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漫漫》 第1章 替兄入赘 腊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帝都长街,十里红妆,从丞相府一路铺陈至尚书府别院,喧闹鼎沸,几乎盖过了凛冽的寒风。 百姓们踮脚张望,议论纷纷,无不赞叹这桩门当户对的显赫姻缘——当朝江丞相的掌上明珠江清钰,许给了户部尚书沈家的嫡长子,那位素有“玉郎”美誉的沈毅。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江家世显赫、权势滔天,且贵为丞相,又岂会将爱女下嫁一区区户部尚书之子? 自然是他沈家入赘江家! * 丞相府内,锦绣盈屋,红烛高燃。 江清钰端坐在菱花镜前,任由丫鬟云袖和一众仆妇为她梳妆打扮。 大红的嫁衣如流霞般披在身上,金丝银线绣出的凤凰牡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映得她本就明艳的容颜,更是倾国倾城。 凤冠沉重,珠翠冰凉,压得她脖颈微酸,然而盖头之下,她的唇角却含着一抹真切而羞涩的笑意。 终于……终于要嫁给沈毅了。 那个曾与她月下吟诗、夸她“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那个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良人。 尽管三日前,沈家派人送来口信,说沈毅因筹备婚事劳累过度,感染风寒,病势汹汹,恐无法亲自完成所有迎亲礼节,但信中再三保证,拜堂之礼必由沈毅本人坚持完成,绝不误了吉时。 想到沈毅抱病也要坚持娶她,江清钰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心疼。她悄悄攥紧了袖中的一枚鸳鸯玉佩,那是沈毅昔日所赠,今日她特意带上,盼着洞房之夜,能与他再续前缘。 “小姐,您真美。”云袖为她理好最后一缕发丝,声音里满是欢喜。 盖头晃动,江清钰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柔。 此刻她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对外面那因“嫡长子病重”而可能存在的微妙气氛,浑然未觉。她只当是寻常的风寒,只盼着快些完成仪式,好去照顾她“病中”的夫君。 丞相府门前,红绸高挂,锣鼓喧天,宾客们的脸上却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表情。 新郎官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孤松,脸上却覆着半张精致的银质面具,据说是沈家大公子病中畏风,不得已而为之。 他稳稳地坐在高头大马上,姿态优雅,只是透过面具的眼神,显得过于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与这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便是沈堂。 此刻,他扮演着的是他那位“病重”的兄长,沈毅。 “吉时到——请新娘上轿!” 赞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沈堂翻身下马,动作流畅,不见丝毫病态。他走到轿前,按照礼仪,轻轻踢了踢轿门,然后伸出手,准备牵引新娘。 盖着大红盖头的江清钰,在云袖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一只骨节分明、略显冰凉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腕。隔着厚重的嫁衣,那温度并不明显,但江清钰的心却怦然一跳。 ……是沈毅的手吗? 似乎……比记忆中更瘦削一些,也更凉一些,想必是病的吧? 她心中泛起阵阵怜惜,任由他牵引着,完成了繁琐的出门礼仪,然后被送入花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轿子起行,颠簸前进,轿外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江清钰坐在轿中,掌心紧紧握着那枚鸳鸯玉佩,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她暗暗发誓,无论沈毅病得多重,她都会好好照顾他,做一个贤良的妻子。 花轿并未抬往尚书府正宅,而是径直去了为新人准备的、位于城东的一处精致别院。 这别院原是皇家赏赐,亭台楼阁,极为气派,此刻张灯结彩,宾客云集。 拜堂的仪式简化了许多。赞礼官唱喏的声音似乎也比往常快了些。江清钰蒙着盖头,只能听到周遭压抑的窃窃私语和并不热烈的掌声。 她心中疑惑,但想到沈毅尚在病中,一切从简也是情理之中,便未深究。 她能感觉到,牵着她手的那只“沈毅”的手,始终稳定而有力,引导她完成每一个步骤。只是在夫妻对拜时,她似乎感觉到那面具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难辨,让她心头莫名一悸。 “礼成——送入洞房!” 终于,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氛围中,仪式结束了。 江清钰被送入精心布置的新房。新房内暖意融融,红烛高烧,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薰气息。 喜娘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便带着丫鬟仆妇们退了出去,留下新娘独自等待新郎应酬完宾客前来揭盖头。 房门被轻轻合上。 房间里只剩下江清钰一人。她端坐在床沿,心跳如擂鼓。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平息,夜也越来越深。 她莫名开始有些不安,沈毅病着,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病势加重了?