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采臣子才终于上了山。这些天林林总总也有半月了,比采臣子的承诺多出一旬,采昭子见到他时,欢喜头上更添一抹忧心。“哥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不过陛下多延了几日,后又吩咐了不少文牒,务期急促,脱不开身。这不,忙完就回来了。”
“那便好。”采昭子给人掸灰拂尘,明霰在一旁哼了一声。
心中大石落定,旁余所忧便涨了商量,采昭子语中游移:“哥哥,咱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以往随叔父上山,也差不多一月左右,这次若太长了……”
“我这正是来接你的。”采臣子笑着扶正采昭子:“娘说,爹再过几日也该回来了,正巧小昭此时归家,对秦姨娘也算有个交代。”
采昭子点了点头,一时生出几许落寞。他本以为,待到哥哥回来后,还有机会再待上几日,留出些依偎独处的时光。这地方遗世独立,不用顾忌市井喧嚣,像个世外桃源,惹人眷恋。
明霰送他俩出了观门,掏出不知从哪弄来的帕子,矫揉造作着抹泪,端着腔调:“莫要忘了贫道,常回来看看啊~”
采臣子懒得理他,一把揽过人离开。
“他这几日对你怎么样?有没有委屈你?”
“他才不敢。”采昭子笑起来:“托哥哥的福,他还有些忌惮我呢。明霰哥说,我的事不敢委派给其他弟子,都是他亲自帮我办了,他一个观主,整日东跑西跑,倒是挺炸眼的。”
“你叫他什么?”
“明霰哥。”
采臣子长长停顿了。
采昭子无缘由有些辩解的心虚:”若算辈分,本该唤为夫子的,可他嫌这称呼太老了,叫我正常唤便好。但他比我大六载,又是我的老师,直唤本名的话,有些不敬重了,便在末尾加上个‘哥’,他听着也不算大。”
“以后叫他直名就好,他才不会在意这些。”采臣子磨着咯咯啮齿:“你以后只能叫我哥哥,旁人不许瞎叫,听懂了吗?”
采昭子赶忙应了下来。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自然也只能是你唯一的哥哥。这等称呼与你我之间是仅此一份的,只可唤给我听。”
采臣子原来是这个意思,采昭子没有想到。不过自己的理念与其不尽相同。采昭子自小就称采臣子为‘哥哥’,是因为采臣子喜欢听。可他总觉得,唤为兄弟姐妹这种无非是同辈之间互敬的称呼。而面对采臣子,他厌恶这个名称,一旦叫出口,那二人之间便被固死了,就仅有一条路可以走了。但他又不得不感谢这个名谓,幸好幸好,有了这层关系,让他们无关什么身份,总归能许两人彼此认识,总归有了联系。
现今既知哥哥喜欢这个称谓,采昭子也觉得它顺耳了些。“我知晓了,以后只唤给哥哥听。”
采臣子温柔拉起采昭子的手,吻了吻。
“那,哥哥与……明霰是有些不合吗?”
采臣子专注亲吻着采昭子的虎口,随心说:“我是不太喜欢那家伙的性子,不合么……犯不上。”
“他这人,好听来讲叫左右逢源,说到底不过是巧言令色。永远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总在眼前晃着,烦心。”
采昭子思索着颔首:“哥哥这么说,确实有些迹象。”
一回到府中,果不其然,秦氏的一纸传唤紧随其后。采昭子进了耳房,院内没有丫鬟,他便进了屋。
秦氏素日都是卧在榻上的,今天端坐在椅上,摇着蒲扇正等着他。见人来,吊起嗓子,不疾不徐道:“这不是我们采家小少爷么,叫我这老奴等得好苦,一声不响地丢下他娘,学起他们家世子的做派了。”
采昭子连忙跪下,俯下身:“儿子一时犯浑,做事不管不顾了,求母亲赎罪。”
秦氏骤然恼起,将手中蒲扇朝人脸上扔去:“我看你是在这京都待了十几年,不知斤两了。真是白眼狼,辱没我这些年的呕心,你莫要忘了,你出生前,你母亲是在何地、过得什么日子,我身上流的是什么血!这里又是何地?若没我,你能在这里逍遥快活?早就成了沼中肉食!那陈氏茯氏看不起我,找我发难,众人都看不起我,我只能依靠你给我撑腰,现在倒好,要学你那游手好闲的哥哥去了。他中了状元,你可中得?觉得效仿他那般随心所欲,别人可会依你?根儿就是烂的,装什么清高洒脱,仰靠着老爷的宗脉,在京都苟于一地,便觉得高我一等了?心里怕不是千万次唾弃我了,还想着不认我这个娘了吧?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也是我的孩子,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到底也是条贱命,你洗脱不了!采昭子,我生下你,就是叫你让我过上好日子的,你可不要忘了根本。学这么多年贤书,皆讲百善孝大,不懂知恩图报?”
