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堂缓缓走到书案前,垂下睫毛。
案上,铺着他方才练字的那张纸。上面的墨迹已干,写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一句看似寻常却意有所指的诗文。
雪泥鸿爪,非是无痕。
字迹瘦硬有力,转折处带着锋锐的棱角,与他平日表现出的温吞怯懦截然不同,透着一股隐而不发的锋芒。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未干的墨迹,指尖沾染了一抹黑色。
然后,他再次走到炭盆边,看着盆中尚存的些许纸灰余烬,将指尖的那点墨色,对着余烬,轻轻碾碎。
黑色的墨屑混入灰白的纸灰中,再也分辨不清。
他知道,今晚这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一纸休书。它更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或许未能激起滔天巨浪,但那扩散开的涟漪,和留在湖底淤泥上的印记,却已无法轻易抹去。
尤其是……在那位高傲的大小姐心里。
他成功地,让她第一次真正地、深刻地记住了“沈堂”这个名字,尽管是以一种她绝对不愿接受的方式。
*
接连受挫,尤其休书被烧反被将军,江清钰心绪难平,郁结于心。她烦躁踱步,看窗外雪花只觉憋闷。
她需发泄,需证明自己没错。
父亲江丞相察觉女儿异常,即刻唤她至书房。
“清钰,还为沈堂生气?”
江丞相微微叹道:“沈家此事不地道。但事已至此,怄气无益。至于沈堂……以为父近些天的观察,他并非如传闻中那般不堪。”
江清钰猛抬头,难以置信。
“他沉默寡言,但心思缜密。前日聊及河西商路改制,他竟一语中的,眼光独到,见解深刻。此子内秀,非池中物。相比沈毅……”江丞相顿住,意思明了,“你且稍安,阴差阳错,未必是坏。”
父亲的话如巨石投湖,江清钰对沈堂厌恶反因这“荒谬”评价更深,定是沈堂蒙蔽了父亲!
她不甘,她要去夜访沈毅,问明为何躲?是否有苦衷?只要他解释,她就有勇气对抗,更要让他知道沈堂阴险!
*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江清钰换深色劲装,裹紧斗篷,凭对护卫巡逻熟悉,溜出后角门。
据她打探,沈毅“养病”是托词,近日常在城西百花楼流连。
百花楼灯火通明,丝竹调笑。江清钰强忍厌恶,绕至楼后肮脏僻静小巷,寻背风墙角屏息。
寒冷侵蚀,几近冻僵时,她终于听到熟悉带醉声音由远及近。
是沈毅。
“哈哈哈……今日不醉不归!”沈毅声音张扬,“本公子心里痛快!”
“大公子有何喜事?”一人谄媚。
“喜事?躲过那桩逼死人婚事,不值得庆贺?”
江清钰浑身僵住。
逼死人的婚事……指她?
“呵呵,江清钰那泼妇……”沈毅话如毒锥,扎穿她耳膜心脏,“真以为我会娶她?不过是个被宠坏的草包美人,空有张脸,脾气臭像茅坑石头,毫无情趣!若非她爹是丞相,谁乐意捧她?”
江清钰指甲深掐掌心,刺破皮肉不觉痛。只有冰冷绝望愤怒淹没她。
“大公子说的是!那等女子怎配您?只是苦了令弟……”
“沈堂?”沈毅嗤笑,轻蔑恶意,“他一个婢生子,见不得光东西,能替本公子入赘,是他造化!你们真以为他老实?他那怂样是装的!心里指不定算计!他肯去,就是看中相府权势,想攀附往上爬!”
江清钰心头巨震,沈堂是婢生子?沈毅哥哥竟如此恶毒诋毁自家兄弟!
沈毅污言秽语不断,对江清钰容貌身体猥琐评价下流臆想。那些话如毒蛇缠绕,让她恶心发抖。
她倾心爱慕多年的人,皮囊下竟如此肮脏卑劣!
不久,沈毅等人欲离,脚步声几近巷口。
江清钰心绪激荡,悲愤交加,不慎踢到松动瓦砾。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寒夜清晰。
“谁?!谁在那!”沈毅警惕喝声,脚步转向逼近,护卫连连围上。
江清钰大惊。
若被发现,不知沈毅会做出何事!她慌忙缩身躲藏,心跳快冲出喉咙,呼吸窒住。
沈毅脚步愈来愈近,带着酒意与怒意。江清钰以为在劫难逃时,巷另头近百花楼后门处突然传来更大喧哗,似伙计驱赶闹事醉汉,碗碎骂架声一片。
混乱引沈毅注意。
“娘的,真是扫兴!”沈毅骂咧停步,望向喧闹处,懒得再追究,“走了走了,晦气!”
语毕,他带人转身向百花楼后门,没入混乱。
江清钰瘫在软冰冷墙角,后背冷汗湿透,冷风吹得牙颤。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被至亲背叛、信仰崩塌的冲击交织着,让她无力站稳。
她不知如何离开那肮脏小巷,失魂落魄穿行在寂静街道。沈毅恶语诋毁反复回响,每字如鞭抽心。
她为自己盲目愚蠢羞愧愤怒。
相比沈堂,他沉默隐忍,是否别有苦衷?他面对刁难羞辱退让,是真窝囊还是无奈生存?
