写过多少计划书啊……我把它们交给你。
以后没事的时候,你可以跟来喝咖啡的客人们当个笑话讲讲,你就说——
当初有那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勒费弗尔,妄想靠工厂振兴法兰西;
耗费了半生时间,到了最后,只从工厂的废墟里捡回来这么个破烂!
你应当劝告大家,拥有财富以后,就该吃喝玩乐,随波逐流——
可千万别干什么‘振兴法兰西工业’的傻事!
告诉他们,勒费弗尔六十岁了,才明白这个道理!他是个天生的蠢货!”
皮埃尔(没有接,摇摇头):“您自己留着吧……我这儿,也快关门啦。”
圣西尔(惊):“关门?搬到哪儿去?”
皮埃尔:“哪儿不一样呢!勒费弗尔先生,子爵,我跟你们不一样——
勒费弗尔先生,您当年拥有那么多财富,还差点当上议员,但最后还是被当成熟透的果子,谁都能来摘几个!
子爵您,一生守着贵族的体面和气节,不肯低头,最后就连那些波旁的密探都没有放过你!
我呢?一生都是个老实人,不想和政治沾上边,见谁都热情问好,谁也不想得罪。
我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能吃上饱饭,孩子能有出息!
可是,大革命来了,我那大儿子跟着闹,没了音讯……帝国来了,和整个欧洲打仗,税加了一倍,老婆累病了,也没钱治……
好不容易,波旁家又回来了,我想应该过几天安安稳稳的日子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谁能想到,在法兰西,连做个老实人都这么难!”
圣西尔:“我也不比你好啊,皮埃尔。”
(他挺了挺腰,但肩膀终究还是塌了下去)
“我恪守贵族荣誉,忠于国王,自问一生未曾违背誓言与信仰。可结果呢?
家产被一次次革命洗礼得七零八落,头衔成了空壳,连给女儿置办嫁妆的钱都凑不齐……
我盼哪,盼哪,只盼法兰西能重归秩序与荣耀,不再陷入混乱与血腥。
可是,哈哈!眼看着旧日的朋友,不是上了断头台,就是在流亡中贫病交加地死去……
我呀,连眼泪都流干了喽!
老伯爵,我当年的决斗副手,死了,连块像样的墓地都没有,还是我舍下脸皮去求人,才弄了副棺材……他好歹还有我这么个朋友。我自己呢?
我爱我们的法兰西啊!可谁爱我呢?
现在谁还需要我这样的老古董呢?看,路过圣母院,我从地上捡到了她。
现在就连她也保不住自己了……”
(圣西尔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制圣母像,但圣母的一只手已经被踩断了)
勒费弗尔(看着圣西尔手中的圣母像,猛地站起身):“子爵!皮埃尔!来,让咱们,忏悔忏悔自己!咱们三个老家伙,就对着她!”
(勒费弗尔把圣母像放在柜台上,三人面对着圣母像,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皮埃尔:“我忏悔——我这一生,只想着委曲求全,安稳度日——我有罪。”
勒费弗尔:“我忏悔——我竟曾相信过理想,把一切都押给了皇帝和未来——我有罪。”
德·圣西尔子爵:“我忏悔——我将忠诚与荣誉,奉献给了不值得的君王与时代——我有罪。”
(忏悔完,三人陷入死寂。昏暗的光线下,圣母慈悲的面容静默地注视着这三个被时代抛弃的人。)
德·圣西尔子爵(挣扎着站起身):“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见吧。”
(他松开手,步履蹒跚地,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消失在巴黎深秋的暮色中。)
勒费弗尔(端起桌上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仿佛饮下命运的苦酒):“再喝你一杯咖啡……再见吧!”
(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咖啡馆。)
皮埃尔(对着他消失的背影,茫然地):“再见!”
(他独自站在空荡的咖啡馆中央,看着柜台上的圣母像,又环视耗尽了他一生的地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再见……”
幕落】
莫泊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刚亲身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他看向莱昂纳尔,眼神复杂:“莱昂,你太残忍了。你让观众笑了两幕,但在这最后一幕,却让他们把一切苦涩都尝尽了。
‘我爱我们的法兰西啊!可谁爱我呢?’天啊,我多久没有在戏剧里看到过这么尖锐的质问了?
莱昂,这出戏真的要在圣诞节首演吗?”
(晚点还有一更,求大家一张月票!)
巴黎首届国际电力博览会和爱迪生在上面展示的27吨重的发电机和1200枚灯泡都是确实存在的,后来他在这届博览会上获得了5枚金奖章。
第415章 你们是迷惘的一代!
《咖啡馆》剧本的最终完成,让莱昂纳尔和莫泊桑都卸下了一副重担。
一种既满足又疲惫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两人急需一场庆祝来放松精神。
莱昂纳尔提议约上于斯曼、保尔·阿莱克西、莱昂·艾尼克、昂利·塞阿尔一同前往巴黎的“英国咖啡馆”享用晚餐。
作为老饕的莫泊桑欣然附和,甚至还说起了当初邀请莱昂纳尔去吃公共餐桌的往事。
“谁能想到呢,当初中午只能啃黑面包的穷小子,现在可以去‘英国咖啡馆’了!”
“英国咖啡馆”的装修,是典型第二帝国鼎盛时期的风格,虽然略显过时,却依旧令人炫目。
镀金的装饰、巨大的水晶吊灯、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幕,以及穿着笔挺制服,走起路来悄然无声的侍者,营造出独特的奢华感。
这里是有钱商人、外国游客和成功艺术家们偏爱的地方。
莱昂纳尔预定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半封闭包厢。
到了晚上,众人纷纷乘坐马车到来,落座后各自攀谈起来,气氛轻松、愉悦。
莫泊桑迫不及待地将厚厚一迭《咖啡馆》手稿放在桌边,引得大家纷纷侧目。
莱昂纳尔拿起菜单,微笑着说:“先生们,为了庆祝《咖啡馆》完成,也为了慰劳我们辛勤的居伊,今晚不必客气。”
他点了丰盛的一餐:
开胃菜是诺曼底产的新鲜牡蛎,搭配清新的夏布利白葡萄酒;
汤品是经典的洋葱汤,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烤得焦黄的芝士;
主菜是“英国咖啡馆”的招牌——烤夏洛莱牛排,配以肥美的鹅肝和秘制黑胡椒汁;
搭配来自波尔多圣埃斯泰夫产区的一款醇厚的红葡萄酒。
餐后还有精选的奶酪拼盘和浸渍着君度酒的舒芙蕾。
美酒佳肴很快上桌,香气弥漫。
众人举杯,为《咖啡馆》的完成,也为他们的友谊干杯。
银质刀叉与精致瓷盘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交谈声渐渐热烈起来。
于斯曼最先按捺不住好奇心,指着那迭手稿问:“这就是那部让你们两个折腾了大半年的杰作?”
莱昂纳尔点点头,莫泊桑自豪地将手稿递了过去,稿纸开始在于斯曼、阿莱克西、艾尼克、塞阿尔几人手中传阅。
他们起初还带着轻松的笑意,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包厢里的气氛逐渐变得沉静,只剩下翻阅稿纸的沙沙声和隐约传来的喧嚣。
每个人都深深震撼了!
剧本中那种通过平凡人物命运折射出的宏大历史悲剧感,以及那些充满力度的台词,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们的心灵。
莱昂·艾尼克低声念着老板皮埃尔的台词,声音苦涩:“这写尽了所有小人物的悲哀。”
昂利·塞阿尔重复着圣西尔子爵“我爱我们的法兰西啊,可谁爱我呢?”的哀叹,神情复杂:“这种被时代抛弃的无助……”
保尔·阿莱克西也念出了勒费弗尔的反讽:“有钱哪,就该吃喝玩乐,随波逐流,可千万别干什么‘振兴法兰西工业’的傻事!’”
他苦笑着摇头:“这是用最绝望的方式,否定了自己一生的追求。太有力了,莱昂,居伊,这些句子简直能刻在墓碑上!”
于斯曼最后放下手稿,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
他很少如此直接地表达赞赏:“了不起。这不是在写历史,这是在展示法兰西的灵魂!
恭喜你们,莱昂,居伊,这出戏一旦上演,也许会比《雷雨》更轰动——它触及了我们法兰西人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他看向莫泊桑,语气中带着真诚的羡慕:“居伊,能参与这样一部作品的创作,真是令人羡慕!
这出戏注定要留名在文学史和戏剧史上的。”
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附和,看向莫泊桑的眼神里充满了类似的羡慕。
莫泊桑脸上泛着红光,既有被认可的喜悦,也有作为参与者的自豪。
这时,莱昂纳尔意味深长地看了众人一眼:“你们只顾着羡慕居伊参与了创作,难道没有发现,居伊本人,和之前相比,也已经不太一样了吗?”
这句话让大家都愣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莫泊桑身上。
于斯曼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他;阿莱克西、艾尼克、塞阿尔也若有所思地观察着。
确实,眼前的莫泊桑,与他们印象中那个典型的巴黎浪子有了显著的不同。
过去的莫泊桑,性格浮夸外放,感情生活风流不羁,脸色常因纵欲过度而呈现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
他还是朋友们中间出了名的梅毒患者,流连花丛、夜不归宿是他的常态,身上总带着一种躁动不安、追求刺激的气息。
但现在的莫泊桑,眼神明显沉静了许多,那份浮夸被一种内在的充实感所缓和。
他的谈吐虽然依旧风趣,却多了几分沉稳。
最明显的是他的脸色,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透出了健康的红润,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
莫泊桑被朋友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也猛然意识到了自身的变化。
他腼腆地笑了笑,解释道:“被莱昂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几个月,为了《咖啡馆》,我每天不是泡在国家图书馆查资料,就是和他讨论人物、结构、台词……
脑子里装的都是大革命、帝国、复辟,连睡觉都在想那些人物的命运!”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点自嘲:“说起来,连我自己都惊讶,我这几个月,每周只去一次妓馆。”
众人都有些愕然,随即露出了调侃的笑容。
于斯曼悠悠吐出一个烟圈:“两年前在维也纳,有个人还说自己能连续二十次来着——那天晚上谁赢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
莱昂纳尔微笑着看着莫泊桑,心中却想起了福楼拜老师临终前的嘱托——“莱昂纳尔,如果可能,拉居伊一把……”
他知道,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自己即使努力与巴斯德博士搭上线,再使劲启发他,也可能来不及搞定莫泊桑身上的梅毒。
但如果能改变他的生活方式,让他从那种无休止的、自我毁灭的放纵中挣脱出来,或许能让他活得更久一些,精神也更稳定一些。
这几个月让莫泊桑专注于严肃的创作,而不是坐游艇去意大利风流,无疑是一剂良药。
莱昂纳尔趁势问道:“居伊,说起来,我一直有些好奇。你之前为什么会选择过上那样一种放荡不羁的生活?
那看起来,并不完全是你。”
这个问题让餐桌上的气氛稍微凝重了一些。
莫泊桑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望向虚空。
良久,他才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那场战争改变了我……”
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和普鲁士人的战争。
莫泊桑曾经被征召入伍,在战场上亲身经历过炮火和死亡。
莫泊桑的声音颤抖着:“自从在战场上,亲眼看到身边的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自己也在泥泞和炮火中九死一生之后……
我对生命的价值幻灭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
那些崇高的理想、美妙的计划,在死亡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幼稚。
我认为人生就应该及时行乐,抓住眼前的一切欢愉,否则……否则在临死的时候,回顾一生,尽是未曾体验的遗憾。
那才是最大的后悔!”
他这番话瞬间激起了在座其他人的共鸣。
于斯曼放下了酒杯,脸色阴沉地点点头:“没错,那场该死的战争……我也在军需处待过,见够了混乱和绝望。
巴黎被围困的那段日子,饥饿、寒冷、还有随时可能飞来的炮弹,让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战争结束后,我也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有感官上的刺激才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莱昂·艾尼克叹了口气:“我虽然没有直接上战场,但我在后方医院做志愿者。
那些残缺的肢体、痛苦的呻吟,足以摧毁任何对世界美好的想象。
战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忍受安静,我需要不断地找乐子,用酒精和喧闹来麻醉自己,才能不去回想那些画面。”
昂利·塞阿尔和保尔·阿莱克西也各自低声述说了类似的感受。
普法战争的惨败、共和政府对巴黎公社的血腥镇压……
这一连串的创伤,深刻地影响了他们这一代恰好成年、亲历其境的法国青年。
他们普遍的精神状态是幻灭、失落和绝望,于是很多人会在放浪形骸中寻求刺激和慰藉,简直成了一种时代病。
整整十年过去了,战争的噩梦仍然缠绕着他们的心灵,驱使着他们在醉生梦死中逃避内心的空洞与痛苦。
莱昂纳尔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诉说,审视着这一张张富有才华却又被时代阴影笼罩的面孔。
他们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背后,是深藏的时代创伤和心灵废墟。
一个词自然而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并脱口而出:
“你们是迷惘的一代!”
这句话如同一个奇特的休止符,瞬间切断了所有的叙述和感慨。
于斯曼、莫泊桑、阿莱克西、艾尼克、塞阿尔,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怔怔地看着莱昂纳尔,眼神里充满了惊愕、茫然,仿佛被子弹瞬间命中。
莫泊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迷惘的一代……”
包厢里一片寂静,只有餐厅远处隐约传来的音乐声,和桌上菜肴散发出的香气……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迷惘的一代!我的下一部,将会献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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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更结束,说明一下,之前欠的都会补,这段时间写作环境太不安定了,暂时两更,求月票!
第416章 《太阳照常升起》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书房里,夜晚的寂静笼罩着一切。
莱昂纳尔独自坐在书桌前,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黑咖啡。
“英国咖啡馆”晚餐时的情景,尤其是那句他自己脱口而出的“你们是迷惘的一代”,以及随后莫泊桑、于斯曼等人那震惊而茫然的表情,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这个词,激起了他远超自己预期的回忆和联想。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他太熟悉这个标签了,它几乎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那群流亡巴黎的美国作家——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们——紧紧捆绑在一起。
很多人以为“迷惘的一代”是出自海明威之口,但其实不是。
这句话是美国家格特鲁德·斯坦因小姐转述一位车行老板的话。
当时她将自己那辆老旧的福特车交给车行修理,车行里那个在战争(一战)中当过兵的小伙子因为技术糟糕、态度敷衍被老板训斥——“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
格特鲁德·斯坦因小姐将这句话转述给了海明威,并断言:“你们就是这样的人。你们全是这样的人,你们所有在战争中当过兵的人。
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你们不尊重一切,你们醉生梦死别和我争辩,你们就是迷惘的一代,与车行老板说得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句话是因为海明威出名的,并且成为了一整代美国作家的标签。
此刻,坐在1881年巴黎的书房里,莱昂纳尔意识到,这个描述,可以完美贴合他身边这群法国朋友,贴合普法战争后整整一代法国青年的精神困境。
所以他在饭桌上,才能那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之初,法兰西第二帝国上下同样弥漫着盲目的乐观与所谓的“爱国热情”,报纸上充斥着对“普鲁士蛮子”的蔑视和对法军速胜的预言。
法兰西民族自信膨胀到了顶点!
然而,色当惨败,拿破仑三世被俘,第二帝国崩塌,巴黎被围困,最终屈辱求和,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紧接着又是血洗巴黎的公社周……
这一连串疾风暴雨般的打击,又将一个民族的骄傲踩得粉碎。
这种从虚幻的“荣耀”巅峰骤然坠入现实“溃败”深渊的巨大落差,足以摧毁任何未经世事的年轻心灵。
居伊·德·莫泊桑作为通讯兵,亲身经历了法军混乱不堪的溃退,目睹了战争碾压下人性的荒谬与残酷。
所以他才在《羊脂球》等里毫不留情地描绘了士兵的狼狈,军官的虚伪,以及所谓上流社会在“爱国”面具下的自私与卑劣。
战争将现代文明拉回了赤裸裸的野蛮状态,那些被高喊的“荣誉”与“牺牲”,不过是掩盖掠夺与杀戮的苍白借口。
这种幻灭,不仅仅是政治立场和国家信仰的崩塌,更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精神创伤。
它动摇了法国人对秩序、理性、进步等启蒙时代以来被奉为圭臬的基本价值的信任。
既然崇高的理想如此轻易地崩塌,既然生命如此脆弱和无常,那么沉溺于感官的刺激,在酒精、女人和喧闹的沙龙中寻求暂时的麻醉与慰藉,似乎成了唯一合理的选择。
莫泊桑选择了放浪形骸的生活,对人生感到悲观,对所有崇高都进行嘲讽,对日益恶化的疾病全然漠视……都是这种时代病的具体症状。
甚至整个法国的文学风格也从浪漫主义的激情与幻想,转向了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冷静、客观,甚至冷酷。
这种转变,也正是战争创伤在文学理念上的直接体现。
莱昂纳尔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迷惘的一代……”
海明威和他的朋友们是在一战的废墟上幻灭,而莫泊桑、于斯曼他们,则是在更早的普法战争的废墟上,提前体验了这种“迷惘”。
他们就是法国版的“迷惘的一代”,用放荡掩饰痛苦的一群人。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打字机的按键上,敲下了的标题:
《太阳照常升起》
的主人公叫作雅克·德·巴纳,一个小贵族的后裔,在普法战争中下体受伤,导致失去了性能力,同时也失去对荣耀的信仰。
战后,他成为《费加罗报》记者,回到巴黎后,他与一群同样被战争掏空的退伍军人、流亡作家、破产贵族日夜聚在酒馆、咖啡馆。
他们希望借着酒精,能浇灭对国家、宗教和爱情的残存幻觉。
贝尔特·德·伊莎贝拉,一位因为战争守寡的贵族小姐,如今成了最耀眼的“新女性”。
她在酒桌与沙龙间来去自如,与破产男爵米歇尔·德·圣-法尔戈订婚,也与作家罗贝尔·科恩保持暧昧,但又对雅克保留着战前未竟的眷恋。
几人被彼此的空虚与渴望缠成死结,只得一同逃离巴黎……
——————————
法兰西喜剧院院长埃米尔·佩兰的办公室内,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滤过了午后刺眼的阳光,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莱昂纳尔·索雷尔坐在佩兰对面,安静地等待着。
他看着这位院长先生一页页翻动着《咖啡馆》厚重的手稿,表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最初的期待,逐渐变得凝重,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最终,当他看到最后一页那充满讽刺意味的“忏悔”场景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将手稿轻轻放在了办公桌上。
他抬起头,看向莱昂纳尔,眼神里情绪复杂,惊叹,折服,还有忧虑。
埃米尔·佩兰态度十分谨慎,完全没有刚拿到剧本时的兴奋:“莱昂,这无疑是一出杰作!
它对历史的洞察,对人性的表现,尤其是这种从轻松诙谐的开场,一步步滑向无可挽回的悲剧深渊的走向……
这些都令人震撼,我毫不怀疑它的价值!”
莱昂纳尔没有接话,他知道埃米尔·佩兰说的这些只是铺垫。
果然,这位法兰西喜剧院的院长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你之前告诉我,这是一出‘喜剧’?
恕我直言,我看到的更多是辛辣的讽刺和深沉的悲怆。把它放在圣诞季首演,真的合适吗?”
他试图让莱昂纳尔理解他的困境,开始认真地解释:“圣诞季,莱昂!那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演出档期。
巴黎的绅士淑女们,愿意花上几十甚至上百法郎,带着全家老小来到剧院,他们期待的是什么?
是像《合唱团》那样温暖人心的故事,是莫里哀那些让人开怀大笑的经典,或者是轻松愉快的轻歌剧!
他们想在节日里放松精神,寻求慰藉和欢乐,而不是……不是被逼着去反思一个世纪的动荡,或者人性的弱点和祖辈犯下的错误!”
埃米尔·佩兰摊了摊手,脸上写满了担忧:“观众们可能会觉得自己受了欺骗——
他们抱着看喜剧的心情进来,却带着一颗沉甸甸、甚至可能有些抑郁的心离开。
这对票房,可能是一场冒险!”
莱昂纳尔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质疑的不悦,反而十分平静。
他没有试图去解释这部剧作的讽刺结构,也没有去争辩所谓“喜剧”内核是悲剧这种常识。
在埃米尔·佩兰说完之后,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非常自然地伸出手,作势要将桌上的剧本拿回来。
莱昂纳尔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哦,不合适吗?那我明白了。没关系,巴黎的剧院不止喜剧院一家。
我相信,总会找到愿意让它在这个圣诞季与巴黎观众见面的地方的!”
埃米尔·佩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出双手,用力按住了那份珍贵的手稿,仿佛那是《杰克与豌豆》故事里会下金蛋的鹅。
他慌乱极了,刚才那番关于市场和档期的计算,在莱昂纳尔这轻描淡写的“威胁”面前,立刻土崩瓦解。
埃米尔·佩兰连声语气急切:“不!别!莱昂,我的好朋友!演!必须演!
就在我们喜剧院演!圣诞季首演,就这么定了!”
他紧紧按着剧本,生怕莱昂纳尔反悔:“这么好的剧本,除了我们法兰西喜剧院,还有哪个舞台配得上它?
观众需要引导,我们有责任引领他们欣赏真正的艺术!我这就安排,今天就召集我们最好的演员,让他们先睹为快,尽快进入排演!”
看着埃米尔·佩兰这前倨后恭的模样,莱昂纳尔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从容地坐回了舒适的椅子里。
他知道,凭借《合唱团》创下的票房奇迹和《雷雨》在技术上带来的轰动性革命,他在与任何一家剧院的谈判中,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
他有足够的底气坚持自己的艺术主张,巴黎的歌剧院,乃至整个欧洲其他知名的剧院,都对他的新作翘首以盼。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办公室内的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起来。
埃米尔·佩兰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迅速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领域。
他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兴致勃勃地说:“莱昂,说到《雷雨》,你绝对想象不到,‘索雷尔-特斯拉电气’的剧院改造项目,进展有多么顺利!”
他如数家珍地开始汇报成果:“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正式签订了六家法国境内最重要剧院的改造合同,包括里昂、波尔多、马赛!
不仅如此,两家伦敦西区的剧院、一家圣彼得堡的帝国剧院,还有一家维也纳的宫廷剧院眼光……他们同样眼光长远!
所有这些合同的总金额,加起来已经接近两百万法郎!我预计整个欧洲的剧院都会在三年内完成电气化!”
他越说越激动:“尤其是里昂大剧院的改造工程,进展最为神速,预计在十月初就能全面完工。
我已经计划好了,到时候亲自带领我们《雷雨》的原班演出团队,前往里昂进行为期两周的巡演,作为他们新舞台的开幕盛典。
莱昂,这可是一次重要的亮相,我希望你务必亲自前往,参加第一场演出的揭幕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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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章 法兰西民族的顽疾!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尼古拉·特斯拉的电气工程师团队,最近几乎泡在工地,自然成果斐然。
他爽快地应承下来:“当然,我一定会去。这不仅是为了《雷雨》,也是为了推广我们的电气化标准。
到时候,里昂大剧院将拿到那枚‘索雷尔认证剧院’的金质徽章,以见证他们率先拥抱新技术、新标准的远见。”
“啊!说到徽章!”埃米尔·佩兰像是突然被提醒了,他立刻低头打开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他将盒子推到莱昂纳尔面前,充满自豪与期待:“你看,这是按照我们之前商量的,请巴黎最好的珠宝匠手工打制的样品。
你看看是否满意?”
莱昂纳尔打开盒子,只见深蓝色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枚设计精美、熠熠生辉的金色徽章。
徽章设计简洁而典雅,整体呈圆形,边缘是象征月桂叶的缠绕金枝,代表着荣誉与艺术成就。
徽章中央,上方是一盏散发着射线的小电灯,代表着先进的舞台电气化技术;
电灯下方,交叉放置着一支古典的羽毛笔和一把戏剧面具,分别象征着剧本创作与戏剧表演。
在徽章底部,用优雅的花体字镌刻着一行拉丁文格言:艺术即光明。
徽章的背面,则留有刻印剧院名称和认证日期的地方。
整个徽章设计将古典艺术与现代科技融合在一起,既庄重高贵,又充满了时代感。
莱昂纳尔轻轻摩挲着徽章,由衷地赞叹:“太完美了。”
埃米尔·佩兰看着这枚徽章,眼中闪烁着雄心勃勃的光芒。
他加重语气,仿佛在宣告一个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是的,完美。今后,只有拥有这枚徽章的剧院,才配得上,也才能上演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戏剧!”
————————
莱昂纳尔带着轻松的心情,离开了法兰西喜剧院。
他决定不叫马车,独自沿着黎塞留街漫步,享受这片刻的闲暇,让巴黎秋日傍晚凉爽的空气,清理一下自己被剧本占据的头脑。
然而,他很快便察觉到街道上的气氛异乎寻常——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像无形的瘟疫,正在空气中蔓延。
平日里步履从容的绅士们此刻行色匆匆,脸上不见了矜持,而是忧虑,甚至是恐慌。
不少人手里紧紧攥着报纸,手舞足蹈,嘴里叫喊着什么。
他看到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靠在一家店铺的橱窗边,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般。
不远处,一位戴着华丽羽毛帽的女士正对着她的男伴激动地比划着,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引得路人侧目。
更有甚者,一个年轻人像被魔鬼追赶一样在人行道上狂奔,差点撞倒一个报童,却连道歉都顾不上,只留下一阵风。
莱昂纳尔皱起了眉头。
今天的巴黎人怎么会如此失态,难道是德国人又打过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也觉得荒谬,但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反常。
他快步上前,拦住了另一个正要从他身边冲过去的男人。
莱昂纳尔问道:“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那男人被拦住,显得极不耐烦,使劲推开莱昂纳尔,嘴里语无伦次地悲呼着:“六米!整整六米啊!这些该死的蠢货!他们骗了我们所有人!”
他用力挣脱,又继续向前狂奔,仿佛晚上一秒,世界就要毁灭。
莱昂纳尔愣住了:“六米?”
这个数字听起来与军事入侵毫无关联。
他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街上的马车也比平时跑得更快、更慌乱。
车夫们挥舞着鞭子,吆喝着马匹,似乎都在争分夺秒地赶往某个目的地。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
他走到一个报摊前,扔下一枚硬币,拿起一份最新的《费加罗报》。
头版头条那巨大的、加粗的黑体字一下就击中了他的眼睛:
《太平洋海平面高于大西洋六米!运河计划遭遇灭顶之灾!》
翻过来,第二版的头条标题依然触目惊心:
《热带瘟疫肆虐,地峡已成坟场!》
文章以近乎绝望的笔调披露:
最新的测量结果显示,巴拿马运河两端,太平洋一侧的海平面竟然比大西洋一侧高出整整六米!
这意味着原先无需船闸的海平面式运河方案彻底破产!
更雪上加霜的是,中美洲热带雨林恶劣的气候条件导致了黄热病和疟疾的大规模爆发,上千名劳工在病魔肆虐中死亡,工程进度受到致命打击。
报道最后毫不隐晦地指出,原定五年内通航的宏伟计划,已经沦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莱昂纳尔瞬间明白了街上那些恐慌、哀嚎和狂奔的缘由。
巴拿马运河,这个由法国政府背书、被无数媒体吹捧为“民族荣耀”“世纪工程”的项目,早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金融投机黑洞。
为了筹集巨额资金,“巴拿马运河公司”发行了天量的股票和债券,其中就包括曾经坑了索雷尔一家的「巴拿马运河五年期债权」。
无数中产阶级、小商人,甚至贵族,都被其描绘的美好前景和高额回报所吸引,将毕生积蓄投入其中。
如今,这“六米”的落差和瘟疫的噩耗,刺破了这个精心编织的财富泡沫。
那些忧心忡忡、哀嚎、狂奔的人,都是这场投机狂欢的参与者,他们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赶在手中的股票和债券彻底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纸之前,将它们抛售掉,哪怕只能挽回一点点损失。
莱昂纳尔放下报纸:“这就是法国,这就是法国人……”
他望着眼前这出正在上演的都市悲喜剧,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嘲讽,有怜悯,甚至是漠然以待的冷静。
“在狂热与虚荣的驱使下盲目投机,将希望寄托于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一旦幻梦破灭,便立刻陷入歇斯底里的崩溃。
这种周而复始的冲动,简直是植根在法兰西这个民族骨髓里的顽疾……”
他几乎可以想象,此刻的巴黎证券交易所宫里,正在上演怎样一幕残酷的图景。
————————
位于薇薇安街区的证券交易所宫,此刻既是人间炼狱,也是极乐世界。
宏伟的交易大厅内,往日里衣冠楚楚的经纪人和投资者们早已失去了所有风度。
空气中弥漫着近乎疯狂的绝望气息,无数道声音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咆哮。
“抛掉!全部抛掉!巴拿马运河,不管什么价格!”
“上帝!再跌!又跌了百分之五!”
“我的钱!我所有的钱都在里面!”
“没有买家!一个都没有!它们完了!”
“求求你,接了我的单子吧,只要原价的七成!六成也行!”
那些将身家性命押注在运河股票和债券上的人们,面孔扭曲,眼睛通红,像溺水者一样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有人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
有人无法接受瞬间破产的现实,当众失声痛哭,涕泪交加;
还有人因极度激动而昏厥,被匆忙抬出大厅。
每一秒,财富都在蒸发,希望都在破灭,整个大厅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恐慌瘟疫所笼罩。
然而,另有一小撮人,要么站在人群边缘,要么躲在二楼,脸上的笑容难掩得意和贪婪。
这些人,都是做空巴拿马运河的投机家。
他们看着交易所的报价黑板上,断崖式下跌的巴拿马运河相关证券,看着那些绝望的面孔,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
一个抽着哈瓦那雪茄的胖子低声对同伴笑道:“跌!再跌得狠一点!”
他手中的账户,随着每一次价格变化,数字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膨胀。
另一个男人附和道“完美!简直是教科书般的做空机会!”
他手中拿着一迭厚厚的交易单据,那是他收割的战利品。
也有人轻蔑地嘲讽着:“这些蠢货,当初吹捧雷赛布是‘缔造第二个苏伊士的英雄’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
在这里,悲伤与狂喜,破产与暴富,仅有一线之隔。
人性的贪婪、恐惧、侥幸与冷酷,在这座资本的殿堂里像罂粟花一样开得灿烂至极。
—————————
第二天,巴黎的各大报纸毫无意外地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一个人——巴拿马运河的总工程师,曾被尊称为“伟大运河使者”的斐迪南·德·雷赛布。
一夜之间,他从民族英雄变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高卢人报》的标题最为尖锐:斐迪南·德·雷赛布,法国罪人、世纪巨骗!”
《费加罗报》则详细罗列了工程中的“决策失误”和“技术盲点”,质疑其专业能力。
甚至连一些曾经极力鼓吹运河的报纸,也迅速调转枪口,加入了抨击的行列,试图与这场灾难划清界限。
莱昂纳尔在早餐桌上浏览着这些报道,嘴角泛起嘲笑:“我们法兰西换罪人的速度,真是比女人更换帽子的频率还要快。”
就在两个月前,他本人还因为反对殖民远征而被打成“法兰西的罪人”。
现在这顶帽子就戴到了斐迪南·德·雷赛布的头上。
法国人不仅患有集体健忘证,而且总是急于寻找替罪羊。
幸运的是,莱昂纳尔早就让德拉鲁瓦克先生把骗子买的那批债券换成了上阿尔卑斯首府加普城的一栋小楼。
现在自己的父母和姐姐都已经搬到那里长住了,据说当地一家商店的继承人正在追求他的姐姐。
他们家在蒙铁尔的房子,则是租给了一个特地从普罗旺斯来到蒙铁尔定居的家庭。
这一家是带着孩子来搏一搏那“两万法郎”,不过据说那个孩子的成绩并不理想……
莱昂纳尔用完早餐,穿戴整齐,准备前往「沙尔庞捷的书架」出版社。
他打算与乔治·沙尔庞捷聊聊《太阳照常升起》是要连载,还是直接出版单行本。
虽然《四签名》的连载只剩下一期了,但想到《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圣诞节就要开启新连载,莱昂纳尔并不是特别愿意在一本杂志里同时连载风格迥异的两部作品。
然而,当他推开「沙尔庞捷的书架」的大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愁云惨淡。
(初步正常了,明天开始补更)
第418章 出趟远门!
「沙尔庞捷的书架」二楼用来举办沙龙的大起居室里,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原本应该很安逸闲适。
然而,这个平日里充满烟草香气和咖啡醇香的温暖空间,此刻却被愁云惨雾所笼罩。
乔治·沙尔庞捷颓然地陷在他那张宽大的扶手椅里,不时用手杖杵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的眉头紧锁,仿佛能拧出水来。
围坐在他周围的是爱弥儿·左拉、居伊·德·莫泊桑、若里斯-卡尔·于斯曼、保尔·阿莱克西、莱昂·艾尼克、昂利·塞阿尔……
甚至连阿尔丰斯·都德和埃德蒙·德·龚古尔也赫然在列。
这群人的名字在巴黎文坛乃至整个法国文学界都掷地有声,加上刚进门的莱昂纳尔,几乎就是巴黎文学沙龙的半壁江山。
只是,此刻他们脸上全无平日里的神采飞扬或桀骜不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之声此起彼伏。
莱昂纳尔脱下帽子和外套,挂到了门口的衣架上,顺便问道:“诸位,这是怎么了?”
他的到来让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但也只是让几道目光无精打采地投向他而已。
莱昂纳尔很快就反应过来:“你们不会都投了巴拿马运河吧?天啊……你们损失了多少钱?”
他想象不到还有第二个原因能让这些人都如此沮丧。
乔治·沙尔庞捷抬起眼皮,叹了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确实是巴拿马运河。
开凿遇阻,海平面落差,黄热病……股票和债券大跌了!”
保尔·阿莱克西哭丧着脸接话:“何止是大跌!简直就是悬崖!是深渊!
我的上帝,我那八千法郎……整整八千法郎啊!就这么……就这么没了!
里面有四千法郎,是我用自己的工资做抵押,向银行借来的贷款……”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了一把绝望的空气。
昂利·塞阿尔脸色苍白地补充:“我投了一万五千法郎,其中一大半还是向我的姐夫借的。
他现在天天追着我问,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莱昂·艾尼克的声音更低:“我少一些,也是八千法郎,但那几乎是我所有的积蓄了。
我本想着能赚一笔,好在城郊买个小房子,夏天的时候可以过去消暑。可现在……”
一向刻薄和挑剔的于斯曼,此刻也失了那份冷静,呻吟着说:“我的稿费,我省吃俭用存下的七千法郎,全砸进去了。
现在可好,连听听瓦格纳的新歌剧都要掂量一下口袋了。”
连沉稳的爱弥儿·左拉的脸色也很难看:“我投了两万法郎。原本指望这笔收益能贴补一下我在梅塘别墅新建侧翼的费用。
现在……唉,工程才进行了不到一半,手头一下子就紧了。”
埃德蒙·德·龚古尔,同样难掩失落:“我刚设立了‘龚古尔学院’基金,还想为法国的年轻人提供一点支持。
如今,基金还没有开始发,就损失了快三分之一,我真是太蠢了!”
阿尔丰斯·都德则苦笑着自嘲:“看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小东西’都得过紧日子了。
或许该把家里的咖啡换成菊苣根?至少那玩意儿便宜。”
一时间,房间里再次被叹息和抱怨填满。
每个人似乎都急于倾诉自己的损失,仿佛这样能减轻一丝痛苦。
莱昂纳尔听着这一片哀鸿之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唯一一个没有加入诉苦行列的人身上——居伊·德·莫泊桑。
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莫泊桑虽然也皱着眉头,但更多的是同情,而非痛心。
他甚至还有闲心用小刀仔细修剪着雪茄的末端。
莱昂纳尔有些好奇地问:“居伊,看样子,你似乎逃过一劫?”
莫泊桑闻言,抬起头,把那修剪好的雪茄塞进嘴里,然后双手一摊,胡子随着他无奈的表情翘了翘。
他用庆幸和自嘲的语调说:“我?投资?莱昂,你瞧瞧我这副样子,像是能剩下钱去做那种‘伟大事业’的人吗?
哈,把金币都变成香槟和女人,至少记得住味道。
今天我纯粹是陪这几位倒霉蛋来的,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蹭乔治一顿饭。”
他这话说得直白,倒是冲淡了一些现场的悲情气氛。
莱昂纳尔有点无语,他没有想到最放荡不羁的莫泊桑竟然成了这场灾难的幸运儿。
这时,爱弥儿·左拉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他看向乔治·沙尔庞捷,语气郑重:“乔治,我们今天聚在这里,除了互相舔舐伤口,也是希望能向你求助。
大家都知道,‘沙尔庞捷的书架’生意一直不错。你看能否以我们未来的稿酬作为抵押,预支一笔钱给我们?
我的损失虽然很大,但还可以承受得起,只是梅塘别墅的工程确实让我现在手头非常拮据。
可是其他几位年轻人,恐怕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爱弥儿·左拉的话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他们纷纷将期盼的目光投向沙尔庞捷。
然而,乔治·沙尔庞捷用力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朋友们,我不是不想帮你们。
如果我有能力,我绝不会坐视不管。但是我自己……我昨天一天,就在巴拿马运河的债券上,损失了五万法郎。”
于斯曼倒吸一口凉气:“五万!”
沙尔庞捷沉重地点点头:“是的,五万法郎。而且,现在书店和出版社的流动资金也非常紧张。
马上就要到年底了,印刷厂、纸张商、还有各位的稿费……处处都需要钱。
各地的书商回款至少要等到明年1月才能到账。在那之前,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几乎能听到绝望在滋滋作响。
都德把脸埋进了手掌,龚古尔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浮雕,阿莱克西和塞阿尔面面相觑,眼神空洞。
莱昂纳尔听完几人的讲述,心里也涌起一股无力感。
这些人,左拉、莫泊桑、都德、龚古尔……哪一个不是在文学史上留下璀璨名字的人物?
他们的作品洞察人性,描绘社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然而,在现实的金融投机面前,他们的智慧和名望似乎毫无用处,甚至可能因为对“世纪工程”的浪漫想象而更容易落入陷阱。
在某些方面,例如投机,这些文学巨匠表现得如同最普通的市民,甚至更加天真。
虽然刚刚只有两个人承认自己借了银行和亲戚的钱,但莱昂纳尔太熟悉他们了,除了左拉之外,估计都借了点钱。
去年刚刚凭借《梅塘夜会》跻身当红作家的“梅塘集团”,如今成了“没钱集团”了。
就在这时,于斯曼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眼睛猛地一亮,目光灼灼地看向莱昂纳尔。
他讷讷地开口:“莱昂,我……我想起来了,你……你好像早就把债券卖掉了?
不知道……不知道你能不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他想向莱昂纳尔借点钱渡过难关。
瞬间,所有的目光——绝望的、期待的、窘迫的——全都像灯一样打在了莱昂纳尔身上。
这里的人都知道,莱昂纳尔现在是整个欧洲稿费最高的作家,尤其是在英国连载“福尔摩斯探案”,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何况他还有持续不断的戏剧票房分红收益,简直就是一台行走的人形印钞机。
莱昂纳尔迎着这些目光,缓缓地摇了摇:“若里斯,很遗憾。我把几乎所有的钱,都投入在‘索雷尔-特斯拉电气’和‘索雷尔-标致机械制造厂’上了。
上个月,仅仅是为了从英国皇家学会院士约瑟夫·斯旺爵士那里购买碳丝电灯专利许可,以及订购他的小型灯珠,就一次性支付了三万法郎。
目前,我名下所有产业的经营资金,全部由公证人德拉鲁瓦克先生统一管理,即使是我,也不可能以私人名义挪出大笔资金出借。”
希望之火刚刚在于斯曼等人眼中燃起,就被这番话彻底浇灭。
阿尔丰斯·都德喃喃自语:“看来苦苣咖啡和黑面包真的在向我招手了……”
埃德蒙·龚古尔也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房间里重新被近乎窒息的绝望气氛所笼罩。
莱昂纳尔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垂头丧气的面孔,从左拉到龚古尔,从于斯曼到都德,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终于,他再次开口:“不过……”
这个转折词,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让大家赚一笔快钱!”
几乎所有人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办法?”
每个人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眼睛里重新闪烁起光芒。
莱昂纳尔看着他们,语气平稳:“只不过,这个办法需要大家,嗯,出趟远门。”
(后面还有两更,求月票)
第419章 大生意!
“出远门?”莫泊桑率先打破了沉默,替所有人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没等莱昂纳尔多做解释,他就急着追问:“多远?意大利?瑞士?还是像上次那样,去维也纳?”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平静地吐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诧异的答案:“不,比那更远。是美国。”
“美国?!”
这声惊呼几乎是同时从好几张嘴里迸发出来,随即房间里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低语和质疑声。
于斯曼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那个满大街都是牛仔、印第安人和暴发户的野蛮国家?”
他连“美国”这两个字都不愿意提到,仿佛说出口会玷污了自己的品味。
保尔·阿莱克西瞪大了眼睛:“上帝啊,莱昂,你是认真的吗?横渡大西洋再回来?那得花上好几个星期!
而且,去那里能做什么?给那些只关心钢铁和铁路的百万富翁们朗读我们的作品吗?”
莱昂纳尔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意外。
在1881年的巴黎精英圈子里,美国这个国家的形象十分复杂,而且极其分裂。
一方面,由于独立战争时期的渊源,两国在政治层面保持着友好,法国甚至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送给美国的一份厚礼
——一座由巴托尔迪设计,近50米高的青铜神像,以庆祝美国即将到来的一百周年国庆。
但另一方面,在文化上,巴黎的文人雅士们普遍居高临下地认定那片新大陆是“没有文明”的荒漠。
拿破仑时代的外交大臣塔列朗那句刻薄而广为流传的评价——“可怕的猪,而且是傲慢的猪”——仍在各个沙龙里被引为经典。
他们承认美国大楼里电梯的速度令人咋舌,但转头就会嘲笑整栋楼的墙壁上都找不到一幅像样的壁画。
面对美国,法国人的心就像盯着一列高速驶来、装满黄金的火车——既想跳上去捞一笔,又怕自己被它撞得粉碎。
莱昂纳尔提高声音,压下了房间里的嘈杂:“听我说完,美国驻法国大使列维·莫顿,之前就曾向我发出过访问邀请,但当时我并没有在意。
但现在,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我们不应该把它看作一次简单的访问,而是一次盛大的‘文学布道’。”
“文学布道?”爱弥儿·左拉若有所思。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没错,想想看,先生们。一个由在座的诸位,以及我,组成的法国文学代表团,踏上新大陆的土地。
这本身就是轰动性的新闻。我们可以组织一系列公开朗诵会、文学讲座、沙龙座谈。波士顿、纽约、费城……
那些美国富豪和知识阶层,内心都是渴望被欧洲文化,尤其是法国文化‘认证’的,他们愿意为了邀请到我们慷慨解囊。
报纸会争相报道,好奇的市民会挤满会场。我向你们保证,只要运作得当,这趟旅程带来收益,足以弥补你们在巴拿马运河上的损失。”
这个前景相当具有诱惑力,但其他人疑虑并未立刻消散。
昂利·塞阿尔犹豫地开口:“可是,莱昂,我们的作品,美国人能理解吗?
他们读惯了那些惊险刺激的西部和廉价杂志,能欣赏法国文学的精微之美吗?”
莱昂·艾尼克补充道:“还有语言问题,我的英语仅限于在餐厅点菜,相信其他人也差不多。”
于斯曼的担忧则更为实际:“我听说那里的食物糟糕透顶,除了烤牛肉和牡蛎汤,几乎找不到像样的东西。
而且,到处都是喋喋不休的记者,他们会把我们的每一句话都扭曲成耸人听闻的标题!”
埃德蒙·龚古尔年纪大一些,态度更为审慎:“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确保这趟行程的组织和收益?我们要与谁接洽?
场地、宣传、票务……这些事情既琐碎又重要,难道要我们这些作家亲自去操办吗?”
面对这些七嘴八舌的疑虑,莱昂纳尔显得异常镇定和自信。
这些人恐怕想不到,要不了几十年时间,世界文学的心脏,就要从欧洲大陆移植到美洲大陆继续跳动了。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先生们,你们提出的问题都很实际。但请相信我,只要大家踏上这次旅程,这一切都不成问题。”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不能理解法国作品?要的就是不理解!都理解了我们去干嘛?
语言障碍?请各位从头到尾都说法语,哪怕是去餐馆点餐!翻译?让美国人自己请去!
听不懂我们的法语演讲,是他们的遗憾,不是我们的!
至于行程安排,我们会得到最体面的接待——
每个城市、每个大学、每个俱乐部都会为我们敞开大门!
这不是一次狼狈的乞讨,而将是一次风光的文化远征。
请记住,我们不是去迎合、去讨好,我们是去‘布道!”
说完这些,莱昂纳尔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爱弥儿·左拉身上。
“爱弥儿,你认为呢?梅塘别墅的新翼,难道要因为一次失败的投资而停工吗?”
爱弥儿·左拉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
他权衡着利弊——莱昂纳尔过往点石成金的能力,和横渡大西洋的风险……
最终,对金钱务实的需求压倒了对文化品格的矜持。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莱昂纳尔的判断,很少出错。我同意!”
左拉的表态像一颗定心丸。
莫泊桑立刻笑嘻嘻地举手:“我当然去!反正我没什么可损失的,正好去看看新大陆的姑娘们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热情奔放!”
都德和龚古尔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也微微颔首:“我们同样愿意试一试。”
于斯曼、阿莱克西、塞阿尔和艾尼克见几位核心人物都已同意,也陆续表示了同意。
毕竟,对于此刻深陷财务泥潭的他们来说,莱昂纳尔的提议是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看到所有人都点了头,莱昂纳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站起身来,从衣架上取下帽子和外套:“很好。那么具体细节,等我与莫顿大使沟通后再和大家汇报。”
看着莱昂纳尔离开起居室的背影,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乔治·沙尔庞捷有点奇怪的感觉,等到左拉、莫泊桑等人都告辞离开,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既然莱昂纳尔不是和其他人约好的,那他来找我是有其他事?”
不知怎么的,乔治·沙尔庞捷若有所失,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从他的心脏里溜走了。
————————
一天后,美国驻巴黎大使馆。
大使列维·莫顿在他的办公室里热情接待了莱昂纳尔。
这里的装饰完全是美式风格,宽敞、实用,墙上挂着星条旗和华盛顿的肖像。
莫顿大使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紧紧握住了莱昂纳尔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在莱昂纳尔的手背上留下指印。
他的声音同样热情:“索雷尔先生,请允许我再次恭喜您!不久前在国际电力博览会上的精彩表现,可是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开眼界。
您和特斯拉先生展示的那个‘微型巴黎’,还有对交流电前景的阐述,简直太棒了!
连我在华盛顿的同事们都听说了这件事。”
莱昂纳尔谦逊地笑了笑:“您过奖了,大使先生。那只是科学与艺术一次小小的结合尝试。
事实上,我这次冒昧来访,是想和您谈一笔‘大生意’。”
大生意?这个词仿佛带着魔力,一钻进列维·莫顿的耳朵里,就让他的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信奉的是实用主义,并且对于一位外交官而言,做生意本来就是日常业务,甚至可以当成政绩宣扬。
“哦?是什么样的‘大生意’?请务必详细说说,索雷尔先生。
您知道,我们美利坚合众国,最欢迎的就是‘大生意’!”
————————
与此同时,托马斯·爱迪生手里正拿着几张薄薄的纸,那是塞缪尔·英萨尔刚刚递交上来的调查报告。
爱迪生的手指划过纸面上罗列的一项项条目,眉头紧锁:
小型碳丝灯珠,来自英国的约瑟夫·斯旺;
交流发电机,购自英国工程师詹姆斯·戈登;
变压器,由法国的吕西安·高兰德提供并授权;
现场用的蓄电池,来自自德国的西门子-哈尔斯克;
……
爱迪生放下报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他没想到,在欧洲,竟然会出现这么一个深谙“整合”之道的年轻人。
那个尼古拉·特斯拉,将来自英国、法国、德国的技术巧妙缝合在一起,创造出了“微型巴黎”。
爱迪生低声自语着:“东拼西凑……”语气里听不出是鄙夷还是认可。
但这种“拼凑”却是实实在在让他的“光明之塔”黯然失色。
这让他感到不快,但也并非全无收获。
他抬起眼,看向塞缪尔·英萨尔,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
“还好,还好,目前看来,索雷尔只是在法国有这么大的名气……”
(后面还有一更,求月票)
第420章 幸福的烦恼!(补更2)
一八八一年九月的波士顿,空气开始凉下来,但街市依旧满是喧嚣与活力。
查尔斯河上船只往来如梭,码头的汽笛声与工厂的轰鸣交织;红色的砖房排列紧密,街道上马车辚辚,绅士淑女穿梭其间……
俨然一幅充满生机的北美东海岸都市图景,澎湃着新兴国家蒸蒸日上的脉搏。
在特里蒙特街《大西洋月刊》的主编办公室内,托马斯·贝利·奥尔德里奇正沉浸在手头的稿件中。
这位以眼光敏锐著称的主编,此刻正阅读着马克·吐温寄来的《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的最新章节。
稿纸上,马克·吐温那特有的文字风格,将生动的俚语与犀利的讽刺融为一体,让密西西比河的风光,跃然纸上:
“……河水是一锅浓稠的泥沙咖啡……领航员可不是什么诗意的职业,他得把整条河的脾气都刻在脑子里……至于那些关于河水的浪漫传说?得了吧,在领航员眼里,它就是个反复无常、随时会要你命的婊子养的。”
奥尔德里奇的嘴角泛起会心的微笑。
马克·吐温的笔触剥去了密西西比河神秘的浪漫外衣,赋予它粗粝、真实的生命力。
正是这种将方言俚语与现实讽刺大胆结合的风格,为美国文学开拓出一条迥异于欧洲传统的道路。
从马克·吐温开始,“美国英语”摆脱了“英国英语”的阴影,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
奥尔德里奇欣赏这种活力,尽管它有时显得过于直白甚至粗俗,挑战着传统的审美趣味。
就在他完全沉浸在马克·吐温笔下那个光怪陆离的河流世界中时,办公室的门被“咚咚”敲响了,声音急促。
奥尔德里奇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厌恶在审阅重要稿件时被人打扰,但仍然强压下不悦,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年轻的助手埃兹拉·皮姆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先生,非常抱歉打扰您,但是……”
埃兹拉·皮姆喘着气,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
奥尔德里奇明显很不耐烦:“但是什么?皮姆,我说过很多次,在我审稿时……”
皮姆急忙解释:“是电报,先生!刚刚收到的,从巴黎经发来的!消息非常重要,我认为您必须立刻过目!”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纸条递到办公桌上。
奥尔德里奇瞥了一眼电报纸,又看了看皮姆急切的眼神,终于还是放下了马克·吐温的手稿,伸手拿起了纸条。
他展开纸条,目光随意地扫过上面的字句——
起初,他的表情还带着余怒和漫不经心;但很快,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的眼睛开始越瞪越大,手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将那短短几行字反复看了两三遍。
电报纸上清晰地写着:
“确认消息。爱弥儿·左拉、莱昂纳尔·索雷尔、阿尔丰斯·都德、居伊·德·莫泊桑、埃德蒙·德·龚古尔、若里斯-卡尔·于斯曼等,将于十月下旬抵达美国,进行为期一月访问。
——驻巴黎使馆。”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奥尔德里奇粗重的呼吸声。
法国作家?一个如此豪华阵容的法国作家代表团?要来美国访问?
左拉!那个以《小酒店》、《娜娜》震动欧洲文坛的自然主义巨匠!
莱昂纳尔·索雷尔!那个近来在欧洲声名鹊起的戏剧家和家!
还有都德!龚古尔!莫泊桑!这些人名,每一个在文学界都如雷贯耳!
他们代表着现在法兰西文学的顶尖成就和最新潮流。
他们竟然要集体跨过大西洋,来到这个被欧洲人看成是“文化荒漠”的国度?
这太不可思议了!就像一群孔雀,集体迁徙到沼泽上开屏一样令人震惊。
而且这个消息是通过美国驻法国的使馆发出来的,绝不可能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几乎在同一时间,类似的震惊在美国东西海岸几乎所有重要的报纸、杂志和出版社蔓延开来。
纽约,百老汇大街的“哈珀兄弟出版公司”总部。
年迈的弗莱彻·哈珀正在与编辑们商讨下一季的出版计划,一封电报被直接送到了他的桌上。
他看完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得差点碰翻了桌上的墨水瓶。
这个老人连声对身边的儿子吩咐:“快!立刻给我们在巴黎的代理人发电报!多花点钱,争取让他们来一趟我们这儿!快去!”
不远处,位于邦德街的“查尔斯·斯克里布纳父子公司”也陷入了类似的忙乱。
查尔斯·斯克里布纳捏着电报,几乎是跑着往电报房赶去,甚至都来不及写纸条交给秘书去发。
《纽约先驱报》的新闻编辑部里,主编詹姆斯·戈登·贝内特二世在看到电文后,立刻对麾下的记者们喊道:“头条!还有,把十月的版面预留好!
我要你们挖出这些法国佬的一切!他们的行程、他们下榻的酒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他们早餐吃什么!”
就连南方的《阳光南方周刊》也感受到了这股冲击波。
编辑们在惊讶之余,开始思考如何向南方读者介绍这些代表着“北方佬”盟友国家的作家。
一时间,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从北方的工业城市到南方腹地,美国出版界和新闻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点燃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美国,虽然说的是英语,但是上流社会以及中产阶级,却对法国文化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
在东部沿海的大城市,无论是纽约还是波士顿,拥有“巴黎血统”成了身份通行证。
高级女装几乎一律从法国进口,巴黎顶级时装屋近三分之二的成品卖给外国人,其中大部分是美国人。
许多店干脆用“那位美国人”来泛指所有外国客。
一个富裕的美国家庭,“有品味的生活”的标志是每年能去法国“血拼”两次。
珠宝、衣服、鞋履、望远镜……一切生活用品都要在巴黎买齐,才算完成一次时尚朝圣。
画廊里,法国画作的收藏量完全压倒美国本土作品,莫奈画作最大的收购商就是美国人。
美国国内的海报、室内装饰甚至住宅外观,几乎都直接照搬法国样式。
对不少美国艺术家而言,去巴黎“吸一口拉丁空气”几乎成了必修课。
左岸咖啡馆、法兰西喜剧院、巴黎歌剧院、凯旋门、巴黎圣母院……都是他们笔下反复出现的“圣地”。
甚至就连当时的黑人都会把法国视为“避难所”与“文明标杆”。
来到巴黎的黑人知识分子,往往发现自己处处都受到礼貌与善待,几乎没有受到歧视,以至于有人直呼“法国让我重新做回一个人”。
就连富兰克林都曾说:“所有人都有两个祖国,一个是他出生的国家,另一个则是法国。”
所以,最顶尖的法国作家要来美国巡回访问整整一个月?而且是一群,不是一个!
这足以让美国所有稍有文化和生活品味的人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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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美国驻法国大使馆内,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大使列维·莫顿的办公桌上,几乎被雪片般涌来的电报淹没了。
那些印着不同电报局标识的纸条,层层迭迭,仿佛一座正在不断增高的小山。
这些电报不仅来自纽约、波士顿、费城、芝加哥的各大出版社、知名书店和报业巨头,还有耶鲁、哈佛、哥伦比亚等著名学府。
它们也渴望能邀请到左拉、莱昂纳尔等人前往讲学,提升学术声望和国际影响力。
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私人会面邀请,发件人包括华盛顿的政要、纽约的铁路大亨、匹兹堡的钢铁巨头……
他们将这次法国作家团的访问,视为一次进行炫耀性社交的机会。
大部分电报措辞都相当直接,毫不掩饰表示如果能将自己排入法国作家团的行程表中,愿意为此支付“合理的”“丰厚的”赞助金。
许多电报还特别注明,即使无法请到所有作家,只要能够邀请到其中几位,尤其是左拉、莱昂纳尔、莫泊桑和都德,也可以支付丰厚的报酬。
列维·莫顿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幸福的烦恼”。
如何从这海量的邀请中,筛选出能获得最大收益,还能平衡各方关系的行程,成了一道难题。
“既不能只看钱,更不能不看钱……”列维·莫顿喃喃自语,品味着莱昂纳尔交代他的这句话。
时间紧迫,他不再犹豫,拿起笔在信纸上匆匆写第一批名单,然后唤来助手,要求他马上去邮局寄给莱昂纳尔。
————————
与此同时,巴黎近郊,枫丹白露森林的边缘。
“哔——!”
随着莱昂纳尔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响手中的哨子,响亮高亢的哨音划破了宁静。
上千辆自行车,陆续冲了出去!
(三更结束,求月票)
第421章 更高、更快、更强!
皮埃尔·德·顾拜旦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与周围上千辆自行车碾过碎石的声音混成一片。
很快,他就被裹挟在钢铁、橡胶与人类肉体组成的洪流中,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
最初几分钟的场面混乱而激烈,车轮扬起的淡淡尘土形成一片朦胧的雾障,眼前的景象光怪陆离。
闪亮的“索雷尔-1型”无疑是赛场上的主流,但是它们并非独霸赛场——传统的“高轮车”夹杂其间,格外显眼。
骑手们高踞在巨大的前轮之上,试图凭借轮径带来的优势抢占先机;甚至,还有一些人骑着独轮车混在车流当中。
这些“杂技演员”在颠簸中挥舞着手臂维持平衡,引来一阵哄笑和喝彩。
顾拜旦注意到身旁不远处的一辆“索雷尔-1型”,把挡泥板和后座都卸掉了,链条和齿轮直接暴露在外,车架看起来轻便了不少。
另一辆车的车架,用粗糙、结实的钢条进行了额外的加固,显然是为了使自行车在漫长的赛程中不会散架。
皮埃尔·顾拜旦自然也对自己的车做了“改装”,他在车把上缠了厚厚的布条,既能增加摩擦力,还可以减缓震动。
此外他还用柔软的皮革重新包裹了坐垫,塞进了大量的棉花,大大提升了舒适度。
比赛初期的道路位于巴黎近郊,平坦坚实,高轮车凭借其大轮径,一度风光无限。
几个骑着“便士-法辛”型高轮车的车手,很快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仿佛是冲锋的骑士。
皮埃尔·顾拜旦按捺住加速的冲动,他相信在长距离比赛当中,节奏和耐力远比开始的爆发更重要。
他按照自己预定的节奏平稳地蹬踏,保持在车流的中游位置,像一个老船长一样观察着前方的浪头。
当道路出现第一个急弯时,高轮车的劣势便暴露无遗。
那些领先者不得不大幅降速,身体僵硬地倾斜车身,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平衡点,生怕那高高在上的重心让他们瞬间人仰马翻。
顾拜旦和许多“索雷尔-1型”的骑手则抓住了这个机会,灵活、轻松地从内道切过,完成了超越。
链条发出的密集的嗡嗡声,像是在嘲笑高轮车的笨拙。
真正的分水岭是在离开巴黎近郊以后,这里是巴黎的老爷们很少会到的地方,原本铺设良好的公路开始变得坑洼不平。
对于“索雷尔-1型”而言,橡胶轮胎、前叉和菱形车身,提供了稳定的支撑和良好的避震,操控也没有那么困难,只需要降下一点速度。
而对于高轮车,这里的地形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巨大的前轮对坑洞极其敏感,每一次撞击都直接传递到骑手的手臂和腰臀。
不时有高轮车手在弹跳中失控摔倒,惨叫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一些摔得不轻或意识到前途艰险的车手,只能满脸不甘地推着他们的“高头大马”,退出了竞争。
皮埃尔·顾拜旦路过一个摔倒在排水沟里的年轻人,放缓了车速,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但对方沮丧地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前进。
真正的考验是爬坡,哪怕坡度缓和,高轮车骑手们也难以为继。
直接蹬踏前轮的传动系统,在地心引力面前显得如此低效和可笑。
他们中的大部分只能在半坡处尴尬地翻身下车,气喘吁吁地推着大家伙艰难前行。
而“索雷尔-1型”的链条保证了动力能够有效地传递到后轮,即使累,却能够顺利上坡。
皮埃尔·顾拜旦调整呼吸,继续以稳定的节奏踩动脚蹬,将一个又一个对手的对手甩在身后。
他甚至超过了那位卸掉挡泥板的车手,后者的车架似乎出现了问题,正懊恼地蹲在路边检查。
他的位置在不断前移,渐渐进入了由大约二三十名骑手组成的第一集团,在前方领骑。
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背上;风吹在热辣辣的脸上,又带来一丝清凉。
但他的心情却异常畅快。
他掠过一片片刚收割过的麦田,残留的麦茬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远处,古老的农舍静立在起伏的丘陵间,红瓦屋顶上炊烟袅袅;
偶尔经过的小村庄,狗在吠叫,孩子们停下追逐的游戏,村民们站在路边,好奇地向他们挥手、欢呼。
甚至有人自发准备了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放在路边的桌子上,供车手饮用。
这些风景,坐在封闭马车里是见不到、体会不了的。
午后,天空飘来一片乌云,洒下了一阵急促的太阳雨,道路瞬间变得泥泞湿滑。
车手们纷纷咒骂着这糟糕的天气,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进。
很快,雨水和泥浆糊住了眼睛,溅满了裤腿,让本就疲惫的旅程更加艰难。
一个车手因为碾过湿滑的青苔摔倒,在泥地里滚了一身。
皮埃尔·顾拜旦和其他几个车手停下来,帮忙扶起人和车,才再次投入比赛。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橙红时,精疲力尽的车手们,终于抵达了第一天的终点“圣维克多镇”。
小镇的广场上,早已搭起了一排排整齐的橄榄绿色帆布帐篷。
镇上唯一的旅馆“犁头”和几间较大的民宅也被租用,用于安置车手。
出发时的上千名车手,此刻已不足三分之二,许多人刚进小镇,便瘫软下来,或坐或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工作人员和临时雇佣的镇民穿梭其间,分发着饮用水和食物。
等夜幕彻底笼罩了圣维克多镇,广场比任何节日的夜晚都要热闹和喧嚣。
完成第一天赛程的车手们,挣脱了束缚,纷纷涌向镇上的小酒馆和咖啡馆,很快就喝光了库存的啤酒、苹果酒和葡萄酒。
他们干脆在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中央燃起篝火,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手风琴,拉起了欢快的民间舞曲。
来自巴黎的贵族子弟、银行职员,也有外省的工匠、学院的学生、乡村的年轻人……
不同车型的车手,不同阶层的青年,此刻都放下了竞争,也抹去了身份差异,只剩下共同经历考验后的情谊。
他们围绕着噼啪作响的火焰,分享着食物、酒水、烟草,述说着这一天惊险刺激的经历。
笑声,歌声,各种口音法语,手风琴的乐声……在温暖的夜空中回荡、交织。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烟酒、汗水和篝火的味道。
皮埃尔·顾拜旦坐在篝火旁的木桩上,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酒,身心被难以言喻的感动所充盈。
他看着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张快乐的脸庞,每个人都洋溢着兴奋、坦诚、友善……
这种在挑战中自然产生的朴素情感纽带,超越身份、背景,比他在巴黎参加过的任何一场沙龙都更真实,也更触动人心。
这不仅仅是比赛,这更像是一场集体的朝圣,一次对自我和同伴的重新发现。
“为今天的幸存者干杯!”
一个声音响起,一只粗陶酒杯伸过来,轻轻碰了碰他手中的杯子。
皮埃尔·顾拜旦从沉思中惊醒,转头看去。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的木桩上,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有些模糊不清。
那人啜了一口酒,目光扫过喧闹欢庆的人群:“看看他们,几个小时前,还在为了一个弯道、一个坡顶而拼死竞争,互相超越。
现在却能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坐在一起分享最后一点面包和香肠。没有了身份之别,忘记了社会地位……
这才是体育应有的精神,不是吗?”
皮埃尔心中一动,这正是他刚刚模糊感觉到的某种理念,所以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人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而是继续用平缓的语气说:“在运动中,在共同的磨难和挑战面前,人们能放下偏见,相互理解、结成友谊、彼此团结。
当然,公平竞争也是必要的,它激发潜能,推动进步,更高、更快、更强。
不过归根结底,在漫长的人生当中,长久的友谊,往往比一时的胜负更为重要!”
这话如同洪钟大吕,直接敲在顾拜旦的心上,为他杂乱的想法点亮了一盏明灯,驱散了迷雾。
体育!它不仅仅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展示,更是一种能够跨越阶级、地域、语言隔阂,促进人类交流、提升精神境界的伟大力量!
这理念如同种子,瞬间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他猛地转过头,迫切地想看清这位一语中的的知音。
一阵夜风吹过,一道格外明亮的火舌猛地窜起,橙红色的光亮清晰地映出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但皮埃尔·顾拜旦瞬间就认出了这张时常出现在报纸上的面孔。
他差点惊呼出声:“啊!您是索……”
莱昂纳尔·索雷尔迅速地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噤声的手势。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粗陶酒杯,向皮埃尔示意:“祝你好运,年轻人。早点休息吧,明天的路还很长。”
说完,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即放下空杯,利落地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篝火,转瞬便消失在深邃的夜色与嘈杂的人声里。
(第一更,晚点还有,求月票)
第422章 提高效率的小建议!
枫丹白露森林的边缘,人群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涌起,久久不息。
莱昂纳尔站在颁奖台旁,看着眼前这群历经五天的艰苦赛程,最终成功环绕大巴黎地区归来的勇士。
他们不足百人,个个满面风尘,但眼睛里却燃烧着炽热的光芒。
皮埃尔·顾拜旦虽然未能跻身前列,但他坚持完成了全程,并且成绩位于中游。
当他推着那辆布满泥浆的“索雷尔1型”冲过终点线时,迎接他的是敬佩的掌声。
莱昂纳尔稳步走上颁奖台,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从侍者手中的托盘里,取过那枚专门为冠军打造的金质奖章——上面镌刻着车轮与巴黎的轮廓——郑重地挂在了第一名车手的脖颈上。
接着,他又将一辆金色车架的“索雷尔1型”自行车,以及一个装有1000法郎现金的厚重信封,一并交到冠军手中。
车手激动得嘴唇颤抖,紧紧握住莱昂纳尔的手。
莱昂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向所有完赛者以及周围黑压压的观众:
“先生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不仅是为胜利者加冕,更是为所有敢于挑战自我、征服漫漫长路的勇气致敬!
你们用车轮丈量了这片土地,证明了人类的意志可以超越肉体的极限!”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而期待的面孔,宣布了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索雷尔-标致’杯自行车赛,从今往后,将每年举办一次!
而且,我承诺,随着法兰西公路的建设,我们将逐步扩大环行的范围,穿越更多的省份,连接更多的城镇。
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打造一场真正属于全体法兰西人民的、环绕整个国家的伟大赛事——‘环法国自行车大赛’!”
“环法国自行车大赛!”这个充满想象力的名字,让所有选手和现场的观众,都激动得难以自持。
他们挥舞着双臂,将帽子抛向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记者们在速记本上写着、画着,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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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自行车比赛,引发了一系列连锁效应。
首先当然是「索雷尔-标致机械制造厂」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最终完成这五百五十公里极限挑战的自行车,清一色都是“索雷尔1型”!
其他品牌,均在严酷的长途考验中纷纷败下阵来。
这就像一次最严格的产品测试,以无可争议的结果,证明了“索雷尔1型”的绝对优势。
「索雷尔-标致机械制造厂」更是顺势推出了专为女性设计的自行车,车轮更小、车架更低,还取消了横梁,即使穿着裙子也能顺滑地上下车;
同时,还推出了儿童自行车,根据年龄和身高,分成了三种型号。
“索雷尔-标致”生产的自行车,已不仅仅是一件便捷的交通工具,更是生活品味的象征。
订单如雪片般从法国各地乃至欧洲邻国飞来,原本已经满负荷运转的圣安东尼郊区工厂,再次面临巨大的压力。
阿尔芒·标致果断决定再次投入巨资扩建产线,招募更多工人,准备实行两班倒的生产。
最大的问题是新招的工人需要一定时间的培训,才能掌握自行车的装配工艺,这样很难在短期内提高产量。
莱昂纳尔则给他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为了提高效率,可以将整个生产、组装过程,分解成一个个最简单的步骤,一个工人只用负责其中一个环节就行。
比如用螺丝将前叉固定到车架上这个工序,只需要掌握一个,哪怕是没有任何经验的工人在短暂的培训后也能胜任。
车间里可以铺设类似矿山的传送带,像流水一样将自行车“传”到下一个装配人手里。
最后再让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对装配好的自行车进行测试,合格就能出厂销售了。
阿尔芒·标致听了以后先是呆了一下,然后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抱着莱昂纳尔激动地吼道:“莱昂,你真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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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会舆论层面,这次比赛也意外地起到了揭露现实的作用。
为了全程报道这场盛事,《小巴黎人报》、《费加罗报》等多家媒体派出了记者队伍,跟随车队行进,对沿途状况进行了详实的记录。
于是,许多巴黎人通过报纸,第一次了解到,一旦离开了巴黎市区,外面的道路竟是另一番景象。
记者的报道中充斥着对路况的辛辣描述和讽刺:
“离开了巴黎,仿佛就离开了文明世界!”
“通往兰布依埃的道路,能把车手骨头都颠散架了!”
“在默伦附近,一场小雨就让道路变成泥沼,车手们成了纤夫!”
……
这些报道毫不留情地揭示了法国地方公路建设的滞后;并尖锐地指出,如果政府继续在道路建设上碌碌无为,那么“环法国自行车大赛”,要等到一百年后才能举行。
这些报道引发了读者,尤其是巴黎市民的广泛共鸣和讨论。
人们开始抱怨出行不便,质疑政府将大量资金投入海外殖民扩张,却忽视了本土最基本的基础设施建设。
反对派报纸更是借此机会,猛烈抨击儒勒·费里的政策失衡,给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内阁雪上加霜。
而莱昂纳尔,则毫不理会这些喧嚣,专心致志地完成《太阳照常升起》这部,还有确定美国的行程。
由于这个时代无线电技术还没有被研发出来,所以只要他们上了船、离了港,整个航程是接收不到任何外界消息的。
为了避免发生什么意外,一切行程都必须在出发前敲定。
而原本被巴拿马运河丑闻压抑得喘不过气的舆论界,也找到了一个光鲜亮丽的宣泄口。
《费加罗报》率先以头版头条宣告了这一盛事:《法兰西文学的荣耀远征!》
文章极力渲染此次访问的文化意义,将其描绘成一次展示法兰西文明的“精神输出”,试图冲淡运河项目带来的阴霾。
《共和国报》则称这是“共和精神与自由艺术的联袂出演”,将谱写法美友谊的新篇章。
《小巴黎人报》等大众报纸则热衷于描绘作家们可能在美国引发的轰动。
在自行车赛和巡访美国两件事的推动下,巴黎的沙龙和咖啡馆里,谈论的话题迅速从“六米落差”和“黄热病”转向了“美国佬会如何接待我们的作家”以及“谁的作品更能打动新大陆的读者”。
甚至就连奄奄一息的股票行情都开始有了起色,法兰西的未来仿佛又充满了希望,让人信心百倍。
《费加罗报》《共和国报》《小巴黎人报》等媒体都宣布将派出记者,全程跟随代表团,记录下这“历史性的旅程”。
与此同时,《纽约先驱报》《纽约论坛报》以及《波士顿环球报》也迅速行动,各自派遣了记者团队提前抵达巴黎。
他们不仅要报道作家们在法国最后的准备,更将一同登船,进行跨洋跟踪报道。
一时间,莱昂纳尔、左拉等人在巴黎的公开活动,身后总是跟着一群操着英法双语、提问踊跃的记者,俨然成了国际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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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1年10月15日,诺曼底的秋风吹拂着勒阿弗尔港。
灰色的海面泛着白沫,空气满是海水、烟煤和货物的气味。
港口码头上,人头攒动,异常喧闹。
5500吨排量的巨型邮轮“佩雷尔号”如同一座钢铁浮城,巍然耸立在泊位旁。
它的船体修长挺拔,两根高大的烟囱指向天空,昭告着它强大的动力。
“佩雷尔号”是法国邮轮公司的骄傲,曾在1875年的首航中,创下7天23小时到达纽约的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可以说,它就是法国造船工业的骄傲!
莱昂纳尔、左拉、莫泊桑、都德、龚古尔、于斯曼等人乘坐着火车,抵达勒阿弗尔的码头。
除了作家和记者,登船的队伍里还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法国商人、工厂主和投机者,他们提着鼓鼓的公文包,眼中闪烁着渴望。
有人带着丝绸样品,有人揣着葡萄酒庄的介绍书,有人谈论着铁路债券。
甚至有位芝加哥种猪商人,带着八头珍贵的法国种猪进了货舱——他准备在美国推广正宗的“法国培根”。
这些人都渴望借着这场声势浩大的活动,为自己开拓美国市场。
阿尔丰斯·都德看着这纷乱的景象,轻声对身旁的龚古尔说:“埃德蒙,我感觉我们不像去布道的传教士,倒像是马戏团巡演的领班。”
埃德蒙·龚古尔耸了耸肩膀:“至少票房看来会不错。”
在码头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莱昂纳尔一行人沿着舷梯登上“佩雷尔号”。
这艘大船甲板宽阔,设施齐全,装饰更是体现了第二帝国追求奢华与舒适的审美。
莱昂纳尔等人被引至头等舱,这里不仅装修豪华,有柔软的床铺、独立的洗漱空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写字台。
于斯曼打量着环境,表示满意:“看来我们不必像苦行僧一样漂洋过海了。”。
莱昂纳尔倒不意外,美国方面,无论官方还是私人,都是十分重视这趟行程,所以一路都会按照最高规格接待。
这个处于上升期的国家,是宁可被人喊成冤大头,也不愿意丢了面子的。
不久后,一声低沉而洪亮的汽笛骤然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喧哗。
“佩雷尔号”庞大的船身缓缓移动,与码头之间裂开一道越来越宽的水域。
缆绳被收起,螺旋桨搅动着浑浊的海水,推动着这艘承载着无数希望的巨轮,驶向浩瀚的海洋。
岸上的人群和建筑渐渐缩小,最终化作模糊的轮廓。
不一会儿,勒阿弗尔港也消失在海平面之下,四周只剩下无垠的灰蓝色海洋和低沉的海浪声。
头等舱的独立甲板上,莱昂纳尔面对着他的同伴们:“好了,先生们,法兰西已经看不见了。
现在,让我们准备迎接新大陆吧!”
随后,记者们蜂拥过来,开始了第一轮的“专访”!
(二更结束)
第423章 大西洋没有盖子!
“佩雷尔号”横渡海峡的航程还比较平稳,邮轮随着涌浪轻轻起伏,幅度温柔。
第二天,天刚亮,“佩雷尔号”就已驶近锡利群岛外围,这里风浪明显加剧,海水则呈现出近乎黑色的蓝。
一艘英国皇家邮政接驳船,在波浪中艰难地靠近“佩雷尔号”的右舷。
船员们大声呼喊着,用绳索和吊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系着浮标的防水邮袋进行交接。
十五分钟后,接驳船便拉响汽笛,脱离接触,消失在波峰浪谷之间。
这是离开欧洲大陆的最后一站,“佩雷尔号”调整航向,义无反顾地驶向浩瀚无垠的大西洋。
一进入大西洋,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船长在早餐时就警告过头等舱的乘客们,北大西洋正处于“秋风暴”季节,航程不会那么平稳。
果然,一天之后,气温骤降,冰冷的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水汽,抽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天空也总是铅灰色,能见度时好时坏。
巨浪如山峦般起伏,时而将邮轮高高托起,时而又让它坠入深谷。
甲板变得十分危险,不仅湿滑,而且不时有浪头打上来,除了水手,几乎看不到乘客的身影。
所有人都被迫蜷缩在邮轮的内舱活动。
头等舱的沙龙里,起初作家们和记者们还整日高谈阔论,但随着越来越多人晕船,以及新鲜感的消退,气氛逐渐沉闷。
记者们完成了两轮专访,把作家们对美国之行的期待、对法国文坛的看法乃至旅途感受挖掘殆尽,也进入了疲惫期。
大家开始围着桌子打牌,或者靠在沙发上打盹;素材本虽然摊在膝头,却少有人动笔。
这种单调的生活很快让几位年轻人感到厌烦。
莱昂纳尔、莫泊桑和于斯曼几人决定在船上探险,反正无处可去。
“佩雷尔号”是一座漂浮的钢铁城市,等级森严。
它拥有头等舱位220个,二等舱位260个,以及多达1000个的统舱(统一舱位)铺位,此外还有船员180人。
头等舱位于船体中前部上层,装饰奢华,红木镶板、黄铜饰件、天鹅绒帷幕,连走廊都铺着厚实的地毯,尽可能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二等舱位于船尾,条件稍逊,但依旧保证每人有固定铺位和一定的活动空间。
而统舱(统一座舱),则位于水线以下的船首部分。
由于时近冬季,本是跨大西洋旅行的淡季,前往美国的富裕乘客本就不多,头等舱和二等舱很少能满员。
但这一次,因为法国作家代表团的轰动效应,不仅预定的头等、二等舱位全部售罄,甚至在黑市上出现了高价倒卖的情况。
莱昂纳尔等人对头等舱、二等舱自然没有什么探索的兴趣,这些乘客本就是他们日常接触的人物。
他们沿着狭窄的舷梯不断向下,向下;越往下,空气中那股体味、霉味、劣质烟草味混合的臭味就越发浓烈。
当他们终于到达统舱的舱门时,更是有一股热烘烘的氨水味像浪潮猛地扑面而来。
莫泊桑捂住口鼻,向后踉跄一步,脸色发白:“上帝!这地方怎么能比我的公寓还要臭上十倍!”
这里几乎没有自然光,全靠挂在中央支柱上一盏烟熏火燎的煤油灯提供照明。
舱顶低矮,只有不足两米高,在经过粗大的蒸汽管道和梁柱下方时,不得不弯腰。
整个空间没有任何隔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
所谓的铺位根本不存在,乘客们用自己的毯子、包袱皮甚至干草,在冰冷潮湿的甲板上争夺着一席之地。
他们像沙丁鱼般挤在一起,或坐或卧,眼神大多空洞、麻木,带着长途航行的疲惫,还有听天由命的茫然。
孩子的哭闹声,不时响起的咳嗽声,还有不同语言的低声絮语混在一起,压抑而聒噪。
氨水味是从舱尾方向传来的,那里有一排简陋的木盖桶,应该就是厕所了。
随着船身剧烈的摇晃,不时有污秽从桶盖的缝隙溢出,但即使是在旁边的乘客也毫无反应,似乎已经习惯了。
于斯曼的声音颤抖着:“这里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看看这些人的眼睛……像被抽走了灵魂。”
莱昂纳尔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母亲紧紧抱着哭泣的婴儿,目光呆滞,不再做让孩子不哭的努力;
看到老者蜷缩在角落里,抱着一个和他的身体一样空瘪的行囊;
看到年轻男子面色憔悴,小心翼翼地在狭小的空间里伸展腿脚;
……
这里与巴黎的沙龙、剧院包厢,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们没有在统舱停留多久,那股难以忍受的气味和窒息的氛围迫使他们迅速离开了。
沿着舷梯向上,回到洁净的头等舱走廊时,几人都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刚从水下回到地面。
莫泊桑愤愤不平地抱怨:“我宁愿在‘玫瑰坊’喝一晚上的劣质啤酒,也不想再下去一秒。
真不敢相信,有人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活过整个航程!”
于斯曼也摇着头:“这就是文明的代价?将一部分人像货物一样塞在底舱?”
莱昂纳尔没有加入他们的抱怨,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的朋友:“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花光积蓄,漂洋过海去美国?
据我所知,从欧洲驶往美国的航班,统舱总是爆满;
而返航时,那里却常常空出一大半,用来装载货物。”
莫泊桑等人一时语塞。
保尔·阿西莱克张了张嘴,想说几句“盲目”“愚蠢”或者“冒险精神”的话,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看着他们哑口无言的样子,莱昂纳尔轻轻叹了口气:“巴黎人总是习惯将美国视为文化与艺术的荒漠,嘲笑他们的粗鄙。
但是,先生们,这些在统舱里的男男女女,他们已经用双脚做出了选择,他们不是在冒险,他们是在逃离。
逃离贫穷,逃离饥饿,逃离牢狱,逃离没有希望的未来,逃往一个能给他们一口饭吃、一块地种、一个机会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莫泊桑才开口道:“难道欧洲就这么糟糕吗?这些人活不下去了?”
于斯曼摇了摇头:“也许还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但确实很糟糕,我在内政部可以看到那些数据。
皇帝的法典,让法国的耕地越来越破碎,每个农民能继承的土地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一家人。
除了波尔多、普罗旺斯这样的地区,其他地区年轻人几乎都离开了农村。”
昂利·塞阿尔也补充道:“法国人没有地种,德国人种一吨还要赔半吨。
前几年美国修通了南北铁路线,小麦和玉米开始像不要钱似运到欧洲。
俄国人和奥地利人则恨不得赶走所有的反对派,要么坐牢,要么坐船……”
这里所有人的学问都不差,而且几乎都曾在政府部门工作过,所以知道彼此所言非虚。
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莱昂·艾尼克来自一个铁匠家庭,对此了解也颇多。
他叹了口气:“工厂越来越多,手工业行会基本都瓦解了,波希米亚的玻璃匠、萨克森的纺织工纷纷失业。
进工厂吧,工资太低,一天还要干 14个小时;去美国的工厂干活,工资每天2美元,是家乡的3倍,还只用上12小时。
换你你怎么选?”
莱昂纳尔看向窗户外阴沉的天气:“美国人1862年通过了法案,只要年满 21岁,愿意耕种 5年,那么缴 10美元登记费,就能领到160英亩的土地。”
莫泊桑吓了一跳:“160英亩?”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160英亩,小农一夜变地主,换你你怎么选?
美国现在还在疯狂的修铁路,每年需 20万工人,每天也是2美元工资。
铁路公司的代理人在汉堡、利物浦,都是预付船票拉人的;他们甚至会去中国买劳工。”
莫泊桑的家庭出身和放浪生活,让他对这些时务了解不多,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这些现实,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
莱昂纳尔的语气变得深沉:“那里或许现在还没有卢浮宫,没有法兰西喜剧院,没有文学沙龙。
但它有土地,有工厂,有矿山,有正在疯狂生长的铁路,更重要的是,它有一种欧洲正在逐渐丧失的东西——
对普通人而言,一种改变命运的可能,一种实实在在的活力。
想想吧,当欧洲的人民,特别是那些年轻人,开始用脚投票,那意味着什么?
大西洋可没有盖子!”
莫泊桑思考良久,终于给出了答案:“意味着我们嘲笑的那个‘荒漠’,正在不断汲取欧洲的养分。
迟早有一天,不仅仅是这些苦力,连我们的技术工人、工程师,甚至艺术家、作家,也会被那股强大的引力所吸引。
到那时,世界文化的中心,不会在塞纳河畔了……”
这番话像一阵冷风,让除了莱昂纳尔以外的所有人,都一激灵。
莫泊桑看向莱昂纳尔:“莱昂,所以你带我们去美国,不仅仅是为了‘布道’?”
