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极深的海底缓慢上浮,带着滞涩的阻力。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平稳的“嘀、嘀”声,规律得如同某种机械节拍器。然后是嗅觉,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丝类似金属和塑料的冷冽味道,完全盖过了其他任何气息——包括他自己的。
顾青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一片,适应了几秒,才看清头顶是陌生的、毫无装饰的白色天花板,嵌着几块发出柔和光线的平板灯。他微微转动眼珠,视野边缘是连接在他手臂和胸口的透明管线,以及几台闪烁着不同参数的小型监控仪器屏幕。
这里是医疗中心的隔离观察室。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分析区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顶般的生理风暴,失控爆发的信息素,瞬间降下的隔离闸门,陆深如同飓风般闯入的身影,那充满暴怒与绝对占有的标记,还有最后彻底失去意识前,身体被搬动、被送入移动舱的模糊感知……
暴露了。
彻底的,无可挽回的。
尽管此刻感官被隔绝,但顾青知道,外面一定已经天翻地覆。陆深会如何“处理”?那强硬的标记,那随后被送入医疗中心的“意外事故”说辞,能掩盖多少?那些惊鸿一瞥的同事,又会如何猜测和传播?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带着一种麻木的钝痛。后颈传来清晰的、被厚实敷料包裹的闷痛感,标记的伤口显然被仔细处理过,但那种被反复刺穿、强行注入的烙印感,却深深镌刻在神经深处,无法忽视。
身体异常疲惫,仿佛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感到费劲。但奇怪的是,那种将他几乎焚毁的、属于Omega爆发期的狂潮已经彻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丝被强行“填满”和“校准”后的、令人憎恶的生理性安宁。
药物。一定是大剂量的强效镇静剂和Omega稳定剂。陆深不会允许他再有任何失控的可能。
就在这时,顾青的目光落在了床边的金属置物台上。上面除了一个空的水杯和几样简单的医疗用品外,还放着一张对折起来的、材质特殊的白色硬质纸片。
那纸片看起来很普通,但出现在这间高度隔离、一切物品都经过严格控制的观察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顾青盯着那张纸片看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有些僵硬地抬起还能自由活动的左手,伸了过去。指尖触碰到纸片边缘,微凉。他将其拿起,打开。
纸片内部,是几行用黑色墨水手写的字迹。字迹凌厉、简洁,每一笔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正是陆深的笔迹。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只有一句话:
“在事情没处理完之前,住我那里。”
顾青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捏着纸片的指尖瞬间冰凉。
住……他那里?
陆深的住处?
这比任何医疗隔离、任何药物控制、任何冷冰冰的实验指令,都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已然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这不是安排,不是命令的另一种形式。这是一种更加私密的、更加彻底的……圈禁。
意味着他不仅要生活在陆深的监视之下,还要侵入对方最私人的空间。意味着他们之间那层由实验室、办公室、实验协议勉强维持的“公事公办”的虚伪屏障,将被彻底打破。他将24小时暴露在陆深的领域内,被他的气息包围,被他无处不在的掌控所笼罩。
而“事情没处理完”……指的是什么?是压下这次暴露的风波?是处理那些可能产生的流言和调查?还是……对他这具不听话的Omega身体,进行更彻底的“调整”和“控制”?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恐惧、抗拒和屈辱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顾青捏着纸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纸片边缘被捏出了皱痕。
就在这时,隔离观察室的门无声滑开。
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医护人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穿着深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安保人员,正是陆深直属小组的成员。
医护人员检查了一下顾青床头的仪器数据,又看了看他捏着纸片、脸色苍白的样子,语气平板地开口:“顾研究员,您的急性应激症状已基本稳定。根据陆主管的指示和医疗评估,您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环境隔离与持续观察,以彻底排除信息素模拟剂混淆可能引发的后续神经内分泌失调风险。”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顾青手中的纸片,继续说道:“陆主管已为您安排了更适宜的休养环境。现在,请配合我们进行转移。”
更适宜的休养环境……陆深那里。