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唤云袖进来问问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沉稳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停在了她的面前。 江清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颊绯红,连呼吸都屏住了。她期待着盖头被掀开,看到心上人容颜的那一刻。 然而,预想中的玉如意并未伸来。那只熟悉的手,却先一步,轻轻按在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男人的掌心,带着夜色的凉意和一丝酒后的微醺,温度透过嫁衣传来。紧接着,一个低沉、带着几分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夫人,久等了。” 这声音…… 江清钰浑身猛地一僵! 这、这绝不是沈毅那清朗温润的声音!这是一个陌生的、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和……一丝冰冷质感的男声! “你、你是谁?!”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另一只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挑起了她头上那顶沉重的大红盖头。 盖头滑落。 烛光瞬间涌入视野,有些刺眼。江清钰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即惊恐地望向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沈毅。 眼前之人,同样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面容……与沈毅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清瘦冷峻。 他脸上已无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却苍白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静静地凝视着她,里面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冰冷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审视。 “你是谁?沈毅呢?你把他怎么样了?!”江清钰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环顾四周,这陌生的房间,这陌生的男人,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慌和背叛。 沈堂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看着她眼中迸发出的震惊、愤怒和恐惧,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盖头折好,放在一旁的桌上,动作优雅得近乎残忍。 然后,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几乎要崩溃的江清钰,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兄长突发恶疾,无法行礼。在下沈堂,奉父母之命,替兄迎娶。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夫人。” “替……替兄迎娶?”江清钰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绣墩,“你……你一个次子……你怎么敢?!这不可能!我要见我爹!我要见沈尚书!” 愤怒和屈辱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爆发,她竟然被人骗了!而且还是在整个京城的人面前,她像一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嫁给了她从未正眼瞧过的沈家次子,一个她印象中怯懦无声的影子! 沈堂静静地站着,任由她发泄。直到她喊得声音嘶哑,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岳父大人与家父,皆知此事。此乃两家权衡之下,保全颜面的最佳之策。夫人若此刻闹将出去,损的是丞相府与尚书府两家的声誉,届时,恐怕更难收场。”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江清钰瞬间明白了。父亲……父亲也知道,他们联手骗了她,为了所谓的家族颜面,牺牲了她的幸福。 绝望和冰冷的恨意,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眼前这个取代了沈毅位置的男人,看着他那张与沈毅相似却更加冷漠的脸,只觉得无比恶心和憎恶! “滚!”她指着门口,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你给我滚出去!我江清钰就是死,也不会承认你是我夫君的!” 沈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怜悯,有嘲讽,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他没有争辩,只是微微颔首,道:“夫人息怒。今夜我睡外间榻上。”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内室,还细心地为她掩上了房门。 房门合拢的瞬间,江清钰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瘫软在地。 价值连城的凤冠滚落一旁,珠翠散落一地。大红嫁衣铺陈开来,像一团绝望的火焰。