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绛绛?”
殷绛站到他面前,小声道:“你闭嘴。”
那几人目中含煞,瞪着他。“跟你有寄巴干系?”
“天地不仁,生你们这样的刍狗。既我今日得见,便替苍天行道。”
“你妈的文绉绉扯什么淡?看老子不干死你。”
“那就一起上。”
几招过后,胜负分晓。
几人落荒而逃。“你给老子等着……”
殷绛掐灭符箓:“若以你们这般浑浑噩噩终日,怕是那时我已修成大罗金仙了,还是先琢磨怎么给自己延寿为好。”
他们跑远了,无人再回应他。殷绛做到明霰身边,怒其不争道:“你就这么卑微?这些人旁者避之不及,你还上赶着结交,这不是傻子吗。”
“这,没办法是事嘛。”明霰往殷绛往怀中钻了钻,又舒舒服服躺进人腿上了。
这次名正言顺。
“我也知道,他们对我不是真心,但也就他们愿意找我。”
“那是看上你的钱了!”
“看上就看上吧,反正我是有些小钱。没有他们,谁还能陪我玩呢,你不也是我一直坚持不懈搅扰,才愿意跟我搭几句话嘛。”
殷绛扔下书,倏然抓起明霰悬空的手,低下头直直望向他:“以后闲乏聊与我,不许再找他们。”
“莫不是也看上我的钱了?这次你怎么这般生气?”明霰颐笑。
“我若在乎铜臭,你也不会日日见到我。我就是见不得你这般孬丧自贱。”
“成,今后咱俩结拜兄弟,我不找他们了。”明霰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笑完不忘继续卖乖,“那,现在可否跟我聊会儿天?”
“绛绛?”
“都说了别这么叫我,我已经十七了。”殷绛在阴翳下抬眼,上下打量一番,“气色不错,这是阳元入体,童子塑身了?”
明霰姗姗而来,身穿师尊样式的华锦道服,眉宇间越发英飒,已是让人看着成熟可靠之态了。
却还是站定到殷绛身旁,毫不顾忌地一气坐下。“爹他老人家大道得成,更愿了却前尘羽化飞升,便将阳元交托予我。”
殷绛刚搭建好的感慨轰然倒塌,明霰还是那副德行。算了,也不指望他一日之间就变成何样。他对上明霰飒爽的眸子,想了想,“今后这师门中事,都要你担着了。”
“是了。”明霰假模假样叹了口气,在繁冗衣服中翻找许久,才掏出个东西。
“唉,还是不大习惯。”他把那个小玩意塞到殷绛手中。
那是两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面各一条雕刻精致的跃鲤,逶迤的姿态犹如太极阴阳阵,衔尾而行,周而复始。
一对双鱼佩。
“你先挑,咱俩一块带。”明霰笑嘻嘻道。
“一起带着这个干嘛,今后上下弟子看见会怎么想?”
“就是让他们那么想的。”明霰耍赖道:“我择了不少款式,还叫人做坏了好几个。你带不带?”
“既然道长这般强词,我就收下了。”殷绛极不情愿地挂到自己腰前:“今后谁要来为这事烦我,我就都把他们赶到你殿中,你自己解释。”
“这可太好了,我叫他们陪我唠叨。不然无人找我聊,我就得去烦你。”明霰嬉皮笑脸。
殷绛冷哼一声:“有你忙的。”
“自然有我忙的。今日一过诸事皆扰,好不容易得闲,你要陪我溜溜。”明霰朗笑:“我这身体现在可是硬朗了,你还有什么托词?”
“没有了。”殷绛笑叹:“去哪?”
“您赏脸屈尊一日。”明霰拉起他:“不如去瑶池或苦海?”
“我,想去苦海,拜访阴童子。”殷绛含声。
“这正好,”明霰马上颔首,很是跃跃,“反正日后瑶池我需频去了,苦海之地我也未曾涉足。”
死水无垠,黑涛中掀起狂澜,浮起猩红游沫。四面诡谲凄厉,凛风中穿杂阵阵嘶咽叫泣,寒气逼人。最远端的水却如平镜一般严整,毫无涟漪,上方托起一座悬观。
殷绛从书上看过许多描述了,可身临其境时,还是不免怵讷。
幽咽妖气无时无刻浸心入骸,何等决心,何等毅力,才能独身一人常驻于此,守候人间结界。
手心被舒展时,才发觉自己已蜷紧了拳。温热贴着指缝传递而来,被紧紧相扣。
“别害怕。”
“我没有。”殷绛急忙意欲甩开,他从来没跟人这样深密接触,不自觉地麻起来,手上起冷汗。
那手却牢牢牵挂,丝毫未有晃动。
“我害怕,成不成?”明霰把人拽近了些,笑意轻扑耳畔:“师兄害怕,你得靠紧些。”
阴童子已是垂老之人,形销骨立独坐观中。见有人造访,很是惊诧。二人与其寒暄一阵,明霰交代阳童子易位,求教善后之事云云,正事说完,殷绛迫不及待:“恳请真人,我之脉象,可有塑成阴童子之机缘?”