顾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平静。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从他在分析区信息素失控爆发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选择权,就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他松开手,任由那张纸片飘落在白色的床单上。然后,他沉默地、顺从地,任由医护人员帮他拔除那些不太必要的监控管线(关键的生理贴片和颈后的阻隔贴依然保留),搀扶他坐起身,穿上准备好的、柔软但毫无特色的深灰色家居服。
两名安保人员一左一右,保持着一种既非押送也非保护的微妙距离,跟随着他们。
转移的过程悄无声息。通过医疗中心内部一条极少使用的专用通道,直接接入另一部需要特殊权限的电梯。电梯上行,最终停在一个顾青从未到达的楼层。
电梯门打开,是一条极其简洁、光线柔和的私人走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实验室和医疗中心截然不同的气息——依旧洁净,但少了消毒水的刺鼻,多了一种极淡的、类似冷杉木和某种高档纸张混合的沉稳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陆深的、经过净化的雪松底调。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哑光金属质地的门。安保人员上前,进行虹膜和生物密钥双重验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顾研究员,请。”医护人员示意。
顾青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另一间经过精心设计的实验室或展厅”的空间。
极其宽敞的挑高客厅,线条冷硬简洁,色调以黑白灰和深蓝为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深潜”总部特有的、模拟得极其逼真的城市夜景,灯火璀璨却毫无生气。客厅里除了几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但坐感必然冷硬的沙发和一张巨大的黑色石材茶几外,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一整面墙是嵌入式的书架,上面整齐排列着密密麻麻的专业书籍和数据存储单元。另一侧是占据整面墙的、处于休眠状态的巨型数据屏。
空气里循环着高效但无声的新风系统,温度恒定在一种微凉舒适的区间。整个空间一尘不染,秩序井然,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唯一能证明这里有人居住的痕迹,或许只有茶几上随意放着的几份还未拆封的加密文件袋,以及书架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里面似乎装着某种液体的透明立方体容器。
这里就是陆深的“住处”。一个完全符合他形象的、将理性、控制和效率贯彻到极致的空间。
顾青站在客厅中央,感到一阵更深的寒意。在这里,他仿佛一件被暂时寄存于此的、需要特殊保管的实验器材或机密文件。
“您的房间在那边。”医护人员指向客厅一侧的一扇门,“里面有独立的卫浴和必要的起居用品。每日的饮食和药物会按时配送。请尽量不要随意离开这个套间,以免影响您的‘休养’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休养”。一个多么冠冕堂皇的词语。
顾青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走向那扇指定的门。
房间比客厅小得多,但同样简洁到近乎空旷。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通向独立卫浴的门。床上用品是全新的、质感高级但颜色冷淡的灰色。书桌上放着一台看似普通、但显然经过特殊设置、只能访问有限内部网络的终端。衣柜里挂着几套和他身上类似的家居服。
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一丝不苟,毫无破绽。
医护人员和安保人员没有跟进来,只是站在客厅里,似乎在等待什么,也似乎只是在确认他不会乱跑。
顾青走到床边坐下。床垫柔软,却让他如坐针毡。
他抬起手,再次摸了摸后颈。厚实的阻隔贴边缘紧贴着皮肤。陆深的标记被遮盖,但存在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不仅仅是因为伤口,更因为此刻,他正身处标记者绝对领域的中心。
窗外,虚假的夜色无边无际。
而那张写着“住我那里”的纸片,此刻仿佛就漂浮在他眼前的空气中,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无形的锁链,将他和这个冰冷空间,和空间之外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事情,远没有“处理完”。
而他,已经身陷囹圄的最深处。
顾青缓缓躺下,睁着眼,望着天花板。
身体是虚弱的,被药物强行镇压的。
但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那簇名为“顾青”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在经历了彻底的暴露、当众的标记、以及此刻被侵入最私密领域的屈辱后,反而在绝望的灰烬中,燃烧出一种更加冰冷、也更加决绝的光。
住在这里?
也好。
既然无处可逃,那就……彻底看清这囚笼的每一寸构造,看清那个囚禁者的每一分真实。
或许,在最深的黑暗里,才能找到最意想不到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