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昭子心急,决议水陆奔走。他是不敢睡了,每一闭眼那事便翻滚入脑,激得又是一阵痉挛,只能挨到困顿不已浅眠几刻,然后是漫无边际的噩梦,惊醒,有时还能闪过李珩的脸。不过历经至此,他也磨得远无那时的波澜心绪,更多只有可笑。水路捷急,挨过几天即将靠岸,久夜入云的月亮也出来了,再现时饱满似一盏玉灯。江心浅云,岸边烛火已然清晰,商船缓行江沿,静待开关。
商船里今夜罕见悄声。平日都是商户们热闹,吃酒玩牌常通宵达旦,明日还需卸船,都早已入酣。
“明日靠岸就入落梅关,过了关便是长江之水,连通中原。”采臣子见人悒悒已久。
采昭子轻叹,小声回道:“取了东西,咱们还能去哪呢?”
“采臣子,我想了这么些天,如今竟有些彷徨了。我不想再以死逃避了,我若死了,你也该消散了。”采昭子的神色说不上来别扭。他酝酿许久,维持起一个麻木的笑容:“自从三年前第一次被他背叛,我就开始泄气,好多事浑浑噩噩也就过去了,现在重拾起来要认真面对,许多事情就变得更愈清晰阻艰,好像没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臆度。”
“我之前一直以为,人的寿元大多约莫一甲子。那年元宵许愿,我求取上神,愿用一半的时间换到哥哥救下我那日,哪怕余下寿命一直重迭也好。结果老天感应到了,给予我了那时候的哥哥。”
“这不更好,总在那日,也会无趣吧。”
“我才不觉得。我就是吊死在你身上了,都怪你当初对我那样好,好到能让我记一辈子。”采昭子是笑着的,可蹙起眉头,眼尾悄悄滑落一滴泪:“若有来世……唉,算了,做个花花草草就好。”
采臣子一时哑口,他虽已有采昭子的历经记忆,也无有太多深悟,只好给人递过帕子。
“我没哭。”采昭子蹭干脸,低下头:“你总嫌弃我哭,是啊,男子不该轻易落泪。但我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最容易的泄释了。”
“哭吧,就当是弥补留小时候的泪。”采臣子浅柔笑了笑:“前几日闷在仓里,今日终得清净,又出了月亮,去赏月吧,明日就该下船了。”
二人登上甲板刚寻得个好位置,板间突然热闹,锣敲五下,五更到,船工开始备卸。
采昭子苦笑一声:“走吧,哪里没有月亮。”
正说着侧头间,采昭子瞳孔骤然放大,二人在逡梭人群中一眼对上,他怔愣一瞬,咀嚼根本不可能的事实。
李珩。
每日飞回的信中提到采昭子已向北而行,同丘伍处理完烂事后,采臣子也快马启程,二人距离愈迩。若是采昭子不想见他,离得近一点也是好的,他如若不愿接受,就等他回心转意。之前常常急迫,采昭子不愿的事从未想有磨合,全然逼就,才给人逼走了。采臣子稳了稳燥火,这事最急不得,要让采昭子放下所有顾虑地信任接纳,这一次,不,今后,要还他喜乐无虞。
今日的信失时,采臣子最终等到他们其中一人,慌不择路。
“属下该死,公子落梅关失足落水昏迷不醒,已安置驿旅,差了良医——”
“你说什么?”采臣子揪起他的领子:“他怎么能落水?你们干什么吃得?”
“是,是李珩。当时夜黑人杂,他扮做船工接近,我们离得远,闲杂又多,未能阻止……”
“废物,废物!”采臣子甩开人:“你去叫丘伍,快滚!”
采昭子毫无生气躺在那,所及肌肤只剩下纯粹的白,白到透阴。脸上看不出吐吸,手更寒了,腕间黑紫,只剩颈侧还有微微波动。
“公子从这么高处掉下,还有一口气,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这气息不出三日也就散了。”为首那名医师缩着头,不敢看面前暴怒的面容,谈吐期期艾艾。
采臣子寒声微栗,“你救不了?”