莱昂纳尔耸耸肩:“巴黎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欧洲也不是。多出门看看总没有错。”
这时候阿尔丰斯·都德也出现在过道上:“嘿,我说你们去哪儿了,爱弥儿正找你们呢,他有个有意思的提议!”
(第一更,求月票)
第424章 海上钢琴师
莱昂纳尔等人跟随都德,来到位于邮轮上层的娱乐室。
这里大概有一百平米,几组牌桌散落其间,一些乘客正在玩着惠斯特牌。
角落里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舞台,一侧摆放着一架钢琴,一位钢琴师正弹奏着轻柔的舒伯特旋律。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淡淡烟霭,还有咖啡的醇香,以及女士们身上的香水味。
爱弥儿·左拉和埃德蒙·德·龚古尔已经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周围还聚集了几位记者和一些好奇的乘客。
莱昂纳尔等人走过去,在空位上落座。
不等莱昂纳尔开口询问,左拉便急切地说出了他的构想:“先生们,这漫长的航程才刚刚开始,还有整整五天才能到达纽约。
这两天这么颠簸,想安心写作怕是很难。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光,我有一个提议——”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位作家:“我们为什么不像去年夏天在梅塘一样,大家轮流讲故事,题材不限,但必须与船、与航行有关。
这既能丰富我们枯燥的船上生活,将来也能结集成册,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佩雷尔号之夜》!”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其他作家的赞同,记者们更是兴奋,因为终于又有可以写进新闻里的题材了,而且还是最能吸引眼球那种!
去年的《梅塘夜会》可以说是最热门的短篇集,“梅塘七子”在巴黎和维也纳的签售会更是轰动一时。
想不到今天就能亲眼见证这些大作家的创作?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接下来是决定讲故事的顺序,为了避免谦让和推诿,左拉建议抽签。
他拿出几张便笺,快速写下号码,揉成小团,放在自己的帽子里,每个人都伸手抽取了一个。
莱昂纳尔展开自己手中的纸团,上面写着一个清晰的“1”。
左拉哈哈笑了一声:“看来命运将第一个讲述的荣誉交给了我们的索雷尔先生!
莱昂,你可以先回去酝酿一下,等到晚餐后,我们再聚在这里,听你讲故事。
要是一时间想不出来,明天也行!”
众人都觉得这很合理,毕竟即兴创作一个符合要求、又能吸引人的故事不是件容易的事。
然而,莱昂纳尔却只摆了摆手,神态轻松地说:“不必等到晚餐后,更不必等到明天,爱弥儿。
我现在就可以讲给大家听!”
这句话让在场的左拉、都德、龚古尔等人以及旁边的记者和乘客们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只有莫泊桑,他捋了捋精心修剪的胡子,脸上带着“早知如此”的笑容。
他对着惊愕的众人说:“瞧见了吧?先生们,女士们,这就是莱昂纳尔的基本操作。
当初在‘圣米歇尔’号上,他即兴创作《我的叔叔于勒》时,我就在一旁。
我说过他是个怪物,你们当时还不相信!”
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下,莱昂纳尔不慌不忙地站起身。
他没有立刻开始讲述,而是走向了那架钢琴。
莱昂纳尔在钢琴师旁边微微俯身,礼貌地问道:“先生,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钢琴师有些意外,停下了演奏:“我叫让·杜兰德,先生。”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掏出一枚5法郎的银币,放在琴谱架上。
“很好,杜兰德先生。从现在开始,直到我的故事结束,您的名字是‘80年’。”
让·杜兰德愣住了,他看着那枚银币,又看了看莱昂纳尔。
他虽然莫名其妙,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如您所愿,先生。我现在是‘80年’。”
莱昂纳尔满意地直起身,吩咐道:“那么,‘80年’先生,请您开始弹奏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
一直弹到我的故事结束,可以吗?”
“当然,先生。”钢琴师收起银币,手指重新落在黑白琴键上。
片刻的沉寂后,音符重新从琴键上流淌而出,开始在这间海上娱乐室里回荡。
在音乐声中,莱昂纳尔回到自己的座位,慵懒地向后靠了靠,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紧张的即兴创作,而是一次惬意的闲聊。
他目光扫过屏息凝神的听众:“我今天要讲的故事,是关于一个一生都没有下过邮轮的钢琴师的故事。
他的名字,就叫‘80年’。”
他的开场白立刻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个从未下过船的钢琴师?一下就把这个人物与其他钢琴师区别开了。
记者们迅速拿出了笔记本和铅笔,开始记录莱昂纳尔的讲述。
莱昂纳尔的声音与钢琴声交织在一起,开始了他的讲述:
“故事开始于1880年的第一天,就在我们脚下这艘‘佩雷尔号’上。
那天清晨,头等舱的娱乐室里,通宵达旦的新年派对刚刚散去,留下一片杯盘狼藉。
一位名叫阿尔芒的烧炉工,在那架钢琴上,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新生儿。
阿尔芒是个粗人,满身煤灰,但心地善良。他抱起那个微弱啼哭的婴儿,不顾其他工人的嘲笑和劝阻——
‘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谁知道这是哪个贵族老爷留下的麻烦’
——但他还是决定抚养这个孩子。
因为是在新年的第一天发现的他,所以阿尔芒给他取名为‘80年’。”
这个充满戏剧性的开端,让听众中几位女士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左拉则点了点头,似乎在赞许这种底层人物的善良。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这些,继续讲述着“80年”的故事——
“于是,‘80年’在海上出生,在机器的轰鸣和波涛的摇晃中长大,大海是他的摇篮,邮轮是他全部的世界。
对于陆地而言,他是个从未存在过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户籍,没有国籍。
他随着‘佩雷尔号’往返于勒阿弗尔和纽约之间,靠泊各个码头,却从未踏足其上。
他的童年是在锅炉房里看燃得通红的煤炭,在甲板上追逐海鸥,还有偷看头等舱的舞会……
然而,命运无常。在‘80年’八岁的时候,一次恶劣天气中的意外,一块松脱的舱盖砸中了他的养父阿尔芒。
阿尔芒在‘80年’的怀中死去,只留给他一顶破旧的帽子。
‘80年’再次成为了孤儿……”
莱昂纳尔的语速平缓,描述简洁,却勾勒出一个孤独而特别的童年。
钢琴师指尖流出的《b小调奏鸣曲》正进入一段充满冲突与激情的乐段,仿佛映衬着人物命运的突变。
听众们为这个海上孤儿的第二次失去而沉默,一位母亲更是发出了轻微的叹息。
只有左拉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龚古尔评论道:“绝妙的设定!一个脱离于常规社会之外的个体,纯粹的环境产物。”
“就在‘80年’深夜蜷缩在娱乐室的角落时,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吸引了他。
那是夜班守夜人随意弹奏的一首古老民歌,那美妙的旋律如同月光,照亮了他黑暗的世界。
当守夜人离开后,‘80年’鬼使神差地走到钢琴前,伸出的小手,按在了琴键上
——奇迹发生了!”
莱昂纳尔的声音里开始高亢起来:“他从未学过音乐,但他的手指仿佛天生就知道该如何与这些黑白键交谈。
一段忧伤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而出。那音乐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曲谱,它来自大海,来自孤独,来自他奇异的身世。
从此,‘80年’找到了他与世界沟通的方式,他开始在海上弹奏钢琴。”
当莱昂纳尔描述“80年”无师自通地弹奏出动人旋律时,伴随着钢琴师杜兰德手下流淌出的音符,听众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有人交换着怀疑的眼神,但更多的人被这“神启”般的瞬间所吸引,沉浸在音乐与叙事共同营造的魔力中。
“……起初,他只是在无人的深夜弹奏,后来被船员们传播开来;渐渐地,有乘客在航行中慕名而来,聚集在娱乐室外,聆听从门缝中飘出的美妙音乐。
他的名声不胫而走……”
莱昂纳尔稍作停顿,让钢琴声独自填充了片刻的空间。
听众们已经完全被带入了他所创造的世界,一位女士眼中甚至闪动着泪光。
“……随着‘80年’长大,他的琴艺愈发精湛,名声也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终于,引来了真正的挑战者。”
莱昂纳尔的目光似乎飘向了远方,仿佛在回忆一件真实发生的往事:
“我们的天才音乐家、钢琴家,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也登上了‘佩雷尔号’。”
听到德彪西的名字,记者和乘客发出了低低的惊呼,显然听说过他的名字。
莫泊桑则挑了挑眉,露出羡慕的神色——这个他在“玫瑰坊”找到的这个年轻人,自从被引荐给了莱昂纳尔之后,人生简直像中了彩票一样。
现实给《合唱团》配乐声名鹊起,现在又要被莱昂纳尔写进里……
接下来,莱昂纳尔叙述了“80年”与德彪西如何在观众的围观下“斗琴”,包括在钢琴的琴弦上点燃香烟的一幕,也被描述了出来。
在座的所有人都想象不到,钢琴竟然也能用来“决斗”,这种堪比真正决斗的场景不仅别出心裁,而且充满了反转,紧张刺激极了。
整个娱乐室的乘客都被吸引过来了,甚至就连正在弹琴的“80年”都伸长了脖子,希望能多听到一点细节,为此几次乱了节奏。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娱乐室里一片寂静。
德彪西沉默了许久,站起身,走到‘80年’面前,带着敬意说:‘先生,你的音乐不属于陆地,它属于这里。’
德彪西指向了舷窗外辽阔的大海……”
故事讲到这里,已过半程,李斯特的奏鸣曲也进入了舒缓的段落。
莱昂纳尔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开始讲述名声大噪的“80年”被许多人鼓励下船,去向全世界展露他的天赋。
“他下船了吗?”一位年轻女士忍不住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态,脸红地用手帕掩住了嘴。
这时候船上的用餐铃敲响了,莱昂纳尔停住自己的讲述,微微笑道:“谁知道呢?晚餐时间到了,各位容我花一点想想后面的故事吧……”
船舱里响起了一片哀嚎之声:“断在这?”
(二更结束,求月票)
第425章 莱昂,救命!
晚餐时分,“佩雷尔号”头等舱的餐厅里,莱昂纳尔、左拉、莫泊桑、都德、龚古尔、于斯曼等人围坐在一张长桌旁。
侍者们安静地来回穿梭,送上菜肴,这一餐比之前任何一餐都要丰盛,据说了船长特意交代的。
话题自然围绕着莱昂纳尔刚才讲的那个故事。
左拉一边切着一块小牛肉,一边赞叹:“莱昂,我必须再说一次,你的即兴创作能力让我感到震惊。
一个在邮轮上出生的钢琴师,从未踏上陆地,对音乐无师自通……这个构思太独特了。
尤其是你把他和德彪西联系起来,增加了真实感,妙极了!”
都德点点头,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确实。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构建出一个如此完整又充满魅力的人物。
哦,还有那场‘斗琴’,戏剧性太强了!我从未想过音乐决斗能比刺剑决斗还精彩!”
龚古尔的眼神里也流露出欣赏:“更难得的是,这个故事有一种超越现实的诗意。
这个‘80年’,他选择留在船上,本身就是一种对世俗规则的背离。
不,应该说,他本来就是规则之外的人,你甚至没有舍得给他一个真正的‘身份’。”
于斯曼则更关注细节:“你连他养父是烧炉工,死在舱盖下这种细节都想好了,好像这个故事早就活在你脑子里一样。”
莱昂纳尔只是笑了笑,叉起一块芦笋:“运气好,刚好有些想法。”
莫泊桑一直没怎么插话,这时忽然放下酒杯,胡子翘了翘:“朋友们,你们只看到了故事的表面,我想到的是别的东西!”
他看向莱昂纳尔,“莱昂,我们下午从臭气熏天的统舱回来之后,你说‘巴黎不是全世界,欧洲也不是。’”
众人安静下来,看向莫泊桑。
莫泊桑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我觉得,‘80年’这个一辈子不肯下船的天才钢琴师,就像我们,像很多沉溺在巴黎沙龙、咖啡馆和剧院里的艺术家。
我们拥有技巧,拥有名声,我们的世界似乎就是巴黎,因为那里就是欧洲的文化中心。
但我们可能也被困在了这个‘角落’里,精神上从未真正见识过整个世界。
‘80年’的船是他的整个世界,而我们的‘船’,或许就是塞纳河两岸。
他不敢也不愿踏上真正的土地,感受它的广阔无边;那我们呢?
我们是否也不敢也不愿真正去理解巴黎和欧洲之外的新世界?”
他这番话让桌上一时沉默。
左拉率先开口,表示赞同:“有道理!我们常常嘲笑美国是文化荒漠,但也许正是这种傲慢,蒙蔽了我们的眼睛。
居伊说得对,莱昂是在提醒我们,艺术的源泉不仅在巴黎,更在于广阔的世界。
固步自封,即使技艺再高超,精神也可能像‘80年’一样,局限在一艘船里。”
都德感慨道:“是啊,我们这次去美国,不正是要踏出我们的‘船’吗?”
莱昂纳尔听着他们的讨论,心里有点哭笑不得。
他当时只是顺势把《海上钢琴师》的故事搬过来,可没想那么多深刻的隐喻,这些作家朋友们还是太会做阅读理解了。
不过,同伴们能自行解读出这些含义,倒也省了他一番口舌。
他端起酒杯,淡淡地说:“故事讲出来,就是大家的了,你们怎么理解都有道理。”
晚餐在持续的讨论中结束,当一行人再次走向娱乐室时,都被里面的景象吓了一跳。
不大的娱乐室里挤满了人!不仅有头等舱的乘客,还有许多二等舱的乘客也设法挤了进来。
椅子不够,很多人就站着,或者靠在墙边,甚至排到了过道上。
看到莱昂纳尔他们进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人群中响起一阵兴奋的低语。
“索雷尔先生来了!”
“快让他继续讲!”
“老天,这么多人……”
莱昂纳尔看着这阵仗,也愣了一下。
左拉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低声道:“看来你的‘80年’把大家都迷住了。”
座位是没有了,莱昂纳尔只好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走向那个小舞台。
钢琴师让·杜兰德看到他,立刻露出笑容。
莱昂纳尔站定,清了清嗓子,嘈杂的娱乐室瞬间安静下来。
他接着下午的断点,开始讲述“80年”的后半生。
他讲到“80年”拒绝了无数来自陆地的演出邀请,依旧留在“佩雷尔号”上,用音乐陪伴着一批又一批横渡大西洋的旅客。
他的名声越来越响,成了这艘船上一个传奇般的符号。
接着,莱昂纳尔引入了一个让所有乘客发出惊叹的名字:“后来,有一天,一位名震世界的音乐大师登上了‘佩雷尔号’,他就是卡米尔·圣-桑先生。”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
卡米尔·圣-桑10岁起就被誉为钢琴神童,是目前法国乐坛最出色的钢琴家、管风琴家。
想必在二十多年后,他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
“……就在那场为圣-桑先生准备的私人演奏中,‘80年’的目光,越过琴键,落在了一位随行的年轻姑娘身上。
她那么美丽,那么沉静,仿佛汇集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钢琴师杜兰德也适时地让旋律变得格外温柔缠绵。
“‘80年’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他即兴弹奏出一段旋律,那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温柔、憧憬,又带着一丝怯怯的渴望。
那音乐,像是在诉说他第一次,对船外的世界产生了向往——因为那里有她。”
听众们,尤其是女士们,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她们交换着眼神,仿佛在说:爱情,终究是降临到这个孤独的天才身上了。
“演奏结束后,圣-桑先生大为震动。他走到‘80年’面前,郑重地邀请他,‘跟我下船吧。你的天赋不应该埋没在这艘船上。
我会带你巡演整个欧洲,你会成为这个时代最著名的钢琴家!’”
这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乘客们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80年’犹豫了。这次犹豫,不仅仅是因为音乐大师的邀请;
更重要的,是那个他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姑娘,他的目光,始终在追随着她的身影。”
“啊!”有人忍不住低呼,所有人都以为,爱情的力量会最终战胜他对船的依赖。
“船,终于还是到港了。纽约‘三一教堂’的尖顶,出现在乘客们的视野里。”
莱昂纳尔的语速放慢,变得沉重起来:
“‘80年’穿着他最好的衣服,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
他站在舷梯的顶端,望着下面那片他凝视过无数次,却从未踏足的土地。
他看到那位姑娘在人群中忽隐忽现,然后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完全消失。”
娱乐室里静得能听到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他望着那片陌生的土地,犹豫了许久,许久。他的脚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
最终,在所有人的不解中,他猛地转身,拎着行李,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了船上。
他,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
“唉——!”巨大的叹息声在娱乐室里爆发出来,有失望,有遗憾,更有恼怒。
“这个傻瓜!”
“为了什么啊?”
“他明明可以拥有爱情和名声!”
咒骂声、议论声嗡嗡响起,人们为他感到不值,又恨铁不成钢。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这些反应,他的声音带上了沧桑感:
“许多年过去了,转眼到了1915年。‘佩雷尔号’老了,旧了,跟不上时代了。
船务公司决定将它报废,炸毁,用更新的船来代替它。”
听众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所有的船员都接到了通知,陆续下船了。
但是,没有人找到‘80年’,他就像蒸发了一样。
有人说,他或许终于想通了,自己偷偷下船,融入了陆地上的人海;
也有人说,他肯定还躲在船上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艘船,只要他不想被人找到,那就没人能找到他。”
乘客们开始交头接耳,猜测着“80年”的命运。
“炸船的日子越来越近,搜索队一遍遍巡查,依旧一无所获。
船务公司的负责人不耐烦了,他挥着手说,‘停下!别再找了!法律文件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一个不存在的人,就算炸死了又能怎么样?赶紧清场!’”
“混蛋!”
“冷血的家伙!”
听众们对这位经理爆发出愤怒的谴责。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所有人都撤离了,‘佩雷尔号’孤零零地停在海上。
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莱昂纳尔停顿了一下,仿佛自己也听到了那轰鸣:“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这艘承载了无数故事的邮轮,被炸成了无数碎片,沉入冰冷的海底。”
故事结束了。
娱乐室里先是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了低低的哀叹和抽泣声,尤其是那些情感丰富的女士,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眼角。
“他就这么死了?”
“他到底下没下船啊?”
“索雷尔先生,求你告诉我们,他到底在不在船上?”
人们意犹未尽,纷纷追问,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莱昂纳尔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摇了摇头:“也许在,也许不在,我也不知道答案。
或者说,这个答案,在你们每个人的心里。”
他说完,微微鞠了一躬,便走下舞台,穿过人群,径直离开了娱乐室,留下满屋子沉浸在故事里的听众。
“这一定是讲艺术的纯粹!他宁愿与他的音乐一同毁灭,也不愿被世俗玷污!”
“不,我看是爱情!他是因为失去了勇气,错过了爱情,才心灰意冷!”
“就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选择吧?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世界,哪怕这个世界只是一艘船……”
这时,莫泊桑又站了出来。
他摸着自己精心修剪的胡子,脸上带着洞察一切的得意微笑,提高了声音:“诸位,莱昂纳尔其实另有所指……”
——————————
当晚,夜深人静,莫泊桑愁眉苦脸地敲开了莱昂纳尔的舱门。
“莱昂,救命!”他一进门就瘫倒在椅子上。
(第一更,求月票!)
第426章 冰山,大冰山!(第二更)
莫泊桑进来,就瘫在房间的椅子上:“我抽到了2号签,明天就该我讲故事了!
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像样的故事都想不出来!尤其是你讲了‘80年’的故事以后!
我没有任何长途航行的经验,也没有在船上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
难道要我跟他们讲我在姑娘那儿的风流韵事吗?那爱弥儿非杀了我不可!
即使爱弥儿乐意,我也没有在大船上光顾过美丽的姑娘,‘佩雷尔号’上可没有‘嫖舱’……”
莱昂纳尔原本正在书桌上写着什么,闻言一阵头疼,只能转过身。
看着莫泊桑那副苦恼的样子,他想了一下,说:“要不然,明天我替你讲吧。”
莫泊桑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瞬间阴转晴:“真的?莱昂!你真是我的救星!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他激动地差点要扑上来拥抱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摆摆手:“好了,好了,快去休息吧,让我安静看会儿书。”
莫泊桑千恩万谢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娱乐室再次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都期待着“梅塘集团”的第二位讲述者会带来什么故事。
轮到莫泊桑时,他笑嘻嘻地站起来,却把目光投向莱昂纳尔:“诸位,鉴于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故事如此精彩,以至于我自愧不如,所以我决定——
将我这次讲述的机会,转让给他!”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目光瞬间聚焦到莱昂纳尔身上。
莱昂纳尔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中,从容地站起身,走向舞台。
“上帝,他又要讲?”
“昨天那个故事还不够好吗?他又有新点子了?”
“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议论声此起彼伏。
莱昂纳尔再次走到钢琴边,掏出一枚银币,放在琴谱架上。
他对钢琴师让·杜兰德说:“杜兰德先生,请继续为我演奏。就演奏一首肖邦的《夜曲》吧,作品9,第2号。”
杜兰德收下银币,脸上露出微笑,他微微躬身:“好的,索雷尔先生。不过,从今天起,在这艘船上,我的名字就叫‘80年’了。”
娱乐室里顿时爆发出了一阵会心的大笑,昨天故事带来的沉重感被冲淡了不少。
等笑声稍歇,莱昂纳尔面向众人,开始了他的新故事,声音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一艘不久之后会被制造出来的巨轮上。
它比我们今天乘坐的‘佩雷尔号’更加巨大,更加豪华,排水量足足有2万吨!”
台下响起一片吸气声——2万吨?要知道“佩雷尔号”排水量是5500吨,就已经是庞然大物了。
2万吨的巨舰是什么样子,大家只能勉强想象出来,那不是“微型城市”,而是一座真正的海上“浮城”!
这时候也在船舱里听故事的“佩雷尔号”船长立马抗议起来:“索雷尔先生,这个故事里的大船为什么不能也是‘佩雷尔号’?
我们的船已经足够大了,可以装的下更多故事!”
莱昂纳尔瞥了须发皆白的老船长一眼:“船长阁下,你听完这个故事就知道为什么我不用‘佩雷尔号’了。”
船长闻言只能嘟哝一声坐了回去。
莱昂纳尔继续讲述起来:“它是人类造船技术的巅峰之作,是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宫殿,一座真正的城市。
所以,人们为它起了一个名字——‘泰坦号’。
它的建造者,它的船长,都宣称这是一艘永不沉没的巨轮!”
“泰坦”古希腊神话当中巨人种族的名称,用来给这样一艘巨无霸起名当然十分合理。
只是莱昂纳尔还有些遗憾,真实历史上的“泰坦尼克号”排水量足有5万5千吨,远比他说的2万吨更巨大。
但这个时代最大的邮轮排水量也不到7000吨,2万吨已经触及大家的想象极限了。
莱昂纳尔站在小舞台上,看着台下那些充满好奇与惊愕的面孔。
他知道,一个关于“永不沉没”的巨轮最终沉没的故事,在这个航海时代具有何等震撼的力量。
他微微一笑,开始了讲述——
“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泰坦号’上。它执行的任务,同样是从勒阿弗尔到纽约。
就在它即将开始首航的时候,一个名叫雅克布的年轻画家,正在码头和几个人打牌。
他运气不错,赢了一些钱,最重要的是,他赢得了一张船票——
一张前往纽约的‘泰坦号’统舱船票。”
台下听故事的,至少都是二等舱的乘客,一听到“统舱”,就发出轻笑和低语。
莫泊桑等人则瞪大了眼睛——莱昂纳尔和他们昨天才去过统舱,今天就能拿来讲故事了?
他们见识过那是什么环境,但对一个穷画家来说,这确实是通往新世界的一张门票。
“就这样,雅克布背着他的画板,踏上了这艘他从未想象过的巨大邮轮。
他住在船底,和成千上百的移民挤在一起。但他年轻,即使对前路一无所知,也充满希望、无所畏惧。”
莱昂纳尔顿了顿,将视线投向那些衣着光鲜的听众。
“与此同时,头等舱迎来了一位贵宾,美国的钢铁大亨,卡尔·霍克利先生。
霍克利先生此行带着他的‘战利品’,一位名叫萝丝的年轻贵族小姐,返回纽约。
萝丝的家族已经没落了,但她身为伯爵夫人的母亲,一心指望通过这场婚姻,挽救摇摇欲坠的家族。”
听到这儿,许多绅士淑女们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种事太常见了,那些在美国积累了惊人财富的新贵,渴望用欧洲的贵族头衔和血统来“镀金”。
而许多囊中羞涩的欧洲旧贵族,也乐于用女儿的幸福来换取实实在在的金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莱昂纳尔将《泰坦尼克号》的故事娓娓道来,听众的心也随着雅各布与萝丝的爱情故事跌宕起伏。
在故事里,短短几天的航程,萝丝与雅各布的心越来越近,终于,他们在货仓的角落里,结合了……
讲到这里时,台下的听众屏息凝神,甚至能听到一些男士吞咽口水的声音——这么香艳刺激的情节是不花钱就能听的?
莱昂纳尔并没有展开,而是话锋一转,开始讲述值夜的水手发现异常,正期待细节的听众发布不满的咕哝声。
但莱昂纳尔也没有让大家等太久,很快,“泰坦号”就撞上了一座巨大的冰山。
人群中爆发出惊叫——
“上帝啊!”
“冰山!”
“就在北大西洋!”
“永不沉没?我的天!”
尤其是“佩雷尔号”的老船长,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终于知道了莱昂纳尔为什么不让这个故事发生在“佩雷尔号”上。
莱昂纳尔没有给听众太多消化恐惧的时间,他迅速将故事推向高潮。
“船体被撕裂,冰冷的海水汹涌而入。‘泰坦号’开始无可挽回地下沉。
恐慌蔓延开来,但救生艇的数量,远远不够船上所有的人。”
娱乐室里一片死寂,只有莱昂纳尔的声音。
“……雅克布帮助萝丝爬上了一块碎木板,但那块木板只能承载一个人。
他知道,这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于是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最后的话——
要她答应他,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要生很多孩子,看着他们长大,安详地死在温暖的床上……”
许多女士已经开始低声啜泣,用手帕不住地擦拭眼泪,男人们也面色凝重。
“雅克布松开了手,微笑着,缓缓沉入了北大西洋冰冷黑暗的海底。”
巨大的悲伤和惋惜笼罩了整个娱乐室。抽泣声此起彼伏。
“……萝丝得救了。她被返回的救生艇找到,跟随其他幸存者抵达了纽约。
她没有嫁给同样得救的卡尔·霍克利,也没有回到欧洲,回到她的家族。
她隐姓埋名,带着雅克布留给她的爱与勇气,生活在那片新大陆……”
故事讲完了。
莱昂纳尔沉默地站在台上,没有再说一句话。
娱乐室里的人们也久久无人说话,有人悲伤,有人感动,也有人思考。
然后,先是一个女士摘下手套,用力地鼓起掌来;接着是一个男士,也开始缓缓地拍掌。
很快,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整个娱乐室的乘客都在为这个故事鼓掌,掌声完全盖过了海浪。
过了好一会儿,掌声才停息下来,人们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这个“泰坦号”的故事,内涵实在太丰富了!它远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悲剧。
它尖锐地批判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从美国资本家的虚荣,到欧洲旧贵族的的冷酷。
它还无情地讽刺了上流社会的虚伪,赞美了底层民众的真诚与生命力,以及闪烁着人性光辉的牺牲精神。
它甚至还批判了对技术的盲目迷信——人类“永不沉没”的造物,在大自然面前,不堪一击。
每个人都从这个故事里,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说,被这个故事触动了内心不同的角落。
这时有人似乎想透透气,缓解一下这个沉船悲剧的压抑气氛,下意识地望向舷窗。
他惊讶地说:“咦?天好像亮了?”。
大家纷纷转头,这才注意到,舷窗外阴沉了多日的铅灰色天空,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了,露出了大片清澈的蓝色。
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就像一个个湖泊。
更明显的是,船身的摇晃幅度变得非常轻微,几乎感觉不到了。
有人欢呼起来:“风浪停了!‘秋风暴’过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好天气,仿佛让大家得到了缓冲和解脱。
人们纷纷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间闷热的娱乐室,到甲板上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大家涌上甲板,带着咸味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让人精神一振。
人们贪婪地呼吸着,伸展着四肢,多日未见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海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蓝色镜子,只有船身划过时带起的白色浪花。
有人沉默地望着远方,有人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刚才的故事。
就在这时,突然,站在右舷栏杆附近的一个年轻乘客,发出了惊恐的狂喊,打破了平静:
“冰山!大冰山!”
甲板上所有刚刚听过故事的乘客,包括讲故事的莱昂纳尔在内,全部都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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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7章 他是个海盗!(补更3,求月票)
那声“冰山!大冰山!”的狂喊,像往甲板上的乘客脑袋上泼了一盆冰水。
瞬间的死寂之后,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
“上帝!冰山!”
“在哪里?!”
“我们也要撞上了吗?”
“泰坦号……不!”
人们惊惶失措,纷纷涌向船舷,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就连刚刚讲述了这个悲剧的莱昂纳尔也愣住了,心里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佩雷尔号”船长皮埃尔·拉福格嘴里喊着:“让开!都让开!”
他脸色铁青地拨开慌乱的人群,冲到右舷栏杆边。
他顺着那个吓得脸色惨白的乘客所指的方向望去——
远处,在晴空和烈日下,海面上确实有一大片刺眼的反光,并且一看就不是海水,而是冰棱。
更多乘客挤到了船舷边,伸着脖子张望,惊恐的呼喊此起彼伏。
“看!白色的!”
“是冰山!好多!”
“我们完了!”
拉福格船长没有理会周围的骚动,他迅速举起一直挂在胸前的望远镜,调整焦距,然后向那片反光区域望去。
他仔细看了几十秒,紧绷的肩膀才渐渐松弛下来。
他放下望远镜,转过身,举起双手,大声高喊:
“安静!所有人安静!”
混乱的声浪稍微平息了一些,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船长。
拉福格船长大声宣布:“诸位!请保持镇定!那不是冰山,至少不是能威胁到‘佩雷尔号’的冰山!
那只是一片浮冰区,零碎的冰块,最大的也只有几米高!它们距离我们很远,对我们的航线构不成任何危险!”
他顿了顿,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又补充了专业知识:“而且,请记住,现在是十月份!
北大西洋的冰山季是在每年的四月到六月!现在这个季节,根本不可能有大型冰山出现在这片海域!
那只是今年夏天最后崩解下来的残骸,随着洋流漂到这里,很快就会融化消失!”
听了船长沉着有力的解释,再加上一些视力好的乘客也眯着眼确认了那些冰块确实很小,而且距离遥远,甲板上的恐慌气氛迅速消散了。
“原来是浮冰……”
“吓死我了!”
“都是听了索雷尔先生那个故事闹的……”
“哈哈,我们自己吓自己!”
人们放下心来,开始互相打趣,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轻松,笑谈着这次由故事引发的虚惊。
那个首先发现“冰山”的乘客,在大家的笑声中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也咧开嘴笑了。
阳光照在每个人脸上,刚才的恐惧仿佛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小插曲。
晚餐时分,餐厅里的气氛比前几天轻松了许多,大家还在津津乐道下午的“冰山惊魂”。
阿尔丰斯·都德用餐巾擦了擦嘴,忽然看向莱昂纳尔:“莱昂纳尔,说真的,你那个‘泰坦号’的故事太吓人了,搞得我们现在看什么都像冰山。
我问你,你肚子里是不是还藏着很多关于大海和航行的故事没讲出来?”
莱昂纳尔正切着盘子里的烤鸡,闻言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坦然地点点头:“确实还有一些。”
阿尔丰斯·都德眼睛一亮,立刻说:“既然这样,那我有个提议,明天本来该轮到我讲故事了——
但我感觉,无论我讲什么,恐怕都很难有你前面那两个故事的精彩。所以,我自愿把我的机会让给你!
只要你还愿意讲,只要还是关于大海与航行的故事,我的时间就交给你了!”
他这话一出,旁边坐着的莫泊桑立刻大声附和:“我赞成!莱昂,你来讲!我的那份早就给你了!”
这次的“故事比赛”,他可是第一个当“逃兵”的人。
如果到时候真出版了相关的集,去美国的9个人里只有他没有,那多尴尬?
但是如果还有其他人也没有留下故事,那他的尴尬就少了一大半。
爱弥儿·左拉也缓缓点头:“莱昂纳尔的故事确实总能引发我们更深的思考,而且情节曲折动人。
莱昂,如果你还有故事,那我的那份也让你。”
有了左拉开头,莫泊桑更高兴了,这些他的尴尬只剩下了3分之1,他把希望的目光投向其他人。
于斯曼、龚古尔等人相互对视一眼,也纷纷点头表示愿意把自己的故事时间,让给莱昂纳尔。
一方面,经历了“海上钢琴师”的哲思和“泰坦号”的悲壮,他们都对莱昂纳尔下一个故事充满了期待;
另一方面,他们本身都比较缺乏海上生活的经验,所以想到的故事也很难有莱昂纳尔这么精彩。
这可不像“梅塘夜会”,普法战争他们每个人都亲身经历过,随便也能找到一堆素材。
莱昂纳尔看着朋友们热情而信任的目光,沉吟了片刻,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大家愿意听,那我就再讲几个。”
到了晚上,娱乐室里再次座无虚席,人们已经知道了今晚的故事仍然莱昂纳尔来讲述。
大家都想听听,在经历了浪漫与毁灭之后,莱昂纳尔又会带来一个怎样的航海故事。
莱昂纳尔再次站上小舞台,他依旧掏出一枚银币,放在钢琴谱架上。
钢琴师“80年”熟练地接过钱,微笑着说:“今晚需要我扮演什么角色吗,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也笑了:“不,今晚你只是杜兰德先生——哦,应该叫你‘80年’,请随意弹些舒缓的曲调吧。”
在轻柔的钢琴背景音中,莱昂纳尔开始了他的第三个故事。
“今晚我要讲的,是一个关于囚禁、智力、挑战,以及人性如何在极致的孤独中挣扎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佩雷尔号’上的乘客,一位业余的国际象棋爱好者,B博士……”
又是“佩雷尔号”?船长有点紧张,也有些后悔,后悔下午没有告诉莱昂纳尔不要再讲有关船难的故事了。
在莱昂纳尔缓缓的讲述中,这个故事慢慢展开了它的轮廓——
“在一次漫长的航行中,他偶然得知,同船的一位旅客,竟然是世界上最顶尖的象棋大师,威廉·斯泰尼茨。”
听众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斯泰尼茨的名字,即使不是棋迷,也多有耳闻。
这个生活在伦敦的奥地利人,已经击败了欧洲所有的象棋高手,是公认的第一棋手。
“……威廉·斯泰尼茨,很轻松的赢了船上所有会下棋的人……
在周围人的怂恿下,B博士鼓起勇气,与象棋大师进行了一场对弈……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大师本人,这位业余爱好者竟然赢了!”
随着莱昂纳尔的讲述,B博士棋艺高超的秘密也随之揭晓——
他原本是一位贵族、律师,生活在奥地利帝国;但是因为他揭穿了哈布斯堡家族的丑闻,所以被秘密警察逮捕;
此后,他被囚禁在徒有四壁的单间牢房内,禁止与任何人交流,和狱卒也不能说一句话,就这样过了整整20年。
而一本偶然得来的棋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为了保持理智,不彻底发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与自己下棋,将精神撕裂成两个对弈的个体……
出狱以后,为了证实自己能否像正常人那样下“一盘在真正的棋盘上,用具体的棋子,跟一个活人做对手的棋”,他才选择和威廉·斯泰尼茨对弈。
而威廉·斯泰尼茨知道他的经历以后,在第二盘对弈中,选择了一种残忍的方式战胜了他:他放慢节奏,每一步都思考够整整十分钟,还故意下出不符合棋理的招数;
这一切都让B博士越来越焦虑、躁动,最后竟然又陷入了分裂与狂躁当中,直到旁人提醒才清醒过来。
“B博士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说‘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又向威廉·斯泰尼茨鞠了一躬,‘我刚才说的话,纯粹是胡言乱语。不用说,这盘棋是您赢了。’
然后他又向所有观众说,“诸位先生,我也得请求你们原谅。请诸位原谅我出丑——这是我最后一次尝试着下象棋。’
说罢,他便离开了,后来的航行再也没有出现在棋牌室当中。”
故事讲完了。
娱乐室里一片沉默,与“泰坦号”宏大的悲剧不同,这个故事揭示的毁灭,存在内心,并且悄无声息。
阿尔丰斯·都德喃喃自语:“一个人在绝对孤独中,竟然能逼出这样的潜能,但也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大家都认为,这个故事的核心,在于揭示了精神的孤独远比肉体的囚禁更为可怕。
它也许能催生出惊人的智慧,却也会把人逼到疯狂的边缘。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乘客打破了沉默:“索雷尔先生,您的故事真是太精彩了,每一个都让人回味无穷。
不过,您讲的这三个故事,一个比一个沉重。‘80年’的孤独抉择,‘泰坦号’的生离死别,还有今晚这位棋手的精神磨难……
听得我们心里都沉甸甸的。明天,您能不能,讲一个轻松点的故事?别那么让人难受。”
他的话引起了在场许多人的共鸣,大家纷纷点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看着大家,脸上露出笑意,点了点头:“好吧。明天,我讲一个轻松些的冒险故事。”
人群发出一阵满意的欢呼。
次日下午,阳光明媚,海风温和。娱乐室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早地挤满了人,气氛也格外活跃。
莱昂纳尔准时登台,依旧先让“80年”开始演奏,然后才开始讲述:
“这次的故事,发生在十八世纪初,地点在动荡的加勒比海。
那里有一艘神出鬼没的海盗船,它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幽灵,它的名字叫做
——‘黑珍珠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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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章 这是人民的呼声!
他的声音变得轻快,带着戏谑的语气,让这个故事有了一个轻松的开始。
莱昂纳尔首先描绘了皇家港口的明媚风光,以及总督那位美丽动人却内心叛逆的女儿——伊丽莎白·斯旺。
莱昂纳尔突出了她对自由的向往,和对铁匠威尔·特纳的朦胧爱意。
威尔·特纳虽然身份低微,却十分正直勇敢,还是伊丽莎白从海里救起来的,两人从小青梅竹马。
这种设置在十九世纪末的听众听来,既浪漫,又带着挑战阶级的刺激感。
莱昂纳尔把自己的声音压低:
“然而,伊丽莎白小姐并不知道,她悄悄藏起的那枚属于威尔的金币,并非普通的钱币
——那是一枚被诅咒的阿兹特克金币,是来自地狱的馈赠。”
接着,是杰克·斯派罗船长的登场。
莱昂纳尔用极其生动的肢体语言,模仿了杰克如何驾驶着一艘即将沉没的小船,潇洒地驶入皇家港口,踏上码头……
这一连串古怪、风趣的行为,立刻让娱乐室里爆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
尤其是当莱昂纳尔模仿杰克那标志性的兰花指手势时,连一向严肃的埃德蒙·德·龚古尔都忍不住笑起来。
莫泊桑凑到于斯曼耳边低语,胡子翘着,满是兴致:“这个海盗,有点意思。”
故事迅速推进——伊丽莎白的金币不慎落海,接触海水,发出了诅咒的召唤。
当莱昂纳尔描述“黑珍珠号”破开浓雾,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月光下的海面,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
几位女士下意识地靠向身边的男伴。
被诅咒的船员们登岸,他们如同亡灵的形象格外恐怖,并且行动悄无声息。
莱昂纳尔着重描绘了那诡异的场景——
“他们刀枪不入,子弹穿过他们的身体,就像穿过一团雾气,只带走几缕破布,却伤不到他们分毫。”
诅咒的真相在小岛上的山洞里被揭开——
贪婪的背叛者巴博萨和他的船员们,因为盗取了阿兹特克金币,而受到了永世的惩罚。
“他们不死,却也不再是活人。他们感觉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快乐。美酒尝之无味,美味食之如蜡,甚至抚摸黄金和珠宝的时候,都毫无知觉。
他们存在于生死之间,是最可悲的囚徒!”
这种对“永生”的另类诠释,则让左拉等作家又开始做阅读理解。
在他们看来,莱昂纳尔绝不是只想讲个冒险故事,他现在就是在鞭挞人性的贪婪。
接下来的情节,莱昂纳尔讲述得张弛有度。
威尔为救伊丽莎白,不得不与刚被他出卖过的杰克船长合作;杰克那套“海盗法典”的说辞,既滑稽又诡异。
他们找到杰克的老友,招募了一群歪瓜裂枣,偷走英国海军最快的新船“拦截号”出海……
每一个转折都引得听众或惊呼或低笑。
而当“黑珍珠号”与“拦截号”在暴风雨中追逐交战时,莱昂纳尔的描述更是极具画面感。
“炮弹呼啸,木屑纷飞,杰克船长站在颠簸的船头,不是指挥若定,而是像在跳一支优雅的舞蹈。
他躲避着四处飞溅的碎片,嘴里却还不停地念叨着‘这可不太妙’!……”
这种在危急关头依然保持的幽默感,让杰克船长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荒岛上的情节更是精彩。
伊丽莎白用自己的智慧与勇气与杰克周旋,用计灌醉了大部分海盗,为威尔的救援创造了机会。
她的独立与果敢,赢得了在场许多女士的认同。
而当威尔英勇地救走她,杰克则利用这个机会试图独吞宝藏时,听众对这三个角色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威尔忠诚勇敢,伊丽莎白聪慧坚强,杰克则亦正亦邪,魅力独特。
高潮部分在藏宝洞展开。
巴博萨发现伊丽莎白的血无法破除诅咒时而暴怒,威尔为救爱人不惜承认自己是“鞋带比尔”的儿子……
最后巴博萨背信弃义,说出了那句著名的台词:“欢迎来到加勒比海!”
伊丽莎白点燃朗姆酒制造混乱与信号,杰克则随机应变……
莱昂纳尔用他出神入化的口述技巧,将多条线索、多场战斗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他完全揪住了听众的心!
当威尔与伊丽莎白在乱军中并肩作战时,有人握紧了拳头;
当巴博萨将两人扔在孤岛上时,响起一片愤慨的低语;
当伊丽莎白点燃冲天的狼烟时,几位女士眼中闪烁着钦佩的光芒;
而当诺灵顿准将率领海军出现,与海盗们混战,杰克与巴博萨进行最终对决时,整个娱乐室鸦雀无声……
只有莱昂纳尔的声音和窗外隐约的海浪声。
最精彩的莫过于诅咒解除的瞬间——
“那枚最后的海盗金币上,沾染了威尔·特纳的血,最后回到了石箱里……月光下,巴博萨和他船员身上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他们不再是狰狞的骷髅,皮肤恢复了血色,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们能感觉到清凉的海风,能闻到刺鼻的火药……
他们,终于重新活过来了!”
然而,活过来,也意味着可以被杀死。
“就在巴博萨重获感知的瞬间,杰克船长掏出了他被流放到荒岛时唯一留给他的那支手枪,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这颗子弹,我留了十三年。’”
莱昂纳尔模仿着杰克的语气:“‘现在,物归原主。’”
“砰!”
随着莱昂纳尔口中模拟的枪声响起,仿佛真的有一颗子弹射穿了巴博萨的心脏。
娱乐室里几乎同时响起了一片如释重负的呼气声,紧接着,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结局同样圆满而富有余味。
威尔与伊丽莎白有情人终成眷属;杰克船长成功地摆脱了绞刑,跳海攀上了他的“黑珍珠号”。
他从大副手中接过了舵轮和罗盘,重新驶向了无边无垠的大海。
“……他站在船尾,望着码头上前来抓捕他的诺灵顿准将和斯旺总督,优雅地行了一个告别礼。
然后,他调整航向,‘黑珍珠号’张开它那幽灵般的船帆,乘着风,向着自由又未知的大海,疾驰而去……”
故事结束了,娱乐室里寂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莱昂纳尔营造出来的“加勒比海盗”世界里。
随即——
船舱里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掌声和欢呼声!
这声音是如此热烈、如此持久,几乎要掀翻天花板,压过一切大海的波涛与机器的轰鸣。
绅士们忘了矜持,用力鼓掌,手掌拍得通红;
女士们脸颊绯红,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就连侍立在角落的船员,也忍不住咧开嘴,用力地拍着手。
尤其最后杰克·斯派罗船长用智慧挫败了英国海军和东印度公司的阴谋,最终夺回“黑珍珠号”,逍遥法外……
在这条几乎全是法国人的船上,这个结局得到了全体听众近乎狂热的认同,他们觉得畅快极了!
还有什么比看到一个“自己人”,用不拘小节的洒脱和机智百出的手段,把如日中天的大英帝国戏耍于股掌之上,更能让法国人快乐的?
尽管莱昂纳尔从来没有说过杰克·斯派罗的国籍,但既然是讲法语的家创造了这个人物,而行为做派也符合法国人对“天才疯子”的想象,那这位船长就是法国人!
左拉、莫泊桑、都德、龚古尔、于斯曼等人也彻底惊呆了,互相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连鼓掌都忘了。
他们没有想到,莱昂纳尔竟然可以讲出这么一个这么“不伦不类”,却又精彩绝伦的“海盗传奇”!
虽然一听就是畅销的路子,追求刺激、情节跌宕、面向大众……和《基督山伯爵》或者《巴黎的秘密》有点像。
但其中人物特色之鲜明,情节起伏之巧妙,背景设定之宏大,以及与神秘诡异的亡灵诅咒结合产生的惊悚效果……
完全不是这个时代其他畅销能够媲美的!
哪怕是大仲马,也从未创造过像“杰克·斯派罗”这样具有魅力的“反英雄”。
它也超越了写出过多部航海题材的科幻家儒勒·凡尔纳,更不要说写《巴黎的秘密》的欧仁·苏了。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莱昂纳尔甚至还在这个本来应该很肤浅的冒险故事里,塞进了他一以贯之的反殖民理念。
故事刻画了东印度公司和英国殖民者的贪婪、残暴和虚伪,还颂扬了一种“海盗式”的自由精神。
这一切,都让这个冒险故事有了批判现实的深度与锋芒,简直不可思议!
莫泊桑第一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上帝啊,莱昂……你……你这个家伙!杰克船长!见鬼,我太喜欢这个角色了!
他破坏了所有规矩!却又让人恨不起来,反而爱的要死!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能设计出这样的人物!
他激动地抓住莱昂纳尔的胳膊,用力摇晃着,胡子都翘到了耳边,
左拉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莱昂纳尔,你证明了故事的魅力,并不在于题材‘高雅’或‘低俗’。
而在于讲述的方式,在于人物生命力,还有作家的思考。诅咒的设定尤其巧妙!
巴博萨他们追寻的不是财富,而是感觉,是重新‘活着’然后‘死去’的资格!
这比单纯的寻找宝藏要深刻得多!”
当天晚上,就当莱昂纳尔要另外讲一个航海故事的时候,底下的听众不干了,他们声音整齐地喊着:
“杰克·斯派罗!杰克·斯派罗!杰克·斯派罗!……我们要听杰克·斯派罗的故事!”
莫泊桑哈哈大笑起来:“莱昂,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人民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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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两个老实人的见面!(求月票)
随后的几天里,莱昂纳尔在乘客们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又连续讲了两个“加勒比海盗”的故事。
他分别改编了系列电影的第二部《聚魂棺》与第三部《世界的尽头》。
他讲述了杰克船长因为与“飞翔的荷兰人号”船长戴维·琼斯的一笔交易,面临追索的纠葛。
章鱼脸的戴维·琼斯和能在海底行驶的海盗船,再次让大家叹服于莱昂纳尔的想象力。
莱昂纳尔还讲述了威尔为救父亲“鞋带比尔”所经历的痛苦与抉择;讲述了伊丽莎白在杰克“死后”被推举为海盗王,展现出的领袖气质;
讲述了世界尽头的魔狱,女海神科莉布索的封印与释放,以及九大海盗王在沉船湾的史诗性集会与最终决战……
每一个新故事的展开,都让这个海盗传奇的世界观越发宏大、瑰丽、不可思议。
从加勒比海到遥远的东南亚、新加坡,涉及了东印度公司的阴谋、古老的海洋神话、神秘的异域文化……
听众们彻底沉迷于这个由莱昂纳尔构筑的海盗世界中,这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奇观与自由的气息。
他们惊叹于杰克船长命运的多舛与好运的交织,牵挂着威尔与伊丽莎白历经磨难的爱情,恐惧于戴维·琼斯和海怪克拉肯,还有各方势力在漩涡中角逐战斗……
这一切,构成了“佩雷尔号”此后两天航程中最主要的谈资。
可以说,这个故事寄托了人们最热烈的情感,也带给他们最迷人的精神享受。
娱乐室天天爆满,后来者只能挤在走廊里竖着耳朵听。
直到最后两天的航程,莱昂纳尔才又讲了一个全新的故事。
他讲述了“一个少年在遭遇海难后,与一只名孟加拉虎在救生艇上,漂流两百多天的传奇”。
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故事,在与猛兽共存中拉满了张力,展现了人类在绝境中对信仰、理性与生存意义的思考……
这个故事终于让听众从加勒比海盗的传奇中抽身出来,精神和心灵都得到了一定的放松。
它像一首悠长的散文诗,让人在听完后,仍久久地凝视着舷窗外无边的大海,思索着人性与神性、现实与幻觉。
到达纽约前的一个晚上,莱昂纳尔讲述的最后一个故事。
但这个故事与之前的截然不同,极简洁、极凝练,还充满了古希腊悲剧的宏大力量。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圣雅克,是一个老渔民,生活在印度洋上的留尼汪岛;已经很久没有捕获大鱼的他陷入了困窘,决定再尝试一次,于是独自驾着渔船进入了茫茫大海。
这次尝试的结果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他捕获了一条巨型马林鱼,并与之搏斗了三天才制服这条鱼。
但是的回程时,马林鱼的血腥味吸引了鲨鱼,尽管圣雅克拼死保护,但最后被拖回渔港的马林鱼只剩下一副骨架。
故事的最后莱昂纳尔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缓缓说出老人那不朽的独白:
“但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尽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话音落下,娱乐室里一片肃穆,这句话重重地砸在了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它洗去了之前所有故事的奇诡与繁华,用最朴素、最坚硬,但也最动人的方式,告诉人们真正的英雄是谁。
仿佛是为了给这句人类意志的宣言加上一个注脚,就在莱昂纳尔话音落下的瞬间,“佩雷尔号”的汽笛,猛然间被拉响,“呜——”
汽笛声雄浑、悠长,穿透傍晚的海雾,宣告着一个旅程结束,人们终于抵达了新世界。
纽约,到了!
————————
“佩雷尔号”庞大的船身缓缓停下,铁链绞动,发出沉重的哗啦声,巨大的船锚沉入了桑迪胡克沙洲外海的水下。
这里是纽约港的外锚地,远处陆地的轮廓在傍晚的薄雾中若隐若现。
莱昂纳尔站在舷窗边,看着外面忙碌的景象。
几艘小蒸汽艇在附近穿梭,很快,一艘挂着美国旗帜的小艇靠了过来,几名穿着制服的官员登上了“佩雷尔号”。
他们是美国海关和卫生检疫官。
纽约对来自欧洲的船只检查极为严格,尤其是担心霍乱、黄热病、天花被带入。
船长通知所有乘客,由于检疫和移民手续繁杂,乘客数量庞大,“佩雷尔号”将在此处抛锚停留一整夜。
统舱的乘客检查完,将首先被接走,由专门的接驳船直接送往城堡花园移民站,他们不会随船进入纽约市区。
而头等舱和二等舱的旅客,则将在检疫通过后,随着“佩雷尔号”正式驶入纽约港,在曼哈顿下船。
莱昂纳尔返回自己的舱室,开始整理随身行李。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莱昂纳尔以为是左拉或者莫泊桑,一边应着“来了”,一边打开了舱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陌生人,个子不高,身形瘦弱,脸色苍白。
莱昂纳尔谨慎地问:“请问您是?”同时身体挡在门口。
陌生人说的是法语,但带着英国口音:“索雷尔先生,冒昧打扰。我是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
我,也算是个……算是个作家吧,我是英国人。”
莱昂纳尔愣住了。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金银岛》《化身博士》的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
只是眼前的他,看起来有些落魄;显然,那些使他成名的作品,还未诞生。
他露出友善的笑容:“斯蒂文森先生?请进。”
他侧过身,让出了通道,斯蒂文森有些拘谨地在扶手椅上坐下。
莱昂纳尔关上门,靠在书桌边,温和地问:“斯蒂文森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斯蒂文森点了点头:“是的,索雷尔先生。我……我是被一家报社派来的。
他们付钱让我搭乘‘佩雷尔号’,记录您和您朋友的行程。”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旧皮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递向莱昂纳尔:“这个……这个可能对您有用。”
莱昂纳尔接过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迹。
他快速浏览了几页,越看越惊讶——对方竟然完整记录了他这些天在船上讲述的所有八个故事!
从《海上钢琴师》到《老人与海》,一篇不落。
虽然笔迹潦草,但情节、对话,甚至一些关键描述都记录得相当详尽。
笔记主要用法语写成,其间夹杂着一些英语。
莱昂纳尔抬起头,由衷地赞叹:“这……太详细了。斯蒂文森先生,您的法语相当好。”
听到称赞,斯蒂文森腼腆地笑了笑:“谢谢。我小时候的家庭教师就是一位法国女士,她教了我很多。
我自己也一直很喜欢读法语书。前些年,我经常去法国,还在法国南部住过一段时间……
为此,我还写过两本游记,一本叫《内陆航行》,是记录塞纳河和瓦兹河上的旅行见闻;
还有一本叫《骑驴漫游记》,是我在漫步阿登地区和塞文山脉的经历……”
莱昂纳尔晃了晃手中的笔记本,不解地问:“我很感谢您,斯蒂文森先生。
但这本笔记,虽然记的是我的故事,但对您也很重要;有了它,您完全可以写出好几篇精彩的报道。
为什么要把它给我呢?”
斯蒂文森低下头,脸上露出深深的愧疚:“索雷尔先生,我这次在船上,亲眼见证了您的才华。
听了您讲的那些故事,我反思自己过去的日子,感觉简直是在浑浑噩噩,浪费生命。”
他抬起头,眼神像是找到了方向:“尤其是您讲的‘加勒比海盗’的故事,杰克船长,宝藏,诅咒……
它让我突然明白了,我内心深处一直想写的是什么!绝不是我现在为了糊口写的这些……”
他的声音变得坚定:“这本笔记,是我‘欠’您的。我知道,一篇从口述到成文,要大量修改和填补。
我想,这个记录或许能帮您节省一些时间,让这些精彩的故事早日变成铅字。请您务必收下它。”
莱昂纳尔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心中大为感动:“斯蒂文森先生,我非常感谢您。
我接受您的善意,也相信您今后一定能成为大作家!”
他伸出手,想与斯蒂文森握手。
然而,斯蒂文森却猛地向后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一般。
他泛起了羞惭的红色:“不,索雷尔先生,您不必谢我。这……这其实是弥补……
弥补我过去对您犯下的一个错误。”
莱昂纳尔收回手,更加好奇了:“错误?什么错误?我不记得我们之前见过面。”
斯蒂文森挣扎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请别问了。我的尊严,不允许我把那么不堪的事情亲口说出来。
那会玷污您的耳朵,也让我无地自容。”
莱昂纳尔并没有追问下去,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
他拍了拍那本笔记,语气轻松:“好吧,斯蒂文森先生,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
但无论你过去做过什么,我都选择原谅你。我收下这本笔记,我们就算两清了,你看如何?”
这番话如同赦令,让斯蒂文森浑身一颤。
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声音哽咽:“谢谢您!索雷尔先生,谢谢您的宽宏大量!
我向您保证,我,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以后一定会写干干净净的文章,赚清清白白的钱!”
他又连声道谢了几次,才如释重负般地离开了莱昂纳尔的舱室。
莱昂纳尔关上门,小心地将笔记本收进自己的行李箱最底层,这可是一份意外的宝藏。
他刚重新拿起一件衬衫,准备继续整理——
“咚咚咚。”
舱室的门,又一次被敲响了。
(第二更,晚上还有一更,不过会晚点)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故事,详见上一篇月票番外《一个老实的伦敦人》;
感谢书友tdebug的提醒,纠正了我在捕鱼方面的无知,我重新修改了“老人与海”的相关内容。
第430章 你们美国的记者,跑得就是快!(补更 4)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斯蒂文森的敲门声更急促。
莱昂纳尔皱起眉头,今天访客还真多;他走过去,再次打开了舱门。
这一次,门外的景象让他愣住了。狭窄的头等舱过道上,居然挤满了人!
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一群,大约有七八位,在过道里排成了一列。
这些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莱昂纳尔身上。
站在最前面的一位中年男子率先开口:“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晚上好!”
莱昂纳尔有些茫然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他自然认得这些人,都是美国各大报纸、杂志的记者。
《纽约先驱报》《纽约论坛报》《纽约太阳报》《哈泼斯周刊》《大西洋月刊》《世纪杂志》……
这些美国顶尖媒体的记者,怎么同时出现在他的舱室门口?
没等他发问,那个男子继续说道:“索雷尔先生,我们长话短说。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我们希望,您能将这次航行途中讲述的那八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从‘80年’到与大海搏斗的老渔民——
交由我们发表!我们都愿意为您提供全美国最高的稿费标准,《纽约先驱报》愿意出每词30美分!”
其他记者也忍不住了,纷纷开始报价,普遍都是每词30美分,最高的也有喊到每词50美分的。
这无疑是天价——要知道,按现在的汇率,1美元至少可以换5法郎!
一个疑惑爬上莱昂纳尔的心头:“‘佩雷尔号’一直在海上,刚刚才抛锚。你们是怎么拿到报纸的授权的?”
《纽约先驱报》的记者解释:“‘佩雷尔号’一抛锚,我们就用绳梯降到了小艇上,然后花了点钱……”
另一位来自《世纪杂志》的年轻记者打断他的话,补充道:“小艇把我们送到了桑迪胡克沙洲上的灯塔!
那里有电报线直通纽约,我们利用灯塔的电报系统,立刻向各自的总部汇报了您在船上创作的故事。
很快,我们就收到了回电——几乎是所有总部的指令都一样,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些故事的首发权!
稿费可以开到最高!”
莱昂纳尔听完,一时无语,他知道美国媒体竞争激烈,但没想到能到这种地步。
为了抢新闻,这些记者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动用了灯塔的电报,要知道那只有出现重大事故才能使用。
他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你们美国的记者,跑得就是快!我们法国的记者,现在估计还在排队等检疫呢……”
这些记者们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但是,莱昂纳尔还是摇了摇头:“非常感谢你们的厚爱。不管是每词30美分还是50美分,都是非常慷慨的报价。
但是,我很抱歉,我现在无法答应你们。”
记者们几乎异口同声:“为什么?”他们脸上写满了不解。
莱昂纳尔摊了摊手:“创作量太大了。那些故事,都还停留在口头,我需要时间来创作,整整八个!
我不可能短期内同时交付八篇质量合格的。这对你们、对我的读者,都是不负责任的。
所以,不如等到我安顿下来,有时间坐下来,慢慢地把它们写出来再说。”
见莱昂纳尔态度坚决,理由也合情合理,记者们虽然失望,但也无法再强求。
他们只能留下了各自的名片,反复叮嘱莱昂纳尔一旦有任何稿件完成,务必优先考虑他们,然后才悻悻地离开了。
莱昂纳尔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才没有那么蠢,哪怕手头有现货,也不会把八篇短期内都放出来,这样可就太“廉价”了。
毕竟讲故事是一回事,写是另一回事。
————————
第二天,“佩雷尔号”终于在一艘引导船的带领下,缓缓驶入了纽约港,朝着曼哈顿岛南端的码头驶去。
随着轮船靠近,站在船舷边的莱昂纳尔、左拉、莫泊桑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所见过的、最盛大的欢迎场面——
曼哈顿下城的码头区,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从码头一直延伸到后面的街道,仿佛整个纽约市的人都涌到了这里。
成千上万张面孔仰望着缓缓靠近的“佩雷尔号”,说着、喊着,挥舞着手臂,简直比圣诞节还要喧闹。
码头上,无数的彩旗和横幅在微风中飘扬。
除了美国星条旗和法国三色旗之外,还有许多写着欢迎口号的条幅:
“欢迎法兰西的大师们!”
“向左拉,向都德,向索雷尔致敬!”
“左拉万岁!”
“美法友谊万岁!”
“欢迎来到纽约!”
一些大的横幅上,甚至印着他们九位作家的名字和头像。
一支庞大的管乐队穿着鲜艳的制服,在码头上整齐列队,奏响了雄壮的《马赛曲》;
一曲奏罢,紧接着又是轻快的《扬基歌》。
激昂的乐声与人群的欢呼声、口哨声、鼓掌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哪怕莱昂纳尔他们站在高高的船舷上,都感觉震耳欲聋。
记者们抢占着最佳位置,至少二三十台相机已经架好,镁光灯也准备就绪。
还有许多上流社会人士,穿着华丽的礼服,站在最靠前的区域,翘首以盼。
于斯曼扶了扶眼镜,喃喃自语:“我的上帝!这阵势,比拿破仑皇帝凯旋还夸张吧?”
莫泊桑则兴奋地挥舞着帽子,朝着码头上的人群致意,尽管下面的人根本看不清他是谁。
“看看!看看!我就知道我们会轰动新大陆!”
就连一向沉稳的左拉,此刻也颇为动容,他不断整理自己的领结,生怕歪了一点。
“佩雷尔号”终于稳稳地靠上了泊位,用缆绳牢牢固定。
在万众期待中,以爱弥儿·左拉为首,莱昂纳尔·索雷尔、阿尔丰斯·都德、居伊·德·莫泊桑、埃德蒙·德·龚古尔、若里斯-卡尔·于斯曼、保尔·阿莱克西、莱昂·埃尼克、昂利·塞阿尔……
九位法国作家,拎着自己的行李箱,缓步从舷梯上走了下来。
当他们的双脚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刻,欢迎的人群爆发出了海啸般的巨大欢呼声!
这声音仿佛要将天空都掀开!
帽子被抛向空中,手帕像白色的蝴蝶一样挥舞;
镁光灯砰砰地闪起,冒出一团团白烟,记录下这历史性的瞬间。
纽约市长威廉·格雷斯和法国驻纽约总领事保罗·德·韦尔尼,站在人群的最前排,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格雷斯市长与左拉、莱昂纳尔等人逐一握手,然后发表了简短的欢迎词:
“先生们!欢迎来到纽约!欢迎来到美利坚合众国!
你们的到来,既是纽约的盛事,也是两国友谊的见证!
纽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领略诸位的风采,感受法兰西的魅力了!”
爱弥儿·左拉作为代表,上前一步,用法语表达了感谢:“尊敬的市长先生,总领事先生,以及所有热情的纽约市民!
感谢你们如此盛大、如此热情的欢迎!我们带着法兰西的问候而来,也期待着在这片新大陆得到新的启示。
我们相信,这将是一次愉快的旅程!”
紧接着威廉·格雷斯和保罗·德·韦尔尼带着九人与“VIP区”的名流们一一握手见面。
只是人数实在太多,周围又实在太吵,莱昂纳尔根本没有记下谁的名字。
然后他们又与一部分靠前的普通市民握手,一圈下来,个个手背都被攥得通红。
直到此时,这场盛大的仪式才告一段落。
但接下来,更让作家们惊讶的安排出现了——
码头一侧,整齐地停放着九辆豪华的四轮大马车,每辆都被漆成了耀眼的金色,装饰着精美的花纹。
拉车的马匹高大神骏,马具锃亮,简直像是要进行一场皇家巡游。
每一辆金色的马车前,都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衣着得体,男俊女靓,面带微笑。
一位负责接待的官员向作家们解释,这些年轻人都是纽约本地最显赫的名流家族的子女。
男性基本都是来自哈佛、耶鲁、哥伦比亚的名校生,女性则都是美国最好的女子学院的学生。
他们个个精通法语,熟悉法国文学,被特别选派出来,担任莱昂纳尔等人的陪同与向导。
他们将负责回答各位尊贵客人的任何疑问,并向他们介绍纽约的风土人情、历史建筑,或者一切他们感兴趣的事物。
莱昂纳尔被引导到了其中一辆金色马车前,等候在那里的年轻向导,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充满青春活力。
男子身材挺拔,穿着合体的西装;女子则容貌秀美,举止优雅,穿着一条淡蓝色的长裙。
负责介绍的官员对莱昂纳尔说:“索雷尔先生,这两位将是您在纽约期间的向导。
这位是小约翰·皮尔庞特·摩根先生,这位是他的妹妹,安妮·摩根小姐。
他们都是摩根家族最优秀的年轻人!”
摩根家族?莱昂纳尔心中微微一动,他当然知道这个姓氏背后代表的那个金融帝国。
小约翰·皮尔庞特·摩根先上前一步,用流利的法语说道:“索雷尔先生,非常荣幸能担任您在纽约的向导。
我们都拜读过您的作品,尤其是《福尔摩斯探案集》,精彩极了。”
安妮·摩根也微笑着行了一个屈膝礼,声音清脆:“欢迎您来到纽约,索雷尔先生。
我们期待能让您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热情。”
莱昂纳尔礼貌地回应:“非常感谢,摩根先生,摩根小姐。麻烦你们了。”
其他作家也分别被引到了各自的马车前,与他们的年轻向导会面。
随后,九位法国作家,在各自年轻向导的陪同下,登上了那九辆耀眼的金色马车。
随着车夫轻轻挥动缰绳,马匹迈开步子,这支金色的车队,在注视和欢呼中,缓缓启动,驶向纽约曼哈顿的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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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崇川见袁芳除了问了一句他痛不痛的话,也没见她有什么其他的表示,暗恼她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出招,他招架的对策都还不着落。
路过一家法器店,看到那“掌中宝”,老太婆更是啧啧有声,只道要买一个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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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冬闭着眼,是在感知米五谷的位置,她突然手翻一番,持剑横扫,火焰长剑同时从燃烧的烟尘中飞出,划破了空气,将整个燃烧的烟尘斩成虚无。
千千结,有着千余个结扣互相缠绕,别说根本无解,就算知道解开的方法,也要解个几天几夜,根本不可能在一刻钟之内就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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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太阴幽荧就要压到寒孝身下,这压之下,莫说寒孝,即便是化神境的至强者也会身死道消。
一众人透过玻璃看着远处,只看见原本繁华的街道已经被黄橙橙的河水淹没,现场十分沉寂,无人说话。
有几次手电光柱闪过头顶,花城一头冷汗和着血水纷流,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
让邪昀相信魂瞳出现意外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邪风昏迷之前那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邪昀觉得就算是自己都不能演的那么真实,他哪里想得到,这个神色邪风足足练习了成千上万次,在死亡的威胁下他爆发了巨大的潜力。
其实也不难,上次去那个死去的神尊还帮助了叶少轩,叶少轩能突破圣人还有他不少的功劳,但是现在上去,那可就完全是两个概念了,他被叶少轩戏弄了肯定恼羞成怒,到时候的危险系数能爆表。
那一天,顾永峰一直锋芒毕露,无论是在保卫科还是在领导办公室,他的眼神都不加掩饰。
不管了,反正现在是骑虎难下,叶少轩双目之中射出黑色的光华,和帝斩剑剑身上一样的光华,一剑劈去,将武玄施加在他身上的气势威压给破去。
杜狼狞笑,觉得杜一的脑子确实进水了,抬起脚踹向杜一。杜一转身,双手抓住杜狼的脚,往后一推,杜狼的重心不稳,跌在了地上,杜狼立即跳起来,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身体周围环绕的兽气砸向杜一。
叶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來,这,这茶盏是自己方才用过的,这茶自己还喝了一口,那楚轻狂竟然与她同饮一杯茶水,思及此,饶是她向來淡定,也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尴尬的别过脸,眼神游移。
这一刻李玉初老妈那盛气凌人的气势荡然无存,语气里充满了哀求,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家里会搜出毒品。
杨嘉画摇摇头,一句话也不接,只顾着灌酒,眼睛里有什么在发光,却是没有人能够理解。
“其他人?我让他们去抓人了,应该就在附近!”乌蒙的头已经磕出血了,可是他不敢停下来。
在他背上,她像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公主,眉眼里带着得意和说不出的喜悦。
可问题是那头魔熊能变成一名萌妹,这就让他人的心态有些变化了,不管怎么说,这直接涉及到了人形东西,总是会让人多想一些的。
孙悟空对于将丘的这一举动很是不理解,别人对你有恩情,你对俺老孙这么好什么意思?
“南怀信!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找你麻烦!”七公主被南怀信这三言两语气得更甚。她又恼又委屈,跺了下脚,心中的话险又要说出口。
她一个郡主,身边自然不可能没有侍卫,只不过因为去见陈天扬的时候,安怡从来不允许侍卫近随。
这个研究的过程中直接有这些知识进行一个过渡辅助,比起直接去研究那些东西好太多了。
程遥倒抽了口冷气,她两眼泪汪汪,只想收回刚才说过的那两句话。
她当着那尸首这样质问他,非逼她认错不可,这是要他被冤魂索命吗?
看着只是被摧毁了一部分的红色长枪,红龙满脸的蛋疼,这玩意的硬度大不说,跟踪特性也是恶心的不能再恶心了。
“火系晶核给我拿10个,冰系、毒系全都给我吧。”亚伯看着铺面上不多的冰系和毒系说道。
医生是比较西洋的说法,而他们这一行里却是更喜欢用大夫来形容。
“徐管家此言差矣,我家主子在乎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什么地位,主子一心只为王爷着想而已。”千寻纠正徐管家的话。
随行护卫见越君正抱着仓九瑶,赶忙迎上前来,见了仓九瑶脚上的的血便打开了营帐帘子。
即便身经百战的余阳峽老兵,在看到城外那如炼狱般的烈火与凄惨的哀嚎之时,也都不禁冷汗津津,手中握剑的双手都不自禁的微微发抖。
“对不对,对不对!”如果可以的话,这一刻,他恨不得搓搓手,不过,现在的他正在开车,不能做出这样的行为,所以,只能坐在原处,不能的摇晃身体。
欧阳柔点了点头,眼中出现一抹从未有过的安心,似乎只要傅羲说了,她就相信傅羲一定可以做得到。
神猿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一个道士,刀疤脸上前一刀砍在这个青年道士的胳膊,道士发出一声极其凄惨的叫声,整个胳膊被生生地砍了下来,神猿挥了挥手,两个假警察上前把青年道士脱了出去。
第431章 马克·吐温先生?
载着左拉、莱昂纳尔等人的金色马车队并没有径直驶向纽约市政厅。
纽约的上流社会为了展示这座新兴大都会的肌肉与财富,开始了缓慢而隆重的城市巡游。
第一站是宏伟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
这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哥特复兴式建筑,灰白色的石壁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巍峨,崭新的尖塔直刺蓝天。
年轻的小约翰·摩根骄傲地介绍:“这座新教堂去年刚完成主体圣堂,现在已经是纽约,乃至新大陆最宏伟的教堂了。
即使在欧洲,这样的教堂也不多见。”
莱昂纳尔仰头看着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那巨大的玫瑰窗和精美的雕塑。
即使在巴黎见惯了圣母院,这座大教堂的规模仍然颇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是它与周围的建筑在格调上是如此格格不入,宛如天使在人间。
不过美国毕竟是个新兴国家,在宗教建筑的底蕴上仍然与欧洲相差甚远。
巴黎圣母院是13世纪建成的,尖塔的高度就已经有90米了,并且在雕刻艺术方面远超圣帕特里克教堂,哪怕是没有深厚的艺术修养,也能一眼看出差距。
不过莱昂纳尔自然不会扫两个年轻人的兴,他平静地评论道:“令人印象深刻,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成如此杰作,足见纽约人的决心和财力。”
安妮·摩根微笑着补充:“信仰和社区的力量同样重要,索雷尔先生。”
马车继续前行,但空气逐渐变得浑浊,煤烟、马粪和河水的腥味让莱昂纳尔以为回到了巴黎。
远处,大河之上,一个更加宏伟的建筑轮廓映入眼帘——那是布鲁克林大桥的施工现场!
即使还隔着长长的一段距离,那巨大的石砌桥塔和粗如巨蟒的钢缆,也足以震撼视听。
靠近一点,可以看到工人在高耸的骨架间穿梭自如,远远望去如同蚂蚁。
铁锤的敲击声、蒸汽机的嘶鸣、号子声扑面而来,就像在建设一座工业时代的巴别塔!
小约翰·摩根指向大桥:“看那边,索雷尔先生!等它建成,将是世界上最长的悬索桥!连接曼哈顿和布鲁克林!
我们美国的报纸称它为‘现代世界第八大奇迹’!”
这时候,莱昂纳尔才真切地感觉到美国与法国在精神力量上不同,如今的法国,很难组织起这样的大型工程。
即使有人有这样的野心,议会也不会通过预算;私营公司更别说了,他们宁愿把钱扔进股市,也不愿意投资实业。
两个摩根家的年轻人紧紧盯着莱昂纳尔的脸,希望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不过很遗憾的是,作为被基建狂魔的工程奇迹洗礼过的灵魂,莱昂纳尔完全不动声色,仿佛眼前的大桥十分寻常。
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左拉、莫泊桑等人都从马车中探出头,脸上写满了震惊。
甚至有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不敢直视这个当代的工业奇迹。
接着,车队经过了中央车站,喧闹声陡然增大,人潮如同浑浊的河流在站口涌进涌出。
蒸汽机车尖锐的汽笛声撕了空气,烟囱冒出白雾和煤灰,将车站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帷幕之后。
煤气灯在烟雾中时隐时现,投下昏黄的光晕——这里是范德比尔特铁路帝国的咽喉!
行色匆匆的商人、扛着行李的移民、叫卖的小贩……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不停地运转着。
对这个车站,小约翰·摩根似乎不太愿意多介绍,只简单了说了一句:“这里是纽约的脉搏。”
当他们驶近华尔街时,气氛又是一变,街道变得狭窄,建筑也拥挤起来。
没有工厂、没有工地,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们快步行走,手里紧紧攥着公文包或报纸。
这里倒是和巴黎的证券宫附近差相仿佛,小约翰·摩根的情绪重新高涨起来,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尤其在经过「德雷克塞尔·摩根公司」的时候,他更是兴奋地几乎要在马车里面站起来。
随后他们又经过了中央公园等地标,可以说将这个时代纽约的精华全都一网打尽。
巡游途中,不断有市民认出这支显眼的车队。
欢呼声、口哨声此起彼伏,甚至有大胆的年轻人将一束鲜花抛向马车。
莫泊桑等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向人群挥手致意;
左拉、都德、龚古尔则沉稳很多,只隔着车窗,向窗外的追随者们微笑、点头。
莱昂纳尔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看着,观察着这座城市的细节,情绪最为稳定。
一个多小时后,车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纽约市政厅。
这是一座建于1811年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带着明显的法国文艺复兴风格,古典而优雅。
市政厅门口的台阶上,纽约市长威廉·格雷斯率领着一众市政府官员和市议会议员,早已列队等候。
莱昂纳尔等人依次下车,踏上台阶,记者们也早已架好相机。
在官员们的引导下,九位法国作家在市政厅台阶顶端一字排开。
声望最高的爱弥儿·左拉和年纪最大的埃德蒙·龚古尔站在中心;
莱昂纳尔和阿尔丰斯·都德则站在两人身侧稍后的位置,莫泊桑等其他人则向两翼一字排开。
他们身后是市政厅的圆顶和廊柱,面前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闪烁的镜头。
“请看这里!不要动!”摄影师高声喊道。
镁光灯闪烁起来,这个时刻被永久定格,一张名垂文学史的合影诞生了。
合影完毕,爱弥儿·左拉向前一步,作为代表发表讲话。
他首先赞美了市政厅的建筑风格,称其“优雅地融合了欧洲的审美与新世界的活力”。
接着,他谈到一路上的见闻。
“我们看到了高耸入云的教堂,看到了正在跨越河流的钢铁大桥,看到了繁忙不息的铁路枢纽,也看到了宁静优美的城市公园。
先生们,女士们,纽约让我们感到震惊!
这座城市有一股与欧洲那些古老的城市截然不同的生命力,这里的活力格外燥热,无处不在的工业建设赋予了一切难以置信的力量感,让我们感受到美国人在建设家园上的勃勃雄心!”
对于法国文豪的赞美,人们发出欢呼。
随即,爱弥尔·左拉话锋一转:“我们此行,不仅是为了见证美国的奇迹!我们更希望通过我们的笔、通过我们的语言,能让美国的民众,感受到今日的法兰西文化,感受到她那历经风雨却依旧蓬勃的精神!”
他的讲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随后,作家们在官员的陪同下,简单参观了市政厅内部。
接着,他们再次登上金色马车,前往下榻的酒店——第五大道饭店。
这家酒店无愧于纽约最豪华的声誉,内部装饰极尽奢华,大理石地面、水晶吊灯、天鹅绒帷幕……
欧洲豪华酒店有的,这里也应有尽有;与此同时,它还有欧洲酒店没有的东西——电梯!
第五大道饭店安装了一部「奥的斯公司」制造的乘客电梯,由蒸汽机驱动液压活塞,服务生手动操作开关。
这一切,再次让左拉、莫泊桑等人啧啧称奇。
他们都算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但在这一整天密集的现代工业品轰炸面前,也有点目不暇接的感觉。
九人都被安排在酒店最豪华的套房,中午和下午是休息时间,毕竟长途航行和上午密集的活动让人疲惫。
他们的晚餐设在纽约最奢华、最高档的餐厅「德尔莫尼科」,以法餐和意大利餐见长。
纽约的上流社会包下了整间餐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
长桌上摆满了银质餐具和水晶杯,身着制服的服务生穿梭不息,菜肴的分量明显比欧洲豪放得多。
莱昂纳尔甚至看到了一整只烤好的孔雀被端上了桌,身上还插着它生前的华丽羽毛……
席间,银行家、铁路大亨、政界名流以及他们的女眷们纷纷上前与作家们攀谈,气氛热烈而嘈杂。
莱昂纳尔尽力保持着必要的礼貌,但感觉比写一天剧本或者还累。
但这还没有完,宴会结束后,一行人回到第五大道饭店。
而饭店华丽的舞厅里,另一场社交盛宴——舞会——已经开始。
专门从巴黎请来的乐队演奏着流行的华尔兹和波尔卡,舞厅里几乎汇聚了纽约所有的名人,以至于有人不得不被请到外面去暂候。
被各种恭维和试探轰炸了一轮后,莱昂纳尔终于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手里端着一杯香槟,看着舞池中旋转的人群。
苏菲不在身边,他对此类场合兴致缺缺,拒绝了几次邀请,包括今天作为向导的安妮·摩根。
如果不是第一天不能太过于“失礼”,他可能已经找机会溜走了——只能说,带着兄弟捞世界太累了!
就在这时,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穿过人群,径直向他走来,他有一头金色的卷发,嘴唇上还留着浓密的胡须。
他走到莱昂纳尔面前,伸出手,声音洪亮:“晚上好,索雷尔先生。欢迎来到美国!
我是萨缪尔·兰亨·克莱门斯,从康涅狄克过来的。”
莱昂纳尔微微一怔,几乎是脱口而出:“马克·吐温先生?”
(睡了一觉,有点活过来的感觉)
第432章 收获满满的舞会!
莱昂纳尔当然知道“马克·吐温”是萨缪尔·兰亨·克莱门的笔名,只是没料到今晚就在舞会上遇到他。
在1881年,马克·吐温已经凭借《镀金时代》和《汤姆·索亚历险记》成为了美国文坛炙手可热的人物。
马克·吐温说的是英语,他也是莱昂纳尔来到美国以后,遇到的第一个用英语和自己交流的“纽约精英”。
要知道此前过来寒暄的人,无论法语有多么糟糕,甚至一听就是现学的,但也都会毫不害羞地开口。
很多时候,都让左拉、莱昂纳尔等人有种还身在巴黎的错觉。
马克·吐温用力握住莱昂纳尔的手,摇晃了两下:“看来我的这个笔名,已经飘过大西洋了?”
莱昂纳尔礼貌地回应:“您的作品,我拜读过一些。”
马克·吐温爽朗地笑着:“叫我萨姆或者马克都行!说真的,索雷尔先生,我几乎看过你全部的作品。
我得说,我非常喜欢《老卫兵》、《故乡》、《米隆老爹》还有《我的叔叔于勒》这几篇。”
他眼神里流露出真诚的赞赏:“这些故事里闪烁着的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光芒,让我感同身受。
而且我特别欣赏你笔下常出现的那些孩子。孩子的眼睛,往往比大人更容易戳破这个世界的虚伪。”
莱昂纳尔谦逊地点头:“你也叫我莱昂就好,马克——说到儿童视角,我必须说,《汤姆·索亚历险记》是我读过的最棒的儿童冒险。
哈,圣彼得堡镇,还有那个机灵鬼汤姆,简直活灵活现!”
这话一出,马克·吐温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喜悦。
“我的上帝!你……你真的读过《汤姆·索亚》?这本书在这儿卖得可不怎么样!
那些评论家都说我写得太轻浮,缺乏深度!我根本没指望它能传到欧洲去!”
莱昂纳尔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在这个时代当然还没有读到过《汤姆·索亚历险记》,这部现在在欧洲的知名度恐怕十分有限。
他迅速找了个理由:“我住在英国,偶然在朋友家的书架上看到了这本,觉得很有趣,就读完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马克·吐温显然信了。
他激动地搓了搓手,胡须都翘了起来:“太好了!这真是我今天晚上听到最好的消息!
真没想到,它真的能漂洋过海,还能得到你关注和评价!谢谢你,莱昂,真心感谢!”
莱昂纳尔补充道:“一部作品的优秀,未必在出版之初就能被所有人认识到。想想司汤达的《红与黑》——
初版六百册好几年都没卖完,但如今谁都要承认它是杰作!”
他本意是安慰和鼓励,但这话听在马克·吐温耳中,分量就太重了。
这位美国作家眼睛瞪得更大了,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你……你把《汤姆·索亚》和《红与黑》相提并论?
老天,莱昂,你这评价太高了,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莱昂纳尔:“……”
他马上转移了话题:“说起来,马克,我觉得书里的另一个孩子,‘哈克贝利·费恩’,也非常有趣。
我总觉得,他的故事似乎还没讲完,真希望能看到他更多的冒险经历。”
马克·吐温再次露出震惊的表情,他压低了声音:“这太不可思议了!莱昂,我们简直心灵相通!
我现在正在写的,就是《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上帝,你居然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莱昂纳尔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优秀的作品和人物,自有其生命力和延续的可能。这并不奇怪!”
马克·吐温连连点头:“说得对!说得太对了!”现在他已经把莱昂纳尔引为知音了!
他热情地揽住莱昂纳尔的肩膀:“莱昂,说真的,我正计划成立一家自己的出版公司!
如果我们运作得好,绝对能打破现在这些大出版社的垄断!
到时候,我希望你能把稿件交给我,我保证给你全美国最优厚的稿酬!”
