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傍晚的教室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轻响,值日生刚收完扫帚,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消毒水混着粉笔灰的味道。黑板一角留着半道未擦净的物理公式,浅白的字迹浸在斜斜淌进的斜阳里,细碎的粉笔灰在光里缓缓浮沉,像被时光慢放了节奏。
林屿整理好书包时,教室里只剩他一人。指尖扫过书包侧袋,他抬眼瞥了眼墙上的挂钟——离约定的补习时间还有七分钟。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数学练习册磨得微卷的边缘,他顿了顿,又从书包里取出个浅蓝色笔记本,指尖掀开封面,空白页映着窗外的天光,干净得晃眼。
走廊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轻捷却不躁乱,落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夏衍出现在后门时,额角还缀着层细密的汗珠,额前碎发被汗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他换了件洗得泛软的白色短袖T恤,怀里抱着篮球和书包,运动后的热气裹着少年独有的鲜活气息,一看便知是刚从球场赶来。
“抱歉,是不是迟到了?”他微喘着气问,眼尾沾着点薄红,瞳孔在夕阳里亮得像盛了碎光。
“没有。”林屿抬眼扫过时钟,声音清浅,“刚好五点。”
夏衍松了口气,将篮球轻放在墙角,指尖碰了碰球身确认放稳,才拉过椅子在林屿身旁坐下。身上的热意混着青草味的洗衣液气息扑面而来,林屿不动声色往窗边挪了半寸,衣角擦过窗沿,带起一丝微凉的风。
“今天练投篮,投得入迷,差点忘了时间。”夏衍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飞快从书包里翻出数学练习册递过去,“对了,你上次讲的那几道题,我又重做了一遍,你帮我看看对不对?”
林屿接过练习册,指尖掀开页面,工整的解题步骤铺满纸页,关键步骤旁用红笔细细标注了易错点,字迹端正挺拔,全然不像他预想中运动员的潦草模样。目光在那些字迹上顿了几秒,他轻声道:“步骤都对。”指尖轻点在其中一道几何题上,“只是这里,辅助线可以再简洁些,不用绕这么多弯。”
他从笔袋里摸出尺子,在草稿纸上重新推演。斜阳从侧后方漫过来,镀亮他发梢的碎绒,纤长的睫毛垂落,在脸颊上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夏衍下意识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目光追着笔尖勾勒的几何图形,忽然开口:“林屿,你从小数学就这么好吗?”
笔尖在纸页上顿了顿,留下个极浅的墨点。
林屿抬眼,撞进夏衍满是好奇的眼眸。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从小到大,鲜少有人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成绩稳居榜首,为什么总沉默寡言,为什么常年独来独往。所有人都默认了“林屿本就该这样”,从没人想过探究表象之下的模样。
“不算从小。”良久,他才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纸页,“只是习惯把每个步骤都捋清楚,不遗漏细节。”
夏衍若有所思点头,指尖敲了敲练习册:“我就不行,总急着跳去答案,往往中间步骤就错了。”他无奈笑了笑,眼底带着点懊恼,“张老师说这是思维定式,得慢慢改。”
“那就从慢下来开始。”林屿重新低头画图,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清晰的线条,“每一步都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推导,等形成惯性,速度自然会快。”
语气平淡得像陈述常识,夏衍心里却莫名一暖。他听过太多“要努力”“要认真”的空泛叮嘱,却从没人这般直白地告诉他,具体该如何落地。
“那我从今天起试试。”夏衍攥了攥笔,眼神格外认真。