秦氏素日尖酸刻薄,每每动起肝火更是薄言讥刺。她挺着肚子乍到时,受过欺辱嗤鄙,她又是敏感多思的性子,渐渐变得疑神疑鬼了,以最深的恶意将旁人的话揣度。她在府中地位卑微,只能把心中的窝火全权发泄到她的孩子身上——她唯一有资格斥责的人,能让她用纲伦压一头。她嫉妒她的孩子身世位分比她高一头,似乎忘了本来也是靠腹中的胎儿,才有了在帝都做妾的名分。可她又仰求着孩子能带自己出头,怕采昭子逃离她。她想着,若是把人贬的越低,人就会越听话些,这便能将人栓拷牢些,来日飞黄腾达也会带着她。
采昭子被她自小调教,已是妥帖顺服。当下需让人踏实下心,考个好功名,登科入仕。踩在采臣子头上,好叫她挫下陈氏这么些年的威风。
她还欲继续说,却惊乍间动了心气,剧咳不止。采昭子顾不得心中绞痛,忙给她顺气。“母亲,别气了,我全然未忘,求您别说了。”
秦氏狠狠推开他,将身边小几,药罐,瓷碗……只要可以被她拿起的东西,悉数扔到采昭子身上,药罐撞到了采昭子的肋骨,随后滚落到底,碎成几篇,药粉撒了他一身,空气中登时飘起一股苦涩的呛味。秦氏扔无可扔,遂走到采昭子面前抓打他,采昭子怕她的动作太大,伤到身子,只能半搂着怕她受伤,秦氏了解采昭子的最弱处,朝着他胃腹处狠劲踢打:“你竟敢不听我的话了,该叫你涨涨记性。”
“真不知你那哥哥有什么摄魂魔力,勾的你连你母亲的话都不听了。”打骂间,秦氏瞥见他手腕处的那对细银环,抓起来摆到采昭子眼前,冷笑道:“我当时是怎么待你的?我将自己仅剩的物什给了你,叫你天天带着,就是为了每日有个警醒,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采昭子惶恐道:“对不起。”
“我将我最珍贵的东西给你,还不算爱你吗?”
“爱,母亲爱我。”
“你这么做,算爱我么?你可对得起我?”秦氏举起手,下死力道‘啪’的声扇了他一巴掌:“老爷惦记你,不让我打脸,今日我就算破了规矩,也要给你些教训。费了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乱跑!”
