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五分。
顾青站在陆深办公室外的走廊里。身上不再是那套柔软的白色棉质“病号服”,而是换回了自己储物柜里常备的备用西装——熨烫平整的深灰色面料,扣得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后颈的敷料。头发仔细梳理过,脸上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已经敛去了昨晚的疲惫和波动,只剩下一种专注工作时常有的、略显疏离的平静。只有靠近时,才能闻到他身上隐约的、比昨日更淡的柑橘麝香,混合着一丝新换药膏的清冽气味,以及底层无法完全掩盖的、属于陆深雪松信息素的冷调余韵。
他抬起手,指关节在光滑的合金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进。”
门无声滑开。
陆深的办公室比顾青想象中更简洁,甚至有些冷硬。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模拟的城市天际线景观,光线明亮但毫无温度。室内除了宽大的办公桌、几把线条利落的座椅、一整面墙的嵌入式数据屏外,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空气里循环着高效过滤后的洁净气流,将一切个人气息涤荡殆尽,包括陆深自己的。
陆深坐在办公桌后,同样穿着熨帖的西装,正看着面前悬浮的光屏。听到顾青进来,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像精密仪器进行快速扫描。
“坐。”他示意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顾青走过去,坐下,背脊挺直,双手自然交叠放在膝上,是一个标准的下属面对上级汇报工作的姿态。他没有主动开口,视线落在陆深身后那片模拟的、永不日落的虚拟天空上。
陆深关闭了面前的光屏,手指在桌面轻点,另一份文件被调取出来,投射到两人之间的空气里。是两份并排显示的文档。
左边一份,标题是“第七研究部研究员 - 顾青 - 特殊健康状态评估及岗位适应性调整建议”。内容详尽,罗列了昨晚“突发性信息素紊乱综合征”的“诊断”,血液生化指标异常,长期工作压力导致的免疫及内分泌系统代偿性失调,以及建议:暂时脱离一线高强度实验操作岗位,转入数据分析与理论建模支持组,同时需定期接受指定医疗部门的监测与药物调理。建议人签名处,是陆深和一个顾青没见过的、隶属公司高层医疗顾问的名字,电子印章俱全。
右边一份,则是新的“岗位职责说明书”。职位头衔变成了“高级数据模型顾问”,隶属项目组依然是C-724,但直接汇报对象明确为“项目主管陆深”。职责描述从具体的实验操作,变成了“复杂数据流分析”、“异常模式识别”、“理论模型优化与验证”等更为抽象和核心的工作。权限部分,保留了部分高级数据访问权,但移除了所有涉及物理样本操作、高危试剂调配及独立启动实验流程的许可。最下方,附加条款用红色字体标明:因健康原因,该研究员需严格遵守定制药物方案,并接受主管的定期生理状态核查,以确保其工作状态稳定及项目安全。
两份文件,一软一硬,一个给上面看,一个给他自己看。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有什么问题吗?”陆深问,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顾青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看向陆深。“数据分析与模型支持,是我擅长的领域。”他开口,声音平稳,比昨晚清晰了许多,但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脱离一线操作,能减少意外风险。我接受这个安排。”
他没有对“健康诊断”提出任何异议,仿佛默认了那套说辞。
陆深微微挑眉,似乎对他的干脆有些意外,但并未表现出来。“药物方案在这里。”他手指一动,又调出一份加密的电子处方单,上面详细列出了三种药物的名称、分子式、剂量和服用时间。两种是口服,一种是需要每周注射一次的缓释剂。“处方已经关联到你的医疗账户,药物会定时配送至你的个人储物柜。首次注射安排在今天下午,由我负责。”
由他负责。意味着注射过程、可能产生的反应、甚至注射后短期内信息素的变化,都会在他的直接监控之下。
顾青的指尖在膝盖上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他点了点头:“明白。”