来了……莱昂纳尔心里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家出版公司,马克·吐温破产主要是因为它,以至于这位作家不得不进行全球巡回演讲来还债。
不过,让他陷入财务困境的投资远不止这一项,他甚至在「佩奇排字机」一个项目上就损失了30万美元!
要知道,这可是1890年代的30万美元,如果按2024年的物价计算,几乎相当于800万美元。
如果给19世纪作家的失败投资做一个排行榜,他和巴尔扎克谁排第一还不一定!
莱昂纳尔露出为难的神色:“马克,短期内,我不会考虑在美国出版作品,顶天就是在报纸上登些中短篇。
美国并不保护外国作家的版权,我的作品在这里可以被随意翻印、出版,而我却拿不到哪怕一个美分。”
这番话让马克·吐温不免有些沮丧:“你说得对,我们美国在欧洲有影响力的作家太少了。
政府认为如果跟英国、法国签了版权协议,只会被单方面倾销……但无论如何,这都是美国的耻辱!抱歉。”
莱昂纳尔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错,马克。”
随即露出了带着揶揄的促狭笑容:“我相信,美国今后一定是最重视版权保护的国家!”
马克·吐温重重地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不过,杂志和报纸的稿约,我会帮你争取最好的条件!
《大西洋月刊》《哈泼斯周刊》我都有熟悉的编辑!”
莱昂纳尔想起了昨晚围在自己舱门口的记者们,但还是微笑着应承下来:“当然!”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文学和旅行见闻,直到其他人凑了过来才分开。
舞会到了深夜才结束。
回到房间的路上,左拉、莫泊桑等人却还处在兴奋中。
大家都没有着急回房间休息,而是聚集在左拉房间的呃会客厅里。
众人喝着酒店送来的热牛奶,交流着今晚的“战果”。
莫泊桑脸上泛着红光,得意地捻着他的大胡子:“一位迷人的寡妇,范德比尔特家的远亲,邀请我明天下午去她的私人画廊参观!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挤了挤眼睛,引得于斯曼等人发出几声嗤笑。
昂利·塞阿尔则收获了一位钢铁大亨的晚宴邀请,对方直白地表示自己有个待嫁的侄女,热爱法国文学。
保尔·阿莱克西则被一位出版商缠住,对方直接开出了支票,希望买断他下一部的美国版权。
就连年纪较长的都德和龚古尔,也收到了好几张印制精美的名片,以及来自大学和文学俱乐体的演讲邀请。
阿尔丰斯·都德也捻着胡须,十分满意:“看来我们在这片新大陆,还挺受欢迎。”
莫泊桑站起来嚷嚷道:“何止是受欢迎!简直是掉进了蜜罐里!美国人真是太热情,太直接了!
我喜欢这样!”
爱弥儿·左拉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莱昂纳尔:“莱昂,你似乎很沉默?今晚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吗?
我看你和那位马克·吐温先生聊了很久。”
莱昂纳尔放下杯子,笑了笑:“是聊了很久,他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们聊了聊彼此的作品。”
莫泊桑凑过来,好奇地问:“然后呢?听说他是美国现在稿费最高的作家!”
莱昂纳尔实话实说:“他邀请我加入他即将成立的出版公司,还向我约稿。”
阿莱克西插嘴道:“哦?这是好事啊!”
莱昂纳尔平静地说:“我拒绝了。因为美国的版权问题。”
在座的都是在文坛摸爬滚打多年的,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作品在美国被盗印是常事,只是这次亲身来到美国,被奉为上宾,一时有些忽略了这个问题。
左拉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确实是个问题。你一整晚都在想这个?”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看向左拉:“不全是。爱弥儿,我只是在想,你对美国的印象到底如何?”
左拉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热情、直接、富有,充满了粗野的活力。
他们当然不像我们法国人,但他们也不像英国人,有那种不知所谓的傲慢。
他们更真诚,也更爽快。你能感觉到,他们是真的为自己正在创造的一切感到自豪——
无论是一座桥,一栋大楼,还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
于斯曼略带嘲讽地补充了一句:“一种建立在钢铁、金钱和蒸汽之上的自豪。”
左拉并不否认:“没错——但你不能否认这种力量,没有人可以忽视它。
任何文明首先都要建设在物质之上,美国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伟大国家的一切基础。
终究有一天,这些钢铁、金钱和蒸汽,会创造出了不起的文化,就像法国人当年一样。”
莱昂纳尔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左拉的观察是准确的。
这个时代的美国,就像一个无所顾忌的青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浑身是财富和技术堆砌出来的自信。
只不过莫泊桑等人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他们很难想象粗鄙的美国能创造出什么“了不起的文化”。
埃德蒙·龚古尔打了个哈欠:“好了,先生们,明天还有演讲,早点休息吧。
我们要把法兰西文学的魅力,播撒到这片新大陆的校园里去。”
众人这才各自散去,回到房间。
莱昂纳尔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发现小约翰·摩根已经等候在门口了。
见到莱昂纳尔回来,这位年轻人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索雷尔先生,我父亲想要邀请您明晚参加我们的家宴。”
(第一更,求月票!)
第433章 罗斯柴尔德先生如是说!
第二天清晨,纽约。
报童们尖利的叫卖声回荡在曼哈顿的大街小巷,他们挥舞着报纸,无论是哪一家,头版头条都被相同的报道所占据。
《纽约先驱报》的标题大胆而煽情:《文学之王驾临纽约!》
【“佩雷尔号”带来的不仅是九位声名显赫的法国作家,更是旧大陆对美国文化的郑重认可!
爱弥儿·左拉在市政厅的台阶上宣告:“纽约让我们感到震惊!”
这不是例行公事的恭维话,而是一位文学大师对纽约活力与雄心的真诚赞叹!】
《纽约论坛报》的标题则同样自豪感溢于言表:《巴黎的荣耀,此刻属于纽约!》
【历史将记住这一天!
法国当代的伟大作家们,首次以集体的形式访问一个国度!
爱弥儿·左拉、莱昂纳尔·索雷尔、阿尔丰斯·都德、埃德蒙·龚古尔……这就是当代的法国文学!
这本身就代表美国不仅在经济和工业上成就惊人,文化上也吸引了旧世界最挑剔的目光。
左拉先生说的对,我们拥有“与欧洲那些古老城市截然不同的生命力。”
法国文豪们的到来,不是施舍,而是致敬!】
大众化的《纽约太阳报》则更直白:《法国大文豪们,来了!》
【忘记那些美国人只懂钢铁和金钱的陈词滥调吧!看看昨天码头的人山人海!听听市政厅前的热烈掌声!
法兰西,这个世界上最有艺术品味的民族,把他们的瑰宝——文学大师们——送到了我们家门口!
左拉先生称赞我们的城市具有“勃勃雄心”,这说到了每个纽约人的心坎里!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不仅在建最高的楼、最长的桥,我们也在创造让巴黎都为之惊叹的生活方式!】
几乎所有的报纸都辟出专门版面,详尽描述了欢迎仪式的盛况,引用了左拉的讲话,并配发了作家们在市政厅台阶上合影的木刻画配图。
严肃的左拉、苍老的龚古尔、温和的都德、笑容灿烂的莫泊桑,以及沉静的莱昂纳尔……
构成了纽约市民对“法兰西文学”最直观的印象。
一种“我们被认可了”的集体喜悦和自豪,弥漫在城市的空气中。
另一个话题同样占据了各个报纸的显著位置,并迅速成为纽约社交界和文学爱好者们新的谈资——
莱昂纳尔·索雷尔在“佩雷尔号”上讲述的八个故事。
《纽约先驱报》在文化版用夸张的标题惊呼:《海上诞生的八个奇迹!》
【……据本报特派记者发回的消息,在长达数日的航程中,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为排遣旅途寂寥,竟在“佩雷尔号”的沙龙内即兴创作并讲述了八个与大海、与航行相关的故事!
题材之广泛,构思之精妙,令人拍案叫绝。
包括一位终生未曾踏足陆地的钢琴师“80年”,一艘名为“泰坦号”的巨轮,一个游荡在加勒比海的海盗……
这绝非简单的娱乐,这是艺术女神在跨越海洋时,赐予一位真正天才的灵感火花!】
《纽约太阳报》则直接引用了“佩雷尔号”上一位乘客的话:
【索雷尔先生就是个怪物!他的故事一个接一个,根本停不下来!
尤其是那个叫杰克·斯派罗的海盗,上帝,我敢打赌全美国的读者都会爱上这个家伙!他把我们都迷住了!
你能想象吗?在到达纽约之前,我们已经在海上提前享受了一场文学的盛宴!】
这些报道像野火一样蔓延。
美国的媒体断言,正是因为对新大陆的期待,对美国之旅的憧憬,才激发了这位年轻作家的灵感源泉!
莱昂纳尔则被媒体赋予了“叙事天才”的头衔。
对即将举行的演讲,公众的期待也被拉升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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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大道饭店的餐厅里,莱昂纳尔和同伴们一边用着早餐,一边翻阅着侍者送来的报纸。
莫泊桑指着《太阳报》上关于自己的报道,得意地对莱昂纳尔说:“看看,莱昂!
无论美国人多有钱,他们需要的还是我们法兰西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嘴里就被莱昂纳尔塞了一块面包,噎得说不出话来。
莱昂纳尔把报纸一收,看旁边酒店的侍者不在旁边,才“恶狠狠”地对莫泊桑发出了警告:
“居伊,你忘记出发之前我说的话了?我们尽可以让自己显得矜持、傲慢、挑剔,那是品味和格调的象征。
但不要贬低美国本身,也不要亲口说出美国文化需要法国认可这种蠢话,除非你想我们提前回法国!”
莫泊桑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连连点头。
他费了一点劲儿,才把面包从嘴里拔出来,气喘吁吁地说:“抱歉,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旁边的左拉见状也提醒其他人:“各位,咱们一路上说话务必谨慎,服务我们的侍者可都会说法语!
美国人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有些话只能从他们自己的报纸上说出来,我们不能说。”
其他人连忙点头表示知道了。
用完早餐,已经是早上10点钟了。
按照事先的安排,作家们分成三组,前往不同的机构进行演讲,正式开启他们的“文学布道”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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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弥儿·左拉、埃德蒙·龚古尔和阿尔丰斯·都德,前往的是大都会博物馆。
左拉在那里进行了主题为《自然主义:从科学到》的演讲。
他将文学创作与科学观察、实验方法类比,强调环境与遗传对个人命运的决定性作用,展现了“自然主义”宏大的理论体系。
一位看起来像是学者的中年人提问:“左拉先生,从浪漫主义到自然主义,法国文学总能找到新的道路。
您认为美国文学,是否只有摆脱了英国文学的传统,才能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特道路?”
左拉沉吟片刻后回答:“传统是土壤,但作物必须适应当地的气候,每个民族都需要书写自己的独特现实。
美国的现实——是你们的城市,是你们的西部,是你们的移民,是你们的工业……
它们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甚至比你们许多人想象的还要有力量。
挖掘你们自己的现实,属于你们自己的声音自然会诞生;它不必刻意摆脱谁,因为它本身就与众不同!”
左拉的回答,让在场许多渴望建立美国本土文学的作家倍感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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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纽约大学,气氛则要活跃得多。
这里由莫泊桑主讲了《现代巴黎的社会生活:中的阶级、性别与城市》。
他风流倜傥的外表和幽默诙谐的谈吐,本身就极具吸引力。
他描绘的巴黎社交场、小市民的虚荣心、男女之间的情感游戏,对这些美国学生充满了诱惑。
一位大胆的女学生站起来提问:“莫泊桑先生,巴黎的女人,真的像法国里描写的那样……那样大胆和追求享受吗?”
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和窃窃私语。
莫泊桑的眼中闪过得意的光芒,他摊了摊手,用暧昧的语气回答:“亲爱的小姐,巴黎,比所有里描写的,都要大胆得多。”
提问的女学生红着脸坐下了,满眼崇拜地看着莫泊桑。
这个回答也引发了全场响亮的笑声和掌声,气氛达到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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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尔和于斯曼、塞阿尔一同前往哥伦比亚大学。
哥大的校园带着殖民时期的古典风格,与周围正在野蛮生长的城市相比,显得有些局促。
演讲厅里座无虚席,不仅有学生,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的纽约知识分子。
莱昂纳尔演讲的题目是《法国现实主义的十年:从福楼拜到当代》。
他梳理了自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以来,法国文学中现实主义潮流的演变。
他还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阐述了如何看待和书写“真实”。
全程都用法语演讲,内容深入浅出,吸引了全场听众的注意力。
到了提问环节,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男生站了起来:“索雷尔先生,您的常常很直接地描写欲望和罪恶。
您认为一个家,是否有责任去避免描写这些堕落的阴暗面,以免对读者产生不良影响?”
场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莱昂纳尔,担心这个略有点挑衅的问题,会影响到莱昂纳尔对这所大学的看法。
莱昂纳尔脸上没有任何不悦,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他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事实本身从不堕落,只有谎言才堕落。”
“事实本身从不堕落,只有谎言才堕落。”
台下有人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个简洁的回答,赢得了大多数听众的认同,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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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的公开演讲大获成功。当天晚上,纽约的几家主要晚报就报道了演讲的盛况。
尤其是莱昂纳尔那句“事实本身从不堕落,只有谎言才堕落”和莫泊桑那句“巴黎比所有都大胆”,进一步点燃了纽约市民对这些法国作家的好奇与热情。
晚上,九人各有邀约,第一次分头行动。
莱昂纳尔,依约前往摩根家族位于曼哈顿的宅邸。
这是一栋宏伟的褐色砂岩建筑,风格厚重、气势逼人,内部的装饰也极尽奢华,每一个房间都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珍品。
而这个金融家族的掌舵人——约翰·皮尔庞特·摩根——开门见山地的第一句话就让莱昂纳尔愣住了:
“罗斯柴尔德先生让我务必要和你见一面……”
(第二更,求月票)
第434章 生意就是生意!(补更5)
“罗斯柴尔德先生让我务必要和你见一面。”
约翰·摩根这句话让莱昂纳尔脸上的肌肉微微绷紧了一下。
他和埃莱奥诺尔·罗斯柴尔德夫人的互动,在巴黎的贵妇沙龙里并非秘密。
艺术家与贵妇资助人的这种关系,一般被视为一种风雅,属于社交常态。
但远在纽约,约翰·摩根这样的人物,由她的丈夫提醒要见自己,这就完全超出了“常态”的范畴。
约翰·摩根拿起剪好的雪茄,递给莱昂纳尔一支。
莱昂纳尔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他便自己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
“让我稍微解释一下——我们摩根家族,主要和伦敦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合作密切。
你可以把我们看作他们在新大陆的代理人。”
虽然他用了“代理人”这个词,但语气里没有卑微,而是十分平静。
“而这次,提醒我务必要见你的,是巴黎的詹姆斯·迈耶·罗斯柴尔德先生。
老实说,巴黎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对我们美国的兴趣一直不大。
但在去年,一笔来自俄罗斯的巨额资金,需要通过我们的银行进行托管。
因为这笔生意,詹姆斯亲自来了一趟纽约,我们之间也有了不错的交情!”
说到这里,约翰·摩根顿了顿,弹了弹雪茄灰:“就在你们抵达之前,我收到了他的电报。
他在电报里强调,趁你们访问纽约,务必让我与你见上一面。他说,这对我们摩根家族未来的投资很有用。”
“来自俄罗斯的巨额资金”?原来如此!
莱昂纳尔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那张傲慢的脸庞。
当然,还有她背后那个急于打入巴黎顶级社交圈的谢尔巴托夫家族。
罗斯柴尔德夫人之前在巴黎沙龙里对索菲娅母女的排斥和打压,那场贵妇间的“决斗”,真正的战场根本不在舞会和沙龙!
詹姆斯·罗斯柴尔德也根本不在意妻子与一个年轻作家之间那点捕风捉影的流言。
他在意的是如何利用一切机会,巩固和扩展家族的生意网络。
约翰·摩根的声音打断了莱昂纳尔的思绪:“既然詹姆斯如此郑重地推荐,我自然不能怠慢。
所以,昨晚的舞会上,你没有收到任何其他的晚宴邀请——我提前打了招呼。
在纽约,我想单独宴请的客人,通常不会有别的安排。”
莱昂纳尔直接问:“摩根先生,那么,罗斯柴尔德先生希望您与我谈些什么呢?”
约翰·摩根咧开嘴笑了笑,站起身:“生意嘛,不急。先享用晚餐。我为你准备了一点家乡的风味。”
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亲自引领莱昂纳尔走出书房,穿过走廊,走向宴会厅。
宴会厅被布置得异常奢华——高大的天花板上垂下巨型吊灯,墙壁上挂着巨幅油画,餐桌长得看不见尽头。
桌上摆放着闪亮的或金或银的餐具,还有款式丰富的水晶杯。
最引人注目的,是整个大厅的照明系统——没有煤气灯摇曳的火焰,而是一盏盏稳定发光的电灯!
它们镶嵌在吊灯上,壁灯里,发出明亮而均匀的黄白色光芒,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约翰·摩根在主位坐下,同时示意莱昂纳尔坐在他右手边:“请坐,索雷尔先生。”
仆人们无声地开始上菜,果然是全套精致的法式大餐——
从开胃菜到汤品,再到主菜和餐后甜点,搭配着年份上佳的波尔多葡萄酒,完全复刻了法国的豪华餐厅。
用餐期间,约翰·摩根绝口不提生意,反而兴致勃勃地与莱昂纳尔谈论起艺术收藏。
他对法国印象派画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约翰·摩根一边切着一块汁水丰盈的松鸡腿肉,一边问:“我听说你和雷诺阿、莫奈他们很熟?
还有那个叫保罗·高更的年轻人,据说也得到了你的扶持?”
莱昂纳尔有些意外摩根会关注这些,他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有些交往。他们都是极具才华的艺术家。”
约翰·摩根用肯定的语气说:“我很看好他们。他们的画,现在很多人还看不懂,觉得潦草,色彩太跳。
但我敢断言,不出二十年,他们的作品会变得非常值钱。艺术投资,有时候比铁路债券更有潜力。”
说到这里,他看向莱昂纳尔:“你觉得呢?”
莱昂纳尔的回应礼貌而疏离:“艺术的价值确实难以用常理衡量,然而时间会证明一切。”
约翰·摩根当然不是真的想探讨艺术,他是在展示他的远见和实力,同时在试探莱昂纳尔,告诉对方自己很熟悉他。
晚餐结束,约翰·摩根再次站起身,和莱昂纳尔一起离开宴会厅,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起居室。
这里的壁灯和台灯使用的也全部是电灯。
摩根指了指头顶的灯泡,终于切入了正题:“这些是托马斯的杰作,很亮,对吧?为了我这座宅子,他专门弄了一台发电机。
效果不错,但问题也在这里——需要的发电机太多了,线路复杂,成本高昂。”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纽约很大,人口很多,建筑比巴黎更密集。
如果全城都想用上这种电灯,靠托马斯的直流电,要建的发电厂太多了!
没有哪个城市能建设这么密集的发电厂,何况还要维护——这不现实。”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几份报纸,并不是今天的新报纸,而是一个多月前的旧报纸。
“我看到了‘索雷尔-特斯拉电气’在电力博览会上的表现。你们用小灯珠,点亮了一个‘微型巴黎’。
这非常直观,非常有效!报纸上说,这展现了交流电在照明系统上对于直流电的明显优势——
可以远距离传输,电压可以变换,不需要那么多该死的发电站!”
他放下报纸,双手撑在桌面上:“我很感兴趣,我想和你的‘索雷尔-特斯拉电气’在交流电方面进行合作。
我可以投资,提供资金,提供摩根家族的生意网络,让你的电灯在纽约,乃至整个美国落地、发展。
我相信,这是一个比直流电大得多的市场。”
莱昂纳尔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摩根先生,如果我没记错,您一直是爱迪生先生最坚定的资助人和合作者。
他几乎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了直流电和电灯的研究推广上。您这样做……”
约翰·摩根打断了他:“生意就是生意,索雷尔先生。”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冷静得可怕:“直流电照明的成本问题,我看不到解决的希望。至于电灯本身……”
他哼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满:“为了找到合适的灯丝材料,托马斯花了超过十万美元!
你知道吗?现在他用的那种竹丝,要从日本运来,成本高得离谱!这还只是一盏灯!
我要的是稳定、可持续的利润,而不是为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研究项目投入无止境的资金。
托马斯是个伟大的发明家,但他有时候太固执了!”
莱昂纳尔对此也只能感叹,对这些顶层的资本家而言,情感和忠诚在巨大的商业利益面前,脆弱得像块饼干!
爱迪生与约翰·摩根多年的交情,在更具市场潜力的技术面前,也是可以被轻易忽略的。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微笑:“那么,摩根先生,您觉得,我们应该从哪个部分开始呢?”
(三更结束,求月票)
第435章 食、色,性也!
随后两天,法国作家代表团又在纽约进行了几场售票的商业演讲。
结果?门票抢得比法兰西喜剧院《雷雨》首演那会儿还疯,黄牛把票价炒上了天,就这还一票难求。
演讲厅里永远塞得满满当当,外面还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就为隔着窗户看一眼那些“法兰西文学活着的传奇”。
钞票像水一样流进来,多得让人头晕。
————————
纽约的盛况还在耳边嗡嗡响,欢呼的人潮、窸窣的钞票、碰撞的酒杯……
这些声音好像还在耳边,但左拉、莱昂纳尔他们已经坐上了去波士顿的火车。
照例是最豪华的包厢,宽大的软座,桃木镶板,天鹅绒窗帘,能容纳十人就坐。
在车轮规律的“哐当”声里,刚离开纽约的作家们多少有点疲惫,也带着点兴奋后的茫然。
车厢门“哗啦”一下被拉开,一个男人挤了进来。
他大约四十岁,脸上泛着红光,头发有点乱,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
他开口是流利的法语,但带着点美国口音:“先生们,各位大师!早上好!”
大家认得他,埃里克·莫顿,列维·莫顿大使的侄子,这次美国之行的各种杂务,都由他负责。
只不过他们只在“佩雷尔号”上见过一面,后面他就很少出现了。
他激动地和每个人用力握手,轮到莱昂纳尔,他更是重重晃了好几下。
埃里克·莫顿脸上都笑开了花:“纽约!纽约简直太成功了!超出所有人预料!”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皮夹,“啪”一声打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支票。
他像发牌一样,把支票一张张塞到每个人手里:“这是第一笔分成,纽约站的票房收入!”
莫泊桑接过支票,低头看了一眼,眼睛瞬间瞪圆了,胡子都翘了起来:“多……多少?两千?美金?”
他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它有千斤重。
旁边,于斯曼、阿莱克西、塞阿尔几个也差不多,全都傻眼了;
昂利·塞阿尔甚至下意识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两千美金!按眼下的汇率,稳稳超过一万法郎!
一万法郎什么概念?
在场好几个人,比如于斯曼、塞阿尔、阿莱克西,吭哧吭哧写一年,全部发表,能攒下三五千法郎就不错了。
莫泊桑赚得多点,但他花得也更凶!
这一下,才在纽约待了几天?讲了几场话?参加了几场宴会?几乎什么都没干,就到手一万多法郎?
于斯曼捏着支票,手微微发抖:“我的上帝,我那七千法郎的窟窿……这就……这就填上了?”他感觉像做梦。
保尔·阿莱克西更是长长吐出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欠银行的那四千法郎,可以立刻还清了!
就连见多识广的左拉和都德,脸上也难掩惊诧。
左拉捏着支票:“这……这确实比预想的多很多。”他已经开始盘算用这笔钱把梅塘别墅停工的新翼重新建起来了。
埃里克·莫顿看着这群法国作家震惊的表情,得意地笑了:“先生们,这就是美国!
这里的人们渴望文化,也愿意为文化付钱!纽约只是开始!”
于斯曼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露出有点贪婪的笑容:“莫顿先生,后面的城市要是都能像纽约这样,那……”
埃里克·莫顿露出为难地神色:“嘿,要知道,纽约是特例——人口最多,也最有钱。后面几站,恐怕……”
他话没说完,莫泊桑、于斯曼,甚至左拉等人脸上都露出理解、释然地神色。
但是莱昂纳尔却突然咳嗽一声,打断了他;左拉等人也是一愣,看向莱昂纳尔。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莱昂纳尔转向埃里克·莫顿,语气平静:“莫顿先生,纽约的成功我们很感谢!
正如你所说,纽约是美国最繁华的城市,独一无二,但如果后面城市的收入显著减少,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这些‘法兰西文学象征’的影响力和吸引力在下降,意味着你的精心安排效果不佳——
更意味着,列维·莫顿大使大力促成的这次访问,商业价值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
我们的收入减少,等于大使的收入减少,也等于你的收入减少。
这种情况,我相信谁也不想见到,对吗?”
莱昂纳尔的话像冷水,浇醒了沉浸在暴富喜悦中的于斯曼等人。
对啊,怎么能一开始就露底,表示很容易满足呢?
埃里克·莫顿脸上的得意表情僵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赶紧保证:“当然!索雷尔先生您说得对极了!
请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动用所有关系,确保每一站的收入都维持在高水平!每一场都会像纽约一样成功!
我用我的人格保证!”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莱昂纳尔这才向后靠回座位,不再多说。
————————
一天后,波士顿。
欢迎仪式没有纽约那么疯狂,但同样热烈。
这里的人更含蓄,绅士风度十足,女士们的裙子领口被莫泊桑私下抱怨“高得能勒死人,看不到半点锁骨。”
哈佛大学、波士顿公共图书馆、波士顿雅典娜神庙图书馆、新英格兰历史学会……仍然是一场又一场演讲和对话。
左拉在哈佛留下了“医生不会因为研究瘟疫而被指责传播瘟疫,作家也不会因为描写罪恶而创造罪恶”的名言。
最后他还补充了一句——“现实比我的更危险。”
这话立刻被记者记下,成了第二天波士顿报纸的头条。
莱昂纳尔则被提问:“您和您的法国同行,似乎特别关注情欲和男女关系,请问这是法国文化的核心吗?”
他的回答则比较巧妙:“中国古代的哲人说,‘饮食和情欲,是人类的根本需求。’这句话很朴素,但却是真理。
所以,我们法国人只是承认了它,并在需要的时候书写它。”
这个回答让一些保守的波士顿人皱眉,但也让不少年轻人偷偷发笑。
还有人则问埃德蒙·德·龚古尔,关于美国文学的看法。
埃德蒙·龚古尔先生的回答则有点模棱两可:“美国文学?啊,非常年轻,充满活力。
但我羡慕这种年轻,因为它拥有我们法国文学已经失去的东西——天真。”
这话让在场的美国听众心情复杂,既有点得到承认骄傲,又有点不知所谓困惑。
他们难以判断“天真”这个评价,到底是褒是贬。
回到酒店,莫泊桑果然忍不住向莱昂纳尔和于斯曼抱怨:“这波士顿好是好,就是太‘清教徒’了!
看看那些女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手腕都不露!上帝,真是无聊透了!
我还是喜欢纽约,至少那里的姑娘们更奔放一下,啊,还有那位美丽动人的寡妇……”
————————
三天的波士顿行程结束,收获依然颇丰。
虽然票房收入比纽约略有下滑,但在埃里克·莫顿的全力运作下,依然维持在一个让众人不会抱怨的高位。
接着,他们应卡内基家族的邀请,动身前往宾夕法尼亚州的工业中心——匹兹堡。
火车驶入匹兹堡地区,窗外的景象就开始变了。
天空不再是波士顿那种清亮的蓝色,而是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雾霾,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密密麻麻的铁路线像蜘蛛网一样铺开,两旁是连绵不绝的厂房、高耸入云的烟囱,以及堆积如山的煤渣和矿料。
河流浑浊不堪,泛着诡异的色泽。
他们参观的是当地最大、最现代的钢铁厂——埃德加·汤姆森钢铁厂。
这座工厂1875年建成,是美国最早采用贝塞麦转炉的钢厂,专门生产铁路钢轨和钢锭,被誉为美国工业的象征。
一进入厂区,巨大的声浪和热浪就扑面而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高炉如同巨型的火山口,喷吐着炽热的火焰和浓烟。
转炉车间里,炽红的钢水在容器中翻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巨大的蒸汽锤砸在通红的钢锭上,地动山摇。
空中行车吊着数吨重的钢材缓缓移动,发出嘎吱的声响。
工人们穿着工装,脸上满是煤灰,在高温和噪音中沉默地忙碌着,像巨大机器上的一个个齿轮。
规模巨大、效率惊人、纪律严明、技术先进……这一切都深深震撼了这些来自法国的文人。
左拉看着那奔流的钢水,看着在恶劣环境中劳作的工人,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试图用自己的理性去理解、去分析这头工业巨兽,但感受到的更多是巨大的压迫感。
他喃喃自语:“这就是未来的力量吗?相比之下,我们的法国,唉……”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沮丧,他观察过的法国矿区、工厂,此刻都显得那么落后、渺小。
于斯曼也收起了他一贯的刻薄和挑剔,紧紧抿着嘴,脸色有些发白。
连最跳脱的莫泊桑,此刻也老实了。
他看着那灼热的钢水被浇铸成铁轨,忍不住对旁边的莱昂纳尔低声说:“上帝,这玩意要是铺满全世界……
我们法国那些还在用马拉货的乡下地方,简直像上个世纪的老古董。
这里一切都在往前冲,欣欣向荣,充满了光明!”
几个人都被这工业奇观镇住了,心头萦绕着复杂的情绪,有惊叹,有敬畏,也有作为法国人的失落。
对比之下,法国确实给人一种垂垂老矣、步履蹒跚的感觉。
这和前几天在纽约看到的大楼、大桥截然不同,那时候他们还会带着点挑剔。
唯一心情并不沉重的可能只有莱昂纳尔,他甚至有闲心东张西望,显得心不在焉。
这时候,陪同他们参观并担任向导的安德鲁·卡内基问道:“索雷尔先生,看来我的工厂并没有让您觉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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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大冒险!
莱昂纳尔收回目光,看向卡内基,语气平淡,就像在谈论天气:“大概是因为我看过更好的。”
安德鲁·卡内基挑了挑眉毛,明显不信:“更好的?在英国人那里?拜托,索雷尔先生,我了解欧洲的钢铁业。
谢菲尔德?鲁尔区?我敢说,在英国,甚至在全世界,你绝对找不出比这里更大、更先进的钢铁厂!”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豪,还带着冒犯的不悦。
莱昂纳尔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辩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也许吧。”
他直接看向卡内基,岔开了话题:“卡内基先生,您邀请我们来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让我们看看这个工业奇迹,感叹一下美国的强大吧?”
安德鲁·卡内基爽朗地大笑起来,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胳膊:“哈哈,索雷尔先生,您果然像传闻中一样敏锐!”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招呼着众人:“这里太吵了,灰尘也大。走吧,先生们,让我换个地方,好好招待诸位。”
他带着一头雾水的左拉等人离开了工厂区,乘坐马车来到附近一座气势不凡的豪宅。
与外面工业区的喧嚣肮脏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奢华,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挂着油画。
他们在豪华舒适的客厅落座,仆人悄无声息地送上上好的雪茄、香烟和陈年的威士忌。
等到大家都放松下来,雪茄的烟雾袅袅升起,安德鲁·卡内基才端着酒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先生们,我知道,在欧洲,尤其是在你们这些文化精英的眼里,我们美国的一切——
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工业,甚至我们这个人——都粗鄙、鲁莽,缺乏欧洲的底蕴,更不够优雅。”
左拉等人沉默着,没有安慰或者辩解,但是也没有否认,。
安德鲁·卡内基不以为意,而是继续说:“但是,我始终相信,伟大的文学,不仅仅会诞生在欧洲的青山绿水、宗教殿堂和古老城市里。”
他挥手指了指窗外:“它同样会诞生在这里!诞生在美国的工业雄心之中,诞生在我们的钢铁森林里!它也值得被书写,被传颂!”
紧接着,他抛出了诱饵:“所以,我愿意成立一个基金,一个专门用于鼓励欧洲作家书写美国故事的基金。
任何一篇,只要是在欧洲有影响力的文学刊物上正式发表,无论长短,我的基金将额外提供一笔与稿费相当的奖励!
短篇,最低不低于200美金。如果是长篇……”
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我愿意给作者不低于2000美金的奖励!”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
2000美金!又是这个让人心跳加速的数字,对于这些成名作家来说,这几乎等于白送一笔巨款。
卡内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就是想让欧洲有影响力的作家们,用他们的笔,给蒸蒸日上的美国,还有像他这样的美国大亨,唱唱赞歌,镀一层文化的金。
爱弥儿·左拉皱紧了眉头,他信奉自然主义,主张客观、冷酷地揭露社会现实。
可他们这次走到哪里都是盛情款待,看到的都是最光鲜、最强大的一面——建筑宏伟、民众热情、工厂高效。
难道真要为了这笔丰厚的奖励,放弃自己的创作原则吗?这让他感到棘手。
于斯曼撇了撇嘴,没说话,但眼神里透着同样的犹豫。
莫泊桑玩弄着酒杯,他虽然爱钱,也觉得这钱赚得容易,但要他违心地去赞美,他也觉得别扭。
其他几位年轻作家,如阿莱克西、塞阿尔,更是面面相觑,不敢轻易表态。
这笔钱诱惑极大,但“拿人手短”的道理他们都懂。
就在这时,莱昂纳尔打破了沉默:“卡内基先生,您的慷慨令人钦佩;但是,我们对美国的认识还非常有限。
真正的故事,往往藏在更深的地方。您总不能让我们把演讲、舞会和晚宴都当成写出来吧?”
他看向卡内基,眼神坦诚:“要写出能打动读者的‘美国故事’,我们需要更多自由探索的时间,需要接触更真实的美国生活。
只有这样,才能为写作收集到真正有价值的素材。您觉得呢?”
安德鲁·卡内基看着莱昂纳尔,沉吟了片刻。
他喜欢这个年轻人的直接和冷静,他想要的是有说服力的宣传,而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浮夸广告。
终于,安德鲁·卡内基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索雷尔先生。这样,我会为你们提供马车、车夫,还有向导。
你们可以在匹兹堡及其周边自由活动,想去哪里看看,就去哪里看看,好好体验一下我们这里的生活。如何?”
这个安排正中莱昂纳尔下怀,他微微一笑:“非常感谢,卡内基先生。这再好不过了。”
——————————
第二天,卡内基果然兑现承诺,两辆宽敞的四轮马车停在了酒店门口,每辆车都配车夫和一位法语流利的向导。
在向导的热情指引下,马车首先驶向了钢铁厂周边的工人聚居区。
这里的房屋当然比不上卡内基的豪宅,但也大多整齐结实,基本是砖石结构。
街道上人来人往,根据向导的介绍,除了本地人,工人多是来自德国、爱尔兰、波西米亚、波兰的移民。
正如他们在“佩雷尔号”上讨论过的那样,欧洲的技术工人,也被这里更高的工资吸引了过来。
向导指着那些房子,自豪地介绍:“看,先生们,这就是我们卡内基钢铁厂工人的家!
我们提供全美最高的工资,他们在这里生活得非常满意!很多人在老家可住不上这样的房子。”
莱昂纳尔们看到下晚班的工人回家,虽然面带疲惫,但衣着体面,有的手里还提着从商店买的食物。
孩子们在街上奔跑玩耍,看起来营养也都不错。
左拉等人互相看了看,心里更嘀咕了,这里工人们的生活水平,看起来确实比欧洲很多同类工人要好。
顶多就是工厂区的环境污染严重些,但这在欧洲也是常态,根本不算什么独特的素材。
左拉低声对莱昂纳尔说:“莱昂纳尔,你看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得多。”
他的语气有些无奈,美国难道真的是人间天堂?理智让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地方。
莱昂纳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车夫说:“请带我们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看,不要只在这些主要的工人区转。”
马车夫堆着笑说:“好的,索雷尔先生,附近还有一些不错的社区……”
莱昂纳尔打断他:“不,去更远些,炼钢需要煤炭,这附近有煤矿吧?”
向导的笑容有点僵硬了:“煤矿?哦,是的,有一些。但那里路不好走,没什么值得看的。我们还是……”
莱昂纳尔看着他:“卡内基先生让你今天服务我们,而不是主导我们。我们今天想去煤矿看看。”
向导张了张嘴,看到莱昂纳尔坚定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无奈地对车夫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行驶,离开了钢铁厂区周边,道路逐渐变得崎岖,景色也荒凉起来。
下午时分,他们进入山区,来到了一个名叫康奈尔斯维尔的小镇。
根据向导介绍,这里是卡内基钢铁工业重要的焦炭来源地。
这里的景象与之前看到的工人聚居区截然不同。
房屋低矮、密集,很多是简陋的木屋;街道泥泞,空气中弥漫劣质煤烟的味道。
矿工们穿着沾满煤污的工装,脸色黝黑,眼神疲惫,沉默地行走着。
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压抑氛围中,生活条件明显困苦得多。
向导极力劝说:“先生们,这里真的没什么好看的。环境太差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匹兹堡市区有很多更有趣的地方……”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他,对左拉等人说:“我们今天就在这里住下。”
莫泊桑首先叫了起来:“住这里?”
他看着路边肮脏的小酒馆和破败的旅馆招牌,一脸嫌弃:“上帝,这地方能住人吗?”
莱昂纳尔语气坚决,他对向导说:“就这里。安排我们住下,就住这里条件最好的旅馆。”
向导一脸苦相,但又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去安排。
所谓条件最好的旅馆,也不过是一栋看起来稍微结实点的三层木楼,里面阴暗潮湿,家具陈旧。
安顿下来后,吃过晚饭,左拉忍不住把莱昂纳尔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莱昂纳尔,你为什么要特意留在这个地方?
法国的煤矿我也去过,工作比钢铁厂苦点累点,工资低点,环境差些,但本质上没什么稀奇。”
莱昂纳尔看了看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远处煤矿井架模糊的轮廓。
他轻声说:“我听说过一些关于这类‘公司镇’的传闻。今晚,我们或许可以悄悄验证一下……”
……
到了晚上快十点,莱昂纳尔、左拉、莫泊桑等人,悄悄绕开睡熟的向导和马夫,溜出了旅馆,来到了镇上的酒吧。
酒吧里挤满了刚下工的矿工,围在木桌旁喝酒、打牌,看到莱昂纳尔他们进来后,几乎所有工人都停下了动作。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警惕、疑惑、胆怯,甚至畏惧,并且下意识地挪开了位置,让出了一片空档。
莱昂纳尔面不改色,径直走到吧台前,掏出一张一美元的纸币:“给我们这里最好的酒,一人一杯。”
酒保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但他很快又为难搓着手:“先生,我们……我们不收现金。”
“不收现金?”左拉终于觉得这趟行程有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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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在这里,连钱都禁止逃亡!
莱昂纳尔故作姿态地露出疑惑:“不收现金?这里难道不是美国?美国的酒吧,不收现金,那收什么呢?”
他的声音不大,但酒吧现在正是安静的时候,所以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但是周围的矿工们都只是屏息看着,没人敢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胆子稍大些的年轻矿工,大概喝了点酒,摇摇晃晃地凑了过来。
他是个黑人,脸上又满是煤灰,所以只有眼白和牙齿显得格外白。
他从脏兮兮的工装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几个金属制成的小圆片,递到莱昂纳尔眼前。
年轻矿工的口音浓重,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我们用这个,这是公司发的‘锡币’,只能在小镇的店里用……”
莱昂纳尔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年轻矿工迟疑了一下,但是看莱昂纳尔几人衣着体面的样子,还是把“锡币”交给了他。
莱昂纳尔接过那几枚灰扑扑的金属片,触感轻飘飘的,一上手就知道很廉价,他又分了一片给身边的左拉。
左拉把“锡币”捏在手里,发现边缘十分粗糙,完全没有正规硬币的平整、圆润。
他借着酒吧昏暗的煤油灯仔细看,“锡币”大概真的是用锡镴或者其他什么便宜金属冲压出来的,所以分量很轻。
“锡币”正面一圈印着“CONNELLSVILLE”(康奈尔斯维尔)的字样,中间是个数字“5”。
翻过来,背面是一个矿车图案,也简单极了。
左拉摸过以后,又递给身边的都德,都德看了,又传给莫泊桑、于斯曼……
这枚小小的金属片在几位法国作家手中传递,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越来越凝重,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从未听说过一个现代企业,竟然能用自己冲压的硬币,完全取代法定货币,作为工人的工资发放。
而且在这个封闭的区域强制流通!这简直像是一个独立王国,与今天白天看到的钢铁厂和工人区完全是两个世界!
左拉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边的莱昂纳尔,凑近他耳边,语气既震惊又愤怒:“莱昂,他们这是在制造新的奴隶!”
莱昂纳尔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露出意外的表情。
他转向那个年轻矿工,举起那枚标着“5”的锡币问:“这一片,相当于多少美元?我是说,真正的美元。”
年轻的矿工一脸茫然,挠了挠头发,抖落一地的煤灰:“美元?我不知道。但1‘锡币’大概就是1‘美分’吧?”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很久没有去镇外面了。这‘锡币’不能在外面用,我出去了没地方花,会饿死的。”
“轰——!”
这句话在左拉、都德、莫泊桑等人的脑海里炸开。
他们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远比之前在钢铁厂感受到的冲击更大!
美国的资本家,竟然用如此简单、恶毒的方式,就将这些矿工牢牢地束缚在了矿区!
用这种毫无价值的金属片,换走他们的劳动,剥夺他们使用真正货币的权利。
这样他们根本就攒不下“钱”,既无法自由消费,也无法选择离开!
这比他们笔下描绘过的任何欧洲资本家的手段,都更直接,更赤裸!
莱昂纳尔看着年轻矿工茫然又带着点不安的脸,把那张1美元纸币递到他面前:“你看,这是1美元。
它相当于100美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用你身上的‘100锡币’来换我这1美元。很公平,对吧?”
“嘶——!”
周围瞬间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许多上了年纪的矿工,原本只是在偷偷观望,听到这句话都下意识地向莱昂纳尔方向抻了抻脖子。
他们眼睛里迸发出羡慕和妒忌,死死盯着那张绿色的钞票。
那可是1美元!货真价实的1美元!可以在外面任何地方买到东西的硬通货!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年轻的矿工只是瞥了那张诱人的钞票一眼,便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美元,而是想要拿回自己的锡币:“不换。”
他的声音很干脆,语气也理所当然:“我拿美元没有用。在矿区花不出去,去外面这点钱也不够花。”
他指了指莱昂纳尔手里的锡币,强调:“这个,在这里能买酒,能买吃的。”
左拉等人再次被震撼了!
这个人甚至已经丧失了对外部世界货币价值的正常感知,或者说,他认为这种“兑换”在自己的现实中毫无意义。
他已经被这个由“锡币”构成的交换体系彻底困住了。
就在这时,酒保开口了,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对莱昂纳尔说:“先生,先生!他不懂事!您别介意。
您要是想换点‘锡币’零花,我这儿有!我跟你换!”
说着,他迫不及待地从自己围裙的口袋里摸索出十几枚面值不一的锡币,哗啦啦地堆在莱昂纳尔面前。
“您看,这些,换您那1美元,怎么样?够您几位喝一晚上的好酒了!”
莱昂纳尔目光扫过那些粗糙的金属片,又看了看一脸期盼的酒保,和周围那些眼神贪婪的矿工。
他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可以。”
然后收起酒保的“锡币”,把年轻矿工的锡币又还给了他;年轻矿工如蒙大赦,收起“锡币”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酒保脸上瞬间乐开了花,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
他一把抓过那张1美元纸币,迅速塞进自己衣服最里面的口袋,生怕莱昂纳尔反悔。
莱昂纳尔对着松了口气的酒保,露出一个微笑:“那么,现在,我们可以点酒了吗?”
酒保咧开嘴,露出黄牙,笑容无比热情和谄媚:“当然!当然可以!尊贵的先生们,你们想要什么酒?
我们这儿有上好的威士忌!管够!”
————————
劣质的威士忌还灼烧着喉咙,莱昂纳尔一行人已经从酒吧出来,站在了康奈尔斯维尔镇肮脏的街道上。
夜晚的冷风一吹,非但没让人清醒,反而莱昂纳尔一行人更加愤怒。
左拉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这不是钱!这是镣铐!用这些廉价的金属片,把活生生的人锁死在这片煤灰里!
他们不是在支付劳动,他们是在用一种更狡猾的方式,贩卖奴隶!”
都德脸色发白,声音颤抖:“上帝,我从未想过,在美国,在一个自称自由平等的国度,会看到这种东西。
‘锡币’?这种现代化的剥削,比任何一个封建领主都更残忍。”
莫泊桑嗤笑一声:“哈!在这里,连钱都禁止逃亡!‘锡币’离不开矿区,就像矿工离不开矿井。”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看到了吗?美国的贫穷,都比法国的更‘聪明’——
毕竟,在法国,穷人至少摸得到真正的钱,知道它有多重,能换来什么。
在这里,连钱都是假的,是慷慨的摩根先生们印出来圈养他们的饲料。”
于斯曼阴沉着脸补充:“而且,这饲料的价格还虚高得很。”
他在酒吧里就仔细对比过那些锡币的面值和能买到的东西,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年纪最大的龚古尔喃喃道:“从纽约到这里,一周时间,我们从人间天堂,走到了人间炼狱,它们都在美国!”
这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的,光鲜亮丽的美国,和眼前这个被“锡币”统治的美国,竟然是同一个国家。
这种巨大的反差,比单纯的贫富差距更让他们感到心惊。
揣着剩下的那些锡币,他们决定再在这镇上走走。
夜晚的康奈尔斯维尔,竟然有一种畸形的“活力”。
街道两旁的许多店铺都还亮着灯,开着门,杂货铺、服装店,甚至还有理发店。
每一家店都挂着“CONNELLSVILLE”(康奈尔斯维尔)的字样,显然和酒吧一样,都是“公司商店”。
店里货物种类倒是齐全,从食物、布料到简单的工具都有。
左拉、都德等人走进去,在心里默默把商品的价格换算成法郎,再对比巴黎类似商品的售价。
都德低声说:“这……这太离谱了。如果我没算错,这里的布料比巴黎卖的还贵!”
于斯曼语气肯定地说:“如果1‘锡币’真的等于1‘美分’,那这里的物价比外面至少贵上百分之三十!”
难怪那酒保那么乐意用一堆金属片换莱昂的1美元!”
这发现让作家们的心情更加沉重。
这里不仅仅在用代币束缚人身自由,还用垄断和高价,榨干工人最后一滴血汗。
这是一个完全闭环的吸血系统,高效又残忍。
随后,他们有路过了一处灯光暧昧的房子,房子门口挂着颜色鲜艳的布帘,上面印着性感的女郎。
几个穿着艳丽的姑娘靠在门边,看到衣着体面的莱昂纳尔一行人,眼睛立刻亮了,热情地招呼起来。
“嘿!先生们!进来玩玩吧!”
“来喝一杯?我们这儿有好姑娘!”
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姑娘,胆子也最大,扭着腰肢直接凑到了莱昂纳尔身边,身上廉价的香水味窜进莱昂纳尔的鼻子。
她仰起脸,对莱昂纳尔露出媚笑,几乎是贴着他耳朵说:“先生们,看你们是外面来的,如果你们愿意付现金——
我是指,真正的美元,纸钞或者硬币都行,那和我们快活一下,只要给一半的钱就行。怎么样?”
莱昂纳尔把她的话翻译给其他人听,莫泊桑第一个义愤填膺:“嘿,就连姑娘们都知道这‘锡币’当不了真钱花!”
莱昂纳尔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令人心酸的“优惠”,一个声音就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各位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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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8章 最终还是莫泊桑扛下了所有!
向导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目光扫过莱昂纳尔一行人,有些警惕,甚至有些惊慌。
但他又瞥了一眼旁边那间灯光暧昧的妓院和门口张望的姑娘,脸上惊慌的神色迅速褪去。
他开始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暧昧表情,甚至开始笑了起来。
法国作家向来以风流著称,他显然认定,莱昂纳尔之所以一定要来这偏僻矿区,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寻欢作乐。
向导搓着手,笑容里全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哎呀,各位先生,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们早说嘛!
何必自己摸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姑娘们不干净,万一惹上什么病,多麻烦!”
姑娘们听不懂法语,倒是省掉了一番口舌。
向导又凑近一步,把莱昂纳尔身边的姑娘推到一边:“如果各位想要享受上好的服务,我知道有个地方!
十分隐蔽,姑娘们都很年轻健康,绝对干净又卫生!我向你们保证,绝对没有梅毒之类的脏病!包你们满意!”
他这话一出,莫泊桑的脸色首先就变了。
他本人就是梅毒患者,而且向来不以此为耻,反而常在书信里当做风流轶事来炫耀。
向导这“干净卫生”“没有梅毒”的说法,在他听来格外刺耳,仿佛是在刻意嘲讽他。
他胡子一翘,就要开口反驳。
莫泊桑刚吐出两个字:“我们……”
没想到,莱昂纳尔却抢先一步拍了拍莫泊桑的肩膀,打断了他,然后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莫泊桑。
他非常自然地接过话头,脸上甚至还带着无奈的笑容:“您误会了。我们主要是陪莫泊桑先生来的!
您知道,他是我们法国最杰出的家之一,他的很多作品,都需要深入生活,采集素材。
尤其是关于……嗯,特殊行业的女性。比如他那篇著名的《羊脂球》,就是以一位这样的女士为主角。
艺术创作,需要真实的观察和理解。”
他说得一本正经,合情合理。
向导脸上立刻露出“我完全明白了”的神色,目光转向被莱昂纳尔挡在身后的莫泊桑。
他的眼神里全是好奇和敬意:“原来如此,莫泊桑先生是为了艺术!是为了写书!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他连连点头,热情地保证:“您放心,莫泊桑先生,我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我一定带您找到最有‘故事’的地方,保证能让您收集到最真实、最丰富的素材!
绝对是最好的妓院!”
莫泊桑在后面气得直瞪眼,刚要挣扎着解释“我不是!我没有!”
莱昂纳尔连忙一个眼神甩过去,站在他旁边的于斯曼立刻心领神会。
他非常默契地伸出手,看似亲昵地揽住莫泊桑的肩膀,实则用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于斯曼还低声在莫泊桑耳边低声说:“居伊!闭嘴!你想坏事儿吗?”
莱昂纳尔见状,顺势对向导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现在已经很晚了,莫泊桑先生也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今晚的见闻。”
向导自然满口答应:“好的好的,各位先生请跟我来,马车就在前面不远。”
说罢,不顾姑娘们的抗议,领着这一群法国作家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夜色深沉,只有马蹄声和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声音。
莱昂纳尔随意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剩下的“锡币”,在手里掂量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他转向向导,用好奇和无知的语气问:“对了,有件事我觉得挺有意思——
我发现,在你们这个镇上,美元好像不太好用?大家似乎都用这种,嗯,这种小金属片?”
他把一枚锡币递到向导眼前。
向导一看,脸上顿时露出自豪的神情,仿佛在展示什么了不起的发明。
他“得意洋洋”地开始介绍起来:“没错!先生,您观察得真仔细!
这是这里的老板们为了方便管理,特意推行的‘公司代币’,我们都叫它‘锡币’!
这可真是个好东西!”
他滔滔不绝,语气全都是理所当然:“您想啊,在矿区干活的这些工人,都是些什么人?
从爱尔兰、东欧那些穷地方来的!他们又愚蠢、又贪婪,没什么技术,更不懂得节制!
脑子里只想着喝酒、赌博、找女人!”
说完,他还撇了撇嘴,一脸鄙夷。
接着,向导模仿着工人拿到钱的样子,做了个胡乱挥霍的手势:“要是像外面那样,直接给他们发现金?哼!
他们肯定转眼就把钱扔在赌桌上输个精光!或者在酒馆里喝个烂醉!最后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甚至饿死冻死!
这种事以前多了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但是,用我们这‘锡币’就不同了!这钱只能在咱们这镇上花。
买吃的,买穿的,住宿舍,甚至……嘿嘿,找点乐子。”
他暧昧地笑了笑:“这样多好!他们的钱跑不出这个镇子,就不会被外面那些花花世界骗走!
我们这是在保护他们!是为了他们好!让他们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饭吃,有地方住!”
这番话听得左拉等人气血上涌。
左拉拳头握紧,都德脸色铁青,连莫泊桑的眼睛里冒出火来,于斯曼嘴角抽搐,显然在极力忍耐。
莱昂纳尔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继续“好奇”地问:“哦?是为了他们好?那我在镇上好像也看到了酒馆和赌馆啊。
要是他们在这些地方,把‘锡币’也输光喝光了呢?那怎么办?”
向导回答得干脆利落:“这个简单,他们可以去煤矿的会计那里预支工资啊!当然,预支的也是‘锡币’。
然后用自己未来的劳动慢慢抵偿就行了。反正镇上什么都有——商店、宿舍、妓院,老板甚至还给他们开了小学呢!
学费也可以用锡币交!您说,这多方便!多周到!”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自豪感,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向导越说越起劲,简直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身边的天使:
“这些矿工,要不是有我们老板给他们活干,给他们提供这么完善的生活,他们只配烂在外面的大街上!
他们本来就是当乞丐都没人要的人渣!他们应该感恩!感恩卡内基先生,感恩老板们给了他们这一切!”
作家们几次三番想要开口怒斥这荒谬绝伦的逻辑,但每一次,都被莱昂纳尔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们保持沉默,他自己则继续用天真的语气说:“原来是这样,听起来,确实很‘周到’。”
左拉等人见状,也只能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望向莱昂纳尔的眼神更为感慨。
没想到,在团队里最年轻的莱昂纳尔,才是对美国了解最深的一个。
——————————
接下来的那一天,莱昂纳尔等人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依旧让向导和马夫带着,在匹兹堡市区及周边转了转,参观了卡内基捐赠的图书馆地基。
还看了几处“模范工人社区”——自然是经过精心打扮、展示给外人看的那种。
他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提出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仿佛康奈尔斯维尔那个夜晚,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到了傍晚,向导大概还惦记着“莫泊桑先生的艺术需求”,果然神秘兮兮地把他们带到了一处颇为体面的房子前。
外面没有显眼的招牌,但内部装修相当不错,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女人也更年轻,衣着光鲜,笑容温顺。
向导得意地介绍:“就是这里了,先生们,特别是莫泊桑先生,绝对干净,健康,有素质。
保证能让您收集到,呃,嗯,更‘高雅’的创作素材!”
然而,即便是脸皮厚如莫泊桑,经历了昨晚那番“锡币”体系的冲击,也全然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思。
他甚至觉得有些反胃,其他几人更是兴趣缺缺,眼神冷淡。
向导见没人动弹,尤其是莫泊桑先生丝毫没有要进去“深入生活”的意思,便自以为明白了。
他暧昧地笑了笑:“莫泊桑先生,是不是我在旁边不方便?没关系,您记下这个地方,今晚或者明晚,您自己来……
保证尽兴,不会有人打扰您的‘艺术创作’。”
莫泊桑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含糊的咕哝,胡乱点了点头。
——————
第三天,他们在匹兹堡的“采风”行程总算宣告结束,马车载着他们,再次来到了卡内基的宅邸。
这时候,门口还停着另外几辆马车,是送他们去匹兹堡火车站的官方马车。
安德鲁·卡内基笑容满面地在门口迎接他们,显然对这几天“宾主尽欢”的安排十分满意。
他热情地招呼着:“先生们!这几天在匹兹堡,感觉如何?我安排的向导还满意吧?
相信诸位一定收集到了不少关于美国工业力量的生动素材?”
他的语气笃定而自信,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欧洲文学刊物上对美利坚工业奇迹的赞美诗篇。
左拉、都德、龚古尔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左拉清了清嗓子,用耐人寻味的语气回答:“是的,卡内基先生。这几天的经历,嗯,丰富极了。
应该说,大大超乎了我们的想象!”
安德鲁·卡内基哈哈大笑:“那就好,太好了!我就知道,真实的美国,我们这里蓬勃的生机,一定能打动诸位!
我期待着诸位的大作在欧洲发表!请放心,只要文章一见报,我承诺的额外奖励,一定立刻兑现!”
莱昂纳尔平静地走到卡内基面前:“卡内基先生,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那笔额外的奖励,就不必了。”
安德鲁·卡内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不必了?索雷尔先生,这是为什么?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莱昂纳尔语气平静:“因为,我们已经在匹兹堡,得到了身为作家能得到的最丰厚的奖励。”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锡币”,在手里掂了一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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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先斩后奏,联邦特许,这就是平克顿!(10月月票加更11)
看到莱昂纳尔手上的硬币,安德鲁·卡内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脸上的肌肉僵硬了,笑容彻底凝固,然后碎裂成满脸的尴尬和羞恼。
他当然认得这是什么,他更清楚这东西背后代表着怎样一套不能见光的运作体系!
他又不是那个愚昧的向导,会天真地以为这是什么“为了工人好”的善举。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锡币,然后又猛地抬起来看向莱昂纳尔,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恼怒,还有被戳穿后的慌乱。
他张开嘴,准备说点什么,但一时间却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言辞。
莱昂纳尔并没有给安德鲁·卡内基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他冷冷地说:“卡内基先生,作家永远会和弱者站在一起。
如果那些在您的矿上卖命的工人只能领到这些‘锡币’,那么我们接受的‘奖励’,也只配是这些‘锡币’!”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看卡内基一眼,只是将那枚锡币收回口袋,仿佛那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纪念币。
接着,莱昂纳尔转过身,对左拉等人微微颔首。
左拉、都德、龚古尔、于斯曼、莫泊桑……所有人都转过身,他们不再看卡内基一眼,沉默而坚定地跟着莱昂纳尔。
几人径直登上停在宅邸门外,准备送他们去火车站的马车,留下那位钢铁大亨呆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马车车轮滚滚,驶离了卡内基那栋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豪宅。
车厢内,气氛有些沉闷,左拉望着窗外迅速倒退的的匹兹堡景象,忍不住低声咒骂:“伪君子!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一边用‘锡币’把劳工的血汗压榨到不剩一滴,一边要给作家几百几千美元的奖励,真是令人作呕!”
阿尔丰斯·都德叹了口气:“他以为用金钱和雪茄就能收买我们的笔——他几乎成功了!幸亏莱昂纳尔……”
这时,车厢里一个比他们先上车的陌生男人开口了:“先生们,你们好。我叫詹姆斯,詹姆斯·麦克帕兰。
我是「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侦探,我和我的同事,受雇负责护送各位,安全抵达下一站——旧金山。”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仔细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见他留着大胡子、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西装,很普通的样子。
莫泊桑挑了挑眉:“平克顿侦探事务所?”
于斯曼也有些疑惑:“侦探?护送?我们只是作家,需要动用侦探来护送吗?”
左拉、都德等人也大多只是觉得这安排有点小题大做,大概是美国方面为了显示重视而采取的夸张举措。
毕竟,他们这一路走来,除了在康奈尔斯维尔受了点精神冲击,人身安全从未受到过威胁。
然而,听到「平克顿侦探事务所」和“詹姆斯·麦克帕兰”这两个名字,莱昂纳尔的内心却瞬间掀起风浪。
他太熟悉这两个名字了。
「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由艾伦·平克顿在1850年代创立,与当时的政界关系密切。
亚伯拉罕·林肯在南北战争时期就是由「平克顿」的侦探负责安保。
偏偏他遇刺那天的安保工作,不是由「平克顿」负责,而是移交给了美国陆军的警卫。
然而,这家事务所真正“闻名遐迩”的,是它深度介入美国劳资纠纷,成为大资本家们对付工人运动的爪牙。
内战期间,他们就擅长卧底、渗透、策反、收集情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后来,把这些手段都用在了工人身上。
“詹姆斯·麦克帕兰”,更是平克顿旗下最具传奇色彩,也最具争议的侦探。
1870年代,他以“詹姆斯·麦肯纳”的化名,成功潜入并瓦解了宾夕法尼亚州著名的矿工秘密组织“莫利·马奎尔”。
这段经历后来被柯南·道尔改编成了福尔摩斯探案集中,是非常经典的一篇作品——《恐怖谷》。
在这个时代,「平克顿侦探事务所」拥有比世界任何其他国家,包括美国国内的其他私人侦探事务所更大的“执法”权力。
这是因为1871年,国会拨款5万美元给新成立的司法部,让其成立一个专门“侦查和起诉违反联邦法律者的组织”;
但这笔预算对于搜查部门而言,完全是杯水车薪,于是司法部干脆将这份工作外包给「平克顿侦探事务所」负责,并给了他们极大的执法自由。
所以在有些地方,「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甚至能够凌驾于警察部门,随意抓捕、击毙逃犯都是常规操作。
简单说,对「平克顿」的侦探来说——
“警察能管的要管,警察管不了的也要管,先斩后奏,联邦特许,这就是平克顿!”
当然,这些是莱昂纳尔当年玩了《荒野大镖客2》后才查到的,这游戏里可没少出现平克顿侦探的身影,并且还是反派。
莱昂纳尔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开始和詹姆斯·麦克帕兰聊了起来。
他的语气轻松:“麦克帕兰先生,感谢你们的护送。不过,我有点好奇,坐火车去旧金山,难道还需要保护?
难道美国的铁路,已经危险到这种程度了?”
詹姆斯·麦克帕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表情冷静:“索雷尔先生,东部的铁路相对安全。
我们的主要职责范围,是在进入中西部,尤其是接近西部区域之后。
在那里,联邦政府秩序与法律的力量,有时会薄弱一些。”
他顿了顿,继续平铺直叙地介绍:“那里还有很多流窜的大劫匪,非常猖獗。
比如杰西·詹姆斯和他的团伙,还有詹姆斯-杨格帮,这些亡命之徒都心狠手辣、经验丰富。
他们专门打劫银行、驿站和火车,甚至就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
这些名字对于车厢里的法国作家们来说,显得有些遥远和陌生,更像是冒险里的角色。
他们不太相信自己会遭到抢劫,尤其是在火车线路上,这在法国已经完全绝迹了,哪怕是科西嘉人都没有这么疯狂。
詹姆士·麦克帕兰补充了一句:“当然,目前在那一带活动最‘有名’的,是被称为‘绅士大盗’的‘黑爵士’。”
左拉立刻被这个称呼吸引了:“‘绅士大盗’?‘黑爵士’?这听起来像个贵族绰号。”
莫泊桑也来了兴趣:“抢劫的绅士?这倒是个写的好材料。”
詹姆斯·麦克帕兰点了点头,解释道:“这可能是他给自己起的绰号,也可能是报纸给他安的。
他主要在加利福尼亚州附近活动,喜欢打劫驿站马车。这个人,嗯,有点特别。”
莱昂纳尔追问:“哦,特别?哪里特别?”
说到这里,詹姆斯·麦克帕兰脸上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对。他作案时通常独自一人,只用一把猎枪。
但他从不伤人,据说还很有礼貌。最特别的是,他每次得手之后,不会立刻逃走,反而会在现场留下一首诗。”
于斯曼惊讶地重复了一遍:“留诗?”
连他都觉得这行为颠覆了他对强盗的认知。
詹姆斯·麦克帕兰再次确认:“是的,一首诗。通常是写在抢来的信封或者纸条上,押韵的诗。
内容有时是吹嘘自己,有时是嘲讽警察和驿站公司,这已经成了他的标志。”
莱昂纳尔听完,忍不住嗤笑一声:“黑爵士,还他妈留诗,颇具浪漫主义气质!”
这时,马车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匹兹堡火车站,到了。
————————
从匹兹堡到旧金山,不是一趟舒适的直达之旅。
美国的铁路系统由众多公司分段运营,路线错综复杂。
他们需要在芝加哥、奥马哈等枢纽站下车,挤过嘈杂的人群,寻找另一个站台,换乘另一家铁路公司的列车。
有时甚至还得在这些中转城市找旅馆住上一晚。
火车上的夜晚更是让这些习惯了欧洲旅行的法国作家们叫苦不迭。
所谓的“卧铺车厢”使用的是折迭式床铺,白天是普通的座椅,夜晚由侍者放下,变成一个个上下铺。
虽然装修还有些豪华,但空间极其狭窄,翻身都困难。
火车的颠簸、隔壁的鼾声、以及从不间断的铁轨轰鸣,让睡眠成了奢望。
莫泊桑在第一个夜晚就抱怨:“上帝,这简直是移动的棺材!”
他高大的身材在狭窄的铺位上蜷缩得十分难受。
餐车倒是普及了,但价格昂贵得让于斯曼直撇嘴,食物更是让他们失望——
大块寡味的烤牛肉、煮得过烂的蔬菜、粗糙的面包,与法国餐车的精致烹饪天差地别。
他们开始怀念起“佩雷尔号”头等舱的餐食,甚至觉得第五大道饭店的烤孔雀都显得可爱起来。
都德尝了一口所谓的“炖肉”后,给出了尖刻的评语:“美国的烹饪,是对食材的谋杀!”
但幸好窗外的景色多变,向他们展示了北美大陆的广袤与多变,让旅途没有那么苦闷。
火车先是穿行在宾夕法尼亚州连绵的工业城镇,烟囱林立;接着进入俄亥俄河谷,绿色才开始增多,渐渐填满视线。
当列车驶入伊利诺伊州后,视野豁然开朗——无垠的大草原展现在眼前,绿浪翻滚,直达天际。
生长在欧洲的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平坦和辽阔的地势。
进入内布拉斯加州后,景色变得更加荒凉。
土地干旱,植被稀疏,常常几个小时看不到人烟,只有无尽的荒原和偶尔出现的农场。
天空变得极高极远,每个人从心底都升起一股空旷的孤寂感。
穿过怀俄明,列车开始攀爬落基山脉,雄伟的山峦、深邃的峡谷让他们屏息。
随后进入了犹他州,大盐湖盆地广袤的白色盐滩在阳光下十分刺眼,湖水是阴森的碧蓝色,远处的山峦也嶙峋怪异。
旅程的尾声,挑战才真正到来。
火车开始吃力地攀爬险峻的内华达山脉,沿着蜿蜒的盘山铁路缓慢上行。
窗外是深邃的峡谷和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空气变得清冷稀薄。
突然,“吱嘎——!!!”
一阵异常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猛地响起,火车突然刹停了!
(三更结束,感谢大家,恢复加更了,求月票!)
第440章 荒野大镖客ON LINE!
火车骤然刹停带来的巨大惯性,把车厢里的人狠狠甩向前方。
莱昂纳尔的手撑在前排座椅靠背上才稳住身子。
莫泊桑就没那么幸运,他差点从座位上滚下来,膝盖磕在了硬木边缘,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见鬼!”
车厢里顿时怨声载道,其他头等舱的乘客们也东倒西歪,抱怨声、惊呼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詹姆斯·麦克帕兰和另外三名平克顿侦探反应极快。
他们几乎同时解开了深色外套的纽扣,从腋下枪套里拔出了转轮手枪,动作干净利落。
其中一人还迅速弯腰,从座位底下拽出行李箱,里面全是各种长短枪支和子弹盒。
他从其中里掏出两把锯短了枪管的猎枪,扔给同伴一把。
左拉扶正了被撞歪的眼镜,脸色发白:“怎么回事?”
这时,头等舱的乘务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帽子歪了,努力想维持镇定:“先生们,女士们,请保持冷静!
只是铁轨上发现了一些落石,我们需要临时停车清理一下,很快就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从火车后方传来,震得整节车厢都在摇晃,玻璃窗嗡嗡作响。
紧接着,爆豆般的枪声噼里啪啦地响起,密集得让人心惊。
一个靠窗的男乘客尖声大叫:“是劫匪!劫匪来了!”
他脸贴在玻璃上,惊恐地望着外面,其他乘客也忍不住这么往外张看。
左拉、都德、龚古尔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莫泊桑也忘了膝盖的疼痛,猛地站了起来,望向车窗外弥漫的硝烟。
几天前刚刚谈论过的西部匪徒,竟然真的遇上了!
詹姆斯·麦克帕兰啐了一口,然后低吼着:“都别慌!大部分蠢货只抢邮件车!
那里面有保险箱,现金、黄金、汇票!抢公司的钱算轻罪!
抢乘客?那是联邦重罪,要上绞架或者蹲一辈子苦窑!他们没那么傻……”
他的安慰再次被粗暴打断。
车厢外传来杂乱奔跑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叫喊,一伙人显然冲到了头等舱附近。
一个沙哑的嗓音用英语高喊:“就是这儿!那群法国佬就在这里面!”
这句话太简单了,就算英语最差的于斯曼和龚古尔也听懂了关键词——“French”。
这帮强盗是冲着他们来的!
詹姆斯·麦克帕兰狠狠骂了一句:“该死!”
他的额头青筋暴起,连忙对其他侦探下令:“守住门口!护住他们!”
三个平克顿侦探立刻呈扇形散开,两人持长枪瞄准紧闭的车厢门,一人持手枪侧应。
詹姆斯则快速将左拉、莱昂纳尔等人推向车厢尾部相对坚固的座位后方。
詹姆斯吼道:“趴下!都找掩护!”。
但还没等他们完全躲好——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头等车厢的门被炸药整个炸飞,浓烟滚滚。
几个手持左轮手枪、端着步枪的蒙面汉子踩着碎木冲了进来。
他们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装,脸上蒙着印花大头巾,只露出凶狠的眼睛。
为首的是个身材精瘦的家伙,动作像豹子一样敏捷。
他手里挥舞着一把柯尔特左轮,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
“我是‘比利小子’,都别动!我们只要那几个法国作家!乖乖听话,把钱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他抖开报纸,上面赫然印着左拉、莱昂纳尔等人在纽约市政厅前的合影木刻画,印刷精致、栩栩如生。
车厢里的其他乘客先是呆住,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恐慌。
“让我们走!”
“别杀我们!”
“钱给他们!”
之前还抱怨不停的绅士淑女们,此刻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他们惊恐地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推开挡路的人,连滚带爬地从炸开的车门逃了出去,瞬间作鸟兽散。
转眼间,宽敞的头等车厢里,只剩下背靠背围成一个小圈的法国作家们,以及持枪护卫在他们周围的平克顿侦探。
精瘦的“比利小子”似乎很满意这效果,他晃了晃手里的枪,枪口指向莱昂纳尔等人。
他的语气带着嘲讽:“听着,文化人儿们,我们只要你们身上那些漂亮的支票。
把票子留下,你们就可以滚蛋了。我们只谋财,不害命。”
左拉、莱昂纳尔、莫泊桑、于斯曼、阿莱克西、塞阿尔、艾尼克,还有年纪较大的都德和龚古尔,互相看了一眼。
支票!他们刚刚在纽约和波士顿赚到的,填补了巴拿马运河亏空,承载着未来希望的支票!
这些轻飘飘的纸片,此刻在他们心中重若千钧。
莫泊桑第一个吼了出来,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休想!你们这些强盗!”
于斯曼脸色铁青,紧紧捂着胸口,这里的口袋就放着那些价值四千美元的薄纸:“这是我们的血汗钱!”
左拉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他看向詹姆斯·麦克帕兰,重重地点了点头,意思再明白不过。
宁死不给!
詹姆斯·麦克帕兰暗骂这些法国佬要钱不要命,但雇主的态度就是命令。
他不再犹豫,大吼一声:“开火!”
“砰!砰!砰!”
平克顿侦探手中的武器率先喷出火舌,锯短猎枪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霰弹像铁雨一样泼向门口。
匪徒们也没想到这群文人竟然敢反抗,仓促间开枪还击。
“啪!啪!啪!”
中间还夹杂着怒骂:
“混蛋,怎么有保镖?”
“难道是平克顿的那群混蛋?”
子弹呼啸着在车厢内横飞,打碎了华丽的壁灯,嵌入包着天鹅绒的墙壁,木屑纷飞。
莱昂纳尔矮着身子,子弹嗖嗖从头顶上飞过,这不是戏剧,这是真实的枪战!
一个平克顿侦探闷哼一声,肩膀中弹,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外套。
但他咬紧牙关,换了个姿势继续射击。
詹姆斯·麦克帕兰一边换弹,一边对莱昂纳尔等人喊道:“从窗户走!后面!去树林!不能再困在车厢里了!”
离窗户最近的莫泊桑反应最快,他毕竟是上过普法战争战场的老兵,关键时刻显出了胆色。
他从侦探的行李箱里找出一支步枪,猛地用枪托砸碎玻璃,回头大喊:“快!从这里出去!”
左拉、都德年纪较大,动作稍慢,被莱昂纳尔和于斯曼连推带拽地弄到窗边。
阿莱克西和塞阿尔也帮忙,先把龚古尔和受伤的侦探送了出去,然后自己才爬窗。
外面枪声更密集了,显然不止一伙匪徒。
莱昂纳尔是最后一个跳出车厢的。
他落地一个翻滚,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刚才平克顿侦探塞给他的柯尔特左轮手枪。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给荒凉的西部地貌染上一层血色。
他们身处一片稀疏的树林边缘,火车像一条受伤的巨蛇瘫在铁轨上,前后车厢都传来枪声和喊叫。
詹姆斯·麦克帕兰带着剩下的两名侦探也跳了下来,一边回头射击,一边催促:“进树林!快!”
众人跌跌撞撞地冲向树林深处。
詹姆斯·麦克帕兰一边跑一边咒骂:“妈的!‘比利小子’哪来这么多人手!
我他妈还看见了杰西·詹姆斯的人!还有‘太阳舞小子’那伙人的标记!
见鬼了!整个西部的混蛋都看上这趟车了吗?”
他的话让所有人心里发寒,这不是偶然,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围攻!
匪徒们显然不愿放弃,叫嚣着追了上来。
子弹“嗖嗖”地打在树干上,溅起一片片树皮,接着又是一根炸药被扔了过来,轰然炸开。
站在前排和匪徒对射的莱昂纳尔、莫泊桑以及詹姆斯·麦克帕兰被冲击波直接掀翻在地,
詹姆斯·麦克帕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当机立断:“他们有炸药,我们目标太大了,必须分开走!
在下一个镇子汇合,或者回到火车这里来,最多半小时其他车会经过,他们肯定要撤退!”
他指了指大概的方向。
危急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了,众人立刻分成几组,没入越来越密的林中。
莱昂纳尔就近扶住了年纪最大、体力最差的埃德蒙·德·龚古尔:“跟我来!”
龚古尔气喘吁吁,花白的头发散了,礼服也被树枝刮破了,但他紧紧跟着莱昂纳尔,一声不吭。
身后的枪声和喊杀声渐渐变得稀疏、遥远。
莱昂纳尔不敢停步,拉着龚古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身边还有个平克顿侦探。
莫泊桑、于斯曼他们那边似乎爆发了更激烈的交火。
但这些法国文人,此刻都拿出了当年服役时或打猎时练就的本事,竟然把追兵打退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色几乎完全黑透,只剩下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点。
莱昂纳尔终于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龚古尔直接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几乎要虚脱。
他们似乎甩掉追兵了,周围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虫子的鸣叫。
附近还有一条小溪在附近潺潺流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莱昂纳尔侧耳倾听,除了自然的声音,再没有人类的脚步声。
他松了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走到小溪边,想用手捧点水喝,也让龚古尔缓口气,等过半个小时,他就带龚古尔回火车那边看看情况。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一声闷响,那个一路跟来的平克顿侦探就软倒在地
而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悄无声息地抵住了莱昂纳尔的后脑勺。
是枪管!
(第一更,求月票)
第441章 我是亚瑟·摩根!
莱昂纳尔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对方用枪管点了点莱昂纳尔拿着柯尔特转轮手枪那只手的手腕,又点了点他的肩膀。
这个意思很明显,莱昂纳尔顺势把手里的柯尔特扔掉,双手摊开,缓慢地转过身。
月光下,他看到一个高挑瘦削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对方脸上也蒙着头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身穿一件长款亚麻风衣,戴着一顶圆顶礼帽,显得彬彬有礼。
他手里端着一把短管猎枪,枪口稳稳地对着莱昂纳尔的眉心,纹丝不动。
而在那人脚边,埃德蒙·德·龚古尔已经吓傻了,说不出话来。
持枪者先看了看手里的一份报纸,再看了看莱昂纳尔的面孔,又瞥了一眼地上龚古尔,点了点头,嘟囔了一句。
接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词。
然后,他换了极其蹩脚、口音古怪的法语,磕磕巴巴地说:“人人都叫我……‘黑爵士’……其实我……”
莱昂纳尔立刻打断他,用流利的英语说:“我会说英语,你可以用英语。”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不去刺激眼前的亡命之徒。
枪管微微动了一下,对方松了口气,换回了英语:“早说嘛,这见鬼的法语说起来像含了一口痰在喉咙里!”
莱昂纳尔小心地问:“所以,你就是那个‘黑爵士’?那个每次抢劫后会留下诗歌的‘绅士强盗’?”
身后的劫匪明显愣了一下:“你……你听说过我?”
他的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甚至还有一丝欣喜。
莱昂纳尔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平克顿的侦探们提起过你的事迹。我认为……我认为你非常具有浪漫主义气质!”
黑爵士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惊喜,急切地追问:“浪漫主义气质?
像……像拜伦勋爵那样?像那些真正的诗人一样?”
莱昂纳尔肯定地说:“在现场留下属于自己的诗歌,这行为本身就很浪漫!莫泊桑也同意我的说法!”
他心里却在快速盘算,这家伙看来很在意这个评价。
黑爵士高兴地叫了一声:“哈!是真的?”
他的枪口几乎要离开了莱昂纳尔的脑门:“听到了吗?法国来的大作家!他说我具有诗人气质,浪漫主义!
那群混蛋,平克顿的杂种,还有那些蠢猪一样的报社记者,他们都说我附庸风雅!说我是个装模作样的小丑!”
他听起来愤愤不平,但又因为莱昂纳尔的“认可”而兴奋。
莱昂纳尔趁热打铁,试图谈判:“黑爵士先生,我理解你的艺术追求。你看这样如何?我身上有支票,数额不小。
我把它全部给你,只要你放过我和我的同伴,让我们安全离开。”
他慢慢抬起手,示意自己去掏口袋:“钱你拿走,我们就当没见过面。”
他以为这提议合情合理——亡命之徒不就是为了钱吗?
没想到,黑爵士却嗤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支票?就你们那几张破纸?”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阻止了莱昂纳尔:“得了吧,大作家。我可不是为了你那点钞票来的。”
莱昂纳尔真的愣住了,困惑地反问:“不为钱?那你为什么找上我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袭击一整列火车?”
黑爵士一边说着:“抢劫火车是‘比利小子’和‘阳舞小子’他们干的,我是为了这个…………”
一边依旧用枪指着莱昂纳尔,另一只手则熟练地从他的马甲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迭厚厚的纸张。
这迭纸张质地粗糙,边缘都磨毛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把那迭纸塞到了莱昂纳尔的手里,命令道:“拿着,看看!”
——————————
半个多小时后,内华达山脉的荒野中,那列遭受袭击的火车旁边。
火把和临时挂起的马灯将周围照得一片通明。
持枪的火车护卫和闻讯从最近小镇赶来的警察们聚集在一起,紧张地警戒着四周。
匪徒们早已趁着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弹痕累累的车厢和惊魂未定的乘客。
左拉、莫泊桑、都德、于斯曼等人互相搀扶着,清点着人数。
他们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莫泊桑的手掌被划破,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于斯曼的西服下摆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每个人都狼狈不堪,一脸劫后余生的惊惶神情。
左拉焦急地环顾四周:“莱昂纳尔呢?还有埃德蒙?”
他的脸上满是担忧:“还有那个和他们一起的平克顿侦探?”
数来数去,就差这三个人。
詹姆斯·麦克帕兰正在跟一个警察队长交涉,听到问话,走了过来。
看到确实少了人,他试图安抚大家:“也许他们跑得远了点,直接去了我之前说的那个小镇,山里容易迷路。”
左拉断然否定:“不可能!莱昂纳尔很谨慎,他和我们一样,对这里完全不熟悉。
所以脱险后第一选择肯定是回到火车这边来!他们没回来,肯定是遭遇了意外!”
接着,他颤抖着说出了最坏的猜想:“要么是被‘比利小子’那伙人抓住了!要么就是在山里迷了路。
或者……或者有人受伤了,甚至……”他说不下去了,那个“死”字卡在喉咙里。
莫泊桑一拳捶在旁边的车厢壁上,发出闷响:“该死的美国!该死的强盗!”
都德和于斯曼等人也是面色沉重,刚刚逃脱危险的喜悦,被对莱昂纳尔、龚古尔的担忧冲散了。
就在这时,树林边缘传来一阵窸窣声,众人立刻紧张地望去,护卫和警察们也举起了枪。
詹姆斯·麦克帕兰厉声喝道:“谁?!”
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是……是我们……”
只见那个和莱昂纳尔、龚古尔一起离开的平克顿侦探,搀扶着埃德蒙·德·龚古尔,踉踉跄跄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侦探看起来还好,龚古尔老先生则是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几乎是被半拖着走在路上。
“龚古尔先生!”
“他们回来了!”
众人连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扶过来,递上水壶。
左拉急切地抓住龚古尔的胳膊:“莱昂纳尔呢?他在哪儿?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龚古尔喝了一口水,喘了几口粗气,脸上惊魂未定。
他看着周围一圈焦急的面孔,张了张嘴,带着哭腔说:“莱昂纳尔……莱昂纳尔他……他被‘黑爵士’给劫走了!”
詹姆斯·麦克帕兰眉头紧锁:“什么?‘黑爵士’?那个附庸风雅的混蛋,他不是只抢驿站马车吗?
他怎么会掺和进火车抢劫?他劫持索雷尔先生干什么?为了勒索赎金吗?”
龚古尔猛地摇了摇头:“不……不是赎金……那个‘黑爵士’……他……他想让莱昂纳尔……为他修改诗集!”
一瞬间,以火车残骸为中心,周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举火把的护卫、拿枪的警察、焦急的左拉、暴躁的莫泊桑、刻薄的于斯曼、稳重的都德、精明的詹姆斯·麦克帕兰……
所有人都僵住了,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修改诗集?
左拉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莫泊桑的胡子翘了翘,像吞下了一只苍蝇;于斯曼张大了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
都德扶了扶额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詹姆斯·麦克帕兰最先反应过来:“他劫走索雷尔先生,就是为了,为了修改他的诗集?”
龚古尔看着众人呆若木鸡的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本来我也要和他一起修改,还得写序。
但是莱昂纳尔说我年纪大了,坚持要我先走,‘黑爵士’才把我和这位侦探放了。”
这时,一阵夜风吹过,火光摇曳,仿佛在嘲笑这群不知所措的文豪们。
————————
一天后,中午。
凄冷的寒风卷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吹得木质招牌吱呀作响。
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西部小镇,名字叫“风息镇”,简陋的木屋稀稀拉拉地立在道路两旁,远处是苍凉的山脊。
两个陌生人骑着马,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踏进了镇子。
前面是个年轻的男人,相貌颇为英俊;后面跟着一个留着整齐胡须的中年人,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街边无所事事的枪手、赶着货运马车的商人、甚至正在玩耍的孩子,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警惕盯着这两个陌生面孔。
两人对周围的视线视若无睹,径直来到镇上唯一的酒馆门前,下了马,把缰绳拴在门前的木桩上,走了进去。
酒馆里光线昏暗,几个男人围在桌边打牌,听到门响,都抬起头,眼神不善地打量着新来者。
两人走到吧台前,中年人开口:“两杯啤酒。有什么吃的?”