接下来的半小时,教室里只剩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林屿耐心讲解,夏衍凝神倾听,遇有不懂的地方便及时发问,林屿便停下重新拆解思路。窗外天色渐渐沉暗,远处篮球场的拍球声断断续续飘来,走廊里偶尔传过学生的说笑声,却都像隔了层雾,模糊得不成模样,唯有两人身边的光影,暖得格外真切。
讲到第三道大题时,教室的灯忽然亮起,暖黄的光线瞬间铺满整间屋子。
两人同时抬眼,只见班长站在门口,手里捏着钥匙:“还以为没人了,正准备锁门。”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练习册,他了然点头,“那我先锁其他教室,你们走的时候记得关灯。”
“马上就好,麻烦了。”夏衍应声。
班长离开后,教室重归寂静。夏衍却忽然注意到,灯光亮起的刹那,林屿指尖微颤了下,握着笔的指节泛出浅浅的白,虽转瞬便恢复平静,那瞬的僵硬还是被他精准捕捉。
“你不喜欢突然亮灯?”夏衍放轻声音,生怕惊扰了他。
林屿一怔,眼底闪过丝诧异。这个连自己都快忽略的小习惯,竟被夏衍察觉到了。
“……只是需要适应一下强光。”他含糊带过,飞快低下头盯着题目,“我们讲完这道就结束。”
夏衍却没移开目光。灯光下,林屿的轮廓愈发清晰,单薄的肩线陷在宽大的校服里,领口微微松垮,露出一截清瘦的锁骨。指尖修长纤细,却没什么血色,像常年藏在阴影里,少见天光。
“林屿,”夏衍忽然开口,语气格外郑重,“谢谢你。”
林屿抬眼,眼底满是不解。
“我是认真的。”夏衍勾了勾唇角,笑容格外诚恳,“以前总觉得学霸都高高在上,不好接近,可你不一样,讲题的时候,从来都很耐心。”
林屿垂眸,长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杆。沉默几秒,他才低声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可不是谁都愿意花时间做这些事的。”夏衍合上练习册,快速收拾好书包,抬眼看向他,“明天周四,还是这个时间?”
“嗯。”林屿轻轻应了声。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时,走廊早已空无一人。夕阳彻底沉落,天边只剩一抹浅淡的暗橙,渐渐被暮色吞噬。夏衍抬手锁好门,转身便见林屿站在楼梯口,背对着残存的天光,单薄的身影被勾勒出层模糊的金边。
“一起走?”夏衍快步上前。
林屿点头,率先迈步下楼。
下楼时,夏衍絮絮叨叨讲着今天篮球训练的趣事——谁投了个压哨三分,谁抢篮板差点扭到脚,教练训话时又闹了什么笑话。林屿安静听着,偶尔在转角处停下脚步,轻声提醒:“小心台阶。”
走到教学楼门口,两人便要分道扬镳——夏衍要去车棚取自行车,林屿则往公交站的方向走。
“那明天见。”夏衍挥了挥手,转身就要跑。
“明天见。”林屿的声音轻得被晚风揉碎了些。
他站在原地,望着夏衍奔向车棚的背影,白色T恤在暮色里格外显眼,衣角被风掀起,漾出鲜活的弧度。晚风吹过,带来远处桂花的清甜,鼻尖忽然涌上熟悉的气息——方才在教室里,夏衍凑近时,他闻到的便是这般阳光晒过的青草香,干净又温暖,和他身边常年萦绕的书本墨香与尘埃味,截然不同。
林屿转身走向公交站,脚步比往常慢了些。书包里,浅蓝色笔记本的空白页上,不知何时晕开了一点浅淡的墨痕,像心里悄然泛起的涟漪。
而夏衍推着自行车穿过校门时,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教学楼三楼的窗口还亮着灯,暖黄的光线透过玻璃洒出来,在渐浓的夜色里,像颗微弱却温暖的星。
他忽然想起下午训练时队友的话:“你真跟林屿补数学啊?那家伙冷冰冰的,年级第一的架子可大了。”
当时他只笑了笑没反驳,此刻却忽然懂了——有些人的冷,从来不是疏离,只是还没遇到能焐热心底的温度。
就像两条看似平行的轨迹,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向彼此靠近。
自行车拐过街角,风鼓起白色衣摆,夏衍轻轻哼起歌,是下午耳机里循环的旋律。歌词混着晚风飘散开:“渐渐靠近的距离,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夜空没有星星,可前路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铺成绵长的路,亮得让人心里格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