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设备适配安排在C区深处一个顾青从未踏足过的实验室。这里的空间比常规实验室更加空旷,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结构复杂的金属环形装置,连接着数不清的光导纤维和数据管线,如同某种沉默的机械巨兽。空气里除了恒定的低温,还有一种更深的、类似电离后的臭氧味道,混合着未散尽的金属抛光剂气味。
顾青踏入时,陆深已经到了。他背对着入口,站在主控台前,正调试着悬浮的光屏参数。他换了一身实验室专用的深色工装,剪裁合体,衬得他肩背更加挺拔。从背影看,昨晚的疲惫和易感期边缘的躁动似乎已被完美掩藏,恢复了那种冷硬精准的专业气场。
“换上这个。”陆深没有回头,指了指旁边置物架上的一套银灰色连体服。材质特殊,轻薄贴身,表面隐约有电路般的暗纹流动。
顾青依言换上。连体服完美贴合身体曲线,但并不紧绷,活动自如。衣服内侧似乎有极细微的、恒温的脉冲,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安全感。同时,他也闻到了衣服上残留的、极淡的雪松气息——显然经过特殊处理,是陆深的“标记”在非信息素层面上的另一种延伸。
“这是神经信号同步接口服。”陆深调试完毕,转过身,目光在顾青身上扫过,如同检视一件即将接入系统的精密部件。“内置了七千二百个微型生物电感应器和纳米级信息素缓释单元。它会读取你的表层神经活动、基础生理指标,以及……信息素浓度的细微变化。”他顿了顿,“同时,它也会根据我的指令,释放微量经过校准的、我的信息素,用于引导和强化链接。”
他走近几步,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头冠的银色装置,边缘流动着幽蓝的光。“这是初级神经感应耦合器。戴上它,我们会尝试建立基础的视觉和基础情绪信号共享通道。”他的语气平稳,完全是就事论事,“第一次链接强度会控制在最低档。你需要做的就是放松,尽可能减少自主意识的干扰,让链接自然建立。任何剧烈抵抗或情绪波动都可能导致链接失败或神经反馈灼伤。明白?”
“明白。”顾青点头。他注意到陆深的眼下仍有淡青色的阴影,脸色也比平时更苍白一点,但他站得很稳,眼神锐利专注,仿佛昨晚那个失控标记、之后又略显疲惫地为他处理伤口的人只是幻影。
陆深示意顾青坐到环形装置中央一个特制的座椅上。座椅符合人体工学,能自动调整以适配他的身体曲线,并轻微固定住他的四肢,防止无意识动作干扰。
冰凉的感应头冠被戴在顾青头上,尺寸自动调节,紧密贴合却无压迫感。细微的电流脉冲感从头皮传来,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意识边界被轻柔触碰的酥麻。
陆深退回到主控台后,自己也戴上了一个更复杂的、覆盖了半张脸的感应面罩。他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传来,依旧清晰平稳:“启动初步链接。倒计时,三,二,一。”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没有炫目的光影。
顾青只感觉戴着头冠的部位传来一阵轻微的、逐渐增强的嗡鸣,随即,他眼前的景象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墙壁和复杂的管线并未消失,但在其之上,仿佛叠加了一层半透明的、不断流动的、由无数细小的光点和数据流构成的“纱幕”。他能“看”到空气里原本无形的能量流动轨迹,能“感知”到不远处培养槽内生物电流的微弱脉动。
更奇异的是,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极度有序的“视角”开始侵入他的感知。那不是视觉,更像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对周围环境纯粹理性、高效、目的性极强的扫描和分析。这个“视角”在快速评估实验室的安全参数,检查设备运行状态,同时……将一部分“注意力”投注在他自己身上。
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审视落在自己后颈的腺体上,评估着标记的稳定程度和激素水平;落在他胸膛,监测着心率和呼吸节奏;甚至试图穿透他的皮肤,去读取表层神经的放电模式。
这就是陆深的“视角”吗?如此冷静,如此剥离情感,仿佛世间万物皆是可以拆解和分析的对象。
几乎是同时,顾青也感觉到,自己的一些零散感受——连体服带来的轻微束缚感,座椅的支撑,后颈伤口残留的隐痛,以及内心深处那丝对未知链接的紧张——似乎也化作了一些模糊的、闪烁的“信号”,正沿着看不见的通道,流向对面的陆深。
链接建立了。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很好。”陆深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并非听觉,更像是一种被直接“植入”的意念,清晰而略显失真。“保持这个状态。尝试将你的注意力集中在右手食指。”