酒保头也不抬:“炖豆子,硬面包。”
中年人说:“两份。”然后扔下两枚硬币
酒保倒了两杯啤酒,推过来;过了一会儿,又端来两个铁盘,里面是粘稠的炖豆子和几块黑面包。
两人把食物端到角落,安静地吃了起来,几乎没有交流。
吃完后,中年人又用面包把盘子里的汤汁擦干净,送进嘴里,然才站起身,再次走到吧台。
他对酒保说:“开个房间。”
酒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瞥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
他没说话,弯腰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油腻的登记本和一支短铅笔,推到中年人面前。
中年人拿起笔,在登记本上流畅地写下一个名字:C. E. Bolton(博尔顿)。
然后,他把本子和笔推向年轻同伴,并用眼睛牢牢盯着对方。
年轻人接过笔,想了想,然后俯下身,在博尔顿名字下面,写下了另一个名字:亚瑟·摩根。
(两更结束,求月票)
查尔斯·E·博尔斯(约1829年-?)最后一次出现于1888年2月28日),又名黑爵士,是一位出生于英国的美国亡命之徒,以他在两次抢劫后留下的诗意留言而闻名。朋友们常称他为查理,也被称为查尔斯(或C. E.)博尔顿。他被认为是一位以风格和优雅著称的绅士土匪,是1870年代和1880年代在北加州和南俄勒冈周边地区最臭名昭著的驿站马车劫匪之一。
博尔斯和许多同时代人一样,阅读了地方报纸上刊登的廉价风格连载冒险故事。19世纪70年代初,《萨克拉门托联合报》刊登了卡克斯顿(威廉·亨利·罗兹的笔名)写的《萨默菲尔德案》。故事中,反派身穿黑衣,留着一头蓬乱的黑发,留着浓密的黑胡子和狂野的灰色眼睛。这个名为黑巴特的反派抢劫了富国银行的驿站马车,给那些不幸遇到他的人带来了极大的恐惧。博尔斯可能读过萨克拉门托联合社的故事。他告诉富国银行的一名侦探,这个名字是在他写第一首诗时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他用了它。
1877年8月3日,从阿雷纳角前往加利福尼亚州邓肯斯米尔斯的马车抢劫案现场,他留下了第一首诗:
我为面包、荣誉和财富辛苦劳作了很久,
但你们踩在我的玉米上太久了,
你们这些细发的混蛋。
第442章 西海岸匪帮说唱先驱!
房门在身后关上,发出“咔哒”一声响。
莱昂纳尔——当然,现在应该是“亚瑟·摩根”——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从遭遇抢劫,到被这位“诗人”劫持,再到骑马颠簸整整一个通宵,穿越寒冷荒凉的内华达山脉……
虽然刚刚吃了点炖豆子,但他的精神和肉体仍然还是疲惫不堪。
房间十分狭小,光线昏暗,唯一的窗户对着小镇肮脏的主街,积着厚厚的灰尘。
房间里只有两张硬板床,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就是全部家当。
空气里全是霉味,墙皮被廉价烟草熏成了黄色,床单也散发出久未清洗的味道。
黑爵士已经摘下了他的圆顶礼帽,把短管猎枪靠在床沿,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郑重其事地再次掏出那迭皱巴巴的纸:“给,索雷尔先生。”
他把诗稿塞到莱昂纳尔手里,语气不容拒绝:“我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聊聊它们。
等到了旧金山,我就放你走,说话算话。”
莱昂纳尔接过那迭纸,感觉简直比铅块还沉。
他坐到椅子上,翻开了第一页,字迹歪歪扭扭,拼写错误随处可见,语法更是随心所欲。
莱昂纳尔强打精神,开始阅读,他必须装出认真品评的样子,这关乎他能否活着到达旧金山。
第一首诗的标题是《我之怒》——
【你们抢走我的黄金,
还说这是法律。
你们把我逼到墙角,
像对待一条野狗。
我的枪口会说话,
它说“把东西交出来”!
恐惧是你们的代价,
正义在我手中!】
这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赤裸裸的暴力宣言,通篇是从廉价的西部里学来的陈词滥调。
莱昂纳尔忍不住想夸一句你这是纯正的西海岸匪帮说唱先驱!
但眼下的莱昂纳尔依旧不得不绞尽脑汁按照现在的文学审美进行点评:“嗯,‘抢走我的黄金’……”
莱昂纳尔用手指点着那个词:“‘抢走’这个词,或许可以换成‘夺走’?听起来更,更有力一些。”
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评语。
黑爵士凑过来,仔细看着那个词,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
他喃喃自语:“夺走?夺走?……”
然后眼睛一亮:“对!夺走!听起来更狠!索雷尔先生,您果然懂行!”
他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喜悦,甚至忘了去摸他的猎枪。
莱昂纳尔松了口气,拿起桌上那支几乎秃了的铅笔,在纸上划掉“抢走”,写上了“夺走”。
他只能做这种最基础的修改,生怕修改幅度太大,激怒这位敏感的“诗人”。
他继续念,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你们把我逼到墙角,像对待一条野狗。’这一句很形象,充满了,嗯,力量。”
莱昂纳尔几乎是在昧着良心说话。
下一句更是让他觉得脸颊发烫:“我的枪口会说话,它说‘把东西交出来’!”
这种毫不修饰的语言,直白得令人尴尬。
他匆匆念完了最后一句,然后顿了顿,补充道:“‘恐惧是你们的代价,正义在我手中!’
结尾很有精神,直接点明了主题,表达了诗人胜券在握的自信。”
黑爵士听得连连点头,胡子都翘了起来,显然对莱昂纳尔的“专业”点评十分受用。
他锤着桌子说:“我就知道!那些平克顿的杂种,还有报社的蠢货,他们根本不懂!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的西部!”
莱昂纳尔勉强笑了笑,翻到下一首。这一首的标题是《命运之轮》。
【我骑马走过荒原,
月亮是我的灯。
不知道明天怎样,
是发财还是进牢房。
袋子里的钱在响,
但我心里空荡荡。
也许该找个姑娘,
把这糟糕夜晚忘掉。】
这首诗比前一首稍微“温和”一点,至少没有直接提到枪和抢劫,但依旧十分苍白,让莱昂纳尔无从下手。
但他再次拿起铅笔:“‘不知道明天怎样’,这句的‘怎样’后面或许可以加个‘过’?
‘不知道明天怎样过’?听起来更顺一些。”
“黑爵士”凑过来看,若有所思:“‘怎样过’?嗯,是顺了点,您改得好!”
他又高兴起来,摸着胡子夸奖道。
莱昂纳尔继续念:“‘是发财还是进牢房。’‘进牢房’这个说法太,太直接了。”
他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读:“‘袋子里的钱在响,但我心里空荡荡。’——
这种手法叫做‘虚实结合’,从实实在在的钱,写到个人的主观感受,表达了诗人内心的寂寞与孤独。”
随着点评的深入,莱昂纳尔逐渐发现“黑爵士”文学修养实在有限,并不难哄,倒是放松了下来。
他前世初中语文阅读理解和这一世编写《蒙铁尔密卷》的本事全用上了,不时就能让“黑爵士”喜上眉梢。
“‘也许该找个姑娘,把这糟糕夜晚忘掉。’这是一种常见的排解方式,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体现。
比如巴尔扎克,比如狄更斯——你知道狄更斯吗?你的诗歌和他的在语言上有些共同之处——
你们都能藉由质朴的语言表达深刻的内心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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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莱昂纳尔愁眉苦脸地修改“黑爵士”的诗歌的同时,酒馆的“储藏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围坐在一个装货的木箱旁,箱子上摆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们脸上跳动。
瘦小精干的酒保芬恩正弯着腰,压低声音向在座的几人汇报。
“镇长先生,治安官,老板,霍金斯太太,布彻先生……我都听到了,听得真真的!
那两个家伙,关起门来就在念叨什么‘法律’‘正义’‘牢房’‘代价’……对,那句话是‘正义在我手中!’”
围坐在木箱旁的,正是风息镇真正掌权的几位大人物:
镇长,阿莫斯·格林伍德,五十岁上下,手指焦黄,不停地捻着手里的雪茄;
治安官,巴克·拉文,须发皆白,脸上带疤,是个十足十的壮汉;
酒馆老板,塞缪尔·詹金斯,头顶已经秃了,大腹便便,却精明得很;
霍金斯太太,镇上唯一的妓院“安乐窝”的老鸨,年过四十,浓妆艳抹、风韵犹存,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
肉铺老板,沃尔特·布彻,膀大腰圆,浑身散发着油腻味,他是镇长的忠实支持者。
“法律?牢房?‘正义在我手中’?”镇长格林伍德停止了捻雪茄的动作。
他皱起眉头,语气不善:“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芬恩用力点头:“千真万确!那个年轻点的,叫摩根的那个,还说什么‘很有精神’‘胜券在握’……
听着就像是在讨论什么宣言,或者是什么命令!”
妓院老鸨霍金斯太太用羽毛扇半遮着脸,说话细声细气:“我就说他们不对劲,我们这这么偏僻,很少外人来。
那个年长的像个侦探;那个年轻的斯斯文文,像是个检察官!他们肯定是上面派来的!”
肉铺老板布彻粗声粗气地反驳:“放屁!州里那帮老爷们会派一个教书先生和一个流浪枪手来?
我看他们就是铁路公司雇来的探子!‘大北铁路’那帮杂种,一直想吞掉东边那块地,肯定是他们派来搅混水的!”
酒馆老板萨姆擦了擦秃顶上的汗,忧心忡忡:“不管他们是哪边的,在这个时候来到风息镇,肯定没好事。
铁匠老乔和殡仪馆的斯内德那几个家伙,最近蹦跶得可厉害了,整天嚷嚷着要‘改变’,要‘公正选举’。
万一这两个陌生人是他们请来的外援……”
治安官巴克·拉文冷哼一声:“管他是什么来头,要是敢不给我面子……”
镇长格林伍德沉吟道:“林肯县那边的事儿才过去几年?上面要是真想动我们,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果是铁路公司的人,或者只是两个路过的亡命徒,我们也没必要这么紧张。”
他看向酒保芬恩,“你还听到了什么?关于他们的身份?”
芬恩努力回忆着:“他们说话挺小心,不过,那个摩根好像提到了‘平克顿’?声音不大,我没听太清。
好像是在骂?又好像不是……我不敢靠的太近,怕他们发现了。”
几个人几乎同时低呼:“平克顿?”
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恶名,在西部无人不晓,他们手段狠辣,背景深厚,经常受雇于政府处理“棘手”问题。
霍金斯太太开始恐惧了:“难道是平克顿的人来调查我们?天啊!”
她没明说调查什么,但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风息镇的镇长和治安官位置,从内战后就没换过人。
几个人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镇长格林伍德做了决定:“好了,别吵了。拉文,你上去一趟。
不管他们是州里的人,铁路公司的人,平克顿,还是逃犯……我们都必须弄清楚他们是来干嘛!
如果是过路的,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赶紧滚蛋。如果是冲着选举来的……”
他一下把手中的雪茄掐灭:“那就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风息镇了,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他妈的‘胜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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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3章 不得了的麻烦!
房间里,莱昂纳尔正对着黑爵士的另一首“大作”《我的规矩就是规矩》发愁。
这首诗比前两首更加直白,字里行间都是黑爵士从廉价冒险里汲取的“人生哲理”——
【法律是狗屁,
拳头是真理。
谁挡我的路,
谁就去见上帝。
……】
莱昂纳尔捏着铅笔,黑爵士则坐在他对面,猎枪横在膝上。
他的眼睛紧盯着莱昂纳尔,像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紧张又期待。
莱昂纳尔刚想说什么,突然,房门被“咚咚”敲响了。
黑爵士瞬间绷直了身体,右手猛地按在猎枪的枪柄上,然后朝莱昂纳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应付。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
“谁?”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本镇治安官,巴克·拉文。”
莱昂纳尔回头看向黑爵士;黑爵士则眉头紧锁,表情烦躁。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掂量了一下在小镇上与治安官公开冲突的后果,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
在美国西部这种偏远小镇,治安官就是土皇帝,权力极大,一旦被盯上,他们很难顺利离开。
莱昂纳尔明白了他的意思,打开了房门。
治安官巴克·拉文就站在门口,胸口别着一枚星形警徽,腰间的枪套里插着一把柯尔特左轮。
他没有进屋,只扫视了一眼莱昂纳尔,又瞥了一眼房间里面色阴沉的黑爵士。
治安官巴克·拉文先确认两人的身份:“博尔顿先生?摩根先生?”
莱昂纳尔挡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是的,治安官先生。”
巴克·拉文接着问:“你们从哪儿来?”
莱昂纳尔按照之前和黑爵士商量好的说辞回答:“从卡森城那边过来。”
卡森城是内华达州的首府,足够远,人口也足够多,查证起来很困难。
巴克·拉文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是上面派下来的人。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问:“准备去哪儿?什么时候离开风息镇?”
莱昂纳尔努力让自己的回答自然些:“去加州找点活干,明天一早就走。”
巴克·拉文当然不相信,从卡森城到旧金山根本不需要经过风息镇。
他盯着莱昂纳尔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莱昂纳尔神色十分平静。
他又看了看房间里始终沉默的黑爵士,踌躇了好一会儿,实在找不出别的问题。
最后他只能冷冷地警告两人:“最好是这样。我不管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在风息镇,就给我老实点!
待在房间里,别到处乱晃,别惹麻烦。明天早上,我希望看到你们滚出我的地盘。听明白了吗?”
这莫名其妙的敌意让莱昂纳尔和黑爵士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们乐得如此。
莱昂纳尔顺从地说:“听明白了,治安官先生。我们不会惹麻烦的。”
巴克·拉文又哼了一声,瞪了他们一眼,这才转身,故意用靴子把木地板踩得咯吱咯吱响,下楼离开。
莱昂纳尔关上房门,黑爵士也松了口气,但握着猎枪的手没有松开。
黑爵士低声咒骂:“这该死的治安官,像条嗅到肉味的狼!”
莱昂纳尔走回桌边,看着桌上那首《我的规矩就是规矩》:“看来,这里的‘规矩’不太一样。”
但治安官的警告并没有让两人获得清静,仅仅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房门再次被敲响。
黑爵士再次警惕起来,握着猎枪,示意莱昂纳尔去应对。
莱昂纳尔走到门边,重复之前的流程:“谁?”
门外是一个听起来比较和善的声音:“晚上好,先生。我是镇上的铁匠,大家都叫我老乔。”
铁匠?莱昂纳尔和黑爵士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治安官刚走,铁匠又来?
黑爵士再次无奈点头,在这种地方,轻易得罪一个本地人也不是明智之举。
莱昂纳尔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男人,大约五十岁年纪,脸上布满皱纹,围裙上沾着煤灰。
他笑着打招呼:“晚上好,摩根先生,博尔顿先生!”
莱昂纳尔保持着距离:“我是摩根。乔先生,有什么事吗?”
老乔笑容愈发灿烂:“没什么大事,镇上今晚在学校有个舞会,大家乐呵乐呵。
我想邀请两位先生一起去参加。出门在外,交个朋友嘛。”
莱昂纳尔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谢谢你的好意,乔先生。但我们只是路过,明天一早就离开,不想添麻烦。”
老乔收敛了笑容,向前凑近:“麻烦?是不是巴克·拉文那家伙威胁你们了?他跟你们说了什么?”
莱昂纳尔一愣,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治安官先生只是提醒我们遵守镇上的规矩。”
老乔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我懂”的表情:“规矩?哼!他的规矩就是让他自己永远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暗示:“两位先生,别装了。我知道你们的身份。”
莱昂纳尔莫名其妙:“身份?什么身份?”
老乔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样子:“还能是什么身份?下周二就是选举日了,对吧?”
莱昂纳尔彻底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解释这完全是误会,选举日什么的和自己没关系。
但老乔根本没给他机会:“你们放心!我,老乔,这次要堂堂正正地击败巴克·拉文,成为新的治安官!
还有殡仪馆的斯内德先生,他是要当镇长的人!我们不需要搞那些肮脏手段!
所以你们不用躲躲藏藏,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参加舞会。来吧,看看我们在风息镇普通民众中的支持率!”
他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胳膊:“就这么说定了,舞会上见!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谁才是众望所归!”
说完,老乔不等莱昂纳尔再说什么,自信地转身,哼着小调走下了楼梯。
莱昂纳尔僵在门口,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关上门。
他转过身,看着同样一脸错愕的黑爵士:“我们好像卷进了一个不得了的麻烦里。”
黑爵士皱紧了眉头,骂了一句脏话:“该死的,选举?这帮乡巴佬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们俩,一个是被通缉的驿站马车劫匪,一个是身不由己的人质,竟然被当成了和选举有关的什么大人物?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原本他们只想短暂的停留,现在却可能陷入小镇政治斗争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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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莱昂纳尔和黑爵士为身份的误会而头疼不已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因为他们而掀起了轩然大波。
《法国文豪西部遭劫!索雷尔下落不明!》
《世纪丑闻!美国法律与秩序的失败!》
《野蛮的西部!文明世界的耻辱!》
类似的标题占据了从纽约到旧金山几乎所有主流报纸的头版。
列车抢劫案本身已经足够惊悚,而遇袭者有享誉欧洲的法国文坛大将,更是给这件事增添了爆炸性的新闻价值。
报道详细描述了袭击过程的惨烈——爆炸、枪战、混乱的逃亡,尤其重点强调了莱昂纳尔为救同伴至今生死未卜。
笔触极尽渲染,将莱昂纳尔塑造成了一个为同伴牺牲的悲情英雄,同时也将美国西部描绘成了无法无天的蛮荒之地。
至于“黑爵士”劫持莱昂纳尔是为了替他修改诗歌这种事,则被认为过于离奇,是劫匪掩人耳目的手段,没人相信。
各大报纸猛烈抨击西部各州政府的无能,谴责当地执法部门效率低下,坐视匪患猖獗。
他们声称,这不仅是对美国民众安全的漠视,更让美国在国际社会的舆论面前,蒙受了奇耻大辱。
一篇社论如此质问:“连受邀来访的欧洲文化名人都无法保护,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一个文明国家?”
还有一篇社论嘲讽意味更足:“法国人要送‘自由女神像’给我们?现在改成索雷尔先生的造型还来得及吗?”
爱弥儿·左拉、阿尔丰斯·都德等人联名发表了一份措辞强烈的声明。
声明中,他们对在美国领土上遭遇如此暴力事件表示“极度震惊和愤怒”;
并指出劫匪目标明确,直指他们携带的稿酬支票,怀疑背后可能有指使者。
声明的最后,他们掷地有声地宣布:“在找到莱昂纳尔·索雷尔之前,我们将暂停在美国的一切访问活动。”
这份声明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本就焦头烂额的警方和政府部门几乎崩溃。
访问活动暂停,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外交努力和文化交流成果,都可能付诸东流;
更意味着美国的国家形象将遭受难以挽回的打击。
来自华盛顿、法国使馆乃至白宫的问询和催促电报,像雪片一样飞向内华达州政府和太平洋铁路公司。
内华达的州警们胆战心惊,上头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尽快找到莱昂纳尔·索雷尔!
他们扩大了搜索范围,派出了更多人手,沿着铁路线和周边城镇进行拉网式排查,任何一点线索都不敢放过。
同样感到脸上无光、压力巨大的,还有平克顿侦探事务所。
保护雇主失败,让重要人物被劫持,这对以“高效、可靠”著称的平克顿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耻辱!
西部平克顿的负责人,威廉·平克顿,亲自出马了。
他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平克顿的公然挑衅
他立刻调集了上百名最精锐的侦探,亲自率领,席卷向火车遇袭地点周边的所有城镇、牧场、矿场和印第安保留地。
威廉·平克顿下了严令:“找到那个狗娘养的黑爵士,把索雷尔先生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招惹平克顿的客户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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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每年的11月第一个星期二是选举日,所以十月底是非常敏感的时期,尤其在19世纪。
19世纪的美国西部,治安官(Sheriff)几乎都是“选举产生”的地方公职,不是任命的。任期通常为 2年或 4年,治安官是当时美国地方权力最大的官职之一,掌管地方武力,还管监狱,有权执行法院命令,可以任命副警长。《第一滴血》里,开头驱逐史泰龙的就是治安官。
当时的美国乡下小镇,权力三角一般是镇长、治安官和肉铺老板。
第444章 舞会风云!
夜幕彻底笼罩了风息镇。
小镇唯一的学校,此刻却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数十盏煤油灯被高高挂起,昏黄的光晕照亮了操场,也照亮了镇上居民们身上最体面的衣服——
男人们穿着浆洗过的衬衫,还打着领结;女人们换上了颜色鲜亮的裙子,尽管款式老旧,但已是她们最好的行头。
在小旅馆那间憋闷的房间里,莱昂纳尔和黑爵士相对无言。
他们打定主意不掺和这趟浑水,然而,他们的门再次被敲响了。
黑爵士瞬间警惕起来,手按在枪柄上;莱昂纳尔叹了口气,主动走到门边。
“谁?”
“是我,老乔!摩根先生,博尔顿先生,舞会快开始了,我来接你们!”、
莱昂纳尔刚想开口拒绝,门却被直接推开了。
老乔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几个盛装的女子——
有眼神大胆、风韵犹存的少妇,有青春活泼、羞涩好奇的少女。
她们不由分说地涌了进来——
“哎呀,两位先生,待在房间里多闷啊!”
“就是,舞会可热闹了!”
“让我们带你们去吧!”
女人们嬉笑着,几乎是半强迫地挽住了莱昂纳尔和黑爵士的胳膊。
莱昂纳尔感到一阵尴尬,想挣脱,但那少妇挽得很紧;
黑爵士脸色阴沉,身体僵硬,显然不习惯这种接触。
他飞快地瞥了莱昂纳尔一眼,用眼神警告他别乱来,同时微微撩开风衣下摆,让莱昂纳尔看清楚他腰间别着的左轮手枪。
莱昂纳尔知道再次强硬拒绝可能会激化矛盾,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看向黑爵士,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黑爵士极不情愿地点了下头,他知道眼下的情况得先应付过去再说。
莱昂纳尔勉强说:“好吧,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老乔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嘛!”
他对自己的“美人计”很满意,得意地看着女人们“架着”两位贵客走出了房间。
很快,几人就被簇拥着来到了学校操场。
这里已经聚集了大概七八十人,煤油灯下,人们脸上洋溢着兴奋,交谈声、笑声混杂在一起。
老乔径直把他们领到了操场前方一个稍微高出地面的简陋舞台。
老乔站到台前,用力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大声喊道:“乡亲们!安静一下!”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过来。
老乔伸手指向莱昂纳尔和黑爵士:“今晚,我们风息镇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
他们将会亲眼见证,我们风息镇,即将迎来内战结束以后,最重要的一次改变!”
人群发出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许多人好奇地打量着台上这两个陌生人——
一个年轻英俊,看起来像个绅士;另一个年长些,面色冷峻,完全就是西部常见的枪手模样。
老乔继续他的演讲,声音慷慨激昂:“看看我们现在!铁路公司那帮吸血鬼,天天盯着我们牧场和土地,想用几张废纸就抢走我们祖辈传下来的家业!
联邦政府里那些狗娘养的,坐在东边的办公室里,就想着把我们这儿的资源卖给那些大矿业公司,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还有那些不安分的印第安人,谁知道他们哪天会冲过来?”
他挥舞着拳头:“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来保卫我们的权利!
而不是一个在这个位置上碌碌无为了二十年,只会向上面点头哈腰的无能之辈!”
台下支持老乔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和掌声。
老乔受到鼓舞,声音更高了:“我,老乔,在这里向大家承诺!只要我在下周二的选举中获胜,成为新的镇长——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我们自己的民兵,保卫我们的家园,绝不让外人抢走一寸土地!
第二件事,我会跟铁路公司和矿业公司重新谈判,要他们拿出真正的诚意,而不是施舍!
第三件事,所有不合理的税赋,统统取消!我们要让风息镇,成为我们自己能做主的地方!”
“说得好,老乔!”
“我们支持你!”
台下欢呼声更响了。
老乔志得意满,准备宣布舞会开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说得真是精彩啊,乔。”
人群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路。
只见老镇长阿莫斯·格林伍德,穿着一身黑色的旧西装,缓缓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治安官巴克·拉文,以及三个挎着枪的副警长。
拉文的手就搭在腰间的枪套上,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人群。
刚刚还在欢呼的人们,此刻脸上都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情。
他们想要改变不假,但没人敢当面挑衅老镇长和治安官。
阿莫斯·格林伍德那阴沉的目光扫过谁,谁就下意识地低下头,或者惊慌地移开视线,甚至有人小声地道歉。
一些人想要偷偷溜走,但都被治安官和副警长拦了回来。
操场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老乔的脸色变了一下:“格林伍德,拉文……你们来干什么?”
阿莫斯·格林伍德挤出一个阴森的笑:“怎么?镇上的舞会,我这个镇长不能来参加?乔,你不欢迎我吗?”
老乔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不……不是……”
格林伍德不再理会他,转而看向莱昂纳尔和黑爵士,笑容变得“热情”起来:“两位先生也来了?太好了!
这样的舞会,正是了解我们风息镇民众内心真实想法的最佳场所。
请务必尽情享受,体验一下我们风息镇人民的热情。”
说完,他瞥向老乔,语气带着命令:“舞会为什么还不开始?别让客人们干等着。”
老乔咬了咬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转向人群:“那么……舞会现在开始!
第一支舞,‘甜心之舞’!”
坐在角落的小乐队开始演奏,欢快却的圆舞曲旋律响了起来。
一个梳着漂亮胡子的歌手在台上用滑稽的语调开始歌唱:
“你们这些渴望爱情的男人啊,不必全都绝望。
要想俘获美人的心,有个秘密你们得知晓。
你或许不英俊,你或许不潇洒,
可你依然能抱得美人归——
只要你有一撮胡子。
一撮胡子,一撮胡子,
只要你有一撮胡子。
你也许出身平凡,毫无显赫荣光,
可你不必是国王,也能让姑娘愿意成新娘。
你或许没有名声,你或许缺少钱财,
可你照样能赢得她的心——
只要你有一撮胡子。
一撮胡子,一撮胡子,
只要你有一撮胡子。
……”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幽默的歌声冲淡了一些。
按照规矩,男人们开始排成一排,准备邀请自己的“甜心”。
老乔第一个站出来,他整了整衣领,大步走向台下一位健壮妇人,摘帽,鞠躬,发出邀请。
那妇人笑着把手递给他。
接着,老镇长阿莫斯·格林伍德也缓缓走下台,走向人群中一位老寡妇,同样优雅地发出邀请。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还站在台边的莱昂纳尔和黑爵士身上。
老乔一边带着他的舞伴旋转,一边隔着大半个操场朝莱昂纳尔喊:“摩根先生!别干站着!下来跳一曲啊!
我们风息镇的姑娘,又漂亮又热情!”
阿莫斯·格林伍德沉稳的声音也响起来:“博尔顿先生看起来是位经历丰富的绅士。
跳这种西部小镇的舞蹈,想必十分潇洒,让我们见识一下吧!”
莱昂纳尔和黑爵士被架在火上烤——
跳,就等于参与了这场他们想躲开的闹剧;不跳,就是当场打两边的脸。
黑爵士脸色铁青,低声说:“你下去。我在这儿看着。”
莱昂纳尔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台。
他刚站定,之前挽他胳膊的那个大胆少妇就笑着走了过来,主动把手伸向他。
莱昂纳尔只能接过,一手轻扶她的背,一手握住她的手。
音乐声中,舞池里的人们开始移动,只是简单的华尔兹步,莱昂纳尔倒也应付地过来。
老乔带着他的舞伴,故意旋转到莱昂纳尔附近。
老乔开始大声说话,音量盖过音乐:“摩根先生,跳得不错!看看这场面,这才是风息镇该有的活力!
有些人啊,占着位置二十年,把镇子搞得死气沉沉!就像那首歌唱的——”
他忽然扯开破锣嗓子,跟着乐队哼唱起《胡子歌》来:
“你也许又胖又大,或者丑得让人发慌,姑娘们见你都躲开……”
他明显是在影射老镇长,他的支持者们发出一阵哄笑。
阿莫斯·格林伍德就在不远的地方,他仿佛没听见,依旧从容地跳着舞。
但每次他经过莱昂纳尔身边时,就低声说:“冲动和口号,就像这舞曲,热闹一阵就散了。
治理一个镇子,需要的是经验和沉稳,摩根先生,您说是吗?”
老乔立刻反唇相讥:“经验和沉稳?就是眼看着铁路公司把铁轨铺到我们家门口的经验?
还是永远说不清楚税钱去向的沉稳?”
莱昂纳尔夹在中间,头大如斗,只能含糊地应着,尽量把注意力放在舞步上,避免直接回应任何一方。
这时,乐队进入了舞蹈的“甜心拥位”部分——男士们要轻轻从后面搂住女伴的双手,两人并肩移动。
莱昂纳尔第一次做这个动作,有点笨拙;那少妇倒是很自然,耐心地引导着他摆好姿势,跟上律动。
在这个有些亲密的姿势下,她忽然压低声音说:“先生,小心老乔——
他答应铁路公司,如果他当上镇长,就把镇子西边那片林地低价卖给他们,他拿回扣。”
莱昂纳尔一惊,差点踩到她的脚,这娘们竟然不是支持“老乔”的?
(第一更,求月票)
“甜心舞”和《胡子歌》可以参照《死在西部的一百万种方法》中舞会的那段情节
第445章 一触即发!
就在莱昂纳尔震惊于这个小镇的镇长选举也搞“无间道”之际,阿莫斯·格林伍德也转到了黑爵士附近。
老镇长有意无意地对黑爵士说:“博尔顿先生,风息镇虽然小,但有些人为了私利,什么都敢答应。
我们这些老家伙,只是想守住这片土地,不让外面的人吃掉。”
他叹了口气:“有时候,守成比开拓更难,更需要勇气。尤其是在面对不明来历的‘外力’时。”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黑爵士一眼;黑爵士抱着胳膊,冷冷地回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舞蹈在继续。《胡子歌》的旋律重复着,男人们齐声唱着:
“一撮胡子,一撮胡子,一撮胡子,
大胡子,浓胡子,
我的胡子,你的胡子,
说出它的名字——‘胡子’。
一撮胡子,一撮胡子,
只要你有一撮胡子。”
女孩子们发出羞涩的笑声,灯光摇曳,人影晃动。
只有莱昂纳尔丝毫没有欢乐之感,关于19世纪美国选举的黑幕他兴趣不大——又不是没看过《竞选州长》。
但他现在宁肯来几个陌生的小孩抱住自己的腿喊爸爸,都不愿意掺和到现在的这堆烂事里去。
他和黑爵士像两颗棋子,被双方来回推搡,都想把他们拉到自己这边。
他只盼着这支舞赶紧结束,盼着这个夜晚快点过去。
他不知道,在更远的黑暗里,骑着快马的平克顿侦探和州警,正在一个镇子一个镇子地搜寻他们的踪迹。
舞曲终于到了尾声。男士们轻轻转动女伴,行礼,结束。
莱昂纳尔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了舞伴的手,他匆匆对那少妇道了声谢,回到了黑爵士身边。
刚刚他还有趁着今晚的舞会摆脱绑架的想法,现在来看镇上的两派人物,谁都比黑爵士危险得多!
莱昂纳尔低声说:“我们得走了。”这地方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黑爵士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趁着人群重新开始喧闹混杂的当口,悄悄溜出了操场,老乔和镇长已经达到了各自的目的,并没有阻拦。
回到酒馆二楼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两人才算松了口气。
黑爵士当机立断:“这鬼地方不能待了。天不亮我们就走,直接出发,不停留!”
莱昂纳尔完全同意,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躺倒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耳朵竖着,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又有人来敲门。
幸运的是,后半夜还算平静。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小镇还沉浸在睡梦中,两人已经收拾停当,悄然来到酒馆的马厩。
马厩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干草和马粪的味道。
他们的两匹马拴在角落里,然而平时听到主人靠近就会喷响鼻、刨蹄子的马儿,此刻却无精打采地低着头。
即使看到他们过来也只是勉强动了动耳朵。
黑爵士脸色一沉,快步上前,伸手摸了摸马脖子,触手一片湿冷,马的呼吸也很微弱。
黑爵士恨恨地说:“被下药了。有人不想让我们离开风息镇!”
莱昂纳尔的心沉了下去。
是谁?老乔?还是老镇长?两人似乎都有理由。
黑爵士当机立断:“回去!回房间。现在出去就是靶子。”
两人迅速退回酒馆二楼,锁好房门。
黑爵士把猎枪放在手边,面色阴沉地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
逃离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夭折了,他们被困住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镇苏醒了,但也迎来了新的不速之客。
先是镇子外围,不知何时搭起了七八个帐篷,十几个印第安战士沉默地在那里活动。
他们身材健壮,脸上涂着油彩,腰间挂着刀斧,背上背着弓箭和步枪。
他们没有进入小镇,只是在那里驻扎下来,像一群兀鹫,冷冷地注视着风息镇。
他们是附近保留地的人,偶尔会来交易皮毛,但距离上次交易还不到一个月,显然不太正常。
镇民们远远看着,议论纷纷,脸上全是不安的神情。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批人从另一个方向进入了小镇。
这是十几个眼神凶狠的枪手,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装,骑着马,大大咧咧地穿过主街。
他们的马鞍上挂着步枪,腰间的左轮手枪皮套敞开着,肆无忌惮地炫耀自己的武力。
他们直接进了酒馆,占了最大的一张桌子,要了烈酒,旁若无人地大声喧哗、赌钱。
本地酒客纷纷避开,酒保吓得脸色发白,端酒的手都在抖。
没人知道这些亡命徒是哪里来的,为何而来。
老镇长阿莫斯·格林伍德在办公室里透过窗户看到了外面的情况,眉头紧锁,他不知道老乔哪里请来的枪手。
铁匠老乔也在自己的铺子里,看到了同样的情况,暗自咒骂这些印第安人果然站到了格林伍德那边。
小镇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普通的镇民躲在家里,根本不敢出门。
主街上空空荡荡,枪手的狂笑声偶尔从酒馆里传出来,印第安营地则飘起的淡淡炊烟。
中午时分,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几匹快马旋风般冲进小镇,骑马的人穿着深色外套,戴着宽檐帽。
他们直奔酒馆,勒住马,跳下来,大步走进里面。
为首的中年人面目冷峻,目光扫过酒馆里那些枪手,并没有理会,而是直接走到吓呆了的酒保面前。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迭的纸,“唰”地展开,拍在吧台上。
纸上画着一个人的素描头像,他问:“见过这位尊贵的先生吗?仔细看,想清楚再回答。
对我们平克顿撒谎,后果你承担不起。”
“平克顿”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酒馆里的枪手就像听到了催命符,立刻绷直了身子,手都摸到了枪把上。
酒保看着那张画像,马上想起楼上那两位“选举监察官”中的年轻那位,腿肚子直打转。
平克顿!这些人是平克顿侦探!该死的,果然是政府的人!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一方面是平克顿的威胁,另一方面是镇长和铁匠的警告。
还有楼上那两位神秘的“大人物”,能被平克顿的侦探称为“尊贵的先生”,显然更不好惹。
就在酒保快要瘫软下去的时候,街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名穿着制服的联邦法警骑马赶到。
他们同样行色匆匆,为首的警官手里也攥着画像,他们没有进酒馆,而是径直去了治安官办公室。
巴克·拉文刚迎出来,联邦法警的长官就把画像递了过去:“治安官,这位尊贵的先生来镇上了吗?”
巴克·拉文看着画像,瞳孔猛地一缩,是那个“亚瑟·摩根”!他是“尊贵的先生”?
该死的,果然是上面派来监督选举的,肯定是为了要把镇长和他都搞下去。
老镇长阿莫斯·格林伍德和铁匠老乔几乎同时得到了消息,但几乎也同时产生了误会。
老镇长——
平克顿侦探?联邦法警?那肯定是老乔这混蛋和州里商量好了,要把我搞下台!
怪不得他昨天那么嚣张,还敢举办舞会,原来找了这么多“援军”!
那两个叫“摩根”和“博尔顿”的家伙果然他们的人,难怪昨晚参加了舞会,还对我这么冷淡!
铁匠老乔——平克顿侦探?联邦法警?妈的!阿莫斯这个老狐狸!他肯定是察觉到了我要赢,狗急跳墙了!
他动用了关系,叫来了平克顿和联邦法警,想把我当罪犯抓起来,怪不得他今天那么镇定!
那两个叫“摩根”和“博尔顿”的家伙果然他们的人,难怪昨晚他们对我的舞会毫无兴趣!
误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恐惧和猜忌彻底支配了双方的头脑。
阿莫斯·格林伍德立刻召集了所有忠于他的镇民,拿着猎枪、斧头,聚集在镇公所前,如临大敌。
他派人去通知巴克·拉文治安官,要求他“维持秩序”,实际上就是准备对抗“叛乱”。
老乔见状,也红了眼,他吼叫着让他的支持者们拿起武器,聚集到他的铁匠铺周围。
他看着镇外的印第安人,又看着镇公所前聚集的人群,觉得自己被包围了,必须拼死一搏。
平克顿侦探们,看到小镇突然剑拔弩张,两派人马拿着武器对峙起来,也是一头雾水。
他们警惕地退出了酒馆,躲到了自己的马后面,手按在枪上,观察着局势。
联邦法警们从治安官办公室出来,看到这阵仗,也立刻紧张地拔出了手枪。
酒馆里的那伙亡命枪手,看到外面突然对峙起来,平克顿和联邦法警也出现了,以为是冲他们来的。
他们也纷纷抓起武器,占据酒馆窗户和门口作为掩体。
小镇外围,那些印第安战士也注意到了镇内的骚动,以为行动提前了,于是解下背上的枪,开始进入镇子。
风息镇的主街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以镇公所为一方,以铁匠铺为另一方,中间隔着空荡荡的街道。
平克顿侦探和联邦法警处在中间位置,不知所措;酒馆里的枪手们虎视眈眈;远处,印第安人在慢慢靠近。
子弹上膛的声音此起彼伏,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咒骂声,不断传来。
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莱昂纳尔和黑爵士,正躲在酒馆二楼的房间里,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楼下这荒唐而危险的一幕。
莱昂纳尔喃喃自语:“真是见鬼了!”
黑爵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握紧了手中的猎枪:“准备好,乱起来,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莱昂纳尔这时候却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黑爵士先生,听说你虽然抢了十几次驿站,却从未杀过人,是吗?”
(二更结束,求月票)
第446章 狂野西部!
小镇教堂顶上的时钟,指针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一点点转动。
小镇主街上,每一张脸都绷得紧紧的,每一个握着枪的手心里全是汗。
没人敢大声喘气,只有风卷着尘土打过空荡荡的街道。
镇长格林伍德躲在一辆货运马车后面,死死盯着铁匠铺的方向;
他身边的巴克·拉文治安官,手指就扣在柯尔特的扳机上,眼神像刀子。
铁匠铺那边,老乔和他的人依托着厚重的砖墙和堆放的铁料,同样严阵以待。
酒馆里传来的几句粗野叫骂,给这快要燃烧起来的空气又添了一把干柴。
平克顿侦探和联邦法警被挤在中间,进退两难,他们人太少,现在成了两边都怀疑的目标。
带队的平克顿头目额头冒汗,他知道今天这事没法善了。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枪响毫无预兆地炸开!不知道是谁的枪走了火……
也许是太紧张,手指不小心扣了下去;也许是一颗被太阳烤得太久的子弹自作主张。
但无论如何,这一声枪响,都像一根火柴被丢进了火药桶。
“开火!”
“干掉他们!”
压抑已久的恐惧和敌意瞬间爆发!
喊叫声、咒骂声、拉栓声、子弹上膛声响成一片!
紧接着,爆豆般的枪声就淹没了整个风息镇!
“噼里啪啦——砰——!”
子弹横飞!窗户玻璃哗啦啦碎掉,木屑四处飞溅。
打空的弹壳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场面彻底乱了套!
镇长这边的人、铁匠那边的人,几乎同时朝着对方的方向倾泻子弹。
印第安战士们也迅速寻找掩体,手中的步枪喷出火光,加入了战团。
平克顿侦探和联邦法警一下子遭了殃,他们处在双方火力的交叉点上!
“见鬼!我们被夹在中间了!”
一个联邦法警刚喊出声,一颗子弹就擦着他的帽檐飞过,打飞了他的帽子。
“后退!找掩护!”
平克顿头目大吼。
子弹嗖嗖地从他们身边掠过,打在身后的墙壁和地面上,激起一片片烟尘。
他们人数太少,火力完全被压制。
一个年轻侦探肩膀中弹,闷哼一声倒了下去;旁边的人赶紧把他拖到一辆马车后面。
镇长这边有人喊道:“他们是一伙的!平克顿是老乔请来的!”
铁匠那边也有人红着眼睛回骂:“法警是格林伍德的走狗!”
平克顿和法警这下真是百口莫辩。
他们想解释,但震耳欲聋的枪声和不断倒下的同伴让他们明白,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平克顿头目当机立断:“撤!撤到酒馆后面去!”
剩下的人一边胡乱朝两边开枪还击,一边拖着伤员,狼狈不堪地退向酒馆侧面的马厩。
子弹追着他们的脚步,打得他们抬不起头。
平克顿侦探和联邦法警好不容易才连滚带爬地躲进相对坚固的马厩,关上门,清点人数。
他们中好几个都挂了彩,虽然没有死人,但暂时也无法再加入外面的战局了。
平克顿和法警这一退,街上的另外两派就更放开了手脚。
他们本来就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现在没了中间碍事的人,更是杀红了眼。
老乔这边的人喊着口号:“为了风息镇!”
镇长那边的人则用子弹回应:“保卫我们的家!”
枪声变得前所未有的密集和疯狂。
“啊!”一个试图从铁匠铺冲出来的年轻人胸口中弹,惨叫一声,晃了晃,栽倒在地,不再动弹。
几乎同时,镇长这边一个依托着门廊射击的老猎户,也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子弹打中了脖子。
瞬间鲜血喷涌而出,他捂着伤口倒下,身体抽搐着。
伤亡开始出现,而且速度很快。
刚才还只是对峙和零星射击,现在变成了你死我活的阵地战。
不时就有人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子弹在空中呼啸,打在木板墙上,留下一个个透光的窟窿。
酒馆二楼的房间里,莱昂纳尔和黑爵士紧紧贴着内侧的墙壁蹲着。
“嗖——噗!”
一颗子弹穿透他们房间的木板墙,打在对面的衣柜上,木屑纷飞。
紧接着又是好几声“噗噗”的闷响,墙上瞬间多了好几个透亮的弹孔。
阳光从孔洞里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几道清晰的光柱。
黑爵士骂了一句:“妈的!”
他把身子压得更低,手里的猎枪握得紧紧的。
但此刻他的猎枪毫无用处,外面是几十条发了疯的枪。
莱昂纳尔老老实实离开临街的窗户和墙壁远远的,但有些子弹是从地板斜射进来的。
“砰——”又一颗子弹穿透墙壁,打碎了桌上的一个陶罐,里面的水洒了一地。
莱昂纳尔喊道:“我们不能待在这里!这木板挡不住子弹!”
黑爵士吼道:“我知道!但现在出去死得更快!”
莱昂纳尔向他伸出手:“把你的手枪给我!”
黑爵士犹豫了一下,想到刚刚莱昂纳尔和他说的,最终咬了咬牙,把腰上的柯尔特左轮解了下来,丢给莱昂纳尔。
楼下的枪声、喊杀声、惨叫声依旧不断传来,两人像被困在了一个随时可能被撕碎的木头盒子里。
莱昂纳尔拾起手枪,插到自己腰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美国西部的残酷。
黑爵士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怎么样,大作家?这可比你那些故事刺激多了吧?”
——————————
枪声渐渐稀疏下来,双方都打累了,也打怕了,毕竟谁的命都只有一条。
镇长格林伍德这边,死了两个,伤了五个。
铁匠老乔那边更惨,死了三个,伤了七个,包括他自己,胳膊也被流弹擦掉一块皮,鲜血浸透了袖子。
酒馆里那伙外来枪手,伤亡情况不明,剩下的也缩在酒馆里不敢再冒头。
街上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受伤的人在地上呻吟,没人敢去救。
双方各自躲在掩体后面,喘着粗气,互相瞪着。
他们的仇恨还在,但一种更深的疑虑开始冒头。
老乔按着流血的胳膊,冲镇长那边喊:“格林伍德!你他妈真叫了平克顿和法警来搞我?”
镇长格林伍德立刻骂回来:“放你娘的狗屁!那些条子明明是你这混蛋找来想抓老子的!”
“老子根本不认识他们!”
“老子也不认识!”
两边同时沉默了一下。
不认识?
如果平克顿和法警不是对方叫来的,那他们是来干嘛的?总不会是路过看风景吧?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双方头目的脑海里——
他们刚才,好像……好像都把子弹往那些穿制服的人身上招呼了。
打伤平克顿侦探,袭击联邦法警……
这他妈是联邦重罪!是要上绞架的!最轻的也要把牢底坐穿!
而且平克顿那帮家伙,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今天伤了他们的人,明天他们就能调集几百个侦探把这小镇平了!
刚才还喊打喊杀的两拨人,此刻心里都开始发凉,街上的尸体和伤员还在眼前,但更大的恐惧已经攥住了他们。
风息镇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伤者的呻吟和风声在提醒这里发生过什么
酒馆二楼,莱昂纳尔透过弹孔观察着下面的情况。
他看到双方停止了射击,听到他们在喊话,也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愤怒变为茫然,又从茫然转向恐惧。
莱昂纳尔低声说:“不好,他们要联手了。”
黑爵士正检查他的猎枪,闻言一愣:“联手?他们刚还恨不得崩了对方。”
莱昂纳尔语速很快地解释:“刚才是刚才,现在他们都发现自己闯了大祸。
打伤联邦法警和平克顿,这罪名谁也跑不了,都有把柄,就等于都没把柄——
那他们现在最怕的是什么?”
黑爵士不傻,立刻反应过来:“怕我们这些活口出去乱说?”
莱昂纳尔点点头,脸色凝重。
一旦下面那两伙人反应过来,为了自保,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联手把所有的“外人”——包括他俩,还有马厩里那些受伤的侦探和法警——全部灭口。
只有这样,才能统一口径,把今天的事掩盖成一场“帮派火并”或者“印第安人袭击”。
莱昂纳尔对黑爵士说:“想活命就听我的,绝对不能让他们反应过来,必须抢在他们前面。”
黑爵士看着莱昂纳尔:“你说怎么办?”
此刻这个被他劫持的文人,身上有种让他不得不信服的气势。
莱昂纳尔不再废话,他冲到床边,一把扯下那条灰扑扑的床单。
又拿让黑爵士掏出用来写诗的墨水,倒进喝剩的水杯里,晃了晃。
他找不到笔,直接用手蘸着稀释的墨水,在床单上潦草地写下两个巨大的单词:
停下
误会
他把床单卷了卷,走到那扇已经被子弹打烂的窗户前,小心地将床单挂了出去。
床单像一面奇怪的旗帜,在微风中展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格外醒目。
下面的人立刻注意到了这突然出现的白旗。
“看!酒馆楼上!”
“那写的什么?”
“停下……误会?”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到窗边,让自己暴露在双方的视线下。
他举起双手,表示没有武器,然后朝着下面喊道:“风息镇的朋友们!请听我说!
感谢格林伍德镇长和老乔先生对我的保护!这一切都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镇上空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保护?”
“误会?”
这两个词像有魔力,一下子钻进了镇长和老乔的耳朵里,一下子就把刚刚升起的可怕念头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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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7章 美利坚合众国的选举,真是充满活力啊!
保护?对啊,如果是“保护”某位大人物,和不明武装人员发生冲突,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过程惨烈了点,但动机是好的啊!
误会?对!一切都是误会!谁让你们平克顿和法警不表明身份就闯进来?
我们还以为是土匪或者对方请来的杀手伪装的呢!
莱昂纳尔的话,瞬间给陷入绝境的双方指出了一条看似可行的活路。
莱昂纳尔继续喊道:“我是亚瑟·摩根!我可以下来和二位谈谈吗?我保证,可以解决现在的麻烦!”
镇长格林伍德和铁匠老乔互相隔空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强烈的“求生欲”,犹豫只持续了几秒钟。
镇长喊道:“好!你下来!”
老乔也赶紧补充:“我们保证你的安全!”
莱昂纳尔松了口气,对黑爵士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摇摇欲坠的楼梯。
躲在马厩里的平克顿侦探和联邦法警也看到了莱昂纳尔。
他们激动起来,那个年轻侦探甚至想冲出来相认,但刚想开口……
莱昂纳尔厉声喝止他:“闭嘴!”
接着眼神严厉地扫过这群狼狈的执法者:“你们怎么现在才来?看看!引发了多大的误会?
还想活命的话,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动!一切听我指挥!”
平克顿的头目和法警的警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莱昂纳尔的用意。
这是要给他们,也是给整个小镇一个台阶下。
虽然蹩脚,但可能是唯一的生路。他们立刻闭上了嘴,缩回马厩里。
莱昂纳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外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他和黑爵士穿过满是弹孔和碎屑的酒馆大堂,走到了主街上。
镇长格林伍德和铁匠老乔,也各自从掩体后走了出来。
他们互相警惕着,但都示意手下的人把枪口抬高,暂时不要开火。
三人就在小镇中央,那片刚刚还是战场的地方碰头了。
莱昂纳尔看着面前两个地方头面人物,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他开口了,声音平和:“格林伍德镇长,乔先生,我知道,其实你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下周的选举能公平、顺利地进行,对吗?”
镇长和老乔都没说话,紧紧盯着他。
莱昂纳尔的语气十分笃定:“你们都以为对方要对我不利,都以为对方派了人想来破坏选举,甚至想伤害我。
所以,为了保护我的人身安全,你们双方才不得不采取了,嗯,一些过于激烈的防卫措施。
所以才有了这场令人遗憾的误会——我说的对吗?”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给镇长和老乔搭建下台的阶梯。
“保护大人物”——多好的理由!
“误会导致枪战”——多完美的解释!
在莱昂纳尔下楼以前,他们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把外人都杀光,然后给上面一个说辞和一大笔钱。
但死的人这么多、影响力这么大,参与的人还有一大群,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瞒住的样子,最后恐怕两人都得上绞架。
现在就不一样了,莱昂纳尔这个受害者主动宣布一切都是一场误会,甚至愿意承担责任……
镇长格林伍德率先反应过来,他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对对对!摩根先生您说得太对了!我们就是担心您的安全!
这小镇最近不太平,什么人都有!”
铁匠老乔也不甘落后,连忙拍着胸脯表忠心:“是啊!摩根先生!我们一看到不明人员出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必须保护您!
绝对不能让他们伤害到您这样的联邦要员!”
两人一唱一和,仿佛刚才恨不得把对方脑浆子打出来的不是他们。
但他们俩也明白,光有口头上的说辞还不够。
镇长格林伍德看着莱昂纳尔,小心翼翼地说:“摩根先生,您看今天这事闹得……我们毕竟伤了联邦的人……
我,我需要一个保证。”
老乔也赶紧附和:“对对,我也需要一个保证,毕竟口说无凭啊!”
他们需要白纸黑字的东西,需要这位“大人物”亲口承认,并且书面证明他们今天的行为是“保护”而非“袭击”。
莱昂纳尔没有任何犹豫,爽快地点点头:“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可以起草并签署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会证明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保护我而起的误会,虽然令人遗憾,但情有可原。
如果上面追究下来,一切都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这话让镇长和老乔眼睛一亮。
格林伍德追问了一句:“以您美国联邦选举监督官的身份?”他需要最后的确认。
莱昂纳尔郑重地点了点头:“以我美国联邦选举监督官,亚瑟·摩根的身份!”
老乔则指了指马厩方向:“那他们呢?”他指的是那些联邦法警和平克顿侦探。
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打包票:“放心,他们都会听我的,同样会在文件上签名作证。”
镇长和老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如释重负。
成了!责任有这位“监督官”扛着,有这份文件在手,今天这关真能挺过去!
格林伍德立刻朝手下喊:“快!给摩根先生搬张桌子来!拿纸和笔!”
老乔也催促他的人:“快去!”
很快,一张桌子被从酒馆里拖了出来,摆在街心;有人拿来了一迭信纸和一支羽毛笔,还有半瓶墨水。
莱昂纳尔也不客气,走到桌前提笔就写,他思路清晰,下笔飞快,用语十分官方:
【本人亚瑟·摩根,受联邦政府委派,前往内华达州监督地方选举……
本人证实,镇长格林伍德先生,乔先生,及其支持者,在此事件中表现英勇,其保护联邦官员之初衷应予肯定……】
写完后,他在末尾郑重签上“亚瑟·摩根”这个名字,还是漂亮的花体字;然后对马厩那边招了招手。
平克顿头目和法警警官走了过来,接过文件看了看,又互相对视了一眼。
平克顿头目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确实……是一场误会。”然后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联邦法警长官也补充:“我们抵达方式欠妥,引发了不必要的恐慌。”同样签了名。
镇长格林伍德和老乔迫不及待地拿过文件,凑在一起,反复看了好几遍,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生怕里面有陷阱。
确认无误后,两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格林伍德把文件折好,揣进自己怀里,然后对莱昂纳尔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摩根先生,真是太感谢您了!
您真是深明大义!想不到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镇外传来!
只见尘土飞扬,足足有三十多骑,清一色的深色外套、宽檐帽,像一股黑色的洪流,朝着风息镇疾驰而来!
为首的,正是平克顿西部公司的总负责人,威廉·平克顿本人!他带来了最精锐的人手。
镇长和老乔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躲在莱昂纳尔身后的平克顿头目低声快速解释:“我们有规定,到一个镇必须去邮局发封电报报平安。
超过时间没消息,就是默认出事——威廉先生这是带援兵来了。”
莱昂纳尔听完,冲惊慌失措的镇长和老乔摆摆手,镇定地说:“不用担心,交给我,一切都是误会!”
然后,就举起双手,迎向平克顿的侦探们,不一会就来到了威廉·平克顿的面前。
威廉·平克顿错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莱昂纳尔,连忙翻身下马:“索雷尔先生……”
而镇长和老乔,只见莱昂纳尔和对方的头目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还不时回头朝他们笑一笑,心一下就放了下了。
……
二十分钟后,风息镇的两方势力都被解除了武装,平克顿的侦探已经占据了镇里所有的制高点和要害地形。
关键是,还不断有穿着深色外套的平克顿侦探赶来,此外还有穿着制服的联邦法警,甚至还有新闻记者。
镇长和老乔也被彻底控制住了,虽然还没有戴上镣铐,但是他们也知道莱昂纳尔的承诺完全没有兑现。
镇长阿莫斯·格林伍德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份刚签好的文件,声音尖利:“平克顿先生!平克顿先生!一切都是误会!
是保护摩根先生的误会!你看,这是摩根先生亲笔签署的文件!还有你们的人签名作证!”
他说着,几乎是献宝一样将那份文件递到威廉·平克顿面前。
威廉·平克顿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纸,目光快速扫过。
当他看到落款处的签名时,哼了一声:“亚瑟·摩根?那是谁?”
他嗤笑着抬起头,把文件扔回镇长的怀里:“你可以带着它上法庭,也许能让绞索缠得不那么紧!”
镇长格林伍德目瞪口呆,仿佛被雷劈中,那可是联邦执法官签署的文件,怎么就像一张废纸?
他转头指着莱昂纳尔:“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莱昂纳尔看着面如死灰的镇长和老乔,从容地换上平克顿侦探递过来的一件干净体面的外套,戴上了法式高礼帽。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两人,淡淡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你问我是什么人?我姓索雷尔,名为莱昂纳尔,一个老实的……法兰西共和国公民,索邦大学1880届优秀毕业生,法兰西喜剧院特约作家及艺术顾问,《小巴黎人报》及《现代生活》首席撰稿人,《良言》杂志特约作者;受美利坚合众国国务院及法兰西驻美使馆正式邀请赴美交流访问团成员!”
这一连串的名号,把镇长格林伍德和铁匠老乔彻底打懵了,他们虽然完全听不懂,但至少明白了一点:
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狗屁“联邦选举监督官亚瑟·摩根”,而是一个他妈的法国佬!
那份“保护证明”毫无法律效力,完全就是笑话!两人的身子软了下去,老乔甚至尿了裤子。
就在这时,威廉·平克顿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一直试图缩在人群后面,鬼鬼祟祟的身影。
威廉·平克顿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黑爵士’!我可算抓住你了!”
黑爵士身体一僵,脸色瞬间惨白,连忙盯着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你……我……”
莱昂纳尔走了过来:“平克顿先生,您认错人了。”
威廉·平克顿皱起眉头。
莱昂纳尔指了指黑爵士:“他不是黑爵士。他是把我从‘黑爵士’手里救出来的好心人,查尔斯·博尔顿先生。”
威廉·平克顿目光在莱昂纳尔和博尔顿脸上来回扫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更胜于莱昂纳尔的解释。
莱昂纳尔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坦然:“是的,博尔顿先生是个好人,需要我写一张证明吗?”
威廉·平克顿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黑爵士的手,露出微笑:“是我误会了,博尔顿先生,你可以随时离开。”
黑爵士松了一口气,脱下自己帽子,向莱昂纳尔和威廉·平克顿各自欠身行礼。
然后他直起身子:“既然索雷尔先生已经安全了,那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迭纸:“放心,我说过的一定做到。”
黑爵士感激地再向莱昂纳尔鞠了一躬,然后仓皇地离开了,无论是平克顿的侦探,还是联邦法警,都没有拦他。
从此,纵横西部的驿站大盗“黑爵士”销声匿迹,再也没有犯过一起案子。
而西部多了一个以修辞朴素、语言直白著称的“匪帮诗人”查尔斯·博尔顿。
他的第一部诗集《我的规矩就是规矩》一经上市,就获得了不错的销量,甚至还出了法语版。
大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盛赞他的诗作开创了“口语诗”的先河,在诗歌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一切安定下来后,记者们瞬间包围了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微笑着说出了自己这几天的感受:“美利坚合众国的选举,真是充满活力啊!”
(两更结束,求月票)
嗯,莱昂纳尔报身份那个,灵感来自《康熙微服私访记》和《神探狄仁杰》。
我当时想写莱昂纳尔大喝一声:“莫泊桑、于斯曼何在!”
莫泊桑和于斯曼捧着莱昂纳尔的外套和帽子一个跟斗翻进来……
第448章 巨人,总没有什么好下场!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嘶鸣,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变得迟缓,火车终于缓缓驶入了站台。
“结束了。”莱昂纳尔望着车窗外的站台,心里说道。
相比于欧洲或美国东海岸那些宏伟的石质建筑,眼前这个车站显得十分简陋。
只是几栋木屋,只有高高的尖顶,现实出典型的美国西部风格。
站台上已经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喧闹声甚至盖过了火车进站的噪音。
火车彻底停稳。莱昂纳尔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外套,在平克顿侦探的簇拥下,走向车门。
他刚踏上站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便扑面而来。
人群躁动着,向前拥挤,车站工作人员手拉手组成警戒线,艰难地拦住蠕动的人流。
和其他城市一样,绅士们的帽子被抛向空中,女士们的手帕挥舞得像一片白色的海洋。
“索雷尔先生!看这里!”
“欢迎来到旧金山!”
“英雄!我们的英雄!”
这热情的阵仗,比起纽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在随从的簇拥下迎了上来。
他穿着正式礼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自我介绍是市长莫里斯·凯里·布莱克。
布莱克市长用力握住莱昂纳尔的手,上下摇晃着:“索雷尔先生!上帝保佑!您安全抵达真是太好了!
旧金山欢迎您!整个加利福尼亚都为您安然无恙感到高兴!”
莱昂纳尔还没来得及回应,几个熟悉的身影就冲破人群,快步走了过来。
是左拉、莫泊桑、都德他们!
莫泊桑第一个冲上来,不顾礼节地一把抱住莱昂纳尔:“莱昂!”
他用力拍着莱昂纳尔的后背,大胡子蹭过他的脸颊:“你这混蛋!我们还以为你被那个狗娘养的黑爵士撕票了!”
接着是左拉,这位大文豪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不已:“莱昂,感谢上帝!看到你没事,我……我们……”
他声音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都德、龚古尔、于斯曼等人也围了上来,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真实的关切和喜悦。
尽管这几天在旧金山如坐针毡,但莱昂纳尔能安然归来,所以他们的精神看起来都还不错。
莱昂纳尔安慰着同伴们:“我没事,朋友们,我没事。”
在经历了风息镇那场荒诞、危险的闹剧后,这些熟悉的面孔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布莱克市长适时对人群喊道:“女士们,先生们!请安静!让我们欢迎来自法兰西的勇士!
他就是用智慧和勇气平息了一场暴乱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让他为我们讲几句!”
莱昂纳尔诧异地看向市长,心想自己不是“引发了一场暴乱”吗?
不过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打断了他的思路。
莱昂纳尔被推到了临时充当讲台的一个木箱前,他看着下面一张张热情的面孔,沉默了几秒,然后站了上去。
站台渐渐安静下来。
莱昂纳尔开口:“谢谢!谢谢旧金山的热情,谢谢市长先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人群:“踏上加利福尼亚的土地,我很感慨。
过去几天在西部小镇的经历,比我过去两周在东海岸的加起来还要丰富!”
人群中响起一阵尴尬的低语声,一个法国大作家被自己这边的匪徒劫持,然后还见证了小镇选举的混乱……
这一切,都让旧金山的上流社会们感到尴尬。
莱昂纳尔却没有控诉什么,反而语气十分平静:“我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深入地了解美国。
我看到了它的活力,也看到了它的伤痕;我看到了它的辽阔,也感受到了它的复杂。
这一路,我从大西洋走到太平洋,见识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巨人,充满力量,朝气蓬勃。
但任何巨人,都要小心自己脚下的路。”
他的话语很简短,并不慷慨激昂,却让现场完全安静下来。
但莱昂纳尔并不准备在这里长篇大论:“再次感谢你们的欢迎。我很荣幸能站在这里,站在太平洋的边上。”
他说完了,微微鞠了一躬,跳下了木箱。
布莱克市长再次上前,热情地揽住莱昂纳尔的肩膀,对着人群挥手。
左拉等人也围拢过来,一行人在这热烈的氛围中,艰难地穿过人群,登上等候在车站外的豪华马车。
当晚,在下榻的「宫殿酒店」的套房里,莱昂纳尔和左拉、莫泊桑、龚古尔、都德、于斯曼几人聚在一起。
桌上摆着酒瓶和酒杯,但没人去动。
莫泊桑迫不及待地问:“好了,莱昂,这里没外人了。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报纸上把你写成了单枪匹马说服一群暴徒的所罗门王!见鬼,我们差点给你准备追悼会了!”
莱昂纳尔靠在椅背上,脸上全是疲惫:“没那么传奇。我只是运气好,没被流弹打死。”
他简略地讲述了经过——
如何被黑爵士劫持,如何被迫修改那些蹩脚的诗,如何误入风息镇,被卷入那场可笑的选举冲突。
左拉听完以后,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你不是用勇气,也不是用雄辩折服了他们。
你利用了美国的社会规则,也利用了他们的贪婪与怯懦。”
莱昂纳尔点点头:“可以这么说。这个国家,活力之下是毫不遮掩的利益计算,自由背后是脆弱的秩序,凶悍的外表下是深深的恐惧。”
他看向其他几位法国作家:“先生们,美国不是欧洲。它更年轻,更粗糙,也更赤裸。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蓬勃的生机,也能看到最深刻的虚伪。这个国家在国家道德上的双重标准,令人震惊。
它可以嘴上高唱自由平等,实际却默许暴力可以剥夺自由;它赞美个人奋斗,却在内部创造新的奴隶制。
我们看到了它最好的一面,也瞥见了它最坏的一面。就像我今天说的,它是一个需要注意脚下道路的巨人。”
于斯曼轻笑了一声:“‘巨人’——真是个刻薄的比喻啊,莱昂。”
这句话让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巨人”在欧洲的文化背景下,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喻体——
几乎在所有的神话传说或者传奇文学中,巨人总是看起来强大却最终失败的那一方。
从希腊神话中被镇压在深渊里的风暴巨人提丰,到被大卫用一块石头打败的歌利亚……
总之,巨人总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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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旧金山最大的剧院,鲍德温剧院。
这是一座“剧院加酒店”式建筑,典型的第二帝国式风格,同时在装饰上,带有强烈的维多利亚特点,繁复精致。
这种风格现在正风靡美国,许多大型公共建筑都是“英法混搭”。
鲍德温剧院的演出大厅内座无虚席,除了1800个正式座位以外,剧场还额外售出600张过道票。
由于莱昂纳尔的传奇经历,这场被推迟的演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原定的市政厅大礼堂根本无法容纳这么多想看莱昂纳尔和法国作家团的观众,所以临时把地点换到了这里。
“我们把每张票的售价从最低50美分,提高到了2美元,而最高则需要10美元,但还是全部卖空了!”
埃里克·莫顿兴奋地介绍道:“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今年这里最热门的戏剧票价!这一场就抵得上纽约的三场!”
莱昂纳尔正在后台整理服装,准备上台,闻言多问了一句:“那今年这里最热门的戏剧是哪一出?”
埃里克·莫顿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索雷尔先生,就是您的《雷雨》啊!”
莱昂纳尔:“……”早知道就多余这么一问。
这段时间,莱昂纳尔、左拉他们闲逛的时候,其实没少看到美国书店里他们的盗版书籍,但都无可奈何。
此刻,剧院的观众席,旧金山的政要、名流、商人、记者,以及众多闻讯而来的中产阶级,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充满了期待和好奇,想亲耳听听这位经历传奇的法国作家会说些什么。
几分钟后,莱昂纳尔·索雷尔已经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布莱克市长做了简短而热情的介绍,将莱昂纳尔称为“来自法兰西的挚友”和“智慧的旅行者”。
掌声过后,布莱克市长退到幕后,现场安静下来。
莱昂纳尔没有立刻开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捏在指尖,高高举起,让前排的人能看清。
那是一枚灰暗、粗糙的金属片。
莱昂纳尔的声音借助剧场良好的扩音结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诸位先生,女士们。
在来到西部之前,我们还去了另一个地方,匹兹堡,去了哪里一个名叫康奈尔斯维尔的小镇。”
他顿了顿,让这个名字在寂静中回荡。
他轻轻晃了晃那枚锡币:“在那里,一个矿工,工作一整天,拿到手的报酬,不是美元,不是金币,不是银币,而是这个——
他们管它叫,‘锡币’!”
(第一更,求月票!)
第449章 “锡币皇帝”和“小镇领主”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许多人伸长脖子,想看清他手里那个小东西。
莱昂纳尔继续说:“‘锡币’,是矿业公司之类的大企业发行的,它只能在劳工聚集的偏远小镇上流通。
买食物,买衣服,付房租,甚至找女人,都只能用它。它上面的数字后面虽然跟着‘美分’,但购买力截然不同。
通常,小镇的物价,要比外面要贵上不少——我们算过,有些东西甚至比巴黎还要贵!”
这句话让现场一片哗然,能来听演讲的都是有钱人,自然知道巴黎是个什么物价水平。
莱昂纳尔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的分量,都因为它所承载的事实而变得沉重——
“这些矿工,用汗水,甚至可能是生命,换来这些金属片,所以他们无法离开小镇,因为外面不认这个。
就这样,他们被牢牢地锁在了矿井边,锁在了那片被煤烟笼罩的土地上。
但有人告诉我,这是‘为了保护他们’,防止他们‘愚蠢地’挥霍掉真正的钱。”
台下变得安静了,之前的骚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寂静,一些人的脸色变得不太自然。
在1880年代的美国,“公司代币”制度是如此普遍,从北方的煤矿,到南方的林场牧场,几乎无处不在。
不仅有金属的,还有纸质的,南方部分大牧场甚至发行皮质的代币。
如今被一个外国人毫不留情地点出来,顿时脸上都开始有些发烧——尤其他还是个法国人!
莱昂纳尔放下锡币,目光扫过全场:“这就是我看到的美国的一部分,一个在‘自由’和‘契约’的名义下,构建出一个新的奴隶牢笼的国家!
而这个国家,在20年前,刚刚为解放黑奴而打了一场残酷的内战,死了超过60万人!”
全场哑然无声,他们无法反驳,甚至无法愤怒。
莱昂纳尔转到了自己最近的遭遇上:“在前来旧金山的火车上,我遭遇了劫匪,但这一点都没有让我觉得意外。
让我意外的是另一件事,在风息镇,我意外卷入了镇长选举……”
提到风息镇,台下又骚动起来,报纸上的故事早已传开,但即使媒体把莱昂纳尔渲染成英雄,大家脸上依旧不光彩。
莱昂纳尔则表情轻松:“那场选举,充满了猜忌、威胁、谣言,甚至演变成街头枪战。
双方都认为对方是必须消灭的敌人,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然后都拿起了武器。”
我并非报纸上描述的那种英雄。我只是一个侥幸没有中弹的旁观者。
我看到的,是对权力的渴望,还有对投票结果的恐惧和不信任——这一切,都压倒了对规则的尊重。
先生们,女士们。我来自欧洲,来自法国。我们那里有古老的传统,也有沉重的包袱。
我们经历过革命、帝国、共和,流过无数的血,试图找到一条通往更美好社会的道路。
我们犯过很多错误,我们仍在摸索。而美国是新的。它没有我们那么沉重的历史负担。
它充满活力,充满力量,无所畏惧——但是,活力不能替代道德,财富也不能定义文明!”
莱昂纳尔再次举起手中的锡币——
“如果你们允许‘锡币’这种东西,在‘自由’的幌子下剥夺人的权利,那么你们所珍视的自由,就是虚伪的!”
如果你们的投票,依靠的是谁的火力更猛,而不是理性和规则,那么你们的共和,就是脆弱而危险的!
——相信我,一个法国人远比美国人在这方面经验更多!”
这句话终于让现场的气氛松弛了一些,不少人笑了出来。
但莱昂纳尔接下来的话,让他们彻底笑不出来了——
“的确,美国没有皇帝,也没有世袭的贵族,没有封建领主,你们用宪法和选票取代了王冠和权杖。
但是,先生们,女士们,在我看来,每一个发行这种‘锡币’的大老板,就是一个个不戴王冠的‘皇帝’!
他们的权力,尤其在掌控自己‘帝国’里的子民的生死、自由方面,比任何传统的君主更大,更无所顾忌!
至少,我还没有听说过哪个君主制国家发行的货币,不能和其他国家的货币正常兑换的。”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骚动,许多人的脸色变了,但莱昂纳尔没有停顿——
“而在风息镇那样的地方,我看到的又是什么?一个镇长,依靠着恐吓和贿赂,年复一年地占据着位置。
他将整个镇子视为自己的私产,那么,他与‘封建领主’在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他手里的武器,从长剑和铠甲,换成了选票箱和左轮手枪。”
大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些指控,直接挑战了美国引以为傲的制度根基,一些听众脸上露出愤怒,但也有人是震惊与羞愧。
莱昂纳尔环视着这片寂静,看到了前排那些上流社会的绅士与女士那僵硬的表情。
“在我和我的朋友们踏上这片土地的每一天,在纽约,在波士顿,在匹兹堡,乃至在这里,旧金山……
我们都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最慷慨的款待。
我们品尝了最醇香的美酒,参观了最宏伟的建筑,听到了最动听的赞美——
我们相信这一切都源于诸位内心对美国取得的成就的骄傲,你们希望用这些打动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我必须说,你们成功了,我们确实被打动了。但是,打动我们更深的,让我们觉得不虚此行的,却是那个真实的美国。
那个活生生的、呼吸着的、挣扎着的、充满矛盾的美国,那个我们自己用眼睛看到的,用耳朵听到的美国——
是‘佩雷尔号’底舱里的移民,他们挤在一起,忍受颠簸、恶臭、饥饿,漂洋过海来寻找希望的美国;
是纽约码头上盛大的欢迎队伍,带领我们参观那些已经完成和正在完成的工业奇迹的美国;
是康奈尔斯维尔矿坑里的工人,攥着‘锡币’,满脸煤灰,一生可能都无法踏出小镇一步的美国;
是风息镇街道上拿着武器对峙的镇民,为了‘选举’出一个镇长无情对射的美国……”
莱昂纳尔声音在剧场里回荡着——
“是这些没有被精心包装过的景象和声音,用粗糙和刺耳的方式让我们感觉到,我们接触到的不是一个被擦拭得闪闪发光的‘完美玩具’,只能摆在橱窗里供人欣赏;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国家,有温度、有脉搏、有缺点,当然,也有希望!
这才是一个值得我们这些法国人,用心参观和巡访的国度!
我讲完了,谢谢大家!”
他的话音落下。
全场先是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甚至没有人咳嗽。
所有听众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莱昂纳尔的这番话——既有尖锐的批评,也不乏诚挚的赞誉。
然后,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了第一声掌声,清脆、响亮。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掌声如同被点燃的野火,迅速蔓延开来,变得热烈、持久。
这掌声不是单纯地赞同莱昂纳尔的观点,更像是对他的坦诚的敬意。
许多刚才还面露不忿的人,此刻也用力地鼓着掌。
莱昂纳尔微微鞠躬,走下了讲台。
————————
莱昂纳尔·索雷尔在旧金山的演讲,藉由媒体,迅速扩散至全美。
次日,以及随后的几天里,东西海岸各大有影响力的报纸,都以显著版面报道了这位法国作家的“惊人言论”。
《纽约论坛报》的社论写道:
【索雷尔先生没有像其他一些欧洲访客那样,满足于我们提供的盛宴和鲜花。
他看到了我们繁华表象下的脓疮——“锡币”奴隶制和选举暴力——但这并非美国的耻辱。
真正的耻辱,是当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离开时,我们只让他们记住了牛排的味道和舞会的香水。
如果这些尊贵的法国客人在美国的巡访,最终沦为虚伪的吹捧之旅,那才证明美国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所以,我们应该感谢索雷尔先生的坦诚!】
《旧金山纪事报》则评论道:
【……他称发行‘锡币’的资本家为‘皇帝’,指责某些地方官员为‘封建领主’。
这些话刺耳吗?是的,非常刺耳,但它们也揭示了应该让所有美国人都感到羞愧的真实!
我们从来没有砍下过的皇帝或者国王的脑袋,是不是正在我们的土地上,用另一种方式长出来了?】
当然,一些与各大企业关系密切的报刊,如《工业先驱报》等,则对莱昂纳尔发起了猛烈的抨击。
它们指责他“歪曲事实”“以偏概全”,“作为一个外国人,根本不了解美国的国情和优越性”。
甚至暗示他“受了某些反美势力的指使”,试图“抹黑美国伟大的工业成就”。
它们竭力为“代币”制度辩护,称其为“维持矿区秩序、保障工人生活的必要手段”。
风息镇的事件,也被轻描淡写为“个别地区的孤立事件”。
然而,这些声音并没有左右舆论,反而,全美国范围内的报纸,都开始跟进讨论“代币”的合法性和选举暴力。
“锡币皇帝”和“小镇领主”成了流行词汇,被广泛引用,用来批判经济垄断和地方政治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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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华尔街,约翰·皮尔庞特·摩根的豪华办公室里,他把一份报纸放在了桌上,用手指戳了戳上面的标题。
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威胁:“所以,安德鲁,那些劫匪,真的不是你给他们发去的悬赏?”
坐在他对面的安德鲁·卡内基,背后的衬衫一下就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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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卡内基的救赎!(补更1)
卡内基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必须说服摩根,必须让他相信自己的清白。
安德烈·卡内基的声音激动到嘶哑:“摩根先生,我向上帝发誓!我绝对没有,连一秒钟的念头都没有!
雇匪徒劫杀法国作家代表团这种事?那是疯子才会干的!”
他急促地喘气,继续辩解:“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是从我控制的一个煤矿小镇知道了‘锡币’的事。
但这只是面子问题,先生,仅仅是面子问题!它或许会让我在报纸上被骂几句,可它动摇不了我的根基!
我的轨道铺在全美国的铁路上,我的生意依赖的是您的银行融资,是您的铁路公司的订单。
为了‘锡币’这点小事,去冒这种风险?我还没有愚蠢和狭隘到这个地步!这根本不值得!”
他这番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满是被冤枉愤懑,和急于自证清白的焦躁。
约翰·摩根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审视着卡内基,像是在评估一件抵押品。
卡内基的辩解并非没有道理。
摩根自己也认为,为了“锡币”,一个像卡内基这样能把生意做到这么大的人,确实不太可能突然失去理智。
这不符合商业逻辑,风险与收益完全不成比例!
但另一方面,法国作家团偏偏就在离开匹兹堡后不久就遭遇了袭击——
莱昂纳尔手中的“锡币”,正是在卡内基控制的煤矿小镇上兑换来的,离开匹兹堡的时候还公开嘲讽过他。
这种太巧合了,让人无法轻易释怀。
更重要的是,莱昂纳尔不仅仅是一个法国作家,他还是摩根未来“电气帝国”规划中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
莱昂纳尔在风息镇上使用的化名“亚瑟·摩根”,也让老摩根感到自己被重视、被认可的满足。
这层关系,他必须维护!所以无论真相如何,他都需要卡内基给出一个能让莱昂纳尔满意的交代。
约翰·摩根终于开口:“我暂且相信你的说法。或许那些匪徒只是凑巧听说了法国佬们带着大把钞票,又或许背后另有其人。但是——
‘锡币’这场风波,终究是因你而起,它给了美国抹了黑,也给我的朋友带来了困扰和危险,所以……”
安德鲁·卡内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等待着“所以”后面的内容。
约翰·摩根的语气不容置疑:“所以,你必须为此做出表率,付出代价——
你必须让索雷尔先生看到,在美国,正义和秩序是存在的,而冒犯客人一定会被严惩!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德鲁·卡内基感到一阵肉痛,他知道这个“代价”绝不会小。
但他更清楚,如果此刻不满足摩根,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摩根控制的金融资本是他扩张的命脉,摩根影响的铁路公司是他最大的客户。
一旦摩根决定转而扶持其他钢铁厂,他的帝国将摇摇欲坠。
他不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忤逆这位美国的金融皇帝!
安德鲁·卡内基把心一横:“我明白!摩根先生,请您放心,也请转告索雷尔先生和法国作家团的各位——
我安德鲁·卡内基,一定会拿出足够的诚意,一定会让所有人都满意!”
安德鲁·卡内基知道,只要能平息约翰·摩根的怒火,保住与摩根集团的关系,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约翰·摩根微微颔首:“很好,我期待你的表现。具体怎么做,你自己斟酌。但我希望尽快看到结果。”
————————
另一边,法国作家们,终于结束了他们的旧金山之旅。
火车遇袭和莱昂纳尔被“黑爵士”劫持的传奇经历,极大地提高了他们此行的知名度和公众同情心。
而莱昂纳尔那场直言不讳的演讲,在市民和知识界中引发了巨大的共鸣和赞誉。
结果就是,他们在旧金山举办的几场演讲和见面会,场场爆满,门票价格水涨船高。
当旧金山的行程结束时,每个人的口袋里都多了一张面额高达2400美元的支票,甚至超过了纽约。
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教训,没有再把巨额支票带在身上,而是第一时间将所有钱存进了“富国银行”。
这家银行在欧洲的业务也十分广泛,所以回到巴黎再把这笔钱兑换成法郎取出来也来得及。
巴拿马运河债券亏损带来的财务窟窿,已经被彻底填平,甚至还绰绰有余,每个人都感到一阵轻松。
他们的下一站,是洛杉矶。
此时的洛杉矶,与后世的超级大都市判若两城。
眼下,它只是一个以农业和港口贸易为主的小城市,人口勉强超过一万人。
大部分地区是农田、果园和开阔的荒地,这个季节,空气中更是弥漫着海水的咸味。
作家们在这里参观了繁忙的圣佩德罗湾港口。
巨大的蒸汽轮船停靠在码头上,烟囱冒着浓烟,工人们喊着号子,将成吨的货物装进深不见底的货舱。
他们看到了成桶装的煤油,成捆装的印花布和棉布,成袋装的面粉,还有加工好的木材,还有各种机器。
当然,还有大量的西洋参,一箱又一箱垒得像座小山——这原本是法国人的生意,但现在几乎都归了美国人。
爱弥儿·左拉好奇地询问陪同的洛杉矶市长詹姆斯·托伯曼:“这些船,要把这些东西运到哪里去?”
詹姆斯·托伯曼指着远方的海平面:“主要是运往远东,先生们。
目的地通常是日本的横滨、中国的广州港,还有印度的加尔各答。
当然,就数量和价值而言,大部分商品还是被中国市场‘吃掉’了。”
莱昂纳尔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是一股无声的洪流,正在悄然改变着那个古老国度的面貌。
爱弥儿·左拉低声对他说:“巨大的贸易逆差,我几乎可以看到货币在流失,旧的经济体系在崩塌。
那边的王朝,恐怕正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莱昂纳尔摇摇头,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坐晚了。”
莫泊桑对经济不感兴趣,但他对那巨大的蒸汽轮船和异域风情的目的地充满了浪漫的想象:
“横滨、广州、加尔各答……听起来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地名。
真希望有一天,我们的书也能被装上这样的轮船,运到那些地方去。”
……
洛杉矶之旅十分短暂,法国作家代表团仅仅停留了一天,就正式踏上了南方之旅。
——————————
南下的火车带着法国作家们驶入了一片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土地。
德克萨斯州的休斯顿是他们南部之行的第一站。
这里城市规模不小,但更像一个庞大的贸易集镇,街道熙熙攘攘,到处是牛仔、商人和种植园主。
欢迎仪式依旧热烈,但作家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街上的景象吸引了。
他们看到,黑人在街道上行走时,如果迎面走来白人,会立刻低下头,默默退到路边,等待白人先通过。
黑人的眼神大多低垂,很少与白人对视。
餐馆里,他们能看到黑人服务员,但却没有任何黑人顾客坐在里面用餐。
于斯曼皱着眉头,低声问向导:“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向导是个年轻的本地白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哦,这是规矩。黑鬼们知道自己的位置。
他们不能和白人平起平坐。餐馆?他们不许从正门进,就算能买吃的,也只能从后面小窗口拿走。
剧院、图书馆这些好地方,那可不是他们能去的!这已经不错了,过去他们甚至不能在街上出现,除非是在被拉去市场的路上!”
……
于是在休斯顿的演讲中,左拉提到了“人类尊严的普遍性”,语气沉重。
台下有些听众面露不悦,但更多的人只表现出麻木的平静,仿佛与己无关,照例给了热情的掌声。
事后在媒体上,也没有掀起任何波澜,远没有莱昂纳尔的“锡币皇帝”与“小镇领主”引起的反响大。
离开休斯顿,他们来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
一进入这座城市,一股浓郁的法国风情就扑面而来。
法语路牌,铸铁阳台,狭窄的街道,空气中飘着咖啡的味道。
莫泊桑兴奋地东张西望:“上帝,这里简直是法国的海外行省!”