脑子乱成浆糊,冰冷的泪水滑落,风吹寒凉。她首次对之前的所为产生深刻怀疑与愧疚。
恍惚回相府后门附近老槐树下,远远见一瘦削身影提昏黄小灯笼,静立寒夜。
江清钰一怔,竟是沈堂。
他只穿单薄青棉袍,未披斗篷,身形清瘦孤寂。寒风卷着他额前碎发,灯光下脸被冻得发青。
见她失魂落魄鬓发散乱从外归,沈堂眼中讶异一闪,却并未问,而是默默上前几步,递来一油纸包严实东西。
“夜里风大,寒气重。”声音平淡,无情绪无质问,“路过东街,见李记还开门,想夫人或许会喜欢,便买下了。这是刚出炉桂花糕,还热着,夫人……要尝尝么?”
江清钰愣着看他,见他冻红指尖,见那包普通散发微热桂花糕,顿时百感交集,喉间却堵字不出。
她想着他被沈毅恶毒诋毁,被自己拍休书甩脸,想着他烧休书时那平静眼神,如此云云……他却在她狼狈的深夜,买来热糕点?
巨大反差复杂情感冲击她,首次未立刻讽刺拒绝。她迟疑僵硬伸手,接过桂花糕。
温热扎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冰冷冻僵了的手掌感到一丝暖意。
她抬头看他。灯笼微光下,他眉眼清晰,眼眸深邃如古井,看不出算计讨好,只近乎麻木的平静。
“……回去吧。”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了三个干涩的字。她攥紧那包普通桂花糕,首次未看轻这微小关怀。
沈堂微微颔首,未多言,提灯走前,为她照亮积雪凹凸石板路。始终保持半步距离,不远不近,沉默引领。
夜色朦胧,寒风依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回院,灯笼光晕雪地晃动。江清钰看着手中桂花糕,心里登时泛起一丝别样的意味。
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就在即将走到西厢院门时,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哟。”
“我当是谁呢,这么晚了还在外头晃荡。”江家小妹江月瑶披着件华丽的狐裘,带着两个丫鬟,正从抄手游廊的另一头走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原来是姐姐和……姐夫啊。”
她特意加重了“姐夫”二字,目光在沈堂身上扫过,满是轻蔑。
江清钰脚步一顿,刚刚因那包桂花糕而生出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烦躁与厌恶。
她下意识想将手中的油纸包藏到身后,但江月瑶眼尖,已经看到了。
“这深更半夜的,姐夫还特意给姐姐买点心?真是……体贴入微啊。”江月瑶走近,用帕子掩着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
“不过姐姐,不是妹妹多嘴,这外头买的东西,来历不明,还是小心些好,别吃坏了肚子,或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沈堂一眼,暗示他身份低微,连带他买的东西也上不得台面。
沈堂提着灯笼的手稳如磐石,脸上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表情,甚至微微垂首,轻声道:“四小姐提醒的是。”
仿佛丝毫听不出话中的讽刺。
江清钰却气得指尖发颤。若是平时,她定要狠狠怼回去,但此刻,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心理冲击,身心俱疲,竟一时语塞。
此时江月瑶的话像一根刺,已经扎进了她心里。沈堂为何偏偏在她如此狼狈地回来时,“恰好”买了糕点?是真的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那丝刚刚泛起的暖意和愧疚,瞬间被怀疑取代。
江月瑶见江清钰脸色难看却不反驳,更加得意,转而看向沈堂,语气轻佻:“说起来,沈公子……哦不,姐夫,听闻你今日在父亲书房高谈阔论,很是得父亲赏识呢。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来姐姐这门婚事,倒是歪打正着了?”
她这话明褒暗贬,既讽刺沈堂攀附,又暗指江清钰嫁得委屈。
沈堂依旧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波:“岳父大人垂询,小婿不敢不尽心。皆是岳父大人教导有方,小婿愧不敢当。”
他将功劳全推给了江丞相,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江月瑶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觉无趣,又见江清钰脸色阴沉得可怕,怕真惹急了这位大小姐自己讨不到好,便哼了一声,带着丫鬟扬长而去,留下一串不怀好意的轻笑。
经过这一打岔,方才那点微妙的气氛荡然无存。
江清钰看着江月瑶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沈堂,心中五味杂陈。
怀疑、愤怒、委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交织在一起。
到了西厢院门口,沈堂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依旧垂着眼:“夫人早些歇息。”
江清钰看着他这副样子,想到江月瑶的嘲讽,想到父亲的话,再想到沈毅那些污言秽语,一股邪火猛地窜起。
她将手中的桂花糕狠狠塞回沈堂怀里,力道之大,让沈堂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
“谁稀罕你的东西!”她声音冰冷,带着迁怒的意味,“以后少做这些多余的事!”
说完,江清钰头也不回地冲进院子,重重摔上门。
沈堂站在原地,怀里是那包尚带余温的桂花糕。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油纸包。许久,才缓缓抬起眼,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飞快掠过,似嘲弄,又似了然。
他并未离开,而是就着灯笼的光,轻轻打开了油纸包。桂花糕的甜香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他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与他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