“关于工作,”陆深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C-724第三阶段的数据,虽然我处理了异常峰值,但整个融合过程的稳定性模型需要重新校准。波动虽然被压制,但能量传导路径可能产生了微观偏移。我需要你在三天内,给出修正后的理论模型框架,并模拟出偏移可能导致的、所有潜在风险分支,至少到第五层影响。”
这是一个难度极高、工作量巨大的任务。远超出常规“顾问”的职责范围,更像是核心研究员才能接手的挑战。而且,时间紧迫。
陆深在测试他。测试他在经历了昨晚的一切后,是否还能保持顶尖的专业水准。也是在榨取他的“价值”。
顾青迎上陆深的目光,那双黑色的眼睛深处没什么波澜,只有纯粹的工作要求。“我需要调取第三阶段全部原始能量流监测数据,包括所有备用传感器的冗余记录,以及前两个阶段的完整环境参数日志。”他提出要求,语气专业,“另外,项目组最近三个月关于‘非稳态能量疏导’的所有内部讨论纪要和未公开实验记录,我也需要最高权限访问。”
他要的,不仅仅是表面数据,更是项目的核心底层信息。这既是完成任务的必要,也是一种试探——试探陆深所谓“合作”的诚意,以及他允许自己接触到什么程度。
陆深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只有数据屏无声滚动着背景信息流。
“可以。”最终,陆深点头,指尖在桌面划过,一系列权限解锁的光标在顾青的个人终端上同步亮起。“相关数据池已对你开放。注意保密条例。”
“是。”顾青应下。权限到手,是第一步。
“另外,”陆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调出一份简短的日程表,“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五点,到我办公室进行当日工作进度汇报,以及……”他顿了顿,“生理状态简短核查。时间不会太长,但需要配合。”
每天。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固定的监控。如同打卡,更如同某种形式的……确认所有权。
顾青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随即恢复。“好的。”
没有多余的问题,没有抗拒,只有接受。
陆深似乎终于满意了。他关闭了所有悬浮的光屏,办公室恢复了最初的简洁空旷。“你可以去工作了。你的新工位在A-7分析区,终端已经同步了位置信息。”
“谢谢陆主管。”顾青站起身,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向门口。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控感应区时,陆深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顾青。”
顾青停步,没有回头。
“你的信息素,”陆深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陈述,“比昨晚稳定多了。新换的药膏和初步的稳定剂,看来有效。”
顾青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继续保持。”陆深说完了后半句。
门滑开,顾青走了出去,门又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走廊里,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A-7分析区。一路上遇到两个其他项目组的研究员,对方只是对他点头示意,目光如常,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昨晚的“意外”显然被控制在极小的知悉范围内。
新的工位是一个半开放的独立分析隔间,设备齐全,私密性尚可。顾青坐下,启动终端,权限果然已经更新,能够访问陆深刚刚开放的那些深层数据池。
他没有立刻开始工作。
而是先调取了C-724项目内部的通讯日志和门禁记录。快速检索昨晚二十点至今日凌晨六点之间,所有涉及实验室C区(包含他之前的工作台和医疗观察室)的记录。
记录显示,昨晚二十一点四十七分,陆深以“例行巡检”权限进入C区。二十二点零三分,C区内部隔离闸门触发(记录原因:设备自检程序启动)。二十二点四十分,医疗观察室门禁有使用记录(陆深的权限)。之后,直到今早七点三十分,C区再无其他人员进出记录。七点三十分,清洁机器人按日程进入C区,停留十五分钟后离开。
记录很干净,完全符合陆深给出的“突发状况-紧急处理”流程。没有第三个人出现的痕迹。
顾青关掉日志,手指在操作面板上无意识地轻敲着。
陆深能完全掌控监控和门禁系统,这一点已经确认。他能修改项目数据日志,也见识过了。但公司的主服务器呢?那些更深层的、由不同部门交叉监督的安防和审计数据流,他是否也能一手遮天?
还有那个“特殊健康状态评估”,上面另一个签名的高层医疗顾问……是陆深的同谋,还是被他用某种方式说服或利用了?