当地名流自豪地展示着这里的“法国遗产”,每个作家都被授予了新奥尔良“荣誉市民”身份,还得到了一把金钥匙。
宴会上,他们品尝了由法裔厨师烹饪的“法国美式”菜肴——味道浓郁,香料使用大胆,与巴黎迥然不同。
南行的最后一站是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一座优雅而古老的城市。
这里曾是美国奴隶制的重镇,内战中南方邦联的起点。
查尔斯顿的白人上流社会以特殊的骄傲接待他们,甚至特意向这些法国作家展示种族隔离的成就。
在市中心大部分的公共建筑门口,他们都能看到一块醒目的牌子,上面明确写着:“只限白人”。
莫泊桑指着牌子:“简直难以置信!一个世纪都快结束了,这还是在一个自称自由的国家!”
龚古尔摇着头:“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为了解放奴隶的战争,不是吗?”
莱昂纳尔回答了他:“战争结束了,但仇恨、恐惧和歧视没有。法律上自由了,但经济上被奴役,社会上被隔离
——这种压迫,在美国人看来,可能更‘文明’一些吧!”
就在他们离开查尔斯顿的火车上,埃里克·莫顿拿着一迭刚刚收到的电报,匆匆走进了车厢。
他语气里满是惊讶和兴奋:“先生们!旧金山传来了一些消息,相当震撼的消息!”
(第三更,求月票,第四更会在早上,现在太困了,先睡了)
第451章 从严,从重,从快!(补更2)
埃里克·莫顿挥舞着手中那迭薄薄的电报和报纸,像是举着胜利的旗帜,车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左拉放下正在阅读的书,莫泊桑停止了修剪雪茄,于斯曼、都德、龚古尔,还有莱昂纳尔,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埃里克·莫顿的语气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那些强盗!袭击我们火车的那些混蛋——‘比利小子’、‘阳舞小子’、杰西·詹姆斯……
还有他们手下那些叫得上名号的家伙,几乎,不,是全部,全部落网了!”
车厢里瞬间安静了,这个消息果然震撼,以至于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莫泊桑难以置信:“全部?这才多久?我们离开西部还不到两周!”
埃里克·莫顿用力点着头:“是的!全部!而且不仅仅是落网!法庭——巡回法庭——审理速度快得惊人!
所有的案子都在两天内审完了,然后就是绞刑!大部分头目和重要成员都被送上了绞架!”
他翻动着手上的纸张,念出上面的片段:“‘比利小子’在林肯郡被捕,拒捕时被击伤,第二天一早就在临时法庭被判处绞刑,当天下午执行!
‘阳舞小子’试图逃往加拿大,在边境一个小镇被平克顿侦探发现,交火中被打死了两个同伙,他被活捉,四十八小时后绞死!
杰西·詹姆斯,这只狡猾的狐狸,他藏得很好,但还是被自己以前的一个手下出卖了,在密苏里州一个农场里被包围,他想反抗,被当场击毙!
还有‘拉雷多小子’……名单长着呢!”
他抬起头,一脸的不可思议:“上帝,有些家伙,上午刚被抓,下午法官就到了,简单地审讯一下,然后就是绞刑!
效率高得吓人,报纸上说,这种‘高效’在美国司法史上绝无仅有!”
莱昂纳尔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候也忍不住低声自语:“……这不是‘从严、从重、从快’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车厢里,还是被坐在附近的一位随车记者听到了。
这位《纽约论坛报》的记者眼睛一亮,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铅笔,刷刷地记下了这三个铿锵有力的短语。
随后他就在旁边飞快地用英文写下他准备撰写的文章标题——《索雷尔盛赞西部正义:从严、从重、从快!》
记者一边写,一边兴奋地舔着嘴唇,他有预感,莱昂纳尔的“金句”,配上这雷霆万钧的行动,将会引起新的轰动。
爱弥儿·左拉扶了扶眼镜,脸上满是困惑:“这太不可思议了,有些强盗,听平克顿说他们在西部活跃了十几年。
当地执法部门对他们一直都束手无策,为什么这次能这么快?”
埃里克·莫顿立刻就给出了答案:“悬赏!左拉先生,是前所未有的高额悬赏!”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安德鲁·卡内基先生提供了惊人的悬赏!每个匪首的脑袋,价值一万美金!
重要成员的人头也值五千美金!而以往,联邦和铁路公司提供的悬赏加起来也不过两三千美金。”
莫泊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万美金?上帝!我们在美国奔波演讲了快一个月,也没赚到一万美金!”
于斯曼、阿莱克西等人脸上也写满了震惊,显然被这个数字吓到了。
莫泊桑酸溜溜地开起了玩笑:“早知道这么值钱,我还写什么?
就该留在西部,弄匹好马,带上一支快枪,专门去搜捕这些通缉犯!”
车厢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连左拉和龚古尔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尔丰斯·都德喃喃道:“一万美金……五千美金……这确实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埃里克·莫顿补充道:“没错!消息一传开,整个西部都疯了。匪帮内部瞬间就分崩离析了。
告密、背刺、黑吃黑……为了这笔钱,父子都能反目,更别说那些本来就靠利益聚在一起的强盗了。
而且,卡内基先生还动用了其他关系,几乎所有西部城镇、牧场、农场,都拒绝再和他们做任何交易。
甚至都不允许他们落脚了!他们买不到食物,找不到藏身处,在内华达的荒漠里,连喝口水都困难。
没有一个匪帮能挺过五天!”
莱昂纳尔转向左拉和其他人:“所以,你们看,土匪其实也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需要依赖这个社会才能生存。
他们过去之所以能逍遥法外,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有多厉害,而是因为西部这片土壤太‘肥沃’了,足够滋养他们。
铁路公司和银行不断侵占小镇和农场的土地,小镇和农场就纵容匪徒给他们制造麻烦,不断放他们的血。
匪徒就在这些地方销赃、补给、获得情报。这次,安德鲁·卡内基的悬赏,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平衡。
如今,庇护所变成了陷阱,同伴变成告密者,这些匪帮自然就活不下去了。”
爱弥儿·左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是法律和执法者突然变得强大了,罪犯其实是被资本摧毁了。
只要铁路公司和小镇之间的矛盾不解决,这片土地上就总会孕育出新的匪帮。
仇恨和绝望的土壤还在,强盗的种子就会再次发芽。卡内基的美元,只是点了把火,暂时烧荒了地表而已。”
这个结论让车厢里再次沉默下来,不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联想,尤其是经历过数不清共和与复辟的法国人。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响起,火车头的烟囱喷出浓烟,车速慢慢降了下来,开始翻越山脉。
埃里克·莫顿望向窗外,脸上露出笑容:“先生们,准备一下吧,我们很快就能回到纽约了!”
————————
又过了一个晚上,火车缓缓停靠在纽约中央车站的站台旁,熟悉的喧嚣与煤烟气味扑面而来。
月台上早已人头攒动,虽然没有他们初抵美国时盛大,但阵仗依然不小,彩旗依旧飘扬,乐队依旧奏着《马赛曲》。
纽约市长威廉·格雷斯带着官员和名流,笑容满面地等候在那里。
左拉等人一下车,他就上前依次握手:“欢迎回到纽约,先生们!你们的归来,让整个纽约的喜悦!”
左拉照例代表大家表达了感谢,欢迎的人群发出热情的欢呼和掌声。
然而,欢迎人群当中,出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身影——来自匹兹堡的安德鲁·卡内基。
这位钢铁大亨大步迎了上来。他首先用力握住左拉的手,然后又转向莱昂纳尔。
安德鲁·卡内基声音洪亮,确保记者们都能听清:“各位尊敬的法国朋友!欢迎你们平安归来!
得知你们在西部的不愉快经历,我深感震惊与遗憾。任何文明社会都不能容忍这种暴行!
但是,那些强盗都已经受到了应有惩罚!让我们为美国的法制而欢呼吧!”
安德鲁·卡内基随即就转向了簇拥过来的记者:“先生们!借此机会,我要宣布一个重大决定!”
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宣布,从今天起,所有姓卡内基的产业——
无论是钢铁厂、煤矿,还是桥梁工程队——都将彻底废除任何形式的‘公司代币’!”
他手臂一挥,气势如虹、斩钉截铁:“所有工人的工资,从今往后,都将以现金形式发放!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话音刚落,记者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
莱昂纳尔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位钢铁大王,脸上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
“代币”这种手段,本身并不能为卡内基这样的工业巨头带来多少直接利润。
毕竟,那些粗糙的金属片,只能在地理封闭的小镇、伐木营地和矿区流通,规模实在有限。
至于那点虚高的物价榨取到的血汗钱,在卡内基庞大的商业帝国里,不过是九牛一毛。
“代币”真正的恶毒之处,在于让工人永远欠债,被牢牢绑定在机器和矿坑旁,无法离开,形同奴隶。
其次,“代币”让公司节省了大量现金,尤其在偏远地区,现金稀缺,运输困难,而且风险高。
用自己印发的“纸片”或“金属片”来代替宝贵的美元,意味着公司将节省下大量的现金流。
这些实实在在的美元,可以被用于扩张、投资、吞并……总之只要不拿来发工资,对卡内基来说就是好选择。
安德鲁·卡内基此刻“壮士断腕”,只不过是一种危机公关,试图通过“慷慨”地姿态,重新占领道德高地。
安德鲁·卡内基似乎感受到了莱昂纳尔的冷淡态度,但他并不以为意,反而凑近莱昂纳尔,低声说:
“索雷尔先生,为了表达我最诚挚的歉意,以及对于诸位所受惊吓的补偿,我还为各位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
一份我相信能让大家都满意的礼物。”
莱昂纳尔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安德鲁·卡内基这是要现场“行贿”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想要干脆利落地拒绝。
要是当着记者的面,接受安德鲁·卡内基的礼物,他们怕是要成为法国文化史上最大的丑闻!
第452章 这只是我们的一小步,却是美国文明的一大步!
莱昂纳尔的“不”字已经到了嘴边,然而,十几位衣着体面的男士从卡内基身后迅速地走出。
他们一个个都气度不凡,形成一个半圆,将莱昂纳尔、左拉等九位法国作家围在了中心。
莱昂纳尔皱起眉头,把要说的话暂时吞进了肚子里,看着眼前这些人。
记者们敏锐地意识到,又有大事要发生了,他们挤攘着,试图听清这里的对话。
这群人中,一个看起来最为年长的老者率先上前一步,他一头白发,气质儒雅。
他向莱昂纳尔和左拉微微颔首:“索雷尔先生,左拉先生,诸位来自法兰西的伟大作家们,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乔治·帕尔默·普特南,‘G. P.普特南之子出版社’的负责人。”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人立刻接上:“查尔斯·斯克里布纳,‘斯克里布纳兄弟出版社’。”
然后是一个体型敦实的男人:“亨利·霍尔特,‘亨利·霍尔特出版社’。”
“哈珀兄弟公司代表,约翰·威斯利·哈珀。”
“D.阿普尔顿出版社,威廉·H·阿普尔顿。”
“罗伯特兄弟出版社……”
“利平科特公司……”
“詹姆斯·R·奥斯古德出版公司……”
一个个名字,一家家出版社,被它们的老板或主编清晰地报出。
每一个名字,在眼下的美国出版界都代表着不容置疑的权势和影响力。
这些出版社总部都在纽约或者波士顿,掌控着美国的图书印刷、发行和销售网络,是真正的行业巨头。
莱昂纳尔、左拉、莫泊桑……所有人都有些发懵。
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群美国出版界的顶尖人物为何突然来到这里,还将他们围住。
是抗议?还是别的什么?他们与美国出版界唯一的“交集”,只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盗版书。
甚至在上次来纽约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看到这群人出现——或许是为了避免尴尬。
安德鲁·卡内基向前一步:“先生们,不必疑惑。这,就是我安德鲁·卡内基,为诸位准备的一份小小的‘礼物’。
一份旨在弥补诸位在美国所遭受的,嗯,‘无形损失’的诚意!”
他的目光落在莱昂纳尔身上:“我荣幸地向诸位宣布,普特南先生、斯克里布纳先生、霍尔特先生……
以及所有在场的美国主要出版公司的代表,经过友好协商,一致决定,他们愿意与诸位签订正式的作品授权协议!”
法国作家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份礼物的“诚意”甚至远远超出了莱昂纳尔的想象。
安德鲁·卡内基继续解释:“从今往后,他们都将取得你们本人的正式授权之后,才会印刷和销售诸位的作品!
而在美利坚合众国境内,其他任何未经授权的印刷与销售行为,都将受到他们的追索和起诉!”
死一般的寂静在法国作家们中间蔓延了几秒钟,随即被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席卷。
美国!这可是全世界最不重视保护外国作家版权的美国!
这个年轻而傲慢的国度,一百年来肆无忌惮地盗印欧洲作家的作品,拒绝与任何欧洲国家签订版权保护交换协议。
无论是英国的狄更斯,还是他们这些法国作家,对此都只能望洋兴叹。
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作品在这个巨大的市场上被疯狂盗印、销售,却收不到一个生丁的稿酬。
这笔损失难以估算!一个潜力无穷的市场,对他们而言却是一片结不出任何果子的“荒漠”。
而现在,这片荒漠,竟然被安德鲁·卡内基用他的手腕和影响力,硬生生种出果树来了!
美国出版界这些最有权势的巨头,居然集体向他们低头,承诺给予他们正式的版权保护!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们九个人,将能从美国这个世界上最大、最活跃的出版市场,获得源源不断的收入!
那将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字?这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数不清的美元”!
莫泊桑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溜圆,里面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平常总是带着玩世不恭表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
老天!这可比卡内基悬赏匪徒的一万美金还要诱人!这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鹅!
于斯曼、阿莱克西、塞阿尔等年轻些的作家,也是呼吸急促,脸上放光,互相交换着激动的眼神。
就连一向沉稳的左拉、都德和年迈持重的龚古尔,此刻也动容了。
他们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击得心潮澎湃。
莱昂纳尔是唯一还能保持平静的人,但他太清楚这份“礼物”的分量了。
这个钢铁大亨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粗暴地用几百、几千美元的“奖金”来买他们的笔。
他把这一切化为一场“生意”,来堵住他们的嘴,并彻底将“锡币”和西部的不愉快的经历翻篇。
他成功了。
美国的出版业虽然发达,但和钢铁、石油、铁路、银行这些真正的资本巨鳄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他甚至不需要发出威胁,只要在某个晚宴上轻描淡写地提一句,就能让这些出版巨头们认真考虑他的“建议”。
至于这些出版公司的老板们是否是心甘情愿地放弃盗版利润,内心是否在滴血,此刻已经没人在乎了。
在更强大的资本力量面前,他们只能选择妥协!
要知道,即使是最强大、历史最长的哈珀兄弟公司,资产规模与年营收也不过与卡内基旗下的一个配套厂相当。
摩根财阀的一次铁路债券融资的金额,就能买下整个美国出版业。
莱昂纳尔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这份礼物,不仅是这份“诚意”足够大,尤其是还关系着八位同伴的切身利益。
这份“大礼”,绑定了所有人的未来,甚至将开启其他欧洲作家与美国出版商单独签订授权协议的风潮。
他要是不接受,那就是所有欧洲作家的公敌!
莱昂纳尔微笑着主动向前一步,与那位白胡子的普特南先生握手:“普特南先生,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喜的决定!
我代表我个人,以及我的朋友们,感谢您和诸位出版界同仁的远见卓识!”
接着,莱昂纳尔转向斯克里布纳、霍尔特、哈珀……他与每一位出版巨头握手,重复着感谢和赞赏的话语。
左拉、莫泊桑等人也反应过来,纷纷上前,与这些即将给他们带来巨大财富的“合作伙伴”们热情交谈起来。
站台上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而融洽。
安德鲁·卡内基站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他相信即使约翰·摩根再挑剔,也会满意他的安排。
但也只有他知道,为了让这些出版社的巨头屈服,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此后这些出版社出版的九个人的作品,卡内基集团都需要包销至少两千册。
考虑到这九人中不少已经成名很久了,尤其是左拉,光是《卢贡-马卡尔家族》就出版了九部——
这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连同之前的高额悬赏,哪怕是他这个匹兹堡钢铁巨头,也感到肉痛不已。
幸好约翰·摩根同意开放摩根财阀控制的铁路沿线车站,让这些书能摆上休息室的书架进行销售。
不然他真不知道说服自己手底下那些只会炼钢、挖矿的大老粗买法国,除非强行摊派。
莱昂纳尔在完成了一圈握手之后,转向了那些翘首以盼的记者。
他知道现在给这件事定下基调,尤其是需要抬高这件事在美国的舆论影响。
目前这种“版权保护”还只是出版社和书店的商业行为,但如果利用得当,也有可能影响美国的立法。
于是,他第一次在美国之行中使用英语进行公开发言:“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无疑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我们,来自法兰西的几位作家,非常荣幸地见证了美国出版界迈出的这至关重要的一步。
这份协议的达成,不仅仅关乎我们九个人的经济利益。
它更代表着美国社会对知识价值的尊重,对创作者权利的承认,是文明社会的必然要求。”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出版巨头的面孔,最后回到记者身上,提高了音量,开始宣告:
“这不仅是我们的胜利,更是所有尊重知识、热爱文化的人们的胜利!”
“这只是我们的一小步,却是美国文明的一大步!”
最后这句话不仅铿锵有力,而且极富概括性,立刻被记者们记录下来,刷刷地写在了本子上。
他们知道,这将是明天报纸的头条标题。
安德鲁·卡内基脸上的笑容终于真诚起来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舆论将不会再把他当成靶子攻击。
“锡币皇帝”这个称号实在太恶毒了,哪怕是他这样对舆论始终不太在乎的实业家也承受不住舆论的连番轰炸。
这时候,纽约市长威廉·格雷斯开口了:“诸位,晚宴已经准备好了,让我们出发吧!”
(第一更,求月票)
第453章 满载而归!
一八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纽约港。
冬日的寒风卷过哈德逊河口,带着咸涩的水汽;天空是淡淡的铅灰色,阳光穿透云层,在水面上投下粼粼光影。
曼哈顿的码头上,人声鼎沸,彩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法国邮轮公司另一艘大型邮轮——“美国号”——静静地停靠在泊位上,烟囱里冒着淡淡的煤烟。
相比于莱昂纳尔他们抵达时的狂热,今天的欢送仪式规模稍逊,但规格依旧很高。
纽约市长威廉·格雷斯率领着市政官员和各界名流,早早来到了码头。
记者们依旧是最活跃的一群,他们穿梭在人群中,寻找这趟行程最后的新闻。
爱弥儿·左拉、阿尔丰斯·都德、埃德蒙·德·龚古尔、莱昂纳尔·索雷尔、居伊·德·莫泊桑……
九位法国作家,再次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他们依次与送行的人们握手、拥抱,接受临别前的祝福。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满载而归的满足与连日奔波的疲惫,当然,还有归心似箭的急切。
一位哈佛大学的教授紧紧握着左拉的手:“希望不久的将来,能在巴黎和您再次见面!”
一位眼眶湿润的女士对于都德说:“您的《小东西》温暖了我的童年,感谢您!”
几个大胆的年轻女郎朝着莫泊桑挥舞手帕:“莫泊桑先生,别忘了纽约的热情!”
莫泊桑则同样挥手致意。
哈珀兄弟出版社的代表则大声喊道:“索雷尔先生,祝您航行顺利!别忘了,《太阳照常升起》!”
一个多月的美国之行,如同一场跌宕起伏的戏剧,此刻终于缓缓拉上了帷幕。
登船的时刻到了。
九位作家在船员的引导下,踏上了“美国号”的舷梯。
他们站在船舷边,向着岸上的人群最后挥手告别,然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汽笛长鸣,低沉悠远,盖过了所有的喧哗,“美国号”庞大的船体开始缓缓移动。
缆绳被收起,螺旋桨搅动着海水,推动着这艘巨轮,驶向浩瀚的大西洋。
岸上的人群、建筑、挥舞的帽子和手帕,渐渐缩小,最终化作模糊的轮廓。
纽约港,这座给予他们最丰厚回报的城市,终于消失在海平面之下。
为期一个多月的美国巡访之旅,正式结束了!
回到头等舱,众人聚集在左拉房间的客厅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左拉靠在舒适的扶手椅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结束了。”
都德接口道:“是啊,结束了。”
他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而且,收获远超想象!”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他们互相看着,都露出了笑容。
经济上的收获是实实在在的!
埃里克·莫顿在登船前已经与他们结算清楚——
仅仅是通过公开演讲和各类活动,他们每人分得的票房收入,就不少于一万两千美元!
按照当下的汇率,稳稳超过了六万法郎!
这还不算他们收到的各式各样、几乎堆满船舱的珍贵礼物——
限量版的雪茄、陈年的美酒、精致的金银器、东方的丝绸和瓷器,甚至还有专门定制的旅行箱……
以至于他们回程时的行李数量比来的时候足足多了五倍!
这笔巨款,不仅彻底填补了他们在巴拿马运河债券和股票上的惨重损失,也超过了他们来美国之前最大胆的想象。
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份由安德鲁·卡内基“促成”的版权协议,那不仅仅是一纸文书,更是一座通往金矿的大门!
他们各自都与不同的美国大出版社签署了授权协议,并且收到了一笔不菲的预付稿酬。
其中,莱昂纳尔无疑是收获最丰厚的一个。
哈珀兄弟出版社以极大的热情和诚意,签下了他的新《太阳照常升起》的英文版独家发行权。
不仅如此,他在来时的“佩雷尔号”上信口讲述的那八个故事,也被哈珀兄弟以打包的方式提前锁定。
当然,这个创作量是在有点大,所以合同只要求他在一八八五年前交付完毕即可。
为了这份沉甸甸的合约,哈珀兄弟出版社一次性预付给了莱昂纳尔两万美元的稿酬!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为之咋舌。
但无论左拉、都德、龚古尔,甚至最口无遮拦的莫泊桑,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嫉妒。
他们心里清楚,此行之所以能如此成功,莱昂纳尔的作用无可替代,他们感激还来不及。
不过莱昂纳尔也知道,自己一行人已经把欧洲文化精英来美国巡回演讲的税收到至少1900年了。
此后再有谁,哪怕是他们自己再来美国,也不可能取得如此轰动的效应。
除了物质上满载而归,他们在精神上受到的冲击与收获同样巨大。
法国作家们原本的精神状态,尤其是莫泊桑这样的年轻一辈,莱昂纳尔之前就总结过——“你们是迷惘的一代!”
而美国用它那粗犷、野蛮的活力,给这些来自旧大陆的文化精英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他们见识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状态和思维方式:
对财富毫不掩饰的追求,对工业力量的顶礼膜拜,对个人奋斗的极端推崇,还有既天真又傲慢的乐观主义。
虽然莫泊桑等人私下里依然会嘲笑美国饮食粗糙、见识浅薄,粗暴用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代替一切规则。
但不可否认,这个国家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蓬勃生长的文化精神,完全不同于巴黎的沙龙或者伦敦的俱乐部。
尤其是莫泊桑,他的变化甚至有些“惊人”——
整整一个月的旅程,这位以风流放荡著称的作家,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光顾过任何一家美国的妓院!
他只是在各地,与几位仰慕他才华的有钱寡妇,有过几次彻夜不归的幽会。
这点莱昂纳尔就无法劝导了,毕竟他不可能把这位老兄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只能祈祷那些寡妇身体无恙了。
晚餐时,大家举杯庆祝此行圆满成功,畅谈着回到法国后的计划,气氛轻松而愉悦。
晚餐过后,莱昂纳尔没有参与临时沙龙,或者牌局和闲聊,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豪华套房。
书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台崭新的“索雷尔1型”打字机,这是他特地从纽约带上船的。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手指放在键盘上,是时候工作了。
这艘邮轮虽然速度比“佩雷尔号”稍慢一些,但船体更大、技术更先进,所以航行起来更加平稳。
一个多月的奔波、应酬、演讲和意外风波,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
现在,航程刚刚开始,海面平静,时间充裕,他需要尽快进入创作状态。
《太阳照常升起》这部,必须趁着这段难得的空闲时间尽快完成。
哈珀兄弟出版社的两万美元预付稿酬可不是白拿的,况且还有那八个在“佩雷尔号”讲的故事……
这些写作任务几乎要填满今后两年的创作时间,他有点后悔当初的举动太过于孟浪。
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他也只能在打字机上卷好稿纸,将思绪沉入到那个属于“迷惘的一代”的巴黎中去。
————————
随后几天的航程,莱昂纳尔除了在饭点出现在餐厅以外,剩下的时间都窝在自己的舱室里写。
这导致“美国号”邮轮上的其他乘客,甚至船长和船员,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失望情绪。
“佩雷尔号”因为莱昂纳尔在航行中即兴讲述的八个故事而名声大噪,几乎成了一个文学传奇。
返回法国以后,邮轮公司就开始对佩雷尔号进行重新装修;而“佩雷尔号”未来半年的船票都已经卖光了。
这次登上“美国号”的乘客,以及船长、船员们,或多或少都怀着一份期待——
期待这位神奇的法国作家能在这艘船上再次打开他的“故事宝盒”,让“美国号”也同样名留文学史。
晚餐时,就有人旁敲侧击地询问,船长也在祝酒词中暗示,希望索雷尔先生能再次用故事点亮这一趟跨洋航程。
“美国号”上的钢琴师,甚至特意穿上自己最隆重的礼服,向莱昂纳尔敬了一杯酒。
他已经听说了,“佩雷尔号”上那个幸运的混蛋,现在每个月的收入超过了500法郎!
可惜,他们的愿望落空了。
莱昂纳尔对所有的殷勤与暗示都无动于衷,像个莫得感情的码字机器一样,吃完一抹嘴就钻回房间里。
结果就是连左拉、莫泊桑们也深受触动,减少了去娱乐室的时间,也开始窝在书桌前写作。
他们要尽快把这一趟美国之行的见闻、感受书写出来,巴黎的一大堆报纸正嗷嗷待哺。
————————
就在莱昂纳尔他们还在海上颠簸时,法兰西喜剧院的大门口,正式张贴出了《咖啡馆》的海报!
巴黎的观众再次兴奋了起来——
半年前他们刚刚被《雷雨》那颠覆伦理想象的剧情洗礼过,现在又能看到索雷尔的新剧了?
毫不例外地,喜剧院的售票窗口,再次排起了长队。
(今天两更结束,求月票!)
第454章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完稿!
这一次的航程,同样耗费了整整八天时间。
比起“佩雷尔号”横渡大西洋时的颠簸,“美国号”的返程航行走得异常平稳顺遂。
仿佛大西洋也识趣地收敛了它的坏脾气,不愿再给这群疲惫的归客增添任何波折。
一八八一年十二月三日中午,北海的薄雾渐渐散去,勒阿弗尔港的轮廓终于映入眼帘。
码头上依旧聚集着欢迎的人群,但没有金色的马车,没有庞大的管乐队,也没有漫天飞舞的彩旗、横幅……
但左拉、龚古尔和莱昂纳尔等人,却倍感安心——到家了!
一些学生举着欢迎标语:
“欢迎归来,法兰西的骑士!”
“向索雷尔,向左拉,向我们时代的荷马致敬!”
“美国号”缓缓靠岸,舷梯放下。
以左拉为首,九位风尘仆仆的作家依次走下。
当他们再次踏上法兰西的土地那一刻,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左拉先生!”
“都德!看这边!”
“莫泊桑!”
“索雷尔!莱昂纳尔·索雷尔!”
他们的名字被一声声呼唤,此外就是热情的掌声和记者们的提问声。
莱昂纳尔跟在左拉和龚古尔身后,但能清晰地感受到许多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在美国的传奇经历,早已通过报纸,在法国本土广为传颂。
莱昂纳尔微笑着,向人群颔首致意,目光却在急切地搜寻着。
然后,他看到了她们。
苏菲和艾丽丝,站在人群稍靠前的位置。
苏菲穿着一身深色的旅行装,脸上带着喜悦的神情;艾丽丝则跳着脚,用力地挥着手,脸上灿烂的笑容。
莱昂纳尔的心一下子就落定了,他径直穿过上前与他们寒暄的人流,走向两人。
苏菲迎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哽咽:“莱昂!”
但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只化为一句话:“你总算平安回来了……”
莱昂纳尔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是啊,回来了,我一切都好!”
艾丽丝眼睛亮晶晶的:“莱昂!报纸上说你被美国的强盗绑架了,我们担心死了!
苏菲都买好了去美国的船票——还好出发前,你没事的消息就传回来了!”
莱昂纳尔笑了笑:“是有点危险,但没有报纸说的那么夸张,回头我慢慢讲给你们听。”
简单的拥抱和问候,驱散了远航的最后一丝疲惫。
看着苏菲和艾丽丝,莱昂纳尔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归来”的意义。
————————
回到巴黎后,莱昂纳尔拒绝了所有的宴会和沙龙邀请,直接回到巴黎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
打开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切都没有变,莱昂纳尔闻到了熟悉的红酒炖牛尾的香气。
佩蒂特地请了假,准备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庆祝莱昂纳尔的回归。
饭后,莱昂纳尔端着咖啡,开始和大家闲聊起来,他需要知道这一个多月,法国和巴黎发生了什么变化。
苏菲把一迭《费加罗报》的剪报放在桌上:“巴黎变化不小,你出发后大概两周,儒勒·费里就辞职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并不意外:“我出发前就知道他的年度预算案肯定通不过,议会不会再信任他。”
他喝了口咖啡,语气平淡:“每个巴黎人都看得出来他完蛋了,那么,现在是甘必大组阁了?”
苏菲点了点头:“是的。不过,恐怕甘必大先生这个总理位置,也坐不了多久。”
莱昂纳尔好奇地追问:“哦?为什么?”
苏菲把剪报翻开,指着上面的标题解释:“三周了,他连一个部长都没任命成功。
费里的人对他不冷不热,克莱蒙梭也没什么热情,议会拒绝了他的阁员名单,他现在连一个帮手也没有。
甘必大先生在费里辞职前的表现太强势了,让本来支持他的人都犹豫了……”
莱昂纳尔闻言,摇了摇头:“效率真‘高’。这就是法兰西!”
他虽然对第三共和国频繁更迭的总理与内阁并不熟悉,但也知道几个月就换人是常态。
以至于坚持干了一年多的儒勒·费里内阁已经算是“长寿内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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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堆积如山的信件和包裹,提醒着莱昂纳尔他离开得有多久。
他花了点时间粗略分类,大部分是杂志社的约稿、各种沙龙的请柬,以及商业合作的询函。
只有一封格外重要,那就是来自阿瑟·柯南·道尔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手稿,厚厚一迭。
在今年8月份他已经向柯南·道尔口授了这篇的主要框架和叙述技巧,剩下的就完全交给对方发挥。
现在是验证柯南·道尔是否完全掌握了这些技巧的时候的时候了。
依旧从贝克街221B中,夏洛克·福尔摩斯与华生之间的闲聊开始。
他们对一个名叫「詹姆斯·莫蒂默」的医生遗落的手杖进行了“推理”,华生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我想,从这件纪念品来看,莫蒂默医生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医生,年岁已经大了,很受人尊敬。”
“我还认为,他很可能常年在乡村行医,并且在出诊时多半是步行的。”
“因为这根手杖已经磕碰得很厉害了,很难想象一位在城里的医生还肯拿着它。
下端的厚铁包头磨损得也非常严重,显然他曾拄着这根杖走过很多乡间道路。”
“还有,那上面刻着‘.H.的朋友们’,据我猜想,所指的大概是个猎人会;
他可能曾经治疗过当地猎人会的会员们,因此,他们才送了他这件礼物表示酬谢。”
……】
当然,华生的这番推理,除了“乡村医生”这个身份之外,其他的结论几乎被福尔摩斯完全推翻了。
这位「詹姆斯·莫蒂默」医生年纪并不大,也并非德高望重,手杖也只是朋友送他的结婚礼物。
这个开头的切入方式,莱昂纳尔只是简单和柯南·道尔提了一下,并没有提供推理的细节。
没想到柯南·道尔同样写得像模像样,丝毫不逊色于自己,一下就把握住了这种闲聊的特点。
随后,「詹姆斯·莫蒂默」正式登场了,他带来了一份年代久远的手稿。
手稿的内容是关于德文郡达特沼泽上巴斯克维尔家族的恐怖传说——
一头巨大的猎犬,口中、眼中都喷射着地狱之火,世代追杀着这个家族的成员。
莱昂纳尔翻动着稿纸。故事沿着他当初设定的框架展开:
家族诅咒的阴影,从加拿大归来的继承人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沼泽地夜晚传来的凄厉犬吠,匿名警告信,失踪的皮鞋……
柯南·道尔在营造哥特式的恐怖氛围上做得不错,达特沼泽的荒凉与诡异透过华生的视角缓缓渗透出来。
他特别注意那些以书信和日记形式呈现的章节。
【(摘自华生医生致福尔摩斯的信)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必须向你报告,此地的气氛愈发令人不安。亨利爵士今早又收到了一封剪贴而成的警告信,内容直指那片致命的沼泽。
更奇怪的是,他的一只新皮鞋不翼而飞,这已是第二次丢失衣物了。
仆人们总在窃窃私语,我一看他们,他们就把目光挪开,装作没有事发生。
斯特普尔顿兄妹是这里少有的令人愉快的邻居,但那位妹妹贝丽尔似乎总欲言又止。
我试图理清头绪,但线索如同沼泽中的迷雾,抓不住,散不开。
盼你指引。你忠诚的,华生。”】
【(摘自华生医生的日记))
……十月十五日,阴冷。今晚又听到了那凄厉的嚎叫,来自沼泽深处,绝非任何已知的野兽。
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理性似乎也变得摇摇欲坠……】
莱昂纳尔仔细品味着这些段落,柯南·道尔确实在尝试区分不同叙事时间点的口吻。
信件更偏向客观汇报,带着对福尔摩斯的依赖;而日记则更私人,流露出华生内心的疑虑和逐渐增长的恐惧。
这种差异制造了初步的“叙述诡计”基础——
读者通过华生的眼睛看世界,和他一样被蒙在鼓里,一样感到无助。
手稿中段,情节紧张起来。
华生夜间在沼泽追踪一个神秘人,却发现那竟是本该在伦敦的福尔摩斯!
他隐藏在荒野的一座石屋里,早已秘密展开调查。
而手稿的最后部分,是沼泽地里的高潮对决,「斯特普尔顿」放出涂抹了磷光的巨型猎犬追击亨利爵士。
福尔摩斯与华生及时出现,枪声划破沼泽的夜空,最终把这条猎犬击毙了。
【它不是纯种的血犬,也不是纯种的獒犬,倒像是混种,外貌凶暴、恐怖,大得像一头母狮子。它明明已经死了,一动不动不,但那张大嘴还在向外滴答着蓝色的火焰,那小小的眼睛周围仍然有一圈火环。
我摸了摸它那发光的嘴,一抬起手来,我的手指也在黑暗中发出光来。
“是磷。”我说。
……】
莱昂纳尔放下最后一页手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内心却十分满意。
柯南·道尔做到了!
他不仅完整地讲述了一个充满悬念和恐怖氛围的故事;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运用了“叙述诡计”和“不可靠叙述”。
通过华生的视角限制,巧妙地隐藏了福尔摩斯的行动,直到最后才揭晓,必将带给读者巨大的惊喜和满足。
这篇《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相比历史上的原作,在叙事技巧上,已经有了质的飞跃,给侦探开辟了新路。
他拿起笔,开始给柯南·道尔写回信……
(第一更,求月票)
第455章 法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莱昂纳尔·索雷尔和他的同伴们回到巴黎后,立刻就成为这座城市无可争议的主角。
巴黎的沙龙、咖啡馆和报纸版面,迅速被“美国归来”的话题所占据。
一股名为“美利坚”的旋风,争猛烈地冲击着这座自诩为“欧洲人的首都”的城市。
除了莱昂纳尔婉拒了几乎所有公开活动和采访,其他几位作家几乎来者不拒。
他们刚结束了一场盛大的巡演,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同胞分享在新大陆的见闻。
爱弥儿·左拉在《费加罗报》的专访中,对记者说:“我们必须承认,美国社会展现出的那种乐观和自信,是当前欧洲,尤其是法兰西,所稀缺的。
在纽约,在波士顿,在旧金山……你都能感受到一种信念——相信明天会更好,相信通过努力可以改变命运。
这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当然,这种力量是粗糙的,甚至是野蛮的,他们的城市也缺乏巴黎的积累,他们的社交礼仪有时过于粗鲁和直接。
但你不能否认那蓬勃的生命力。相比之下,我有时觉得,法兰西或许过于精致了,以至于在某些方面显得格外疲惫。”
这番话在《费加罗报》上发表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些读者赞赏左拉的坦诚,另一些人则感到被冒犯,认为左拉夸大了美国的优点。
阿尔丰斯·都德则在《小巴黎人报》上连载了他的旅美随笔,他的笔触更温和,也更诗意。
他描绘了纽约港欢迎自己一行人的盛大队伍,感慨于一个新兴国家塑造自身形象的雄心;
他写到波士顿图书馆里如饥似渴的年轻面孔,认为美国人对知识的渴求,丝毫不逊于对财富的追逐。
【他们或许还没有诞生自己的莫里哀或雨果,但他们正像一个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一样,汲取欧洲文化的养分,努力想要发出属于自己的第一声啼哭。
这是一种充满希望的躁动!】
埃德蒙·德·龚古尔,在《吉尔·布拉斯》杂志的沙龙访谈中,承认美国的工业震撼了他,但也批评文化上的浅薄,以及过于崇尚物质的缺点。
“那里的一切都围绕着‘有用’和‘效率’打转,即使是艺术和文学,也往往被视为一种‘产业’,这让我们感到一些不适。
但你必须佩服他们的行动力,他们在建设,疯狂地建设,整个国家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而我们似乎更擅长在房间里进行争论,一旦走出房间,就对现实中的问题束手无策。”
若里斯-卡尔·于斯曼,则在《现代生活》杂志上撰文,详细描述了美国媒体的运作方式。
【最让我惊讶的,并非他们的报纸销量有多大,而是他们对待批评的坦承。
当索雷尔在旧金山直言不讳地指出他们存在‘锡币皇帝’和‘小镇领主’时,发生了什么?
有些媒体即使不赞同他的观点,也原文照登了他的演讲,甚至引发了全国性的讨论。
即使面对外国人,他们也有一种承认自身缺陷的勇气和自信。
而这在巴黎,恐怕难以想象!】
当然,最受大众欢迎的,还是居伊·德·莫泊桑。
他在《费加罗报》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鲜活、生动,充满猎奇的细节,极大地满足了巴黎市民的好奇心。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纽约高耸的大桥,调侃美国饮食那巨大的分量和单调的口味,还得意地提及自己在大学演讲时如何风靡年轻女学生。
他甚至专程写了一篇关于美国女性的文章——
【美国的女士们,尤其是那些大学里的年轻小姐,她们身上有一种在欧洲很少见的大胆和直率。
她们敢于在公开场合表达意见,敢于直视男性的眼睛,甚至敢于主动追求自己心仪的对象!
当然,波士顿的女士们除外,她们包裹得像是要去参加宗教裁判所的火刑仪式。
你能想象吗?她们甚至组织了自己的读书会和俱乐部,讨论政治、社会问题,而不仅仅是时装和八卦。
这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也让人有点不知所措。】
这篇文章在巴黎的沙龙和咖啡馆里被反复引用、讨论,引发了关于女性地位和教育的又一轮热议。
通过这些作家们的眼睛和笔触,一个更鲜明、更真实的美国形象,逐渐在巴黎人心中清晰起来。
它不再仅仅是那个“只有金钱和钢铁的暴发户”,没有历史、没有文化。
它有了血肉,有了精神,既有让人赞叹的活力,也有令人不安的缺陷。
作家们的见闻,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巴黎媒体和知识界的集体反思。
《共和国报》在一篇社论中写道:
【我们的作家们带回的不仅仅是一些异域风情的见闻,还映照出了法兰西如今的倦怠。
我们拥有卢浮宫,拥有先贤祠,拥有绵延十几个世纪的灿烂文化,这是我们的骄傲,但也成了我们的负担。
当我们沉湎于过去的辉煌,习惯于在沙龙里进行永无止境的、却无关痛痒的辩论时,大西洋对岸的那个年轻巨人,正以一种近乎鲁莽的精力,开拓着它的疆土,塑造着它的未来。
我们是否已经在精神上,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
“老妇人”这个比喻,迅速抓住了巴黎公众的想象力,也刺痛了许多人的神经。
《费加罗报》的评论则试图平衡这种反思:
【让我们保持清醒吧,先生们!美国的活力值得赞赏,但问题同样触目惊心——
“锡币”制度下是对工人的变相奴役,种族隔离依旧顽固地存在,还有充满暴力的选举……这些都是文明社会的毒瘤!
法兰西的“老”,是成熟,是积淀,是历经革命风雨后对“自由、平等、博爱”的践行,我们无需妄自菲薄!
我们的使命,不是去模仿美国的“新”,而是让我们的“旧”,焕发新的生机。】
很快,不同的声音开始出现,并且越来越响亮。
立场保守的《法兰西行动报》率先发难,几乎是指名道姓地批评:
【我们的一些作家,去了一趟美国,呼吸了几口那里充满铜臭和煤灰的空气,回来后就仿佛得了‘失忆症’!
他们忘记了是谁的语言被世界尊为最优雅的交流工具,忘记了是谁的文学照亮了人类的精神,忘记了是谁的革命激励了世界!
左拉先生看到的“乐观积极”,不过是堆砌物质后浅薄的满足;莫泊桑先生欣赏的“女性独立”,背离了上帝教导我们的传统美德;而于斯曼先生称赞的“媒体坦诚”,无非是商业利益驱动下的表演!
先生们,你们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一个法兰西人?你们是否被那些美国人的美元晃瞎了眼睛,以至于失去了对我们自身文明最基本的自信力?】
《巴黎回声报》也加入了论战,它讽刺道:
【看来,我们的文豪们不仅带回了美国的见闻,也带回了美国式的“自我批判”精神。
只是,他们将这种批判用在了自己的祖国身上,这是一种危险的倾向!
当我们内部的批判声音,与外部的“榜样”结合起来,那会动摇我们民族的根基!】
这些抨击并非空穴来风。
在一些沙龙聚会中,确实开始出现一种声音,认为应该将美国视为未来的灯塔,认为法国应当放下身段,学习美国的务实和效率。
尤其是第三共和国换个不停的内阁,与停滞不前的国家建设,让人觉得法国确实已经垂垂老矣。
这种论调,又让许多立场保守的精英感到不安。
一时间,巴黎的舆论场分裂了。
咖啡馆里,人们为“美国究竟是榜样还是警示”争得面红耳赤;
沙龙中,贵妇和绅士们围绕着“法兰西是否已经老迈”展开尖锐的辩论。
报纸上的论战文章一篇接着一篇,观点激烈碰撞,火花四溅。
支持左拉等人的人认为,敢于正视他国的优点和自身的不足,才是真正的爱国;
反对者则斥责他们是被“美国神话”蛊惑,丧失了文化上的自信。
整整两个星期时间,法兰西的舆论界都在为莱昂纳尔等人的美国之行吵翻了天。
——————————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里,莱昂纳尔·索雷尔对窗外的喧嚣充耳不闻。
他书桌上的稿纸越堆越高,刚写出《太阳照常升起》的法文原稿,又忙着给“佩雷尔号”的八个故事写大纲。
唯一会外出的理由,就是要前往法兰西喜剧院,盯着《咖啡馆》首演前最后的几场彩排。
苏菲有时会带来一些报纸,念几段上面激烈的争论给他听。
莱昂纳尔通常只是听听,偶尔笑笑:“让他们吵去吧,争论本身,就是活力的表现。
如果连这点不同的声音都容纳不了,那法兰西就真的老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报童在高声叫卖着最新一期的报纸。
莱昂纳尔说:“你看,巴黎还是那个巴黎。它会消化这一切,就像它曾经消化过无数次这样的冲击一样。
最终,它会继续走自己的路。”
苏菲笑着问:“你真的不想说些什么吗?要知道,《咖啡馆》要首演了……”
莱昂纳尔回头看看她,也笑了起来:“你越来越了解我了。”
说完,他从桌上的稿件中抽出薄薄的两页纸递给苏菲:“把它寄给《共和国报》。”
苏菲接过稿纸,只见的标题赫然是:
《法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第二更,求月票)
第456章 英法两开花! (十月月票加更13)
两天后,巴黎的街头,报童们挥舞着新出版的《共和国报》,用尖利的嗓音喊出一个引人注目的标题:
“看报!看报!莱昂纳尔·索雷尔最新文章!《法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无论是“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名字,还是“法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个标题,都足够吸引人。
人们纷纷驻足,掏出2个苏买下报纸,急切地展开,想看看这个回国以后就一直沉默的年轻作家说了些什么。
文章开头直接切入当下近来的争议:
【从近来的舆论上看:一段时间以前,我们总自夸着“文明中心”,“艺术殿堂”,是事实;
去了趟美国,有些人就不再完全自夸了,开始羡慕别人的活力与坦诚,也是事实;
现在是既不很夸自己,也不全信别人,改为一味指责那些指出问题的人伤了“民族自信”,怀古伤今了
——却也是事实。
于是有人慨叹:法国人失掉自信力了。
如果单据这一点现象而论,自信其实是早就失掉了的。先前信“皇帝”,信“革命”,后来信“文明中心”,就是没有真正相信过“自己”。
假使这也算一种“信”,那也只能说法国人曾经有过“他信力”。自从发现美国并非只有金钱和钢铁之后,便把这“他信力”也摇动了,转而躲进一种更虚妄的“自欺”里。
失掉了他信力,就会疑,一个转身,也许能够只相信了自己,倒是一条新生路,但不幸的是逐渐虚伪起来了。
信“皇帝”信“革命”,这还是切实的东西;但信“法兰西的文化永远优越”就有些渺茫,不过相信很快就有人明白它有多么不可靠了。
一到只许听赞美,不许看外界,碰到一点比较就惊慌失措的境地,可谓虚伪之至了。别人的文化到底有益或是有害,一时找不出分明的结果来,就干脆拒之门外,不过是用“文化乙醚”长久地麻醉着自己罢了。
法国人现在是在发展着“自欺力”!
“自欺”并非新东西,只不过近日来越见明显,甚至试图笼罩一切罢了。然而,在这笼罩之下,我们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法国人在。
从古至今,法兰西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生革命的人……虽是他们的名字巴黎那些只会空谈的沙龙不喜欢提到,也任何人都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法兰西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何尝少呢?他们有自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地生活、工作、战斗,不过总在被忽视,被嘲讽,被淹没在浮躁的声浪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
说法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要论法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
自信力的有无,沙龙里的感慨和报纸上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那些实干者。】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简短,却击碎了连日来奋争不休的舆论。
它没有直接为美国辩护,也没有否认法国存在的问题。
它只是尖锐地指出,那种因为听到一点不同声音、看到外部世界变化就惶惶不可终日,进而攻击异议者的心态,并非真正的“自信”,恰恰是失去了自信,转向“他信”和“自欺”的表现。
而真正的法兰西的民族自信,根植于那些沉默的大多数身上——那些无论在什么时代,都在“埋头苦干”、“拼命硬干”的人。
这些人们,才构成了法兰西民族的“筋骨和脊梁”。
而非那些只会在报纸和沙龙上声称自己是在保卫法兰西民族自信的精英。
这篇文章引发的反响是立竿见影且巨大的。
《共和国报》的评论员在这篇文章下面迅速跟进:
【索雷尔先生用他的笔揭示了一切分歧的根源——我们争论的焦点错了!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美国好不好,而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自己。
一个健康的、拥有真正自信的民族,敢于正视他人,也敢于反思自身。
唯有弱者,才需要靠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来维持可怜的自尊。】
《费加罗报》则写道:
【“筋骨和脊梁”,说得太好了!这让我们从无谓的意气之争中解脱出来,将目光投向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
——我们的人民!
他们的勤劳、智慧与坚韧,才是法兰西不竭的源泉。】
就连之前批评声音最激烈的《法兰西行动报》,也暂时陷入了沉默。
再继续攻击左拉等人“丧失自信力”,就等于坐实了自己正在“发展着自欺力”,落入了莱昂纳尔的陷阱。
咖啡馆和沙龙里的风向也为之一变。
人们开始引用“筋骨和脊梁”的说法,讨论的重心从“美国是不是榜样”转向了“如何焕发自身的活力”。
“自欺力”这个词,被频频引用,嘲笑那些固步自封、拒绝接受任何批评的顽固分子。
就在这篇文章的热度持续攀升的时候,一个重量级的声音加入了讨论。
因为健康缘故,隐居了很久的维克多·雨果,再次站到了公众面前。
他通过家人向报界发表了一段简短的声明:
“我读了索雷尔先生的文章,他说出了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声音。
法兰西的伟大,恰恰在于她勇于吸收一切批评,并转化为自身前进的动力。
伏尔泰赞赏过英国的君主立宪,孟德斯鸠研究过波斯的法律,这从未损害法兰西的荣光,反而让它更加灿烂。
蜷缩在旧日的辉煌里叫嚣法兰西文化永远优越,不是自信,而是怯懦。
我支持索雷尔先生的观点,看看我们的“筋骨和脊梁”吧,他们才是希望所在。”
雨果的公开支持,给这场论战盖上了定论的印章。
一时间,所有认为法国作家对美国的赞美会损害法国人自信的负面评论,真正意义上烟消云散了。
莱昂纳尔用一篇短文,就成功地扭转了舆论,为这场“美国风暴”画上了休止符。
而法兰西喜剧院也适时更换了《咖啡馆》的海报,图片没变,标语改成了:
看咖啡馆首演,见证法兰西的脊梁!
————————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圣诞的气氛渐渐笼罩了整个欧洲
街道两旁的店铺挂起了冬青和槲寄生花环,空气中飘着烤栗子和热红酒的香气。
对于莱昂纳尔·索雷尔而言,这个圣诞节,注定是“英法两开花”!
在英吉利海峡的对岸,伦敦。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圣诞节刚过,本该是休息的日子,可街头的报刊亭和书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队。
市民、学生、职员、仆人……他们手中攥着硬币,等待着购买最新一期的《良言》杂志。
《良言》中旬刊就预告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归来!全新长篇连载《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即将开启!”
这次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在宣传上并没有搞什么“花活”。
因为福尔摩斯系列通过《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已经在英国积累了坚不可摧的庞大读者群。
这次时隔数月的回归,怎能不让人心痒难耐?
“上帝,终于等到了!福尔摩斯和华生!”
“听说这次的故事格外吓人,发生在荒原上!”
“《良言》还特地提前了下旬刊的发售时间,就为了把它当成圣诞礼物!”
“你注意到海报上的那头大狗了吗?眼睛和嘴巴都喷着火焰!”
报摊老板一就位,书店一开门,人群就开始迅速地向前移动。
最新一期的《良言》以惊人的速度从店员手中递出,落入一只只急切的手里。
许多人拿到杂志,甚至等不及回家,就站在街边迫不及待地翻到连载页面,沉浸到故事中去……
————————
而到了晚上,这样的盛况转移到了巴黎。
《咖啡馆》,将在圣诞演出季于法兰西喜剧院举行盛大首演。
这部新戏早就已经一票难求。
法兰西喜剧院门口,等待入场的队伍早已排成了长龙,占据了整个广场,并蜿蜒到外面的街道上。
绅士们穿着厚重的羊毛外套,踩着脚驱寒;女士们裹着华丽的皮草,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电弧灯将剧院门脸照得一片通明,巨大的海报上,“咖啡馆”几个字格外醒目。
人们呵出的白气在空中交织,议论声、笑声,汇成一股热闹的声浪,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听说场景做得极其逼真,完全复原了一百年前的咖啡馆!”
“索雷尔先生的作品,,肯定不会让人失望。”
“我最期待的是电气灯光的效果,《雷雨》的闪电至今难忘!”
等到了入场以后,人们发现今天的喜剧院竟然有了新的变化——辉煌的灯火全部由电灯提供。
煤气灯被彻底抛弃,喜剧院成了欧洲第一个“完全电气化”的剧院。
巴黎的文化界、政界、社交界的名流几乎齐聚一堂,填满了每一个座位,就连过道也坐满了人。
人人都知道莱昂纳尔写了一出“喜剧”,大家期待会像两年前圣诞节上演的《合唱团》一样,温暖人心。
在万众期待中,黎塞留厅的大幕缓缓拉起……
(三更结束,谢谢大家,求月票!)
第457章 《咖啡馆》也有大傻杨?
令人意外的是,大幕拉起之后,舞台上只有最前面的一小块地方有灯光照着,其他地方一片黑暗。
一个穿着破烂的滑稽艺人站在灯光下,手里提着“维耶勒”——
一种通过摇手柄就能使琴弦持续发声的“半自动琴”,17、18世纪的街头艺人几乎人手一把。
观众席一下就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怎么做到的?只照亮那么小的一块地方。”
“电灯,电灯才能做到,索雷尔先生和喜剧院又有新花样了!”
“这……这种灯光该叫什么?”
“鬼知道,等首演结束了,让索雷尔先生解释吧。”
……
【台上的滑稽艺人开口了:
“各位老爷、太太,各位先生、女士!走过路过,赏个耳朵!我是饶舌的雅克,一个来自皮卡第的泥巴腿。
今天,我不说那凡尔赛宫的香水多香,不说那贵妇人的裙撑多宽!我就说说这巴黎城,我们眼皮子底下的怪事!
大家听得高兴的,就赏我几个苏;不然您就使劲儿拍巴掌,给这冷天添点热闹!”
紧接着,「饶舌的雅克」用右手摇动起手里的“维耶勒”,左手则按着上面的一排按钮,一段简单的旋律流淌而出。
然后就是他那充满讽刺又幽默的唱词,腔调是街头艺人常见的半唱半说:
第一怪,是面包房——
面包硬得像块铁,价格高得上了天!
老爷吃的白面包,又酥又软喷喷香;
咱碗里是黑面包,掺着麸皮和木糠!
孩子饿得哇哇哭,婆娘愁得脸发黄,
问声面包师傅为哪般?
他叹口气,说:‘又加了两成面粉税,你不吃糠谁吃糠?’”
第二怪,是包税人——
生老病死都要钱,拉屎放屁也上税!
第三等级腰包空,教会老爷钱袋鼓。
贵族骑马真威武,人民走路吃尽土。
问声税爷心怎么这么狠?
他把眼一瞪:‘国王要打仗,没钱那怎么成?’
第三怪,是议会,
吵吵嚷嚷像蜂巢,蜂蜜却没见一滴!
教士老爷第一级,贵族大人第二级,
平头百姓第三级,人多但是嗓门低!
说要改革喊得响,真到出钱又躲避。
问声代表老爷何时有结果?
他摇摇头:‘凡尔赛规矩多,和你说了也不懂!’”】
台下的观众听完反应各有不同,因为大革命前法国的社会状况,对这些来看戏的绅士、淑女来说并不陌生。
「饶舌的雅克」唱出了当时最尖锐的社会矛盾。
第一段影射了1775年后开始并愈演愈烈的“面粉战争”。
当时路易十六的粮食政策其实不是“加税”,而是“放开粮价”,但反而导致灾难。
起因是1774年法国的财政总监涂尔哥提倡“粮食自由贸易改革”,他认为旧的谷物税和管制造成了饥荒。
于是他建议取消谷物价格管制,允许粮食自由贸易。
这个政策的本意想通过放开管制增加粮食供应,降低粮商的投机空间,从而降低面粉价格。
但结果恰恰相反,商人趁放开政策疯狂炒作粮价,但之前要收的“旧税”仍在,并没有取消。
加上当年的收成差,于是粮价飙升,面粉更贵,然后就是囤积粮食的行为更加猖獗,陷入“死循环”
但百姓并不了解这么多,误以为是王室故意让他们挨饿,最终发生了“面粉战争”,民间出现大规模的抢粮暴动。
而到了大革命前的1780年代,随着粮食自由化政策失败,农业上的连年歉收,加上各种旧税依然存在——
例如谷物运输过程要交的过路税、入城税,几乎每一个省界、每个一个城门都收钱,这些税大多数由“总税农”承包,老百姓极度痛恨;而面粉进入巴黎后,还要交钱。
——所以面包的价格终于高到人民难以承受的地步,成为了大革命的导火索之一。
而“包税人”制度更是让人痛恨,它可以说是法国旧制度最阴暗的角落。
法国王室把许多重要税收——盐税、酒税、烟草税、过路税、入城税——统统“外包”给一群富商银行家。
这些包税人先向国王缴一次性巨款买下“征税权”,然后再疯狂地向全国人民收税,从中牟取巨额利润。
他们有自己的税务官、稽查队、仓库、手下甚至可以随意搜查民居。
在巴黎城门口、道路上、各省之间的关卡处,他们像蜘蛛一样织满网络,只要人们想吃盐、想买酒、想运粮……
就得被他们刮一刀。所以在人民眼里,包税人不是“征税官”,而是穿漂亮外套的吸血鬼。
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拉瓦锡被送上断头台,原因就是他是个“包税人”。
至于三级议会制度,更让全国怨声载道。
按当时的法律规定,法国人被分三等,第一等级是教士,第二等级是贵族;
而绝大多数人——农民、工匠、商人——都属于第三等级。
然而在国家重大议题的投票上,三等级各只算1票。
这意味着,贵族和教士这两个利益高度一致的群体加起来有2票,而数量上占绝大多数的人民,只有1票。
所以就算第三等级代表满腔热血地提出改革,也会被贵族和教士联手否决。
这个制度导致一个最荒唐的结果——贵族和教士几乎不用交税,却可以决定人民要交多少税。
第三等级受尽压迫,却在国家政治中毫无发言权。
一边是耀眼的王宫舞会,一边是乡村的饥荒和破烂的粮仓;
一边是贵族拒绝改革,一边是普通人连黑面包都吃不到。
于是,百姓越来越穷,贵族越来越富;面包越来越贵,包税人的金库越来越满。
「饶舌的雅克」的唱词,起初听着是滑稽的调调,但听到后面,一句比一句扎心。
起初,听到“面包硬得像块铁”,台下还是一片轻松的笑声。
尤其是那些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觉得这艺人描绘的图景虽然粗俗,倒也生动。
但当唱到“老爷吃的白面包,又酥又软喷喷香;咱碗里是黑面包,掺着麸皮和木糠!”时,一些笑声变得勉强。
有些衣着光鲜的先生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或许是想起了家族的祖辈,或许是对这种赤裸裸的对比感到不适。
“包税人”一段唱出来时,剧场里的气氛明显发生了变化。
笑声稀疏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议论的嗡嗡声。
包税人制度是法国历史上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印记,但它与许多显赫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些老人的脸色沉了下来,一些戴着华贵首饰的夫人,下意识地用扇子挡住了脸,眼神闪烁。
而当“三级议会”的讽刺响起——“教士老爷第一级,贵族大人第二级,平头百姓第三级,人多但是嗓门低!”
——观众席里终于爆发出了一阵喝彩和揶揄的掌声。
一个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人在楼座喊道:“说得好!雅克!”
但他立刻被身边的长辈低声呵斥。
池座里,一位评论家对同伴低语:“上帝,索雷尔和莫泊桑太大胆了。”
他的同伴喃喃回应:“看看那些人的脸色,这几段唱词,真的只是‘历史’吗?”
确实,舞台上讽刺的是一个世纪前的旧事,但台下许多听众的神经却被实实在在地触动了。
1881年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依然被财政问题、社会不公和阶级矛盾深深困扰。
“面包价格”、“税收”、“议会争吵”、“代表权”……这些词汇从未真正离开过巴黎人的日常生活。
滑稽艺人唱的是过去,却也唱出了今天法国的社会问题。
一些出身贵族或与大资产阶级的观众,脸上已经没了最初的笑意,只剩下矜持的沉默。
他们开始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舞台,仿佛在说:“何必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用如此粗俗的方式搬上舞台?”
而来自中产阶级或平民背景的观众,则感到了宣泄的快意。
他们为“饶舌的雅克”的机智和勇敢鼓掌,仿佛那个皮卡第的泥巴腿,替他们喊出了积压许久的不满。
随后,舞台的灯光忽然全亮了——只有电灯才能做到这样瞬间的明暗变化——一间“咖啡馆”吸引了所有目光。
与《雷雨》一样,这不是绘制的布景,而是一个几乎完全真实的十八世纪末巴黎平民咖啡馆!
咖啡馆门口挂着自己的牌号——「金太阳」——不过太阳上的金色油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成了黑色。
低矮的天花板,被经年的烟尘熏得发暗,粗糙的圆桌和长凳,摆放得密密麻麻。
墙壁上斑驳的痕迹、角落里堆积的旧酒桶,一切都散发着“老巴黎”的独特气息。
18世纪的咖啡馆与19世纪末的咖啡馆,最大的不同是内部空间的差异。
18世纪的咖啡馆,受到当时巴黎房屋面积的限制,通常十分拥挤,桌椅简单,装饰很少。
19世纪末的咖啡馆,已经吃上了奥斯曼男爵改造巴黎的红利,变得宽敞、明亮、装饰华丽。
几乎所有的咖啡馆,都拥有巨大玻璃窗和镜墙,已经成为了巴黎街头的一道风景。
最引人注目的是,柜台旁边竖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勿谈政治”。
显然,这是当时的一家“市民咖啡馆”,秉持的是政治中立原则。
从18世纪到19世纪,巴黎许多著名的咖啡馆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场。
例如皇宫附近的「摄政咖啡馆」,就是“保王派据点”;「普罗科普咖啡馆」是自由派的咖啡馆。
此外还有雅各宾派喜欢聚集的「瓦卢瓦咖啡馆」,吉伦特派喜欢去的「沙特尔咖啡馆」。
当然,并不是所有咖啡馆都对政治聚会敞开怀抱,这家“金太阳”显然不希望顾客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观众席响起一片嗡嗡的赞叹声,法兰西喜剧院再次以其惊人的写实布景征服了巴黎。
这样充满细节的舞台设计,让观众瞬间被拉回到了那个大革命前夜躁动的巴黎。
这间“金太阳”咖啡馆内,十几个演员原本或坐或站,如同雕塑。
但在灯光亮起的瞬间,他们动了起来,而且口中都说着台词,一时间热闹非常,让台下的观众几乎身临其境。
(第一更,第二更会很晚,但还会有第三更,大家可以明早起来再看。)
第458章 “这法兰西啊,怕是要完”!
舞台上,灯光将“金太阳”咖啡馆内部的每一个细节都照得清晰可见。
烟气缭绕,人声嘈杂,侍者的端着托盘在店里灵活穿梭,高声招呼着客人。
形形色色的顾客挤在粗糙的木桌旁,有小职员,有画匠,有学生,也有文人……
一切都活了起来,仿佛真的将一百年前的巴黎一隅搬到了舞台上。
莱昂纳尔站在后台幕布的阴影里,小巧的戏剧望远镜架在脸上,观众在看戏,他在看观众。
当“饶舌的雅克”唱到面包掺麸皮、包税人吸血时,池座后排和楼座上爆发出的笑声和掌声最为热烈。
那里坐着的多是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他们对这些讽刺底层艰辛、抨击权贵的唱词最能感同身受。
价格昂贵的池座前排和那些挂着帘子的包厢里,反应则含蓄得多。
女士们用扇子半掩着脸,绅士们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只有嘴角会偶尔抽动一下,显示出内心的波澜。
他们的财富和地位,或多或少都与旧制度有着联系,所以即使讽刺的是一个世纪前,也让他们感到不适。
莱昂纳尔放下望远镜,转头对身边的埃米尔·佩兰低声说:“看到了吗,埃米尔?这才是我想要的效果。”
埃米尔·佩兰则有些愁眉苦脸:“这确实是一出了不起的戏剧,莱昂,我毫不怀疑。
但是,但是这样的话,后面的票房……”
他的目光扫过包厢,忧心忡忡,法兰西喜剧院的票房主要依靠富有阶层,平民很少来这里。
莱昂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埃米尔,巴黎人民会喜欢它的。真正的好戏,从来不缺观众。”
埃米尔·佩兰心里嘟囔了一句,巴黎人民喜欢,老爷们可不一定。
不过,他内心还是非常钦佩莱昂纳尔在正剧开始之前,加上「饶舌的雅克」这个人物。
这神来之笔,让原本比较枯燥的背景介绍一下子生动起来,让观众一下就能进入《咖啡馆》的情境。
他忍不住赞叹道:“莱昂,‘饶舌的雅克’这个人物添加得太棒了!
幸亏你从美国回来以后,又写了这几段,一下让《咖啡馆》升华了!”
莱昂纳尔微微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饶舌的雅克」自然来自于《茶馆》里的“大傻杨”,只不过把“鼠来宝”换成了法国街头的滑稽艺人说唱。
在老舍先生最初的剧本当中,并没有“大傻杨”唱莲花落,而是用“拉洋片”的歌曲开幕。
老舍先生不会音乐,所以就把“拉洋片”这段唱委托给另一位老先生写。
但是后来老舍先生与这位老先生闹了别扭,人家不写了,他只能改成了自己熟悉的莲花落。
其实“拉洋片”在呈现时代特征上,可能比“莲花落”更合适,但显然18世纪的法国也没有“拉洋片”……
正想间,台上演员的表演已经渐入佳境。
和《茶馆》一样,《咖啡馆》的开头还算是比较轻松活泼。
精明的咖啡馆老板皮埃尔,操着诺曼底口音的法语,周旋在各色顾客之间。
他抱怨着面粉涨价,抱怨着市政卫生,也抱怨那些只点一杯咖啡就坐一整天的穷酸客人。
几段小冲突,比如两个学生因为政见不同吵起来,还有醉汉试图赖账,但也都被皮埃尔老板巧妙地化解了。
舞台上演员的精彩表演,将当时法国社会不同阶层的特点体现的淋漓尽致。
观众们也恢复了平静,嘴角带着笑容,沉浸在咖啡馆的日常氛围中。
只有在听到一些特定台词的时候,才各有不同反应。
比如衣着体面却过时的小贵族德·圣西尔子爵,对一个耍威风的军官说:
“要抖威风,跟英国佬干去,英国佬厉害!英国佬抢走了加拿大,阁下吃着税金,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这话引来楼座和池座后排一阵压抑的低笑和赞同的嗡嗡声。
不少平民观众觉得解气,而前排和包厢里的绅士们则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话过于粗鲁,有失体统。
一位老绅士甚至不满地“哼”了一声。
而那句“咱们法兰西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引发的反响更是显著。
听到这话,一些人露出了会心一笑,仿佛这种盲目的自信是他们熟悉的巴黎性格的一部分。
但也有人,尤其是评论家和知识分子,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微微摇头。
他们大概是联想到了如今法国面临的财政问题和扩张殖民地带来的巨额开支。
一个工厂主模样的人对同伴低语:“永远花不完?看看现在的国债吧!真是……”
他的同伴耸耸肩,嘴角撇了撇。
而第一幕的高潮,来自财大气粗的实业家勒费弗尔那几句宣言。
他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
“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也都卖了!”
“我要把本钱拢在一块儿,开工厂!顶大顶大的工厂!”
“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英国货,才能救国!”
最后,他几乎是在呐喊:
“只有那么办,法兰西才能富强!”
这些充满实干精神和爱国热情的宣言,让台下观众普遍流露出认可的神情。
即使是那些保守的绅士,也对“救国”、“抵制英国货”这样的字眼频频点头。
工业化带来的进步和国家的强盛,是这个时代许多法国人的共识。
掌声在观众席中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勒费弗尔仿佛成了希望的象征,取得了所有观众的认同,他们甚至觉得这位实业家,应该就是《咖啡馆》的主角!
一种通过实干和工业拯救国家的希望之光似乎正在升起!
然而,这光亮仅仅持续了短短几分钟。
就在咖啡馆内的气氛被勒费弗尔的宣言点燃,众人议论纷纷之际——
咖啡馆里的密探拉尔歇和吉约姆闯了进来,就要带走准备离开的圣西尔子爵。
【拉尔歇:等等!
圣西尔子爵:怎么啦?
吉约姆:刚才你说“法兰西要完”?
圣西尔子爵:我,我爱法兰西,怕它完了!
拉尔歇:(对德巴约斯)你听见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德巴约斯:我们天天在这儿喝咖啡,皮埃尔知道,我们都是好人!
拉尔歇:你不说,连你也要带走!他说“法兰西要完”,就是跟罗伯斯庇尔一党!
德巴约斯:我,我听见了,他是说……
拉尔歇:(对圣西尔子爵)走!
圣西尔子爵:上哪儿?事情要说清楚!
吉约姆::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国王的法令呢!(掏出一卷纸)
圣西尔子爵:告诉你们,我可是国王亲封的贵族!
拉尔歇:贵族当法奸,罪加一等!带走!】
观众席上一片死寂。
之前的轻松、欢笑、以及对工业救国的热情憧憬,被这粗暴冷酷的一幕彻底击碎。
几位女士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绅士们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悸。
那种密探横行、因言获罪的恐怖气息,透过舞台,弥漫了整个黎塞留厅。
对于许多观众来说,他们都经历过第二帝国拿破仑三世统治时期,对秘密警察和无处不在的监视记忆犹新。
这一幕带来的寒意,尤为刺骨。
这出戏,好像不只是逗人发笑的喜剧,也不仅仅是讲述的遥远过去。
(第二更,谢谢大家)
第459章 伦敦和巴黎,都破防了!(十月月票加更14)
就在巴黎的观众们为《咖啡馆》的刺耳台词屏住呼吸时,海峡对岸的伦敦,正被另一种情绪所笼罩。
圣诞节的欢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家家户户的壁炉里还跳跃着温暖的火焰,客厅角落里还立着圣诞树。
许多伦敦人,尤其是《良言》杂志的忠实读者,都满心期待地准备享受一份绝佳的节日消遣——
那就是最新的福尔摩斯故事,《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推理的舞台从伦敦转移到了荒原与沼泽!
他们窝在舒适的扶手椅里,就着煤气灯,翻开了印刷精美的杂志。
经历了《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的洗礼,他们早已习惯了如何阅读“福尔摩斯”:
引人入胜的谜题,福尔摩斯精妙绝伦的推理,华生医生忠诚的陪伴,逻辑与正义的胜利。
这像是一场刺激又安全的智力游戏,更是茶余饭后绝佳的谈资。
看完这一期,足以让他们在俱乐部里得意地分析线索,猜测真凶,炫耀自己的洞察力,消磨上好几天。
开篇确实符合预期,贝克街221B里,关于那根手杖的小小推理,轻松而诙谐。
华生自信满满的分析被福尔摩斯逐一驳斥,这熟悉的节奏让读者们会心一笑。
对,就是这个味儿!福尔摩斯的智慧依旧令人安心。
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们的笑容很快便僵在了脸上。
当詹姆斯·莫蒂默医生开始讲述巴斯克维尔家族绵延几个世纪的诅咒和关于巨型猎犬的恐怖传说时……
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
那头“巨大、狰狞、周身笼罩着幽暗光芒”的怪物,正透过文字,阴森森地盯着读者们。
这不再是单纯的逻辑游戏,不安开始在心底慢慢滋生。
随着故事展开,华生医生的信件,将读者带入了荒凉、诡谲的达特沼泽。
终年不散的迷雾,残缺的石柱,凄厉的犬吠,匿名信、失踪的皮鞋……
一切都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而更让读者感到不安的是——此时,福尔摩斯远在伦敦,只剩下华生独自面对恐怖。
也就是说,自动带入“华生视角”的读者,失去了那位咨询侦探的“保护”!
在肯辛顿一栋别墅的书房里,一位中年绅士捏着杂志页脚,脸色发白。
他正读到华生深夜在沼泽中寻找线索,却猛然发现黑暗中有一个身影倏然闪过……
那一刻,他几乎停止了呼吸,仿佛自己就站在华生身边,被寂静和未知吓得毛骨悚然。
梅费尔区一间温馨的卧室里,一位年轻的女士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迅速合上了杂志。
她刚读完关于沼泽地里那神秘火光的描述,窗外的风声忽然变得格外刺耳。
她把被子拉高了些,心脏怦怦直跳,总觉得黑暗的角落里潜藏着什么东西。
苏荷区一家小酒馆的壁炉旁,一位老人正大声为同伴读着故事。
当读到“一阵悠长、低沉的嚎叫,回荡在沼泽上空……”时,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他顿了顿,下意识地靠近了噼啪作响的炉火,仿佛要驱散莫名爬上自己脊梁的寒意。
南华克区一个狭小的公寓里,一个年轻人起身点亮了走廊的煤气灯,好让房子没那么幽暗。
他刚刚沉浸在华生描述沼泽夜行、听到可怕嚎叫的段落里,他需要更亮的光,才能鼓起勇气继续读下去。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简直是掐住了伦敦读者的喉咙。
他们期待的是智力冒险的愉悦,得到的却是刺痛神经的恐惧。
荒原、古宅、沼泽、古老诅咒、神秘生物……构成了一种全新的哥特式恐怖。
这比绝大部分现实中的罪犯,都更能触动人们内心深处的原始恐惧。
这个圣诞夜晚,战栗席卷了伦敦,家家户户,无数读者被《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阴森氛围紧紧抓住。
讨论剧情的人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沉默和紧张的环视,原本用来松弛自己的故事,开始让人提心吊胆。
然后,就在情节最为紧绷、华生似乎要触及秘密的时刻,连载戛然而止。
杂志页面底部,照例是一行冰冷的套话:“本期连载到此结束,敬请期待下期!”
连载告一段落,留下的是读者们悬在半空的恐惧,和无处宣泄的紧张。
年轻人把杂志拍在桌上,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喊:“不!怎么能停在这里!”
酒馆里,听故事的人们的不满爆发了:“老天,他是在耍我们吗?”
卧室里的女士把脸埋进了枕头:“到底是不是诅咒?我今晚肯定要做噩梦了……”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彻底的“失控”,哀嚎声在伦敦的各个角落响起。
“该死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他毁了我的圣诞节!”
“我本来想轻松一下的!现在好了,我连去厨房倒杯水都不敢了!”
“这比看任何鬼故事都吓人!真有来自地狱的巨犬?”
“还要等半个月!这半个月我怎么过?”
愤怒、抱怨,被故事深深吸引却又无法立刻得到满足的焦躁,交织在一起。
莱昂纳尔成功地用一篇,让整个伦敦在圣诞节的欢乐中,集体打了一个寒颤。
伦敦人,破防了!
——————————
而在巴黎,同样是这个夜晚,《咖啡馆》的第二幕,刚刚开始。
舞台依旧大部分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前方那一小块光晕,以及光晕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饶舌的雅克」。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衣裳,手里提着那柄“维耶勒”。
只是,他脸上玩世不恭的滑稽表情不见了,虽然依旧是笑,但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开心来。
“各位……各位公民老爷、公民太太们!时代变了,雅克我也得跟着变变调子!
过去那些陈年旧事,不提了!咱们唱点新鲜的,唱点,嗯,咱们法兰西共和国的好!”
他右手摇动“维耶勒”手柄,左手按弦,同样的旋律流淌出来。
紧接着,他那半说半唱的嗓音再次响起:
“第一好,是断头台——
砍刀落,快如风,效率高,人人夸!
革命广场天天忙,铲除叛徒和奸猾。
教士大人走在前,贵族老爷排排站!
平等博爱和自由,谁也别搞特殊化!
问声铡刀为啥这么利?
公民委员拍拍它:‘为了法兰西,一刻不能停!’
第二好,是新法庭——
审案干脆又利索,绝不拖沓费光阴!
证据?不需要!辩护?更多余!
法庭选项就两个,被告路也就两条:
要么无罪回家去,要么直通广场西!
问声法官为啥这么忙?
他摆摆手:‘案子已经堆成山,都是为了法兰西忙!’
第三好,是新历法——
播种收获雾月天,日子算得人发癫!
昨天还是葡月里,明天就到霜月边。
约好下周三见面,翻开本子傻了眼:
共和历上找不着,旬日休息在哪天?
问声现在啥时间?
他指着时钟:‘按十进制,自己去算新钟点!’(见注释)】
一曲唱完,全场沉默——这哪里是唱词?这分明是檄文!
这段同样是法兰西的精英们不愿意直视的残酷历史,那就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建立以后的“恐怖时期”。
从1793年到1794年,大革命后建立的第一共和国政府进行了历史上最密集的合法处决。
法律被极端简化,革命法庭天天都有审不完的案子,断头台流水线般工作。
《嫌疑法》不仅将“曾支持君主制的人”,以及“与嫌疑人物有往来的人”认定为“嫌疑者”。
甚至不能证明自己“热爱大革命”的人也可以认定为“嫌疑者”。
没有参加革命节庆、对革命口号反应冷淡,或者“不够激动”,都可以视为反对大革命、反对第一共和国。
邻居、亲属、同事之间的私人矛盾,导致各种告发频繁又随意。
结果就是被捕人数暴涨,革命法庭忙不过来,于是简化审判,甚至不允许被告有辩护人或者提交证据。
砍头最密集的1794年6月至7月,巴黎在52天里处决了约1300人,平均每天25人。
这种滥杀的情况蔓延到法国全境,很多地方的情况甚至比巴黎更加严重。
例如南特就施行了“溺毙法”,把囚犯绑成一串,丢进卢瓦尔河淹死,数量难以统计。
所以“饶舌的雅克”才不敢再像第一幕那样直白地讽刺,他只能用这种看似歌颂方式,进行反讽。
他唱得越是“热情洋溢”,歌词里描绘的那幅画面就越是令人胆寒——
高效运转的断头台,剥夺辩护权的法庭,因“缺乏热情”就可能被举报的邻里关系……
台下的观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起初,还有人试图挤出一点笑容,但很快发现这压根做不到。
随着一句句“赞美”出口,一股冰冷的寒意爬上了每个人的后颈。
虽然说的是近一百年前的罗伯斯庇尔,对于巴黎人来说,这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能闻见当时的血腥味。
毕竟距离1871年,也才过去十年。
舞台上“饶舌的雅克”唱的是1794年,他们想起的却是十年前第三共和国政府对公社的镇压。
那时候,协和广场(当初叫革命广场)的断头台早已拆除,但行刑队枪决公社社员的枪声却此起彼伏。
简陋的军事法庭高速运转,审判过程同样草率,罪名同样是“危害国家安全”“反对共和国”。
邻居之间因为政见不同而互相告发,整条街道都笼罩在猜疑和恐惧之中……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舞台上的1794年,与记忆中的1871年,在这一刻诡异地重迭了。
这一刻,巴黎人,也破防了!
(第三更,终于写出来了,求月票)
罗伯斯庇尔时期曾推行新历法,12个月和365天都单独命名,例如热月政变、芽月起义、牧月起义、葡月暴动、果月政变、花月政变、雾月政变等;
同时实行十进制时间,一天10小时,1小时100分钟,1分钟100秒。
大革命历法后来被拿破仑废除。
第460章 骗子,索雷尔这个骗子!
黎塞留厅里,一位老绅士忍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用手杖顿了一下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不是被舞台上的表演激怒了,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联想刺痛了。
他的儿子,就死在公社失败后的混乱里,这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痛苦。
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用丝绸手帕紧紧捂住了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她想起了当年躲在窗帘后,看着街上军队押解俘虏经过的情景。
池座后排,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紧紧攥住了拳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他的父亲,就是被邻居举报,再也没有回来。
嗡嗡的议论声彻底消失了,黎塞留厅内一片死寂,只有“饶舌的雅克”那故作欢快的唱词在回荡。
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舞台上那看似荒诞的“赞美诗”,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巴黎观众心中的伤疤。
十年前那场内战的血与火,共和国政府对公社社员的无情镇压,那场被称为“血腥周”的屠杀……
所有被刻意压抑的情绪,被试图遗忘的记忆,随着这看似戏谑的唱词,在观众心中汹涌地翻腾起来。
“饶舌的雅克”唱完了最后一句,几乎是逃也似的躬身退入了黑暗之中。
舞台上的灯光骤然变得明亮、刺眼,再次将那座“金太阳”咖啡馆照得毫发毕现。
时间已然过了十年,咖啡馆开始破败了,“勿谈政治”的木牌还在,被描了一遍墨水,字迹更加清晰。
可笑的是,墙上却贴满了崭新的大革命标语和法令条文,但与咖啡馆陈旧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顾客们依旧坐在那里,但脸上再也找不到第一幕时的轻松。
他们眼神警惕,动作拘谨,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不时紧张地瞥向门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惧,令人窒息。
第二幕,正式开始了。
观众们还沉浸在惨痛回忆里,茫然地看着舞台上那些在恐怖阴影下挣扎求生的人们,仿佛在看十年前的自己。
这一幕最令人深思的片段,是老板皮埃尔与常客弗朗索瓦教授之间的谈话——
【皮埃尔:(凑近,压低声音)弗朗索瓦先生,前几天罗伯斯庇尔先生派人来请您,您怎么不去呢?您这么有学问,懂法律,又当过国民公会议员。现在您只天天看书,干嘛不出去做点事呢?您这样的好人,应当出去做官!有您这样的明白人,我们平民才能过安稳日子。
弗朗索瓦:惭愧!惭愧!当过国民公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啊!革命有什么用?不过害人害己罢了!唉!现在我只能读书,反省!
皮埃尔:您看罗伯斯庇尔先生,他又要推行新历法,又要整顿革命法庭。
弗朗索瓦:推行新历法、整顿法庭又怎么样?他说要建立美德共和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权了!可是他那套理想,哼,外国君主们伸出一个小指头,就能让法兰西陷入战火!
皮埃尔:您别这么说呀!难道咱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弗朗索瓦:难说!很难说!你看,今天革命军打普鲁士人,明天又要打奥地利人。是谁逼我们打的?
皮埃尔:谁?那些贵族?
弗朗索瓦:外国联军!
皮埃尔:外国联军?我不明白!
弗朗索瓦:慢慢你就会明白。有那么一天,法兰西一定会亡!我参与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皮埃尔:那么,您就不想想办法,出出力,别叫法兰西亡了?
弗朗索瓦:我年轻的时候,以自由平等为己任,确实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法兰西非亡不可!
皮埃尔:那……那总得想想办法啊!难道就这么看着?
弗朗索瓦:(冷笑一声,压低声音)办法?在断头台的铡刀下想办法?你看看丹东,看看德穆兰,那些最会‘想办法’的人现在在哪?我告诉你,在这场革命风暴里,最先被卷走的永远是那些还想“想办法“的傻子!
(弗朗索瓦站起身,把书夹在腋下,环顾四周后凑近皮埃尔)
弗朗索瓦:记住我的话,皮埃尔。现在,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
(弗朗索瓦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快步离开)】
舞台上,皮埃尔与弗朗索瓦这段充满绝望与幻灭的对话,让所有观众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弗朗索瓦的回答,每一句都扎在人们的心上。
许多经历过风浪的老观众微微颔首,他们见过了太多口号与鲜血,理想与废墟。
一位评论家对同伴低语:“权力总是这样,无论旗帜是什么颜色。”
人们的思绪拉到了十年前,普鲁士人允许凡尔赛军重新武装,并释放了 6万战俘给凡尔赛政府镇压公社。
和80年前相比,只不过从外国联军打法国,变成了法国人内战而已。
但真正让观众席产生骚动的,是弗朗索瓦那句斩钉截铁的断言:
“……现在,我可看透了,法兰西非亡不可!”