“殷绛?”身旁道。
殷绛捏了捏他的掌心。
阴童子探求一番:“小子脉中阳正,气足之体,有望,有望啊。”
“可是真的?”殷绛难得畅然开笑:“儿时母亲送我入道,也是因体中丹阳浓重。”
“殷绛。”
“世人对此避之不及,你倒留心,我也算晚年得藉了。我已算好时辰,待寿元将近之时,托你再来一巡,以渡阴元。”
“那就劳烦真人了,小子闻命即至!”
“殷绛!真人稍等,这是什么跟什么——晚辈还一头雾水,容我们商夺片刻。”
明霰疾疾把人硬拽到一边:“你要后继阴元?我怎么不知道?这等大事就这么草草了事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大力气了?前几天还弱柳扶风呢,这阳丹这么补?”殷绛心情很好,罕见跟人调笑几句。
“没跟你玩笑。”明霰的声音寒凉,与身后波涛化为一气,眸中严肃而冷煞,“可是见我成了阳童子,便也觉倜傥,想寻一个玩玩?”
“与你没有关系。”殷绛声色也冷了下来,他抽开手:“这是我自小就有的打算,日日观览贤书便是最好鉴证。你现在要拦我么?”
殷绛说完第一句话,明霰心脏就可是抽绞,不过他顾不得疼了,无边无际的惶恐将他淹没。“你可知其中利害?这事不过表面鲜亮,要担负的深沉无底,常常落得天怒人怨的下场,两边受难。”
“自然懂得。圣书常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那又与咱们何干——”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此乃《道德经》言,这个明霰道长总该知晓了吧?黄老之学,万道之本,如是者也。”
明霰哑口。若是辩道,他永远驳不过他。平日也是,殷绛所言,自然为其深思熟虑之后,没有破绽。
“我本来想提你为监院,日后替我打理我也全权放心。”明霰丧气道:“那你考虑过结果吗,你今后一辈子都要守着它。”他指向观后,再往东是一道若有若无的透明屏障,其上金光波澜。
“这是自然。”
“你,可是你深思熟虑后了?再想想呢,好好斟酌斟酌。”明霰慌了神,眸中瞳仁震颤,语气弱了下来,染上哀求:“那以后可就回不去昆仑了,也再难见我了。不会难过么?你会不舍吧?”
“当然。”殷绛目光灼灼:“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总要舍弃些什么。国而忘家,公而忘私,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此间具细,你自然也知道,不然也不会追效入师尊之贤。”殷绛笑意璀然:“你会理解的吧。”
再一次站在这里,是两年后。这次路途遥遥,二人缄口,只觉时日漫长。
水央耸观入眼,明霰艰难滚动喉结:“我,知你心意已决,但还是想再说几句话。”
“若是劝语就算了吧,两年少见,只可秃鹰传信往来,头一回听你声音,不想闹出不愉。”
“算不上,就想让你知道上神真心。我受任两年,驻守瑶池,其中玄妙也窥探一二了,上神并非你所想何等冰清玉洁。既有智识,自然都会有私心。”
殷绛悻悻盯着他,少顷启言:“我来听听你有何等歪理邪说,也好驳得你心悦诚服。”
明霰疲叹一声:“亘古伊始,天地三分。仙妖人层层叠压,上仙悯之,所形屏障而阻妖,立阴阳童子以制衡。可为何每逢百年,必有大乱,怪力乱神横世。”
“祸因阴阳童子失守,结界失衡。”
“上仙既有创世之力,降诛之法,为何所造结界却频频生错,千百年来经久如此。”
“……上仙无错,错在童子。童子贪恋尘世,久置结界,自然会有缺薄。”
“再者,即便阴阳童子失守,这阴元阳元长存世间,与结界相接相连。气运不消,也不过此消彼长,终无弥散。怎会每次失守,便生弥天灾祸,巨妖盘桓,如摧枯拉朽,视结界于无物。”
“……”
“妖食人精气,仙亦如此,耽其香火尔耳。”
“既出此言,何有先前之疑。”
“上仙自然心向苍生。不过适想,人间太过安逸了吧。”明霰沉下音,“说句空穴来风之言,你想,何时这香火最为鼎盛?”
“难道……”
“自然如此。若常歌舞升平,谁人会求神拜佛?既观什么黄巾教,白莲教,适逢乱世而兴。而此后,世人受苦经难,走投无路之下上香祈福,却巧神明显灵,乱世匡正。则尊者信徒死心塌地,甚至延绵至久代。”
明霰换了口气,久久措辞道:
“更深想一步。妖中大能借此饱餐果腹,修为高涨,此为借力而为。二家各得其所,这灾患之始,说不准为上仙作俑。人间无非是其掣肘互利之际的桌上杯羹,圈中恒供。”
“……这不过你一家之言,以偏视之,则所做皆恶。”
明霰轻轻笑了一下:“确实仅我一家之言,听与不听,只想让你广些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