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刺目的红色。 原来,所谓的良缘,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而那个看似逆来顺受的沈堂,实际上也……江清钰缓缓擦干眼泪,不愿再回想方才发生的事。 外间,沈堂和衣躺在冰冷的榻上,并未入睡。内室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他闭上眼,黑暗中,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不起眼的弧度。 第2章 休书被烧 替嫁之事已成定局,江清钰被一种巨大的羞辱感和背叛感笼罩,如同置身冰窖,寒意从四肢百骸渗入心底。 昔日欢声笑语的相府千金,如今成了满京城的笑柄,这认知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骄傲。 她将自己彻底关在西厢,拒不见人,连一日三餐都只让贴身丫鬟云袖送入房内。父亲江丞相派人来请了几次,她一律以“感染风寒,需静养”为由推脱。 她无法面对父亲,那个从小将她捧在手心的父亲,明知沈家李代桃僵,却联手欺骗她,将她推入这火坑。 每一次回想洞房之夜揭开幕离的瞬间,那股灭顶的绝望和愤怒便再次翻涌,几乎让她窒息。 而那个罪魁祸首——沈堂,则安分守己得令人侧目。 他仿佛真的将自己当成了这府邸的透明人,每日深居东厢,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习字。 偶尔在院中散步,若是远远瞧见江清钰,必定立刻停下脚步,垂首敛目,恭敬地唤一声“夫人”,待她面无表情、甚至带着厌恶漠然离去后,才继续自己未竟的路。 江清钰对此厌烦透顶。 这日午后,连续几日的阴霾难得散去,冬日惨白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她强打起精神,命人在府中花园的暖阁里摆了茶点,赏雪烹茶,又下了帖子,邀了几位平日里还算交好的官家小姐,试图驱散一些心中的郁结。 暖阁内炭火烧得旺,暖意融融,与外面的严寒形成对比。 几位小姐珠环翠绕,笑语晏晏,刻意避开了敏感话题,只聊些京中时兴的衣饰、胭脂水粉。 然而,几盏茶过后,话题还是在不经意间,小心翼翼地绕到了那个无法回避的人身上。 “清钰姐姐。” 吏部尚书家的小姐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那位……夫君,近来可好?听说他日日闭门读书,倒是……安分得很。” 另一位与江清钰关系更近些的小姐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和不易察觉的同情:“是呀是呀,安分守己才好呢,总比那些成日里招蜂引蝶、不着调的纨绔子弟强上百倍。” 这话意有所指,显然是在暗讽那个称病不出、却流连花丛的沈毅。 江清钰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指节泛白。她面上不动声色,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语气淡漠中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 “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替身罢了,安分守己是他的本分。若非父亲一再拦着,我早就打发他走了,也省得留在这里碍眼!” 话音刚落,她眼角余光便瞥见不远处的回廊下,沈堂抱着一摞厚厚的书简,正低头缓步走过。 他似乎听到了暖阁这边传来的女子笑语声,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并未抬头朝这边张望,也没有丝毫停留,只是侧脸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苍白没有血色。 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回廊中,透着一种与这繁华府邸格格不入的萧索和孤寂。 这一幕,莫名地刺了一下江清钰的眼睛。心头那股刚被压下去的烦躁,瞬间如同添了柴的火,烧得更旺。 他那副永远像受了天大委屈、不敢吭声的小媳妇模样,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憋闷。 尤其是想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成了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与心心念念的良人沈毅更是咫尺天涯,一股无名火就直冲头顶。 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必须主动出击,尽快了断这荒唐至极的关系! 父亲不同意?那她就逼沈堂自己滚蛋! * 是夜,月黑风高,北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怨鬼哀泣。 江清钰心绪难平,白日里沈堂那萧索的背影和小姐们看似同情实则探究的目光,反复在她脑中交织。 她点燃灯烛,铺开信笺,决定写一封休书。 这与她原先看过的话本里的不同,这封休书的内容、措辞都更为严厉,不仅指责他“才德有亏”,更添了“貌陋性懦,不堪为配”“鸠占鹊巢,恬不知耻”等极具侮辱性的字眼。 写完后,她吹干墨迹,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凌厉字迹,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倾注其中。 揣着这封休书,她裹紧斗篷,不顾云袖担忧的劝阻,径直闯入了东厢。 东厢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黯淡,勉强照亮一隅。 沈堂正临窗而坐,就着这昏暗的灯火专注地练字。 