“灭亡”这个词,像一声惊雷,在剧院里炸响。
几位女士下意识地用手帕捂住了胸口,绅士们则绷紧了脸颊。
对于骄傲的法国人,尤其是巴黎人来说,这是最刺耳的诅咒。
尽管弗朗索瓦指的是他所处的1794年,但这绝望的情绪具有可怕的传染性。
最后的结论——
“最先被卷走的永远是那些还想‘想办法’的傻子!”“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
瞬间冻结了许多人的血液。
在胜利者的无情镇压下,保持沉默,苟全性命,成了唯一的选择。
包厢里,一位参与了镇压公社的第三共和国官员,此刻坐立不安,几乎想要离席,不再看下去。
池座后排,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攥紧了拳头,眼中闪过痛苦。
他的兄弟就死在公社的街垒上,而他自己,因为“明智”地保持了沉默,才活到今天。
这一幕的最后,是所有人再熟悉不过的历史事件——
【马蒂厄:完了!全完了!罗伯斯庇尔……他们把他……断头台,就在刚才……国民公会……
他被自己的法律审判了!断头台吃饱了……终于轮到喂它的人了!
(咖啡馆里先是一片死寂,有人开始哭泣,有人茫然四顾,还有人偷偷画着十字。)
皮埃尔:(喃喃自语)上帝啊,这噩梦,是要结束了吗?还是刚刚开始?】
罗伯斯庇尔在7月26日还在国民公会上发表长篇演说,暗示政府内部“有阴谋”“有坏人”,但不说是谁。
不提名字的做法把所有人都吓死了——“是不是指的我?是不是明天就轮到我了?”
国民公会内部几乎所有派别立刻联手反对他,7月27日就喊出了“关押暴君”的口号。
紧接着在7月28日凌晨,罗伯斯庇尔被捕,当天上午被送去革命法庭,但革命法庭根本不审。
法庭书记官说:“国民公会已经决定了,我们只需登记姓名。”
于是在当天下午,罗伯斯庇尔和他最坚定的盟友圣鞠斯特等20多人,一起被送上了断头台。
而随着他的死亡,一年多来的断头台盛宴也逐渐拉下了帷幕。
同样降下的,还有《咖啡馆》第二幕的大幕。
法兰西喜剧院的黎塞留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没有人起身。
没有人鼓掌。
没有人喝彩。
灯光已经亮起,照亮了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但他们仿佛都变成了雕塑。
绅士忘了整理领结,女士忘了摇动扇子,所有人都怔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深红色的帷幕。
《咖啡馆》欺骗了所有人。
莱昂纳尔确实给了观众一些零星的幽默片段,但这就像是在苦涩的咖啡里撒上微不足道的一小撮糖。
他们看到的,根本不是预想中让人开怀大笑的喜剧,而是一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严肃“历史剧”。
更关键的是,它不同于以往任何以大人物为主角的历史剧,也没有宏大的战争场面,没有议会里激昂的辩论。
舞台上只有一群卑微的、没落恐惧中挣扎的小人物。
然而,恰恰是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折射出了法兰西近百年来无法挣脱的怪圈——
革命、恐怖、热月、帝国、复辟、再革命……周而复始,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轮回。
理想如何燃起,就如何熄灭;热血如何沸腾,就如何冷却;权力如何被打倒,就如何复辟……
寂静在蔓延。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仿佛凝固了。
整整五分钟过去了。
突然,池座后排,一个声音猛地炸响,打破了这死寂:
“骗子!索雷尔你这个骗子!”
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黎塞留厅里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这一声叫喊,像点燃了引线。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也响起了同样的呼喊:“骗子!”
“索雷尔是个骗子!”
一声又一声“骗子”从观众席的各个角落响起,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这呼喊声中,确实有愤怒,有不满,但更多是被艺术彻底征服后近乎失态的赞叹。
因为无法用寻常赞美来表达,所以只能遵循着直觉喊“骗子”——但这“骗子”,哪里只是指莱昂纳尔?
然后,零落的掌声响了起来,随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如同积蓄已久的暴雨,终于冲破了堤坝,轰然降临!
这掌声,是理解,是折服,是向这出敢于直面历史深渊、拷问民族灵魂的戏剧,致以的最崇高的敬意。
这掌声,献给舞台上那些卑微而真实的小人物!
这掌声,献给莱昂纳尔·索雷尔!
黎塞留厅,在这片热烈的掌声中,微微震颤。
(据说这两天更的早有月票?那现在够早吗?今日第一更,后面还有2-3更)
第461章 《咖啡馆》,落幕!
第三幕的戏码,依然在「饶舌的雅克」的唱词中登场。
这位滑稽艺人的背脊比之前更驼,破烂的衣裳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手中的“维耶勒”已经裂开了几条缝。
【“第一怪,是征兵令——
小伙个个是英雄,跟着皇帝往前冲!
莫斯科,不算远,为国捐躯多光荣!
问声征兵官,为啥这么积极?
他鞭子一扬:‘不去就是逃兵,格杀勿论!’
第二怪,是报纸——
只登打胜仗,捷报天天传!
败仗都不提,家家哭断肠。
问声记者,为啥报喜不报忧?
他眼睛一瞪:‘扰乱军心要坐牢!’
第三怪,是封锁令——
英国货品不准来,自家商品烂大街!
工厂关门商人愁,糖和咖啡贵上天!
问声议员老爷,封锁为哪般?
他拳头一挥:‘皇帝陛下真英明,饿死那些英国佬!’”】
唱词依旧充满讽刺,但“饶舌的雅克”声音里已经听不到戏谑,只剩下麻木和悲哀。
他唱的不是遥远的过去,而是台下许多观众祖辈亲身经历过的“帝国荣耀”。
残酷的征兵制、被操控的舆论、大陆封锁带来的经济困顿……
这些记忆的碎片随着唱词在观众脑海中拼接起来。
唱罢,他连鞠躬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只是佝偻着背,默默退入黑暗。
灯光大明,第三幕的“金太阳”咖啡馆呈现在观众面前。
时间是1809年,咖啡馆越发破败不堪。
墙壁上的标语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有些地方糊上了帝国的鹰徽,但鹰徽也已经开始褪色、剥落。
皇帝的战报取代了革命委员会的公告,但弥漫在咖啡馆里的气氛,依旧是贫穷、焦虑和对时局的失望。
老板皮埃尔老了许多,头发花白,动作迟缓。
他仍在努力维持着咖啡馆的运转,但早已疲惫不堪。
常客们的身影也稀疏了,有些面孔永远消失了——或许倒在了异国的战场上。
新来的顾客谈论着皇帝的胜利,但语气并不热情,频繁募兵和不断增加的课税,不满的情绪在增长。
勒费弗尔再次登场,他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的工厂在帝国动荡的经济政策和大陆封锁中举步维艰,曾经“工业救国”的梦想被现实击得粉碎。
他与皮埃尔的对话充满了挫败感:
“……封锁?封锁住的是我们自己!机器零件进不来,货物卖不出去……
皇帝要饿死英国佬?我看先饿死的是我们这些法国商人!”
圣西尔子爵也偶尔会出现,他的贵族身份在帝国时期变得尴尬。
他冷眼旁观着帝国的兴衰,对皮埃尔低语:
“看看,又一个‘奥斯特里茨的太阳’升起来了!不过太阳落山后,可就是冰冷的寒夜。”
这一幕,没有第一幕的鲜活,也没有第二幕的惨烈,却有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绝望。
人们看着舞台上的人物在帝国的光环下挣扎、沉沦,仿佛看到了法兰西在狂热过后陷入的另一种疲惫与虚无。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一次次被点燃,又一次次被轻易地吹灭。
大幕在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气氛中落下,掌声很短促,观众们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等待着莱昂纳尔往自己的心脏上开最后一枪。
————————
幕间休息后,《咖啡馆》的最后一幕终于来了
这一幕的开头,「饶舌的雅克」几乎成了一个幽灵。
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连“维耶勒”也只剩下一根残破的琴杆,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仿佛来自坟墓:
【第一怪,贵族老爷回来了——
流亡多年回故土,田产地契要算数!
农民吓得直哆嗦,士兵枪炮为谁鸣?
问声老爷们,地租还要怎么算?
他拐杖一杵:‘国王回来了,一切都照旧!’
第二怪,是白衣团——
当年革命闹得凶,如今忏悔也没用!
谁要不念旧王好,半夜小心挨黑刀!
问声法官,这是啥道理?
他冷笑一声:‘反对国王,就是死罪!’
第三怪,是弥撒钟——
教堂里面人挤人,不去就是不信神!
教士老爷又得意,自由思想是魔鬼!
问声神父,为啥这么忙?
他画个十字:‘要下地狱的灵魂太多,教士太少!’】
这已不是讽刺,而是垂死者的哀鸣。
他唱完了,没有鞠躬,只是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灯光最后一次亮起,照亮了“金太阳”咖啡馆的终局。
时间来到了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初期。
舞台上的景象令人心酸,咖啡馆内部破败不堪,窗玻璃碎了几块,用旧报纸勉强糊着。
桌椅陈旧、残破,数量也少了大半,空落落地摆着。
墙上原本装饰的油画早已不见,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到处都是堆积的灰尘。
等到皮埃尔、勒菲弗尔、圣西尔子爵三人在店里向着残破的圣母像忏悔完,各自离开后……(详见414章)
舞台的灯光在皮埃尔的“再见”声里渐渐暗下,深红色的帷幕也最后一次落下。
它将皮埃尔那孤独的身影,残破的圣母像,以及“金太阳”咖啡馆三十多年的悲欢离合彻底封存那一瞬间。
————————
黎塞留厅内的寂静是如此深沉,如此厚重,仿佛世间一切声响在这里都暗哑了。
近两千名观众,僵在各自的座位上,灵魂仿佛还滞留在那间弥漫着绝望与幻灭的咖啡馆里。
皮埃尔、勒费弗尔、圣西尔子爵那三段“忏悔”,深深地刺进了每个观众的心底。
那不是宗教意义上对罪的忏悔,而是对命运、对时代发出的最强控诉!
一种巨大的悲怆感,笼罩了整个剧场,让观众们无法言语,甚至无法呼吸。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时间在凝固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没有掌声,没有议论,甚至没有一声咳嗽。
这漫长的静默,比任何喧嚣都更能表达观众内心受到的冲击。
突然——
“Bravo!!!”
一声嘶哑的喝彩,如同惊雷,猛地从池座后排炸响,瞬间撕裂了寂静。
这声呼喊像一根炸药,轰开了积郁已久的情绪堤坝。
“Bravo!!”
“Brava!!”
“索雷尔!”
“作者!作者!”
更多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起初还有些零落,但迅速汇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掌声以排山倒海之势轰然降临!
这掌声不再礼貌、节制,而是在疯狂宣泄,带着发自内心的颤栗和哽咽!
观众们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震撼、所有悲伤、所有被唤醒的记忆……
全部通过这疯狂的鼓掌和呼喊倾泻出来,才能表达对这出伟大戏剧的敬意。
全体观众自发地站了起来,池座、楼座、包厢……所有人都离开了座位,面向舞台,用力地、忘我地鼓掌。
绅士们抛开了矜持,用力挥舞着帽子;女士们眼中闪烁着泪光,不顾仪态地高声呼喊;
年轻人们则激动得满脸通红,踩着脚,吹着口哨。
“天才!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天才!”
“这不仅是戏剧!这是法兰西的灵魂!”
“我们看到了历史!我们看到了自己!”
“《咖啡馆》万岁!索雷尔万岁!”
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开喜剧院的穹顶。
就在这时,一个富有节奏的呼喊声从楼座响起,并迅速蔓延至全场:
“作者!作者!作者!”
近两千人异口同声,呼声如同战鼓,呼唤着莱昂纳尔,不容拒绝。
在后台,埃米尔·佩兰院长激动得几乎晕厥,莱昂纳尔和莫泊桑则被这山呼海啸般的呼唤弄得措手不及。
莫泊桑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此刻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
莫泊桑抓着莱昂纳尔的手臂:“莱昂……他们在叫你!”
埃米尔·佩兰用力推着他:“快去!快去啊!我的上帝!这是历史性的时刻!比《雷雨》还要轰动!”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拉着莫泊桑,不顾他的错愕,一起走向舞台侧幕。
莫泊桑懵了,他想要挣脱,又舍不得挣脱,嘴里一直念叨着:“莱昂,你才是作者,我只是……只是……”
但莱昂纳尔使劲把他一拽,坚定地绝不松手。
当深红色的大幕在持续不断的“作者!”呼声中再次缓缓升起时,莱昂纳尔和莫泊桑出现在观众面前。
大家显然也认出了另一位也出现在海报作者栏上的人物,一瞬间,呼喊声和掌声达到了顶点!
“索雷尔!!”
“伟大的索雷尔!!”
“莫泊桑!!!”
“出色的莫泊桑!!”
“Bravo!!!”
鲜花开始从各个方向抛向舞台,起初是零星的几束,很快便如暴雨倾盆。
玫瑰、百合、康乃馨、紫罗兰……从池座、从楼座、从包厢里飞出,落在莱昂纳尔和莫泊桑的脚下。
花瓣被摔散,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一位包厢里的贵妇,激动地摘下自己胸前佩戴的钻石胸针,扔向了莱昂纳尔,几乎要扎到莫泊桑的脑门上。
更多的女士们开始解下自己的手帕、丝巾、首饰,挥舞着扔向舞台致意。
莱昂纳尔和莫泊桑不得不一次次地鞠躬。
每一次他们直起身,引发的都是新一轮更热烈的欢呼。
莫泊桑已经完全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激动中,不停地向各个方向的观众鞠躬,眼泪再次涌出。
莱昂纳尔相对平静一些,但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
紧接着,今晚参演的主要演员们也纷纷走上舞台,加入他们的行列。
尤其是饰演“饶舌的雅克”的那位演员出现时,观众们同样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呼喊。
舞台前沿很快便被五颜六色的花束铺满,几乎形成了一道齐膝高的花墙。
演员和作者们站在花丛中,不断地鞠躬、挥手。
然而,观众的狂热并未平息。
“作者!作者!”的呼喊声再次响起,并且变得更加具体:
“索雷尔!说话!”
“莱昂纳尔!讲几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莱昂纳尔身上。
(第二更,求月票,等下尽量再来两更!)
第462章 法国人的劣根性!(加更15)
莱昂纳尔站在舞台中央,脚下是柔软的花瓣,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他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呼喊声和掌声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近两千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黎塞留厅:“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激动的面孔。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陪这间小小的‘金太阳’咖啡馆,还有里面的皮埃尔、勒费弗尔、圣西尔子爵……陪他们走过了这三十多年。”
“我们刚才一起看的,确实不是一出轻松愉快的喜剧。我知道,我骗了你们。它很重,重得让人笑不出来,甚至有点喘不过气。”
台下有人默默点头。
“我们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大革命的热血,变成了断头台的疯狂;看到了帝国的荣耀,背后是无数家庭的眼泪;看到了复辟的‘秩序’,不过是过去的灰尘又盖了回来。”
“好像我们法兰西总是在兜圈子。推翻一个旧制度,建立一套新制度;然后没过多久,又觉得这个新制度不对劲,又想回到旧的,或者再搞一次革命。
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结果呢?好像又回到了原点。这种感觉很糟糕,不是吗?”
台下响起一片低沉的叹息和附和声,观众们深深共鸣了。
莱昂纳尔说的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有人可能会问,莱昂纳尔,你写这出戏,就是为了告诉我们,我们法兰西没救了吗?就是为了让我们绝望吗?”
他摇了摇头,声音提高了一些:“不!恰恰相反!”
“我把这循环,把这痛苦,把这三十多年的荒唐和悲剧摆在舞台上,不是为了让我们垂头丧气!是为了让我们看清楚!
看清楚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什么,看清楚法兰西民族的性格里,让我们重复犯错是什么!”
“只有看清楚伤疤在哪里,才知道怎么才能不再次受伤!只有直面愚蠢的历史,我们才有可能打破这个该死的循环!”
“皮埃尔只想安稳过日子,勒费弗尔想实业救国,圣西尔子爵想守护贵族的荣誉……他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那种以为一次革命、一个皇帝、一个国王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天真!”
“法兰西的未来,不在于回到过去任何一个‘黄金时代’。那样的时代从来就不存在!
我们的未来,在于接受我们的历史,在于承认我们的错误,学会在废墟上一点一点建造属于所有人的法国!”
“这很难,非常难!比发动一次革命难得多。但这才是真正值得我们去奋斗的事情。
这出戏里的三个老朋友,他们失败了,幻灭了。但他们活过,挣扎过,爱过这片土地。
落幕前,他们的确说了‘再见’,但这‘再见’不应该也是我们的终点。”
莱昂纳尔的声音最后变得温和起来,充满了期许: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说罢,他深深鞠了一躬。
短暂的寂静之后——
“Bravo!!!!!!!”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热的欢呼声轰然爆发,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剧场!
掌声、跺脚声、口哨声、呼喊“莱昂纳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再次形成了几乎掀翻屋顶的音浪!
莱昂纳尔用最朴实的语言,道出了无数法国人心中难以言明的郁结,并点燃了希望的火花。
这不仅仅是对一部戏剧的赞美,更是对这部戏剧内在精神的强烈共鸣!
观众们开始高喊:“Bis!”(再来一次或者再演一遍的意思)
莱昂纳尔和莫泊桑,以及所有演员,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台前,鞠躬,挥手,接受这如潮的敬意。
鲜花再次如同雨点般继续抛洒。
大幕升起,落下,再升起……整整七次!观众的激情才稍稍平息,允许他们退回后台。
而后台,早已是另一个沸腾的旋涡!
莱昂纳尔和莫泊桑一出现,就被汹涌的人潮淹没了。
埃米尔·佩兰院长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红光,想维持秩序,却根本无济于事。
一个剧院经理激动地挥舞着双手:“索雷尔先生!莫泊桑先生!奇迹!这是奇迹!
里昂大剧院!您的认证剧院!我们必须第一个引进《咖啡馆》!条件随您开!”
“波尔多的观众在翘首以盼!索雷尔先生,请务必优先考虑我们!”
“马赛!马赛需要这出戏!我们的改造工程,下个月就能完工!”
法国各地的剧院经理、老板们,已经形成了惯例,莱昂纳尔·索雷尔的新剧首演,必须第一场就出席。
现在他们一个个眼睛放光,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出戏,而是一座金矿,一场能够提升剧院声望的盛宴。
他们簇拥着莱昂纳尔,名片和合作意向像雪片一样递过来。
人群中,还有那些同行们。
小仲马站在稍远的地方,向他颔首致意;身材高大的亨里克·易卜生奋力挤开人群,径直来到莱昂纳尔面前。
他用力地握住莱昂纳尔的手:“索雷尔先生!您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历史剧!不,是超越了历史剧,祝贺您!”
达官贵人们也来到了后台,祝贺的人络绎不绝,有政要,有银行家,有富商,有文化名流……
每个人都想和今晚的英雄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短短一句“祝贺”,让后台变成了一个喧闹的沙龙。
莫泊桑也被一群朋友和崇拜者围着,他兴奋地讲述着搜集资料、协助创作过程中的趣事,脸上洋溢着喜悦和满足。
他不时看向被人包围的莱昂纳尔,眼中充满了感激。
莱昂纳尔周旋在人群中,尽量回应着祝贺,简短地和认识的、不认的人交谈。
这个夜晚,属于法兰西喜剧院,属于《咖啡馆》,更属于莱昂纳尔·索雷尔!
————————
第二天,巴黎的舆论彻底炸开了锅。
《咖啡馆》首演的消息和评论席卷了所有报纸的头版,这在巴黎是前所未有的事。
即便是之前引发巨大轰动的《雷雨》,也未曾享受过如此待遇。
一部戏剧,竟然挤占了政治辩论、社会新闻和国际事务的空间,独占鳌头。
《费加罗报》在头版最显眼的位置刊发了社论,标题异常醒目:
《莱昂纳尔·索雷尔向法兰西民族的劣根性开战!》
【……索雷尔先生以惊人的勇气,暴露了法兰西民族灵魂中最阴暗的角落。
他揭示了我们在激进与保守之间的摇摆,对绝对权力的迷恋,在革命与复辟的循环中内耗的悲剧性格……
这不是一部关于过去的戏剧,它的每一幕都能在今天找到对照!】
《高卢人报》虽然立场偏保守,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出戏的力量:
【……我们必须承认,《咖啡馆》以其无与伦比的艺术力量征服了巴黎。
它迫使我们去思考,是什么让法兰西在荣耀与崩溃的怪圈中徘徊不去。】
《共和国报》则不吝最热烈的赞美:
【……《咖啡馆》超越了戏剧,莱昂纳尔·索雷尔不再是个作家,他是法兰西民族的医生!
每一个法国人都应该走进剧院,接受这场灵魂的洗礼!】
《小巴黎人报》等大众报纸,则用更通俗的语言,描绘了首演之夜的盛况。
记者们重点讲述了观众如何从期待欢笑到陷入沉思,最终报以雷鸣般掌声。
所有的评论,还都一致赞扬《咖啡馆》在艺术上的卓越成就——
舞台布景逼真,灯光运用惊艳,人物塑造鲜活……还有将宏大的历史浓缩在方寸之间的非凡技巧。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公寓的客厅里,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整个空间。
苏菲将一大迭刚刚送来的报纸放在茶几上,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拿起《费加罗报》,指着那篇社论的标题:“莱昂纳尔,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咖啡馆》讽刺了革命的狂热,讽刺了帝国的虚荣,也没放过波旁复辟……
按道理,你应该会得罪很多人,引来很多批评才对。怎么现在看起来,大家都在赞美它?甚至连那些最保守的报纸,都没有跳起来骂你?”
莱昂纳尔拿起咖啡啜饮了一小口:“很简单,苏菲。只有‘无差别的攻击’,才能换来‘无差别的赞美’。”
他看着苏菲疑惑的神情,进一步解释:“如果我单单只讽刺革命者,那么保王党就会拍手叫好;
如果我单单只嘲笑复辟的波旁王朝,那么共和派会高兴,旧贵族又会视我为仇敌。”
他放下咖啡杯,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仿佛在平衡一个天平。
“但现在,我把他们全都放在了舞台上,让他们各自展现出可笑、可怜、可悲的一面。
我没有特别偏袒任何一方,也没有特意放过任何一方。
每个阵营的人在看戏的时候,都会看到自己反对的那一方出丑露乖,于是心里暗暗称快;
同时,他们也会看到自己那一方同样不那么光彩。所以这种‘批评’就不是针对特定的立场。”
苏菲恍然大悟:“因为‘谁都骂了’,反而显得公正,没有人会觉得你是专门冲着他来的。
就像……就像你朝房间开了几枪,子弹擦着每个人的头皮飞过去,但谁也没真正被打中。
结果就是,房间里所有人都被你震慑住了,反而一起为你鼓掌,夸你枪法好?”
莱昂纳尔被她的比喻逗乐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苏菲,你不当作家可惜了。”
这时候,公寓的大门响起了敲门声。
(第三更,今天争取再写一更,求月票)
第463章 要走大门,不走窄门!(加更16)
敲门声一响起,放假在家佩蒂像只灵巧的麻雀,跑过去开了门。
随即她惊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德拉鲁瓦克先生?上午好!”
莱昂纳尔和苏菲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公证人通常不会不请自来,尤其是上午。
不一会儿,德拉鲁瓦克先生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表情严肃。
见到莱昂纳尔和苏菲,德拉鲁瓦克先生微微鞠躬问候:“上午好,索雷尔先生。上午好,苏菲女士。”
莱昂纳尔站起身,与他握了握手:“下午好,德拉鲁瓦克先生。请坐。”
德拉鲁瓦克先生在沙发上坐下,难得露出了笑容:“首先,请允许我祝贺你,莱昂!
《咖啡馆》太成功了!昨晚我也在现场,无比震撼。这不仅是艺术的胜利,更是思想的胜利。”
莱昂纳尔点点头:“谢谢,德拉鲁瓦克先生,不过您专门跑一趟不是为了《咖啡馆》吧?”
果然,德拉鲁瓦克先生打开了公文包,取出了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没错,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这个。”
他将文件递了过来,“这是一份赔偿金确认书,总金额是4万法郎。
如果您同意上面的条款,签署之后,这笔钱就会划到您的名下。”
莱昂纳尔接过文件,难掩惊愕:“4万法郎?”
这确实是一笔巨款,要知道现在一个普通的巴黎工人,一年的收入不过1千多法郎。
德拉鲁瓦克先生确认,语气平淡:“是的,4万法郎。”
莱昂纳尔快速翻看文件,眉头微微皱起:“我不明白。维尔讷夫的别墅,我买下它的时候花了1万8千法郎。
后来的改造,加上电灯系统,前前后后加起来,总成本也绝不超过2万5千法郎。
这4万法郎的赔偿从何而来?”
他心里盘算着,就算把被毁掉的书籍、家具,还有一些个人物品全都算上,也远远达不到这个数目。
德拉鲁瓦克先生听了他的疑问,冷冷一笑:“莱昂,你还是太善良了,账不是这么算的。
这不仅仅是赔偿房子的损失,还包括了名誉损害,安全威胁,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潜在损失的评估。
你被迫去了一趟英国,一路颠沛流离,损失了一个多月宝贵的创作时间,按照一部长篇算,得多少钱?
如果不是考虑到过高的赔偿可能会被人利用,在舆论上对你不利,这个数字,翻上一倍也不是不可能。”
莱昂纳尔:“……”老讼棍果然惹不得。
他翻了翻文件,发现这笔赔偿的大头,主要来自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利昂库尔家族。
他们希望用这笔钱,换取莱昂纳尔在法庭上的谅解,并且不再追究拉罗什富科家族的其他责任。
当然,司法程序不会因此停止,但法官在量刑时,或许会考虑被告方已经积极弥补受害人损失这一情节。
莱昂纳尔立刻抓住了重点:“你的意思是,签了这个,夏尔那帮人就能轻判?”
德拉鲁瓦克先生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轻判?不,我已经打听清楚了——
即使他们不用坐牢,也要被打发到北圻或者圭亚那去驻守,他们可都是要当军官的。”
北圻……莱昂纳尔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闷热、潮湿、蚊虫肆虐的热带丛林,更不要说神出鬼没的反抗军。
把一群在巴黎养尊处优的贵族青年扔到那种地方,和慢性自杀也差不了多少。
他几乎能想象到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利昂库尔在那里的惨状。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不再犹豫:“我明白了。”
他拿起笔,在文件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德拉鲁瓦克:“就这样吧。”
德拉鲁瓦克先生检查了一下签名,才满意地将文件收回公文包:“很好。款项会在这周内完成交割。
那么,接下来一个问题,莱昂纳尔,这笔钱你打算怎么支配?”
莱昂纳尔将身体靠进沙发里:“工厂和实验室那边最近需要资金吗?”
德拉鲁瓦克先生摇了摇头:“暂时不需要。你之前交给我的那三万美金,我已经按照你的指示分批投入了。
目前‘索雷尔-标致’自行车和‘索雷尔-1’型打字机的生产线扩张很顺利,订单充足,资金回流很快。
特斯拉先生和居里先生他们的实验室,近期也没有需要特别大额投入的项目。我们现在的现金流非常健康。”
他顿了顿,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这样,不如考虑用这笔钱重建维尔讷夫的别墅?
那地方环境不错,适合夏天去住一阵子。而且,毕竟是你名下的产业,一直荒废着也不好。”
莱昂纳尔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抬眼看向德拉鲁瓦克先生:“怎么,谁给你压力了?”
被点破了心思,德拉鲁瓦克先生脸上没有任何尴尬,反而坦然地点头:“是的,是当地警察和市政。
他们已经找我谈过好几次了。你那栋别墅,现在几乎成了‘景点’。总有些好奇的人跑去指指点点。
这让他们觉得很头疼,他们希望尽快把别墅修复好。一直维持现状,他们的压力很大。”
莱昂纳尔沉吟了片刻,鉴于塞纳河的治理工程进展缓慢,巴黎的空气几年内很难改善,确实需要一个度夏处。
他点了点头:“好吧。那就用这四万法郎重建维尔讷夫的别墅好了,把原来的房子全部推倒吧。
不过,既然是重建,我需要一个好设计师,建完我得住得舒服才行,不然钱白花了。”
德拉鲁瓦克先生似乎早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刻接话道:“设计师的人选,我倒是有一个建议。”
“哦?谁?”
“夏尔·加尼叶。”
“噗——咳咳!”
莱昂纳尔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赶紧用手帕捂住嘴,咳嗽了好几声,一旁的苏菲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夏尔·加尼叶!设计了巴黎歌剧院的那位建筑大师?他可是如今巴黎,不,整个法国最炙手可热的建筑师!
莱昂纳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公证人:“加尼叶先生?确定?他现在不是只承接歌剧院、纪念堂、图书馆那样的大型公共建筑了吗?
让他来设计一栋乡间度假别墅?这……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位设计了巴黎歌剧院的大师,会对他那栋位于塞纳河畔的别墅感兴趣。
德拉鲁瓦克先生露出自信的表情:“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莱昂,我自然有办法能请动他。
加尼叶先生虽然声名显赫,但他对像你这样的‘特殊客户’工作,一向很感兴趣。”
莱昂纳尔看着德拉鲁瓦克先生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知道这位精明的公证人肯定已经有了把握。
如果能请动加尼叶,那重建后的维尔讷夫别墅很可能会成为一件传世的艺术品。
莱昂纳尔放下咖啡杯,做出了决定:“那就去办吧,我的要求很简单,舒适、实用、美观。
还有,必须具备完善的上下水,并预留足够的电线线路,我会适当参与设计。”
德拉鲁瓦克先生点点头,站起身:“我会尽快与加尼叶先生敲定时间。”
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再次向莱昂纳尔和苏菲致意:“那么,我就不打扰了。再次祝贺你!”
送走德拉鲁瓦克先生,莱昂纳尔关上门,回到客厅。
苏菲看着他,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4万法郎,还有加尼叶设计的别墅,感觉像在做梦。”
莱昂纳尔也感慨道:“是啊,生活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坏事能变成好事,废墟上建起的房子更漂亮。”
这时,佩蒂走了过来:“少爷……”
莱昂纳尔温和地问:“怎么了,佩蒂?”
佩蒂怯生生地说:“今天下午,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我能出去和他们玩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莱昂纳尔有些好奇:“朋友?我们的佩蒂女士也有自己的社交圈了?是在学校的同学?”
佩蒂摇了摇头:“不是学校的,是在德彪西先生的钢琴课上认识的。”
莱昂纳尔看向苏菲:“德彪西,他回巴黎了?”
苏菲笑着解释:“你去了美国没多久,他就从俄罗斯回来了,现在是巴黎最受欢迎的音乐家。
好多人都想方设法要把孩子塞到他的钢琴课上去。佩蒂嘛,是他特意‘邀请’去上课的。”
莱昂纳尔笑了:“现在去德彪西那里上课,学费可不便宜吧?”
苏菲也笑了:“我提出要付钱,但德彪西坚持不肯收。
他还觉得没能专门来家里给佩蒂上课,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呢。”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转向佩蒂:“好吧,佩蒂女士,你可以去。别跑太远,注意安全。”
他觉得佩蒂正在慢慢长大,应该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没必要过分约束。
佩蒂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谢谢少爷!我保证不会走远的!”
——————
下午三点,公寓的门铃被轻轻按响。
没等苏菲或莱昂纳尔起身,佩蒂就像一阵风似的从她的房间里冲出来,飞快地打开了门。
莱昂纳尔也有些好奇佩蒂的朋友是什么样子,便跟着走到了门厅。
门口站着两个男孩,都穿着厚厚的冬装,带着有护耳的皮帽子。
一个个子稍高,大概十一二岁,和佩蒂年龄相仿;
另一个男孩瘦小很多,大概只有九、十岁的样子,脸色有些苍白,身体单薄。
两个男孩看到佩蒂,都露出了笑容:“佩蒂!”
佩蒂兴奋地转过身,对莱昂纳尔介绍:“这是安德烈,这是马塞尔。”
两个男孩显然知道莱昂纳尔,立刻拘谨地站直了身体。
高个男孩率先开口:“索雷尔先生,下午好,我是安德烈,安德烈·纪德。”
瘦小的男孩也赶忙跟着说:“索雷尔先生,你好,我是马塞尔·普鲁斯特。”
莱昂纳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下午好,安德烈,马塞尔。好了,去玩吧。记得天黑前回来。”
佩蒂大声保证:“我们一定准时回来!”立刻把门口自己的厚衣服和雪地靴穿上了身。
三个孩子见莱昂纳尔如此爽快,都高兴极了,脸上洋溢着快乐,转身欢跑起来。
莱昂纳尔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了他们:“走正门,让邦雅曼先生给你们开大门;侧门太窄,容易磕到。”
安德烈·纪德立刻回头答应:“好的,索雷尔先生!我们走大门,不走窄门!
看着三个孩子消失在楼梯口,莱昂纳尔才轻轻关上了门,回头对苏菲说:“在将来,佩蒂可能真会成为‘令人尊敬的佩蒂女士’呢!”
(今天的第四更,求月票!)
11月总结,更新预告,月票番外
今天0点会有月票番外,主角是佩蒂,延续昨天更新的剧情,就不放在正式章节里了。
这样的话也好,顺便可以写多点,月票番外大概有平时两章的量,只需要一张月票就能看。
希望大家能把这个月的初票,留给我……
注意:看月票番外需要进入番外后,点击用月票解锁,就能观看。
之前好多读者不会操作,所以需要再说一遍。
然后是11月总结。
这个月工作方面比较忙,月初又出了一趟远门,所以更新上没办法像之前那么稳定。
但是到月底一盘算,更新量还是有21万字,所有请假都进行了补更,同时把十月的欠账还得差不多了。
今天晚上等下还会有正常更新,并且尽量进行加更。
下个月的大部分时间,依然是每天2更,每更3K的节奏,同时该给大家加更的也会加更。
这个月剧情算平稳发展,主要故事线发生在美国,这也是一直想写的。
灵感上来自于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1882年王尔德在美国的巡回演讲,电影《死在西部的一百万种方法》等等。
主要是想给小说添加一些节奏上的变化,一直抄书有点无聊。
这部分情节有些读者喜欢,有些读者不喜欢,其实都很正常,因为不算是文抄公里的常规内容,不过确实是我自己想写的。
“荒野大镖客”线想写的其实还有很多,最初的设想里莱昂纳尔会真的在西部做一段时间的游侠,然后在旧金山逃上一艘去往广州的邮轮,与詹天佑一起离开美国……
后来想想,有点离谱了,估计写到12月底都收不住,所以控制在风息镇就结束了。
另外本来还想写一点美国华人劳工和唐人街,但想想上一本书已经很详细地写过了,于是也算了。
赶紧回法国享受《咖啡馆》的成功吧。
距离让莱昂纳尔环游地球,路线还要很长很长……
今晚第一更,应该在9点左右。
大家这个月的最后一张票,能不能也投给我呢?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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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书:贞观第一刑案官
作品简介
【目前在更唯一一部高订过万古代刑侦文,不容错过】
贞观二年春,李建成墓穴轰然坍塌。
护卫剖开冰封的棺材,里面只有一滩血写的谶语: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雨」
——正是玄武门之变的日期。
棺材之内的尸首不翼而飞!
李世民震怒,责令追查李建成尸首。
谁料此时,李建成鬼魂忽现世间,残杀数名官员,民间开始流传“李建成不甘玄武门被杀,化作厉鬼欲夺回天下”的流言。
朝廷内外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
李世民怒而令司空裴寂、尚书仆射杜如晦、御史大夫魏徵率领三法司调查,可仍无法阻止李建成鬼魂杀人。
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来自后世的王牌刑警,穿越而来……
至此,刑部迎来了属于它的天命人。
【原用名《大唐:刑部之主,不科学破案》,已有两百万字完结大精品古代刑侦作品《人在贞观,科学破案》,欢迎观看】
【古代破案,天才侦探,爽快流,无阅读门槛,欢迎入坑】
第464章 “你就是‘一个老实的莫斯科人\’?”
一八八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莫斯科。
冬日的黄昏来得早,刚过下午四点,天色已经灰暗下来,而且被漫天的煤灰污染得像一块脏抹布。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行人的脸上和身上,每一阵都在催促他们早点回到温暖的室内。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裹紧了那件肘部磨得发亮的旧大衣,低着头,匆匆穿过特维尔大街。
他在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解剖课上耗尽了精力,此刻只想尽快回到家里。
路过莫斯科大剧院时,他忍不住再次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那宏伟的廊柱——这个动作这个月他重复了无数次。
剧院外,张贴着一幅巨幅海报,在电弧灯的光亮下显得格外醒目。
海报基调是深沉的墨绿和暗金色,顶部用华丽的花体法文字母写着:
「轰动巴黎!莱昂纳尔·索雷尔戏剧史诗《雷雨》圣诞首演!」
下方是这出戏主要人物的群像,笔触夸张,充满张力:
一位身穿贵族服饰、面容扭曲的贵妇,眼神全是疯狂与绝望;
她身旁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似乎刚刚被揭穿了什么羞耻的秘事;
两人上方,是一个男人威严又愤怒的眼睛……
背景则是雷电交加中的庄园轮廓,仿佛下一刻就要毁灭。
海报的一角,还特别用稍小的字体标注着:“效果震撼,电气化舞台初登场!”
契诃夫的脚步像被钉住了——那可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他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了。
两年前,那个莽撞的十九岁少年,怀揣着不切实际文学梦,历尽千辛万苦,像朝圣般孤身跑到巴黎……
他仿佛又看到了莱昂纳尔先生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听到了他那平静却睿智的声音。
他想起了莱昂纳尔先生带他穿梭在巴黎的大街小巷——
繁华如天堂的香榭丽舍,破败不堪的圣安东尼郊区,中央菜市场小贩的吆喝,塞纳河畔茫然的流浪汉……
莱昂纳尔先生说:“安东,文学要医治灵魂,首先要看清这些在泥泞中挣扎的灵魂。”
他想起了那个终生难忘的夜晚,在左拉先生的梅塘别墅。壁炉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几位文学大师的脸。
左拉的沉郁,莫泊桑的潇洒,于斯曼的冷峭……还有莱昂纳尔先生,他讲述的《米隆老爹》的故事。
那个沉默的法国老农,为了被夺走的草料、奶牛和儿子而复仇,彻底震撼了他的心灵。
那不是空洞的爱国口号,而是根植于土地和血脉的行动。
莱昂纳尔先生说:“爱法国,不是爱拿破仑们,不是爱路易们……
对‘米隆老爹’们来说,他爱的是自己的家人,爱的是自己的农庄……”
那一幕幕,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
正是这些经历,像一盏明灯照亮了他此后的道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满足于嘲笑某个群体的轻薄年轻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在那张华丽的海报上,右下角是票价:楼座,3卢布。
3卢布……
他再次摸了摸大衣口袋里那几枚冰冷的硬币,全部加起来还不到2卢布。
明天买完墨水、稿纸,连1卢布都剩不下了。
心里的渴望像火一样烧灼着他,他太想看看《雷雨》了!
他想看看索雷尔先生笔下那个伦常混乱的法国大资本家的家庭,如何在舞台上被演绎毁灭;
他也看看那传说中的电气化舞台,如何呈现逼真的雷雨效果,电闪雷鸣,身临其境。
这不仅仅是一场戏剧,这是他向他精神导师莱昂纳尔的一次朝圣之旅,更是一次珍贵的学习机会。
只靠《祖国纪事》或者《欧洲通讯》上评论家的转述,根本无法体会索雷尔先生精妙绝伦的构思。
但他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下头,拉紧了大衣领子,拖着沉重如铅的步伐,汇入了人流。
————————
契诃夫一推开家门,熟悉的声音和气味就扑面而来。
父亲帕维尔·叶戈罗维奇永远在粗声粗气地抱怨、诅咒,时不时还捶一下桌子;
母亲叶夫根尼娅·雅科夫列夫娜永远在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哥哥亚历山大身上永远散发出着酒气,嘴里也永远在不耐烦地嘟囔着什么,即使谁也没让他做什么。
帕维尔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医学院的功课还没做完?
别忘了你还要写那些小玩意!《玩笑报》的稿费快该结了吧?”
契诃夫低声应着:“嗯,刚做完解剖练习。”他脱下大衣,挂到门后的衣钩上。
晚餐一如既往的简单,黑面包,土豆汤,一点点腌鲱鱼。
饭桌上的话题也总是围绕着缺钱。
叶夫根尼娅忧心忡忡地说:“房东今天又来催房租了,说要是下周再交不上,就要找警察来……”
帕维尔烦躁地用勺子敲了敲碗边:“催!催!就知道催!这世道!什么东西都贵!
我那点干杂活的钱够干什么的?”
亚历山大灌了一口廉价的伏特加,嗤笑一声:“够您每天去教堂,还有闲心跟老伙计吹牛。”
帕维尔气得脸色发红:“你!”
契诃夫默默地吃着面包,听着家人的争吵,心里那点关于《雷雨》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他鼓了鼓勇气,放下勺子,声音不大,但桌上的人都能听见:“父亲……母亲……我,我想买张票。”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他。
帕维尔皱起眉头:“票?什么票?”
契诃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莫斯科大剧院,索雷尔先生的《雷雨》,最低只要3卢布。”。
帕维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3卢布?!你疯了吗,安东?3卢布!够我们一家买多少黑面包了?
够付多少天的房租了?你看戏?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是老爷还是少爷?”
叶夫根尼娅也连连摇头:“安东,乖孩子,咱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看戏那种事,不是我们该想的。”
亚历山大更是直接笑出了声:“哟,我们的大作家要去见识巴黎来的高级货了?3卢布?
你写多少个笑话才能赚到3卢布?50个?100个?有这闲钱,不如给我买点酒喝!”
只有妹妹玛莎,默默地看了哥哥一眼,眼神里带着同情,但她不敢说话。
契诃夫的脸颊有些发烫,但他没有争辩,他知道争辩没有任何用处。
在这个家里,任何不能换成面包和房租的支出,都是罪恶的。
梦想?精神食粮?那太奢侈了。
他讷讷地低下头,不再说话,快速扒完了碗里剩下的土豆汤。
晚饭后,家人各自散去。
帕维尔继续抱怨世道,亚历山大出门找乐子,母亲和妹妹收拾厨房。
契诃夫则缩进了家里最安静的角落,那张属于他的小书桌。
桌子上堆满了医学院的课本、笔记,还有一迭发黄的稿纸。
他需要写点东西,笑话,小故事,什么都好。
《玩笑报》虽然给的不高,但至少是现结,而且最近似乎挺喜欢他的讽刺小品。
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拿起笔,开始写小笑话——
【神父在布道:“贫穷是上帝对你们的考验,忍受现世的苦难,才能进入天堂。”
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小声问:“神父,那天堂里收税吗?”
神父庄严地回答:“天堂里只有奉献,没有税收。”
农民叹了口气:“那看来,老爷们和警察是进不了天堂了。”】
写这些的时候,契诃夫的心情是复杂的。
一方面,他需要这些“小玩意”换钱,另一方面,他努力让自己的笔触不止于肤浅的逗乐。
他记得莱昂纳尔在信中说过:
“讽刺的最高境界,或许不在于我们嘲笑了谁,而在于我们通过嘲笑,让读者看到了可笑之人背后的可悲。”
他正在尝试这样做!
每一篇稿子换来的那几个戈比,都会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用于支付房租、购买食物。
他想从这微薄的稿费里挤出3卢布,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夜越来越深,寒意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契诃夫哈了口气在手上,继续伏案疾书。
窗外的莫斯科沉睡着,偶尔会传来的马车声和教堂的报时钟声,提醒他要休息了……
——————————
第二天清晨,契诃夫照例早起。
睡眠不足让他眼眶发黑,但医学院的课程不能耽误。
他匆匆喝了点母亲热好的茶,啃了口黑面包,便拿起书包出了门。
雪已经停了,但天气更冷,寒风依然像刀子一样。
他缩着脖子,快步走在积着大片雪的街道上,脑子里还在回忆昨天解剖课的内容。
刚拐过离家不远的一个街角,突然,三个穿着黑大衣、戴着圆帽子的壮汉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的身形魁梧,气势汹汹。
契诃夫心里一惊,错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吗?”
为首的一个壮汉面无表情地从大衣内侧掏出一个皮夹,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封面上是一个双头鹰徽记。
他的声音低沉,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们是‘奥克拉纳’。你就是‘一个老实的莫斯科人’?”
契诃夫的心猛地一沉,这是《玩笑报》的主编让他用的笔名,而不是向其他报纸投稿时用的“安托沙·契洪特”。
“奥克拉纳”是沙皇的秘密警察,他们怎么知道“一个老实的莫斯科人”是自己?
那壮汉盯着他的眼睛:“看来是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一更,求月票)
第465章 广阔天地,西伯利亚!
契诃夫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两条粗壮的手臂就从左右两边架住了他。
他想开口问,想挣扎,但一块厚布条猛地蒙上了他的眼睛,勒得他眼前一黑,所有光线瞬间消失。
他的嘴也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随即,他耳边传来警告“安静点,小子!”
他被粗暴地拖着走,接着又被一股力量猛地推搡,整个人被塞进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这是马车车厢,车门“砰”一声关上,左右两边各挤着一个壮汉,牢牢把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马车立刻行使起来。
契诃夫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身体随着车厢左右摇晃,上下颠簸。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辘辘声,他试图记住转弯的方向和次数,但满心的恐惧和混乱,很快就让他迷失了方向。
马车七拐八弯,不知驶向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他又被拽了出来,被推着往前走,脚下很快踩到了坚硬的石阶。
接着,是门的声音,一扇,两扇,三扇……他记不清具体有多少扇。
每一扇门开关时,都能听到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冰冷,坚硬,每一声都像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最后,他被按着坐在一张冰冷的硬木椅子上,手臂被松开了,但眼睛上的布条还在。
周围一片死寂,契诃夫只有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滴声。
阴森的寒意从椅子、从地板渗透上来,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几倍,恐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想到了家人,想到了医学院的学业,想到了那些还没写完的稿子,想到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他们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终于,他听到了脚步声,门再次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坐到了他的对面。
契诃夫脸上的布条被猛地扯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只有房顶正中有一盏煤油灯,投射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自己和来人。
他对面是一张只有四个脚的木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深色的制服风衣,面容瘦削,颧骨很高,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直线。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颜色很浅,像是褪了色的玻璃,没有任何温度,只平静地盯着契诃夫,仿佛盯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男人开口了,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我是「奥克拉纳」第三处的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少校。”
他报出了一个部门和一个名字,没有做任何解释,因为这个身份就足以说明一切。
斯米尔诺夫少校摊开一个档案夹,慢条斯理地翻动着里面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莫斯科大学医学院,二年级学生。生于塔甘罗格,父亲帕维尔·叶戈罗维奇,原为杂货店主,后破产,现靠干杂活和儿子的稿费度日。母亲叶夫根尼娅·雅科夫列夫娜。兄长亚历山大,无所事事,酗酒。弟弟伊万、米哈伊尔,妹妹玛莎。与家人租住在萨多瓦亚-库德林斯卡娅街一处拥挤的公寓。”
他抬起头:“学业还算努力。课余时间为《闹钟》《碎片》《玩笑报》等几家小报撰写一些幽默小品。”
斯米尔诺夫少校合上档案:“我说的对吗,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先生?
或者,我该称呼你,‘一个老实的莫斯科人’?”
契诃夫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只能强迫自己稳住呼吸,虽然依旧害怕,但愤怒也开始涌起。
“斯米尔诺夫少校,我不明白。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我犯了什么法?”
斯米尔诺夫少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桌子底下拿出一迭报纸,扔在桌面上。
最上面一份的报头,赫然是《玩笑报》。
少校随手拿起一份:“为什么?”
他翻了几下,然后念道:“一位官员抱怨道,‘现在的人真没耐心!我办公室门口那个申请救济的寡妇,才排队等了五天就饿死了!’”
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抬眼看着契诃夫:“契诃夫先生,文笔不错,故事写得挺俏皮。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契诃夫还是试图挣扎一下:“少校先生,这只是一个笑话。很多作家都写类似的东西,《玩笑报》上到处都是。”
斯米尔诺夫少校轻哼一声:“笑话?是啊,笑话。嘲笑政府官员效率低下,讽刺官僚体制僵化。
哦,还有调侃教会,质疑信仰……不用我一一念出来了吧?
恕我直言,契诃夫先生,你的聪明似乎用错了地方。”
契诃夫倔强地盯着对方:“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这些只是反映了现实生活,难道连一点批评都听不得吗?
再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是我写的?我每天都要上课、做实验,哪有空……”
斯米尔诺夫少校冷笑着打断了他:“批评?谁给你的权力批评?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穷学生!
你考进了莫斯科大学,有大好的前程,不好好学习,却在散布不满,煽动对立!”
他猛地将那些报纸扫到一边,又从档案夹里抽出一迭纸,扔到契诃夫面前。
那是几份稿费收款单的复写件,上面有契诃夫的签名。
斯米尔诺夫少校冷冷地说:“这些就是证据!即使没有这些证据,我们也能找到足够的理由,把你送上法庭。
你以为我们‘第三处’需要很复杂的程序吗?”
契诃夫的脸色变得苍白。
收款单的数字,是他熬夜伏案、一个字一个字换来的微薄收入,此刻已经成了指控他的铁证。
但他很快想起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在巴黎面对法庭指控时,那份从容和据理力争,一股勇气支撑起了他。
契诃夫一想到自己能在莫斯科法院的门口,面对成百上千的民众,想索雷尔先生那样说出“我认罪!”……
他的内心激动不已,脱口而出:“那就送我上法庭!让法官来裁决,我写的到底有没有犯罪!”
斯米尔诺夫少校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缓缓地说:“法庭?公开审判?契诃夫先生,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托尔斯泰爵士吗?你是屠格涅夫先生吗?像你这样的人,还不配享有那种‘待遇’。”
他顿了顿,身体向前压迫过来:“根据紧急状态法令,我们可以直接把你送上开往西伯利亚的火车。
那里需要人手挖矿、修路。广阔天地,狱友众多,足够让你想清楚很多事情。
我相信要不了半年,你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那样,学会赞美陛下了!”
西伯利亚!这个词狠狠砸碎了契诃夫刚刚鼓起的勇气。
那里意味着苦役,严寒,疾病,死亡都是无声无息的。
他的家庭将彻底失去支柱;他的梦想,他的文学道路,都将戛然而止。
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感到一阵眩晕,身体开始僵硬起来。
斯米尔诺夫少校满意地看着契诃夫的反应。
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让恐惧在这个年轻的灵魂里充分发酵。
过了好一会儿,契诃夫的呼吸才稍微平复一些,但大脑依然慌乱、无助。
斯米尔诺夫少校再次开口,语气却忽然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安东,你还年轻,很有才华。
无论是学医,还是写东西,未来都应该是光明的。走上歧路,毁掉自己,太可惜了。
你的家庭也很需要你,不是吗?”
契诃夫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斯米尔诺夫少校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摆脱目前的麻烦。
甚至,可以改善你和你的家庭的生活。”
契诃夫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斯米尔诺夫少校继续说:“你是莫斯科大学的高材生,你认识很多同学,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
大学里总有些不安分的人,一些受到危险思想蛊惑的年轻人。他们聚在一起,读禁书,发表危险的言论。
最危险的,是有人会策划一些危害帝国和陛下安全的勾当。”
契诃夫打了个寒颤,他明白对方要他做什么了。
斯米尔诺夫少校的声音充满了诱惑,眼睛也有了温度:“我们需要有人帮助我们,帮助我们了解这些人的动向。
谁在组织聚会?谁在传播危险的印刷品?哪些教授在课堂上散布毒素?
很简单,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定期告诉我们。
不需要你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只汇报一些情况。”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契诃夫的脸色,然后抛出了最后的诱饵:“如果你同意,那么之前的所有事情,一笔勾销。
你不会被流放,你的档案会变得干净。而且,每个月,你可以从我们这里领到一笔固定的津贴。
二十卢布,或者三十卢布——反正足够你支付房租,让家人吃得好一点,还能让你偶尔去看看戏。
一点点付出,天大的回报,你觉得怎么样?”
斯米尔诺夫少校眼睛的温度再次褪去,像条蛇一样紧紧地盯着契诃夫。
(第二更,求月票!)
第466章 我送你离开……
……
斯米尔诺夫少校是要他成为线人,成为告密者!
契诃夫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屈辱,他们竟然想让他出卖同学,出卖朋友,出卖自己的灵魂!
利用他莫斯科大学学生的身份,去干这种卑鄙的勾当!这比他听到流放西伯利亚更让他难以接受。
这是对他的人格,对他的信念,最彻底的侮辱!
“不!”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并且准备大声斥责眼前沙皇的狗腿子。
这一刻,他想起了索雷尔先生。
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用最轻蔑的眼神看着这个少校,然后用毒辣的词汇讽刺他。
自己不能屈服,绝不能!
但是,斯米尔诺夫少校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进一步逼迫,而是淡定地坐在那里。
就在契诃夫胸脯起伏,准备慷慨陈词时,斯米尔诺夫少校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契诃夫,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契诃夫的愤怒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他的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不用急着回答,安东。这是个重要的决定,关系到你的一生,还有你的家人。”
少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制服:“我给你半天时间。你一定要好好想想,仔细想想!
想想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想想你父母绝望的眼神,也想想每个月安稳到手的三十卢布……
当然,还有你干干净净的未来。”
说完,他不再看契诃夫一眼,转身走向门口。
厚重的审讯室大门被打开,走廊窗户的明媚光线泼洒进来,但很快又随着门被关上消失。
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少校离开了。
审讯室里,只剩下契诃夫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窒息。
煤油灯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他孤独的影子,寒冷从四面八方侵袭着他的身体。
他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刚才强撑起来的勇气,在对方冷酷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拒绝,意味着个人和家庭的毁灭;接受,意味着灵魂的永久玷污。
西伯利亚的严寒,家人期盼的眼神,同学信任的面孔,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期许的目光……
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地闪动,几乎要撕裂他的头脑。
“我该怎么办?”
年轻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蜷缩在「奥克拉纳」阴冷的审讯室里,面对着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
————————
离开审讯室,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少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里虽然房间宽敞,光线明亮,但是气氛同样冷肃。
靠墙立着几个装着档案的铁质档案柜,墙上挂着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肖像,和帝国双头鹰徽章。
他的办公桌对面,一张硬背扶手椅上,已经坐着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
男人一脸横肉,此刻却堆满了恭顺和不安。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恭恭敬敬弯下腰:“斯米尔诺夫少校阁下!您回来了。”
斯米尔诺夫少校缓步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将审讯记录本放在一旁,这才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中年人。
“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伊万诺夫先生,不得不说,自从有了您的配合,最近的行动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伊万诺夫把头勾得更低了:“不敢当,不敢当!一切都仰赖您的慈悲和智慧,少校阁下。
我只是……只是尽一点微薄之力,弥补我在报纸管理上的疏忽。”
斯米尔诺夫少校嘴角动了动:“疏忽?您太谦虚了,伊万诺夫先生。您的方案很有‘创意’,低成本,高效率。
把稿费提高几个戈比,就让那些藏在暗处的抱怨,自己跳到报纸版面上来,省去了我们大量排查的功夫。
有人说,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会爆发出最大的智慧,看来您就是这样的人呢!”
伊万诺夫连忙说:“过去是我狂妄无知,现在能为阁下效劳,是我的荣幸。”
随即,伊万诺夫就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两沓用牛皮纸捆扎好的卢布,放在桌上。
一沓比较薄,另一沓则厚得多。
他先将薄的那沓卢布小心翼翼地推向少校:“少校阁下,这是我依法应向「奥克拉纳」缴纳的罚金。”
接着,又把厚的那沓推了过去:“这一份是鄙人一点小小的心意,感谢阁下一直以来庇护。”
斯米尔诺夫少校伸出手,拿起了厚的那沓,随手拉开一个抽屉,扔了进去。
接着,他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张纸,丢到伊万诺夫面前的桌面上。
斯米尔诺夫少校冷冷说:“加布里埃尔·马瑞尔先生,这是你的离境许可,三天内有效。你可以离开俄罗斯了。”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冷汗这次是真的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的衬衫领口。
他的俄国身份“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伊万诺夫”是花了大价钱买的,应该天衣无缝!
他的俄语也毫无破绽,因为他的祖母就是俄国人,他从小就跟着她长大,纯正圣彼得堡口音。
恐惧扼住了加布里埃尔·马瑞尔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对着一个「奥克拉纳」的高级官僚撒谎,意味着什么?
他开始语无伦次:“少……少校阁下……我……我对帝国是忠诚的……我……我不是有意要骗您……”。
斯米尔诺夫少校却并不在乎这种虚伪的歉意,直接打断他:“你的‘忠诚’,我已经收到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加布里埃尔·马瑞尔马上拿起那张离境许可,看也不敢再看少校一眼,只深鞠一躬,就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办公室。
他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冲下楼梯,几乎是狂奔着冲出了「奥克拉纳」的办公大楼。
他的马车就停在街对面,加布里埃尔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怒吼道:“皮埃尔!你这头蠢驴!发什么呆!快走!”
皮埃尔被吓了一跳:“先生?我们……回家吗?”
加布里埃尔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话,咆哮起来:“回家?回家等着那些黑乌鸦再来抓我吗?
去车站!立刻!马上!今天,不,现在就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该死的俄罗斯!快!”
马车猛地启动,颠簸着冲入了莫斯科的街道。
车厢里,加布里埃尔·马瑞尔紧紧攥着那张离境许可,心脏狂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
一直到下午,斯米尔诺夫少校才回到了那间关着契诃夫的审讯室。
门被打开,昏黄的灯光下,那个年轻的医学院学生依然坐在那张硬木椅子上,脸色苍白,背挺得笔直。
斯米尔诺夫少校走到桌后坐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平静地审视着契诃夫。
终于,少校开口了:“考虑的怎么样了,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契诃夫抬起头。经过漫长的煎熬,他想了很多,并且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盯着斯米尔诺夫少校,一字一句的说:“少校先生,我想好了,我,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我是医生,也是作家。前者医治身体,后者医治灵魂。这两件事,都需要诚实。
您让我背叛同学,背叛良知,用告密和监视,去换取自己的安全和一点可怜的卢布。
这我办不到。我不会选择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唾弃的幽灵,活在您赏赐的阴影里。”
说到这里,契诃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好了,您可以送我去西伯利亚了。”
斯米尔诺夫少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契诃夫,足足有十几秒钟。
然后,他的嘴角慢慢向上牵起,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并且抬起手,开始鼓掌。
啪!
啪!
啪!
……
单调的掌声在审讯室格外诡异、刺耳。
“说得好,安东,说得非常好。你简直就像一个圣徒,随时准备殉道。
不得不说,以你的年龄,这种勇气值得钦佩!甚至都把我感动了。”
契诃夫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斯米尔诺夫少校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契诃夫面前:“放心,我不会送你去西伯利亚。”
契诃夫彻底怔住了,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
斯米尔诺夫少校没有解释。
他走到审讯室门口,打开了门,然后侧身,对契诃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出来吧,安东·巴甫洛维奇。”
契诃夫茫然地站起身,迟疑地挪出了房间。
斯米尔诺夫少校说:“看那里。”他指着走廊上一个用铁栏杆封起来的窗户。
契诃夫凑近肮脏的玻璃,眯起眼睛朝外望去。
窗外是「奥克拉纳」大楼的内院,停着几辆马车,车厢侧面漆着金色的帝国双头鹰徽章和「奥克拉纳」的字样。
斯米尔诺夫少校轻声说:“我不会送你去西伯利亚,安东,我会送你回莫斯科大学。
不过,是在明天早上九点钟,用院子里你看到的马车,亲自送你到学校的大门口。”
契诃夫如堕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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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7章 莱昂纳尔的“致命”问题
圣诞节假期一过,巴黎慢慢从节日的慵懒中苏醒过来。
街道上的栅栏还装饰着冬青花环,人们已经回到了日常的节奏里。
马车碾过沥青路的声响开始变得密集,早晨的咖啡馆又坐满了客人。
大伙谈论的话题,十有八九都绕不开还在喜剧院热演的《咖啡馆》。
这出戏的火爆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黎塞留厅的票已经卖到了三月底,两天一场,场场爆满。
排队购票的队伍能从喜剧院门口一直排到街上,观众们愿意为了它在寒风中站上一两个个小时。
黄牛票的价格翻了三倍,依然供不应求。
《咖啡馆》与莫里哀的《伪君子》《悭吝人》,拉辛的《费德尔》《安德洛玛克》,小仲马的《茶花女》……
一起成了支撑整个巴黎圣诞演出季票房的支柱。
区别在于,其他那些是经过时间考验的经典,而《咖啡馆》只演了一个月。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出戏的观众构成。
池座里依然坐着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但楼座和后排,明显多了许多普通市民的面孔——
小店主、职员、工匠,甚至还有工人打扮的年轻人。
他们攒了很久的钱,只为来看一眼这出被报纸称为“透视了法兰西灵魂”的戏。
而《咖啡馆》也确实没有辜负他们。
它不像《雷雨》那样需要一定的文学修养才能完全领会其中的悲剧力量,也不像《合唱团》那样依赖音乐打动人心。
《咖啡馆》太接地气了。
那间破败的“金太阳”咖啡馆,那些为生计发愁的小人物,那些幽默中带着刺的台词……
简直就像从巴黎的街头剪下几个碎片,直接搬上舞台的。
于是,戏里的台词很快就溜出了剧院,融入了巴黎的日常生活。
1月10日,午后,普罗科普咖啡馆
两个中年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各摆着一杯黑咖啡。
其中一个是书商,另一个是印刷厂老板。
书商翻着账本,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面粉又涨价了,纸价也跟着涨,这生意真是没法做了。”
印刷厂老板啐了一口:“可不是!我那儿有几个工人昨天来讨薪,说面包都快买不起了。
你猜我跟他们怎么说?我说,‘你当我这小厂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
书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得了,老伙计,你那厂子我还不知道?机器都是二十年前的。”
印刷厂老板耸耸肩:“我就那么一说。不过说真的,你看过《咖啡馆》没?”
“看了,上周日看的,挤得我骨头都快散了。”
印刷厂老板压低声音:“那你觉得,咱们现在这共和国,跟戏里像不像?”
书商没马上回答。他望向窗外,街上行人匆匆,一辆公共马车正摇着铃铛驶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但愿……但愿哪怕以后再换上个皇帝来,也别隔十年就折腾一次。”
————————
同一时间,塞纳河左岸一家小酒馆。
这里是学生和年轻艺术家常来的地方,墙上贴着廉价海报,空气里满是烟草和啤酒的味道。
几个年轻人围着一张桌子,争论得面红耳赤。
一个留着长发的画家用力敲着桌子:“所以我说,弗朗索瓦教授那段话才是全剧的精髓!
‘最先被卷走的永远是那些还想“想办法”的傻子!’——这就是现实!”
他对面一个戴眼镜的学生反驳:“那是绝望!是投降!勒费弗尔至少还尝试过,虽然失败了,但他试过!”
“试过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对着圣母像忏悔,说自己是个蠢货?”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强!”
旁边一个一直没说话的退伍兵忽然开口:“你们争这些有什么用?”
两人都转过头看他。
退伍兵手里转着酒杯:“戏里这三个人,皮埃尔、勒费弗尔、圣西尔,他们代表的不就是三种态度吗?
苟活、实干、坚守。可结果呢?都一样。”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个同伴:“所以‘饶舌的雅克’才每幕都出来唱,唱面包税,唱断头台,唱征兵令……
他是在告诉我们,不管你是哪种人,在什么样的时代,都逃不过被碾碎的命运。”
画家皱眉:“那你觉得出路在哪?”
退伍兵喝了口酒,笑了:“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索雷尔先生。不过戏最后谢幕时,他说了那句话,我记住了。”
“哪句?”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退伍兵一字一句地复述,然后耸耸肩,“大概就是这样吧。发自己的光,别指望什么炬火。”
戴眼镜的学生若有所思:“所以《咖啡馆》其实不是让人绝望的戏?”
退伍兵说:“当然不是。它是把伤疤撕开给你看,但看完了,你才知道伤在哪,流了多少血。”
邻桌有人开始哼唱“饶舌的雅克”的调子,断断续续的:“第一怪,是面包房——面包硬得像块铁……”
很快,又有几个声音加入进来。
酒馆老板在柜台后摇头笑笑,没制止。
这一个月来,他听这段调子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
这些对话碎片发生在不同场所,以及不同人群中的,《咖啡馆》的台词正在融入巴黎的日常生活。
在沙龙,在交易所,在酒馆,在家庭的餐桌上,那些凝练的句子被反复引用,又被不断赋予新的含义。
它们成了人们表达不满、进行嘲讽的工具,甚至成了一种新的“社交语言”。
某种程度上,这让戏剧走出剧院,在生活里继续上演。
与此同时,这出戏的影响力正迅速向巴黎之外扩散。
巴黎以外,第一家完成电气化改造,并获得认证的里昂歌剧院,已经迫不及待地宣布——
将于2月15日举行《咖啡馆》的首演!
海报早就贴满了里昂的大街小巷。
“法兰西喜剧院轰动巴黎之巨作!”
“莱昂纳尔·索雷尔倾情打造!”
“你做好直面法兰西民族灵魂的准备了吗?”
宣传语一个比一个响亮。
波尔多、马赛、图卢兹、南特……七八家地方大剧院都签下了授权协议。
改造完成的先演,还没改造完的加紧施工,谁都怕落后。
这些剧院经理们精明得很。
《咖啡馆》在巴黎的成功已经证明了,这出戏不仅艺术价值高,商业潜力更是巨大。
它吸引的观众群体甚至比之前的《雷雨》都多,从精英到平民都能从这出戏里找到共鸣。
这也是《咖啡馆》并没有进行像《雷雨》一样的“炒作”,却能获得同样的成功的原因。
另外,这可是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品,这个名字现在就是金字招牌。
、戏剧、自行车、打字机、出国演讲……他涉足的每个领域都取得了成功。
和他沾上边,就等于和“成功”“时髦”“前沿”挂上了钩。
所以即便《咖啡馆》的授权费比《雷雨》高出三成,剧院们也抢着付钱。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里,这些天信差来得格外勤快。
授权合同、预付金汇票、剧院改造进度报告、演出计划书……堆满了桌子。
这还是德拉鲁瓦克先生筛选过后才递交给他复核、签字的,不然莱昂纳尔根本看不过来。
实际上德拉鲁瓦克先生的公证人事务所,几乎已经全围着莱昂纳尔名下产业转了。
德拉鲁瓦克本人已经完全不接受新的委托,近乎全力为莱昂纳尔一个人服务。
他从未想到法国竟然有作家能像莱昂纳尔一样在商业上取得如此多的成功。
要知道,这个国度的作家以往最擅长的就是把钱扔到水里,然后连响声都听不到一个。
比如巴尔扎克,一生投资过印刷厂、出版社、银矿、松柏贸易、家具买卖、咖啡生意……
无一例外全部失败,并且导致他一次又一次破产,最后他只能通过疯狂写《人间喜剧》还债。
大仲马开办剧院、投资政治,也全部失败,最后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基督山城堡”。
小仲马有一段时间投资了一个“收容堕落女性的机构”,既是慈善也是事业,却最终因为持续亏损而关门。
维克多·雨果在刚成名那段时间(30-40年代),试图在巴黎炒房,结果在1848年革命后赔了个底朝天。
爱弥儿·左拉除了上次巴拿马运河债券赔了一笔,此前还因为投资梅塘的土地赔过钱,至于办报纸赔钱这种导致法国作家破产的常规操作,他也没有落下。
作为一个公证人,德拉鲁瓦克先生知道的相关案例太多了,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把莱昂纳尔的委托看的很重要。
他觉得这个突然“暴富”的年轻人,肯定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因为年少轻狂,把赚到的钱全部回馈给社会。
哪怕自己再怎么尽力阻止,他也会逼迫自己把法郎从银行和金库里取出来,扔到那些无底洞里。
谁知道莱昂纳尔竟然是个另类,不仅对荒谬的投资不上头,对各种技术趋势和社会发展的把握准确到可怕,甚至能亲身参与到科技发明中去。
尤其是不办文学杂志和报纸这一项,更是深得德拉鲁瓦克的心,在他眼里就没有比这个更愚蠢的投资了。
像狄更斯、大仲马一样,一个作家支撑一本杂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出版业和媒体,正凭借电报、铁路、旋转滚筒印刷机……走向了和19世纪前50年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且莱昂纳尔找到的每一个合作者,无论是居里、庞加莱、特斯拉这样的科学家;还是阿尔芒·标致这样的实业家,最后都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加上莱昂纳尔手中的笔就是会下金蛋的鹅,德拉鲁瓦克觉得自己做了三十年的公证人,从没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甚至德拉鲁瓦克这个传承了五代的公证人家族,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发展这么迅速的客户。
而在他眼里,这个冉冉升起的财富帝国,现在只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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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这个阶段正是你事业的上升期!
一八八二年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二,午后。
巴黎的天空灰蒙蒙的,铅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潮湿阴冷,像是随时要下雨。
圣日耳曼大道117号的公寓里,莱昂纳尔刚敲完一段《海上钢琴师》的手稿,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自从用上了自家的打字机,他已经喜提腱鞘炎有一段时间了。
受到技术的限制,这个时代的按键触力无论如何都做不了太轻,而且整体结构复杂,也不可能太矮。
这时候客厅里传来苏菲的声音:“莱昂,德拉鲁瓦克先生派人送信来了。”
莱昂纳尔抬起头:“哦?什么事?”
苏菲拿着一封盖着红色火漆的信走进书房:“信是他事务所的人专程送来的,请我们两个明天上午十点过去一趟,说是有‘重要事情需要共同商议’。”
莱昂纳尔接过信,扫了一眼。
信纸是德拉鲁瓦克事务所专用的厚磅纸,抬头印着精致的家族徽章,内容确实是德拉鲁瓦克亲笔所书。
莱昂纳尔把信放在桌上:“奇怪,他很少这么正式地同时邀请我们两个人去事务所。
通常都是我去找他谈业务,或者他派人来送文件。”
苏菲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也觉得不寻常。而且用词很郑重——‘重要事情’,‘共同商议’。”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可能的原因。
莱昂纳尔先开口:“难道是自行车厂的合同出了问题?还是打字机的专利有什么纠纷?”
苏菲摇摇头:“如果是技术上的事,他会直接找你;生意上的事,他会先问问我。
信上特意写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几乎同时,两人抬起头,目光撞在一起。
莱昂纳尔的嘴角慢慢扬起来。
苏菲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但她没躲开他的视线,眼睛里也闪过笑意。
“我猜到了。”莱昂纳尔说。
“我也猜到了。”苏菲轻声说。
莱昂纳尔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苏菲面前,握住她的手:“从一八七九年一月到现在,整整三年了。”
苏菲点点头:“是啊,三年了。”
莱昂纳尔笑起来:“在巴黎,恋爱谈三年还不结婚的,大概只有我们了。
左拉先生和亚历山德琳女士恋爱十年才结婚,那是特例。
莫泊桑……算了,不提他。正常人,几个月就该订婚了。”
苏菲仰头看着他:“你觉得我们是‘正常人’吗?”
莱昂纳尔弯下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当然不是。我们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和苏菲·德纳芙。”
苏菲笑了:“所以德拉鲁瓦克先生终于忍不住了?要催我们结婚了?”
莱昂纳尔耸耸肩:“公证人的一大职责就是婚姻公证。他大概觉得,是时候提醒我们该办正事了。”
苏菲问:“你觉得他是以你的委托公证人的身份,还是以朋友的身份?”
莱昂纳尔走回书桌旁,把信收进抽屉:“我想两者都是。也好,这事本来也该提上日程了。
明天去听听他怎么说。”
苏菲看着他:“你……已经想好了?”
莱昂纳尔转过身,表情认真:“苏菲,三年前我认识你的时候,是个口袋里只有几十法郎的穷学生。
你帮了我,不只是因为善良,更因为你聪明,你看得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我们在一起,无论我写,还是做生意,你一直在我身边,是我的助手,更是我的伴侣。
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我早就想好了。”
苏菲的眼睛有些湿润,但她没哭,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嗯。”
莱昂纳尔走过去,把她搂进怀里:“明天我们去见德拉鲁瓦克,听听这位‘长辈’有什么建议。
然后,我们就开始准备婚礼。”
苏菲把脸埋在他胸前,轻声说:“好。”
————————
“什么,我们最近最好不要结婚?”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噼啪响了一声。
莱昂纳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您说什么?”
苏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手攥紧了裙摆,几乎要颤抖起来。
德拉鲁瓦克看着他们的反应,表情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我说,你们短期内最好不要结婚。
至少,在目前的状况下,结婚对你们——尤其是对你们共同经营的事业——不是最有利的选择。”
莱昂纳尔盯着德拉鲁瓦克,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开口:“德拉鲁瓦克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还算平静,但苏菲听出了里面压着的火气。
德拉鲁瓦克没回答,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这是《民法典》的节选,关于已婚女性权利的部分。
你们可以先看看。”
莱昂纳尔没动,他生气了,下巴都微微抬起来:“我不需要看,您直接解释吧!
您是不是觉得,苏菲出身不够好,是个孤女,没有嫁妆,配不上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硬。
苏菲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嘴唇抿得紧紧的。
德拉鲁瓦克摇摇头:“莱昂纳尔,你误会了。我认识你两年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看重出身和嫁妆的人。
如果你在乎这些,现在大半个巴黎的贵族小姐都会带着丰厚的嫁妆排着队等你挑选。”
莱昂纳尔的表情缓和了一点,但眉头还是皱着:“那您为什么反对我们结婚?”
德拉鲁瓦克纠正道:“我不是反对。我是说,从实际利益出发,现在结婚不是最佳时机。
原因不在苏菲的出身,而在法律。”
他主动翻开了桌上的文件:“根据《民法典》,已婚女性的民事权利受到严格限制。
简单说,一个单身女性——无论是未婚还是寡妇——可以独立经商、签合同、管理财产、起诉或被起诉。
但一旦结婚,这些权利就没了。从法律上讲,已婚女性‘从身心到财产,都属于丈夫’。
她不能自由工作或经商,不能独立签合同,不能申请贷款,不能起诉或被起诉——
这些都必须由丈夫代为行使。她甚至不能自由管理自己的财产,也就是嫁妆。”
莱昂纳尔听懂了,但他没明白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所以呢?苏菲可以继续工作啊,我同意就行了。”
德拉鲁瓦克笑了笑:“问题就在这里。苏菲女士现在是‘苏菲·德纳芙’,未婚,拥有完整的民事权利。
你可以放心地把生意交给她打理,她可以独立签合同,和银行谈判,管理账目,做决策,等等。
生意场上的人认可她,因为她是个独立的个体。但一旦她变成‘索雷尔夫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理论上,你可以授权她作为你的全权代理,让她继续做现在做的事。
但实际运作起来,会很困难。因为我们现在做的不是小生意——不是一家裁缝铺、花店或者家庭旅馆。
我们涉及的都是大额交易,要和银行、贸易公司、制造商打交道,一个合同就至少几万法郎起。
在商界,人们和‘索雷尔夫人’打交道时,会本能地怀疑她究竟有没有权力处理这么昂贵的业务。
她没有罗斯柴尔德夫人那样家族背景,也没有丰厚的嫁妆,加上法律上已婚女性并不是独立个体……
久而久之,银行和客户就会开始拒绝与她直接对谈,他们会要求见你本人,或者签署更复杂的授权文件。
也许以后随便一个小合同都需要你出面签署一个授权文件,这样生意会变得非常拖沓,效率很低。”
莱昂纳尔听懂了,然后沉默了。
苏菲抬起头,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已经冷静下来。
她看着德拉鲁瓦克:“所以,您的意思是,只要我保持未婚身份,我就能继续帮助莱昂纳尔管理生意。
一旦结婚,我的法律地位就变了,很多事情我就做不了了?”
德拉鲁瓦克点点头:“是的。一旦结婚,莱昂就必须抽出大量时间来经营现在这些生意。
他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把大部分事情交给你,自己专心写作;他得亲自去银行、签合同、见客户。
你想想,他现在有一堆签了合同要写的,经常要参加沙龙和演讲,如果再被生意缠住……”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莱昂纳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也就是说,如果我和苏菲结婚,她现在做的一切,我就得接手做了?”
德拉鲁瓦克回答很简洁:“是的!除非你另外任命一个男性或者单身女性来接替她。
但换个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而且,你上哪儿去找一个像她这样既懂商业,又值得信赖的人?
这个阶段正是你事业的上升期,她怎么能走得开呢?所以我认为你近期结婚,会成为一个‘致命’危机。
这点上我没早点预见到,是我的过错——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作家的生意能发展到考虑这件事的程度。”
苏菲的眼眶虽然有点红,但没哭,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的声音很平静:“莱昂,既然这样,我们就暂时不结婚。”
莱昂纳尔猛地摇头:“不行!”
(今天第一更,求月票)
第469章 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要下台!
莱昂纳尔的坚决,却并没有动摇苏菲。
苏菲握紧他的手:“你听我说。德拉鲁瓦克先生说得对。我们现在这样很好。
我以苏菲·德纳芙的身份帮你打理生意,你专心写作;如果结婚,一切都会变复杂。你想想——
《咖啡馆》马上要开始全国演出,自行车厂的新订单要跟进,打字合作社在扩张,电气公司在推广交流电……
这么多事,如果你都要亲自处理,你哪有时间写新的、新的剧本?”
莱昂纳尔看着她:“但这对你不公平。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我想给你一个正式的身份,一个家庭。”
苏菲笑了,有些苦涩,但很温柔:“莱昂,我不在乎那个‘正式身份’。我在乎的是能一起做事,能帮到你。
如果结婚会让我失去帮助你的能力,那我宁愿不结。”
“可是……”
苏菲打断了他:“没有可是。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工作,一起散步。
除了没有那张结婚证书,我们和夫妻有什么差别?巴黎有多少‘夫妻’过得还不如我们?”
莱昂纳尔说不出话,他知道苏菲说得对。
在巴黎,在文艺圈,这种长期同居而不结婚的关系并不少见。
左拉和亚历山德琳同居了十年才结婚,龚古尔兄弟终身未婚,莫泊桑更是情妇无数。
社会对这种关系有一定的宽容度,尤其是对艺术家和作家。
但问题是,他又不是莫泊桑,苏菲也不是那些情妇。
可现在,法律成了最大的障碍。
莱昂纳尔突然觉得很荒谬。
他写出了轰动一时的和戏剧,推动了法国公共教育的普及,参与了自行车和打字机的发明,甚至和特斯拉一起推广交流电……
他改变了很多事,却改变不了这条该死的法律。
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房间里暖得让人有些发闷。
终于,莱昂纳尔抬起头,看向德拉鲁瓦克:“您今天叫我们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个?”
德拉鲁瓦克先生点点头:“是的。作为你们的公证人和朋友,我觉得有义务提醒你们法律上的风险。
结婚是大事,不只是感情,还涉及财产、权利,还有社会地位。你们需要考虑清楚。”
莱昂纳尔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醒。”
他站起身,苏菲也跟着站起来。
德拉鲁瓦克也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他们面前:“莱昂纳尔,苏菲,我不是反对你们在一起。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们现在的状态很好——感情稳定,事业上互相帮助。
结婚证书只是一张纸,真正重要的是你们如何相处,等将来时机成熟了——
或者法律有变化,或者生意有变化——到时候再结婚也不迟。”
莱昂纳尔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和德拉鲁瓦克握了握。
苏菲也行了个礼:“谢谢您,德拉鲁瓦克先生。”
德拉鲁瓦克送他们到门口:“不客气。回去好好商量。无论你们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
离开前,莱昂纳尔忽然问了一句:“德拉鲁瓦克先生,甘必大的总理能干到什么时候?”
德拉鲁瓦克一愣,没想到莱昂纳尔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不过作为公证人,了解政治大事是他的必修课,所以很快就给出了确切时间:“这个月的三十日。
二十六日是议会关于部长名单的最后一个表决日,如果通不过他就要下台——他的名单肯定通不过。
格雷维总统新提名会在三十日进行表决,议会不会阻拦的。”
莱昂纳尔听完又问:“那下一任总理呢,最有可能的是谁?”
对这个问题德拉鲁瓦克显然也胸有成竹:“一定是夏尔·德·弗雷西内,我们都已经听说了。
格雷维总统会在甘必大之后提名他为部长会议主席,他没有甘必大的野心,能够在议会过关。
不过也不用对他的任期太乐观,费里先生迟早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是啊,毕竟他还需要再让姓‘冯’的将军教训一下……”
德拉鲁瓦克吓了一跳:“你是说他会让我们和德国人再打一仗?不可能吧,他和俾斯麦关系好的很……”
莱昂纳尔当然不会解释,又回到了主题:“下任总理是‘夏尔·德·弗雷西内’是吗?我会找时间拜访他的。
既然要当总理了,总得在历史上留下点什么痕迹吧?还有儒勒·费里,想回来当总理,也得拿出点什么吧?”
德拉鲁瓦克打了个寒颤,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能目送莱昂纳尔的身影离开了事务所。
————————
在回家的马车上,苏菲看着莱昂纳尔,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知道莱昂纳尔经常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但这次也太离谱了。
影响总理,然后修改《民法典》?
这怎么可能?要知道拿破仑给法国留下的遗产当中,所有派别默认最不能碰的就是《民法典》。
因为民法典被视为“法国社会的根本宪法”,哪怕毫无政治意识的平头百姓都知道变不得。
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要下台!
但看着莱昂纳尔认真的表情,她又不想打击他。
也许,只是也许,他真的能做到呢?毕竟,他已经做到了那么多不可能的事。
最终苏菲叹了口气,笑了:“好吧,随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在这之前,我们还是得面对现实。
短期内,我们不能结婚。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莱昂纳尔点点头,但眼神里还是闪着不服输的光。
结婚这事他原本只想着顺其自然就办了,既然遇到这种问题,那他就想试着……
让某位总理和《民法典》碰一碰,看看总理硬还是《民法典》硬。
莱昂纳尔扬起下巴:“我会接受的。但我不会放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不是以失去你事业为代价,而是以我们都认可的方式。”
苏菲握紧他的手:“我相信你。”
不多一会儿,马车就在圣日耳曼大道117号门前停下。
两人下了车,回到公寓。
佩蒂正在客厅做作业,听见声音,探出头:“少爷,苏菲小姐,你们回来了?
刚刚邮差先生送来一封信,是给少爷的。”
莱昂纳尔和苏菲往门厅的柜子上一看,果然有一封信放在上面。
莱昂纳尔把外套挂好以后,顺手把信拿了起来:“嗯?从加普寄过来的,父亲?”
他一边进屋,一边把信拆开,看的第一眼就愣住了,简单的问候语后就是一句直白的请求:
【莱昂,你快回来吧!】
苏菲也瞥见了这句话,惊讶地问:“家里出事了吗?”