她站起身,将地上残碎的瓷片踢到一起,扬了扬下巴:“去那跪着,离晚膳也就不到三个时辰了,不多罚你,等他们用了膳再回去。”
“是。”
秦氏的惩罚向来严酷而奇特,采昭子已经习惯了,还有好些类似的,像给破口处撒苦醋,寒日里凿下一盆碎冰逼着吃完——那次是刚下了场大雪,他和采臣子溜出去玩,采臣子满脸兴奋的告诉他说,覆盖在表面的雪有时是甜甜的,他捧起一捧刚要尝试,秦氏倏然出现了。他才想到,今天本该去找母亲背书。采昭子的胃本就不大好,始自那次一落千丈,除了凉的,刺激的也吃不了。
他跪上去,顿时痛彻骨髓,膝骨与瓷片间的尖锐来了个亲密接触,他一动,两处硬物就磨搓在一起,若是上身泄了气,那儿还会有细细的声响。
采昭子不想去在乎疼痛,便只好像些能掩盖住它的东西,常日里都是想些与采臣子做过的事情,今日秦氏一番话惹得他愧怍,不敢再多想采臣子了。
母亲很爱我,哥哥也很爱我,可我已先对哥哥许下诺言了,哥哥与母亲的事,应该先顾及着哥哥,这对母亲不公平,可我也不能对哥哥违约。她爱的人不在乎他,她为了他和他的孩子,跟着他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孤苦无依,受尽屈辱。只剩席卷向她的嘲讽谩骂和她的一个儿子,可她的儿子也没有把她放到第一位上。母亲是亏欠的,她打也好骂也罢,怎么折腾我,如果能叫她稍稍好受些,这一通下来也算值得。
采昭子忽然好累,是那种从心底而发,连呼吸吞吐都像抽丝剥茧一般的疲惫。这在往前他却从无感觉。可母亲需要他来抗,他又贪劣地向往着哥哥,而与哥哥的终果又注定悲剧,天秤不能两平,早晚会折断这最后一株稻草。或许是他做了一个很美很松快的梦,触到了点曾经从未想象出的,别人所说的‘惬意’。这梦又太长了,长到他已经有些忘记现世,忘记了剩下的生活要怎么熬,要是永远睡着就好了。
晚膳已过,采昭子撑着身子踉跄着回了去西厢房,路途漫长,他还精心措辞了番怎么给采臣子解释,采臣子看到他这样一定会心疼吧,他会有一点吗?会吧,他们现在是彼此的爱人,若是采臣子受一点点伤,自己也会揪心。
采臣子若是心疼,他也会难过,他不想让自己给采臣子带过去的只有担心和心伤。
可心又按捺不住那一丝丝的雀跃,有人愿意为他心疼!采臣子会为他心疼,那么翘楚的一个人,心里也承有着另一个人,喜怒哀乐因他波动。
采昭子的步频快了些。
远远望见,西厢房方向鸦暗一片,虽然平时采臣子偷留那里也不爱点灯,怕人察觉,可今天他还是有一瞬不知所措的忧慌,可能是初秋的夜晚太寂静了。
采昭子费力拉开院门,小心跨过门槛,点上烛火,没有人。
外室就这么大,他环顾了两圈,真的没有人——什么动静都没有。采昭子知道,内室肯定也是大同小异,可还是低着头走向榻前,期寄仰起头时,有人也正看着他。
不出所料。
采昭子呆坐到冰冷的床上,屋中背阳,几十天没住人,空气中散着一股霉味。他掀开被子,灰尘扑涌向烛火,在光下翻腾。自己的身上也脏透了,所有的一切都要换。
采昭子半拖着腿,折腾到夜色已有些通透,终算睡下。
纵便夜晚,花满楼依旧灯火辉煌,极具热闹。丘沏一身翩翩公子装,落座二楼雅阁,向采臣子敬了盏酒,一饮而尽。
“这次又麻烦你了,你别心急,等一有机会我就将你提上品级,我也想让你的职务高些,做事也方便些,只是现在你身份未定,不知安放在哪个位置合适。”
采臣子谨慎道:“这我不急。我倒是担心,贸然拔擢太高,露怯就不好了。”
“这你不必担心。”丘沏讪笑一声:“他们啊,有你一半,我也不至于能这么闹腾。说到底,上头已经烂透了,那帮子人,脑子里装的除了捞钱就是党争,自己吃五成,给朝廷吐五成,我就算他们忠君爱国了,不然,便找不出来了。”
采臣子安下心来:“皇上那边的事你一人把控,慢些也正常,稳中求进便好,有了差池还要我来补救,麻烦。”
“是是是~采大人日理万机,哪干再给您找事。好了,不说这些糟心的,我又给你物色了些上品,权当升迁宴的前菜吧。”
丘沏拍拍手,帷幔后依次飘来五位女子,皆是顶好姣容,风姿绰约,各有特色。
采臣子敷衍闷哼一声:“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她们?前几日不是送过几个么,也是同种托辞。是你又有什么麻烦了?让我来收拾。”
丘沏掩面一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最近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我感知不到太多阴气了,每次意念探寻你的周遭还有股刺激。”
“就为了这个事?”