听闻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江清钰深夜来访,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放下笔,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恭顺模样,微微躬身。 “夫人深夜来访,不知有何吩咐?”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对她的到来既不欢迎,也不抗拒。 江清钰也不废话,直接将那封休书拍在书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笔架都晃了晃,那盏油灯的火苗更是剧烈地摇曳起来,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签了它!”她声音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明日一早,你就收拾东西,滚出相府!我不想再看到你!” 沈堂的目光落在休书上,那些尖锐刻薄的词句,清晰地映入眼帘。 不多时,他抬起眼眸,看向江清钰。 女孩因怒气而染上绯红的脸颊,在昏黄跳跃的光线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只是那美丽带着尖锐的刺,淬着冰冷的毒。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为难,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夫人,沈堂入赘相府,虽是权宜之计,但亦是陛下默许,两家长辈共同定下之事。如今兄长病体未愈,若沈堂就此被休弃离去,恐怕不仅于礼不合,更有损相爷与家父的声誉,亦会让沈家彻底沦为笑柄。此事牵扯甚广,还请夫人三思而后行。” “你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压我!”江清钰美目圆睁,胸脯因怒气而起伏,手指几乎要戳到沈堂脸上,“我江清钰的婚事,还轮不到你们沈家来摆布!更轮不到你一个次子在这里指手画脚!这休书,你今日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沈堂再次沉默了下来,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真实的神情。 过了许久,久到江清钰几乎要失去耐心,准备再次厉声呵斥时,他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极轻,却像一根细针,莫名地刺了江清钰一下,让她心头那股火气莫名地滞了一瞬。 只见他伸手,拿起了那封休书。他的动作很慢,指尖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抖。在江清钰看来,这是他懦弱、害怕的表现。 下一刻,他做出了一个让江清钰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竟拿着休书,转身走到了屋内取暖用的炭盆边。 盆中的银炭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映亮了他半张俊美的侧脸,另外半张却隐藏在更深的黑暗中。 “既然夫人心意已决,执意要赶沈堂走……”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与他平日表现出的温顺别无二致,“而这休书又确实牵扯甚广,沈堂人微言轻,无法承担此等后果……或许,唯有此法,可两全。” 说话间,他手腕一松,那封凝聚了江清钰满腔怒火和屈辱的休书,便飘飘荡荡,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落入了通红的炭火之中。 “你!” 江清钰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火焰如同贪婪的舌头,瞬间舔舐上纸张,墨迹在炽热的火光中扭曲、变形,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不过眨眼功夫,便在江清钰眼中化作了一小团蜷缩的黑色灰烬,最后,就连那点灰烬也消散在炽热的炭火里,只留下一股纸张燃烧后的特殊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沈堂!你……你竟敢!”江清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手都在颤。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来对抗!烧了休书,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沈堂转过身,面对着江清钰。 炭盆的光在他身后跳跃,使得他的面容一半明亮,一半沉浸在更深的阴影里,竟有种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休书已毁。夫人若仍执意要沈堂离开,不如亲自去禀明相爷。只要相爷首肯,沈堂绝无二话,即刻离去。” 他这话,看似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江丞相,姿态放得极低,实则是以退为进,将了江清钰一军。 可江清钰比谁都清楚,父亲此刻是绝不会同意她休夫的,届时那会彻底得罪沈家,让相府沦为更大的笑柄,甚至可能影响父亲在朝中的布局。 她若真敢不顾一切去闹,最后吃挂落的只会是她自己,父亲最多训斥她几句不懂事。 而沈堂,恐怕会更加“可怜”地博取同情。 他这是料定了她不敢去找父亲! 江清钰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窝囊懦弱的男人,内心竟如此狠毒。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冰冷的铁板上,不仅没伤到对方分毫,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 “你……你好的很!”