顾青依言照做。几乎是立刻,他“看到”那个冰冷的“视角”也聚焦到了他的右手食指,同时,他自己的手指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被无形力量“触碰”和“检视”的感觉。他能“感觉”到陆深在分析他指尖的毛细血管流速、皮肤电阻,甚至更微观的肌肉纤维紧张度。
这体验诡异而令人不安。仿佛自己的每一个细微反应,都在对方的“注视”和“解读”之下。
“现在,想象一个简单的几何图形,比如三角形。”陆深继续引导。
顾青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等边三角形。
下一秒,在他眼前那片叠加的“数据纱幕”上,一个由淡蓝色光点构成的、略显模糊的三角形轮廓闪烁了一下,随即消失。与此同时,他隐约“接收”到从链接另一端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确认”信号——陆深“看到”了他想象的图形。
“有效。”陆深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属于研究者的满意。“现在,尝试回忆一种基础情绪,比如……平静。”
平静?顾青心中苦笑。在此刻这种被全方位监控、意识半透明的情况下,谈何平静?他只能努力放空思绪,深呼吸。
然而,链接似乎捕捉到了他这份“努力”本身所带来的细微焦虑和紧绷。他“感觉”到陆深的“视角”立刻锁定了这种情绪波动,开始进行快速的分析和解构,仿佛在剥离一个复杂仪器的外壳,探究内部的运转机制。
更让顾青心头一跳的是,他仿佛也隐约“触摸”到了链接另一端传来的、一丝极其淡薄的、被层层理性过滤后的“反应”。那是一种……类似“感兴趣”和“专注”的冰冷信号,如同科学家观察着试管中发生的有趣反应。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时间在无声而诡异的链接体验中流逝。陆深不断给出新的指令:想象颜色,回忆声音片段,进行简单的心算……链接在缓慢磨合,信号传输的清晰度和稳定性在逐步提升。顾青也渐渐摸索到了一点诀窍:越是放空意识,不去刻意“想”什么,只是让感知自然流动,链接反而越顺畅,来自陆深那端的“审视”压力也似乎越轻。
但完全的“放空”是不可能的。后颈腺体因为持续暴露在链接状态和陆深若有若无的信息素引导下(连体服在缓慢释放微量雪松气息),始终维持着一种低度的兴奋和温热。身体深处,被标记后那种奇异的、对陆深气息的归属感和隐约渴求,也在这种神经层面的亲近中被悄然放大。
他能“感觉”到,自己这些生理反应所转化成的“信号”,同样被陆深冷静地接收、分析、归类。这让他有种赤身**站在解剖台前的极度不适。
就在一次尝试同步“空间距离感”的练习中,顾青的思绪因为身体的轻微不适而略有飘忽,不小心触及了昨晚记忆的碎片——不是那些激烈的情事,而是陆深为他处理伤口时,指尖的温度,还有那片刻沉默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揉按。
这个记忆片段化成的“信号”似乎比之前的练习内容都要鲜明,带着一种模糊的暖色和难以言喻的私密感。
链接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波动。
顾青猛地回神,试图将那个片段压下去,但已经晚了。他清晰地“感觉”到,陆深那边传来的、一直平稳冰冷的“信号流”,似乎停滞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随即,一股更加强烈的、带着明确“探究”意图的“注视”感,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锁定了他刚才情绪波动产生的源头。那“注视”里,除了科学家的冷静分析,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更复杂的……扰动?
仿佛平静冰面下,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顾青的心跳漏了一拍。
“专注。”陆深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但顾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比之前更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无关思绪会影响链接纯净度。”
“是。”顾青立刻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拉回到当前的练习上。
链接恢复了稳定,继续进行。但顾青能感觉到,陆深那端的“信号”似乎比之前更加“凝实”了,那种冰冷的审视中,仿佛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戒备?或者说,是对刚才那个意外“信号”的后续关注?
