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帝都长街,十里红妆,从丞相府一路铺陈至尚书府别院,喧闹鼎沸,几乎盖过了凛冽的寒风。
百姓们踮脚张望,议论纷纷,无不赞叹这桩门当户对的显赫姻缘——当朝江丞相的掌上明珠江清钰,许给了户部尚书沈家的嫡长子,那位素有“玉郎”美誉的沈毅。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江家世显赫、权势滔天,且贵为丞相,又岂会将爱女下嫁一区区户部尚书之子?
自然是他沈家入赘江家!
*
丞相府内,锦绣盈屋,红烛高燃。
江清钰端坐在菱花镜前,任由丫鬟云袖和一众仆妇为她梳妆打扮。
大红的嫁衣如流霞般披在身上,金丝银线绣出的凤凰牡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映得她本就明艳的容颜,更是倾国倾城。
凤冠沉重,珠翠冰凉,压得她脖颈微酸,然而盖头之下,她的唇角却含着一抹真切而羞涩的笑意。
终于……终于要嫁给沈毅了。
那个曾与她月下吟诗、夸她“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那个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良人。
尽管三日前,沈家派人送来口信,说沈毅因筹备婚事劳累过度,感染风寒,病势汹汹,恐无法亲自完成所有迎亲礼节,但信中再三保证,拜堂之礼必由沈毅本人坚持完成,绝不误了吉时。
想到沈毅抱病也要坚持娶她,江清钰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心疼。她悄悄攥紧了袖中的一枚鸳鸯玉佩,那是沈毅昔日所赠,今日她特意带上,盼着洞房之夜,能与他再续前缘。
“小姐,您真美。”云袖为她理好最后一缕发丝,声音里满是欢喜。
盖头晃动,江清钰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柔。
此刻她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对外面那因“嫡长子病重”而可能存在的微妙气氛,浑然未觉。她只当是寻常的风寒,只盼着快些完成仪式,好去照顾她“病中”的夫君。
丞相府门前,红绸高挂,锣鼓喧天,宾客们的脸上却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表情。
新郎官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孤松,脸上却覆着半张精致的银质面具,据说是沈家大公子病中畏风,不得已而为之。
他稳稳地坐在高头大马上,姿态优雅,只是透过面具的眼神,显得过于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与这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便是沈堂。
此刻,他扮演着的是他那位“病重”的兄长,沈毅。
“吉时到——请新娘上轿!”
赞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沈堂翻身下马,动作流畅,不见丝毫病态。他走到轿前,按照礼仪,轻轻踢了踢轿门,然后伸出手,准备牵引新娘。
盖着大红盖头的江清钰,在云袖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一只骨节分明、略显冰凉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腕。隔着厚重的嫁衣,那温度并不明显,但江清钰的心却怦然一跳。
……是沈毅的手吗?
似乎……比记忆中更瘦削一些,也更凉一些,想必是病的吧?
她心中泛起阵阵怜惜,任由他牵引着,完成了繁琐的出门礼仪,然后被送入花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轿子起行,颠簸前进,轿外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江清钰坐在轿中,掌心紧紧握着那枚鸳鸯玉佩,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她暗暗发誓,无论沈毅病得多重,她都会好好照顾他,做一个贤良的妻子。
花轿并未抬往尚书府正宅,而是径直去了为新人准备的、位于城东的一处精致别院。
这别院原是皇家赏赐,亭台楼阁,极为气派,此刻张灯结彩,宾客云集。
拜堂的仪式简化了许多。赞礼官唱喏的声音似乎也比往常快了些。江清钰蒙着盖头,只能听到周遭压抑的窃窃私语和并不热烈的掌声。
她心中疑惑,但想到沈毅尚在病中,一切从简也是情理之中,便未深究。
她能感觉到,牵着她手的那只“沈毅”的手,始终稳定而有力,引导她完成每一个步骤。只是在夫妻对拜时,她似乎感觉到那面具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难辨,让她心头莫名一悸。
“礼成——送入洞房!”
终于,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氛围中,仪式结束了。
江清钰被送入精心布置的新房。新房内暖意融融,红烛高烧,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薰气息。
喜娘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便带着丫鬟仆妇们退了出去,留下新娘独自等待新郎应酬完宾客前来揭盖头。
房门被轻轻合上。
房间里只剩下江清钰一人。她端坐在床沿,心跳如擂鼓。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平息,夜也越来越深。
她莫名开始有些不安,沈毅病着,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病势加重了?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唤云袖进来问问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沉稳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停在了她的面前。
江清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颊绯红,连呼吸都屏住了。她期待着盖头被掀开,看到心上人容颜的那一刻。
然而,预想中的玉如意并未伸来。那只熟悉的手,却先一步,轻轻按在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男人的掌心,带着夜色的凉意和一丝酒后的微醺,温度透过嫁衣传来。紧接着,一个低沉、带着几分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夫人,久等了。”
这声音……
江清钰浑身猛地一僵!
这、这绝不是沈毅那清朗温润的声音!这是一个陌生的、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和……一丝冰冷质感的男声!
“你、你是谁?!”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另一只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挑起了她头上那顶沉重的大红盖头。
盖头滑落。
烛光瞬间涌入视野,有些刺眼。江清钰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即惊恐地望向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沈毅。
眼前之人,同样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面容……与沈毅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清瘦冷峻。
他脸上已无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却苍白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静静地凝视着她,里面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冰冷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审视。
“你是谁?沈毅呢?你把他怎么样了?!”江清钰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环顾四周,这陌生的房间,这陌生的男人,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慌和背叛。
沈堂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看着她眼中迸发出的震惊、愤怒和恐惧,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盖头折好,放在一旁的桌上,动作优雅得近乎残忍。
然后,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几乎要崩溃的江清钰,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兄长突发恶疾,无法行礼。在下沈堂,奉父母之命,替兄迎娶。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夫人。”
“替……替兄迎娶?”江清钰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绣墩,“你……你一个次子……你怎么敢?!这不可能!我要见我爹!我要见沈尚书!”
愤怒和屈辱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爆发,她竟然被人骗了!而且还是在整个京城的人面前,她像一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嫁给了她从未正眼瞧过的沈家次子,一个她印象中怯懦无声的影子!
沈堂静静地站着,任由她发泄。直到她喊得声音嘶哑,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岳父大人与家父,皆知此事。此乃两家权衡之下,保全颜面的最佳之策。夫人若此刻闹将出去,损的是丞相府与尚书府两家的声誉,届时,恐怕更难收场。”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江清钰瞬间明白了。父亲……父亲也知道,他们联手骗了她,为了所谓的家族颜面,牺牲了她的幸福。
绝望和冰冷的恨意,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眼前这个取代了沈毅位置的男人,看着他那张与沈毅相似却更加冷漠的脸,只觉得无比恶心和憎恶!
“滚!”她指着门口,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你给我滚出去!我江清钰就是死,也不会承认你是我夫君的!”
沈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怜悯,有嘲讽,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他没有争辩,只是微微颔首,道:“夫人息怒。今夜我睡外间榻上。”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内室,还细心地为她掩上了房门。
房门合拢的瞬间,江清钰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瘫软在地。
价值连城的凤冠滚落一旁,珠翠散落一地。大红嫁衣铺陈开来,像一团绝望的火焰。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刺目的红色。
原来,所谓的良缘,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而那个看似逆来顺受的沈堂,实际上也……江清钰缓缓擦干眼泪,不愿再回想方才发生的事。
外间,沈堂和衣躺在冰冷的榻上,并未入睡。内室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他闭上眼,黑暗中,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不起眼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