信息太少。
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后颈的敷料边缘摩擦着衣领,带来细微的存在感。身体深处,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热流随着呼吸缓缓扩散,似乎是那支口服稳定剂开始起效,带来了某种生理上的舒缓,但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对那股雪松冷香的隐约渴望。
他强行压下那点躁动,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任务上。
调出C-724第三阶段的原始能量流数据。庞大的、未经修饰的信息流如同狂暴的星河,在屏幕上奔腾。那个被陆深修正过的峰值点,在原始数据里,确实是一个刺眼的、不和谐的凸起。
顾青开始工作。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舞动,一个个分析窗口被打开,算法被调用,模型框架被搭建。痛苦、屈辱、恐惧、算计……所有纷乱的情绪都被强行压缩、封存,搁置在大脑某个隔离区域。此刻占据他全部思维的,只有数据、逻辑、可能性。
这是他的领域。是他用了七年时间,以Beta身份,一点一点打拼和证明出来的领域。也是他现在,唯一可能找到立足点,甚至……反击武器的领域。
时间在数据流的冲刷下飞快流逝。
下午四点五十分,顾青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初步的模型框架已经搭建,几个最明显的风险分支被标识出来。进度比他预想的要快。
他关闭所有工作界面,清理了临时缓存,然后起身,走向陆深的办公室。
五点整,他再次站在那扇合金门外。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敲门。
“进。”
陆深似乎也在等他。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他面前的光屏显示着一些顾青看不懂的、似乎是其他项目的预算报表。
“坐。”陆深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沙发区,自己先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
顾青依言坐下,沙发柔软,但他只坐了前半部分,背脊依旧挺直。他打开自己的终端,准备汇报工作进度。
“不用那个。”陆深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脸上,然后是脖颈,最后停在他后颈被衣领半遮半掩的位置。“今天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适?信息素水平自我感知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直指生理状态。
顾青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体力恢复了一些。后颈伤口有轻微刺痒,在预期内。信息素……”他停顿,似乎在仔细感知,“比较平稳。口服药似乎起效了。”
“嗯。”陆深应了一声,忽然倾身向前。
距离瞬间拉近。顾青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的弧度,闻到他身上那经过净化后、只剩下一丝极淡底调的雪松气息,以及……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已经被对方信息素微妙“调和”过的柑橘麝香。
陆深的手抬起来,指尖掠过顾青的耳侧,触碰到后颈的敷料边缘。
顾青的身体瞬间绷紧,但克制住了躲闪的冲动。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收紧的手指。
陆深小心地揭开了敷料的一角,查看了一下下面的伤口。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医生般的专业感,但指尖的温度和触碰的本身,依然让顾青的腺体传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愈合得不错。”陆深评价道,重新贴好敷料,指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那块皮肤周围极轻地按压了几下,感受着皮下腺体的搏动和温度。“腺体活性依然偏高,但比昨晚稳定多了。注射缓释剂后,应该能进一步平复。”
他的指尖最后在敷料中央、对应齿痕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
一阵混合着刺痛和奇异麻痒的电流瞬间窜过顾青的脊椎,让他几乎闷哼出声。他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一点血腥味,才将那声音压了回去。身体无法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陆深收回了手,坐回原位,仿佛刚才那个近乎狎昵的触碰只是例行检查的一部分。他的目光落在顾青骤然泛起潮红的脸颊和隐忍的眼神上,停留了片刻。
“很好。”他说,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保持这个状态。工作进度呢?”
顾青花了十几秒钟,才让自己的呼吸和声音重新平稳下来。他打开终端,开始简洁地汇报今天的工作进展、初步模型框架、已识别的风险分支,以及下一步的计划。
陆深听着,偶尔打断,提出一两个尖锐的技术问题。顾青一一作答,思路清晰,逻辑严谨。
汇报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
“可以。”听完后,陆深点了点头,“按照你的计划继续。明天下午五点,我需要看到风险分支的初步模拟结果。”
“是。”顾青关闭终端,准备起身离开。
“注射安排在晚上八点,实验室C区医疗观察室。”陆深补充道,“我会在那里等你。”
顾青的动作顿了一下。“……明白。”
他离开了陆深的办公室。走廊里,他放慢了脚步,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后背的衬衫,已经被一层薄薄的冷汗浸湿。
检查、触碰、掌控……每一天,都在重复和强化这种模式。
他走回自己的分析隔间,没有立刻继续工作。而是调出了公司内部匿名交流板的一个隐藏板块,输入了一串复杂的、定期更换的访问码。
屏幕上跳出一个极其简洁的界面。这是他七年前潜入“深潜”时,上线留给他的唯一紧急联络通道,一个理论上无法被公司内部系统追踪的、基于特定数据包丢包协议构建的幽灵节点。七年里,他只使用过两次,都是为了传递关键情报。上次使用,是三年前。
他快速输入了一行经过多重加密的简短信息:
“身份暴露。已被标记。控制者为陆深(第七研究部主管)。目标:未知。请求:静默潜伏,评估脱身路径及反击可能性。暂勿采取行动。保持信道清洁。”
信息发送。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随即整个界面自动清空、注销,不留任何痕迹。
顾青关闭了终端,靠进椅背,闭上眼。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极其脆弱的线。
他不知道这条线是否还在运作,不知道另一端是否还有人。但他必须试一试。
窗外,模拟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进入虚拟的黄昏。实验室的灯光自动调亮,恒定而冰冷。
晚上八点,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