设备适配进行了大约两小时。结束时,陆深关闭了链接。
头冠和连体服上的感应脉冲消失,那种叠加的“数据纱幕”和冰冷的“他者视角”如潮水般退去。顾青骤然回归到正常的感官世界,竟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和眩晕感。他靠在座椅上,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陆深摘下面罩,走了过来。他的脸色似乎比适配前更加苍白了几分,但神情依旧冷峻。他俯身,检查了一下顾青头冠下的皮肤状况,又快速浏览了主控台上记录的各项生理数据。
“神经适应性良好,基础链接通道建立成功。信息素同步引导有效。”他做出总结,语气专业,“但你的情绪控制仍有提升空间。不必要的记忆和情感波动会成为链接中的噪声。”
顾青垂下眼帘,没有辩解。他知道陆深指的是什么。
“休息半小时。然后进行第二阶段,尝试接入C-724**样本的初级神经信号。”陆深直起身,走向旁边的设备柜,似乎在准备下一阶段需要的耗材。
顾青解开座椅的轻微固定,慢慢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后颈腺体因为刚才持续的兴奋和链接状态,此刻传来一阵阵发热后的轻微酸胀。
他走到实验室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陆深的背影。
陆深站在设备柜前,背对着他,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半拍。顾青注意到,他伸手去拿一个封装好的生物电传感贴片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停顿了零点几秒才稳稳拿起。
易感期的压力,加上刚才持续两小时的高强度神经链接引导和监控,显然对他并非毫无影响。他那完美的控制,正在持续消耗着某种内在的能量。
顾青收回目光,慢慢喝着水。
刚才链接中那个意外的记忆波动,以及陆深那一瞬间的“信号”停滞和随后的“凝实”审视……或许,他触碰到的,不仅仅是对方控制下的裂隙。
这链接本身,就像一把双刃剑。陆深能借此更深入地观察和控制他,而他,是否也能通过这扇悄然打开的门扉,窥探到陆深那深不见底的理性冰层之下,某些更加真实、也更加脆弱的……涟漪?
半小时后,第二阶段适配开始。这一次,链接将尝试接入C-724项目一个处于深度镇静状态的初级**神经组织样本。
当顾青的意识通过耦合器,小心翼翼地去“触摸”那片混沌、微弱而陌生的生物电信号海洋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庞大的“存在感”,通过陆深那端的链接,如同导航信标般清晰传来,引导着他的感知,帮助他过滤噪音,定位特征信号。
那种被强大意志包裹和引导的感觉,比之前单纯的视觉和情绪共享更加深入骨髓。
顾青在陆深冰冷而精准的“导航”下,逐渐分辨出样本神经信号中那些代表着基础生命维持、应激反应阈值的细微模式。与此同时,他也能更加清晰地“感觉”到陆深那边传来的“信号”特质——极度有序,逻辑缜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抽离感,但在那冰冷的核心深处,似乎也存在着一种对“生命底层规律”本身的、纯粹而炽烈的专注。
仿佛两个不同层次、不同温度的意识,通过这条脆弱的链接,在共同探索一片未知的黑暗水域。
实验结束时,顾青几乎虚脱。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消耗,链接带来的信息过载和对陌生生命信号的共情式感知,都让他身心俱疲。
陆深的状态看起来也不轻松。他摘下面罩时,额角有湿痕,呼吸比平时略显急促。但他依旧迅速整理了数据,安排了后续的样本回收和设备维护。
“今天到此为止。”他对顾青说,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但依旧稳定,“回去充分休息。明天同一时间,继续。链接强度和复杂性会逐步增加。”
顾青点头,换回自己的衣服。离开实验室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陆深还站在主控台前,垂眸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侧脸在仪器的冷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和……孤寂。
走廊里,顾青慢慢走着。后颈腺体的温热感依旧明显,身体深处,那种被标记和链接双重作用后的奇异“连接感”挥之不去。他能模糊地感觉到陆深的大致方位和状态——不是具体内容,而是一种“存在”的强度和某种“消耗”后的疲惫余韵。
这不是他想要的。这种深入神经的绑定,比单纯的信息素标记更加危险,也更容易侵蚀他的独立意志。
但与此同时,一种冰冷的、属于猎手的直觉也在他心中升起。
陆深的完美控制并非无懈可击。易感期是其一,这深入神经的链接本身,或许也可能成为一柄反向刺入的匕首。
关键在于,如何在被彻底同化和掌控之前,找到那个平衡点,甚至……学会利用这链接,去感知对方的弱点,去埋下属于自己的、无声的种子。
他摸了摸后颈的敷料,指尖感受到下面伤口愈合带来的轻微刺痒。
实验才刚刚开始。
而他和陆深之间,这场在神经与**的钢丝上共舞的危险游戏,也进入了更加莫测的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