“这……公子本就体弱,这次落水——”
“蠢猪!滚!李珩呢?”
“禀大人,李珩当场咬断舌根,没气了……”
大夫进进出出,只是壮观,实无一人可用。
那暗卫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报,丘大人到了。”
“来了。”丘沏暗沉的眸子转了转,猛地明亮,俯上本尊之魂:“这翻山越岭可累坏我了,你们人类要耗多少天,我半日不到就得赶来。”
“你们都给我滚!”采臣子咆哮完,像展出最后一张底牌,带着破釜沉舟地绝望,拽起他,“你帮我看看,这怎么办?”他冷汗淋漓,怔怔道:“那帮子庸医说只能活三天了,怎么可能?明明还有气……”
“你莫要再啰嗦,让我细看片刻。”丘沏抬起腕子欲要诊脉,却起了惑。采昭子阳元散去大部,以致阴气蓬勃,才让他发觉到这个小东西,“这是怎么回事……体内残有妖气,这孩子沾上脏东西了?”
“什么?什么时候?”
“顾不得那么多了。”丘沏咬牙,“你可随身携着那颗血丹?若想叫人活命,只有这般法子了。”
“有!有!”采臣子胡乱从怀中掏出小瓶。
“你可需先斟酌,这药与他成不成是一回事,若是真成了,他当上阳童子,那可就不再是你一人的弟弟了,无论何等危机,须身先士卒,死而后已,舍身赴死乃天经地义,也是随时——”
“好!都可以!”采臣子迫声把那个小瓶推给他:“这些都没关系,我都不在乎了。只要他能醒!”
丘沏给人喂下,不多时采昭子咽喉传来低吼,一团浊雾从中逼发,稀稀拉拉落到地上,幻化出个残破形态。
“就他妈是你搞的鬼?”采臣子欲上前,被丘沏拦了下来,调笑道:“你还真要谢它,若不是这个玩意,你弟弟可就活不成了。”
丘沏蹲下:“你这玩意,从哪来的?”
面前两位威压极大,杀意熊熊,花妖自知活命无望,又是差之毫厘功败垂成,索性破罐破摔:“我碍着你们的贵眼了?与你何干?”
“你这小妖,修为不大,脾气不小。”丘沏冷笑盯着采臣子:“让我猜猜,可是看上采昭子这副好身子了,想要以此捷径越俎代庖?”
采臣子略缓的眉宇遂又凌厉,戾目沉声:“借我把它魂飞魄散。”
“这小东西的修为还不够我斟酌,急什么。倒是你~不想看看它跟你弟弟干过哪些?”
那妖匍匐在地,开怀大笑:“奉劝您,让我死痛快些,您也痛快些。您这位,呃,弟弟,可是对您无比厌恶,格外钟情于我,您这探看我们之间的回忆,算是外人吧。”
“老子要让你挫骨扬灰。”
采臣子粗暴扼住邪妖,生生给神魂掐散,那妖弥留之际无力反抗,嗤笑道:“气急败坏的样子,不就是为了他么,他日日冷脸代你,私底下待我可是殷勤得很呢,还主动教我深吻渡气,你可配?”
“你说什么?!”
花妖散味为一团烟灰,丘沏在旁边不嫌事大吹了吹,护好手中一缕残元:“采昭子的适应比你还强,不如说是天生的容器。我方才把脉,这一会功夫就已安稳了,主脉通达。”
采臣子喜悲交加,一时不知是愁是笑。丘沏将手伸向他:“这是我方才救下的,最多几个时辰也就散尽了,里面存着生前历经,你自己决断。”
“若不想煞心,就算了吧。”
采臣子沉默半晌:“我想知晓他的处境,他背对我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