莱昂纳尔连忙看了下去——
【事情是关于你姐姐伊凡娜的。你还记得上次我信里提过的那个小伙子吗?叫马塞尔·杜布瓦,就是我们家附近那家杜布瓦杂货店的继承人。
这小伙子人不错,勤快,也懂礼貌。他从去年秋天开始追求伊凡娜,每周日做完弥撒都会来家里坐坐,带些店里新到的糖果或者咖啡。
你母亲挺喜欢他,说他说话实在,不像有些年轻人光会耍嘴皮子。
伊凡娜对他也有好感。
你知道的,自从那个骗子的事之后,她一直不太愿意谈婚论嫁,好不容易有个能让她笑的人,我们都很珍惜。
上个月,马塞尔正式来家里提亲了,他的父亲和母亲也来了,态度很诚恳。
我们商量了嫁妆,谈得挺好。马塞尔说他不看重钱,只要伊凡娜愿意,他就满足了。
我们定好了,这个月二十号举行订婚仪式,就在咱们家客厅。
可是,就在最近,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先是加普地方法院的书记员拉丰先生来找我,告诫我小心马塞尔,说他店里欠着银行一笔钱,数目不小,他娶伊凡娜,是冲着索雷尔家的名声和钱来的。
我当时没太在意,可第二天,税务局的办事员杜朗先生路过家门口,也停下来和我聊了几句。
他说我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儿子是巴黎的名人,和伯爵、部长都有交情,所以伊凡娜要嫁配得上她的人,马塞尔不合适。
接着是加普中学的校长布里松先生在街上碰到我,特意走过来握手,然后说要给伊凡娜介绍几个不错的年轻人,家里有产业,也在巴黎读过书。
更麻烦的是,马塞尔那边也出事了。
前天晚上,两个自称是“加普商业协会”的人,警告他“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妄想高攀。
那两个人说话很难听,说他要是不知好歹,以后店里进货、贷款都会遇到麻烦。
马塞尔吓坏了,他是个老实孩子,哪经历过这种事。他问我自己是不是配不上伊凡娜?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这还没完。这段时间,陆续有年轻人来家里拜访。
有的是公证人的小儿子,有的是纺织厂老板的侄子,还有个在里昂学医的学生……
他们带着鲜花、糖果,说话文绉绉的,眼睛却老是往伊凡娜身上瞟。
你母亲接待得筋疲力尽,伊凡娜躲在自己房间里不肯出来。
现在,原本说好的订婚仪式,马塞尔家里犹豫了,他母亲昨天托人带话,说“想再考虑考虑”。
而咱们家客厅里,却坐满了不相干的人。
莱昂,我老了,一辈子只在蒙铁尔镇上当书记员,做的就是抄抄写写、传话跑腿的活儿。
这种场面,我应付不来。你母亲只会掉眼泪,伊凡娜整天不说话。家里乱成一团。
你得回来一趟。现在只有你能处理这件事了。
快点回来吧!
爱你的父亲,于加普】
莱昂纳尔放下信,对苏菲说:“马上帮我收拾行李,我得回阿尔卑斯一趟。”
(第二更,求月票。)
第470章 挑衅!(第三更)
苏菲听到莱昂纳尔的话,诧异地问:“怎么了?事情这么严重吗?”
莱昂纳尔把信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苏菲接过信,快速读了一遍,眉头也皱了起来。
她读完最后一行,惊呼:“天啊,怎么会这样?”
莱昂纳尔站起身,懊恼地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是我疏忽了!我以为把家里安顿在加普,给他们买栋舒服的房子,每个月寄足够的生活费,就万事大吉了。
我忘了,名声和地位带来的不只是好处,还有麻烦。”
苏菲把信放在茶几上:“你觉得那些去‘劝’你父亲的人,是真的为你们家着想,还是别有用心?”
莱昂纳尔摇摇头:“都有。有些人觉得,索雷尔家的女儿嫁给一个小杂货店老板的儿子,丢了加普上流社会的脸——如果加普真有‘上流社会’的话。
有些人可能是想借这个机会攀关系,把自己家的孩子塞进来;还有些人,纯粹就是嫉妒,见不得别人好。”
他走回茶几前,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莱昂纳尔说:“我父亲说得对,他应付不来这种场面。他一辈子老实巴交,在镇政府干了三十年书记员,最大的本事就是把字写工整、把文件放进档案柜。
现在突然成了‘名人的父亲’,被各种人围着,说各种暗示的话,他脑子已经开始糊涂了。”
苏菲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莱昂纳尔回答得干脆:“有票的话,下午或者今晚就走,顺利的话,明天就能到。”
苏菲担忧地看着他:“你是要让伊凡娜姐姐顺利嫁给那个马塞尔·杜布瓦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那要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父亲信里说他人老实,但这年头谁不说自己是老实人呢?
没有人比我更懂老实人!我要亲眼看看他,和他谈谈,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对姐姐好。
还是真像那些人说的,冲着我们家的钱和名声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那些突然冒出来的追求者,我也得见见。
虽然我相信他们大部分只是只想和我扯上关系,但未必没有好人选。”
苏菲笑了:“你这趟回去,任务不轻啊。”
莱昂纳尔也笑了,只是笑容有点无奈:“没办法。谁让我姓索雷尔呢?”
苏菲又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莱昂纳尔停下手,想了想,摇摇头:“这次不用,情况有点复杂。你留在巴黎,帮我把生意上的事盯紧。
《咖啡馆》的巡演合同,自行车厂的新订单,还有特斯拉那边交流电的进展,都需要人看着。
德拉鲁瓦克先生虽然能干,但有些决定还得你来做。”
苏菲点点头:“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莱昂纳尔看了眼桌上的日历:“看情况。快的话,一周以内,总之要等伊凡娜的婚事有个结果!”
吃过午饭以后,他就给德拉鲁瓦克事务所写了封信,说明要回阿尔卑斯处理家事,回巴黎大概要一月底。
又给左拉、莫泊桑各写了简短的信,说离开巴黎一阵子。
写完信,莱昂纳尔走到窗前,看着巴黎冬日的街景,思绪万千。
他想起三年前,自己还是个穷学生,住在十一区的阁楼里,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
现在,他在巴黎有了名声,有了事业,有了爱人。
可家人却因此陷入了麻烦。
莱昂纳尔忍不住轻声嘟囔:“名气啊……”
他转过身,看见苏菲正帮他整理行李,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格外沉静、专注。
莱昂纳尔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至少,他还有她。
马上,他要回阿尔卑斯了,去解决那些因他而起的麻烦。
————————
法国,上阿尔卑斯省,加普,栗树街。
这是条不宽不窄的街道,石板路面被岁月磨得光滑,两边是两三层高的石砌楼房,底层多是商铺。
面包房、肉铺、五金店、裁缝铺……一家挨着一家。
冬日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过来,在街道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街角有间杂货店。
店门上方挂着一块褪色的木招牌,白色字母写着:杜布瓦老爹杂货店。
店面不算大,临街是一整面玻璃橱窗,玻璃擦得亮堂堂的。
橱窗里摆着些样品:
成桶的面粉和糖,用麻袋装着的咖啡豆,几捆蜡烛,几块黄澄澄的肥皂,还有颜色鲜艳的布匹卷。
货品很全,摆放得不花哨,但很整齐,一看就显得干净、体面。
门边靠墙放着几个木桶,里面装着腌菜和橄榄,散发出咸酸的气味。
这会儿是下午三点多,街上人不算多,杂货店里也没什么客人。
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眉头皱着,嘴角往下撇。
他坐了很久,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叹口气。那叹气声又重又长,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全挤出来。
店里传来脚步声。
一个老人从门里走出来,来到小伙子身后,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马塞尔!”
小伙子——马塞尔·杜布瓦——吓了一跳,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他回过头,表情更沮丧了。
“父亲……”
杜布瓦老爹双手叉腰:“你坐了快一个钟头了。怎么,店里的活儿都干完了?货点清楚了?账算明白了?”
马塞尔低下头,没说话。
杜布瓦老爹在他身边坐下,台阶有点窄,两人挤在一起。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烟斗,填上烟丝,划了根火柴点燃,然后抽了一口,吐出灰白的烟。
他的声音放软了些:“还在想索雷尔家的姑娘?”
马塞尔点点头,眼睛盯着地面。
杜布瓦老爹又抽了口烟,摇摇头:“你得认清现实。索雷尔家现在不一样了!
老约瑟夫以前就是蒙铁尔镇政府的书记员,和我们家差不多,都是普通人家。
可现在呢?他儿子莱昂纳尔在巴黎成了大作家,报纸上天天登他的消息。
听说他和伯爵、部长都有交情。这种人家,不是咱们能高攀的。”
马塞尔猛地抬起头:“可是我和伊凡娜是真心相爱的!”
杜布瓦老爹嗤笑一声:“真心相爱?马塞尔,你看多了?也想当作家?”
马塞尔努力争辩着:“我没!我就是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这有什么不对?”
杜布瓦老爹摇摇头:“没什么不对。但结婚是两家人的事,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你看看现在加普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索雷尔家?有多少人想跟他们攀上关系?
咱们家就是开杂货店的,小本生意,你拿什么跟那些人争?”
马塞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知道父亲说得对。
这几天,他亲眼看见那些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往索雷尔家跑。
有的坐着马车,有的骑着马,都带着礼物,说着漂亮话。
和他们比起来,自己确实什么都不是。
但他就是不甘心。
杜布瓦老爹拍拍儿子的肩膀,站起身:“行了,别在这儿唉声叹气了,赶紧进去干活。
仓库里新到了一批蜡烛,你去点个数。还有,把橱窗擦擦,灰尘都积了一层了。
别整天哭丧着脸坐在门口,把客人都吓跑了。”
马塞尔没动。
“马塞尔!”
“知道了。”
马塞尔闷声应了一句,慢吞吞地站起来。
他刚转身要进店,街道那头传来马蹄声。
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驶过来,在杂货店门口停下。
拉车的是一匹漂亮的栗色马,皮毛油亮;马车是深红色的,漆面光洁,车轮上都镶着黄铜。
驾车的是个年轻人,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浅灰色的西装,戴着一顶圆顶礼帽,手里握着马鞭。
他长着一张端正的脸,但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轻佻。
他把马车停在路边,跳下车,把缰绳随便拴在路灯柱上,然后朝杂货店走来。
马塞尔看见他,脸色变了变,脚步停住了。
杜布瓦老爹也看见了来人,眉头皱起来,但很快又舒展开,换上一副生意人的笑脸。
年轻人走到店门口,摘下帽子,在手里转着玩。
他先是瞥了一眼马塞尔,嘴角全是讥讽的笑,然后看向杜布瓦老爹。
他打招呼语气懒洋洋:“下午好,杜布瓦先生。”
杜布瓦老爹点点头:“下午好,拉丰少爷。你需要点什么?我这新到了一批波尔多红酒,品质不错。”
阿德里安·拉丰摆摆手:“今天不买东西。我就是路过,过来打个招呼。”
他把目光转向马塞尔,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马塞尔,还在为娶不到索雷尔家的姑娘发愁呢?”
马塞尔的脸一下子红了,手攥成了拳头。
杜布瓦老爹往前一步,挡在儿子身前。
但是他脸上笑容没变:“拉丰少爷说笑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就好!”
阿德里安笑出了声:“自己处理?杜布瓦先生,您儿子要是能自己处理,就不会像条丧家犬一样坐在门口叹气了。”
马塞尔·杜布瓦血气上涌,涨红了脸,向前走了一步。
(第三更,求月票)
第471章 神助攻,带路党!(第四更)
阿德里安·拉丰丝毫不惧,反而也往前走了一步,逼近马塞尔。
他仍然在挑衅:“我说马塞尔,你也该有点自知之明。索雷尔家的女儿,那是你这种穷鬼能娶得起的?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身上这件破外套穿了三年了吧?鞋底都快磨穿了。
就你这样,还想娶伊凡娜小姐?你们不在一个层次,你没有资格染指她!”
马塞尔的呼吸粗重起来,眼睛瞪着阿德里安,像是要喷火。
他又往前冲了一步,拳头举起来——
杜布瓦老爹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用力把他往后拉。
“马塞尔!别冲动!”
马塞尔挣扎着,但父亲的手像铁钳一样抓着他。
他喘着气,盯着阿德里安,牙齿咬得咯咯响。
阿德里安一点都不怕,反而笑了:“怎么,想打我?来啊,打啊。你打我一拳,我就去警察局告你。
看看是你这个杂货店伙计厉害,还是我父亲厉害。”
杜布瓦老爹把儿子拉到身后,自己站到阿德里安面前。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也没有发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
他的声音很冷静,既没有愤怒,也不卑微:“拉丰少爷,伊凡娜小姐要嫁给谁,恐怕不是你在我们这家小店的门口耀武扬威能决定的。”
阿德里安挑了挑眉毛:“哦?”
杜布瓦老爹抬起手指了指街道另一头:“刚才,就在您来之前,我已经看到至少四个体面的年轻人捧着鲜花和礼物,往索雷尔家的方向去了。
如果您真对伊凡娜小姐有意思,在这儿跟我们浪费时间,恐怕机会就成了别人的了。”
阿德里安的脸色变了变。
他往街道那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盯着杜布瓦老爹,眼神阴沉。
杜布瓦老爹继续说:“我老了,开店三十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有些事,争是争不来的。
但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拉丰少爷,您说呢?”
阿德里安沉默了几秒,突然冷笑一声:“老家伙,嘴皮子倒是利索!”
他把帽子戴回头上,整理了一下衣领:“不过你提醒得对,我是该抓紧时间了。毕竟……”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马塞尔,才一字一句地说:“毕竟我们拉丰家,马上就要拿到索雷尔先生的打字机和自行车在整个阿尔卑斯的独家代理权了。
到时候,我和莱昂纳尔·索雷尔就是生意上的伙伴。伊凡娜小姐会选谁,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他说完,转身走向马车,解开缰绳,跳上车座,甩了下马鞭,马车驶离街边,扬起一片灰尘。
马蹄声渐渐远去。
杂货店门口安静下来。
杜布瓦老爹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看见儿子还站在原地,拳头紧握着,肩膀微微发抖。
老人叫了一声“马塞尔!”
马塞尔没反应。
杜布瓦老爹又提高声音:“马塞尔!”
马塞尔这才抬起头,眼睛红了。
杜布瓦老爹走过去,拍拍儿子的背:“进屋吧。”
两人走进店里。
还不到点灯的时候,店里光线有些暗,咖啡、香料、蜡烛、腌菜……
货架从地板顶到天花板,上面摆满了商品。
面粉、糖、盐、咖啡豆、茶叶、蜡烛、肥皂、针线、纽扣、笔记本、墨水……
应有尽有,角落里堆着麻袋和木箱。
柜台是老式的木柜台,上面放着一台黄铜秤,一个钱箱,几本账本。
店里的气味从来都复杂得很,但今天马塞尔·杜布瓦知道,原来人生的滋味可以更加复杂。
其实杜布瓦家在加普并不算“穷”,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殷实的中产家庭。
杜布瓦老爹走到柜台后,从底下拿出两个玻璃杯,又拿出一瓶苹果酒,倒了两杯,把一杯推给儿子。
马塞尔接过杯子,没喝,只是握着。
杜布瓦老爹自己喝了一口,然后说:“马塞尔,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是不想让伊凡娜嫁到我们家。
那姑娘我也喜欢,踏实,不娇气。如果能成,是咱们家的福气。”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但是现在这情况,你也看见了。阿德里安·拉丰那种人,咱们惹不起。
他父亲是法院书记员,认识的人多,想给咱们小店找点麻烦,太容易了。
还有那些去索雷尔家献殷勤的,哪一个不是家里有点背景的?
咱们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做点小生意,安安稳稳过日子。
卷进这种事里,没好处的!”
马塞尔盯着杯子里金黄色的酒液,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我知道。”
杜布瓦老爹又喝了一口酒:“你知道就好。有些事,不是光靠真心就够的。
这世上,‘门当户对’这话难听,但有道理。差距太大,就算勉强在一起,以后也难。”
马塞尔没说话,只是把杯子举到嘴边,一口气喝干了。
酒有点冲,他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杜布瓦老爹看着儿子,内心也很挣扎,他当然希望儿子幸福,但更希望儿子平安。
作为一个父亲和一家之主,他得做出最稳妥的选择。
店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窗外,阳光又偏斜了一些。
就在这时,店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有人站在门口。
杜布瓦老爹抬起头,马塞尔也转过头。
是个年轻男人,个子很高,比马塞尔高出大半个头。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旅行装,肩头还落着些雪,手里提着个皮箱,分量看起来不轻。
由于是逆光,店里还没有点起灯,陌生人的围巾又遮住了小半张脸,所以看不清他的样子。
陌生人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然后落在杜布瓦老爹身上。
他开口了:“抱歉打扰,请问,索雷尔家该怎么走?”
杜布瓦老爹愣了一下,马塞尔也愣住了。
两人都看着这个陌生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陌生人见他们没回答,又问了一遍:“我找约瑟夫·索雷尔先生的家。请问该怎么走?”
又是一个追求者?还是远道而来的?
马塞尔沮丧极了,不想再看这个年轻人,转身去整理货架了。
杜布瓦老爹这才慌忙说:“从这条街一直向北走,第二个路口拐过去,有一座红屋顶的三层楼房就是。”
陌生人道了一声谢,又问:“我得带点礼物过去,你们这有什么推荐的吗?”
这下连杜布瓦老爹都遭不住了,小声说了句:“哪有快到门口了,才想起来买礼物的?”
陌生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来的时候太急了,忘了这件事。”
杜布瓦老爹叹了口气,还是推荐了:“我们这里有刚进货的「留尼汪波旁咖啡」,一公斤8法郎。”
陌生人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满意:“没有「也门摩卡」,或者「牙买加蓝山」吗?”
杜布瓦老爹闷声闷气地回答:“先生,那都是巴黎的老爷们才喝得起的高级货,我这小店销不出去。”
陌生人呵呵笑了一声,掏出钱放在柜台上:“那就给我来一公斤「留尼汪波旁咖啡」,顺便帮我包好。
这可是要送给伊凡娜小姐的礼物,包得精致点!”
货架上发出“当”的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翻倒了。
杜布瓦老爹倒是面不改色,转身打开了一个大口袋,称出一公斤「留尼汪波旁咖啡」豆子。
他取出一个干净的玻璃罐,小心翼翼地将豆子倒进去,然后递给陌生人:“你闻闻。”
陌生人拿过玻璃罐,把鼻子凑近闻了一下,又掂了掂,满意地说:“品质不错,很新鲜!份量也够!”
杜布瓦老爹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我们杜布瓦家在栗树街经营了四代人,从来不进次品,更不坑人!”
陌生人把玻璃瓶又递给杜布瓦老爹,杜布瓦老爹娴熟地用锡片和钳子将瓶口密封好,又用漂亮的绸布包好。
提手的位置,杜布瓦老爹打了一个漂亮的双花节,精致极了!
陌生人满意地把这一大玻璃瓶咖啡拎到眼前看了又看:“您的手艺真不错,巴黎的店员也很少这么利落。”
杜布瓦老爹的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我父亲的时候,店只有现在的一半大,我费了二十年功夫才有今天的局面。
做生意,不仅东西要好,还得让客人们看着高兴,用着体面……”一下像打开了话匣,越说越多。
陌生人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听得津津有味,还频频点头。
杜布瓦老爹讲了半天,终于歇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对方的目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抱歉,我太啰嗦了!你不是要去索雷尔家吗?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他们现在太热闹了,每天都像在开舞会,去晚了都进不了客厅……对了,你说巴黎,你是从巴黎来的?
伊凡娜要出嫁的消息都传到巴黎去了?天啊,这世道都怎么了……”
陌生人摇摇头:“不着急,只要我去,随时都能进门,您刚刚说的那些真有意思!
杜布瓦老爹,您是一个好父亲,无论谁当您的儿女,都很幸运。”
杜布瓦老爹一愣,不知道后面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从何而来。
这时候陌生人忽然喊了一句:“那位年轻的杜布瓦先生,刚刚在门外听你好像也在追求伊凡娜?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反正我也需要人给我带路。”
——————————
与此同时,约瑟夫·索雷尔的家里,已经热闹成了一锅粥。
小小的客厅里,似乎塞进了半个加普的青年俊彦们。
(第四更,求月票,后面还有一更,比较晚,可以明天起来看)
第472章 出局者!(第五更,补十月加更17)
加普市,栗树街向北两个路口再右转,就能看到一栋红屋顶的三层小楼立在街边。
浅黄色的石砌墙,白色的窗户和百叶窗,格调清新自然。
门口有片小院子,种着棵无花果树,这会儿叶子已经掉光了,枝干光秃秃的。
这就是现在加普市“最尊贵的人”,约瑟夫·索雷尔的家。
此刻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小楼一层的客厅里热闹极了。
沙发上坐着三个年轻人。
靠左的是阿德里安·拉丰,法院书记官的儿子,刚刚在杜布瓦老爹的杂货店里耀武扬威过。
沙发中间的胖子,叫加斯帕尔·勒费弗尔,父亲是加普大纺织厂主。
他有一张圆圆的脸,穿着棕色的格子马甲,肚子绷得紧紧的,不时拿着块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
沙发右边是个瘦高个,叫拉斐尔·莫罗,在里昂学医,刚回来过冬假。
沙发对面摆着三把椅子,也坐满了人。
最靠近壁炉的椅子上坐着菲利普·杜朗,税务局办事员的儿子。
中间椅子上是埃米尔·布兰,公证人布兰先生的侄子,正在里昂大学学习法律。
最外面的椅子上是马克西姆·吉拉尔,他叔叔就是加普中学的校长。
这还没完——沙发和椅子之间的空地上还站着四五个人。
有的是小商人的儿子,有的是职员家的子弟,还有两个看着像是学生。
客厅里总共塞了十来个人,空气全是香水、发油和汗水的味道,浑浊不堪。
所有人都面向约瑟夫·索雷尔——这位一脸愁容的老人坐在壁炉旁,像是随时要晕过去。
其实他们是借着看老索雷尔,找机会望向楼梯方向,期待能看到那道倩影。
但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伊凡娜一直没下来,甚至连一声让他们遐想的动静都没有发出。
客厅里的谈话声嗡嗡响着,起初还算克制,后来渐渐放开,变成了各说各话,相互较劲。
阿德里安·拉丰放下茶杯:“索雷尔先生,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说到我们拉丰家很快就要和您儿子莱昂纳尔先生合作了!”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脸上堆起笑:“我父亲已经写信去巴黎了,申请索雷尔先生打字机和自行车在上阿尔卑斯省的独家代理权。
您想啊,这可是笔大生意。整个省的政府机关、学校、邮局,还有那些有钱人家,都需要打字机。
自行车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巴黎都流行这个流行大半年了,加普迟早也会跟上的。”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其他人,语气带着炫耀:“我们已经得到初步的回复,他们对我们很满意!我们拉丰家很快就是索雷尔先生在阿尔卑斯的合作伙伴了。
到时候,我和莱昂纳尔先生就是朋友了,说不定还能一起去巴黎参加沙龙呢。”
沙发中间的胖子加斯帕尔·勒费弗尔哼了一声:“代理权?阿德里安,你父亲就是法院的书记员,管管文件还行,做生意?他懂吗?”
阿德里安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加斯帕尔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意思是,做生意要本钱,要仓库,要人手,要渠道。
你们家有什么?就一间办公室,几张桌子。我们勒费弗尔家就不一样了。”
他转向约瑟夫,脸上挤出笑容:“索雷尔先生,您知道我们家纺织厂吧?在加普郊外,占地二十亩,工人两百多个。
我们有仓库,有车队,有销售网络,从里昂到马赛都有我们的客户。要是打字机和自行车交给我们代理,我保证,三个月内就能铺到普罗旺斯去!”
他拍了拍胸脯,马甲上的扣子差点崩开:“而且,我们家有钱!真金白银的钱!不像有些人,只会耍嘴皮子。”
阿德里安脸涨红了:“加斯帕尔,你……”
加斯帕尔打断了他:“我怎么了?我说的是事实。你们拉丰家除了认识几个法院的人,还有什么?做生意要的是实力,不是关系。”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菲利普·杜朗插话了。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二位,容我说一句。代理权这种事,不只是看财力,还要看信誉。
我们杜朗家三代税务人,一向诚信为本,从没出过差错。而且我父亲认识省税务局长,关系很熟。
如果索雷尔先生的生意交给我们打理,税务方面可以有很多便利。您懂的……”
他朝约瑟夫·索雷尔眨眨眼。
老索雷尔面无表情,连头都懒得点,更没有没说话。
公证人的外甥埃米尔·布也开口了:“那个……我叔叔说,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法律手续要齐全,合同啊,授权书啊,都要公证才能生效。
我们事务所可以帮忙,保证一切合法合规!”
校长侄子马克西姆·吉拉尔哈哈笑了两声:“法律?税务?索雷尔先生,我叔叔是加普中学的校长,认识的人可多了。
省教育厅的官员,巴黎教育部的熟人,他都有交情。您想想,如果伊凡娜小姐嫁给我,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叔叔肯定会全力帮忙,让他的打字机、自行车被所有学校采购。这可是长久的生意,不是一锤子买卖!”
站在空地的一个叫安托万年轻人忍不住开口了:“你们说的都是生意,但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伊凡娜小姐喜欢谁才重要吧?”
他父亲是开五金店的,生意做得不错,但生活朴素,所以他的穿着和其他人的光鲜靓丽格格不入。
阿德里安嗤笑一声:“安托万,你父亲那间五金店,一年能赚一万法郎吗?”
安托万脸红了:“关你什么事?”
阿德里安说:“当然关我的事。结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还是两个家庭的事。门当户对,懂吗?你配得上索雷尔家吗?”
加斯帕尔也帮腔:“就是。安托万,不是我说你,你这一身……啧,好歹换件像样的衣服再来啊。”
其他人低声笑起来。
安托万咬着牙,不说话了。
学医的拉斐尔·莫罗咳了一声:“各位,你们都太肤浅了!婚姻的本质是什么?是两个人的结合,是精神的契合,是共同的追求。
伊凡娜小姐需要的是一个能理解她、支持她的伴侣,而不是一个生意伙伴!”
他转向约瑟夫,语气诚恳:“索雷尔先生,我在里昂医学院读书,明年就毕业了,毕业后我会回到加普开诊所。
而且我热爱文学,读过莱昂纳尔先生所有的作品。如果伊凡娜小姐嫁给我,我们会有共同语言,我会尊重她的爱好,支持她的选择。”
阿德里安撇撇嘴:“说得挺好听。但你一个穷学生,拿什么养家?开诊所?你知道租店面、买设备要多少钱吗?”
拉斐尔脸一红:“我……我父亲会支持我。”
阿德里安笑得更大声了:“哦,你父亲。你父亲不就是圣米歇尔街那间小药房的老板吗?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吧?”
客厅里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都想压过别人,声音越来越大,话越来越难听。
“你父亲那点关系,也就糊弄糊弄乡下人。”
“你们家有钱?暴发户罢了,上不了台面。”
“省里的税务局长?我叔叔还认识巴黎的部长呢!”
“医生?加普才多大,需要几个医生?”
“法律手续?哪个做生意的不懂?”
约瑟夫·索雷尔坐在壁炉边,听着这些争吵,脸色越来越难看。
炉火噼啪响着,火光在他脸上跳动。
他想起几个星期前,家里还安安静静的。
马塞尔·杜布瓦每周日来做客,带点糖果咖啡,和伊凡娜在客厅里说说话,笑声轻轻柔柔的。
妻子在厨房准备点心,他在书房抄写文件——一切都很简单,很踏实。
可现在呢?客厅里挤满了陌生人,个个夸夸其谈,个个在许空洞的诺言。
他们谈论的不是伊凡娜,不是婚姻,而是生意、关系、利益。
他们把索雷尔家当成一块肥肉,都想咬一口,比当初的骗子还要丑陋。
至少那个骗子还会伪装一下自己的真面目!
约瑟夫·索雷尔感到一阵恶心,他猛地站起身。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就在约瑟夫·索雷尔准备“逐客”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你,你不能进去,我们家少爷在里面!”
“马塞尔,你这个穷小子疯了?带着这是个什么混蛋!”
接着是清脆的玻璃坠地后的碎裂声。
“呵,一罐破咖啡就想见到伊凡娜小姐!”
“我们少爷送来的可是巴黎最好的香水,20法郎一瓶!”
屋里的纺织厂主儿子加斯帕尔说:“是我的仆人皮埃尔!”
税务局的菲利普·杜朗则马上跟着说:“还有我的仆人雅各!”
约瑟夫·索雷尔顾不得刚刚要做什么,连忙就走出客厅的大门,来到院子里。
屋里的其他人也赶忙跟上。
只见院子里几个马夫正“联手”挡住两个要往屋里闯的人。
其中一个大家都认识,倒霉的马塞尔·杜布瓦,原本伊凡娜的恋人。
自从传出他要和伊凡娜订婚的消息以后,他就离她越来越远……
另一个人则一身旅行装,提着一个箱子,戴着帽子、裹着围巾,一看就是经历了长途奔波。
虽然这个人被围巾蒙了半张脸,但是老索雷尔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听他带着哭腔说:“莱昂,你可算回来了!”
整个院子里的人,包括一路领他过来的马塞尔·杜布瓦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高个子男人。
只见他把提箱一放,又伸手把围巾解了下来,露出了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俊俏脸庞。
他先是对老索雷尔说了一句:“父亲,别担心,我回来了。”
又转头对马塞尔说:“我不是说了,只要我想进来,就一定能进来。”
马塞尔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接着莱昂纳尔又指了指刚刚两个最积极的马夫:“他们俩是谁的人?”
漫长的沉默过后,加斯帕尔与菲利普·杜朗缓慢、艰难地把手伸起来微微晃了一下。
加斯帕尔还想说点什么,莱昂纳尔挥了一下手阻止了他。
“我不想知道你们的名字,好了,你们两个以后就不要再出现在索雷尔家了!”
(第五更完毕,求月票!)
加普在当时是个小城,人口不到1万,所以这些人真的就是半城的青年俊彦了……
第473章 热爱文学的加普市!
莱昂纳尔·索雷尔回到阿尔卑斯,来到加普市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加普的“上流社会”。
加普人口不到一万,所谓的“上流社会”,加起来也不到一百户。
无非是市长、法官、几个富裕的商人、工厂主、中学的校长、公证人、税务局和法院的头头脑脑……
再加上几个祖上有点田产、如今靠地租或做些小生意维持体面的旧贵族子弟。
这个圈子窄,谁家有点风吹草动,半天就能传遍全城。
索雷尔家如今是加普最特殊的存在。
老约瑟夫·索雷尔只是个退休的镇书记员,按理说进不了这个圈子。
但他有个好儿子,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名字如今在巴黎,乃至整个法国都响当当。
作家,剧作家,发明家,实业家,和伯爵、部长、银行家都说得上话。
他每月寄回家的钱,足够让索雷尔家在加普过上舒适的生活。
以前,伊凡娜的婚事不算什么大事,她二十五岁了,脸上有雀斑,家境普通,还被骗子伤过心。
可今时不同往日,谁娶了伊凡娜,就等于搭上了通往巴黎名利场的快车。
这笔账,加普但凡有点头脑的家庭都算得清楚。
但莱昂纳尔可不像他的父亲那么好糊弄,他见过大世面——更准确地说,在加普,他就是“大世面”本身。
于是,莱昂纳尔抵达加普的第二天,整个小城的“上流社会”都骚动起来。
父亲们托人打听莱昂纳尔的喜好;儿子们翻箱倒柜找出他的作品,磕磕巴巴地背诵那些被巴黎沙龙引用烂的句子。
整个加普,从未像现在这么热爱文学!
“啊,这句,‘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地上的路’……得有哲理!”
“笨蛋!背这个干嘛?该背福尔摩斯!‘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那就是真相!’”
“他喜欢音乐吗?听说《合唱团》的音乐很美……”
“他搞发明!自行车!打字机!得聊聊这个!”
“他反对殖民?天哪,这个话题太危险,别提!”
与此同时,那些已经“出局”的人,则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
纺织厂主的胖儿子加斯帕尔·勒费弗尔和税务局科长的儿子菲利普·杜朗成了加普最大的笑话。
“听说了吗?勒费弗尔家的胖小子,被索雷尔先生亲口赶出来了!”
“杜朗也是!他父亲气得在家摔杯子,说儿子把到手的金矿给推走了!”
“活该!让他们嚣张!真以为有几个臭钱,认识几个人,就能为所欲为?”
“现在好了,彻底没戏。我听说莱昂纳尔先生看都没多看他们一眼。”
当然,更多人是兴奋——莱昂纳尔没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这说明机会还在。
关键在于,怎么才能入这位大人物的眼?
有人立刻行动,提着礼物上门拜访,结果通通吃了闭门羹。
索雷尔家的拒绝很干脆:“先生旅途劳顿,需要休息,也要享受家庭的温馨,暂不见客。”
享受家庭的温馨?这话谁信!
但是谁又敢硬闯呢?大家只能悻悻而归,心里更痒痒了。
到了第三天,转机来了。
所有曾到索雷尔家向伊凡娜献过殷勤的家庭,都收到了一封请柬。
请柬的内容很简单,但内容足够让人心跳加速:
谨订于一八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晚七时,于加普市「北方酒店」宴会厅,敬备菲酌,恭请光临。
主人:约瑟夫·索雷尔、莱昂纳尔·索雷尔
没有更多解释,但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要“过堂”了!
莱昂纳尔要用一场晚宴,亲自为姐姐挑选未来的丈夫。
整个加普“上流社会”彻底沸腾。
接到请柬的家庭欢天喜地,开始精心准备;没接到请柬的,则垂头丧气,暗叹自家的儿子不争气。
时间很快到了一月二十五日晚。
「北方酒店」是加普最大、最气派的酒店,一栋五层高石砌建筑,坐落于市中心广场旁。
平时这里就生意不错,今晚更是成了全城最热闹的地方。
还不到七点,酒店门口已是车马云集。
各式马车排成了长队,马匹喷着白气,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车夫们高声吆喝,指挥着车辆停靠。
穿戴体面的绅士们携着同样盛装的儿子或者晚辈,走下马车,互相寒暄着步入酒店。
每个人都尽力学着报纸、杂志上看到的那些“巴黎派头”,好让自己在莱昂纳尔面前显得不那么像个乡下土包子。
市长来了,议长来了,地方法院的法官来了,税务局局长、中学校长、几位主要的工厂主和商人……
加普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数到场。
宴会厅里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挂灯和墙上的煤气壁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长条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闪闪发光。
侍者们穿着笔挺的制服,托着放满酒杯的托盘穿梭在客人中间。
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但目光都不由自主在人群中搜寻索雷尔父子的身影。
马塞尔·杜布瓦也来了,跟着他的父亲杜布瓦老爹。
他们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杜布瓦老爹的深色西装虽然旧了,但熨烫得笔挺;
马塞尔也换上了自己最好的外套,还专门在领口绑上了伊凡娜送给自己的丝巾。
然而,和周围那些年轻人比起来,他们父子还是显得朴素,甚至有点寒酸。
不少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有审视,有好奇,还有轻蔑,但没有人敢公开讽刺嘲笑。
那天在索雷尔家门口,可是马塞尔领着莱昂纳尔回去的,谁知道这位大作家对马塞尔是什么态度?
没人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触怒今晚的主角。
所以,那些轻蔑只停留在眼神里,最多是几声压低的嗤笑。
马塞尔紧张得手心出汗,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站在这样一个场合。
杜布瓦老爹则挺直腰板,努力维持着尊严,他知道儿子希望渺茫,但既然收到了请柬,就不能露怯。
七点整,宴会厅入口一阵轻微的骚动,莱昂纳尔·索雷尔和他的父亲约瑟夫·索雷尔出现了。
莱昂纳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礼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全场,从容不迫。
老约瑟夫跟在儿子身边,抿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主人到来,意味着晚宴正式开始。
莱昂纳尔和父亲先是对所有来宾表示了欢迎,感谢大家拨冗光临,态度很真诚。
紧接着,侍者们就开始上菜。
今晚的菜肴,是莱昂纳尔特意嘱咐酒店准备的,最具阿尔卑斯山地特色的宴席。
首先端上的是开胃点心「图尔东」,一种金黄色的油炸小馅饼,热气腾腾,外皮酥脆。
包着的馅料有传统的马铃薯奶油,也有奶酪和菠菜的。
客人们用叉子取食,咬下去满口香浓,赞不绝口。
有人感叹:“这才是阿尔卑斯的味道!索雷尔先生想家了!”
有人附和:“巴黎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东西!索雷尔先生是个真正的美食家!”
接着是「阿尔卑斯小饺子」,极薄的面皮裹着细腻的山地奶酪和蔬菜泥,浸在清澈鲜美的肉汤里,小巧精致,暖胃又开胃。
接下来,主菜陆续登场——
有用菠菜和山地奶酪做成的「驴耳朵」,还有「多菲内奶油烤土豆」「阿尔卑斯乡村火腿」「玉米粥」……
酒水既有来自迪瓦的白葡萄酒,清新爽口;也有阿尔卑斯本地的「高山利口酒」,香气独特,酒精度不低。
餐后还有自家深焙的咖啡,味道厚重,略带焦香;甜品则是「山蓝莓馅饼」和「高山蜂蜜」。
这一餐,从山间野味到家常奶酪,从传统点心地道甜饮,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阿尔卑斯的风物与饮食文化。
客人们不仅满足了味蕾,席间对莱昂纳尔的赞叹声更是不绝于耳。
唯一的遗憾就是,伊凡娜·索雷尔小姐没有出现在宴会上,许多早就准备好的漂亮话,没了用武之地。
莱昂纳尔和父亲作为主人,周旋于各桌之间,频频举杯寒暄,态度热情又不失分寸。
莱昂纳尔早就在巴黎将这些应酬的本事练出来了,而老约瑟夫在儿子的带动下,也渐渐放松下来。
晚宴过半,食物消耗得差不多了,酒杯又被重新斟满。
按惯例,该是自由社交的时间了,人们该离开座位,拿着酒杯互相走动、交谈、结识。
但今晚没人动,大家都坐着,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莱昂纳尔。
在这个小城里,所谓的“上层”圈子本就狭窄,互相之间熟得不能再熟,早就相看两厌。
平时那些应酬话、场面话,这会儿说来实在无趣。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晚的重头戏是索雷尔家那位年轻主人。
莱昂纳尔显然也知道这点,没有让大家久等,用餐巾轻轻拭了拭嘴角,然后站起身,走向宴会厅的小舞台。
所有的交谈声瞬间消失,整个宴会厅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莱昂纳尔身上。
(第一更,求月票)
第474章 这不公平!
莱昂纳尔在小舞台上站定,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尤其是那些坐在父辈身边的年轻面孔。
他开口了:“晚上好。再次感谢诸位今晚赏光。我知道,最近加普因为我的姐姐伊凡娜,变得有些热闹。
我回到家里,发现客厅几乎成了沙龙,我父亲不堪其扰,我母亲疲于应付,而我姐姐甚至不太敢下楼了。”
所以,在和他们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由我暂时代表我的姐姐,与各位以及各位的家人进行一些交流。
我想,大家对此不会有意见吧?”
“当然不会!”
“这是最好的安排!”
“索雷尔先生考虑得太周到了!”
台下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谁敢有意见?
莱昂纳尔满意地点点头:“我在巴黎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也没有时间一一沟通。
所以,我想借助今晚这个场合,用一种相对高效的方式,尽量为我亲爱的姐姐减少一些选择的困扰。
当然,最终的决定权,永远在她自己手中。我只是作为一个关心她的弟弟,帮她做一些初步的了解。”
又是一片称赞声。
“莱昂纳尔先生真是体贴!”
“这样的兄弟太难得了!”
莱昂纳尔微微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他缓缓说道:“我认为,婚姻的基石,当然是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也就是爱情。
但婚姻也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它牵涉到两个家庭,牵涉到未来共同的生活。
所以,一些基本的条件,比如家庭情况、经济状况、个人教育和能力……这些现实因素,也需要考虑。
大家认同吗?”
“认同!”
“说得对!”
“婚姻是大事,就应该考虑周全!”
台下几乎所有人都大声赞同,他们一开始觉得莱昂纳尔先生作为作家,可能会更重视“爱情”——
没想到,他也是能“与民同乐”的嘛!
只有马塞尔愁眉苦脸,杜布瓦老爹则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安慰着他。
莱昂纳尔点点头:“好。那么,为了效率,我会在这里提出一些我认为比较重要的条件。
符合条件的人,就请向前一步。这样,我们可以比较直观地看到情况,大家觉得如何?”
“好主意!”
“公平!”
“简单明了!”
客人们再次纷纷赞同,那些做父亲的,更是觉得这方法干脆,省去了无数拐弯抹角的试探。
莱昂纳尔笑了笑:“那么,我们开始吧。首先,请所有有意追求我姐姐伊凡娜的未婚男士,站到宴会厅中间来。”
一阵轻微的骚动,那些被父亲或长辈带来的年轻人,一个个站起身,陆续走到大厅中央那片空地上。
人数还真不少,粗看就有三四十个,站成几排,面向舞台上的莱昂纳尔。
马塞尔·杜布瓦也在其中。他站在比较靠边的位置,紧张得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莱昂纳尔看着他们,目光平静:“第一个条件,很简单,伊凡娜姐姐未来的丈夫,至少应该接受过中学教育。
能读,能写,能算账,符合这个条件的,请向前一步。”
大厅里冒出一阵轻松的笑声,这条件也太基本了。
能出现在这里的家庭,至少都是中产以上,让孩子读完中学是最起码的。
果然,空地中央所有的年轻人都毫不犹豫地向前迈了一步,一个都没少。
莱昂纳尔也笑了:“大家都很优秀。第二个条件——我姐姐今年二十五岁,她不希望未来的丈夫年龄比她大太多。
所以,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的,请再向前一步。”
这下,有变化了。人群中有四五个年纪明显偏大的男子犹豫了一下,脸色有些讪讪,留在了原地,没有向前。
他们大多过了三十五,本来希望也不大,被筛掉虽然有点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不算太难看。
剩下的人,又都向前走了一步。
莱昂纳尔接着说:“第三个条件,我姐姐希望她的丈夫有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能够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已经正式开始工作,而不是仍在读书或者游手好闲的,请向前一步。”
又有好几个人被筛掉了,主要是几个还在里昂、格勒诺布尔等地上大学的学生,包括那个学医的拉斐尔·莫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自己明年就能毕业,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留在了原地。
莱昂纳尔的声音依旧平稳:“第四个条件,她的丈夫不必大富大贵,但年收入至少不应该低于三千法郎。
这能保证一个家庭在加普过上比较安稳、体面的生活,符合条件的,请向前一步。”
三千法郎!这在加普不是小数目。一个熟练工匠或高级店员,一年也不过挣一千多到两千法郎。
这个条件,筛掉了几个家境普通、收入也有限的年轻人。
空地中央,现在还站着的,只剩下大概二十个人了,这些都是加普真正“有实力”的家庭的子弟:
工厂主的儿子、大商人的继承人、法官、教育局长的公子、富裕地主的后代……当然,还有马塞尔·杜布瓦。
杜布瓦家的杂货店生意不错,年收入超过三千法郎并不困难,马塞尔本人正在接手经营,算是有正式工作。
马塞尔自己都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自己能留到现在。
剩下的年轻人,脸上多少露出了些许地得意和期待。
毕竟经过了四轮筛选,他们已经是加普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
莱昂纳尔看着他们:“下一个条件,我们家搬到加普来后半年内,就试图接触她、认识她、追求她的,向前一步。”
这个条件让许多年轻人面面相觑。
伊凡娜刚搬来加普时,莱昂纳尔的名声虽然响亮,但毕竟老约瑟夫只是个退休的书记员,家底不算雄厚。
也就是说大家不能确定索雷尔家能给伊凡娜准备多少嫁妆,这可是这个时代法国婚姻最重要的基石!
伊凡娜本人又因被骗事件有些消沉,长相也并不出众,所以那时就去追求她的人,可以说凤毛麟角。
直到最近这几个月,莱昂纳尔又是法庭大胜、又是举办自行车比赛、又是美国巡演……大家才恍然大悟。
所以马塞尔·杜布瓦要与伊凡娜订婚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才会引发这么强烈的争抢。
沉默了几秒钟。
有人低下头,没有动——他们是在最近的热潮中才加入的。
但还是有几个人,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其中就包括马塞尔·杜布瓦。
他从伊凡娜一家刚搬来后不久,就在店里见过她几次,后来在教堂弥撒后鼓起勇气搭话,慢慢熟识。
他的追求,开始得最早,也最不起眼。
出乎意料的是,阿德里安·拉丰也向前走了一步。
他父亲是法院书记官,消息灵通,所以他也算是较早开始“留意”伊凡娜的,虽然他的方式更多的是自我炫耀。
阿德里安甚至趁机向台上的莱昂纳尔微微躬身:“索雷尔先生,我一直非常欣赏伊凡娜小姐的娴静与善良。”
莱昂纳尔对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目光扫过现在站在最前面的这五六个人。
气氛更加紧张了,从近四十人,到不到二十人,再到现在的五六个,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莱昂纳尔沉默了片刻,宴会厅里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的心都攥紧了。
终于,莱昂纳尔再次开口:“最后一个条件——去年,一八八一年七月到九月,我因为反对殖民成为‘法兰西的罪人’,这期间还愿意去我家拜访,陪伊凡娜说说话的……
请向前一步!”
话音落下,整个宴会厅,死一般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煤气灯的光芒似乎都停止了摇曳。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五六个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人身上。
阿德里安·拉丰脸上的殷勤笑容僵住了。
他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脚下却像生了根,一动不动。
他父亲是公职人员,最讲究“明哲保身”,那段时期,拉丰家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儿子去索雷尔家“惹麻烦”?
他当时甚至在家里嘲笑过莱昂纳尔“不识时务”。
其他几个人,有的皱眉思索,有的面露尴尬,有的直接低下了头。
他们中或许有人确实对伊凡娜有过好感,但在那个敏感时期——
在莱昂纳尔本人前途未卜、甚至是身败名裂的时候,去接近他的姐姐?风险太大了!
他们的家庭不会允许,他们自己也没有那份勇气。
一步,仿佛有千钧重。
一秒,两秒,三秒……
长长的沉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不会有人向前的时候——
一个身影,缓缓地,但却坚定地,向前迈了一步。
只有他一个人,马塞尔·杜布瓦。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眼神中还有回忆往事时的温柔。
他想起了那些下午,店里不忙的时候,他会包一点新到的糖果或一小包咖啡豆,走去索雷尔家。
伊凡娜有时在院子里打理那棵无花果树,有时在客厅里看书。
老约瑟夫夫妇总是很和蔼,他们会聊些加普的闲事,店里遇到的趣闻,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地坐一会儿。
那时候,除了自己没有人敢到索雷尔家来,人人都在谈论莱昂纳尔的官司,认为他“完了”。
而自己不懂什么政治,也不关心那个大名鼎鼎的莱昂纳尔,这一切和他们家的杂货店生意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只是单纯地想见见伊凡娜,和她说说话而已。
马塞尔不知道这算不算“有勇气”,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心去做了。
而现在,这一切,似乎终于有了意义。
他一个人,矗立在空旷的前方,站在莱昂纳尔面前,站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聚焦之下。
莱昂纳尔看着马塞尔·杜布瓦,看了很久。
然后,他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这时候,一个不甘心的声音响了起来——
“索雷尔先生,这,这不公平!”
(第二更,晚上还有更新!)
第475章 俄国来客!(十月千票加更18)
“这不公平!”
这几个字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大厅里嗡嗡的议论声响了起来,比之前的更密。
是啊,不公平!这是许多在场宾客,尤其是那些儿子被“筛掉”的父亲们心底的声音。
他们看着孤零零站在前面的马塞尔·杜布瓦,看着台上莱昂纳尔,心里翻腾着不甘。
在他们看来,趋利避害是天经地义。
去年夏天莱昂纳尔被起诉,前途不明。那时候,谁不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让自己的儿子去接近一个可能“有问题”的家庭,万一被牵连怎么办?
为了家族,为了前程,谨慎些有什么错?
莱昂纳尔自己也是从巴黎那个大染缸里出来的,应该最懂这些规则才对。
怎么能拿这个当尺子,一棍子把大家都打死呢?这太苛刻了,太不近人情,太“巴黎”,太傲慢了!
莱昂纳尔转向声音的来源——阿德里安·拉丰。
这位年轻的公子哥脸涨得通红,眼神写满了不甘心,还有被当众“羞辱”后的愤懑。
莱昂纳尔平静地开口:“拉丰先生,你刚才说,不公平?”
阿德里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是的,索雷尔先生。我们认为这最后一个条件,有些不近情理。”
莱昂纳尔做了个请的手势:“哦?请说。”
阿德里安得到回应,胆子大了些,语速也快了起来:“我们这些人,和杜布瓦不一样。”
他指了指马塞尔,语气里不自觉地有了优越感:“我们家里,有在法院的,有在税务局的,有经营产业的……
我们做事,不能只凭一时冲动,得考虑影响,考虑家族。去年那时候,情况特殊,您自己也说了,舆论对您不利。
我们作为有公职、有产业的家庭,谨慎一些,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难道不是负责任的表现吗?
这怎么能说明我们对伊凡娜小姐没有真心呢?”
他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
尤其是那几个同样站在前排,却最终没有迈出那一步的年轻人,纷纷点头,脸上也露出“正是如此”的表情。
“是啊,索雷尔先生,我们得为整个家族着想。”
“那时候形势不明朗,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心意是有的,但总要考虑现实。”
莱昂纳尔听着,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慢开口:“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因为要‘为家族考虑’,选择回避、观望、疏远?”
几个年轻人有些语塞,只有阿德里安硬着头皮说:“不是疏远,是……是策略性的等待,等局势明朗!”
莱昂纳尔笑了笑:“等待?很有道理!非常现实,非常理性!”
他的语气听不出讽刺,但越是这样,越让阿德里安等人心里没底。
莱昂纳尔的目光掠过他们,看向那些沉默的家长,最后又落回阿德里安脸上:
“既然各位如此擅长‘为家族考虑’,如此精于审时度势,那么,我这里有一个最新的消息,或许各位可以提前纳入考量,以便做出‘明智’的家族决策。”
大厅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莱昂纳尔顿了顿,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这也算是我给大家的一件‘礼物’吧,我有很确切的消息来源——
儒勒·费里先生,最迟明年,就会再次成为内阁总理。”
轰!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厅里一片哗然!人们瞪大眼睛,互相交换着震惊的眼神,连市长都猛地坐直了身体。
这可不是加普这样的小地方能得到的政治风向!
儒勒·费里和莱昂纳尔的矛盾,早就不是秘密。
费里想把莱昂纳尔扔进监狱,而莱昂纳尔的反击更是推动了费里内阁的倒台。
如果儒勒·费里明年真的再次成为总理,那意味着莱昂纳尔的前途,又将蒙上巨大的阴影!
甚至可能遭到清算!那么,和莱昂纳尔关系密切的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大家非要娶伊凡娜,不就是像攀附莱昂纳尔,希望能获得更大的政治利益,甚至有机会去巴黎见识见识?
现在莱昂纳尔告诉所有人,娶他的姐姐还面临着巨大的政治风险,而且是不可回避的那种。
莱昂纳尔身为大作家,大不了像去年那样,跑去英国、美国躲一阵就行了,可他们不行。
刚才还在为自己“为家族考虑”而辩解的阿德里安·拉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父亲是法院书记员,对政治风向最敏感。
如果费里重新上台,他们拉丰家攀附莱昂纳尔的结果,恐怕连现有的职位都难保安稳!
其他几个年轻人,包括他们身后的父亲们,也都面无人色。
他们刚才还在计算着攀上莱昂纳尔的好处,现在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险预警”打得晕头转向。
他们擅长计算利害,而现在莱昂纳尔指给他们看的,是深渊的一角。
不过正如莱昂纳尔所说,如果儒勒·费里再度组阁成功,那提前知道消息的自己,是不是可以做点布置?
要知道,法国不是英国,一直是欧洲中央集权最彻底的国家,绝大多数地方官员由巴黎中央政府直接任命。
高官由内务省提名、总统任命,统揽行政、财政、警察、公共工程、选举监督等大权。
省府秘书长、税收官、工程官、公立中学教师等所有要害职位,皆由高官报请中央各部委任命。
具体的城市方面,5000居民以上城市的市长由高官提名、内务部任命。
小市镇市长虽由本地议会投票选出,但高官可随时“停止其职务”或解散市议会,中央保留最终否决权。
市书记、收税员、小学教师等也列入“国家官吏”序列,由高官或中央部委任命,市议会只能推荐人选。
所以如果能预先知道谁将来会是总理,提前投资他的政治派别,就很有可能在职务的轮替中占据先机。
这大概就是莱昂纳尔说这是一份“礼物”的原因?
刚刚儿子或者晚辈被莱昂纳尔排除出伊凡娜未婚夫序列的家长们,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脑子里全是算计。
莱昂纳尔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
他甚至还补充了一句:“另外,我觉得有部法律有些跟不上时代,正和一些朋友探讨,看有没有可能推动修改。
不知道在座哪位有兴趣和我一起‘动一动’这部法典?”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晚餐的甜品。
阿德里安·拉丰忍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哪部法律?”
莱昂纳尔耸了耸肩:“《民法典》。”
阿德里安·拉丰的脑袋猛地一缩,仿佛有颗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他父亲整天和法典打交道,他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大厅里鸦雀无声,刚才的哗然变成了死寂,大家也都是读过书的人。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莱昂纳尔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
这就是巴黎吗?这就是那些大人物的世界吗?谈笑间,不是总理更迭,就是修改国家的根本法典。
每一步都隐藏着粉身碎骨的风险!
他们加普这些人,算计的不过是生意的盈亏、官职的升迁、儿女的婚事……
最大的野心,也不过是能操弄几万,最多十几万法郎的采购。
巨大的差距感,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莱昂纳尔不再看那些面如土色的“竞争者”,而是转过身,看向一直安静站在那里的马塞尔·杜布瓦。
马塞尔显然也被刚才的话震住了,但他脸上更多的是茫然和不解,而不是恐惧。
莱昂纳尔温和地问:“杜布瓦先生,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这些,你害怕吗?你的家族,会因此感到困扰吗?”
所有人的目光又聚焦到马塞尔身上。
马塞尔挠了挠头,他看起来有些困惑,好像不太明白为什么问这个。
他想了想,很实在地回答:“害怕?为什么害怕?这些巴黎的事,和我一个卖杂货的有什么关系?
我父亲常说,咱们小生意人,老老实实进货,实实在在卖货,把账算清楚,对客人客气点,日子就能过下去。
巴黎的大人物们怎么折腾,那是他们的事。天塌下来,也砸不到我们的货架吧?最多就是多交一点税。
至于家族……杜布瓦家就我父亲、母亲和我,哪里是家族?只是个家庭罢了。”
他的回答朴实得近乎笨拙,却响彻了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没有算计,没有权衡,没有“为家族考虑”,只有一种简单到近乎天真的逻辑:
那是巴黎的事,与我何干?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事,我过好我的小日子就够了。
莱昂纳尔笑了,向着大厅里所有宾客:“我想,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说完,他又转向阿德里安:“听说你们家想代理我的打字机和自行车,这点胆量恐怕不太够啊。”
后面的人群中响起了一声痛苦的“不”,一个长相和阿德里安颇为相像的老人痛苦地抱着头。
莱昂纳尔走向马塞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来我家,我们好好聊聊。”
马塞尔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着光,他想说话,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三天后,巴黎,圣日耳曼大道117号公寓。
“所以,这就是你不愿让他们来巴黎,而是呆在加普的原因?”
苏菲听完莱昂纳尔的转述,感叹了一声,又问了一句。
莱昂纳尔点点头:“加普的人口还没有巴黎一条街多,大家算计起来,就已经让他们这么狼狈了。
来巴黎的话,不知道还会惹出多少麻烦来,无论伊凡娜还是我父亲,都会成为有心人围猎的对象。
留在加普,远离大人物们的视线,别当他们对付我的棋子,这就很好了。”
苏菲微笑着,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自行车和打字机在上阿尔卑斯省的独家代理合同,你签个字就行。”
莱昂纳尔拿过来看了一眼,就把名签好了:“马塞尔是个老实人,他父亲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
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倒有一半原因在老杜布瓦身上。这份代理合同,应该能让姐姐嫁过去后过得不错。”
嫁妆嘛,莱昂纳尔这个这个做弟弟的还是要给,只是不是以现金的形式罢了。
这时候,公寓的门铃被按响了,莱昂纳尔起身打开了房门,只见是管理员邦雅曼先生。
邦雅曼先生说:“索雷尔先生,很抱歉打扰您,有位年轻人想上来找您,他穿得太邋遢了,我不敢直接放他上来。”
莱昂纳尔问道:“访客?是谁?”
邦雅曼先生露出难色:“他……他说的好像是俄语,我听不懂,只有您的名字还算听得明白。”
莱昂纳尔皱起眉头:“年轻的俄国人?契诃夫不是会说法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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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6章 他们总得要抓到谁……
……
莱昂纳尔跟着邦雅曼先生下了楼。
公寓大堂里,壁炉烧得正旺,驱散了一月的寒意。
公共沙发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厚外套,沾满了泥浆。
脚上的裤子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踝,鞋尖也开了口。
他的一头短发乱蓬蓬地结在一起,脸上满是煤灰和汗渍,只剩一双眼睛还亮着,但神情全是虚弱与惊惶。
公寓的门卫让诺,抄着手站在一旁,眼神警惕盯着他。
见莱昂纳尔出现,沙发上的人猛地弹了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张开嘴,一串急促、沙哑的音节冲了出来,确实如邦雅曼先生所说,是俄语,莱昂纳尔也听不懂。
但是在这些音节里,莱昂纳尔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扑过来,却被让诺一把拦住。
他挣扎着,眼睛死死盯着莱昂纳尔,又喊了几声,夹杂着更多听不懂的俄语。
莱昂纳尔上前一步:“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请问你是……”
年轻人愣了愣,随即爆发出更激动的情绪。
他拼命想从让诺手里挣开,眼泪在脸上的污垢中冲下两道痕迹。
他一只手哆嗦着伸进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向莱昂纳尔,又哑着嗓子喊一句。
这句是法语,虽然口音很重,但莱昂纳尔听懂了——“救救安东!”
然后,这个年轻人绷紧的弦终于断了,眼睛一翻,身体软了下去。
让诺赶紧架住他,又把他扶到了沙发上,探了探他的鼻子,然后说:“应该是饿晕了,没大事。”
莱昂纳尔接过那信封,一眼就认出了信封上的字迹——确实是他自己的。
邦雅曼先生在旁边说:“索雷尔先生,要不是我看见这信封上是您的亲笔,我绝不会放他进来。
他今天一早就在附近转悠,问路又说不清,差点被巡逻队当流浪汉抓走。”
莱昂纳尔捏着信封,又俯身看了看晕过去的年轻人。
他瘦得惊人,脸上一点肉都没有,颧骨凸出,露在外面的双手几乎是一副骨架。
“邦雅曼先生,让诺,帮我把他抬上楼。”
公寓二楼,客厅里。
苏菲和艾丽丝看着让诺和邦雅曼把那个脏兮兮的人抬进来,放在客房的床上,都吓了一跳。
苏菲问:“莱昂,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还不清楚。他在楼下晕了,给了我这个。”
他晃了晃手里的信:“我写给契诃夫的信。”
苏菲并没有见过契诃夫,但艾丽丝见过,她捂着嘴,惊讶极了:“契诃夫?那个俄国年轻人?”
莱昂纳尔点头,又叫来了家里的厨娘,对她说:“热一点汤,要清淡的。先喂他点水。”
随后,莱昂纳尔坐到壁炉边的椅子上,就着火光抽出信纸。
确实是他写的,是那封他鼓励契诃夫不要停留在浅薄讽刺的回信,现在它却在一个陌生人手里,从莫斯科到了巴黎。
莱昂纳尔又把信折好,塞进信封里,陷入沉默当中。
过了大约一刻钟,厨娘慌慌张张地从客房里出来。
她压低声音,表情古怪:“先……先生!那位客人,其实是个小姐!我把她外套解开一点喂水时发现的……
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像男人一样,但……”
莱昂纳尔也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对厨娘说:“先照顾好她,等她醒了再说。”
然后又转向苏菲和艾丽丝:“你们都先忙自己的去,这里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就好。”
苏菲和艾丽丝知道这种事她们通常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各自收拾了一些工作文件,离开了公寓。
两个小时后,客房的门轻轻打开,厨娘探出头来:“先生,她醒了。”
莱昂纳尔走进去,身边还带着一个他临时请来的俄语翻译,名叫尼古拉,是个旅居巴黎多年的俄裔老师。
床上的人已经坐了起来,身上裹着毯子。
她的脸洗干净了,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秀气的五官,确实是个年轻姑娘,大概十七八岁,眼神里依然有恐惧。
莱昂纳尔对姑娘点点头,示意尼古拉翻译。
尼古拉用俄语轻声说了几句,姑娘抓紧毯子,目光在莱昂纳尔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尼古拉,小声地回答了。
尼古拉转向莱昂纳尔:“她说她叫玛丽雅·巴甫洛芙娜·契诃娃。她是安东·契诃夫的妹妹。”
莱昂纳尔脱口而出:“玛莎?”
床上的姑娘猛地抬头,眼睛睁大了,脸也一下子红了,小声说了句什么。
尼古拉转述:“她说,只有家里人才这么叫她。”
莱昂纳尔上前半步,语气放缓:“安东在巴黎的时候经常提起你,他总是叫你‘玛莎’。
他说你比他还要聪明,而且是家里最支持他的人。”
了解契诃夫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妹妹,昵称“玛莎”的玛丽雅·契诃娃。
玛丽雅是契诃夫最信赖的家人,没有之一,两兄妹之间形成一种接近“精神伴侣”的合作关系。
契诃夫家在1876年破产,父亲逃往莫斯科,玛丽雅当时才13岁,就承担起维持家务、照顾弟弟妹妹的工作。
在契诃夫创作低潮或健康恶化时,她始终陪伴左右,给予安静的支持。
玛丽雅终身未婚,在契诃夫死后,她整理了哥哥的手稿,保存和分类哥哥的书信,还参与校订了哥哥的作品集。
如果没有玛丽雅,后世看到的契诃夫材料不会有这么丰富。
听到莱昂纳尔这么说,玛丽雅的眼泪涌了出来,但她很快用手背抹了抹,鼓起勇气,对着莱昂纳尔说了一长段话。
尼古拉听着,脸色渐渐凝重:“她说,索雷尔先生,求您救救安东,他可能会被送去西伯利亚的苦役营!”
莱昂纳尔愣住了,西伯利亚?苦役营?契诃夫这是干了什么?
他记得历史上契诃夫一直对政治敬而远之,虽然也算个自由派知识分子,但是几乎不参与危险的组织活动。
翻译尼古拉有些惊慌地站了起来,对莱昂纳尔说:“索雷尔先生,抱歉,我的家人还在俄罗斯,我不能……”
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莱昂纳尔也没有勉强他,掏出一张10法郎的钞票递给了尼古拉。
尼古拉惊慌地摆摆手:“这太多了,而且我也没有做什么。”
莱昂纳尔非常坚持,他也只好把钱收下,然后郑重地对莱昂纳尔说:“索雷尔先生,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莱昂纳尔摆摆手,尼古拉如蒙大赦,一路小跑地离开了莱昂纳尔的公寓。
这时候,玛丽雅·契诃娃用非常生硬的法语一字一顿地说:“索雷尔先生,我其实能说一点法语……”
————————
时间倒回二十天前,俄罗斯,莫斯科。
一月初的莫斯科冷得刺骨,天色更是灰暗,才下午三点,就已经黑得像傍晚。
风卷着细雪,抽打着莫斯科大学解剖与医学大楼的石墙。
由于是周末,天气又冷,即使是最勤奋的学生,此刻也是缩在火炉旁复习功课,所以往来的人少得可怜。
教学楼侧翼,一间堆放旧桌椅和实验器材的杂物室,门被小心翼翼地关上。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点缝隙。
微弱的烛光在几人围坐的中央跳跃,映照出几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
五个年轻人挤在一起,地上铺着几张旧报纸,中间摊开一本书,纸页已经泛黄了,边角也磨得厉害。
领头的是个瘦高个,叫弗拉基米尔·米哈伊洛维奇·波波夫,在法律系读三年级。
他压低声音念着书上的句子:“……沙皇的权力,和农奴的锁链,是同一个铁匠锻造的。……”
其他几人听得很专注,一个戴眼镜的数学系学生不住点头;
另一个穿着厚外套的年轻人搓着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激动。
墙角蹲着个更年轻的学生,像是一年级的新生,脸色紧张,不时瞄向门口。
忽然,敲门声响起,很轻,但很清晰:咚,咚,咚……
所有人僵住了!
弗拉基米尔迅速吹灭一支蜡烛,让屋里的光线暗下来,然后他压低嗓子问:“谁?”
门外传来声音:“安东,安东·契诃夫。”声音很闷,但能听出是谁。
弗拉基米尔松了口气,示意旁边的人别紧张:“是契诃夫,医学院那个。我劝过他几次,他终于想通了。”
他走到门边,拉开插销,打开一条缝。
安东·契诃夫站在门外。他没戴帽子,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青。
弗拉基米尔露出笑容:“安东,你终于——”
契诃夫却没笑,他一把推开门,挤了进来,反手把门关上。
他的动作很急,呼吸急促,低声说:“走!”
弗拉基米尔没反应过来:“什么?”
契诃夫扫了一眼屋里的人,眼神里全是绝望:“走,快走!”
蹲在墙角的新生站了起来,慌张地问:“怎么了?”
弗拉基米尔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没有多问一句,对其他人挥手:“收拾东西!快!”
一阵慌乱的窸窣声,书本被塞进包里,报纸被揉成一团,戴眼镜的学生把另一支蜡烛也吹灭了。
黑暗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弗拉基米尔拉开杂物室的后门,那里有个隐蔽的出口,通往一条维修通道,示意其他人先走。
其他几个学生很快猫着腰钻了出去,弗拉基米尔是最后一个。
他跨出门槛,回头看了眼契诃夫,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没动。
弗拉基米尔低声喊:“安东!走啊!”
契诃夫摇摇头,露出一个比死亡更沉重的微笑:“他们总得要抓到谁……快走,别回头!”
弗拉基米尔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看了契诃夫最后一眼,转身钻进通道。
(第一更,求月票)
第477章 造星计划!(月初求票)
储藏室里只剩下契诃夫一个人,他走到屋子中央,拉过一把旧椅子,坐下。
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看时间,正是下午三点二十分。
他合上表盖,握在手里,这是父亲还没有被生意与酒精逼疯前送给他的。
然后他等待着。
大约十分钟后,杂乱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很快,杂物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三个壮汉冲进来,后面跟着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少校。
斯米尔诺夫少校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目光落在坐在椅子上的契诃夫身上,脸沉了下来。
斯米尔诺夫少校的声音冷得像冰:“其他人呢?”。
契诃夫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像水:“没有其他人,只有我。”
少校盯着他,足足半分钟,然后忽然笑了:“安东·巴甫洛维奇,我小看你了。
我以为你会当个聪明的正常人,结果你选择当个愚蠢的英雄。”
他俯身,凑近契诃夫的脸:“你以为你救了他们?我告诉你,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而你——”
契诃夫没有等他说完,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少校,现在你可以送我去西伯利亚了。”
———————
巴黎,圣日耳曼大道117号,客房。
玛丽雅·契诃娃的讲述断断续续,夹杂着抽泣,莱昂纳尔虽然听得吃力,但也了解了一个大概。
契诃夫一家虽然贫穷,但属于典型的受过文化教育的小市民家庭,在沙皇俄国的城市中学体系里,法语是必修课。
女孩子尤其常学习法语,因为这被视为“有教养的语言”。
玛丽雅在塔甘罗格女子中学受教育,这类学校的课程中法语与绘画一样是核心科目。
所以玛丽雅·契诃娃的法语虽然不如哥哥安东·契诃夫那样娴熟,但是勉强也能沟通。
之前在楼下只能说俄语,主要还是因为又饿又累又怕,脑子根本没办法处理太多信息。
契诃夫被逮捕后地第二天,奥克拉纳的人就来家里搜查,并宣称契诃夫参加非法组织,已经关了起来。
但是契诃夫事先把自己最重要的那些稿件、信件都藏好了,地点只有妹妹玛莎一个人知道。
“我们不知道安东被关在哪里。父亲去找了大学,学校说安东涉嫌危害国家,他们管不了。
我们又去找了警察局,他们说案子归奥克拉纳,普通警察无权过问。”
玛丽雅的声音哽咽着:“哥哥那个叫弗拉基米尔·波波夫的同学打听到消息,说安东的案子‘快速审理’完了。
没有公开审判,没有律师,罪名是‘煽动颠覆和窝藏危险分子’,刑期是八年苦役,发配西伯利亚。”
莱昂纳尔听着胸口发闷——
1882年的沙俄,这种“司法”太常见了,秘密逮捕,秘密判决,然后一纸流放令,一个人就消失了。
他问玛丽雅:“判决什么时候执行?”
玛丽雅擦了擦眼泪:“听弗拉基米尔说,只要凑够一整列火车的犯人就会统一押送,上一次是在我出发前。
时间短的话一个月,长的话也不会超过两个月,他们会先坐火车到乌拉尔山,然后徒步走到流放地。
所以最晚也只能拖到2月底或者3月初,听说安东不是要去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是去涅尔琴斯克的矿区。”
莱昂纳尔:“……”这俩地方还真是耳熟。
玛丽雅抬起头,眼泪又涌出来:“索雷尔先生,我没办法了……父亲一病不起,母亲要照顾他。
哥哥亚历山大……他除了喝酒骂人,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我只能来找您。”
她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被莱昂纳尔拦住。
“安东一直说,您是他最重要的老师。他说您在巴黎有影响力,认识很多人……
我偷偷卖了母亲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换了点钱,买了最便宜的车票。
火车到柏林,然后扒货运车厢,搭过路的马车……我不知道走了多久……
终于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您!”
她终于崩溃了,捂住脸痛哭:“求您……救救他……救救我哥哥……”
莱昂纳尔站在床边,看着这个瘦弱不堪的姑娘,她剪短了头发,拼尽一切从莫斯科逃到巴黎,还是在冬天。
这二十天时间,她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莱昂纳尔难以想象。
他又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莽撞又热情的俄国青年,在巴黎的街头跟着他,眼睛发亮地问着关于文学的问题。
他想起了契诃夫寄给他的习作,想起了他们之间的通信。
他也想起了自己在信里写的话:
“讽刺的最高境界,或许不在于我们嘲笑了谁,而在于我们通过嘲笑,让读者看到了可笑之人背后的可悲。”
现在,契诃夫自己成了那“可悲”的一部分——因为他拒绝变得可鄙!
莱昂纳尔喃喃自语:“只有一个月……一个月……”
随即他对玛丽雅说:“你先好好休息。安东,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出来的!”
玛丽雅听到这话,眼睛里又绽放出神采:“谢谢,谢谢,谢谢您,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指了指玛丽雅一直揣在怀里不肯撒手的小包,问道:“这些都是安东写的作品?”
玛丽雅慌忙掏出来:“是的,我怕您信不过我,就都带过来了。”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微笑:“玛丽雅,你才是安东真正的救星——这些作品,可以先交给我吗?”
玛丽雅连忙把包递给莱昂纳尔:“当然,索雷尔先生,只要能帮到安东!”
———————
当晚,左拉的梅塘别墅。
客厅里壁炉烧得正旺,但屋里的气氛却比窗外的天气更沉重。
长桌边坐满了人。
左拉坐在主位,眉头紧锁;莱昂纳尔和莫泊桑分别坐在他左右手边。
于斯曼、阿莱克西、塞阿尔、埃尼克,“梅塘集团”的七个人全到了。
桌子的另一端,挨着壁炉的扶手椅上,坐着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看上去很不好,脸色灰白,裹着厚厚的羊毛披肩,膝盖上放着一迭手稿,时不时低声咳嗽着。
从巴黎到梅塘这段路对他来说是种折磨,但他收到莱昂纳尔的急信后,还是立刻来了。
“情况就是这样。”
莱昂纳尔说完了玛丽雅的讲述:“安东·契诃夫,现在被判八年苦役,发配西伯利亚,最晚一个月内就出发。”
屋里一片死寂。
然后莫泊桑猛地捶了下桌子:“该死的!这群沙皇的走狗!”
他们还记得两年前的夏天,那个年轻的俄国小伙子被莱昂纳尔领进梅塘别墅时青涩的样子。
屠格涅夫咳嗽了几声,缓缓开口:“去年亚历山大二世遇刺后,新沙皇就对任何异见都极度敏感。
秘密警察的权力更大了,这种事,现在很常见。一旦去了西伯利亚,再想救人,就难了。
那里不是监狱,是地狱。寒冷、苦役、疾病……很多人撑不过第一年。”
莱昂纳尔看向他:“您在圣彼得堡还有朋友吗?能说上话的?”
屠格涅夫摇摇头:“有。但希望渺茫。这种案子……奥克拉纳抓的人,司法部也插不上手。
而且我现在是‘住在法国的俄国人’,他们本来就不信任我。写信求情?可能反而会害了那孩子。”
莫泊桑坐直了身子:“那我们联名呢?我们——法国作家们。
雨果先生还在,如果他牵头,爱弥儿、阿尔丰斯、埃德蒙……当然还有我们,我们都签名。
我们共同写一封公开信给亚历山大三世,要求他赦免契诃夫。欧洲舆论会关注的!”
几个人的眼睛亮了亮。
但莱昂纳尔立刻摇头:“不行。”
莫泊桑瞪着他:“为什么?雨果先生为波兰人、为意大利人、为全欧洲受压迫的人发声过!他的信连教皇都重视!”
莱昂纳尔说得很直接:“因为没用。如果外国作家的公开信有用,车尔尼雪夫斯基早就从西伯利亚回来了。
雨果、密什莱、乔治·桑都为他求过情——结果呢?他在西伯利亚待了二十年,现在还在那里!”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契诃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不一样。全欧洲都知道车尔尼雪夫斯基先生是谁。
但除了我们,谁知道契诃夫是谁?一个没发表过几篇作品的医学院学生。沙皇会在乎吗?奥克拉纳会在乎吗?
一封公开信,可能只会让他们更坚定——看,这个‘小人物’居然惊动了法国文豪,一定是个危险分子!”
莫泊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泄气地靠回椅背。
左拉叹了口气:“莱昂说得对。舆论施压,对现在的俄国,作用不大。”
屋里又沉默了,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塞阿尔忍不住问:“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被送去西伯利亚吧?”
阿莱克西苦笑:“我们能在法国做什么?隔着整个欧洲,谁能把手伸到莫斯科去?”
莱昂纳尔没接话,而是转向屠格涅夫:“伊凡,您看了安东写的那些稿子。您觉得他写的怎么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咳嗽几声,然后才说:“相当不错。描写很准确,观察很细,讽刺也够辛辣,又不止于辛辣。
尤其是这篇——”
他抽出手稿中的一页:“写一个小公务员,因为打喷嚏溅到将军身上,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荒唐,但又足够真实。虽然有些只是草稿,有些连结构都不完整,但能看出来这孩子有天赋。
我是说,‘真正的天赋’,就像莱昂你一样的天赋——只要顺利,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优秀的作家!”
莱昂纳尔点点头:“这些作品,最快多久能翻译成法文?”
屠格涅夫想了想:“我亲自来,再找几个朋友帮忙。三天,三天之内,我能给你法文译本。”
莱昂纳尔说:“好,那就三天!”
左拉好奇地问:“莱昂,你到底想做什么?”
莱昂纳尔的声音很平静:“三周。”
众人看着他,满眼不解。
“我们要在三周时间内,让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成为欧洲最耀眼的文学新星!”
(两更完毕,谢谢大家)
第478章 这是我给谢尔巴托夫家族的一次机会!
《费加罗报》的主编办公室里,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
安东宁·佩里维耶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双手搭在扶手上,盯着面前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眼神里全是不解和怀疑。
他重复了一遍那个拗口的名字:“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他是谁?”
莱昂纳尔松弛地坐在他对面,语气轻松:“一个莫斯科大学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也是一个好作家。”
安东宁·佩里维耶打量莱昂纳尔,想要看出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以前发表过什么作品吗?”
莱昂纳尔耸耸肩:“可能在俄罗斯发表过一些,具体是哪份报纸我不太了解,但应该没有什么名气。”
安东宁·佩里维耶的脸色变了,身子往前一伸:“你在消遣我吗,索雷尔先生?
这样一个毫无名气的俄罗斯年轻人,你竟然想让《费加罗报》刊登他的作品,还是连续一周!”
莱昂纳尔点点头,笃定地说:“是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只有这几篇作品,我甚至希望更长时间。
我这是给您,也是给《费加罗报》一个机会。”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安东宁·佩里维耶盯着莱昂纳尔,忽然也冷静下来,他重新靠回椅背,开始思索起来。
他知道莱昂纳尔·索雷尔,太知道了。
《费加罗报》和这个年轻作家的关系不算亲密,两年前甚至产生过矛盾——但毕竟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自己也不是这份报纸的主编。
可现在这个年轻人突然找上门来,就为了提出这么一个荒唐的要求?这不合理!
安东宁·佩里维耶不相信稿约多到写不过来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会有心思跟他开这种玩笑。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需要一个理由,索雷尔先生!
你我都不是闲人,你提出这种要求,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莱昂纳尔直接回答:“他的作品都是杰作,能刊登是《费加罗报》的荣幸。”
安东宁·佩里维耶差点笑出来。
杰作?一个不知名的俄国学生的作品是杰作?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早就叫门卫把人扔出去了。
但说这话的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这个写出无数杰作的年轻人,就在一个月前,才用《咖啡馆》让巴黎为之疯狂。
安东宁·佩里维耶想了想,又说:“杰作?那我必须看一看。”
莱昂纳尔把手一摊:“还在翻译。至少要到明天,我才能把第一份稿子给你。”
安东宁·佩里维耶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掌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
他吼起来:“哪怕你是莱昂纳尔·索雷尔,也不能这么戏弄我!稿子我都没看到,你就要拿走我一整周的版面?
你知道《费加罗报》文学副刊的版面有多抢手吗?下周要登法朗士先生的新,还有——”
莱昂纳尔没等他吼完,就从怀里掏出几页稿纸,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个。”
安东宁·佩里维耶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瞪着莱昂纳尔,又瞪了瞪那几页稿纸,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最上面一页的标题是:《太阳照常升起》。
安东宁·佩里维耶愣了愣,抬起头:“这是那个俄国人的?你不是说要明天吗?”
莱昂纳尔摇头:“不是他的,是我的。前段时间刚刚完成。”
安东宁·佩里维耶的眼睛亮了起来——莱昂纳尔·索雷尔的新!
这是整个巴黎所有报纸都渴望得到的东西。
从《老卫兵》开始,一直到《福尔摩斯探案》,莱昂纳尔的作品永远首发在《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上。
而且几乎都成为了现象级的作品,不是引发了巨大的社会讨论,就是让报纸的销量狂增。
今年圣诞节后的第一次编辑会议,大家还在讨论怎么才能从《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那里分一杯羹。
现在,莱昂纳尔·索雷尔的新稿子就捏在他手里。
安东宁·佩里维耶深吸一口气,压住激动的心情,认真看了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翻动纸页的声音。
莱昂纳尔先喝了一口咖啡,又转头看着窗外的巴黎屋顶,灰色的铅瓦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知道安东宁·佩里维耶会答应的。
他在《太阳照常升起》里,写了一群在战争中身心受创的年轻人。
他们在巴黎、在西班牙,用酒精、斗牛和混乱的爱情麻痹自己,试图在虚无中寻找意义。
这种迷惘、颓废又充满力量感的叙事,对这个时代的法国文学界来说,是全新的东西。
在纽约回巴黎的船上完成初稿之后,莱昂纳尔又花了两个月打磨它,他知道它会成功。
稿子不长,只是个开头,但已经足够了。
五分钟后,安东宁·佩里维耶翻完了最后一页。
他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撼:“你的稿子,不是都给《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吗?那这一部……”
莱昂纳尔转过身:“如果你同意把未来一周《费加罗报》文学副刊栏的版面都腾出来给安东·契诃夫——”
接下来的话,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出来:“那么这部《太阳照常升起》就归《费加罗报》了。”
安东宁·佩里维耶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稿纸,又抬头看莱昂纳尔,再低头看稿纸。
他的内心陷入了剧烈的挣扎当中。
一边是一个不知名的俄罗斯小年轻的作品,自己连看都没看过,就要许诺把早已经定好的版面给对方——
这对他身为主编的声誉是个巨大的风险。
万一那稿子写得像狗屎一样呢?《费加罗报》的读者可都是巴黎最挑剔的那群人。
他们会把报纸和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另一边是大名鼎鼎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的新作。
一旦发表,很可能成为《费加罗报》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订阅量会暴涨,广告商会挤破头,自己在报界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而且《太阳照常升起》的开头,确实精彩。
那种冷峻、克制的叙事,那些破碎又鲜活的人物,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只属于战时那一代人的失落感——
安东宁·佩里维耶在《费加罗报》干了二十年,他知道什么会是爆款——这就是爆款!
安东宁·佩里维耶咬咬牙,抬起头:“好,我答应你!”
莱昂纳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
安东宁·佩里维耶立刻补充:“不过,要是那个俄国佬的作品太差,我不会冒险赌上《费加罗报》和我自己的声誉。
我必须先看稿子——哪怕只看一篇。如果我觉得不行,交易作废。”
莱昂纳尔答应了:“可以。明天下午,我会把第一篇译稿送来。”
安东宁·佩里维耶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安。他总觉得这交易里还有什么陷阱。
果然,莱昂纳尔又开口了:“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安东宁·佩里维耶吓了一跳,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
从《费加罗报》的主编办公室出来,莱昂纳尔并没有闲下来,而是登上马车,赶往蒙马特高地。
他选择《费加罗报》是无奈之举。《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虽然和自己的合作关系更紧密,但是这两份报纸都摆不到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上流社会的桌面上。
只有《费加罗报》,这份法国的“第一报纸”,才在俄罗斯拥有足够的影响力。
把《太阳照常升起》交给《费加罗报》连载,对他来说经济利益方面并没有损失,依旧能得到全法国最高的稿酬。
不过乔治·沙尔庞捷与保罗·皮古特可能会对他有点意见,自己后面只能尽力弥补了。
马车在巴黎的街道上颠簸前行,莱昂纳尔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
从繁华的市中心到艺术家聚集的蒙马特,街景逐渐变得不同,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修建中的圣心大教堂。
不一会儿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庄园就出现在眼帘当中。
距离上次来这里,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莱昂纳尔至今对那个混乱的夜晚记忆犹新。
马车在铸铁大门前停下,莱昂纳尔下车,对门口的男仆说:“莱昂纳尔·索雷尔,已经和索菲娅小姐约好了。”
预约得到确认以后,他很快就被带到了庄园的客厅。
一进入客厅,莱昂纳尔就看到许久不见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站在壁炉前,背对着大门。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天鹅绒长裙,头发精心梳理成时兴的发式,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身。
索菲娅依旧美艳,但表情也依旧是莱昂纳尔熟悉的味道——高傲,还略带着挑衅。
她的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带着嘲讽:“索雷尔先生,下午好!真是稀客啊,我们的大作家怎么有空上门了?”