见对方满不在乎,狐狸急了起来,告诫道:“稍有异样的背后可能是暗流汹涌!我蛰伏人间千年,这个道理最是懂得,只有事事谨小慎微,才能顺遂安然活着。”
采臣子乐意看他失态,随心道:“这事还挺重要的,你就给我这点好处,不大值。”
“那你要什么?”丘沏疾声道:“升迁之事我已说明,不过再等些时日……”
“这次就当我卖个人情。”采臣子从交领中掏出个物什,抛给丘沏。丘沏接下,发觉是一块脂白软玉,模样小巧玲珑。
玉佩样貌不算稀奇,但从中泛出的浓郁气息让他一瞬间汗毛倒立,那是一种纯粹到原始的危险气息,虽对于一个修炼千年的大妖并无威胁。
“你猜猜我找到了谁?”见他这般模样,采臣子神清气爽地调笑。
眼前人的邪气比他还重,二人对坐,分不清到底谁算老狐狸。丘沏一时承让,采臣子有时比自己更适合做妖。“不会真的是……”
“那青山观的观主,便是了,这是他赠与我的。”
“当真如此?”丘沏喜上眉梢:“待我哪日去会会他。”
“你若想身份暴露,随你去就是。”采臣子耸耸肩:“不过我不推荐,这人修道的,清心寡欲,不像我这种人,想要的太多了。我跟他处过几日,无欲无求——哦,对了。他也不是全然心清,也爱些俗物——他好像挺喜欢钱的。”
“那可正好,他要的正是最俗的,正好也是我最容易搞到的,这不是好事么?”
“他搞到的钱全用来兴香火了,自己穿的还是素然寡淡,倒是观内香火第二天就旺了三倍。说到底,这不还是为了人家信奉的祖师爷么。再且,我觉得他挺仇怨你们的,你给我传信那晚,第二日他便发觉了,非要让我弄明白到底是自哪儿而来的气息。那神色,啧啧,满是寒冽啊,好像只要一提起来便有种要置死地而后快的恨意,我怕你刚行至山腰就被他碎尸万段了。”
丘沏不知采臣子这一通做派是否为虚张声势,不过他不敢冒这个险。
见他迟迟不语,采臣子冷笑:“您不愿信我,大可以去试试,我又不会阻拦。不是我说,姬妃娘娘,平心而论,我算是个省心合意的合作对象吧?您都得到一个了还嫌不够,想两个全占了,做妖也不能这么贪吧?”
丘沏失笑:“说的也是。那你替我遮掩遮掩,别让他觉察了。”
“我定然不会告诉他,咱们之间还有交易。不过下次传信时,气息需藏得深些。”
丘沏颔首,似是不死心,又试探了一句:“那我到山脚下呢?不上山。”
“说与我作甚?”采臣子不耐:“娘娘想去就去。不过这观主跟我讲过,他这身份,您等难以辨析,他却对你们洞察灵敏。到时候就看是他先找找娘娘,还是娘娘先找着他了。”
丘沏彻底泄了气:“权听采大人的。我今日事愿已达成,就不打扰您了,先行告退。”
采臣子也站起身,哂笑道:“把你这帮**一并带走,为你耽搁这么久,我也要回去了。”
“你是不喜欢这类的?”
“这些不时玩玩就得了,野花终归比不上家花。今日我弟弟回来了。”
“我该夸你专情么?”狐狸忍耐不住心中窝火,怪叫一声:“还是你的倒霉弟弟终于养好了?找人家的时候嫌弃人家不舒服,给你找来舒服的你又不要了。采大人果真神思广阔,下次得要神仙来服侍您,估计才能满意。”
“既然如此,娘娘也可以去找那青山观观主嘛。”采臣子笑眼弯弯,悠悠说到:“也不劳您惦记我的事了。”
“不是……抱歉,刚才不过是我胡诌。”丘沏冷下神,眼前这人当人一套被人一套,对外人总是风度翩翩,妙语解颐,等真熟了才知说话有多峭刻。喜怒无常,不知何时便耍起混来。若是那些高门闺女得知,自己追求的英隽俊才私底下此般又会作何感想?无奈自己有求于人,只能暂且忍耐逢迎着。