江清钰咬牙切齿,胸中怒火翻腾,却硬是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沈堂那张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可恨的脸,第一次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江清钰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锐利,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最终却只能将所有愤懑化作一声巨大的摔门声! 砰! 房门被摔得重重撞在门框上,又弹回,歪斜地晃动着。 寒风从门缝里嗖嗖地灌进来,吹得桌上那盏本就微弱的油灯苗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沈堂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那愤怒的脚步声穿过庭院,消失在夜色中,越来越远,直至彻底听不见。 很快,房间里便只剩下了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寒风呼啸的声音。 第3章 夜色朦胧 沈堂缓缓走到书案前,垂下睫毛。 案上,铺着他方才练字的那张纸。上面的墨迹已干,写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一句看似寻常却意有所指的诗文。 雪泥鸿爪,非是无痕。 字迹瘦硬有力,转折处带着锋锐的棱角,与他平日表现出的温吞怯懦截然不同,透着一股隐而不发的锋芒。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未干的墨迹,指尖沾染了一抹黑色。 然后,他再次走到炭盆边,看着盆中尚存的些许纸灰余烬,将指尖的那点墨色,对着余烬,轻轻碾碎。 黑色的墨屑混入灰白的纸灰中,再也分辨不清。 他知道,今晚这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一纸休书。它更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或许未能激起滔天巨浪,但那扩散开的涟漪,和留在湖底淤泥上的印记,却已无法轻易抹去。 尤其是……在那位高傲的大小姐心里。 他成功地,让她第一次真正地、深刻地记住了“沈堂”这个名字,尽管是以一种她绝对不愿接受的方式。 * 接连受挫,尤其休书被烧反被将军,江清钰心绪难平,郁结于心。她烦躁踱步,看窗外雪花只觉憋闷。 她需发泄,需证明自己没错。 父亲江丞相察觉女儿异常,即刻唤她至书房。 “清钰,还为沈堂生气?” 江丞相微微叹道:“沈家此事不地道。但事已至此,怄气无益。至于沈堂……以为父近些天的观察,他并非如传闻中那般不堪。” 江清钰猛抬头,难以置信。 “他沉默寡言,但心思缜密。前日聊及河西商路改制,他竟一语中的,眼光独到,见解深刻。此子内秀,非池中物。相比沈毅……”江丞相顿住,意思明了,“你且稍安,阴差阳错,未必是坏。” 父亲的话如巨石投湖,江清钰对沈堂厌恶反因这“荒谬”评价更深,定是沈堂蒙蔽了父亲! 她不甘,她要去夜访沈毅,问明为何躲?是否有苦衷?只要他解释,她就有勇气对抗,更要让他知道沈堂阴险! *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江清钰换深色劲装,裹紧斗篷,凭对护卫巡逻熟悉,溜出后角门。 据她打探,沈毅“养病”是托词,近日常在城西百花楼流连。 百花楼灯火通明,丝竹调笑。江清钰强忍厌恶,绕至楼后肮脏僻静小巷,寻背风墙角屏息。 寒冷侵蚀,几近冻僵时,她终于听到熟悉带醉声音由远及近。 是沈毅。 “哈哈哈……今日不醉不归!”沈毅声音张扬,“本公子心里痛快!” “大公子有何喜事?”一人谄媚。 “喜事?躲过那桩逼死人婚事,不值得庆贺?” 江清钰浑身僵住。 逼死人的婚事……指她? “呵呵,江清钰那泼妇……”沈毅话如毒锥,扎穿她耳膜心脏,“真以为我会娶她?不过是个被宠坏的草包美人,空有张脸,脾气臭像茅坑石头,毫无情趣!若非她爹是丞相,谁乐意捧她?” 江清钰指甲深掐掌心,刺破皮肉不觉痛。只有冰冷绝望愤怒淹没她。 “大公子说的是!那等女子怎配您?只是苦了令弟……” “沈堂?”沈毅嗤笑,轻蔑恶意,“他一个婢生子,见不得光东西,能替本公子入赘,是他造化!你们真以为他老实?他那怂样是装的!心里指不定算计!他肯去,就是看中相府权势,想攀附往上爬!” 江清钰心头巨震,沈堂是婢生子?沈毅哥哥竟如此恶毒诋毁自家兄弟! 沈毅污言秽语不断,对江清钰容貌身体猥琐评价下流臆想。那些话如毒蛇缠绕,让她恶心发抖。 她倾心爱慕多年的人,皮囊下竟如此肮脏卑劣! 不久,沈毅等人欲离,脚步声几近巷口。 江清钰心绪激荡,悲愤交加,不慎踢到松动瓦砾。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寒夜清晰。 “谁?!谁在那!”沈毅警惕喝声,脚步转向逼近,护卫连连围上。 江清钰大惊。 若被发现,不知沈毅会做出何事!她慌忙缩身躲藏,心跳快冲出喉咙,呼吸窒住。 沈毅脚步愈来愈近,带着酒意与怒意。江清钰以为在劫难逃时,巷另头近百花楼后门处突然传来更大喧哗,似伙计驱赶闹事醉汉,碗碎骂架声一片。 混乱引沈毅注意。 “娘的,真是扫兴!”沈毅骂咧停步,望向喧闹处,懒得再追究,“走了走了,晦气!” 语毕,他带人转身向百花楼后门,没入混乱。 江清钰瘫在软冰冷墙角,后背冷汗湿透,冷风吹得牙颤。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被至亲背叛、信仰崩塌的冲击交织着,让她无力站稳。 她不知如何离开那肮脏小巷,失魂落魄穿行在寂静街道。沈毅恶语诋毁反复回响,每字如鞭抽心。 她为自己盲目愚蠢羞愧愤怒。 相比沈堂,他沉默隐忍,是否别有苦衷?他面对刁难羞辱退让,是真窝囊还是无奈生存? 脑子乱成浆糊,冰冷的泪水滑落,风吹寒凉。她首次对之前的所为产生深刻怀疑与愧疚。 恍惚回相府后门附近老槐树下,远远见一瘦削身影提昏黄小灯笼,静立寒夜。 江清钰一怔,竟是沈堂。 他只穿单薄青棉袍,未披斗篷,身形清瘦孤寂。寒风卷着他额前碎发,灯光下脸被冻得发青。 见她失魂落魄鬓发散乱从外归,沈堂眼中讶异一闪,却并未问,而是默默上前几步,递来一油纸包严实东西。 “夜里风大,寒气重。”声音平淡,无情绪无质问,“路过东街,见李记还开门,想夫人或许会喜欢,便买下了。这是刚出炉桂花糕,还热着,夫人……要尝尝么?” 江清钰愣着看他,见他冻红指尖,见那包普通散发微热桂花糕,顿时百感交集,喉间却堵字不出。 她想着他被沈毅恶毒诋毁,被自己拍休书甩脸,想着他烧休书时那平静眼神,如此云云……他却在她狼狈的深夜,买来热糕点? 巨大反差复杂情感冲击她,首次未立刻讽刺拒绝。她迟疑僵硬伸手,接过桂花糕。 温热扎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冰冷冻僵了的手掌感到一丝暖意。 她抬头看他。灯笼微光下,他眉眼清晰,眼眸深邃如古井,看不出算计讨好,只近乎麻木的平静。 “……回去吧。”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了三个干涩的字。她攥紧那包普通桂花糕,首次未看轻这微小关怀。 沈堂微微颔首,未多言,提灯走前,为她照亮积雪凹凸石板路。始终保持半步距离,不远不近,沉默引领。 夜色朦胧,寒风依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回院,灯笼光晕雪地晃动。江清钰看着手中桂花糕,心里登时泛起一丝别样的意味。 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就在即将走到西厢院门时,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哟。” “我当是谁呢,这么晚了还在外头晃荡。”江家小妹江月瑶披着件华丽的狐裘,带着两个丫鬟,正从抄手游廊的另一头走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原来是姐姐和……姐夫啊。” 她特意加重了“姐夫”二字,目光在沈堂身上扫过,满是轻蔑。 江清钰脚步一顿,刚刚因那包桂花糕而生出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烦躁与厌恶。 她下意识想将手中的油纸包藏到身后,但江月瑶眼尖,已经看到了。 “这深更半夜的,姐夫还特意给姐姐买点心?真是……体贴入微啊。”江月瑶走近,用帕子掩着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 “不过姐姐,不是妹妹多嘴,这外头买的东西,来历不明,还是小心些好,别吃坏了肚子,或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沈堂一眼,暗示他身份低微,连带他买的东西也上不得台面。 沈堂提着灯笼的手稳如磐石,脸上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表情,甚至微微垂首,轻声道:“四小姐提醒的是。” 仿佛丝毫听不出话中的讽刺。 江清钰却气得指尖发颤。若是平时,她定要狠狠怼回去,但此刻,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心理冲击,身心俱疲,竟一时语塞。 此时江月瑶的话像一根刺,已经扎进了她心里。沈堂为何偏偏在她如此狼狈地回来时,“恰好”买了糕点?是真的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那丝刚刚泛起的暖意和愧疚,瞬间被怀疑取代。 江月瑶见江清钰脸色难看却不反驳,更加得意,转而看向沈堂,语气轻佻:“说起来,沈公子……哦不,姐夫,听闻你今日在父亲书房高谈阔论,很是得父亲赏识呢。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来姐姐这门婚事,倒是歪打正着了?” 她这话明褒暗贬,既讽刺沈堂攀附,又暗指江清钰嫁得委屈。 沈堂依旧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波:“岳父大人垂询,小婿不敢不尽心。皆是岳父大人教导有方,小婿愧不敢当。” 他将功劳全推给了江丞相,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江月瑶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觉无趣,又见江清钰脸色阴沉得可怕,怕真惹急了这位大小姐自己讨不到好,便哼了一声,带着丫鬟扬长而去,留下一串不怀好意的轻笑。 经过这一打岔,方才那点微妙的气氛荡然无存。 江清钰看着江月瑶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沈堂,心中五味杂陈。 怀疑、愤怒、委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交织在一起。 到了西厢院门口,沈堂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依旧垂着眼:“夫人早些歇息。” 江清钰看着他这副样子,想到江月瑶的嘲讽,想到父亲的话,再想到沈毅那些污言秽语,一股邪火猛地窜起。 她将手中的桂花糕狠狠塞回沈堂怀里,力道之大,让沈堂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 “谁稀罕你的东西!”她声音冰冷,带着迁怒的意味,“以后少做这些多余的事!” 说完,江清钰头也不回地冲进院子,重重摔上门。 沈堂站在原地,怀里是那包尚带余温的桂花糕。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油纸包。许久,才缓缓抬起眼,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飞快掠过,似嘲弄,又似了然。 他并未离开,而是就着灯笼的光,轻轻打开了油纸包。桂花糕的甜香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他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与他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