莱昂纳尔没接这个话茬,他走到客厅中央,停下脚步,看着索菲娅。
他的声音很平静:“索菲娅,这次我来找你,是给谢尔巴托夫家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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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9章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决断!
“给谢尔巴托夫家族一个机会?”
索菲娅愣住了。
她预想了莱昂纳尔的各种反应——虚与委蛇的客套,针锋相对的反讽,甚至可能是来寻求某种和解——
但绝没想到是这样直接、近乎无礼的“给个机会”。
这完全不符合巴黎沙龙里那套婉转的社交辞令,依旧充满了莱昂纳尔的个人风格。
她的骄傲让她想立刻喊人把他赶出去,但脑子里尚存的理智拉住了她。
莱昂纳尔·索雷尔如今在巴黎的能量,她即使不甘心,也无法完全忽视。
莱昂纳尔把刚刚摘下的帽子又戴上去,转身就要离开。
索菲娅连忙喝了一声:“站住!”
随即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尖锐,又把语气缓和了下来:“既然来了,说清楚再走,什么机会?”
莱昂纳尔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换个地方说话?或者,就在这里让你的仆人们都听听?”
索菲娅咬了咬嘴唇:“去书房。”然后率先走向客厅另一侧的双扇门,莱昂纳尔也跟了上去。
书房比客厅紧凑些,书架上塞满了法文书籍,很多连书脊的烫金都还是崭新的。
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摆在中央,上面散乱着信笺、账本,还有几张赛马票和戏剧票。
索菲娅没有坐到书桌后,而是挑了张高背扶手椅坐下,刻意与莱昂纳尔拉开距离。
她抬起下巴:“说吧,什么机会?别忘了,你我还算不上朋友。”
莱昂纳尔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绕任何弯子:“我需要谢尔巴托夫家为我做一件事——
把一个名字,从内务部或者奥克拉纳的西伯利亚流犯名单上抹掉,在这个月内。”
索菲娅的眉头立刻皱紧了:“流放名单?西伯利亚?你疯了?那是政治犯、危险分子!
我们谢尔巴托夫家虽然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有些影响力,但也不是万能的!
新沙皇陛下是什么态度,你难道不知道?因为刺杀事件,亚历山大三世陛下对任何反对派都深恶痛绝!
这时候去插手这种案子,稍有不慎,就会被视为同情叛逆,是对皇权的挑战!你想害死我们?”
她的反应在莱昂纳尔预料之中,所以耐心地解释起来:“他不是政治犯,至少不完全是。
他叫做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是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平时写点小玩意儿。
他只是不小心卷进了一桩地下读书会的案子,被人陷害,结果顶了罪。”
索菲娅思索了一下,发现毫无印象:“契诃夫?没听说过的姓氏,肯定不是什么显赫家族。他是个平民学生?”
她脸上的抗拒更明显了:“那就更不值得冒险了!为了一个无名小卒,去动用珍贵的人情,冒触怒陛下的风险?
莱昂纳尔,你是不是写写得脑子不清醒了?”
莱昂纳尔看着她,嘴角微微一弯:“触怒沙皇?那么,谢尔巴托夫家把财富甚至子嗣都转移到巴黎甚至纽约——
这就不算冒险,就不怕触怒你们那位敏感的沙皇陛下了?”
索菲娅的脸色骤然变了,刚才的怒气被一阵惊慌取代,她的家族转移财富到巴黎人所共知,但纽约……
但她很快强自镇定下来:“你胡说什么!这……这有什么?现在圣彼得堡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不在巴黎有点产业?
香榭丽舍大街和福布圣奥诺雷街去年成交的豪宅,有一半买主是我的同胞!这很正常,是一种……资产配置!
陛下也不会过问这些小事!”
莱昂纳尔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小事?把家族的根从俄罗斯的土地里拔出来,移到法兰西,这在你看来是‘小事’?
索菲娅·伊万诺夫娜,你真的那么笃定,逃开的‘祖国’的动荡,绝不会追上你们?
而你们投奔的‘乐土’,就一定会永远张开安全的怀抱?”
他顿了顿,语气冷了下来:“想想不到一百年前,我们法国那些逃到英国去的贵族吧——
普罗旺斯伯爵,后来的路易十八,他以为把王冠、珠宝和私产运到伦敦就高枕无忧了?结果呢?
英国人给他生活费,却要他用未来的王室领地关税作抵押,并且利息高到了天上去!
他的珠宝还被伦敦的银行压价典当,吃尽了暗亏!你们现在确实能用钱在巴黎买到尊重和安全。
可如果有一天,局势真的变了,巴黎人看待你们这些‘富有的俄国佬’,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你们的财富,在别人的国家里,真的就那么牢靠吗?中国有句古话,我觉得你应该听听看——
‘别人是刀和砧板,我只是案板上的鱼和肉。’”
索菲娅的脸彻底白了,莱昂纳尔的话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不安。
她亲身参与家族资产的转移,享受巴黎的繁华,但深夜独处时,那种无根浮萍般的惶恐时常袭来。
她见识过巴黎上流社会表面的热情和背后的轻蔑,知道他们家族之所以还能被接纳,只是因为金钱。
但如果俄罗斯的沙皇政权被彻底倾覆,或者俄国与法国交恶,那些巴黎人的微笑就会变成吃人的血盆大口。
这才是她和她的母亲,无论如何都要通过一个开银行的犹太人,把最大的那笔资金送去美国纽约的原因。
她挣扎着反驳,但气势已经弱了:“你……你危言耸听!”
莱昂纳尔靠回椅背,语气轻松:“是不是你心里清楚。你们竭力想离开的‘祖国’,才是你们的最大依仗。
一个稳定、强大的俄罗斯,才能给你们国外的资产安全提供保障——
但今天的俄罗斯,稳定肯定谈不上了,那它还能强大多久呢?”
索菲娅沉默了,莱昂纳尔的话正戳到了她的顾虑和野心。
她讨厌他,但不得不承认,他看得很准。
她终于再次开口:“就算……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这毕竟是冒险。我们需要动用关系,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你空口这么一说,就要我们谢尔巴托夫家为你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朋友冒险?
莱昂纳尔·索雷尔,你的面子还没大到这个地步。”
莱昂纳尔点点头,似乎早就等她这句话:“当然,交易需要条件。
我请你们救下契诃夫,作为回报,我给你们谢尔巴托夫家一个承诺。”
索菲娅立刻追问:“什么承诺?”
莱昂纳尔看着她,眼神平静:“一个未来的承诺。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局势如何变化——
只要谢尔巴托夫家的血脉,找到我莱昂纳尔·索雷尔,无论他或她面临何种困境,我会尽力救他一次。”
索菲娅呆住了,随即一股被羞辱的怒火冲上头顶,脸颊再次涨红——
“你……你就用这么一个虚无缥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承诺’,来换我们眼下就要冒的政治风险?
莱昂纳尔!你是在戏弄我吗?你当我们是傻子?还是你觉得,我们谢尔巴托夫家会沦落到需要你来‘救命’?”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算什么条件?简直像最恶劣的骗子给傻子开的一张空白支票!
他凭什么认为他的一个承诺价值连城?又凭什么如此笃定,他们谢尔巴托夫家未来会遭遇“灭顶之灾”?
这种高高在上的预判,比直接的蔑视更让她愤怒。
莱昂纳尔不为所动,甚至没有为自己辩护一句:“这就是我的条件。你可以拒绝。
但这就是我能给的,也是我认为等价的交换!”
索菲娅猛地站起来:“我拒绝!带上你那可笑的承诺,滚出我的房子!我们谢尔巴托夫家不需要你的——”
“慢着!”
一个沙哑的女声从书房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力感。
索菲娅像被掐住了脖子,后半截话噎在喉咙里。
她惊慌地转头,看到母亲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依旧雄伟如山,穿得也依旧金碧辉煌,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昂纳尔。
索菲娅慌忙迎上去:“母亲!您怎么……”
男爵夫人轻轻摆了摆手,阻止了女儿的话:“索菲娅,我对你很失望。”
索菲娅急了:“可是母亲,他这根本是——”
男爵夫人没有理她,而是走到书桌后,缓缓坐下:“我都听到了,索雷尔先生。
您说的那个年轻人,契诃夫,他的案子,您有更详细的资料吗?”
莱昂纳尔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夫人此刻做出了一个比她女儿冷静得多的判断。
他点了点头:“我只知道他现在应该关押在莫斯科奥克拉纳的监狱,罪名是‘煽动颠覆和窝藏危险分子’。
他的刑期是八年苦役,目的地是西伯利亚的矿区,很可能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或涅尔琴斯克一带。
判决是秘密进行的,没有公开审判。预计最慢会在2月底或者3月初上路,所以要在一个月内完成这件事。”
男爵夫人沉默地听着,然后再次向莱昂纳尔确认:“您确定,他值得这些麻烦?”
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确定!”
男爵夫人又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壁炉木柴轻微的噼啪声。
索菲娅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母亲,又瞪向莱昂纳尔,却不敢再插嘴。
终于,男爵夫人缓缓开口了:“好。索雷尔先生,我代表谢尔巴托夫家,同意这笔交易。
我们会动用我们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关系,尽力斡旋,争取把他的名字,从流放名单上划去。
而您,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请记住您今日的承诺——我们也相信一位法国作家的诺言。”
莱昂纳尔站起身,郑重地点了点头:“以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名誉担保,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倾尽全力!
除了谢尔巴托夫家,我还会做其他方面的努力,争取不会让你们的人情,被动用得太多。”
没有多余的话,更没有多余的仪式,莱昂纳尔只是和男爵夫人握了握手,就离开了这座豪华到过分的庄园。
尽管已经在外面奔波了一天,但他还有要见的人、要做的事。
巴黎的天空依旧是灰暗的,空气中弥漫的煤灰味道依旧刺鼻,就像在提醒莱昂纳尔——
晚一天,那位未来的大作家,可能就要死在寒冷的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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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十月千票加更19)
书房里,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看着女儿索菲娅仍然一脸不解的样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索菲娅咬了咬嘴唇,勉强坐下,手放在膝盖上,攥得很紧。
她终于忍不住了:“母亲,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答应他?那个承诺——”
男爵夫人打断了她:“那个承诺很值钱,比你现在想的要值钱得多!”
索菲娅瞪大眼睛,男爵夫人拿出一封信,放在书桌上。
男爵夫人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们谢尔巴托夫家现在就很安全?
你以为我们把钱转到巴黎,买了这栋房子,就万事大吉了?”
她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信:“你父亲上个月来的信。他说,圣彼得堡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陛下对那些‘西化’贵族越来越不耐烦。内政部已经在调查几个长期住在国外的家族——
看他们有没有‘不忠于祖国’的行为。”
索菲娅的脸色变了:“可是……可是我们不是不忠于——”
男爵夫人说:“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想,重要的是那些想讨好沙皇的大臣怎么报告。”
她拿起那封信,又放下:“我们谢尔巴托夫家,就像走在钢丝上。
一边是俄罗斯,我们的根在那里,我们的土地、头衔、历史都在那里。
一边是欧洲,我们以为的‘避风港’……”
她顿了顿,看着窗外的巴黎屋顶:“但如果俄罗斯出事呢?有一天我们在俄罗斯的一切都没了呢?
那时候,我们在巴黎的房子,还有银行里的存款,能保我们多久?难道我们真的要漂洋过海去美国吗?”
索菲娅说不出话,她突然觉得冷。哪怕壁炉烧得很旺,但她还是冷。
男爵夫人继续说:“那个年轻人,莱昂纳尔·索雷尔。他不是贵族,但他有我们没有的东西。”
索菲娅下意识地问:“什么东西?”
男爵夫人的答案得很简单:“未来。他属于未来。而我们——”
她苦笑起来:“我们属于过去,或者最多,属于现在,而这个现在,正在一点点消失。”
她看着索菲娅,眼神很复杂:“你今天看不起他的承诺,觉得虚无缥缈。但十年后、二十年后呢?
当谢尔巴托夫这个姓氏在俄罗斯不再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们的孩子也许正在流亡,也许正被通缉——
那个承诺,可能就是唯一能救命的东西!”
索菲娅沉默了,书房里很安静,远处街道上隐约传来的马车声。
过了很久,索菲娅才低声问:“那我们……怎么救那个契诃夫?”
男爵夫人点点头:“你明天就给你的父亲写信,用最紧急的渠道。告诉他,这是我的要求——
让他做好准备,近期内需要动用关系,把那个叫安东·契诃夫的年轻人从流放名单上弄下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别说为什么。就说……就说我们欠了巴黎某个人一个人情,必须还。”
索菲娅点头,但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不是现在?”
男爵夫人摇了摇头:“索雷尔先生说了,他还会做其他努力,我们先看看他的其他努力有什么成果吧。”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索菲娅:“去写信吧,现在就去。”
索菲娅也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母亲站在窗前,平常伟岸、宽阔的背影,不知为什么,这时看起来却很渺小,很孤单。
窗外的巴黎在她眼前展开,灰蒙蒙的天空下,城市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那是别人的城市。
索菲娅突然明白了母亲的选择——她们在赌。
赌莱昂纳尔·索雷尔说的那个“未来”,赌他的承诺真的有一天能兑现。
就像当年那些把财富转到英国的法国贵族,赌波旁王朝能复辟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们赌的不是一个王朝,而是一个人。
索菲娅轻轻关上门,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要写信,写给远在圣彼得堡的父亲,请求他去干涉一桩奥克拉纳的案子,去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学生。
为了一个写的人的承诺。
她走到书桌前,铺开信纸,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
莫斯科,布提尔卡监狱。
一月末的风像刀子,刮过监狱高耸的砖墙,在铁窗缝隙里发出尖锐的呜咽。
墙是深红色的,砖块有些年头了,缝隙里长着黑黢黢的霉斑。
窗子很高,窗口很小,嵌着粗铁条,玻璃脏得几乎不透光,只能看见外面一片灰蒙蒙的天。
安东·契诃夫坐在牢房角落的木板床上,背靠着冰冷的砖墙。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月。
牢房不大,只有二十步长,十五步宽,却关着三十多个人。
地面是夯实的泥土,湿漉漉的,泛着一层油光。
角落里放着一个木桶,那是便桶,盖子半开着,散发出刺鼻的氨水味。
床位根本不够。
木板搭的通铺挤了二十个人,剩下的十来个就睡在地上,铺些干草或破布。
契诃夫运气好,分到一个铺位,虽然只是最靠墙的角落,但至少不用直接睡在泥地上。
牢房里有各种人。
靠门那边住着几个和他一样的学生犯,其中一个叫谢尔盖的大学生,来自喀山大学,因为组织读书会被抓。
他又瘦又高,戴副破眼镜,镜片早裂了,只能用线绑着。
他总在低声和别人说话,讲些什么“土地与自由”“人民的意志”。
除了学生犯,还有的就是普通罪犯。
角落里有三个年轻人,是流浪汉,因为“无业游荡”被抓。
他们整天蜷在一起,像受惊的动物,眼睛空空的,没有光。
一个酒鬼睡在便桶边,他喝多了私酿酒,酒精中毒,手抖得厉害,说话含糊不清。
还有个小偷,才十七岁,手指灵巧,能在看守眼皮底下偷走他口袋里的糖。
契诃夫还见过一个女人,她不是这间牢房的,是隔壁女监的。
有一次放风时,他看见她站在院子那头,穿着破旧的灰色长裙,头发剪得很短,脸瘦得脱了形。
她盯着监狱高墙外的天空,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后来听人说,她是个女教师,因为教农民识字被抓,被判了五年流放,去雅库茨克。
真正让他警惕的,是牢房里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胖子。
胖子自称叫彼得,是个小商人,因为“税务问题”被抓。
他话很多,喜欢和人攀谈,尤其喜欢找契诃夫聊天。
“安东·巴甫洛维奇,你是大学生啊?真了不起。”
“莫斯科大学的?学医的?以后肯定是体面人。”
有时胖子会递过来一小块不知哪儿弄到的糖,或者一片皱巴巴的烟叶。
“拿着,别客气。咱们在这儿都是难友,互相照应。”
契诃夫一开始还接,后来就不接了,他发现胖子问的问题很细。
“你那些同学,都怎么样?”
“你们平时都聚会吗?在哪儿?”
“你的同学们读些什么书?哪儿买的?”
胖子眼睛很小,说着说着就会笑起来,眯成一条缝。
契诃夫很快就知道他是“乌鸦”,于是开始避开胖子;实在避不开,就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胖子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该问的话一句也不落下。
这就是监狱的日常。
早上六点,牢门上的小窗打开,看守扔进来一天的口粮:
每人一块黑面包,只有拳头大;一碗稀汤,只是热水里飘着几片烂菜叶和土豆皮。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有人睡觉,有人发呆,有人小声说话。
谢尔盖说,去年亚历山大二世遇刺后,新沙皇加强了控制,抓了很多人。
“但我们不会停,人民总有一天会觉醒!”
契诃夫只是听着,不说话。
他想起自己写过的那些讽刺小品,嘲笑官僚,嘲笑神父,嘲笑那些麻木的小市民。
那时候他觉得他的笔就是刀,能割开社会的脓疮;现在他知道了,真正的刀是铁做的,握在穿制服的人手里。
但他不后悔,他只是做了自己心中认为该做的事。
他只是担心家里,他想母亲,叶夫根尼娅·雅科夫列夫娜,那个总是忙碌、总是担忧的女人。
她身体不好,有风湿,冬天关节会疼。现在儿子被抓了,判了流放,她会怎么样?会哭吗?会病倒吗?
他想父亲,帕维尔·叶戈罗维奇,那个被生活压垮了的男人。
他酗酒,暴躁,但契诃夫知道,父亲心里还有一点骄傲——对儿子考上莫斯科大学的骄傲。
现在这骄傲碎了。父亲会怎么想?会觉得儿子丢了他的脸吗?
他想哥哥亚历山大。
那个永远醉醺醺的哥哥。他会照顾好家里吗?还是会变本加厉地喝酒,把家里的最后一点钱都喝光?
他想弟弟妹妹们,伊万、米哈伊尔,当然还有玛莎。
玛莎,他最聪明的妹妹。她会不会做傻事?会不会想办法救他?不,千万别!
契诃夫心里一紧,玛莎才十八岁,她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希望她平安,希望她不要因为自己受到牵连。
奥克拉纳会不会去找家里的麻烦?会不会搜查房子?会不会把父亲也抓起来?
这些念头像老鼠,在黑暗里啃噬他的心脏。
他翻了个身,脸对着冰冷的砖墙,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
想医学院的解剖课,想那些骨骼、肌肉、血管的结构。
想他写过的那些故事,想那个打喷嚏溅到将军头上的小官员,想那个给有学问邻居写信的退伍军士。
文字。只有文字不会背叛他。
他在脑子里构思新的故事,关于这间牢房,关于这些人。
那个女教师,那个笑眯眯的胖子线人,还有谢尔盖,那个坚信人民会醒来的大学生。
如果他们都能活下去,如果有一天他能把这些写下来,如果能把这些都寄给索雷尔先生……
契诃夫闭上眼,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
午夜了。
(三更结束!)
第481章 列夫·托尔斯泰:打听一下这个年轻人……
1882年2月初的一个早晨,莫斯科。
普列恰斯坚卡街靠近沃斯克列先斯基小巷的一处老贵族宅邸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坐在餐室的长桌前。
他已经54岁了,依然起得很早。
此时窗外的天色刚亮,庭院里积了厚厚一层雪,壁炉里的柴火噼啪响着,把暖意传到屋子的每个角落。
托尔斯泰的早餐很简单:黑面包、黄油、蜂蜜、煮鸡蛋,还有一壶热茶。
他吃得快,心思也不在食物上,而是认真翻看手边那一迭报纸——
这些是刚从欧洲寄来的,通过最快的邮政,和当地的发行时间差不了几天。
他先翻了翻英国的《泰晤士报》,扫了几眼政治评论,眉头皱了皱,放到一边。
又拿起《旁观者周刊》,看了几段关于宗教和社会的争论,也没太入心。
他最近心思重,总在琢磨自己的事,《忏悔录》刚写完,心里那股对生命意义的追问还没平息。
他觉得自己像个迷路的人,急需找到方向。
然后,他拿起了法国的《费加罗报》。
这份报纸他常看,尤其是文学副版,毕竟法国的文坛总是热闹,新思潮、新作家,层出不穷。
这两年出的那个“莱昂纳尔·索雷尔”就很有意思。
虽然他对法国文学的浮华常有批判,但他得承认,那里是欧洲思想的前沿,他需要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他翻开副刊版,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名字和标题,忽然,他的视线停住了。
版面上有个陌生的名字——“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这个名字上顶着一篇短篇,标题是《小公务员之死》。
这肯定是个俄国名字,错不了。
可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俄国作者的,怎么会出现在《费加罗报》上?还是头版文学副刊的位置?
他再一看,译者署名是: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
托尔斯泰的眉毛扬了起来,要知道屠格涅夫身体很差,去年甚至已经无法再回俄国来了。
他怎么会有闲心,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俄国作家当起翻译来了?还推荐到了《费加罗报》上?
托尔斯泰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往前凑了凑,开始读这篇《小公务员之死》。
故事不长,讲的是一个叫切尔维亚科夫的庶务官,在剧院看戏时,不小心把唾沫星子溅到了前排一位将军身上。
他吓坏了,生怕得罪了大人物,于是三番五次地去道歉。
将军一开始没在意,后来被这没完没了的道歉弄烦了,呵斥了他。
结果这小公务员回家后越想越怕,竟然在极度的恐惧和焦虑中死了。
托尔斯泰读得很快,读完后又翻回去,仔细看了看几个段落。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动了一下。
这篇,有点意思,篇幅很短,但充满力量。
作者用了一种夸张甚至荒诞的手法,把一个芝麻大的小事,写成了压垮一个人的全部重量。
那种对权力的恐惧,对等级的畏惧,小人物的卑微和战栗,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托尔斯泰自己写过农奴,写过贵族,写过平民,写过将军,写过战士,写过寡妇……
但他很少用这么集中的笔墨,去刺穿一个如此卑微的灵魂,把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展现给读者。
而且,这篇的叙述口吻很冷静,没有多余的同情,没有煽情的感叹。
它就是平静地把一个可怜虫的崩溃过程摊开给你看,甚至带着点幽默。
你笑他滑稽,笑他小题大做,可笑着笑着,心里又有点发凉。
托尔斯泰放下报纸,靠在椅背上,望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
他想到了自己最近在写的《忏悔录》,想到自己苦苦追寻的“生命的意义”。
和这篇比起来,自己的追问当然宏大得多,但这篇小得像根针,扎得人生疼!
它不讨论上帝,不讨论永恒,它只讨论一种恐惧,一种在俄国无处不在的恐惧,一种足以扭曲灵魂的恐惧。
他不得不承认,这篇的作者根本不像个新手,倒有点像那个法国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尤其是那篇《老卫兵》。
而且,屠格涅夫愿意翻译它,这说明什么?屠格涅夫眼光有多高,托尔斯泰是知道的。
托尔斯泰又拿起报纸,看了看《费加罗报》对这位“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的简介。
简介很短,只说是一位年轻的俄国作家,目前在莫斯科大学医学院学习。
还是个医学生?托尔斯泰更诧异了,一个学医的年轻人,能写出这种东西?
更让他吃惊的是报纸边上的预告:《费加罗报》文学副刊将在未来一周内,连续刊载这位安东·契诃夫的短篇作品。
一周?整整一周?托尔斯泰知道《费加罗报》在法国、乃至在全欧洲的分量。
用整整一周的宝贵版面,去力推一个俄国的无名作者?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费加罗报》的主编疯了吗?
托尔斯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屠格涅夫在背后使劲,他就爱干这种事——可很快就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可笑。
屠格涅夫在法国确实名声很大,但是一个俄国作家绝不至于能这么深刻地影响《费加罗报》。
托尔斯泰扬声叫来了自己的管家,指了指报纸上那个名字:“去,打听一下这个‘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看看他到底是谁,住在莫斯科哪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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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报纸,此刻也正被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人士拿在手中。
阅读法国报刊的是他们共同的习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是在法语之后才学会了俄语。
于是,同样的震惊,正在不同的客厅、书房和俱乐部里,悄然发生。
圣彼得堡,涅瓦大街旁的一处豪华公寓。
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梅谢尔斯基公爵放下手里的《费加罗报》,他的胖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是知名的保守派评论家,沙皇制度的坚定拥护者,一向厌恶那些批判现实的文学,认为过于“西化”。
他嘴上嘟囔着:“荒谬!低级!”但又忍不住把那段《小公务员之死》看了一遍。
他必须承认,这故事写得太毒辣了!那个小公务员的丑态,简直是对帝国官僚体系的亵渎!
一个俄国人,写出这种东西,还被法国人大肆宣扬?
梅谢尔斯基公爵恨恨地吐出这个名字:“屠格涅夫!”
又是这个老自由派!自己躲在法国,还不忘给国内输送这些“精神毒药”!
他必须得写篇文章,揭穿这种文学的危害性,要提醒善良的读者们警惕这种来自法国的糖衣炮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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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特维尔大街附近的文学俱乐部。
几个常聚在这里谈论文学和时政的年轻知识分子,正围着一份《费加罗报》激动地争论着。
他们大多出身精英家庭,甚至有贵族的头衔,但都对生活在无处不在的监视中感到窒息。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挥舞着报纸:“看到了吗?《费加罗报》,整整一周!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欧洲认可了我们俄罗斯文学的新声音!”
另一个留着胡须的人感慨:“切尔维亚科夫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影子!
在权力面前,我们不就是那只瑟瑟发抖的虫子吗?”
第三个人脸上带着崇拜补充:“关键是屠格涅夫先生翻译的!连屠格涅夫先生都赏识他,肯定是个天才!”
有人提议:“打听一下,他不是莫斯科大学的吗?也许我们能认识他,邀请他来谈谈!”
众人纷纷附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契诃夫,像一束光,照亮了他们沉闷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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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冬宫附近的一所豪华宅邸,铺满了毛皮、丝绸和天鹅绒的起居室里。
娜杰日达·菲拉雷托芙娜·冯·梅克,一位以资助柴可夫斯基闻名的富有寡妇,此刻正靠在舒适的躺椅上。
她的身体不太好,但每天依旧坚持阅读,尤其是那些外国报纸。
冯·梅克夫人也看到了那个名字和那篇。她读得很慢,很仔细。读完,沉默了很久。
她不是文学评论家,但她有极好的艺术鉴赏力。这篇短小的故事,打动了她,不是以情感,而是以真实。
她想起了生意场上,一见到自己就战战兢兢的小职员;
也想起了社交场上,一站到权贵面前就唯唯诺诺的小人物。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安东·契诃夫……还是个医学生……难怪……”
她注意到译者是屠格涅夫,这增加了她的兴趣。屠格涅夫是真正的文学大师,他的品味毋庸置疑。
连续一周刊登作品,意味着《费加罗报》极其看好这个年轻人,他或许真的要一举成名了。
她资助艺术家,让柴可夫斯基成为了她的骄傲——那么,何妨再资助一位大有前途的年轻作家呢?
总归不过是再花上几万卢布,让那些势利眼的书商不要刁难他而已。
她很快叫来了自己的首席女仆,让对方打听一下这位契诃夫的情况,看看他是否需要帮助。
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又是在俄国,坚持写作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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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这个名字,就被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众多“大人物”们,牢牢地记住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巴黎,“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这个名字,早已经席卷文坛,成为一股风暴!
(第一更,求月票)
第482章 契诃夫补完计划!
一八八二年二月九日,巴黎。
《费加罗报》文学副版连续第六天刊载安东·契诃夫的,今天是《站长》。
早晨七点,报纸刚送到街边的售报亭,排队的人已经挤满了人行道。
大家关注的不是政治新闻版,不是社会版,是文学副版——这在巴黎很少见。
“给我一份!”
“两份!我要寄给里昂的朋友!”
“还有吗?该死的,这就卖完了?”
卖报的老头忙得满头汗,收钱,递报纸,收钱,递报纸。
他干这行三十年,只有寥寥几个作家发表新作的时候,《费加罗报》才会畅销成这样。
咖啡馆里,人们不喝咖啡了,先看报纸。
“今天是什么?《站长》?”
“快看快看。”
几个人头很快就凑在一起。
有人小声念出来:“德列别兹加火车站。站长斯捷潘·斯捷潘内奇·佩图霍夫……”
念到一半,不念了。大家都安静地看。
看完,有人叹了口气。
“这个俄国年轻人……他怎么什么都懂?”
“站长,小公务员,小官吏,小市民。他写的全是小人物。”
“可每个小人物都写得像我们自己。”
咖啡馆老板擦着杯子,插了一句:“昨天《谜一样的性格》里那个女人,我老婆说跟她姑妈一模一样——
虚荣,撒谎,自欺欺人,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不顾。”
客人们笑了,但笑完又沉默。
他们想起这六天读过的故事——
《小公务员之死》,一个低阶的官僚,只因为不小心往将军身上打了个喷嚏,就把自己活活吓死了;
《在钉子上》,通过墙上挂不同级别官员帽子的一颗钉子,映照出办公室里的森严等级;
……
还有今天的《站长》,一个火车站的站长在值班时有了艳遇,一个女人愿意与他幽会,结果对方丈夫却抓过来了。
站长狼狈地在火车底下钻来钻去,想要逃跑,结果那个丈夫只是要他每个月给自己25卢布,并且给侄子谋个差事。
有人问:“哈,25卢布?那是多少法郎?”
“大概60法郎,要么就是70法郎。”
“他的妻子张张腿,一个月吃穿就不愁了。”
“还能给侄子谋个火车站上的差事。”
很快,大家又不说话了,巴黎人的心此刻也也被刺痛了。
起初,并非所有读者都买账。
一些骄傲的巴黎人,尤其是那些评论家和老派读者,永远以法兰西文学为世界圭臬。
他们在看到《费加罗报》如此大张旗鼓地力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俄罗斯年轻人时,感到了冒犯。
“《费加罗报》是疯了吗?把宝贵的版面,连续一周给一个俄国医学生?我们法国没有自己的新秀了吗?”
类似的质疑声在最初两天确实存在,甚至有不少读者写信到报社,质问编辑的选择标准。
然而,从第三天开始,这种声音就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了——因为作品本身会说话!
读者或许是带着挑剔和偏见翻开报纸,但只要读下去,就很难不被那些故事抓住。
这些故事辞藻朴素,情节简单,也不煽情,只是平静、冷酷地展示小人物的尴尬、窘迫、恐惧、贪婪、卑微……
契诃夫将俄罗斯社会巨大的社会压力,浓缩在日常琐事当中,把悲悯藏在幽默背后,让越来越多读者认同。
他们开始意识到这就是一个真正的文学天才在崭露头角!
他写的虽然是俄国,但面对权力时战栗,阶级落差前卑微,压抑中扭曲……又是人类共通的弱点。
巴黎的读者在切尔维亚科夫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还有办公室里某个唯唯诺诺的同僚;
在幻想“胜利”的小职员身上,看到了自己偶尔膨胀的虚荣心;
在因为一颗钉子而心神不宁的官员身上,看到了无处不在的等级烙印……
法国人也不得不承认,除了莱昂纳尔,近年来的法国文坛,只有莫泊桑才能在短篇这个领域与他匹敌。
就在公众的阅读兴趣和讨论热度被不断推高之时,法国文坛的重量级人物们,出手了!
一场对契诃夫的赞誉浪潮,在短短三天内,席卷了巴黎各大重要报刊的文学评论版。
首先发声的是爱弥儿·左拉,他在自己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共和国报》上撰文:
【……安东·契诃夫先生的,将笔对准了社会中最不起眼的那些细节——剧院里的一个喷嚏,墙上的一颗钉子,仕途上一次微不足道的晋升……
正是在这些细节中,我们看到了整个官僚体系的腐朽,这种真实的力量,足以让任何矫饰的情感黯然失色。
这是一位懂得如何批判现实的年轻天才!】
紧接着,伊凡·屠格涅夫在《费加罗报》上发表了另一篇评论。
【……契诃夫先生笔下的人物,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善或恶。
他们可笑,可悲,有时也可憎,但他的幽默不是轻浮的玩笑,而是包裹着智慧。
他继承了果戈里的讽刺传统,又赋予它一种新的形态,更现代,也更内敛。
俄罗斯文学的未来,或许正掌握在这样的年轻人手中。】
莱昂纳尔·索雷尔则选择在偏重思想性的《当代评论》上发表文章:
【……契诃夫像一个最高明的医生,不动声色地引导我们观看‘权力’这种药,如何在不同个体身上产生相似而又各异的‘副作用’——谵妄,恐惧,自我膨胀,自我否定,自我毁灭……
我们法国人,在凡尔赛的走廊里,在巴黎的部委大楼中,难道看不到‘切尔维亚科夫’或‘斯捷潘’的影子吗?
契诃夫先生提醒我们,对权力的无条件敬畏和服从,就是一种腐蚀灵魂的慢性病!】
此外,阿尔丰斯·都德在《时报》文学版上赞扬了契诃夫【将巨大的悲剧性浓缩于日常喜剧瞬间】的非凡能力;
朱利安·格林在《两个世界评论》上分析了契诃夫简洁文风中蕴含的丰富意蕴。
这些评论像一阵密集的炮火,彻底轰碎了任何残存的质疑,将契诃夫这个名字,牢牢地钉在了巴黎的文学星空当中。
一时间,巴黎的沙龙里,“契诃夫”成了最时髦的话题。
贵妇和绅士们努力模仿评论家的口吻,谈论着“权力异化”“解剖社会”“悲悯的讽刺”。
能否就契诃夫的某篇发表一点见解,成了衡量一个人是否跟得上最新文学潮流的标准。
那个的拗口俄罗斯名字,被反复念诵,从圣日耳曼区到蒙田大街,从书房到会客室,仿佛一句流行的歌词。
————————
巴黎,布洛涅森林附近,屠格涅夫别墅的书房。
伊凡·屠格涅夫裹着一条厚毯子,坐在扶手椅里,专注地看着书桌对面。
莱昂纳尔·索雷尔坐在书桌前,拿着羽毛笔奋笔疾书。
他面前摊着契诃夫手稿的法文译稿,正在完成最后一项工作,补全《胖子与瘦子》的结尾。
这篇莱昂纳尔很熟悉。
故事讲的是两个童年好友,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在火车站意外重逢。
起初,两人都非常激动,拥抱,亲吻,回忆往事,热情洋溢。
瘦子得意地向胖子介绍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炫耀自己是个“八品文官”,获得了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胖子则一直温和地笑着,然后,“瘦子”问“胖子”现在官居何职。
胖子淡淡地说,自己已经是“三品文官”了,而且“有两枚星章”……
契诃夫的手稿到此为止,他只写到了胖子说出自己的官职,却没有描写瘦子一家的反应,以及胖子对此的反应。
莱昂纳尔则根据自己的记忆,把这篇补全了——
瘦子听到胖子的话以后,立刻变得奴颜媚骨、低三下四,哪怕胖子并不愿意他这样,瘦子的态度依然卑微如蚁。
【……胖子本想反驳他几句,但看到瘦子那副诚惶诚恐、阿谀诌媚、低三下四的寒酸相,使得三品文官几乎要呕吐了。他扭过脸去,向瘦子伸出一只手告别。
瘦子握握他的三个指头,一躬到地,嘿嘿笑着。他妻子眉开眼笑。纳法奈尔喀嚓一声,收脚敬礼,把制帽掉到地上。一家三口都感到又惊又喜。】
屠格涅夫看完满是赞叹:“妙极了,莱昂纳尔,这……这简直就和出自安东亲笔的毫无二致!”
莱昂纳尔笑了笑:“我只是根据他前面的逻辑,试着往下推了一步。还好,看来没有走样。”
屠格涅夫感慨:“何止没有走样!你简直像钻进了这年轻人的脑子里。
《胖子与瘦子》将给整个连载计划划上一个完美句点!”
莱昂纳尔点点头,将译稿和补充部分整理好交给抄写员,一周的密集刊登,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这七天里,巴黎为契诃夫疯狂,欧洲文坛为之侧目。
而这一切的背后,是他们几人紧锣密鼓的筹划:挑选作品、紧急翻译、联系报纸、组织评论……
所有的一切,都为了一个目标——用巨大的文学声誉去营救那莫斯科监狱中的年轻人。
为此,巴黎的文学评论界在评论契诃夫的作品时,完全回避了对沙皇、对东正教的制度性批判。
更是完全做出一副不知道契诃夫已经被秘密警察逮捕、只当他还正常在莫斯科大学上课的样子。
这就是莱昂纳尔这个计划的关键——
只有名气够大的同时罪过够小,契诃夫的事才有转机,所以绝不能在这种时候激怒沙皇或者他的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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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在巴黎的读者为《胖子和瘦子》而叹息时,索邦的院长亨利·帕坦忽然宣布了一个消息——
他希望安东·契诃夫能参加今年索邦的“诗会”,并且已经给莫斯科大学发去了正式的邀请电报。
消息一出,整个巴黎都轰动了!
(两更完毕,谢谢大家,求月票!)
第483章 是,陛下!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塞列布里亚科夫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里捏着两份文件,眉头皱得很紧。
一份是今天早上刚从巴黎发来的电报,索邦大学文学院院长亨利·帕坦的亲笔邀请。
这所伟大的法国大学,邀请莫斯科大学医学院学生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参加今年索邦的“诗会”。
另一份是内务部一个月前
换下手中的长戟,景成拔出挂在马甲旁的铜剑,带领着麾下的铁骑继续冲向阻挡楚军甲士的赵骑。
“诺。”看到李御这么坚持,环儿和兰儿都没有再拒绝,她们都在为李御的这句话高兴呢,只要她们拿了五金的月份,那不就是李御的人。
并且它又良好的口碑,这也预示着,它会在dvd市场上得到可观的回报。
“风?”纵是向来算无遗漏的神母亦陡地身心一震,缘于聂风不是正在崖厂和步惊云一起察看神的尸身的?如今她的身后,为何又有另外一个聂风?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十年前他就已经触碰到了破境的边缘,然而十年后的现在,他却因为仇恨的影响,反而距离破境越来越远。
说话之间,烛九阴的身上则是散发出一层层的幽暗的气息,烛九阴没有丝毫的退缩,也没有半点闪避,任由着那赤焰神魔的火焰冲向了自己的身体。
至于作为他们对手的糜氏和陈氏。作为地头蛇和土财主自然实力不俗,只不过在军权方面要差上不少。哪怕他们与北方的刘备和臧霸走得很近,但终究在东海郡内有些吃亏。
可惜,烛九阴的修为还是太低了,他根本无法发挥出这终结的真实力量,那金仙之上的人并没有受到终结力量的绝杀,仅仅只是受到了重伤而已。
“唉!”梁丰心下一阵温暖,一番歉意,又想起千里之外的两个夫人和没见过面的儿子,更是黯然。伸手抚摸她云鬓。轻轻说道:“连累你们担心了!说完便不再言语,搂着雪里梅静静相依。
而对于克利夫兰骑士队来说,这一次的防守就显得尤为关键了,迪奥虽然也是已经“年老‘色’衰”,看起来随时都要准备退役的样子。
“不错,这种膨胀感,在实战之中,很容易让人的意志感觉道疲惫。”朱可行补充道。
等其退身出去那一刻,本来放置于黑石上的玉简,便渐渐隐没在了石面之中,再也没有了任何踪迹。
四周来了很多身影,是斩红他们到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来看看是不可能的。
相对于以往比较偏向高冷风格的衣服,这一次东方紫嫣换了一点相对休闲的元素,冰山容颜配上休闲画风,毫无疑问是可以让所有人眼前一亮,包括叶辰都有些注目。
“哎哟!”身后过来的人显然没料到许姝会突然出手,吓得一个后退,却撞到了身后的椅子被绊倒在地,椅子被他撞开老远,撞到柱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兰斯洛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将手伸到了背后,握住了阿隆戴特的剑柄。
詹水灵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那个男人了,她想忘掉那个男人的样子,可每当午夜梦回,她又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恨不得将那个男人挫骨扬灰,方能解她心底的恨。
银芝还是执意拿来了暖手炉来给郑六少爷,郑六少爷只好接在了手里,却并没有用,转手便放到了一旁,银芝看到了,眼里微微流露出失落来,猛然间一抬头,发现许姝正盯着她看,下意识的便低下头去。
就算江南郡这地盘终于要从南楚朝廷的绝对控制当中脱离出来,那跟你北齐肯定是没有半点关系的,南楚朝廷和南楚江湖,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对立面,但在共同大敌北齐的面前,那绝对是一条战壕里的兄弟。
但就在一颗石子飞向他的时候,一点亮光从心中的远处飞来,苏乐景心里一动,这就是那颗攻击的石子无疑!石子速度似乎变得很慢,比起眼睛看到的时候,速度至少慢了五成,这一念之间,苏乐景有十足的把握将它躲过去。
先不说他姐夫顾霆渊有多牛逼了,赫连雅的哥哥居然是顾霆渊的那位生死之交?
此时,农旺年正在家里准备制茶。他先斋戒,再更衣,清洗干净,然后穿上整洁的衣服,才进入制茶间。从采摘、嗮青、揉捻、闷堆、烘干、制形等工序,严格把关。
周围那些陆家的族人和城主府士兵个个面色巨变,全部都向四周后退而去,将场地都留给了两人。
先是狠心的甩了他,然后又假装失忆忘了他,而到最后,却发现这是一场乌龙?
陆炎面色平静的轻笑了两声,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此时的内心波动。
被老太监一掌打在胸口,一股强烈的剧痛瞬间传来,体内的气血一阵翻涌,陆炎忍不住的吐出一口鲜血。原本面色红润的陆炎此时脸色瞬间苍白了不少。
第484章 “变色龙”!(上)
二月中旬的一个早晨,布提尔卡监狱的走廊里响起了熟悉的铁链拖地声。
那是狱卒阿法纳西·伊里奇·科尔尼洛夫推着餐车来了。
每天早上六点,他都会挨个牢房分发食物——如果那些东西也能被称作“食物”的话。
阿法纳西是个矮壮的中年男人,红鼻子,满脸横肉,制服总是油腻腻的,扣子从来扣不齐。
这让青州与幽州的当阳候放心不少,赶紧利用这段时间修武整军,防备陈铮南下。
但他已没有机会再问,马尔提乌斯将他和随从赶出了大帐,由护卫队将其蒙眼,押送回内托河南岸。
这是一种意识、精神上的感觉,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能够真切的体会到。
米蔻尔的办公室中,总经理骆明看着直播画面,脸色格外难看,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意料。
凌渡宇迎出了大阵外面,恭恭敬敬的对这一猪一牛行礼。带着他们进大阵中。现在凌渡宇这护山大阵,他们想要进来,就要费些功夫了。
不过看着渡劫的天生,不仅伤了肉身,还伤了神魂,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恐怕也只有这仙丹能够使他恢复过来。
“滚你的吧。”胖大的家伙一把抓住武广明的后衣领,轻轻一挥手。武广明就化作天边的一个黑点消失不见了。
就他一个没有太顶尖的身法在身,一路上跟着叶正风都极为吃力。
同时,他还直接向图里伊的王宫写信,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汇报给国王戴弗斯。
自己这一圈逛下来,一分钱都没收到,反倒是郑秀晶,收钱收到手软。
天云武圣在圣殿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其地位超过两位神官长,几乎仅次于大祭司,他在圣武士们心中,更是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
呆呆坐立于此的道明到了十一才离开神秘的鬼屋。神秘人从里面看出来,看到道明颓废许多的模样,心里舒畅许多。神秘人要彻彻底底让道明成为疯疯癫癫,以后才有心思做其他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事。
茅野枫不愿多提,可是想起这饭盒是南户唯给白薛迦送来的,眼神又变得诡异——绝对不是暧昧的色彩。
“此人刀法是不错,应该能够战到第八场,运气好能够战到第九场,不过…与断刀相比,逊色几筹。”二皇子亦笑着评估道。
云鹰没有太多可以隐瞒的地方,所以就简单的描述一遍,云鹰十五岁以前没有什么可说的地方,他就是一个整天躲藏在废墟地洞里,整天忍受饥饿寒冷,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拾荒者。
“真的?那你也太没挑战性了,我才刚对你宣战耶!”贝茵美冷哼了一声道。
神魔大战结束以后,神族在此设域,并将一部分人,转移到这里。
“不自量力!”外星人总统嘲笑一声,喊完之后,外星人总统伏地魔的异能量从身体四周霎时间迸出来,出势汹汹,不可一世。
天还没亮,远郊一处公墓区,昨夜的寒霜装扮了四周的一切,林立的树木、草丛,都被披上了一层灰白,一眼望去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蛛网一般。
“好了,可以回去了。”叶少阳看了看手中的木盒,露出满意的微笑,冲出了寝室。
靠!这是什么节奏,都是虚影竟然都这样的厉害,这还让自己怎么玩?
两个轮盘直接旋转,一道金色的佛光直接冲了出来,朝着黑莲而去。漆黑的天空被金色的佛光照亮,周围的生灵顿时闭眼。
第485章 “变色龙”(下)!(十月千票加更20,全加更完了!)
这一次,阿法纳西来送早餐时,又递进来一个油纸包和一个铁皮碗。
油纸包里依旧是白面包,铁皮碗依旧是红菜汤和咸肉,同牢房的人依旧都盯着看。
“契诃夫,吃完收拾东西。”
一个小时后,牢门打开,阿法纳西站在门口。
“出来!”
契诃夫又被带到了单人牢房区。
但这次不是上次那
发现斩钢匕首刺的锋利度不够之后,何枫立马从背包中拿出了一块精致磨刀石给斩钢匕首磨了两下,等磨完之后何枫再看一眼斩钢匕首的属性,发现斩钢匕首的锋利度变成了极限。
沐阳的身子直直向下方的丛林飞去,一头扎入丛林深处,两只海雕在上空盘旋,久久不走,恼恨沐阳的袭击,誓要抓住这个袭击者。
众人哗然,到了这个时候竟然不知悔改,还说出这种话,这不是找死吗,一定会影响判决的,他想要干嘛。
“司令官先生,我们挂什么旗?是您的上将旗还是王子的元帅旗?”一名军官问道。
“导师你这样黑你的故乡真的好吗……但这又是为什么呢?”何枫问道。
泰和基金,杨路城在招待柳秋鸿,他脸上有着笑意、心里面亦很是惬意。
风见幽香也感觉到了视线,一脚将鼠王踩在地上,抬起洋伞对准了它。
“果然。”许钰叹了口气,伸出手将月神拿出来,仔细的看了看月神。
他凭的仅仅是熟知这些历史人物的结局、历史的走向,仅此而已。
啧啧,他愤怒的心情瞬间平息,心情好极了,扫向脸色不佳的大教授。
闻听此言,张梓涵焦急的看着郑凡,眼中满是哀求,她很清楚郑凡的性格,他是不会把一个累赘带在身边的。
生死关头,要说他不怕那绝对是骗人的,只是国主的尊严支撑他在敌人面前不表现出胆怯和心虚。
在他之前已经有六十多个天兵因为执行斩首孙悟空的任务,被孙悟空的妖气侵蚀而亡。
紧接着那厚重的禅杖应声而断,那璀璨的金色刀芒去势不减,在帝心尊者惊骇的目光中,狠狠的劈中了他的身体。
他想要变得无比强大,差的时间,而方翼能调整位面时间差,所以,他来找方翼。
优雅圣洁的男人,即便烧得模糊,扯破人家衣裳的动作,也那般的蛊惑迷人。
胡氏正要想说再为阴丽仁纳一门妾进来、几人谁先生儿子都视作嫡子看的时候,康氏进门了。
春雨贵如油,卓远雨中漫步,心中满是喜悦,腰里那支手枪更是让他有忍不住想要拿出来的冲动,好在理智压制了这份冲动。
叶凡尘顿时陷入沉默,听玉面人的口气,好像很久以前就和他熟识。
红檀木的建筑物内,充满着各种的古色古香,人在这里会产生,很有感觉的体验。
你死了,乐乐会伤心,这句话雷殛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带着秦楚来到了机舱口,逼迫机长打开了舱门。然后两人同时跳了下去。
木子辰对薛云也不由生出了万分的警惕,也不知该和这人说些什么、该用什么样的举止神态来面对对方。
“我也希望一切顺利,可是我总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张松的语气有些茫然。
恐怖的波动从前者的身躯撺掇出来,不难看的出来,此刻的前者,当真狠辣无比。
就在杨锋陷入震惊状态当中的时候,那个死寂残破的世界之中,忽然一阵扭曲,一道淡淡的人形虚影,凭空出现在他的身前道。
十七忽然伸出一手就把方达美抱在怀里,一脚把车门踹开,他另一脚狂蹬一步,百忙中右手伸出,拉起手刹。
厉鬼露出獠牙对着齐琪发出了一声怒吼,那大嘴更是露出了鄙夷的笑容,这让齐琪非常的不爽。
“况且你这是婚内出轨,只有净身出户才能够赎清这些年你犯下的罪过。”沈涵风就自动大言不惭的说着。
刘金莲一想到损失的两千万,就感到心疼如绞,对秦皓宇也越发的愤恨。
宇宙飞船的制造,她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现在唯一的难题,也即将在她的手下破解。
“什么活动?”叶允听说奖品是儿子喜欢的那个机器人马上来了兴致。
白天的时候那些记者还避讳些,可是瞪了一天也没等到叶允之后便开始有些放肆了,明目张胆的堵在大厦的门口,只要是和叶允有关系的人一出去,一定会被这些记者围攻的。
结果五天之后,当那位大龙皇朝的公主出现在孟凡面前的时候,孟凡就愣住了。
碧秀心分心多用,毫无规律的放出几个蛇头攻击,蟾酥之毒不遗余力的向沈彦秋的法力屏障侵蚀,枪尖和藏苦一沾即走,丝毫不给他硬碰硬的机会。
所以大家也不太担心,能和星舰决一高下的,估计也懒得来劫什么没油水的星舰。
徐强也是大吃一惊,因为他们住的是高档别墅区,有专业保安队伍全天候负责别墅区域安全,一般贼很难进去。
韩连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疯狂?可在他叫她“姐姐”的那刻,没有由来的她投进他的怀里。
韩连依用手肘撞了撞杨艳红,示意杨艳红少说两句,毕竟是韩子烨的朋友。好不容易和他拉好关系,可不能就这样给搞砸了。
“大奶奶,我跟墨宅签了一年约,现在是他家管事。”钱朵对里正一家不瞒着,亮明身份将来也好办事。
当他动用御魂术时,能够清楚看到方圆五十米内亡魂的阴影,像极了现代的阴阳眼,只是比更加高阶一些,能够看到的魂,就能够驯服,成为宿主的奴隶。
不过,这胖墩一看就是俗人,应当只是想附庸高雅显摆一下的,对这些东西也是一知半解的吧?
韩家的亲戚们已经散去,空荡荡的屋子,佣人们和主人们看样子已经休息了。
第486章 绝望的一家人!
莫斯科,萨多瓦亚-库德林斯卡娅街。
二月的风像刀子,刮过狭窄的街道,卷起积雪和垃圾。
契诃夫家租住的公寓在三楼,窗户脏得几乎不透光。
但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壁炉是冷的,柴火早就烧完了,弥漫着一股霉味、烟草味和脏衣物发出的酸味。
帕维尔·叶戈罗维奇·契诃夫坐在桌子边,双手抱着
没错,人类是不会妥协的,即便面对空前强大的星,他们也绝对不会妥协。
三部手机保密性的确不错,每个都有数万条加密通道,如果是不懂的人,相信只看上一眼,便会感觉到头皮发麻。
极煞剑的怒吼跟着响起。它本体从瓮里飞出,剑镡抵上镜映容的脸颊。
无名蹙眉将四周皆扫视一遍后,没有言语,而是继续往前走,最终在一处较为空旷的水泥地面前驻足。
前几天,王家的幼孙为了老夫人特意提前了娶妻一事儿,听说还打算纳几房妾侍想要给老夫人冲冲喜。
见哭声收不住,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无名只好又施展了一次禁言术。
“默默,孩子们都看着呢!”徐元晟也终于是感觉到众人目光有些怪异,忙尴尬地轻咳一声,柔声道。
送走了镇长,秦星等人直接在廊下温泉庄留宿了,镇长特别吩咐服务员不能收取秦星他们的费用,并且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所以晚饭吃得还挺不错。虽然依旧只有肉类,但却并不是很油腻,口感十分独特。
市场经济,就是一次大浪淘沙!他们难道以为自己有理吗?我穷我有理?我厂子要倒闭了,们就得帮助我?
伊势静子打了个冷颤,没有任何实质性罪名就将边境一个超级世家的营地毁灭,这种做法不上魔术审判庭就奇怪了,但她也只能暂时陪着这个家伙疯狂了。
本来向右偏移,即将冲出跑道的战斗机,机头猛地一滞,然后又立即向左偏移。
周媚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叶琳娜的身上,似乎要将那浴衣撕开一般。
看着一脸认真的温婉,游流花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还没问。
不是,你到底干了什么能让光之国直接让这么多奥特曼过来帮你带班?
重新回到雅典之后,苏尔伦也开始大力发展科技,建立成熟的全工业体系,争取在迦勒底到来之前,将科技堆到可以点出魔像钢铁洪流的程度。
工作人员立即上前,帮他解开了安全带、摘下眼罩和‘按摩仪’。
就连赫斯提亚捋了捋裙子的动作,都被苏尔伦一比一复刻了,可以说除了性别不同,苏尔伦完全就像是影子一样,拓印了赫斯提亚的动作。
道道剑气浮现,渐渐化作一条巨龙浮现在众人面前,巨龙在天空中游戈,双眼俯瞰着众人。
立香可不想自己输掉之后,被如今已经变得奇奇怪怪的凯先生,命令去做什么更加奇奇怪怪的事情。
但是,赶过来的林广生和杨氏,却是惊惧难安,尤其是杨氏,额头都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
火魔闻言也是微微松了口气,脚下的地面迅速液化成岩浆,散发出恐怖的热浪。
在神社中看着山下各种各样的弹幕,早苗立刻紧张了起来。她握着自己刚刚做出的符卡有些微微的颤抖。毕竟按照仁榀棣的说法,如果灵梦想上山的话是迟早的事。不过是因为中途有人阻挡她而变慢而已。
第487章 胜利会师!
此时的契诃夫,与一个多月前被抓时完全是两个样子。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厚外套,头发梳过了,脸也洗干净了,除了看起来有点瘦,一切都好。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一脸诧异地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一个年轻点,把帽子拿在手里,还拄着一支手杖;另一个年
墨凡对她的这种忽冷忽热的性格还真有些不习惯,有些别扭的问道。
墨凡微微一笑,心中暗赞此人虽然长的五大三粗,心思倒是缜密。
是自己身体有问题?佟霜想着,叶府如今四个嫁进来的人里,起码沈芸曾经也是有过身孕的,唯独自己没有任何动静。
细致而冰凉的触感让人一碰便知这是上好的布料,只是,明黄的颜色和五爪的金龙,都只是皇帝方可用地。
杜涵抱着双腿,低着头,刚开始说什么都不愿意,后来却总是偷偷的看孟凡。
李天启想起了太子与魏王的争斗,不免有些感慨,也暗暗为皇上李世民担忧。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自见到柳青的那一刻起,熊哥今天就没打算放柳青出‘门’。
“你是谁?”吓得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我定睛一看,我的天,这不是孙悟空吗?
徐虾蹙眸不语。纪若佳显然在跟他绕圈子,可就是这样,他才觉得难说、难做,外加心疼和怜惜。
巴图挥了挥手,声音虽然不大,但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坚决。壮汉眉心狂跳两下,只得气呼呼的坐回位子,抓起个羊腿用力撕咬下去,瞧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显然是恨不得生吞了周成血肉,咬碎周成骨骼。
这一刻来到阵法前,周围有更多太真剑门弟子,也有来自云乾仙城那种城池强者。
虽然也只是在父亲的口中听说过陆家,容家这样的顶级豪门,可想象着这样的顶级大家族也该是尔虞我诈的,却没想到原来和自己所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谁不知道周成是皇家的人,不仅为帝君厚爱,更深受皇后娘娘赏识。他放着好端端的东都不待,非跑到长安去督军兵强马壮的屈突通,谁敢说不是皇后娘娘玩的一手欲扬先抑的把戏?
沐夜显然是已经将四周的情况摸熟悉了,对着沐景颜几人解释道。
徐虾瞬间柔情充满,心内就象大厅内的清早阳光,无处不在,却不会刺眼强烈。动动嘴唇,握着手机,竟没说出话。
一般来说,这种防御就是针对各种强大力量硬攻的,只要提前布置好,就很难被击破。
楚毅神情冰寒无比,眼神淡漠,没有一丝情绪,可只有夏侯成知道,他要发飙了。
“谢谢外婆!”看着手上和脖子上的玉镯和项链,古汐然真心的感谢。
安琪看着古乐宸一脸不情愿的把猪萌萌抱进来,就故意的这样说。
程俊不着痕迹地走到孟追前面挡住罗美心的视线,罗美心心中了然。
没有位置的就站在外面参与拍卖,直接连拍卖会场进入资格都不要了,此情景还是皇家拍卖会场遇到的头一遭。
因为叶初心刚回来的缘故,袁静和沈熙瑜这几天都住在希娱娱乐附近的房子里。
在医院那里,有着杰达鲁与贝琳以及碧翠丝三名魂裔,三人在被恶魔种重创后恰好遇见灯塔的魂裔,所以幸运地存活了下来,并且没有像柏得那样被转化成魂鬼的傀儡。
第488章 在我的祖国,每个人都好像被装在一个套子里……
梅塘别墅的大餐厅里,灯火通明。
两张长桌被拼在一起,铺上了雪白的亚麻布;银质烛台立在中央,火光在玻璃杯上闪动。
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把暖意送到每个角落。
爱弥儿·左拉站在主位,高举酒杯,脸上满是笑容:“朋友们!让我们举杯——
欢迎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再次来到
“哎哟……真是的!干嘛都不说话!闷闷的……我一点也不喜欢。”童麦有点受不了霍亦泽的沉闷,他不说话的时候,往往是深谙的令人无法窥视,她探究不到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心下难免会有慌张。
不知道是否错觉,杰奎琳觉得美佳丝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很模糊。她甚至怀疑自己眼花了。
至于杰奎琳,她无法忍心做到用火烧伤员的伤口,只能将此全权让自己的召唤兽负责。
那短短的一顿,底下看的众人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薛冷玉也没有任何察觉。可那却逃不过那黑衣人和宁卿的眼。
众所周知,“食欲”和“性/欲”,这是全宇宙所有生物都必定拥有的两大生存本能。前者是为了吸收足够的养分以维持生命;而后者,则是为了尽可能地将属于自己的基因传播开去,在另一种形式上,让生命得以延续。
“她是找楚守先生吗?”杰奎琳由于心有所思,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主观认为说了出来。
“受死!”嫣凝展开战斗技法,踏着玄妙的步伐前进,一剑刺出,带着凌然的剑意,直取赫拉。
很显然,林妍刚才试图用自己的神迹去将艾特拉回来,遗憾的是被人察觉,不但阻止她的行动甚至还破坏了其神迹。
说罢,他倒退几步,选择了一个公子幽的视觉死角,迅速复活,然后立刻进入潜行状态,朝着大厅外面走去。
这个老黑跌矮人说到了这里,忽然就停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喘气还不算完,甚至又开始大口大口的咳嗽起来,那咳嗽的幅度很大,似乎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了。叶词看着他这个样子,甚至觉得自己的肺都跟着疼了。
温佳人眨了眨眼,看着已经变成干尸的尸体,有种天上掉馅饼、被金子砸中了的感觉。
冷凌云只觉得自己胸口一疼,然后前襟洇湿了一片,低头一看,不由得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穿的是黑色的衣衫,即便有血迹晕染开,也看不太清楚。
他俩好奇地点头看着我,然后我把昨晚的事情和他们讲了一遍,当然,关于蓝菲、林娜受欺负和昨儿去酒店的事儿,我自然不会提的。
流年自然知道羽羡的痛处是什么,既然她敢这样侮辱她,那么她就不介意,让她现在就痛。
若是慕若雨出现在神龙大陆的话,估计那些人也会开始蠢蠢蠢蠢欲动了吧,他也不能干坐着,有些东西必须及早做好准备。
苏亦晴愣了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乔伊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你……”苏檬指着孟瑶,但没有说出什么来,毕竟上一次要不是智多星出现,孟瑶或许真会动手。
叶振雄又走了几步,叶姗姗竟然直接站了起来,两只脚站在栏杆上直打颤,在场所有人都愣了,当然也包括叶振雄和张家铭。
——直到韦恩大宅被信件塞满,被猫头鹰包围之前,他还是这么想的,且想法坚定无比。
第489章 莱昂纳尔的恐怖影响力!
莱昂纳尔·索雷尔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他愣住了——《装在套子里的人》?
他当然知道这篇小说,而且太熟悉了。但契诃夫不是要等到1898年才会写出它吗?那可是他最著名的短篇!
小说塑造了一个经典形象「别里科夫」,那个哪怕晴天也要穿雨鞋、带雨伞,把一切都装进套子里的希腊语教师。
可现在,
一些埋伏在其他病房,和楼上楼下的消防通道的记者,听到这边的场面已经失控,发现警察也无力控制,全都有恃无恐地冲了过来。
当二人走出这个明亮的出口之时,眼前的一幕,让二人彻底的惊呆了。
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不停地加官,等到加官也用完了,就可以封爵公侯伯了。
巨人顶着狂风,仍然在毫不受阻的缓缓前进。食人枭所做的一切努力,就连让他稍微放缓一点点步伐这种程度都做不到。
门口里三层,外三层,都是训练有素的西装大汉,一看那体型就知道是练家子。
罗卓英带着人看着齐锐他们抢回来的鬼子战机乐的合不拢嘴,立即让士兵去给战机重新刷漆,主要就是把膏药旗换成青天白日。
“这么多人在这里吃不会引起怀疑吗?”现在是关着门吃饭,齐锐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全,而是担心老路会有麻烦。
奈何这两个美国人一旦选定川菜之后,怎么也不愿意改主意了,所以二人只好跟着一起走进了这家川菜馆。
安亚男越着急,大脑反应就越慢,就越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说出话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娜娜大声吆喝他们,对他们不给一点情面。
而此时,神幻宫的大军,已经出现在了玄天世界的边缘之处,只要进入的话。
“对了,蓝蓝,你能清楚的说说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吗?”高庆看着蓝蓝。
待得看清这处的环境之时,罗林的眸子中,不由得露出一丝愕然,甚至于有点猝不及防。
而这些人,则成为了启元下一步想要拉拢的最佳人选。根据资料室的记载,在启元的监狱中,目前关押了近五千名犯人,其中有一部分是启元的原住民,但更多的,都是启元在对外侵略的过程中抓回来的俘虏。
这一次不但挨了一顿打,而且还被带到拘留室,黄阳也是吓得不轻,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之后,相信黄阳不管是做什么,恐怕都得三思而后行。
“第氏族的帝师果然非比寻常,在这个破旧的山村居然隐藏了50年。”司机还是笑着看着对面的老太太。
高铭见王华已经乱了阵脚,不想让两人有什么损伤,在场外大喊道。
实在是因为她在看到毕阡陌对林碧霄各种宠溺之后她嫉妒了,而今天之所以会即便用上当初那件事也要毕阡陌同意今晚共进晚餐,是因为在和沈家明通话的时候他无意当中透露毕阡陌已经在准备和林碧霄的婚礼。
张薇薇扫兴的脱下礼服,再看看自己的出租房里空无一人,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都没有,不觉有点孤单难过。
这些海贼尸体,大多死于一剑封喉,少数死于拳脚伤害,若是被埋伏的话,绝不可能是这幅光景。
一声声咆哮从对讲机传出来,而此时货轮周围的水面早已变了颜色,被麻醉剂染成了淡淡的绿色。
耳边忽然传来一沉闷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同时,压在身上的压力,瞬间解除。
车祸?车祸的真相早晚有一天也会浮出水面,等到那天,他要好好的看一看,夏家的父母还会怎么给夏柔辩解。
她计划的挺好,先把大姐送回去,一是进一步拉进关系,二是确认她的住址,一石二鸟。
不再去纠结情情爱爱的过去,也不再对早前那些堪称为心结的事情纠缠,刚刚轻松而嬉闹的随意收敛不少,聊天氛围变得严肃下来。苏大少拿出了公事公办时候特有的严谨,双手交叠地靠在了椅背上。
各地的山势再度拔高,水域面积也成一定的比例增长,平原更加广阔。
路上,沐子晴坐在副驾驶心事重重的看着车窗外,哥哥到底怎么了?
“这样,我们以后再遇到别的人,就默认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凌凡道。
黄泉鬼帝话音落地,林凡身上突增的重力突然消失不见,一种如获新生般的感觉油然而生。
洛钱灵走在最前,当她推开房门的时候,一股强烈的低气压猛然袭击而来,当看到里面坐着的人时,她心里一惊,急急往凌朝影的身后躲了去。
黎泽剑被那宋元清打飞了出去,葛羽连着接下了四道轻灵仙剑,倒地不起。
独自站在走廊上,司徒云舒勾唇冷笑,安保都扯了大半,看来是她自己疏忽了。
对方不再是昨晚那盛怒的样子,担惊受怕了一整晚的施雨竹感受到对方的关心,心里暖了暖,“我想坐起来。”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又是一阵儿忙活,黑狐族的人基本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只有人在这里,老人孩子共乘一匹马,身体壮实一些的就跟着那些黑狐族的士兵一起步行前往照月族。
“羽,你陪我和奥托一起出去走走嘛~”卡莲摇晃着夜羽的手臂,撒娇的道。
嗅着圣采儿身上那淡淡的清香,龙皓晨微微闭上了双眼,回应了一声。
石柱开始摇晃,眼见就要塌掉,归岳猛地跃起,接着又是一道石柱冲天而起,归岳跳跃在上。
可是他现在要怎么做,才能够解决眼前的这个困境呢,李晨真的很困扰。
天生此刻所施展的,正是当日仗之大败村上真树的斩天十八剑第一式―“天光初现”。
“寒冰狼爆!”林帆‘露’出一丝笑容,直接一道寒冰狼爆轰击在了这名刺客身上,顿时这名刺客玩家直接在这一道耀眼的白光中,淹没了,一击秒杀。
第490章 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听到契诃夫的话,莱昂纳尔放下刀叉:“说吧,安东。”
契诃夫深吸一口气:“我想请您帮忙,让玛莎留在巴黎。”
餐馆里的嘈杂声仿佛忽然远去了,莱昂纳尔看着契诃夫,等他继续说下去。
契诃夫声音低得仿佛在乞求:“我会把《费加罗报》每个月一百四十法郎的稿费全部留给她,作为生活费。
屠格涅
流月哈哈一笑,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风萧萧的“疾风无影”递了过来。
二十只异形围成一圈,任由幼蛛喷吐蛛丝缠住自己,也不攻击。每当有异形被蛛丝完全缠住动弹不得,李峻山意念一动便收放一次,重新补住了缺口。
“老板,我们先回车里,这里的事情让科比他们处理好了。”路克看到杜克脸色已经有点苍白,知道这个年轻的大富豪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但是对于路克他们这些在世界各地征战多时的士兵来说,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
这样的婚礼,绝对算得上高规格了,虽然没有大宴宾客,但是来的这几位绝对能顶无数宾客。
看得出来,莫之竞已经知道了些什么,饶雪空哪里肯走。让店里的人好好地看着韩想,她跟着韩渐离一起去了后厅。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创造出一个热点话题来呢?”苏珊娜虽然明白了问题之所在,但是心里对于这个问题的解决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说着天翔转身走出了中央控制室。就在他刚刚步出大门的一刹那已经打开的绿色电子锁再次自动恢复了原先地红色。“哥!怎么样?”焦急等候在外的天柔等人顿时惊喜地迎了上来。
老太君便笑道:“今儿秋宁和锋儿娇儿就在我这里用膳吧。素日里只有我蹭她们的,倒鲜少给她们什么东西。”一句话说的众人笑起来,一时晚饭上来。江夫人和方夫人还有秋宁服侍老太君用完饭后,便各自回去了。
李峻山差点被飞溅出来的血花脑浆洒中,一扭身避了开来,却还哭笑不得地向逆种异形说了一句。
其实靳啸寒也知道这些,不过他这一上岸时间不短,不想留着她在船上陪着韩渐离罢了。现在被她拒绝,他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间,郁闷不已。
林深上车,启动车子,江以宁就站在台阶上,等林深的车子离开后,她才回去。
吕奕随手亮出红眼镜,等到最后一秒,这才转而锁下队友要的‘盲僧’。
这一局TES的下路压制力拉满,阿水也是铆足了劲儿想好好C一局。
不过,跟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纳兰秋非常配合,甚至,还主动了起来。
“凯南!杀凯南!”山鸡疯狂给信号,现在凯南血量比较少,可以先秒掉一个再说。
张琪瑛从张鲁说出计划开始,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是这次计划中无法保住的弃子。
典满这时飞身挡在贾慧身前,紧紧抱住护于身下,他的肩膀被‘砍’到,鲜血飞溅。
无数gsl一听,顿时觉得自家狗神说的很有道理,纷纷在弹幕上附和。
唐振坤躺在沙发上,刚刚爽是爽了一把,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出现。
贪婪,是人的原罪。渐渐的,发现自己在欧洲很安全,她的心思又活泛开来。几经筛选,她相了一个意大利黑手党族长的儿。使出浑身解数让那个花花公迷上自己后,她开始观察黑手党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第491章 冰山理论!
“莱昂纳尔·索雷尔不是只和《现代生活》《小巴黎人报》合作吗?怎么新小说给了《费加罗报》?”
这是所有读者脑子里的第一反应。
但是很快,他们的目光就被小说正文之前,唯一的一句题记给吸引了——
【你们是迷惘的一代!】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般,一下就钻进了巴黎读者的脑子里,让他们产生
原本因为温度带来的有些朦朦胧胧的睡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夏梦好像在用一种比较奇特的方法要求自己睡觉,但是对夏知来说这个方法大概起到了非常完美的反作用。
然而固拉多在心灵感应中的情绪波动告诉了路德,他依旧无法理解。
阿塞萝拉挑挑拣拣不是没有用处,她最终选中的精灵是圈圈熊,也算是一个很能打的精灵了。
古伊娜腼腆的笑了笑,她也没想到,果实转了一圈,最终竟然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想要变强,自然要经历生死血战,只有生死的搏杀才能够将自己的极限压榨到极点,最终突破。
司马傲以作娘家人身份向锦阳公主许诺,倘若被被公子羽欺负或受到委屈要告诉他,他会给锦阳公主出头的。
猛蛇虽猛虽毒,但也难敌众人,几次吐信都被东方玉儿等人拽住。最后被兕的千斤斧来了个爆头,当场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折木奉太郎收到了姐姐的信件,作为古典部潜入成员的她提起了社刊旧藏在保险柜中。
大人,她也不是没有战胜的希望,道场的招牌,绝对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拿走。
至于冬季取暖,朱由校也让人把各宫改成火炕火墙,直接烧煤炉,不用什么火盆柴炭。
“……那是因为我胖,肉多才软!”阮秋月被他说的心底甜滋滋,为了掩盖羞臊,故意吐槽道。
苏慕染环他腰从后往前为他系上腰带、穿披上银白冰蓝铠甲,轻拍了拍他胸前铠甲银灰。
林晚照闻言却是不言语,几人正说着话大堂内便又来了人办事,众人赶紧又忙活了起来。
“去!我、去!”楚木白握在袖中的手紧握,指节发出骨骼独有的响声。
“什么人!”却见迟铮已将弯刀“嗖”得朝自己身后飞出,轻点足尖,墨兰色身形晃了个虚影,便消失在眼前。
但她非常辛苦的忍着呕吐的冲动,勉强的将那些东西喝了下去,又吃了一点药,打了一些营养针。
脑海里闪过未来时刻发生的事情,原来工人们在换新漆时,电路未关闭,导致一人死亡两人受伤,这事将给应氏企业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怪不得, 敢放言,只要付得起代价,可以要求逆天楼做任何事情。
外门总有几个不务正业的,每天只知道花天酒地,外带欺负一下同门师兄弟。
片刻之后,孟雪柔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林晚照一本正经地问道。
次日早朝过后,面对着满桌的弹劾奏疏,赵昀也是头疼不已。虽然,对于将史嵩之“夺情起复”可能导致的后果他也并不是没有预料,但是,面对又一次众怒难犯,赵昀却是心力交瘁,不知该如何应付。
魏尺木一日之中,有三分是在海里练习闭气,还有三分是在船头发声长啸。如此几日下来,气力便比之前强了几分。
向绵这下再送过去的米糊,壮壮这才接过去吃了,向绵喂了一会壮壮,壮壮吃饱了想要下去玩,向绵就把壮壮放在地摊上玩。
第492章 作家的傲慢!
壁炉里的火噼啪响着,火光与困惑的表情,在每个人脸上跳动
莫泊桑的眉毛皱了起来:“冰山?当然知道,去美国的船上,你刚刚讲过冰山的故事——你问这个干什么?”
莱昂纳尔的声音很平静:“我看过一本地理学的著作,里面讲了一个现象——
冰山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
作为一个胆敢觊觎自己的性命的人,陈霆之已经将她列上了必杀的名单。疾风步全力发挥,陈霆之有了上一次神经量子脉冲千倍加速之下的超速世界的体验,很轻松地借着先天罡气的力量将空气阻力化为了自己的推动力。
当然,也就只有李璟才会这样,换作是其它人……刘仁赡真的敢杀,毕竟这里是他的地盘,而且早有军令在先,军令如山,谁敢违背必斩不饶,刘仁赡一点错也没有。
内容是让伊妮温蒂与露茜着信件去西北临海少执艰找回来,其母就要得到救治,是时候让他回来解除心魔了。
三大龙王现身,先是扫视了一下周遭,看到海族据点里的海族,以及龙王的尸体之后,三大龙王更加的愤怒了,他们也是直接望向了半空中的叶霄。
而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个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了,比如说曦月,魔族四位皇子,他们已经是知道谁来了。
既没有法都的法师都出现,也没有任何通知,这一座突然变成了鬼城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哈哈哈哈,又有架要打了吗?”消防斧尖叫着在齐优香手中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陆飞惊怖地从床上蹦起,一股强悍的力量锁定了整个宫殿,激的他浑身毫毛立起。
其实,中原王朝也能养马,也有养马地,甚至畜牧业发展地更好,武器装备也更先进。只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定了定心神,才缓步走了过去,那残旧的木门都是虚掩着,微微推开,发出嘎吱的声音,非常刺耳。
在那清灵的响声中,花仙子宝宝从花瓣上飞起,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百里沧炎却是嘿嘿一笑,伸出手去挠了挠头,“没事没事,这不是我命大么?”能为皇兄们做些事情,这感觉的确不错。
刚才的一时得势,那完全是还没有接触到,现在才是真正的‘激’斗,可算是见到大型的妖兽争斗了。
二槐嘴笨话却多,他说起话来,越是想奉承夸奖,那话说出来,就越让人听着闷气,是出了名的臭嘴槐。
这声音还很押韵?辰龙心想着,看向了济科那边,结果发现他早就消失在了球员通道当中,人影都没了。
“下面棺材里面是什么东西?不会是要复活的人吧!”沈锋突然指着湖中的棺材问道。
林一被云青山压制住,原本还想挣扎一番,不料却听到了司徒南的声音。
萧洛苦笑的摇了摇头,心道自己何德何能,怎会被这位大能如此看重,并十分肯定他有如此天赋并给与他如此信心呢?
柏宴将说话功夫,就歪出去的[东西]重新拉回来,很心累地拖出餐厅。
下了几天的雨,到处都是泥泞路,天又黑,又不好走,人心又慌,好多人急得摔跤。
随着三千天宫骑兵潜入深海,海上结界开启,十万海兽大军转向了入海的天宫骑兵。
莫彭彭看着天空,天气还是阴沉沉的,看不到多少阳光,就算是出征的日子。
第493章 整个巴黎都抑郁了!
《费加罗报》文学副刊编辑部里堆满了信,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到处都是。
信封各式各样,有的精致,有的粗糙,有的带着香水味,有的沾着咖啡渍。
编辑助理皮埃尔从门缝里挤进来,怀里又抱着一摞。
他把信扔在已经堆成小山的桌子上,喘了口气:“今天又两百多封,全是关于《太阳照常升起》的。”
节目中,每位主持人都有其角色定位,且都能够做到不遗余力的卖力演出,令观众对于他们的表现大为称赞。
双星入手,郑易在井底跟这个干尸游斗起来,他身上的光盾破了,林媚她们身上的没事,这干尸想要挠烂还要不短的时间。
一次突然的袭击就这么结束了联军损失了三万人罪民损失了四十几万的死灵队伍如此而已。
“族长,我也只是凭着自己的良心说话而已,如果要不是陈信厚多次对我冷嘲热讽,我也不会说出要跟他做过一场的话语!”冯立兴讪讪地说道。
像前面这样的模式,在企鹅公司向来都是没有的。所以秦唐提出分红的条件的时候,马如腾一口就回绝了。
图出了一声响亮的嚎叫十八条巨龙同时嚎叫起来冲向了‘铁堡’他们的嘴里冒出了微弱的白色光芒十八道巨大的白色光柱轰然击出。。。
“莉蒂西雅怀孕了,你应该恭喜我!”德赛用力拍打中尉的肩膀,喜形于表的说。
“我们只是接管分舰队的警戒而已,这是对参与者残党的预防措施,谁也没说要对他们下手。”队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新兵,狡辩道。
另一边,亚蒙自然也发现了这边的状况,虽然身处太空,但他已经感受到陈辰的存在。
“少将,这很有诱惑力,但我需要谨慎的思考,才能做出决定”林卓捏了捏下巴,要拖一拖。
“唔,你一向看事精准,有成算就好,为师自会安排,助你一臂之力”张佳胤展颜而笑,竟似乎不打算再深入下去。
连续几声之后,鬼佛宗的高手就崩溃了,竟然身不由己地跟着那槌子敲出来的节奏乱颤起来,就好像突然羊癫疯发作一样。
但他不说,因为做好艰苦奋斗的准备还是很有必要的,以防万一。
叶子萱冲着王皓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不过当她看到那还在往外汩汩流血的胳膊,晶莹的泪水,就已朦胧了眼眸。
而对于那些坚持在第一线布防的战士来说,就连这短暂的休息和一块干面包的补给也是一种奢侈的期望。
慧梅跟着丁立的时间最久,丁立想出来的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美食都是和她说了,然后让她一点点做出来的。
“所以你才借迪迪威特的手,把他派到地球上当大使,好远离星空舰队,也让你觉得安心一点?”李惟攻冷笑道。
天僵门要得到的就是冉遗兽的远古兽王传承,至于他们得到这号称宇宙最强生物的传承有何用处,那就不得为知了。
因为林娟是在场三人当中,最需要杭雨的认可的人,想要得到这份人情,自然要出最多的钱。可惜,林娟并没有这样的商业意识,她认为自己是最穷的那个,少出一些是很正常的。
哇!这妞身材是真的不错!圆滑的肩膀,滚圆的大腿,双峰高耸入云,平坦的腹部曲线之下,芳草萋萋,真是诱人。
那人发现夏流的神识之后,炯炯有神的双目猛开,一抹精光闪过其中。
第494章 软掉了的和坚硬着的!
维克多·雨果先生在最近一年来,已经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无论他本人还是他的文字都一样。
1878年的那次中风,对他的健康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让他真正步入了死亡的阴影。
从1874年的《九三年》后,他就再也没有发表过小说,近来更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长诗《世纪传说》当中。
没想到他
酆都虽然是当年是流放恶徒的世界,但恶徒的子孙未必会是恶徒。
远处,响起了惨叫人声,那些在西谷凶徒们本来有一大部分都被叶枫追杀的跑远,但此刻竟是一个个浑身带血的冲了回来,仿佛那边有着比叶枫更加可怕的恶魔在驱赶着他们。
“其他的不说,你脚底总是隐隐作痛,太阳穴也总是有些胀痛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不是越来越明显了?”李艳阳问。
PS:为什么之前沐秋能才不过短短几年便到了筑基后期了?修为越是到了后面,提升便越难。沐秋之所以能够短短几年便到筑基后期,是因为她那次偶然顿悟了,便比别人省了几十年的时间。
凌夕末干脆无视对面的那个男子,直接去找她师尊去了,而在她走后,那个男子的脸色马上变得铁青,恨恨地走了。
一想到这事儿,他暂时将白愫泳装的事给压了下去,毕竟还没看到实物,远不如这种蛋疼赛制来的真实。
李艳阳大吃一惊,就见一个穿着花哨的老太太在远处不住的摇晃一个铃铛。
乔伊紧张的拿出信号强,然后对着天空发射一枚红色的信号弹。然而此时在山下的巡防队营地,满地的尸体,还有一些穿着雪地迷彩的雇佣兵。
念头通达之后,诸多的血气少年,竟然开始同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了起来,一时之间,道道哄闹声,开始萦绕在整个叶家山脚。
因为收复它时太过妖邪所以没有使用它,现在它突然异动肯定是与此地有关,但是杨浩又怕它引起幕后黑手的注意,杨浩略微思考片刻,精神缓缓放开了魔杵,然而杨浩却把周围都设下禁制,以防魔杵传递出任何消息。
“宇,我是太着急了,求你,求你不要相信她,我是爱你的,我们在一起很幸福,不是吗?“方若溪紧紧的盯着夏侯宇。
刘平贵不假思索地大声哀嚎,脑袋几乎一片空白,身体重重地落在地上。
在一旁观战的张天弓似乎知道刘平贵要干什么,失声惊叫冲出来,可惜,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所以妹妹,你能帮姐姐我这一次吗?”紫云烟对着紫玉弯下了腰,鼻子都贴到了身前的桌子上。
“哥哥,你就会偏心你的曦儿!她还不是我嫂子呢!”林楠筝不满的向林楠奇撒着娇。
入了大阵后,他才知道根本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两仪微尘幻阵变化莫测,只见人影飞速的转动,找不到阵眼在哪里,立刻大怒,舞动飞剑如风车旋转一样,滚滚向前。
师爷带着众人走在县城大街上。他们一路走一路买东西,买了衣服、烧鸡、酱肉、白酒、肉包子等。
在这一刻他们才听出来意思了,对方的力量是有多么的强大了,可以说是让他们感到了惊叹不已,如果真的出手的话,只怕没有多少人能够一直抗衡。
王曦特意向领班annie申请了调换到夜班,唯一能遇到他们的地方就是酒吧,很明显,这里根本不适合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